第二十八卷
第一章 反目决裂
刘裕和宋悲风忽见谢琰的热情和亲切,完全出乎他们意料外,两人正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之际,仍是一身官眼的谢琰已挽起两人臂膀,把两人带回偏厅裹,欣然道:“你们见过韫姊吗?”
此时八个亲卫始拥进厅内,分立各方,可见谢琰知得两人在厅内,一马当先赶进来,把其它人抛在后方。
宋悲风像首次认识谢琰般呆瞪着他,在谢家这么多年,他尚是首次得到谢琰如此善待。
刘裕朝谢混瞧去,后者一脸惊讶神色,看来连他也不明白老爹为何如此重视两人,神情非常尴尬。刘裕心感快意,目光落往刘毅身上,只见这位同乡兼战友垂下头去,避过自己的目光。登时心中一动,涌起不安的感觉,意会到这小子是厅内除谢琰本人外,唯一明白谢琰为何改变态度的人。
宋悲风狠瞪谢混一眼后,答道:“我们仍未向大小姐请安。”
谢琰此时才放开挽着两人的手,正要说话,谢混忙道:“韫姑母已就寝。”
谢琰现出错愕神色,显然是晓得谢混在撒谎,偏又不能揭破他:遂放开挽着两人的手,转向宋悲风道:“明早见韫姊吧!我有些事和小裕商量。”
又向谢混道:“混儿给我好好款待宋叔。”
说毕不容宋悲风答话,向刘裕微一点头,径自向偏厅后门走去,八名亲卫高手连忙随行。
刘裕向宋悲风传了个无奈的眼色,再向刘毅打个招呼,不理谢混,追在谢琰身后去了。
谢琰穿廊过院,直抵中园的忘官轩,着手下在门外把守,领刘裕入轩坐下,还亲自煮茶待客。
谢琰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在盐城的情况,刘裕二答了,心中不妥当的感觉不住增长,隐隐猜到谢琰是有事求自己,否则以他一向的作风,绝对不会对他如此和颜悦色的。
敬过茶后,谢琰缓缓放下杯子,神色转为凝重,沉声道:“我定要杀了刘牢之那奸贼。”
刘裕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任他如何猜想,仍想不到谢琰脑袋内转的是这个主意,心叫糟糕。在这一刻,他猛然醒悟刘毅因曾在旁煽风点火,所以神情如此古怪,谢琰充满怒火的眼睛朝他望来,狠狠道:“没有大哥的提拔,这奸贼怎会有今天一日?想不到他竟是狼心狗肺的人,竟敢以下犯上,以卑鄙手段杀害王大人,又暗中勾结司马道子父子,戕害同袍,我绝不容他如此作恶下去。”
刘裕更肯定是刘毅搞鬼。在某一程度上,他谅解刘毅急于为何谦复仇的心态,可说是情有可原,但却非常不明智。
谢琰不但不是个军事家,更绝非政治家,对两方面都是一窍不通,遇上司马道子这擅于玩弄权术的阴谋家,备受摆布仍没有丝毫自觉,还自以为是建康高门大族的捍卫者。他的出发点不是为了民众的利益,而是要维持高门的利益和现状。
谢琰可以接受司马皇朝的祸国殃民,因为司马皂朝与高门大族的利益息息相关,难以分割;可是却接受不了刘牢之以布衣的出身,杀害高高在上的高门重臣王恭,因而令他对眼前国亡在即的形势视若无睹,只求去刘牢之而后快。这样做一方面可对愤怒的建康高门作出交代,大有清理门户的意味;更希望除掉刘牢之后,他可以完全控制北府兵,承继谢玄的不世功业。
剎那之间,他完全掌握谢琰的心意,更明白谢琰因何对他改变取?
谢琰要利用他,至乎牺牲他。
这个念头刚于脑海内形成,谢琰的声音传人他耳内道:“我要你为我杀死刘牢之,在此事上,除小裕外,实不能作第二人想,你不但武功高强,且是能接近刘牢之的人,我相信小裕必可把此事办妥。”
刘裕头脑一阵模糊,那是因失望而来的沮丧感觉,令他感到心力交瘁。过去的所有奋力求存、艰苦奋斗,都尽付东流,只能落于夹在刘牢之和谢琰权力斗争的隙缝裹残喘。任何一方面都可把他压成碎粉,他更感到失去了奋斗的力量,只余下怨愤。
不论自己做了多 了不起的事,但在谢琰眼中,他彻头彻尾地是个奴才,是一枚可牺牲的棋子。
他记起谢玄的忠告,就是在掌握实权前,千万勿要插手谢家的事,可是到此刻他才真正掌握到谢玄这个忠告背后的用心良苦。
今次到建康来,他是要投靠谢琰,助谢琰平定天师军之乱,结果却得到这样的对待?
他听到自己软弱的声音答道:“刘牢之是绝不会让我有刺杀他的机会,我根本没法下手。”
谢琰沉声道:“只你一人之力,当然没法成功。幸而北府兵中,不乏支持你的人,像刘牢之宠信的何无忌,便是站在小裕一方的人,所以只要你肯想办法,谋定后动,非是全无机会,只要去掉刘牢之,北府兵的控制权会立即落入我们手襄,那时朝廷也要看我的脸色行事。”
刘裕差点想立即去把刘毅狠揍一顿,他怎可以把自己和何无忌的关系泄漏予谢琰?
倏忽间他清醒过来,虽然清楚明白以谢琰的个性和自恃身分,绝听不进他区区一个布衣小将的逆耳忠言,但为了报答谢家的大恩,仍不得不向他痛陈利害。
迎上谢琰正向他注视的目光,刘裕捕捉到闪过的不耐烦神色,暗叹一口气,语重心长的道:“刺史大人有没有想过假如刘牢之在建康遇刺身亡,北府兵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呢?”
谢琰终按捺不住心中的不高兴,皱眉道:“当然想过每一种可能性,这方面不用你去担心,只要你依我的吩咐行事,一切自有我去担当,我们谢家在北府兵内,仍有足够的威信,足以镇着想借机滋事之徒。”
刘裕心忖你一向高高在上,如何可以俯察北府兵的军情。所谓谢家的威望,只是谢安和谢玄的威望,对谢琰只是爱屋及乌,事实上北府兵内由上至下,没有人当谢琰是个人物。
这番心里的话当然不可说出来。
刘裕正容道:“刺史大人当然是思虑周详,不过刺史大人有没有想过?在刘牢之和何谦之间,司马道子因何选取刘牢之而放弃与他关系密切的何谦呢?”
谢琰脸色一沉,差点光火,但又勉强把情绪强压下去,但仍忍不住提高了声调,显示出失去了耐性,不悦的道:“这还不简单,论实力,是刘牢之比何谦强,何况只要成功拉拢刘牢之,王恭和桓玄的联盟立即实力大减,而事后亦证明于司马道子当时的情况来说,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刘裕平心静气的道:“假如我真的成功刺杀刘牢之,大人下一步怎么走呢?”
谢琰沉声道:“当然是全力讨伐天师军。
刘裕心中苦笑,谢琰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道:“司马道子会这么好相与吗?这将是他整顿北府兵千载一时的良机。一方面他可以借此置我于死地,株连所有与我有关系的人,来个斩草除根;另一方面他可以提拔刘牢之派系的将领作北府兵的统领,甚或直接委任他的儿子掌管北府兵,如此我们岂非弄巧反拙?”
谢琰显然没有为他的生死设想过,呆了一呆,才道:“当我军权在握,岂到司马道子胡作妄为,更何况他还要倚仗我去应付天师军。”
刘裕道:“在北府兵内,刘牢之从来都是玄帅之下的第二号人物,淝水之战后他的权力更巩固,所以玄帅也不得不因应形势把兵权交卸予他。刘牢之比之何谦更工于心计,他绝非有勇无谋之辈,这正是司马道广不得不舍弃何谦的原因。今次他到建康来,不会不防司马道子一手,兼且有何谦的前车之鉴,对他自己的安全应作出了最妥善的安排。假如他在建康遇上不测之祸,由他嫡系将领把持的广陵,必会起兵作反为他复仇,值此天师军作乱之时,我们大晋先来个内讧,并不明智。”
心忖现在的自己,等于代替了当日王国宝的位置,刘牢之变成何谦,司马道子则换作谢琰,只是形势却迥然有异,因为谢琰根本控制不了北府兵。
谢琰双目喷出怒火,沉声道:“说到底,你是不愿去做这件事。”
刘裕尽最后的努力道:“我当然支持刺史大人,只不过眼前非是适当的时机,现在首要之务,是同心协力去应付势力日趋庞大的天师军,愈快平定祸乱,桓玄便无机可乘,待一切稳定后,我们才想办法把刘牢之扳倒。”
谢琰冷笑道:“孙恩算什么东西,不过区区一个小毛贼,他比得上苻坚吗?以苻坚的百万大军,还不是饮恨淝水?孙恩只是在找死。”
刘裕听得大吃一惊,心想谢琰除了清谈外,还懂什么呢?只听他这番邈视孙恩的话,便知他不但轻敌,沉湎于淝水之战的光辉里,且不明白民情,不明白天师军崛起的背后原因,不明白天师军代表着民怨的大爆发。
他大可欺骗谢琰,诈作答应他,只要拖延至北府兵大军出征便成。可是他却不愿这般做。他曾向谢玄隐瞒自己的事,令他至今仍感内咎,所以再不想欺骗谢家的人。
此时他更多了一件事要担心,就是谢琰过于轻敌而招致败亡。
刘裕颓然道:“小裕不是长他人的志气,荒人曾和天师军在边荒集交手,天师军绝非乌合之众,徐道覆更是智勇双全的明帅。这么多支占领边荒集的侵略军,只有他们能全身而退。”
“砰”!
谢琰终于失去控制,一掌怒拍在身旁的小茶几上,声色俱厉地喝道:“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不要再多说废话。”
茶杯被震得翻侧滚动,直转至几子边缘,只差分毫,便会朝地下坠下去,大半杯的茶倾泻几面。
轩外守卫的亲兵,有几个已忍不住闻声透窗窥进来。
刘裕心灰意冷的道:“希望大人你明白,我说一句你爱听的话,只是稍费唇舌之力,是绝没有困难的,但只会误导刺史大人。首先,在现今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杀死刘牢之,何无忌是绝不会与外人合谋取他亲舅之命。其次是如果不幸成功了,只会便宜了司马道子,又或孙恩和桓玄,更非谢家之福,我刘裕并不是忘本的人,我愿追随大人,为大人效死命,平定孙恩的祸乱,那时挟平乱之威,做起其它事来自然会得心应手,请大人明察。”
纵使明知不会有用,刘裕仍把心中所想的说出来,但以谢琰的高傲自负,怎听得进逆耳之言呢?
果然谢琰气得脸色发青,一字一字的缓缓道:“你给我滚,以后不准你踏入我谢家半步。”
纪千千从噩梦里挣扎醒来,浑身冒汗。
眼前漆黑一片,一时间她完全不晓得自己因何事在这里,她不是在建康的雨枰台,有秦淮河温柔的水浪声伴她安眠吗?为何她一觉醒来,仿如被妖术移转到万水干山外的陌生国度,茫然不知身处何地。
纪千千不住喘息,意识逐渐凝众,然后她记起燕飞,各种思维亦向她袭来,可是不论她想什么,例如尚有几天便百日筑基期满;又或慕容垂攻破长子,亲手斩杀慕容永;慕容宝的远征盛乐,不论哪一方面的事,都难以分散她狂涌而来的失败感。
她感到对不起燕飞,在过去的几天,她根本没法集中精神,依燕飞的指示筑基修行,而被感到一切都没有意义的沮丧支配了。
窗外星月无光,夜空密布云层,乌鸦凄切的哀啼声从远处传来,益添心中的忧思。
带着秋意的凉风从窗外吹进来,只有睡在一角的小诗干和的呼吸声令她稍觉安心。
如果没有慕容垂,她现在便应是安睡在燕飞怀内,这个想法令她倍觉孤寂,更使她身心受到巨大和无情的压抑。
不!
我绝不可以就这么放弃。
百日筑基已成她的唯一希望,不论是否成功,她也要奋战到底。
纪千千把扰乱她思维的干头万绪慢慢收拢,逐渐平静起来,压下像烈火般焚烧她心灵的心魔。
在这一刻,她记起燕飞传她筑基之术说过的话:气有清浊,浊则壅塞有碍,清则通达无阻。自己现在的情况,该属气浊了。
这个念头升起,像明灯般照亮了她黑夜崎岖的前路,纪千千集中心神,依燕飞之法“凝神入气穴”,缓缓吐纳呼吸,晋人物我两忘的修真道境。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已渡过道家修练的一个小劫,否则将会前功尽废。
“砰砰”!
仍在床上思念着小白雁的高彦惊醒过来,连忙跳下榻子,取外袍穿上,经侧门进入卓狂生的卧房,来到门前喝道:“谁?”
拍门的人道:“是我!快开门!”
高彦听出是庞义的声音,忙把门拉开,骂道:“有什么事非要来打扰老子不可的?”
庞义探手进来,劈胸抓着他的衣服,硬把他扯出房外去,喝道:“不要说废话,我们的辛大侠要投河自尽哩!”
高彦失声道:“什么?你在说笑吧!这里又不是汪洋大海,怎淹得死人?”
庞义放开抓着他的手,领先沿廊道朝舱尾的出口走去,咕哝道:“说少两句行吗?我们的大侠醒来后便不理劝阻,硬要到船尾去,看他浑身哆嗦的发酒疯样子,谁敢保证他跳进河水里可以再浮出来呢?”
高彦糊里胡涂地嚷道:“如此救人如救火,老卓他们是白吃饭的吗?”
庞义道:“他们仍在下棋,哪有空管其它事,你是边荒游的最高主持人,客人出了情况,不找你找谁?何况你和大侠最有交情,至少喝过酒谈过心。”
两人急步来到舱尾,沿木阶朝下走去。
高彦拍额苦笑道:“我好像是好欺负似的,所有麻烦事都推到老广身上来,要老子去解决。唉!我不干哩!”
庞义道:“你不干谁干呢?别忘记我本应在边荒集风流快活,部是因被你所累,所以才到这里来听你埋怨。”
两人步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往船尾瞧去,入口的情况令两人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辛侠义弯着身体立在船尾处,双手抓着船栏,不住颤抖。
六、七名荒人兄弟举着火把,看守着他,防止他跳河。
姚猛则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说,但似乎不起丝毫作用,辛侠义这家伙只是死瞪着河水,不答他半句。
高彦暗叹一口气,朝老家伙辛大侠走去。
第二章 最后一夜
刘裕和宋悲风头也不回地横过广场,朝大门走去的当儿,刘毅从后追上,唤道:“宗兄请留步!”
刘裕止步立定,却不问头瞧他,平静的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悲风只好陪他停下来。
刘毅来到两人面前,苦笑道:“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刘裕竟然现出一个笑容,乎静的道:“你该心中明白吧!”
刘毅苦恼的道:“万事有商量,宗兄町否稍待片刻,让我去和人人说话。”
刘裕淡淡道:“勿要白费唇舌了,我还有一个忠告,就是请刘兄你好自为之,而你以后的事,一切再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刘毅一震道:“大人究竟向宗兄说厂些什么话呢?”
刘裕微笑道:“你不是要在这里谈论可今我们抄家灭族的事吧?”
刘毅错愕道:“宗兄肯定是误会了我,不如我们回府找个地方说话如何?”
宋悲风亦听得吃一惊,直到此刻,他仍不晓得谢琰和刘裕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刘裕气冲冲的走进偏厅,不理谢混、刘毅他们,只吐出“我们走”一句话,他当然和刘裕共进退。
刘裕从容道:“是不是误会都无所谓,现在我根本没有心情和你说话,你回去吧!好好的想清楚,究竟该以大局为重,还是私人恩怨凌驾一切。”
说毕向宋悲风打个眼色,两人绕过刘毅,继续朝大门走去。
刘毅追着劝道:“外面正行戒严令,宗兄何不待明天再走?”
刘裕应道:“大人着我立即滚蛋,如果你是我,还有留下来的颜脸吗?”
刘毅一呆止步,然后道:“戒严的口令是天佑大晋,国运昌隆。”
两人此时已来到大门前,府卫慌忙推开大门,让两人通过。
踏足乌衣巷,华宅林立两旁,在一个接一个的门灯映照下,这道建康城最著名的街道,便像一个永远走不完的梦境。
宋悲风向刘裕问道:“二少爷真的说过这般绝情的话?”
刘裕苦笑道:“他还喝令我永远不准踏足他谢家半步。”
一队巡兵迎面而来,两人以口令作招呼,走出乌衣巷,把守巷口的兵士更肃立致敬,表示对两人的尊重。
宋悲风叹道:“他竟然说出这样的绝情说话,安公如泉下有知,肯定会很伤心。”
刘裕沉声道:“他着我杀刘牢之,给我拒绝了。”
宋悲风愕然道:“见有此事?”
刘裕道:“我很担心他,他不但完全掌握不到现今的局势,更完全不把孙恩放在眼内,认为天师军只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误判敌情是兵家大忌,会令他付出惨痛的代价。而刘牢之只会袖手旁观,希望借孙恩之手,为他铲除刺史大人和原属何谦派系的将领。”
两人转入静如鬼域的大街,触景生情,更添心内的荒凉之意。
宋悲风止步道:“我明天找大小姐说说,只有她能改变二少爷的决定。”
刘裕停在他身旁,一边是通往宫城的御街,另一边则是建康最著名的浮桥——朱鹊桥。
刘裕叹道:“没有用的,琰少爷自恃是淝水之战硕果仅存的谢家功臣,再听不进任何逆耳之言,何况大小姐根本受不起刺激,老哥你忍心她再添压力和担忧吗?”
宋悲风道:“难道我们便这样坐看谢家倾顽吗?”
刘裕摊手道:“我们可以作什么呢?现在谢家的主事者是谢琰,他的决定就是谢家最后的决定。”
宋悲风颓然无语,好一会后低声道:“你眼前有两个选择,左走是朱鹊桥,小裕可以离开建康,逃往边荒集去,痛痛快快的过日子,再不用理南方的事,活得一天得一天。”
刘裕微笑道:“右转又如何呢?”
宋悲风道:“那我们就到支遁大师的归善寺借宿一宵,什么都不管的睡一大觉,明天醒来再想该怎么办。”
刘裕轻松的道:“那宋大哥究竟认为我该左转还是右转呢?”
宋悲风讶然瞧他眼,道:“若我是你,便往左转,从此永不回来,因为这是眼前唯一的生路。”
刘裕笑道:“宋大哥变得很快,刚才来时还斥责了我一顿,鼓励小弟要视建康为我的淝水,死守这道战线,现在却劝我有多远逃多远。”
宋悲风终忍不住道:“你为何变得这 从容,是否已决定再不趟这浑水呢?”
刘裕双目精光闪闪,平静的道:“恰恰相反,我已决定留下来,奋战到底,直至这伟大的都城,完全绝对地落入我的掌握襄。”
宋悲风一呆道:“你该晓得在现时的情况下,形势对你是绝对的不利,城内最有权势的两个人,都誓要置你于死地。”
刘裕以行动表示决心,负手领先转右而行,仰望夜空,呼出一门气道:“这或许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不过我已想好了,再不会走回头路。天若要亡我刘裕,悉遵老天爷的意旨。我完全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可是我会竭尽所能,向定好的目标迈进。留在这里,日子不会好过,可是我晓得如果我躲往边荒集苟且偷生,会更不快乐,且对不起拥护我的荒人兄弟,辜负了燕飞对我的期望。我试过一次真的想当逃兵,还不够吗?”
高彦和庞义赶到辛侠义旁边,尚未有机会说话,这个老家伙猛地张口,向河水狂吐,一时船尾充满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人人往外掩鼻避开去。
辛侠义急促的喘息着。
庞义和姚猛分别推了高彦一把,后者只好勉为其难移近少许,试着劝道:“辛大侠你千万别自寻短见,所谓好死不如歹活,没有事情是解决不来的。”
辛侠义呆了一呆,似乎一时间仍末明白高彦说的话,站直身躯,别头朝他瞧来,吓得包括高彦在内的所有人,忙左闪右避,怕给他吐个正着,又或无辜被波及。
辛侠义忽又弓着身躯,咳起来,然后沙哑着声音辛苦的道:一真痛苦,以后我都不喝酒了,你们给我把所有酒全倒进水里去。“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不过总算放下心来,知他无意寻死。
庞义试探道:“辛老不如返房休息吧!”
辛侠义倏地像苍老了几年般,凄然笑道:“辛老?我很老吗?唉!的确老了,老骥伏栀,志在千里之外,只恨白头名将,有千里之志又如何呢?飞乌尽,良弓藏,敌国减,谋臣亡。现今皇上昏眨,奸佞当道,晋室将乱,大难即至,偏是我辈后继无人,是天要亡大晋耶?”
众人都没法答他,却对他有更深入的了解。
比之硬闯上船时的他,眼前的辛侠义像是变了另一个人,再无复先前自命替天行道的大侠风范。酒醒了,他也从一个醉梦回到残酷的现实裹,明白到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对当前局势起不了丝毫的作用。
辛侠义摇头叹道:“想当年……”
众人无不心中叫苦,若他又要数十年前的从头说起,岂非大家都要陪他在这裹吹风,不用睡觉。
幸好辛大侠忽又沉默下来,苦笑道:“还有什么好想呢?当年我击剑任侠,快意恩仇,现在又落得个什么田地?”
说毕掉转头来,面向呆瞪着他的众人,勉强挤出点笑容,道:“你们知道我为何卖田卖地也要筹足银两到边荒去?”
高彦代各人茫然摇头。
辛侠义没有道出原委,摇摇晃晃步履不稳地朝船舱走去,边行边唱道:“无名困蝼蚁,有名世所疑。中庸难为体,狂狷不及时。”
歌声随他没入舱门内。
姚猛松了一口气,打个手势,着两名兄弟追去好伺候他老人家上床就寝。
一场闹剧,终告结束。
高彦抓头道:“谁明白他唱什么呢?”
卓狂生从三楼的舱厅传话下来道:“高小子确是胸无点墨,连袁宏落泊江湖时作的著名《咏史诗》也不晓得,这首诗的意思是没有名声者会像蝼蚁般被人践踏,有了名声又被人疑忌,中庸之道难以把握,过于极端则会被人唾弃。总言之是世途险恶,进退两难,明白吗?”
高彦没好气道:“这种诗不知也罢,老子更没空去想。”
卓狂生道:“快滚上来,我们须研究一下如何分配舱房给明天的贵客,你当钱是那么容易赚的吗?”
刘裕坐在客房黑暗的角落,思潮起伏。
寺院的宁静,却未能令他的心境也随之安静下来。
如果他明天没有应付司马道子和刘牢之的对策,他将只余束手待宰的命运。
不论是司马道子或刘牢之,都肯定有对付自己的全盘计划。
他们会如何处置自己呢?
他最欢迎的是两人借孙恩之手杀他,只要派他领军,他便有可能重演盐城之战以少胜多。只恨这只是奢望,有了斩杀焦烈武的事件作前车之鉴,两人绝不会这么便宜他。刘牢之总不会愚蠢至派他去杀孙恩,不成功便治他以军法。
他们绝不是疏谋少略之人。
事实上今次的情况比被派往盐城打海贼更恶劣,当时至少他有行事的自由,更得到支持和助力,并非孤军作战。
可是今次到建康来,他却颇有手足被缚后给投进满布恶兽的国度内,任人鱼肉宰割的感受。
失去了谢琰的支持,他亦再没有保命的本钱,如不能破解这种死胡同般的局面,他是绝无幸免的机会。
他选择了留下,不是有应付眼前劣势的方法,而是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回头路,他的心境令他绝不肯因死亡的威胁而退缩。他必须重新融人大晋的建制内,在北府兵内站稳阵脚,(book。3q2w。net)如此只要捱至桓玄大举东下,他的机会便来了。为了报王淡真的深仇,为了所有支持自己的荒人和北府兵兄弟,他愿意把小命拿出来狠赌一场、纵然失败,对人对己已可问心无愧。在这一刻,他深切体会到“置诸于死地而后生”这句老生常谈的话。
在谋杀自己一事上,司马道子和刘牢之肯定衷诚合作,最直接了当莫如使自己陷于没法逃走的绝地,然后以雷霆万钧的姿态加以搏杀,又或以卑鄙手段设法陷害他,再治以重罪。
现在他是任由敌人摆布,身不由己,难道他可以不听刘牢之命令吗?
所以今夜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如果想不出对抗的方法,明天向刘牢之报到后,他的命运再不由自己作主。
有什么办法呢?
王弘的老爹王殉可以帮上忙吗?
唉!
说到底不论王洵在建康朝廷如何有地位,始终是文臣,难以插手到被司马道子和刘牢之掌握的军政之内。劳烦他只表示自己山穷水尽,再想不出更好的保命招数。
支遁又如何呢?
佛门在建康当然有很大的影响力,但于军队内的人事安排上却是无能为力。可是如果请支遁去向谢琰说项,能否令谢琰回心转意?
刘裕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主要是因想起了谢琰逐他出谢府时的可憎嘴脸,人是要活得有骨气的,嗟来之食不要也罢。且他更怀疑支遁对谢琰这刚愎自用的人的影响力能有多大。
左思右想,仍苦无良策。
刘裕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既然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不如到邻房弄醒宋悲风,立即连夜离开建康,潜返广陵,设法在北府兵内搞一场夺权的兵变,反过来讨伐司马道子和刘牢之。
这是个非常具诱惑力的念头,但刘裕却知道只能在脑袋内打个转,他是不会这样做的。谢玄说的话他仍是记忆犹新,想成为将士肯为他卖命的主帅,他必须成为他们景仰的英雄,而不是于国家水深火热的时刻,叛上作反,乱上加乱,徒添民众的苦难。
刘裕出身布衣,来自最低层的社会,比任何人更明白蚁民之苦。
就在刘裕差点放弃,惟自听天由命的一刻,他的脑筋又活跃起来。
在建康最想杀他的两个人分别是刘牢之和司马道子,也是大晋除桓玄外最有权势的两个人,任何有效的方法,必须是针对这两个人拟定。
他们有什么破绽和弱点呢?
刘牢之的唯一弱点,是表面必须装作对他宠爱有加,所以在北府兵内他该是安全的。可是只要他随便找个借口,把自己借调子司马道子,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关键处仍在司马道子,更令他心生惧意的是只一个陈公公,已教他应付不来。
司马道子的阴谋手段层出不穷,于这方面他体会极深,除非他是真命天子,否则必难逃司马道子的毒手。
唉!真命天子?当假的“真命天子”真不容易,晓得实情的只会笑死。
忽然脑际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人。
刘裕猛地起立。
深吸了一口气。
就像在绝对的黑暗和寒冷襄,看到一点亮光,感觉到一丝的温暖。
他探乎抓着连鞘放在几面的厚背刀、缓缓拿起来,同时整理脑海内的思绪,把厚背刀挂到背上去。
他感到历史在重复。
当日面对来袭的荆州两湖联车,因高彦的请求,引发他的灵机,想出破敌的全盘作战大计,取得空前的成就,现在亦因想起这个人,使他在几近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想出司马道子和刘牢之一心杀死自己的紧密联盟襄的一个破绽。
此计是否可行,要老天爷方知晓,不过他必须一试。
只要尚有一分希望,他便要尝试。
第三章 都城密会
王弘回到马车上,神色古怪,凑近道:“果如刘兄所料,他答应与你秘密见面,真令人想不到。”
又忧心的道:“如果他立即通知他爹,布局杀你,如何是好呢?”
刘裕淡淡道:“司马元显是不会做令我看不起他的事。王兄不是说过他手下尽是建康的纨褥子弟吗?司马元显用人不该这般低能,只因形势所逼下,不能不给甜头干围绕在他身旁的狐群狗党,否则他将失去高门的支持。
因此他该比他的爹更明白现时的形势,更明白北府兵举足轻重的作用。”
稍顿续道:“我和司马元显也算有交情,云找他只是平常事,何况琅琊王仍在宫内处理政事,该不会出问题。”
然后又道:“他起先感到震惊,但一直不发一言,到我对他说现在朝廷的最大威胁,绝不是你,而是孙恩和桓玄,甚或刘牢之,他始动容,追问我为何把刘牢之和桓玄、孙恩算在一起,我便说须直接问你,他才答应见你。
刘兄真厉害,你教我说的这句话,原来有这么大的威力。”
刘裕松了一口气,能否说动司马元显尚是未知之数,但最少有一试的机会。
王弘道:“现在我必须立即离开,司马元显会使人来驱画,领刘兄到某处见他。刘兄事后可否到我家去,让我可以安心。”
刘裕点头答应,看着王弘退出车外,上马离开。
片刻后,琅琊王府启门的声音响起,有人越过街道,直抵马车停泊处,登上御者的位置,挥鞭驱马,马车起行。御者没说过半句话,他亦不作一声。
刘裕解下佩刀,拦在一旁,心中充满感慨。
他知道自己是在玩政治的游戏,且他是被逼去参加这游戏的。他情愿真刀真枪的在沙场与敌争雄斗胜,可是如果他不使手段,他将永远失去上战场的机会。
他和司马道子虽然一直处于敌对的位置,事实上却没有甚至解不开的私人恩怨,一切都是公事。不像与桓玄或刘牢之的仇怨,那是绝没有转园的余地。
他视司马元显为可争取的对象,不但因目前大家在利益上有可以磋商的地方,更因双方曾在特殊的情况下短暂地并肩作战。当时他清楚感觉到司马元显的确与他们同心协力,大家生出微妙的信任和感情。
在那段经历里,他进一步了解司马元显的本质,并不像传闻中的他那般恶劣,而司马元显亦对他们有深一层认识。
正因这基础,令他感到可以和司马元显说话。
马车驶进一所宅院去。
四周都是等候的人。
司马元显的声音响起道:“刘兄请下车。”
车门给拉开来,刘裕把刀留在车上,空手下车。
司马元显亦没有携带兵器,立在暗黑里,笑道:“刘兄屡创奇迹,确令人难以置信。”
刘裕环目扫视,四周围着近二十人,无一不是高手的体魄神气,且年纪绝在二十至三十间,该是贴身保护司马元显的心腹近卫。
刘裕淡淡道:“只是侥幸吧!公子在大江力抗荆州联军,才是真的了不起。”
司马元显对他的话非常受落,且懂谦虚之道,答道:“刘兄休要夸奖我哩!请!”
其中一护卫燃亮手上灯笼,领头步入打开的大门。
刘裕随那人登阶入内,屋里陈设简单,没有甚华丽的装饰布置,只有数张地席和小几。
司马元显的声音在入门处道:“放下灯笼,志雄你到门外等候,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可以进来。”
那被唤作志雄的呆了一呆,想要说话。
司马元显不悦道:“快!”
那人无奈的放下灯笼,转身离开,大门关上,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司马元显从容在主席坐下,摆手示意道:“刘兄坐!”
刘裕在他右手侧席坐下。
两人目光接触,均不约而同生出古怪的感觉。
司马元显低声道:“如果我爹晓得我在这里密会刘兄,肯定会骂我一个狗血淋头。”
刘裕欣然道:“那公子为何又肯见我呢?”
司马元显摊手道:“我自己亦不明白,或许是因我们共过患难吧!我并非盲目服从我爹的人,可是我爹对刘兄的看法,我却大致上同意。刘兄想见我,当然是认为可以改变我对刘兄的看法,只是这点,已令我很想听刘兄有甚至说辞。”
刘裕微笑道:“我想不如倒过来,先听公子对我的意见。大家直话直说,不用有任何避忌。”
司马元显点头道:“好!便让我实话实说,在北府兵和乌衣豪门中,均流传一种说法,即是谢玄选了刘兄作他的继承人,好完成他北伐统一南北的梦想,刘兄对此有何解释呢?”
刘裕苦笑道:“我可以有甚至解释?玄帅派我到边荒集把一封密函交到朱序手上,我为他完成了任务,被他另眼相看,就是这样。”
事实上玄帅虽有提点我,却从没有作出例如移交军权又或破格提升的安排,玄帅临终前我仍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将,只因和荒人拉上关系,才使我的情况显得特殊。玄帅有对其他人说过一句我刘裕是他的继承人吗?没有!对吗?
玄帅去后,掌军权的是刘牢之和何谦。其它人因怀念玄帅,又因不满刘牢之的作为,所以寄望于我,使刘牢之对我生出顾忌,逼我立下军令状到边荒集送死。而我在边荒集侥幸成功,不是我本事,只代表荒人不是省油灯,而最重要的是我只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军人,除执行上头派下来的命令外,从没有逾越军人的本份。”
司马元显用心听他说话,不时露出思索的神色,听罢仍没有出声,只用锐利的目光打量他。
刘裕心忖司马元显的确长大了,再不是以前那个只懂争风呷醋、花天酒地的皇室贵胄。
好半晌后,司马元显叹道:“我愿意相信刘兄说出来的全是事实,可是刘兄有否想过‘一箭沉隐龙’的谣言,把刘兄置于非常不利的处境,纵然谣言确是凭空捏造,可是只要愚民深信不疑,势将动摇我大晋皇朝的管治。”
刘裕从容道:“于此朝廷风雨飘摇之时,如果因为边荒说书者一句附会夸大之言,而平白错过拔乱反正的机会,是否因噎废食呢?”
司马元显不悦道:“刘兄太高估自己了。
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是刘兄来求我,我不但看不到刘兄可以给我甚至好处,还要冒被家父痛责之险。”
刘裕不慌不忙地答道:“坦白告诉我,刘牢之因何没法容我区区一个小将领?又为何要在杀我一事上鬼鬼崇崇的,使尽卑鄙手段?他怕我甚么呢?”
司马元显立即语塞,只目光闪闪的瞪他。
刘裕又道:“公子认为刘牢之可靠吗?”
司马元显沉声道:“刘兄可知你现在说的,全是大逆不道的话?”
刘裕断然道:“因为我不想说废话,更没有时间说废话,刘牢之背叛王恭,只因他害怕桓玄远多于害怕琅琊王,并不代表他会对琅琊王和公子尽忠。兼且他对你们招募‘乐属’新兵,肯定有很大的戒心。假设公子和刘牢之易地相处,心中可以怎样算计呢?”
司马元显怒道:“大胆!你竟敢离间我们。”
刘裕道:“我只是以事论事,如果公子没有兴趣听下去,我可以立即滚蛋。”
司马元显苦笑道:“你和我都明白今晚的密会只是浪费大家的时间,即使我对刘兄的话深信不疑,家父仍不会与刘兄妥协的。”
刘裕道:“假设我的提议是他没法子拒绝的,那又如何呢?”
司马元显动容道:“那我便要洗耳恭听。”
刘裕道:“让我先分析当前形势如何?”
司马元显道:“刘兄请直言。”
刘裕道:“其实形势已是清楚分明,四大势力已成形。荆州始终是桓玄独尊之局,当孙恩大进攻建康,桓玄会乘机收拾杨全期和殷促堪,然后隔岸观火,看着建康军、北府兵和天师军拚个几败俱伤,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麾军速来,收拾残局。”
司马元显低头深思,没有说话。
刘裕道:“琅琊王当然明白桓玄的如意算盘,所以须保存实力,至乎扩军,以应付荆州军。而天师军则交由北府兵应付,最好是两败俱伤,那便可一举除去两大心腹之患。”
司马元显欲言又止,不过终没有反驱刘裕,只打手热着他继续说下去。
刘裕道:“此着看似聪明,事实上错得最厉害。好!我当你真的心想事成,清除了北府兵和天师军,建康军能独力挡得住荆州军吗?”
司马元显扬眉道:“我敢保证我们非是没有一拼之力,鹿死谁手,要在战场上见个分明了。”
刘裕道:“现在就当我是桓玄,来与你纸上谈兵如何?公子敢接战吗?”
司马元显大感兴趣的笑道:“刘兄尽管放马过来。”
刘裕猜到他因曾反复研究过每种桓玄所双胞胎采取的战略,所以在这方面极有信心,不怕自己能难倒他。
欣然道:“我第一步是封锁大江,使上游物资无法经水道运往建康,严重地影响建康人民的生活,更使百物腾贵,慢慢削弱建康军民的斗志和对朝廷的拥护之心。”
司马元显愕然道:“我倒没想过这会影响军民的士气。”
刘裕暗叹一口气,这正是司马道子父子最大的弱点,就是不知民间疾苦。只想到封锁大江对他们本身没有影响,却没想过最要吃苦的是民众。
刘裕道:“然后我会和聂天还连手,攻占建康外所有具战略价值的城市,例如寿阳,只夺此一镇已可更进一步截断建康物资上的供应,令公子没法得到优秀的胡马作补充。”
司马元显根本没想过边荒集在建康攻防战上能起的作用,为之哑口无言。
刘裕道:“一年不成,两年三年又如何?
到所有外围城市都落入我手里,建康将变成一座孤城,还可以有甚至作为呢?”
司马元显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点头道:“刘兄确是懂兵法的人,这场战若换了你来打,你会如何去应付桓玄呢?”
刘裕坦白道:“我也要束手无策,被桓玄压着来打。没有了北府兵,建康军将失去依傍,再没法挡着桓玄。”
司马元显道:“若有北府兵又如何?”
刘裕淡淡道:“那便要看北府兵是谁人在主事。”
司马元显叹道:“此正为关键所在,你凭甚至令家父信任你呢?”
刘裕道:“在这种事情上,你根本不可以信任任何人,管他是至亲骨肉又或朋友兄弟,这是一个谁强谁弱的问题。公子可以问琅琊王一句话,在刘牢之和我刘裕之间,谁比较容易受他控制呢?哪一个选择比较明智。”
司马元显定神看他好半晌后,沉声道:“为了令刘兄不再胡思乱想,我只好坦白告诉你,在家父心中,你已成为了我司马氏皇朝的最大威胁,南方最危险的人物。刘兄现在可以死心了吧!”
刘裕微笑道:“好!那便让我们来预测杀掉鄙人后的情况。刘牢之绝不会与谢琰和何谦派系的将领衷诚使用,而只会拥兵自重,紧守以广陵为中心大江以北的重镇,当谢琰一败涂地,而孙恩则席卷建康东南沿海诸镇,天师军将大举北上,在这样的情况下,建康军仍能置身事外吗?这时会轮到刘牢之坐山观虎,看着朝廷的力量被不住削弱,朝廷若要借刘牢之的力量为建康解困,便不得不任他鱼肉,答应他所有无理的要求,这是必然的发展。刘牢之是有野心的人,不像我般只因一个谣言,而无辜地成为朝廷的眼中钉。”
司马元显沉吟道:“刘兄完全不看好谢琰吗?他并不是初上战场的人,且曾在淝水之战立下大功。”
刘裕淡淡道:“公子若把希望寄托在谢琰身上,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想提醒公子,天师军现时的兵力在北府兵和建康军兵力总和的一倍之上,领导他们的是雄材大略的孙恩和精通兵法的徐道覆,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
司马元显吁一口气道:“假如刘兄仍然健在,在如此形势下,又可以起甚至效用呢?”
刘裕心中暗喜,知道痛陈利害后,司马元显终于意动,否则不会有这几句话。当然他不会把心意显露出来,沉着地道:“那就要看琅琊王的安排,更要瞧当时的情况,只要琅琊王把原属何谦派系的水师拔归于我,我便有与天师军周旋的本钱,更可以牵制刘牢之,对朝廷来说是有利无害。”
司马元显警戒的道:“刘兄对自己非常有信心。”
第四章 秘密协议
刘裕返回归善寺,宋悲风正坐在他房内,默默等候他。
此时离天明尚有两个时辰,他们都睡意全消。刘裕坐到宋悲风旁,道:“我离开时已特别小心,不弄出任何声响,老哥是如何发觉我溜了出去的?”
宋悲风叹道:“我当了安公的贴身保镖近二十年,有些习惯是改不了的,其中之一是警觉性。你到哪里去了?”
刘裕坦白答道:“我去找司马元显谈判。”
宋悲风失声道:“甚么?”
刘裕道:“我通过王弘约他见面,由于我曾和他合作应付郝长亨和徐道覆,所以勉强可算有点交情,更成为对话的基础。”
宋悲风听得眉头大皱,道:“这小子骄横放纵,心胸狭窄,且只是听他爹的指令行事,找他不嫌浪费时间吗?”
刘裕知道宋悲风对司马元显印象恶劣,微笑道:“人是会变的,司马元显是受辱于我们手上,接着又与桓玄在江上对撼,连番磨练,令他在各方面都成熟了。他再不是以前那个花花公子,而是懂得审时度势的皇室领袖。我要先说服他,才可以由他向司马道子传话,痛陈利害。”
宋悲风摇头道:“不论你说甚至话,仍难打动司马道子这个奸邪小人,他是不会改变对你的成见。”
刘裕道:“我并不是要改变司马道子对我的看法,只是给他一个权衡利害的机会。对司马道子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维持他大晋的国运,其它都是次要的,包括我刘裕在内。”
宋悲风苦笑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投向司马道子,会令很多人失望。”
刘裕道:“微妙处正在这里,一天刘牢之仍在,我们的关系都不会公开,我更不是要做司马道子的走狗,司马道子也举改变杀我的心。而我要做的事,与玄帅并没有分别,玄帅迎战符坚于淝水,非是为了司马曜或司马道子,而是为了汉族的存亡。我也是如此,不但要保住小命,还要争取出战天师军的机会。刘牢之绝不会便宜我,可是只要司马道子不是糊涂虫,便该明白在某一段时间内,我是一只有用的棋子。”
宋悲风发呆半响,点头道:“我被你说服了,虽然仍感到有点难以接受。晋室始终是南方的正统,司马道子不同意,你便没法领兵出征。告诉我,如果司马道子不接受你的提议,你又怎么办呢?”
刘裕道:“如果司马道子冥顽至此,明早我便和你立即赶往广陵,设法策动一场夺权的兵变。再拥兵自立,放手干他娘的一个轰轰烈烈,总好过坐以待毙。”
宋悲风愕然道:“有可能成功吗?”
刘裕苦笑道:“当然不容易,且有违公安和玄帅对我的期望,否则我何用去见司马元显呢?”
宋悲风谅解的道:“我明白了。”
刘裕道:“趁离天亮尚有时间,宋大哥回房休息吧。”
宋悲风道:“还睡得着吗?你也该好好休息,明天谁都不晓得会发生甚么事。”
说毕起立朝房门走去。
刘裕道:“待会宋大哥听到声音,装睡便成。”
宋悲风愕然别头朝他瞧来。
刘裕平静的道:“如果我所料无误,司马道子会亲自来见我。”
慕容宝揭帐而出,慕容农、慕容隆、慕容情、符谟、封懿、史仇尼归等一众将领应召而至,齐集帐外。
慕容宝着各人在帐外空地处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坐下,沉声道:“刚才长城那方取得联络,平城和雁门已重入我们手上,父王大破长子,且亲手斩杀慕容永。甚么父王受重创,全是一派胡言。”
众将齐声欢呼。
慕容农欣然道:“这定是拓跋珪那小贼为令我们退兵散播的谣言。”
慕容宝双目喷出仇恨的火焰,狠狠道:“不杀此獠,我绝不甘心。”
军师眭遂道:“即便没有谣言,乃是以退兵为上策,胆怯的拓跋珪根本不敢与我们交战,如果我们还在那里等待,补给和士气上都会出问题。”
慕容宝心中掠过强烈的悔意,暗忖如果依照慕容垂的吩咐,先取平城、雁门,再设立往盛乐的补给线,与拓拔珪打一场持久战,便不致押后军被歼,而他们则狼狈急窜的局面。回去后,他如何向慕容垂交待?自己仍能保得住得来不易的太子之位吗?慕容垂的左右重臣一向对自己有微言,今番不正是证实了他们对自己的看法?
不!
定要把形势扭转过来。
沉声道:“我明白拓跋珪这个小子,他绝不放过这个机会,我敢肯定他正锲而不舍的在后方追来。只要我们将计就计,定可以令他栽个大跟头。”
慕容农眉头深锁的道:“现在我们人疲马乏、军心涣散、将士思归,实不宜与敌人交锋作战。”
众将纷纷附和。
过去的几天,真不宜过。开始的两天,还要黑夜行军,又遇上连场暴雨,道路艰难。加上护后军无影无踪,构成了严重的心理威胁,令他们步步惊心,睡不安宁。到此刻包括诸将在内,都希望早日越过长城,返回中山。
慕容宝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拓跋珪这小子肯定会在我们进入长城前,空袭我们。”
大将符谟沉声道:“我们首先须弄清楚拓跋珪在哪里。”
慕容宝冷哼道:“拓跋珪惯当马贼,此正为他作马贼的伎俩,我们根本不用理会他在哪里,只要选择易守难攻之处,布下陷阱,以身作饵,肯定他会上当。”
慕容农皱眉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是现在我们完全不晓得敌方情况,主动全在敌人手上,形势对我们是绝对不利。”
慕容宝不悦道:“我们的珍力在拓跋珪三倍之上,怎用怕拓跋珪这个小贼?何况我已使人知会王弟,着他亲串军队出长城与我们在参合陂会合。要杀拓跋珪,这将是千载一时的大好机会。”
慕容宝口上的王弟是慕容详,慕容垂和慕容宝出征后,国都中山便由他主事。
慕容农道:“参合陂?”
慕容宝点头道:“参合陂将会是拓跋珪授首之地,此地南倚参合湖,长坡由西朝东往友爱合湖倾斜,易守难攻。”
此时众将均知慕容宝心意已决,又知慕容详会领兵来会合,解决了补给的问题,感到非是没有一战之力,只好同意。
慕容宝双目射出兴奋的神色,道:“三天后当我们到达参合陂,等候那小贼来自投罗网。”
慕容农摇头道:“我们首先要弄清楚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拓跋珪凭甚么歼灭我们的护后部队?到今夜仍没有一个人来归队,告诉我们发生了甚么事。”
史仇尼归极得慕容宝宠信,兼且武功在众将中称冠,所以身分地位虽比不上在座诸将,仍可畅所欲言。道:“可见拓跋珪另有一军埋伏在北岸某处,收到拓跋珪指令后,配合渡河进攻的敌人主力部队,两面夹击我军,致令我们的后卫军全军覆没,更逼得我们日以继夜的朝东走。”
他的猜想大致正确,只是没想及在南岸的拓跋部队只是虚张声势,并非主力所在。当夜拓跋珪便使计故意让慕容宝一方眼睁睁地瞧着他渡河往南岸去,正是要慕容宝生出这样的错觉。
另一个猜错的地方,是拓跋族的战士不是埋伏在北岸某处,而是借烽烟传信,从千里外数度换马的急赶回来。
慕容情羞惭的垂头,道:“是我办事不力。”
慕容宝终找到替罪的人,冷哼道:“由现在开始,侦察敌情交由封将军负责,最重要是掌握参合陂周围二十里之内的情况,不要再重蹈覆辙。”
封懿应诺领命。
慕容宝转向慕容农道:“第二件事呢?”
慕容农直接了当的道:“拓跋珪和他的族人现今在哪里呢?”
众人默然无语,显是没有人答得了他的问题。
史仇尼归又开腔道:“拓跋珪如要拦途偷袭,不但不能落后太远,还要在抵长城前绕到我们的前方去。如此若我们在参合陂结垒固守,将出乎他意料之外,令他进退两难。那时当我们与长城来的己军会合,拓跋珪若还不识时务立刻退后,将是自寻死路。”
众将无不听得精神大振。
慕容宝终得到众人肯定他弹思竭智想出来将计就计的战术,大喜道:“尼归之言有理。不论拓跋小贼如何精于马贼的游击战术,总要现形,那将是他的末日来了。”
弹甲声从园子传来。
正静心等候的刘裕心中无惊无喜,把厚背马挂在背上,推门闪身而出,刚好瞥见陈公公熟悉的背影,没入园林暗黑处。
这可能是一个‘友好’的密会,也可能是一个杀他的陷阱。
刘裕向宋悲风的房间打出个‘勿要跟来’的手号,追入园子里去。
陈公公在前方忽现忽隐,当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展,原来已抵达归善寺宁静的后园。
归善寺的后园在建康颇有名堂,名为归善园,园中有个形状不规则的大莲池,把所有景点连结起来,池水屈民延伸,与几座石山结合,取得山回水转,不尽源流的景面,又以架折桥横跨水面,与池心的一座方形暖亭连接,在月照下沿湖遍值的老槐树投影水面,营造出别有洞天的深远意境。
司马道子一身便服打扮安然的坐在亭子里,陈公公负手立在他身后。
刘裕心忖如一言不合,陈公公加上司马道子,肯定自己没命离开莲池。
这是司马道子‘收拾’自己的一个好机会,更是刘裕心甘情愿拱手相赠的。
此时他已没有返悔退缩的可能,猛提一口真气,踏上架折桥,朝池中暖亭大步走去。
司马道子微笑道:“刘将军请坐!”
刘裕直抵石桌子的另一边,垂手道:“卑职站在这里便成。”
司马道子重复道:“坐!”
刘裕明白司马道子的心态,他并视自己为下属,而只是一个有资格与他作谈判的对手,那种关系是江湖人的关系,没有忠诚可言,有的只是利害关系。
刘裕想通此点,轻松的坐下。
想到经历过多少风雨?渡过多少考验?才能县城此时此地与这大晋皇朝最有实权的人物对坐说话,心中岂无感慨。
司马道子锐利的眼神打量着他,忽然喝道:“刘裕你也否立下毒誓,保证将来不与我司马道子为敌?”
刘裕心叫来了,只要自己稍有犹豫,他们两人会立即出手,全力把他搏杀于亭内。更由于他是坐着的姿态,怎也快不过立在司马道子身后的陈公公,而位处于此一‘绝地’,他的逃生术迹无所施其技。
在来赴会前,他已想过每一种可能性,包括对方逼他立誓以示尽忠。坦白地说,司马道子这句话对他来说已大有转圜的余地。
刘裕举手立誓道:“我刘裕就此立誓,永不与琅琊王为敌,如违此诺,教我刘裕不但家破人亡,且曝尸荒野,绝子绝孙。”
司马道子严肃的表情纡缓下来,点头道:“刘裕你确有诚意,我也感不枉此行了。”
陈公公微笑道:“刘将军确有本领,到现在我仍不明白当日你是如何脱身的?”
刘裕苦笑着把当时脱身的办法说出来,没有半点隐瞒,以进一步表示诚意,解说完毕,三人间的气氛大见融洽。
司马道子道:“对刘牢之你有甚至看法?”
刘裕沉声道:“刘牢之只是个反复的小人,他今天可以投靠王爷,明天也可以投靠桓玄。对他来说,最重要是保存实力,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司马道子平静的听着,忽又岔到另一话题道:“桓玄因何要杀你呢?”
刘裕心忖司马道子确不简单,先后两个问题似是风马牛不相及,但却可令自己没法把拟好的答案循序道来。
答道:“因为他想做皇帝。所我成为愚民心中改朝换代的人,更害怕我背后的荒人力量,会使北府兵成为阻他登位的最大障碍。”
司马道子微笑道:“你很坦白,事实上你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也足构成叛乱的死罪。但我却喜欢坦白的人。你告诉我吧!‘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这大逆不道的谣言,是否曾令你心中有妄想呢?”
刘裕发自真心的苦笑道:“我不但没有因此心生妄想,还为此吃尽苦头。我敢向王爷保证,如我曾有一丝歪想,教我死无葬身之地,我刘裕敢向青天立此誓。”
这是刘裕第二次向司马道子立誓,前一誓是被逼的,现在此誓却是自发的,因为他清楚根本没有天降火石这回事。
于眼前的形势下,他必须争取司马道子对他的信任,司马道子是否祸国殃民的大奸贼,并不是在目前应考虑的事。最重要的是争取出战孙恩的机会,而司马道子便是他最后的机会。
司马道子不眨眼的瞧着他,欣然点头道:“好!说得好!现在我相信你真的有诚意。”
刘裕暗抹一把冷汗,晓得这才算真的过关。找上司马道子,是困于绝境的兵行险着,一个不好,立即要赔上性命。
陈公公淡然道:“刘裕你的作用真是这么大吗?”
刘裕从容道:“刘牢之为何千方百计要置我于死地呢?当孙恩兵临城下时,我愿为朝廷尽忠效死命。”
司马道子答陈公公道:“如果小裕不是举足轻重的人,我今天怎有闲情来和他说话?小裕的军事才华和声誉都是无可置疑的。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际此朝廷用人之时,小裕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猛将。”
刘裕暗松一口气,只从司马道子对自己改变称呼,便知这奸贼接受了他的提议。当然他们的良好关系是有时限性的,但正如他向司马元显说过的话,在刘牢之和他之间,自是以刘裕较易控制和摆布。在正常的情况下,即便他能取刘牢之的位置代之,仍远没法和当年的谢玄相比,所以司马道子根本不怕他能有何作为。
司马道子沉声道:“明天你先到石头城和刘牢之打个招呼,他安排你做甚么,你便做甚么,千万莫要和他争执,明白吗?”
刘裕点头应是,晓得终把逆势扭转过来,于建康争取得生存的空间。
这就是政治了。
第五章 幽灵使者
一骑快马,在黑暗里穿林过野,却没有发出应有的紧密蹄声,加上骑士全身黑衣,马儿亦是纯黑的,仿如融入黑夜里的幽灵骑士,到人间来勾活人的魂魄。
当骑士冲上一座小丘的斜坡,坡顶忽然冒出两个身穿夜行劲服的人,其中之一还弯弓搭箭,瞄准骑士。
那骑士也是了得,见状晓得不妙,竟从马背弹起,凌空一个筋斗,投往左方。
“铮!”
弓弦震响,劲箭疾射而出,时间角度均拿捏得无懈可击,箭才离弦,眨眼已射入仍在空中翻滚的那骑士的肩头,溅起血花。
骑士惨哼一声,被利箭的惊人力道带得变成往后抛跌,“蓬”的一声掉在草地上。
射箭者闪电冲前,往坠地的骑士掠去,另一人则拦在马儿前方,到马儿冲至身前,才往旁闪开,再施展手法,竟一把抓着仍在往前疾冲的战马的缰索,并借战马疾冲之力,就那麽飞上马背,坐个四平八稳。
马儿受惊下跳蹄狂嘶,又人立而起,却没法把马背上的人甩掉,到驰下另一边山坡,已被背上的人安抚控制,绕过小丘驰返骑士倒卧之处。
射箭者脸色凝重地站起来,看着卧地的骑士道:“死了!”
马背上的人失声道:“甚麽!”同时跃下马来,竟然是燕飞。
射箭者正是拓跋珪,此时他眉头深锁,沉声道:“是服毒自尽的,极厉害的毒药,见血封喉。”
目光转到燕飞拉着的战马,赞道:“好马!”
燕飞道:“此马四蹄均包扎特别的皮革套,所以落地无声。”
拓跋珪道:“这是燕国著名的幽灵使者,早上潜伏,晚上赶路。一般的探子,即使他们在眼前经过,只会以为自己眼花,幸好我们不是一般的探子。”
燕飞道:“在他身上找到东西吗?”
拓跋珪摇头道:“除了一般的远行装备,你不会有任何发现,这是慕容垂想出来的方法,只靠口传,如若遇敌不能脱身,便服毒殉死。我早防了他一手,想不到他内功如此高明,竟抵得住我箭上的真劲,仍能及时自尽。”
燕飞犹不甘心,搜索挂在马儿背上的行囊。
拓跋珪的目光落到骑士的靴子上,道:“靴子是新的。”
燕飞点头道:“战马的状态也很好,靴子和蹄铁亦是新的,看来只走过几天的路。”
两人同时一震,四目交触。
拓跋珪道:“此人该是来自平城,从平城快马赶来正是六、七天的光景。”
燕飞皱眉道:“难道是慕容详派来向慕容宝传递消息的人?”
拓跋硅蹲下去检查死者的衣服武器,摇头道:“慕容详十天前才收复平城, 且不晓得慕容宝会忽然撤往中山,兼且他们两兄弟关系并不融洽,慕容详一直觊
觎老哥的太子之位,该不会这麽热心千里迢迢的向慕容宝通风报信。”
燕飞道:“这麽说,此位不幸的仁兄该是慕容宝派出的骑士,到平城见过慕 容详后,现在带着消息回来向慕容宝报告,慕容宝又再派他回平城向慕容详传达
他的指示。”
拓跋珪道:“此人是当谣言传入慕容宝之耳时派出的,所以比慕容宝早十天返回长城内,故有足够时间来回往返。我早猜到慕容宝会有此着,所以派人封锁长城外的荒野,却截不着来去如风,最擅长隐踪匿迹的幽灵使者。”
燕飞道:“幸好今次给我们截着他。”
拓跋珪摇头道:“没有用的,幽灵使者是二人一组,各自采取不同路线,我们截着其中一人,另两人早已远遁。”
燕飞皱眉道:“如此情况非常不妙。”
拓跋珪站起来,冷静地道:“我们来分析情况。现在慕容宝已清楚有关他老爹的谣言,全是子虚乌有,以他的性格,当会暴跳如雷,杀我之心更烈,更不得不想到,如何向慕容垂交待的严重问题。而唯一能扭转他所处的劣势的方法,就是设法反败为胜。”
燕飞目光投往脚下的幽灵使者,点头道:“你的猜测应大致正确,此人正是带着慕容宝的口信,着慕容详配合他的作战计划。”
拓跋珪道:“最重要是小宝须得到慕容详粮食上的补给支持,才有条件与我在长城外周旋。不过,只要我们截断平城到此的陆路交通,慕容宝将没法和慕容详建立联系,而慕容宝会发觉,他的反攻大计,将是他的军事生涯上最大的失着,也令燕国走向灭亡。”
燕飞问道:“慕容详兵力如何?”
拓跋珪道:“在二至三万人间,但由于怕尽起全军后,给我乘虚而入攻陷平城和雁门,最多只能抽调一半兵力出城作战。哈!这小子曾在我手上吃过大亏,我不信他不顾忌我,只要我们在城外虚张声势,我敢保证,他在弄清楚情况前,不敢踏出长城半步。”
燕飞沉吟片刻,道:“我们需该变作战计划了。”
拓跋珪现出思索的神色,好一会后迎上燕飞的目光,道:“小宝现在已清楚我们要在途上突袭他,所以,我们的部队再非奇兵,一旦让他取得能固守的据点,安营立寨,援军又源源不绝从长城开来,我们将优势尽失。”
燕飞点头同意,道:“唯一致胜之道,就是先一步猜中小宝挑选的据点,在那里设局埋伏,你道小宝会挑那里呢?”
拓跋珪道:“对长城外的形势地理,燕人远比不上我们这些曾长期在这区域生活过的人,所以小宝选的地方,须符合几个条件。”
燕飞道:“第一个条件当然是离长城不远,否则将难与长城内的燕军互相呼应。”
拓跋珪接口道:“其次是也不应离此太远,因为小宝的大军已人困马乏,疲不能兴,急需好好休息回气。”
燕飞道:“第三个条件是此地要水草茂盛,且易守难攻,对吗?”
拓跋珪哈哈笑道:“最后此处肯定大有名堂,慕容详一听便明白,不用先派人去苦苦找寻。啊!”
两人同时一震,四目交击。
拓跋珪喘着气道:“肯定是参合陂,不但有水有草,且地势利守不利攻,离这里是三天路程,离长城也只是四,五天的路程,不可能有更理想的地方。”
燕飞道:“我们埋葬此人,毁灭痕迹后,立即赶回去准备一切。”
拓跋珪仰天吐出一口气,叹道:“我的小宝啊,三天后的参合陂,将是你的埋骨之地。”
刘裕和宋悲风天未亮便离开归善寺,到石头城附近找了间食店吃早点。
两人在一角坐下,心情比昨晚离开谢府时好多了。
宋悲风道:“起始时,我对你去找司马元显说话,心中颇不舒服,可是此刻坐在这里,却感到这是最聪明的做法,否则,现在便是看着你去送死。当年即使以安公的学识见地,也不得不与想当皇帝的桓温虚与委蛇,以柔制刚。现在的司马道子,等若朝庭,你如与他对敌,根本难在健康立足。不过,司马道子此人自私自利,一切全由己身利益出发,如他认为你失去利用价值,会毫不犹豫的杀害你。”
刘裕吃着包点,沉声道:“如果谢琰旗开得胜,出乎我们意料外地大破天师军,消息传入司马道子的耳内的一刻,便是他下令杀我的时刻。对他,我怎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宋悲风叹道:“唉!二少爷!我们对他真的无能为力吗?我们怎能坐看他自寻死路?”
刘裕岔开道:“刚才有人跟踪我们吗?”
宋悲风道:“肯定没有。”
刘裕道:“这是好事,代表司马道子至少做足门面功夫,以表示对我的信任。”
宋悲风沉吟半晌,道:“小裕,你坦白告诉我,是否心中恼火二少爷呢?”
刘裕苦笑道:“老哥要我坦白,我便坦白说吧!我真的没有怪他,只是为他的愚蠢顽固痛心,可是他的事已不到我们去管,亦没有人能该变他的想法,包括大小姐在内。”
宋悲风沉默下去,双目射出沉痛的神色。
刘裕明白他的心情,对谢家,宋悲风有着深刻的感情,看着谢家毁于谢琰手上,当然非常难过不安,他也不知说甚麽话去安慰他。
宋悲风咬牙切齿的道:“我恨不得立即把刘牢之这忘恩负义的奸贼斩于剑下。”
刘裕忽然想起留下在船上的裂石弓,当晚因被陈公公追杀,没法及时取回何锐赠他的神弓,这刻却想到,如果能以裂石弓在暗处喂刘牢之一箭,会是平生快事。旋又记起答应过何无忌放刘牢之一条生路的承诺,一时心中百般滋味。
叹道:“我到石头城去后,可能有一段时间身不由己,宋大哥你必须低调行事,等侯机会,如果情况不对劲,立即离开健康。”
宋悲风道:“你不用担心,我适才只是意气之言,不能作准。我还想问你一句话,待会我去见王弘,除了着他对你夜访司马元显一事保守秘密外,还有甚麽事可请他帮忙呢?”
刘裕道:“他对我最大的帮忙,是不要为我做任何事。可是其中情况,却不用向他老爹隐瞒,王珣深谙朝政,该明白如何拿捏。”
宋悲风皱眉道:“照我看,该把王珣也瞒着才对。”
刘裕思量半刻,点头道:“宋大哥的看法有道理,但却不可以瞒着王弘,否则,他会感到我不当他是推心置腹的战友。”
宋悲风道:“此事由我来拿捏分寸吧!我会比你更明白健康世家子弟的心态。”
刘裕道:“宋大哥不是说过,可以利用安公遗留下来的影响力,在健康联结一些有势力的人吗?”
宋悲风点头道:“确是如此,不过,到最后能争取多少人站到我们一边来,仍要试过才知晓。”
刘裕摇头道:“这方面的事暂缓进行,最怕是传入司马道子耳内,会惹起司马道子的疑心。我现在最聪明的做法是韬光养晦,直至机会落入我的手上。”
宋悲风同意道:“我明白!”
刘裕道:“我还要和边荒建立联系,好清楚边荒集的情况。司马道子肯暂时容纳我,其中一个原因是看到边荒集可为他带来的好处,我们须好好的利用。”
宋悲风道:“这方面全无问题,文清小姐那方有人长驻在这里,可以用飞鸽传书与边荒集交换消息。”
又道:“小裕有没有口信须我通知文清小姐呢?”
刘裕心中倏地涌起千言万语,却又有不知从何说起的矛盾感觉,最后道:“告诉她我一切安好,刘牢之暂时奈何我不得,现在我只是等待领军平乱的机会。”
宋悲风道:“这个包在我身上。”
又犹豫的道:“你真的没有别的话说吗?”
刘裕暗叹一口气,自己现在的心情,那容得下儿女私情?摇头表示没有了。
宋悲风欲言又止,终没有说出来。
刘裕道:“时间差不多哩,我们分头行事吧!”
宋悲风却没有动身的意思,沉声道:“见过王弘后,我该否到谢家见大小姐呢?”
刘裕也为他感到为难。
宋悲风又叹道:“你说吧!为了安公,我怎能见死不救,坐看二少爷到战场去送死?”
刘裕道:“你仍放不下这个想法,因为你不是像我般亲耳听到二少爷昨晚说过的话。权力和荣耀是会令人盲目的,昨夜我最想向二少爷说的一句话,是问他为何玄帅为何不把北府兵的兵权直接移交给他?以玄帅辞世前的威势,玄帅是绝对可以办到的,司马道子亦不敢反对,可是,兵权却落入刘牢之手上。这句话我当然不敢说出口来。”
宋悲风叹了一口气。
刘裕续道:“二少爷一向自视极高,玄帅去后,更认为自己是南方的中流砥柱,淝水之战的旧勋,所以,现在忽然得到了北府兵的部分兵权,又负起讨伐孙恩的重任,令他更目空一切,骄傲轻敌。所以,即使大小姐也再难像以前般影响他?宋大哥是该去见大小姐的,不过却须绝口不提二少爷的事,否则,只会令大小姐更伤心。”
宋悲风道:“我明白你说的话,可是……”
刘裕道:“你当我不关心谢家吗?只是因为玄帅,我可以为谢家作出任何牺牲。”
脱口说出这句话时,刘裕心中升起一个疑问。
他真的可以为谢家作出任何牺牲吗?连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他可以为谢玄效死命,但没有了谢玄的谢家又如何?眼前对他最重要的事,是攀上北府兵大统领之位,只有执掌北府兵,他才可以立下目标。在这一刻,他清楚感觉到,目前与谢琰为首的谢家的疏离关系。
宋悲风澄清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更清楚小裕你的处境。”
又苦笑道:“二少爷真的全无胜望吗?”
刘裕道:“二少爷的缺点,事实上也是健康高门名士的缺点,就是高高在上,只顾及高门大族的利益。他们不明白,孙恩的叛乱为何能忽成燎原之势的根源,只视孙恩是妖言惑众的邪魔,追随者只是被迷惑的愚民。实情当然不是如此简单,天师军的崛起如此迅速,表明了民怨极深,要真正的平乱,朝庭必须由根本做起,以泄民愤。否则,孙恩后尚有无数个孙恩,民乱并不是靠杀戮便能遏止的。”
宋悲风颓然道:“我们走吧!”
两人结账离开,踏足街上。
这天天气极佳,阳光普照,街上人来车往,繁盛如昔,令两人很难联想到刚过去的漫漫长夜,于一夜间竟有这麽多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变化,其重要性可以影响到南方汉族未来的命运。
宋悲风道:“希望一切可以有个新的开始。”
刘裕道:“对我来说,每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是我余生的第一天。哈!老哥珍重!”
拍拍宋悲风的肩头,径自沿街去了。
宋悲风瞧着他的背影,心中泛起奇异的感觉。
刘裕可以改变南方汉族的命运吗?
第六章 麻烦贵客
寿阳城外码头上,吉时一到,锣鼓爆竹声中,在有“边荒名士”之称的卓狂生主持下,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命名仪式,为楼船装上雕写“边荒一号”的牌匾。
边荒游不但振兴了寿阳的经济和旅业,更使寿阳成为南方最令人瞩目的城市,与边荒集的关系得到大幅的改善。从这一刻开始,于寿阳人来说,边荒再不是禁地险境,而是充满希望的福地。
寿阳城万人空巷来参与边荒游的首航礼,惟独胡彬因避嫌而留守在城中的太守府内,缺席盛会。
码头区挤满欢呼喝采的人群,参与边荒游首航的旅客,在凤老大的殷勤招呼和安排下,聚集在登船的跳板处,鱼贯登船。
高彦、姚猛、阴奇、方鸿生和一众兄弟,在甲板处列队欢迎,务要令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宾客以男性为主,女客不到十五人,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香素君,不但因她面如凝脂,长得楚楚动人,且身段匀称,仪态万千;更因她背挂长剑、神情骄傲,仿如视天下男子如无物,配上淡雅的劲服,予人高不可攀的感觉,才是最令人倾倒的地方。
在三楼看台监控整个情况的慕容战、拓跋仪和庞义等人,亦不由生出惊艳的感觉。
她登上甲板后,只冷淡的向高彦等点头打招呼,但已使得高彦等神摇魂荡,差点忘记了站在这里是干什麽的。
亦步亦趋跟在她香躯后的正是那叫晁景的小子,此人长得一表人材,风流倜傥如若玉树临风,一派世家名士的风范?作的是儒生打扮,可是脊直肩张、龙行虎步,双目神藏不露,腰佩长剑,却使人感到他能文能武,非是一般寻常江湖人物。
高彦等尚晕头转向的当儿,苗族小姑娘跟着顾胖子登船来了,她纵是遮掩了花容,只凭动人的体态身段,仍可像香素君般吸引所有他人的注意。
俗不可耐的顾胖子,打躬作揖的和各人招呼,不知如何,众人看在眼内,却分外感到他的可厌。高彦和姚猛更恨不得一脚把他踢下船去,只载苗族小美人到边荒集去,好令她可以重新开始本该属于她青春焕发的人生。
苗族小美女一直低垂螓首,跟在顾胖子身后,在荒人兄弟引领下进入船舱,没对高彦或姚猛瞄上一眼,使他们愈发感到她是在顾胖子的淫威下苟且偷生,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看着她曼妙动人的背影消失在船舱里,两人尚未回过神来,谄媚的笑声在他们身前响起,差点吵聋了他们的耳朵。
只见一个年纪只是二十出头,有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形貌逗笑的小胖子,正满面生春地向他们抱拳施礼。
如果顾修是个丑陋的大胖子,这人便是个好看的小胖子。
姚猛道:“原来是谈宝谈公子,稍后有机会再谈,我们站在这里说话,会妨碍到其他人登船。”
就听姚猛这句话,便知他被谈宝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烦个要死,所以毫不客气,不待他开腔,便先一步着他闭口。
谈宝没有半点觉得不好意思的神色,陪笑道:“好日子!好日子!今天确是大好的日子。天朗气清,可见老天爷多麽照顾我们。这位定是高爷吧!我只想问一句话,下一班到边荒集的观光楼船何时启程呢?”
当他说“这位定是高爷吧”,眼光装出满眶崇慕的神情,却只朝着姚猛看,显然把姚猛当作了高彦。
姚猛愕然道:“谁告诉你我是高爷呢?”
谈宝一呆道:“你不是高爷吗?昨天你到客栈来和我们打招呼——”接着面向阴奇,续道:“这位先生不是介绍你为今次边荒游的主持人吗?”
阴奇淡淡道:“是主持人之一,谈公子听漏了两个字哩!”
又指着高彦道:“这位才是高爷。”
谈宝一脸狐疑的神色,瞪着高彦。
后面传来一把雄壮的声音,喝道:“兀那胖小子,要说话给老子滚到一边去说,勿挡着王某人的路。”
高彦等循声瞧去,只见说话的人仍挤在岸上等候登船的客人堆中,且比他身边最高的人还要高上半个头,仿如鹤立鸡群。他长相粗豪,年纪接近三十,体形骠悍,背挂长刀,发须蓬乱,一副不修边幅的落泊模样,但依然予人威势十足,非是等闲之辈的感觉。
阴奇喝下去道:“王镇恶兄说得对!”一把扯着谈宝到一旁说话去了。
高彦定神打量王镇恶。他乃边荒集的首席风媒,武功虽不算了得,眼力却是一等一的,一眼便断定此人武功高强,不在那香素君和晁景之下,也比任何人更像死士和刺客。
姚猛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高爷!这位是刘穆之刘先生。”
刘穆之作文士打扮,肩挂包袱,手提小竹箱,外表看只像个寻常读书人,年纪在三十五、六上下,留着一把美须,而令人注目的,不是他颇有出尘之姿、大有仙风道骨的颀长身形,而是从他一双眼睛射出来从容和闪动着智慧的目光,使人感到他文弱的外表内,隐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
他绝非像凤翔所形容的只是个书不离手的书呆子。
刘穆之潇洒的向他们打招呼示好,随另一荒人兄弟入舱去了。
此时阴奇搭着谈宝的肩头回来,着人引领他到指定的舱房,跟着移到高彦身旁,凑到他耳边道:“谈小子肯定是为避祸而参加边荒游的,所以比其他人更卖力巴结我们。”
客人继续鱼贯登船。
到那王镇恶登上甲板,阴奇、高彦和方鸿生也不由在暗中戒备着,防他忽然变身作发难的刺客,幸而王镇恶只冷淡的打个招呼,径自进舱去了。
最后一个上来的是卓狂生,笑道:“请高爷下令启航。”
高彦神气地发出命令,[荒梦一号]在岸上群众喝采声中,启碇开航。
高彦笑道:“谈宝那小胖子真糊涂,怎会把小姚当作是老子我,连谁最英明神武都分不清楚,如何拍马屁?”
阴奇笑道:“不是他糊涂,而是我故意要他们张冠李戴,错认姚猛为老哥你。”
姚猛吃一惊道:“你为何不早点对我说,让我好有准备,如果被刺客把我当作是高小子干掉,我岂非死也要当胡涂鬼?”
阴奇没好气道:“有我在你身旁,你又不是外强中干,怕什麽呢?”
卓狂生竖起拇指赞阴奇道:“好一招试金石,那我们是否需向客人澄清呢?”
阴奇道:“含混一些会更好……”
忽然舱内传来争吵声。
五人口不敢言,心忖,难道这批客人甫登船便发生争执,也真是太难侍候了。
仍未弄清楚是甚麽一回事前,那叫晁景的年轻高手气冲冲地走出舱门,喝道:“谁是这条船的主持人?”
阴奇轻松答道:“这里每一位都是负责人,晁公子有什麽不满的地方呢?”
晁景微一错愕,似乎有点不知该向五位中那一个投诉而犹豫,接着怒吼道:“这是怎麽搞的?我早说过要住在香小姐隔邻的舱房,现在不单不是两房相邻,还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把我弄到最高的第三层去,她却在最下的一层,这算甚麽一回事?”
高彦陪笑道:“晁兄请息怒,你是向谁要求的呢?”
晁景目光投往高彦,现出杀气,看来是不满高彦客气的反质询,容色却放松下来,显示他回复了高手应有的冷静,沉声道:“是个姓凤的人,你当我是胡说八道吗?”
方鸿生帮腔道:“晁公子误会了,高爷只是想弄清楚我方的人是否有疏忽吧!”
只从晁景把堂堂凤老大称为“一个姓凤的人”,便可知他目空一切,不但不把寿阳的第一大帮放在眼内,还不把荒人放在眼内。
卓狂生见惯场面,当然不会与他计较,微笑接口道:“敢问晁公子,凤老大当时如何响应公子的特别要求呢?”
晁景双目现出精芒,手按捏往在腰间佩剑的握柄去,众人登时感到寒气逼体而来,心中大是凛然,晓得此人武功之高,在他们估计之上。
谁想得到来参加观光游的客人里,竟有如此超卓的可怕剑手,且是一言不合,便要以武压人。
姚猛乃夜窝族的头号高手,本身一向是桀骜不驯之辈,怎受得这种气,不过为大局着想,不愿船尚未离开颖口,竟要见血光。勉强压下性子,但已颇不客气,冷笑道:“晁兄究竟是来要求换房,还是找碴的?”
晁景目光移往姚猛,精光闪闪,众人都防备他出手之时,晁景的手离开佩剑,按捺着不悦道:“他说上船后自会有妥善的安排。”
众人心忖,凤老大毕竟是老江湖,把这烫手山芋抛到他们这边来。
卓狂生等均感为难。换房只是小事,问题会破坏他们保安上的安排。看这晁景专横和不可一世的神态,一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模样,此事真不知如何了局。
高彦嘻嘻笑道:“下层是专供单身女眷用的,由我们荒人姊妹侍候,如把晁兄安置到下层去,恐怕不太方便吧!嘿!我有个好提议,假设晁兄能说服香小姐,请她搬上三楼去,我们决没有异议,晁兄同意这解决的方法吗?”
众人心中叫绝,暗忖,高彦这小子确有点小聪明,几句话便把解决的责任回赠这个目中无人的臭小子。
晁景呆了一呆,接着容色阵红阵白,欲言又止,忽然一个转身,便这样拂袖不顾,返舱去了。
卓狂生瞧着他的背影,叹道:“我敢赌这小子参加边荒游,肯定是另有图谋,否则不会这般忍气。”
众人都颇有同感,但均有点无可奈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好了,难道可以把可疑的客人捉往舱底严刑逼供吗?
石头城位于石头山西南麓,城周长七里一百步,城基以石头山的天然岩石筑砌而成,依山而建。西、北两面临江处尽是悬崖峭壁,固江为池,非常险要,城墙以砖叠砌,厚重稳固,使石头城成为健康西部有虎踞雄姿的临江军事要塞。
于西头城西端处,有一大块突出的紫红色烁岩,因风化剥落,形成坑洼斑点的岩面,仿如一个巨大的鬼脸,故石头城又被戏称为“鬼脸城”。
城内设有“石头仓”,储存军用物品。城内最高耸的是烽火台,是健康境内的烽火总台。由此沿上下游方向,于江岸险要处遍设烽火台。只要石头城烽火一起,半天内可传遍长江沿线,直至江陵。
石头城向为健康军首都西面的第一重镇和水师根据地,在一般情况下,健康朝廷绝不容许外镇沾手石头城。
当日谢玄智取石头城,便逼得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不得不一一答应谢玄的要求,只能坐看谢安从容离开健康到广陵去。
今次刘牢之强取石头城以作北府兵驻扎之地,实触犯了司马氏朝廷的大忌,刘牢之非是不晓得这方面的问题,但总好过被司马道子害死,再以谢琰来取代他。
就是在这样微妙的情况下,刘裕兵行险着,争取到司马道子父子暂时的支持,这种关系绝不会持久,而刘裕要的只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会否来临,还需看其它条件的配合,一切尚是未知之数。
沿江走来,刘裕看到泊在石头城码头处近五十艘的北府兵水师战船。可以想象,若依计划进行,北府大军会分水陆两路向南进军。陆路部队由谢琰指挥,直指会稽;水路由刘牢之主持,出大江沿海岸南下,配合陆路部队作战。
刘牢之肯这麽听话吗?自晋室南迁,晋室的内部问题一直悬而未决。于谢安主政之时,一直全力调和中央与地方的关系。由于桓冲性格温和,所以荆扬之间亦能相安无事。
到谢安与谢玄先后辞世,晋室失掉两大支柱,加上司马道子专权益甚,以致嬖佞用事,贿赂公行,政事更加紊乱,致孙恩乘机起事,北府雄兵亦落入刘牢之这野心家之手,南方究竟会变成怎样的一个烂摊子,刘裕真的不敢想象,且有点怀疑自己即使能掌握北府兵的兵权,是否仍有回天之力。
当然这条路漫长而艰困,而至少他现在争取得喘一口气的空间,只看待会见到刘牢之时,这家伙有甚麽话说。
司马道子决不会明言暂时搁置对付他刘裕的计划,所以刘牢之将会千方百计的设法害死他,只看他是亲自下手还是借别人之力去达到目标。
他和刘牢之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境地,可以说,刘裕他一天仍然在世,刘牢之北府大统领之位便坐不安席。
想着想着,终到达石头城。
石头城开有二门,南面二门,东面一门,西北临江。
刘裕循沿江驿道抵达东门,一队马队从后而至,踢起漫天尘土。
刘裕避往道旁,让马队在身旁经过,看着他们旋风般驰进城门内去,内心不由泛起自己是局外人的孤独感觉。
刚驰过的骑士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他们显然亦不知他刘裕是何许人也,或许这批人是刚招募的新兵吧!
这想法令他对北府兵生出古怪的疏离感。
在这种心情下,想及自己想取刘牢之之位而代之,顿然变成脱离现实、毫不实际的妄念狂想。
刘裕暗叹一口气,收拾心情,朝石头城东门走去。
门卫露出注意的神色,其中一人喝道:“止步!”
刘裕立定报上官阶名字。
忽然十多人从东门涌出来,领头的小将大喝道:“来者真的是刘裕?”
刘裕暗感不妥当,硬着头皮道:“正是本人,有甚麽问题吗?”
小将大喝道:“奉大统领之命,须把刘裕押送往大统领座前,刘裕你若识时务,就不要反抗,否则大有苦头吃。给我动手!”
刘裕看着门卫如狼似虎地朝他扑过来,心神剧震,心忖,难道刘牢之竟敢如此公然来杀他,还是想逼他出刀子杀人,犯下叛乱之罪,教他永远不能返回北府兵,只能畏罪逃往边荒集。
恨得牙也痒起来时,身体已给七、八把长短兵器抵着。
刘裕微笑道:“兄弟,手劲轻些儿,勿要弄出人命啊!”
换了和司马道子达成协议前,他几可肯定自己会挥刀反抗,现在却不得不以小命去博此一铺,看刘牢之可以甚麽借口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