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高寒之隔
马车煞止。
刘裕从疗伤的静坐裹醒过来,正奇怪因何停下,希望不是遇上另一个危机吧!
王上颜推开车门探头进来道:“我们休息一个时辰后方继续赶路,让马儿可吃草喝水。刘大人要不要到外面来吸点大自然的灵气,今晚的夜空很迷人。”
刘裕心忖高门大族的家将,说起话来总爱转弯抹角,以表现胸中识见,暗觉好笑。从位子站起来,朝车门走过去道:“有没有派人到高处和四周放哨,以策万全。”
王上颜向后让开以便他下车,有点羞惭的道:“我还怎敢造次,已筑起警戒网。”
到刘裕来到他身旁环目四顾的一刻,压低声音道:“还未谢过刘大人智退司马元显的恩德,否则后果会不堪之极,我送命没有问题,最紧要保小姐安全。刘大人那一手确是漂亮之极,小姐虽然没说话,不过大家都看出她很感激你。”
刘裕正在欣赏眼前的环境。
在风灯的掩映里,横互眼前的是一道小河,可是不知是否因常有暴雨山洪冲经,两岸各有宽达数十步的碎石滩,开敞平坦。水流在月照星光下闪闪烁动,景致迷人至极点。
王府家将把马儿牵往喝水,躲在马车上的女眷亦钻出来透透气,原来是侍候王淡真的婢仆。
此处偏离驿道千多步,位于平野上,是个不适合偷袭的安全地方,王上颜确学乖了。
唉!
假若她不是王恭之女,我必定趁她对自己印象大佳之际,全力追求她。
淡淡道:“我出力是应分的,否则玄帅会治我以死罪,王兄不用客气。咦!淡真小姐呢?”
王上颜还以为刘裕关心的是王淡真的安全,忙恭敬答道:“小姐只是到上游处洗濯,我们有人随身保护。”
刘裕晓得他因自己在不损一人下骇退司马元显,赢得他的敬重。不过他正心事重重,没有与他闲聊的兴致。拍拍他的肩头道:“我到下游去吧!我惯了和马儿一起喝水洗澡的。”
最后一句出口方大感后悔,却收不回来,好像和王淡真唱对台戏似的,又显得自己介意身分地位。幸好王上颜或许以为他是自知身分故避开王淡真,并没有异样神态。
刘裕迈开脚步往下游石滩走去,心中充满苦涩之意。
这些高门大族娇纵的贵女绝对不易相处,他本以为王淡真比谢钟秀好多了,却是被她秀美的外表欺骗,发起小姐脾气来可不管你是张三还是李四。
自己究竟哪一句说话,又或哪一句话的语调开罪她呢?他的印象模糊起来,是否因自己希望把和她的交往彻底忘掉。
听王上颜的话,王淡真是故意冷淡他刘裕,故意不在家将前提起他。击退司马元显后,她没有正面和他说半句话。
“咚”!
刘裕俯伏河边,脱掉头巾,把整个头浸进晚夜清寒的河水里去。
也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
他的脑筋倏地变得清晰灵敏,再没有迷迷糊糊,满脑子胡思乱想。
边荒集肯定完蛋,他唯一可做的事,是想尽办法在北府兵中争取权位,当有兵权在手,他便可以向孙恩和聂天还展开报复。
与王淡真的事亦告一段落,他和这令他神魂颠倒的动人女子是绝没有结果的,换过别一种情况,连和她说话也不是社会所容许。高门寒门之别,便像仙凡之分,他的妄念会为自己带来毁灭性的灾难。谢玄也护不着他。
“刘大人!”
刘裕把头湿淋淋的从水里拔出来,冰凉的河水从头睑直淌进脖子裹去,衣襟尽湿,他却感到无比的痛快。
别头瞧去,迎接他的是王淡真闪亮的明眸。
高彦醒转过来,耳内填满各种奇怪的吵声,全身疼痛难耐,五脏欲啐,差点大声呻吟,幸好及时忍住。
从水里爬上岸后,尹清雅芳踪杳杳,亦见不到从背后偷袭他的敌人。心忖自己能捡回一命,全赖内穿的护甲和能抵御内家掌劲的小背囊。不过亦伤得很严重,勉强爬到岸边一堆树丛裹,失去知觉,直到此刻。
从树丛望出去,巫女河上游处在火把光照明下人影憧憧,他虽看不真切,耳鼓内却不住响起木筏被推进水里去的“哗啦”水声。
高彦心叫完了,重陷昏迷。
燕飞和纪千千步出古钟楼,战士们肃然致敬。
纪千千伴着燕飞举步朝西面走去,道:“边荒四景,千千到过的有“萍桥危立”和“钟楼观远”,其它两景又有甚好听的名字。”
燕飞生出女子送情郎出征的迷人感觉,经过一盏又一盏的灯、一个又一个投在地上的光晕,夜窝子自有另一种迷人的风采。轻轻道:“边荒集的第三景叫“颖河彼岸”,只要你在边荒集旁颖水东岸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不论白天晚上,不但可尽览边荒集沿岸的美景,更可看到河道舟船往来的繁荣情况。第四景则……”
纪千千打断他道:“千千想知道的是第三景,现在已心满意足,第四景改天再告诉千千吧?”
又回头笑道:“你们是保护千千的吗?”
从钟楼跟到这裹来的十二位经特别挑选、胡汉混杂的战士轰然应是。
纪千千甜笑道:“谢谢你们!”
燕飞仍在咀嚼她刚才的话。
她故意留下第四景不问,正显示战争里人们朝不保夕的危机心态,怕燕飞四景尽说等如交待后事。事实上征战前没有人不惧意头不吉利的话。纪千千着他改日再告诉她,正是要他活着回来见她,带她去游遍四景。来到广场边缘,纪千千止步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千千送你到此,我还要去找姬别呢!”
燕飞讶道:“有甚么事比座镇钟楼,指挥全局更重要?”
纪千千现出顽皮爱闹的神情,欣然道:“我想请他赶制一批圆弹子,当撤退时我们可以撤在路上,阻挡敌骑。”
燕飞呆了一呆,接着哈哈笑道:“亏你想得出来,既有此妙用,姬别必会尽力想办法。圆弹子若像木雷般长有尖刺,效用会更大。”
纪千千喜道:“好提议!”
忽然扯着他衣袖,凑到他耳旁柔声道:“我知你去对付的是孙恩,他可能是天下间最难缠的人,可是我们并没有更好的办法。记紧活着回来见我,没有你我将变成一无所有。”
说罢往外退开,深情地瞧着他,到七、八步方别转娇躯去了。
燕飞看着她与随行战士远去,心中一阵激动。与纪千千的热恋是突然而来的。眼前面对的虽然是可令他失去一切残酷无情的战争,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感到拥有一切。单调失落和绝望的日子已成为过去,迎接他的是一个充满未知数的将来,可是正因得失难定,生命才显现出独特的姿采。
对纪千千毫无保留的火辣爱恋,他是由衷的感激。
燕飞收拾心情,往西门方向掠去。
船队从码头开出,逆水北上,十多艘战船乌灯黑火,只在船首船尾挂上“掩敌灯”,好让船队间晓得别船的方位。
领头的是漠帮作战能力最高的飞鸟船,头尖如鸟,四桨一橹,吃水只三、四尺,竖二桅,头篷一丈五尺,大篷四丈八尺。
这样的战船共有七艘,虽及不上大江帮双头船的作战能力,但在边荒集诸帮中已足可称冠。
十五艘战船均在船头位置装置射程可达千五步的弩箭机,每次可连续射出八枝弩箭,力能洞穿小船。对上黄河帮的小型舰舟,可生出巨大的破坏力。
从飞鸟舰的每船六十人,至胡帮可容三十人的船舟,他们只能在河内与敌人周旋,一旦船翻登岸,便只有逃命的份儿。所以此行的凶险,实是难以估量。
阴奇立在领头的飞鸟舰的望台处,目光投往前方黑暗的河岸。
纪千千已使人先一步通知宋孟齐,但没有人晓得宋孟齐能否收到消息,更不清楚形势是否容许宋孟齐等候他们这支持兵的到达。
当战争进行时,没有人把握下一刻会发生的事。
阴奇不单是屠奉三的心腹大将,更是荆州军中最擅长水战的人,可是今仗他却没有半分把握。如非每艘战船均由他的手下操控,他将连少许信心也失去。
在称雄河海的三帮中,剩以水战论,黄河帮只能居于末位,不过对方用的是惯用的战船,而己方则尚未熟习战船的特性,又陷于逆流作战之蔽,实不敢抱太大希望。
幸好他并非要击垮黄河帮的船队,只是要延误敌人。
战争不论胜败,总是有人要牺牲的,只有抱着这种心情,方能创造奇迹。
阴奇着手下打出灯号,十五艘战船逐渐增速,往北驶去。
屠奉三和慕容战并骑立在边荒集外西南方里许处的高地上,观察南面的情况。
由一千荆州军和五百鲜卑战士组成的部队,于离他们半里许处的平野疏林区内候命。
屠奉三回头一瞥,满怀感叹的道:“在我到边荒集前的一晚,我曾在这里遥观灯火辉煌的边荒集,当时从未想过会为保护边荒集拼老命。世事之难以逆料者,对我来说,莫过于此。”
慕容战点头道:“边荒集是个奇异的地方,具有别处所无的感染力,可以把任何人同化。在这里生活惯了,到其它甚地方去都不会习惯。好像去年我返回长安,不到十天便嚷着走。”
屠奉三淡淡道:“慕容兄勿要怪我交浅言深,你们的鲜卑族虽占有关东部分地区,却是似强实弱。首先关中尚有姚苌划地为王,大大分薄你们的利益。其次是苻坚一天未死,始终是个烫手熟山芋。杀他不行,不杀他更不行。苻坚怎说仍是你们名分上的帝君,谁干掉他,其它人均出师有名,至乎连手来讨伐你们。”
慕容战苦笑道:“屠兄看得很透彻,事实确是如此。换了别人,我们还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是苻坚仍有一班人支持他,且拥有长安,更偷偷与关外如秃发乌孤等旧部暗通消息,密谋反扑,令我的堂兄弟们非常头痛。”
屠奉三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论北方情况如何发展,只要你守稳边荒集,便有安身立命之所。慕容兄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的族人也可有避难的安乐窝。”
慕容战一震道:“多谢屠兄指点。”欲言又止,终没有说出来。
屠奉三洒然笑道:“我和你今夜生死难卜,为何不畅所欲言呢?”
慕容战有点尴尬的道:“我本想问屠兄有此想法,是否不看好桓玄呢?又怕这说会令你不快。”
屠奉三平静答道:“刚好相反,我比任何人更看好桓玄,因为我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亦只有像他这种人方能成就大业。环顾南方,除谢玄外,根本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不过据闻谢玄在淝水之战时因与慕容垂决战,身负内伤,后来又先后与任遥和竺不归交手,伤势更趋严重,故躲在广陵养伤。此为我们千载一时的机会,南郡公绝不会放过。”
慕容战试探道:“我应否恭喜屠兄呢?”
屠奉三苦笑道:“你是听出我说话间没丝毫兴奋之情,所以不知应否恭喜我。此中另有情由,且是说来话长,兼且我不惯向人吐露心事,请恕我卖个关子。”
提起马鞭,指着两里许外横互东西的一处密林,道:“天师军的人马应已推进至该处,所以不时有宿鸟惊飞,幸好我们来早一步,否则如让敌人先我们抵达小谷,我们只好回去死守边荒集。”
慕容战忽有所觉,朝西瞧去。
灯光一闪,接着再闪两下。
屠奉三也把目光投往灯火闪耀处,此时在更远处又见同样灯号。
慕容战欣然道:“我们的探子已弄清楚情况,行军的时候到哩!”
屠奉三哈哈笑道:“让我们和老徐玩个有趣的游戏。”
从怀内掏出火箭,递往慕容战由他以火熠点燃,手挥,火箭直冲天际。
“砰”!
火箭爆出五采烟花,夺目好看。
后方部队得到指示,全军起行,望小谷进发。
两人仍在原处监视敌况,不过纵使敌人立即全速赶来拦截,也要落后最少一里路程。
此着以烟花火箭张扬其事,不单是下令部队动程,乘机知会边荒集观远台上的纪千千,更是惑敌之计。
只要敌帅费神思索这是否一个陷阱,将会延误军机。
此着正是屠奉三想出来的奇招。
慕容战心忖以才智论,屠奉三实不下于敌方任何人,兼之老谋深算,刻下能着着占上机先,绝非侥幸得来。
屠奉三欣然道:“天师军以徐道覆兵法称第一,论武功亦在卢循之上,仅次于孙恩。而以整个边荒集计数,他最想杀的人就是我。”
慕容战点头道:“在“外九品高手”榜上,他排名第四,若能杀死你老哥,可以荣升一级,从第四跳上第三。三甲之外和三甲之内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屠奉三笑道:“我最想杀的却不是居第二位的聂天还而是榜首的孙天师,我的志气该比徐道覆高吧!”
慕容战道:“今晚并不是争排名的好时候,我们的纪才女已钦点燕飞对付孙恩,我们似应希望他会令屠兄你好梦落空才对。”
屠奉三叹道:“燕飞!”
慕容战皱眉道:“你不看好燕飞吗?”
屠奉三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燕飞和孙恩都是深不可测的高手,实力难以估计,熟强熟弱,未动手见真章前,老天爷也难作判断。”
慕容战双目精芒骤闪,沉声道:“敌人开始移动哩!”
屠奉三拉转马头,道:“分头行事的时间到哩!记得留意天上的烟花讯号。”
看着屠奉三奔下山坡,慕容战一夹马腹,从另一方向离开。
第 八 章 一念之间
栏江铁链在数名壮汉推动绞盘下,慢慢扯直,从水里升往水面。
监督的程苍古喝道:“停!”
接着向身旁的颜闯道:“这个位置如何?”
颜闯点头道:“再高一寸便离水,在黑夜里即使是船上有灯火照明也看不真切。假若敌人误以为我们因为方便水路交通拆去拦江索,会吃个大亏。”
程苍古往对岸望去,战士正扼守数个掣高点,以防敌人探子潜近。
工事兵已在这边岸旁建立起两座高起达五丈的哨塔,位于城东北和东南的颖水旁,敌舰进入两里内的河段,只要有点灯火,休想瞒过哨兵的眼睛。
颜闯道:“可以着他们撤回这边来。”
程苍古微笑道:“颖水的防守由你全权负责,命令该由你发下去。守卫颖水的五百人是从汉帮调来的,指挥的方法袭自我们大江帮,四弟你是胜任有余。”
颜闯哑然失笑,发出指令。
两盏掩敌灯挂在竹竿处高高举起,向对岸的兄弟打出撤退的讯号。
两人沿颖水南行,视察途上的坚固地垒,战士们躲在地垒里或卧或坐,争取休息的机会,充满枕戈待旦的沉凝气氛。
七、八艘小艇驶往对岸,接载撤返的战士。
程苍古以闲聊的语气道:“依你猜估,我们的木雷阵可以对聂天还做成多大的损害?”
颜闯叹道:“你已肯定来的不是大哥的船队,而是两湖帮的赤龙舟吗?”
程苍古颓然道:“随着时间点点滴滴的溜走,大哥能安抵边荒集的希望愈是渺茫。今次漏子究竟出在甚地方呢?但愿大哥吉人天相,至少可安返南方。”
颜闯信心十足道:“以大哥天下无双的操舟之技,全身而退是当然之事。我现在担心的是文清,她虽才智过人,但始终临敌经验尚嫌浅薄,骤然对上铁士心那头老狐狸,很易吃亏。”
程苍古道:“文清已得大哥水战真传,加上思考慎密,又有破天从旁协助,可补其不足之处。”
旋又苦笑道:“我们见尽大小场面,却从未试过如眼前般的凶险局面,对手均是南北最响当当的人物。幸好孙恩算错一着,过早杀死任遥,又让任青媞漏网遁逃,传来消息,使卓狂生站在我们一方,否则情况不堪想象。”
颜闯道:“这叫天无绝人之路,边荒集该是气数未尽,否则怎会忽然冒出我们的千千小姐来。短短半日间,在她的运筹帷幄下,边荒集再不是以前的边荒集,我有信心与敌人周旋到底。”
木雷阵仍在布置中。
近百个工事兵把一排一排的木雷沿岸安置,只要一声令下,木雷会被放进颖水去,顺流冲击敌舰。木雷的尖刺,或许未能戳穿坚固的赤龙舟,却可附上舰体,令对方失去灵动性。当此情况出现,地垒的弩箭机和布于岸旁的投石机,将对敌人迎头痛击。
防御工事接近完成的阶段。
能到边荒集来混饭吃的人本身当然是胆大包天之辈,更是各行业的精英,可以创造出别人不敢梦想的奇迹,而奇迹正是现在边荒集最需要的恩赐。
蹄声响起,数十骑奔出柬门,朝他们驰至。
领头者是方鸿生,来到两人前甩蹬下马,道:“胡沛该已离集,我在柬门嗅到他的气味。”
程苍古问道:“方总可否从他气味的浓淡推测他是多久前离开的。”
方鸿生兴奋的道:“应是从束门撤往对岸的最后几批人之一。”
程苍古向颜闯笑道:“这么说他是被迫离开的。”
颜闯同意道:“所有他的心腹手下,又或经由他引荐入会者均被逐离边荒集,胡沛惹起的内患,应暂告一段落。”
程苍古向方鸿生表示感谢,又笑道:“方总好像脱胎换骨似的,竟一点不害怕吗?”
方鸿生赧然道:“我从未试过如此受重视,且被重用。哈!我也曾到过不少地方,却从没有一个地方比边荒集更使我感惬意。我已决定与边荒集共存亡,若死不了,就在这裹娶妻生子,落叶归根,你们当然会好好照拂我。”
程苍古和颜闯听得你眼望我眼。
到边荒集来的人莫不抱着同一宗旨,就是赚够便走,保着性命到别处享受以命博来的财富。
像方鸿生这种想法,在边荒集该算是前无古人。
不过两人亦隐隐感到边荒集在急剧的转变中,今战如能保住边荒集,大劫之后有大治,边荒集该有一段好日子。
方鸿生施澧道:“我还要回去向千千小姐报告,告退哩!”
看着他登马而去,两人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
边荒集正在改变每一个投到她怀抱里来寻找净土的人,他们何尝不在改变中。对边荒集再没有恨,只有诚致的爱。
※※※
一阵浓烈至可令人窒息的失落感使刘裕的心差点痉孪起来。
从他蹲地的角度往她瞧去,刘裕感到她像是来自黑夜的美丽精灵,更代表着他一个梦想。他终于彻底体会到高彦见着尹清雅爱之如狂的感受。
王淡真娇纵式的清纯秀美,厉害若纪千千的万种风情,能令人失去自控。他已失去了纪千千,如现在又错过王淡真,人生还有甚么乐趣?
王淡真唇角现出一丝笑意,轻轻道:“若淡真能学刘大人般把整个头探进水内去,肯定非常痛快。”
刘裕心中一颤,晓得王淡真对自己好感大增。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王淡真看他的眼神清晰无误地告诉他,她有兴趣的再非是“谢玄的继承人”,而是他“刘裕”本身。
刘裕湿淋淋的站起来,目光扫过在附近站岗保卫她的十多名家将,微笑道:“我还以为小姐受不了我这种粗人,原来反是被羡慕的对象,真教人出乎意料之外。”
说罢,刘裕差点狠揍自己一拳,以作警戒。因为从任何角度看,自己亦不应挑逗此女,尤其以他寒门的身分。可是那种危险的破禁行为正是最刺激的地方,有近乎魔异的诱惑力。
对一个出身农家,在入伍前-直以砍柴为业的人,毛淡真是高不叮攀的名门淑女。如非因缘巧合,他想走近点看一眼亦没有可能。不过刘裕也和一般贫农有别,父亲早亡,母亲却是知书议礼的人,教他读书识字,令他超越农家的见识水平,少怀大志。他的志向衍生于对时局的不满,是对当时种种不公平状况的反动,不甘于被压在最低下层陷身于任人奴役支配的社会宿命。一个行差踏错,他会落草为寇。他的选择是加入军伍,努力学习,奋进不懈,经历千辛万苦后,方挣得今天的成果。
但假若他不理高门寒门的禁忌天条,妄图摘取王淡真这颗禁果,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所以重遇王淡真后,他一直处于矛盾和挣扎里,不住寻找放弃她的理由。如她根本对他没有兴趣,他只好把单恋默默埋藏,日后自苦自怜是将来的事。
要命的是自己大展神威,略施手段便助她度过大劫,使她对自己刮目相看。更不妙是她看来被自己寒人的粗野吸引,而自己则忍不住出言逗她,这是多么危险的行径?
刘裕既自责不已,又对那种男女攻防的高危感到极端刺激。在目前的心态下,如此刺激实在来得正好,足以填补他心灵没有着落的空虚无奈。
王淡真俏睑微红,却没有畏缩,向手下吩咐道:“你们站远一点,我和刘大人有话要说。”
家将们虽大感愕然,却不敢违背她旨意,散开退往远处。
王淡真迎上他的目光,秀眉轻蹙道:“淡真在甚地方开罪刘大人呢?你的睥性真古怪,教人难以捉摸。”
她虽说得没头没尾,刘裕却清楚她指的是早前在车厢内交谈的情况,显示她非常介意自己的忽热忽冷,心中不由生出自己也感难堪的快意。
就在此时,王上颜举步走过来,在王淡真身后道:“我们快起程哩!小姐和刘大人要不要进点干粮?”
王淡真皱眉道:“颜叔着其它人进食吧!我和刘大人说几句话便来。”
王上颜瞥刘裕一眼,无奈去了。
刘裕心知肚明王上颜是找借口来警惕自己,暗自苦笑。
王淡真不肯放过他,追问道:“刘大人不是雄辩滔滔之士吗?为何忽然变成哑巴?”
刘裕心中在叫救命。
王淡真可不像谢钟秀,不但不自恃身分,还似乎对高门望族不屑的事有浓烈的好奇心。例如她对边荒集的向往,又例如她看自己的眼神。
他更开始明白她。
王淡真仰慕谢玄,因谢玄是高门大族的翘楚,又与只尚空谈的高门名士截然不同,是坐言起行,军功盖天下的无敌统帅。
不要看她文弱雅秀的样子,事实上她体内流的是反叛的热血,一旦引发她的真性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要制止恋情的发生和蔓延,眼前是唯一机会。
王上颜的“闯入”,正是残酷现实的当头棒喝。
情况的发展,决定在他一念之间。
事业和爱情,只可选择其一。
唯一与王淡真结合的方法,是抛弃一切,与她远走高飞,私奔到无法无天的边荒集,假如边荒集并没有落入慕容垂和孙恩的魔掌里去。
最后的一个意念像一盘冷水迎头淋下来,使他回到现实里去。
他忍心令谢玄失望吗?尤其在谢玄命不久矣的无助时刻?
王淡真见他的脸色忽睛忽暗,还以为他内伤复发,关切的道:“你不舒服吗?”
刘裕苦笑道:“小姐可知道我们根本不应这般交谈说话?”
在边荒集之际,他可以毫无保留地思念她,因为他晓得该没有再见她的机会。可是现在玉人近在伸手可触之处,更与他说着逾越了身分地位的亲密话儿,他反要苦苦克制。要救熄能燎原的大火,只有当火势尚是刚开始的当儿,而眼前此刻正是唯一的机会。
性格令他不得不思考实际的问题。
即使他肯为王淡真放弃得来不易的男儿大业,王淡真又肯舍弃一切随他私奔出走,接着的究竟是幸福美满的生活?还是一副烂摊子。
王淡真对他生出好感,开始时是因基于对谢玄的祟拜,而他是北府兵冒起的新星。现在则因他智退司马元显,令她感恩,更令自己成为她心中的英雄。
可是若他们远走天涯海角,王淡真可以习惯那种顼隐性埋名、平凡不过的生活方式吗?刘裕对此极表怀疑。
而那时他也再非谢玄的继承人,更不是北府兵有为的年青将领,而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逃兵。
一切将不同了。
这么做他对得住燕飞吗?对得住纪千千?对得住所有为边荒集牺牲命的人吗?
从男人的立场看,若可神不知鬼不觉和这贵女偷欢,自然是一种成就。
不过此是没有可能发生的,刘裕渴想的更不是这种关系。一是半点不要,一是她的全部。
想到这里,刘裕出了一身冷汗,“清醒”过来。
王淡真闻言娇躯一颤,狠狠盯他一眼,不悦道:“还以为刘大人会特别一点,安公便常说我大晋之所以南迁,高门寒门之隔是其中一个主因。到南迁之后,祸乱亦因侨寓世族和本上世族的倾辄而来。门第愈兴盛,地方分化的情况愈烈,至朝廷政令难以下达。淡真虽生于高门,却非不明事理的人。你刘大人是玄帅亲手提拔的人,难道仍囿于高寒之分吗?”
刘裕听得发呆,王淡真竟是如此有见地的女子,难怪肯对他和高彦不吝啬迷人的笑容,累得自己错种情根。
不过不论她如何动人和有吸引力,他已作出痛苦的决定。
王淡真忽然垂下螓首,幽幽道:“自从在建康谢府见过刘大人后,淡真一直在想玄帅因何会看中你呢?现在终于明白哩!只有像刘大人般的男儿漠,方是我大晋未来的希望。”
刘裕心中剧震。
他从没有想过王淡真会如此直接向他表达爱慕之意。当然亦明白她的苦衷,到广陵后她恐怕再没有与他说话的机会,遑论单独相处。
暗叹一口气,颓然道:“小姐可有想过,走毕这一程后,我们可能永无再见的机会?”
王淡真双目亮起来,压低声音道:“只要你刘裕是敢作敢为的人,人家甚么都不怕。”
刘裕心呼“老天爷救我”,迎上她灼热的眼神,摇头叹道:“我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令尊会怎样看呢?玄帅义如何反应?”
王淡真花容转白,垂首以蚊蚋般的声音仅可耳闻的轻轻道:“你不喜欢人家吗?”
刘裕心中剧震,失声道:“小姐!”
王淡真勇敢地凝视着他,有点豁了出去的道:“淡真对建康的人和事已非常厌倦,朝廷对安公和玄帅的排斥更使人悲愤莫名。我们大晋需要的是像刘裕你这样的英雄豪杰,玄帅没有从家族或其它门阀挑选继承人,正因他看通看透像王国宝,司马元显之辈不单只不足以成事,且是祸国殃民之徒。明白吗?”
刘裕感到头皮发麻,差点街口道出自己对她的深切爱意,又知一句话可令他陷于万劫不覆之地,只好说出违心之言,尽量平静地应道:“多谢小姐对我的期望,而事实上我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将来的事根本无法测度。小姐……我……”
王淡真紧咬下唇,瞧着他吞吞吐吐地没法继续下去,猛一踩脚,吐出“没胆鬼”三个字,转身便去。
刘裕呆在当场,天地在旋转,脑袋一片空白。
只有一件事清清楚楚,他已失去得到他最心爱女子的机会,纵使将来如何功业盖世,却永远弥补不了此平生憾事。
第 九 章 各施谋法
徐道覆遥观敌况,心中想的却是纪千千,心中充满愤郁不平之气。
若纪千千不是受到建康以谢安为首歧视本土世族的风气所茶毒,怎会在闻知他是徐道覆后,立即与他划清界线。
这是绝对不公平的。
天师道的目标,是要铲除一切不公平的事。
自汉代以来,经过数百年的演变,社会分化,形成种种特权阶级。处于最上层的为士人,其次是编户齐民,再次是依附人,最下为奴婢。
士人也有世族高门和寒门庶族的贵贱之分,且是天壤云泥之别,彼此间划分极为严格,不容混淆。
世族高门巍然在上,享有政治上绝对优越的地位,且是“累世经传”和“礼法传家”,其经济力量雄厚无匹,占据着国家所有主要的资源,朝代和权力的递变一直是环绕着他们而发生。
晋室南渡,为巩固江左政权,重用随朝廷南迁的侨寓世族,排斥奉上世族,进一步深化社会阶级的矛盾。
徐道覆身为奉上豪族的一分子,唯一的选择是揭竿而起,否则若让朝廷如此放肆下去,本土豪族再没有立锥之地。
纪千千终有一天会明白他徐道覆是没有别的选择,罪魁祸首不是他的天师道,而是晋室和作她爪牙的侨寓世族。
在孙恩的领导下,他们兴兵之初只有百余人,却成功从海南岛渡海攻陷会稽,各方豪杰如会稽谢缄、吴郡陆环、义兴许允之、临海周胄、水嘉张永纷纷响应加盟,这些人均为受尽迫害剥削的一方豪雄,显示他天师道正是人心昕向,再没有人能阻止本上世族重夺南方的领导权。
烟花在夜空爆闪,灿烂夺目。
左边的张永一震道:“果然不出二统帅所料,屠奉三不肯放弃有坚强防御I工事的小峡谷。”
另一边的周胄道:“我们若立即进攻,可于其阵脚末稳之际,-举破敌。”
张永和周胄均是徐道覆倚重的心腹大将,年纪与他相若,前者短少精干,后者高顽硬朗。在天师军内,惯称卢循为大统帅,称徐道覆为二统帅,不过人人清楚最高的指挥者是徐道覆而非卢循。
徐道覆从容道:“屠奉三是知兵的人,这么张扬其事,正是引我们鲁妄出击,我偏不如他所愿。”
张永皱眉道:“如让他守稳小谷,对我们将如芒刺在背,影响到我们攻击边荒集的能力。”
徐道覆目光投往似虚悬于边荒集上的绿灯,好整以暇的道:“在战争中任何兵员调动,有利必有蔽。要守得住小谷,由于有三个出入口,人数不可少于一千人。若想里应外合,更需两倍此数的兵力,方能对我们构成威胁。”
周胄一向视徐道覆的兵法武功如神明,点头道:“他们想把战线推展至集外,兵力势将大幅分薄,于我们有利无害。”
张永苦思道:“有甚么方法,可以令集外集内的敌人没法互相呼应,那时他们将变成在砧板上的肥肉,任我们宰割。”
徐道覆仍目不转睛瞪着悬灯在夜空挥散着的绿芒,缓缓道:“我真的很好奇!”
左右十多名将领人人你眼望我眼,对他好奇的对象摸不着头脑。
张永忍不着问道:“令二统帅好奇的究竟是何事或何物呢?”
徐道覆听着远方隐传过来的蹄音,道:“我好奇的是究竟谁在主持边荒集呢?”
众人胡涂起来,更不明白谁在主持边荒集,与现在的话题有何关系?
徐道覆道:“这位指挥全局的人肯定非是泛泛之辈,更为边荒集的联军预留退路,必要时可撤往小谷,而我们得到的只是一个空集,且失去主动之势,还要应付缺粮的严重情况。只要他们能在小谷撑上一、两个月,我们势陷进退两难之局。”
张永愕然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徐道覆失笑道:“我和屠奉三武功谁高谁低,要动手见个真章方能清楚明白。可是若沦兵法战略,他却是差远了。我会反过来令他陷于有力难拖,进退两难之境。”
旋又道:“我们今趟徒步穿越大别山而来,缺乏战马,仅有的千余匹全赖两湖帮供应。假若我们全体是骑兵,我会立即下令进攻,让屠奉三试试被我军冲锋陷阵的滋味。”
周胄恭敬道:“请二统帅指示行动。”
徐道覆目光再投往边荒集,心中想的是当纪千千落在他的手上,如何方可以打动她的芳心。征服女人的肉体并不足够,征服她们的心方是乐趣所在。
※※※
看到烟花讯号,燕飞下达命令,大队从西门出发。
队伍长达半里,除装载粮草物资的骡车,还有四十多辆马车,载着最后一批离开边荒集的妇女。
驾车又或驱赶牲口的全由壮女负责,抵小谷后她们会留在那里,支援守谷的战士。运往小谷的物资襄除大批的粮草外,最重要是三台弩箭机和备用的弓矢兵器。
燕飞虽晓得屠奉三的莉州兵沿途布防,以保车队的安全,但仍打醒精神,凭他过人的视听之力,留意四周的情况。
可以做的事,他们都做足了。整体的作战策略,亦告完成。边荒集已竭尽所能,以最颠峰的状态静候敌人。
不过成败仍是茫不可测。
天师军方面,孙恩固是深不可测,他的两大爱徒卢循和徐道覆莫不是狡猾多智的统帅。自天师军渡海攻打会稽,从未吃过败仗。南朝多此派军征伐,莫不锻羽而回。
今次天师军来攻,有两湖帮在水路全力配合,谁敢率言必胜?
尤可虑者是慕容垂和铁士心的联军。
在淝水之战前,以战场上的声威论,慕容垂肯定是在谢玄之上。淝水之战虽令谢玄跃登天下首席统帅之位,可是慕容垂参战的三万精锐却夷然无损。两人且没有在战场上正面交锋,慕容垂还在单挑独斗襄占了上风,暗伤谢玄,致令他在救自己时被任遥令他伤上加伤。
只是谢玄的救命之恩,已教燕飞感到对乌衣巷谢家负有责任。
在对付花妖-役里,金丹大法全面和燕飞融合,在接踵而来的战事里,更提供了无比珍贵的实战经验,使他的金丹大法不住精进成熟。
在此一刻,他清楚自己不论剑法武功,均作出武人梦寐难求的惊人突破,使他有信心应付任何顽强的敌手。
右方灯光连闪三下,显示前途安全。
燕飞一声叱喝,全队响应,加速前进。
为了边荒集,为了己身的存亡,边人的心紧紧连结起来。
不论此战是胜是负,边荒集都会彻底改变过来:水远不会回复先前的那样子。
※※※
两湖帮的二十一艘赤龙战舟停泊于离边荒集只有七里的河段,只要陆路的大进攻开始,他们将从水路进犯。
聂天还傲立指挥台上,凝望前方河道。
郝长亨和尹清雅来到他身后,施礼请安。
聂天还头也不回的道:“其它人退下去!”
望台的将领依言默默离开,最后剩下郝长亨和尹清雅两人。
郝长亨脸露羞惭之色,颓言不语;尹清雅紧咬下层,花容惨白,失去了往日的顽皮活泼。
郝长亨开腔道:“长亨知罪,愿领受任何罪责。”
聂天还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打量两人,忽然仰天大笑,欣然道:“看你们两个的模样,是否天塌了下来呢?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从错误中学乖,失败也变得有价值。”
接着平静问道:“以长亨的手腕,这样的任务该是胜任有余,问题究竟出在甚么地方?”
郝长亨压低声音道:“我们今趟是被孙恩牵累。”
聂天还双目杀机一闪即逝,深声道:“竟是与孙恩有关?”
郝长亨道:“孙恩在没有知会我们下,出手杀死任遥,却让任青?;漏网逃脱,使她得以通知他们逍遥教布在边荒集的卧底,令我们今晚进犯边荒集的计划完全曝光,使从来内争不息、只顾自身利益的边人,因此破天荒团结起来,也教我因始料不及,走错了一步棋。”
聂天还现出深思的神色,问道:“逍遥教在边荒集的卧底是谁?”
郝长亨瞥一眼低垂着头,沉默得有点不合常理的尹清雅,答道:““边荒名士”卓狂生。”
聂天还大感错愕,道:“竟然是他,难怪孙恩要下手铲除任遥。此事你是如何晓得的。”
郝长亨道:“我在来此途上,与任青堤秘密碰过头,承她坦然相告。她当然是不安好心,想制造我们和孙恩间的矛盾。”
聂天还点头道:“她是否说任遥之后,下一个将轮到我聂天还呢?”
郝长亨道:“帮主料事如神。我今次之败,虽是阴差阳错,但说到底都是因孙恩杀掉任遥,令边荒集内敌对的人不得不团结起来,致使我们巧妙安排于荆州军内的博惊雷被屠奉三识穿身分,反布局来算了我一着,教我们折算近五百人,长亨愿为此负上全责。”
聂天还目光落在最爱惜的小女徒身上,讶道:“我的小清雅因何哭丧着睑儿,小小挫折算甚么一回事?若不是你郝大哥领军,换过别人怕要全军覆没。让为师告诉你一件生平快事,我的死对头江海流终命丧为师手上,从今之后,南方只有两湖帮,大江帮再不存在。”
郝长亨大喜道:“恭喜帮主。”
尹清雅仍没有说话,像个闹脾气的小女孩。
聂天还不解地瞧着尹清雅,郝长亨代为解释她暗算高彦的前因后果,也顺道说明自己因何要速离边荒集,致所有努力尽付东流。
聂天还哑然失笑道:“小清雅你做得很好,杀个人有甚么大不了的?难道几天功夫你便爱上了这个最爱花天酒地的臭小子?”
尹清雅听得一对眼睛红起来,泪花滚动,呜咽着道:“我从背后暗算他,他于重伤堕河前仍不忘叫我小心敌人。他是真的不顾自身的来维护我,清雅心中很难过啊!”
聂天还和郝长亨两人听得面面相觑,没话可说。
聂天还叹道:“早知该把你留在洞庭玩乐,还以为可令你增长见识。好哩!好哩!小清雅乖乖的到舱房休息,睡醒一觉一切都不同了。”
尹清雅别转娇躯,急步奔离指挥台。
瞧着她背影,聂天还摇头叹道:“我聂天还的徒儿会因杀人而心软,说出去肯定没有人相信。”
郝长亨道:“她第一次杀人是很难接受的,何况是对自己好的人?慢慢她会习惯的。”
接着趋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尽管任青?;是另有居心,可是我们实不得不防孙恩一手。”
聂天还点头道:“孙恩想杀我,我何尝不想干掉他,只不过大家晓得尚未到时候。这么多年,我甘于在“外九品高手”榜上届于他之下,正是要他低估我。不过我在几个照面间击杀江海流,已令他生出警觉。他在提防我,我也在提防他。”
郝长亨道:“我们之所以和孙恩结盟,是因有任遥在其中穿针引线,更因任遥与铁士心关系密切,令我们大感事有可为。现在任遥命丧孙恩之手,我们和孙恩间再没有任何缓冲,一旦起冲突,吃亏的会是我们。”
聂天还淡淡道:“你可知我因何把船队泊于此处?”
郝长亨恭敬答道:“此处河弯广阔,水流缓而不急,不论水路或陆路来的袭击,我们可以从容应付。”
聂天还摇头道:“江海流已死,在水上作战,谁敢与我聂天还争锋?在离我们这里二十多里的河段,孙恩设下木雷阵,表面是用来对付江海流,而事实上亦助我完成统一大江两湖的霸业,但孙恩可随时反过来利用木雷对付我们。”
郝长亨皱眉道:“不破此木雷阵,我们将难以安心南返;若破此阵,等若与孙恩撕破面皮。孙恩如有合作的诚意,好该自发地撤去木雷阵。”
聂天还道:“我和孙恩在早前密谈近半个时辰,商讨进攻边荒集的大计。他主动提起木雷阵,说要保留直至攻陷边荒集,为的是要防止北府兵或建康的水师船来援。”
郝长亨皱眉道:“话虽说得漂亮好听,事实上却是令我们难以临阵退缩,不得以任遥作借口废弃盟约。”
聂天还欣然道:“长亨不负我对你的期望,看透孙恩卑劣的手段。现在边荒集既晓得我们的计划,必然严阵以待,我们若蠢得从水路强攻,肯定会吃大亏。所以我坚持必须在南北大军同时夹攻边荒集的当儿,方会沿颖水从水陆两路向边荒集进军。”
郝长享双目问闪发光,沉声道:“师尊仍打算与孙恩合作吗?”
聂天还仰天长笑,状极欣悦,忽然又平复过来,冷然道:“我们今次肯和孙恩携手合作,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除去江海流。现在既已完成任务,只有蠢材仍去冒险。”
稍顿又道:“孙恩和慕容垂均非善男信女,只看慕容垂派遣赫连勃勃到边荒集搅风搅雨,便知他立心不良,不肯公平地与我们分配边荒集的利益。”
郝长亨一呆道:“如此帮主是决定撤退。”
聂天还好整以暇的道:“撤退是事在必行,时机却要掌握得准确,当边荒集的攻防战全面展开,天师军难以分身之际,我们便去破掉木雷阵,从容南返。”
郝长亨赞叹道:“帮主确是算无遗策。”
聂天还斜兜他一眼,有点懒洋洋的道:“你不觉得如此把边荒集拱手让与孙恩是不智之举吗?”
郝长亨晓得聂天还是在考较他,正容道:“俗谚有云棒打出头鸟,而孙恩正是这头鸟儿,不论是司马曜,又或江左双玄,都会尽一切办法打击孙恩,而我们则可以乘机接收大江帮的生意,迫令沿江的大小帮会向我们纳贡称臣,将势力从两湖扩展至整道大江。”
聂天还仰望夜空,振臂高呼道:“今天是我们两湖帮的大好日子,大江是南方的命脉,而现在南方的命脉已落入我们的掌握中,我们统一南方的日子亦不远矣。”
郝长亨心中涌起热血,经过这么多年来的辛苦经营,两湖帮振兴的好时光终于来临。
第 十 章 谁与争锋
慕容垂离筏登岸,左右为他挂上紫红色绣金龙的披风,在七、八名亲信大将簇拥里,立在岸旁直如从冥府里走出来的魔神。
他招牌武的环额束发钢箍在散于肩膊的深黑长发的衬托下于火把光里闪闪生辉,不过仍未比得上他眼内神采之一二。
慕容垂自懂事开始,一直遭人嫉忌,皆因才智过人,有勇有谋,战无不胜。
他乃前燕主的第五儿,王位当然轮不到他,坐上去的是老二慕容隽,首先是硬迫他改名字,由慕容霸改为慕容垂。
他知时不我与,忍了这口鸟气,还为慕容隽灭掉后趟,扶助慕容隽称帝。他亦因战功被封为吴王,其镇守过的郡县,政绩卓著,为人乐道。
桓温北伐,对前燕用兵,吓得前燕上下魂不附体,准备逃亡之际,独慕容垂临危请命,主动出战,击退桓温。此战奠定慕容垂北方第一武技兵法大家的至誉,也令前燕上下极力排挤他,慕容垂在无可选择下投奔苻坚。
苻坚对他倒屣相迎,不过苻坚的心腹大臣王猛却力劝苻坚毅他。慕容垂为向符坚表示忠诚,自愿作先锋军,一举破灭前燕。在前燕亡国的一刻,他立下大志,定要在自己手上复兴燕国。
苻坚的淝水之败,正是上天赐予他的良机,更使他认识到边荒集超然的战咯位置。
一直以来,他秘密透过拓跋圭从边荒集得益,更通过拓跋圭扯苻坚的后腿。若拓跋圭肯死心塌地的为他办事,他绝不用亲自征伐边荒集。可是拓跋圭拒绝他的封赏,令他生出警惕,遂下决心把边荒集控制在手心,同时扶助赫连勃勃以牵制拓跋圭。
一切都依他的策略进行,直至今天,边荒集竟出现他意料之外的变化。
手下战士于颖水两岸布防。
黄河帮的营地和船队在下游不远处,离他们登陆处只有数千步。
一道黑影从西面的林木问疾掠而来,手下们齐声叱喝,慕容垂却道:“是政良!让他过来。”
那人速度惊人,众人眼前一花,已跪倒慕容垂身前,叩头道:“政良拜见大王。”赫然竟是曾于边荒集刺杀燕飞不遂,有“小后羿”之称,以猎头为业的刺客宗政良。
慕容垂现出笑容,道:“政良平身,边荒集现在情况如何?”
宗政良起立说话道:“形势非常不妙,边荒集各大帮会破天荒团结一致,且有大批边民响应追随。”
慕容垂脸色一沉道:“勃勃是怎么弄的?怎可能让如此局面出现?”
宗政良叹道:“赫连勃勃已背叛大王,甫到边荒集竟然扮花妖搅风搅雨,岂知惹出真正的花妖来。他更不依大王指示,妄图控制边荒集,落得损兵折将,惨败而逃,再没有面目见大王。”
慕容垂的心腹大将高弼闻言讶道:“赫连勃勃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即使可以控制边荒集,可是我们大军正压境而来,不怕大王治他违背军令之罪吗?事情如此不合情理,他该是另有所持。”
宗政良道:“照我猜测,他是想趁我们大军到达前,先杀尽拓跋族的人,然把边荒集抢掠一空,留下一座被破坏的空集给我们。此人一向残忍成性,以杀人为乐。”
慕容垂哑然笑道:“我是低估了他,他却是高估了自己。政良的分析很有道理,不论他如何开罪我,我暂时确难分身去理会他。只要他善用从边荒集得来兵器、物资、牲口和财富,在短时间内灭掉拓跋圭,势可统一北疆,立告坐大。唉!我真的希望他成功,如此我便不用为拓跋圭头痛。勃勃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拓跋圭却是另一回事。”
高弼和宗政良当然清楚慕容垂为何分身不得。现在北方,苻坚虽是强弩之末,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曾统一北方的霸主?长安仍是在苻坚的控制下,以此为据地与慕容永和姚苌展开争夺关中的激战。
一旦长安被任何一方攻陷,杀死苻坚,北方将立即陷进大乱。慕容垂必须把握时机,完成统一北方的鸿图霸业。
如此情况下,岂有闲情去理会北疆的事。
慕容垂想不到赫连勃勃如此工于心计,所以说低估了赫连勃勃;说赫连勃勃高估了自己,则是嘲笑他闹得个灰头上面、弃戈拽甲惨败而回了。
高弼问道:“边民竟会同心合力,确是出人意表,不过与赫连勃勃一战,该已耗尽气力,变成伤疲之军。何况不论他们如何精诚团结,始终是乌合之众,怎抗拒我们久经战阵的精锐之师?”
宗政良苦笑道:“边荒集本身是个教人难以置信的地方,一切没有可能的事也可以在那里发生。赫连勃勃的惨败,是一面倒的惨败,边人折损的只区区百来二百人。而同一时间,两湖帮的郝长亨反中了屠奉三的陷阱,被迫退返南面,令边荒集得到喘息的机会,全面布防。现在的边荒集再不是我们一向熟悉的边荒集,而是权责分明,有组织和高度效率的军事重地。”
慕容垂目光投向黄河帮的营地,知道在己方登岸布防完成之前,铁士心不会过来打招呼。沉声问道:“究竟何人在主持大局?”
宗政良答道:“他们捧出纪千千作名义上的统帅,实质上应是由议会作集体领导。”
慕容垂与高弼愕然以对,后者问道:“是否谢安的干女儿,有秦淮首席才女之誉的纪千千?”
宗政良双目闪动着奇异的神色,轻轻道:“正是她!”
慕容垂平静的道:“她是否确如传言所说般动人?”
宗政良叹道:“甚么倾国倾城,我看应该便是这样儿。她甫抵边荒集,把整个边荒集弄得神魂颠倒,人人争相讨好,改变一直奉行不悖以武力解决一切的习惯。她有一种媚在骨子里的魅力,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愈看愈动人。”
心中同时婉惜不已。他本有得到她的机会,只恨过不了燕飞的一关。
慕容垂仰望夜空,似在思回宗政良对纪千千的描述。
宗政良又详细说出被迫离开边荒集前的所见所闻,扼要而清晰,尽显他作为超级斥堠的识见眼光。
高弼听得眉头深锁,最后问道:“政良有否联系上任遥呢?”
宗政良道:“任遥方面更令人费解,自昨天开始,他与我断去所有联系。任遥曾和我说过,夜窝族襄有他大批的手下,如能里应外合,我们可轻易摧毁边荒集的防御力量。”
高弼不解道:“任遥于此最关键的时刻消声匿迹,绝不寻常。”
慕容垂并不把任遥的事放在心上,淡淡道:“边荒集是否气数末尽呢?没有-件事切合我们的顶期。”
宗政良道:“我是从边荒集来,离集时的印象仍非常深刻。集内边人不单战意高昂,且人人尽展所能,教人看得眼花了乱。例如负责清场的方鸿生,在搜索方面很有一手,甫踏进我藏身的破屋,竟直指我藏身之处,迫得我立即远遁,否则我会更清楚他们的布置。”
慕容垂冷然道:“边荒集是天下英雄集中之所,没有点斤量或怕死的都不会到那里去。这种人若不顾生死的拼命反抗,将汇合成一股强大的反击力量。千万不要低估他们,燕飞便是拓跋圭推崇备致的高手。甚么屠奉三、拓跋仪、慕容战均非泛泛之辈。所以我们必须改变策略,放弃从水路进攻,否则纵使得胜,亦要元气大伤。”
高弼点头道:“若我们从水路进攻,便是有迹可寻,只有利用广阔的边荒,方能令敌人防不胜防,无从阻截。”
慕容垂吩咐道:“给我把士心召来,大家从容定计。”
高弼忙把命令发下去。
慕容垂双目神光闪烁,语气却从容冷静,道:“高卿“无从阻截”的一句话甚合我意,不论边荒集实力如何雄厚,仍没法同时应付我们南北大军的夹攻,所以对方必自恃熟悉地形,以奇兵伏兵搔扰我们行军,更妄想可以先击垮我们其中一方的部队。我们须拟定的策略,应是针对此点作出部署。”
接着目光投往层云密布的夜空,叹道:“想不到今次边荒之行,竟会有意外收获,纪千千将是我慕容垂攻克边荒集的战利品,成为南人没齿难忘的耻辱,却是我慕容垂的福气。让我看看这位有倾国倾城之色的绝世大美人,是如何动人?”
宗政良和高弼听得面面相觑,想不到一向不好渔色的慕容垂,竟会有对女人动心的一天。
刘裕行尸走肉地坐在继续行程的马车内,沿古驿道朝广陵进发。
他失陷于前所未有的低潮里,一阵又一阵的颓丧情绪波浪般冲击着他,他竭力避免去想的事情,前仆后继地进犯他的脑袋。公私两方面固是一败涂地,未来也再没有任何可期待的变化。
自己心仪的动人女子已表达心意,自己反成为情场上的懦夫,不但辜负了她的青睐,还深深伤害了她,伤害了门己。
他感到孤独,一种从未感受遇可以淹没一切令人窒息的孤独。失去了朋友、失去了至爱、失去了理想的孤独。不论将来有甚成就,却清楚知道再难快乐起来。
淝水之战是他最颠峰的成就,到边荒集去时更是意气风发,可是一切都完了,他的事业已彻底完蛋。与谢玄交待过边荒集的情况后,他会自动引退,返乡过些清茶淡饭的日子了事,因为他失去奋斗的雄心壮志。
假设自己知晓情况后立即不顾一切的赶回边荒集去,至少可以与燕飞等轰轰烈烈的并肩作战至死,怎都胜过目下的情况。
在极度的心倦力疲下,他合上眼睛,脑袋虚荡无物,任由命运安排他的将来,因为他晓得一切已成定局,他会失去一切。
阴奇来到化身宋孟齐的江文清的船上,随行船队泊在颖水支河隐秘处。
江文清和直破天神色凝重,看来是情况不妙。
阴奇先向他们布告边荒集最新的情况,同时说出从水路配合拓跋仪奇兵的战术。
直破天叹道:“我们本在苦心静候敌人从水路进犯边荒集,待他们经过后顺流锲尾追击,在有心算无心下,肯定可令对方损失惨重。黄河帮的战船根本不被我们放在眼内,只恨对方显然洞悉水路的危险,已弃筏登岸。只要他们在两个时辰内起行,骑兵可于子时抵达边荒集。以慕容垂用兵的高明,我们恐难达到延敌的目标。”
江文清苦笑道:“我们本想趁慕容垂大军抵达前,无一步偷袭黄河帮,只要驱散对方的战马,将可令敌人失去机动性。可惜铁士心非常谨慎,把防御网大幅扩阔,又设置木寨,使我们无从人手,坐失良机。”
阴奇沉声问道:“敌人实力如何?”
直破天答道:“黄河帮的战士约三千人,战马多达五千头,应是全供慕容垂之用。至于慕容垂的部队在一万二千人至一万五千人间,以我们的微薄力量,根本没法阻止他们向边荒集推进。”
江文清道:“只要慕容垂和黄河帮近二万人的部队夹着河道分多路向边荒集挺进,船队随后而至,除非我们和他们正面硬撼,否则将难以延误对方的行程。”
直破天道:“加上你们,我们可以登岸作战者不到七百人,不论偷袭伏击均难以凑效。阴兄有甚么好提议?”
江文清忍不住问道:“阴兄起程时,我方北上的船队仍未抵达吗?”
阴奇一直避免触及此事,现在避无可避,只好老实答道:“贵帮的船队恐怕在途中出事,凶多吉少。”
江文清娇躯剧颤,垂下头去。
阴奇当然不晓得她关心父亲的安危,转返正题道:“能否延误北方来的敌人,已成今战成败的关键。我有一个提议,是从水路直接攻击敌人,凭着夜色的掩护,攻其不备,至少可对黄河帮的船队造成严重的破坏,不但可挫折敌人的士气,更可令他们没法好好休息,使拓跋仪的部队处于有利的情况下。”
江文清和直破天均脸露难色,要知逆水偷袭,犯水战的大忌。更何况除两艘双头船有比黄河帮远为优越的战力外,其它战船的平均战力,均在黄河帮战船之下。
阴奇续道:“拓跋仪是马贼出身,擅长设置陷阱,虽难对敌人造成严重的损害,却可拖慢对方行军的速度,打击对方的信心和士气。”
江文清似回复过来,冷静的道:“阴兄的提议虽然大胆却非是完全行不通,细节则仍须斟酌。”
直破天皱眉道:“不嫌太冒险吗?”
江文清道:“不冒险怎会有成果?偷袭一事由我们两艘双头舰负起全责,以闯关的方式偷袭对方,不论得手与否继续北上,若可引得敌船追来将更理想。”
阴奇点头道:“我们埋伏在这里,待对方经过后顺水从后方发动攻击,如此或可令敌人乱了阵脚,拓跋仪将有机可乘。”
直破天终于同意,皆因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点头道:“只要我们闯越敌人,敌人将有后顾之忧,怕我们随时掉头来攻,被迫与颖水保持距离,难收水陆呼应之效。”
阴奇道:“敌方骑兵只有五千之众,其它步兵行军缓慢,黄河帮更要倚赖船队运载兵员,当他们以为你们已逃往上游,我们却来个拦腰突袭,肯定可令对方阵脚大乱。此计沙绝。”
江文清断言道:“就这么决定。”
直破天仰观天色,道:“云层愈积愈厚,若降下大雨,对我们更是有利。老天爷呵!你可否帮个忙呢?”
阴奇也在抬头观天,摇头道:“可惜我们没有等待的时间,我们带来大批由千千小姐设计的火油球,配合火箭,威力惊人,我立即使人搬过来。”
直破天拍拍他肩头道:“让我先到你处好好研究,看可否派上用场。”
两人去后,江文清再控制不住心中的悲苦,涌出热泪。
在与两湖帮多年的斗争中,此刻他们大江帮已落在绝对的下风,江海流更是生死未卜,假若边荒集失陷于聂天还的手,大江帮将遭到灭帮的厄运。
一直以来,逞荒集是大江帮存活的命脉,上至朝廷,下至帮会,想从边荒集得到欠缺的物资,均直接或间接地透过他们去办事,也令他们得到庞大有形和无形的回报。
所以江海流派出得力的拜把兄弟程苍古和费正昌到边荒集劻助祝老大。可是一日之内,整个情况完全逆转过来。
大江帮究竟在哪一方面出了岔子呢?
第十一章 谁主颖河
燕飞和屠奉三并骑立于谷口外,看着车队和牲口缓缓入谷。
战士在四方戒备,山谷高处哨街重重。
屠奉三道:“真奇怪!天师军仍没有动静,难道竟看破我们的手段?”
燕飞道:“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听过他说几句话,印象却颇深刻,感觉此人胆大心细,长于应变。”
屠奉三皱眉道:“你是否在说徐道覆?你怎知是他在主持而非孙恩又或卢循呢?”
燕飞愕然道:“可能是因卓狂生说过天师军是由徐道覆指挥,不过我真的感觉到他正在虎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屠奉三惊异地打量他,问道:“听说花妖是由你老兄纯凭感觉识破的,更有传言你的蝶恋花会向主人示警,究竟属甚么功法?”
燕飞心中暗骂不知哪个混蛋泄漏自己的机密,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我自己也很想找人给我一个圆满的解释。”
屠奉三道:“现在你是我的战友,我当然希望你的灵机愈敏锐愈好。告诉我!你现在是否有危机迫近的预感?”
燕飞的目光投往边荒集,道:“我并不是神仙,幸好凡人有凡人的方法,就是设身处地为徐道覆作出考虑。假如我是徐道覆,忽然看到大批人马离开边荒集,赶往小谷,会怎样想呢?”
屠奉三同意道:三日定他看穿这是个陷阱,所以按兵不动,问题在他会如何反应呢?”
燕飞道:“徐道覆若确如传闻般的智勇兼备,精于兵事,该猜到我们是要在集外设立能长时间稳守的坚强据点,更该猜到小谷是边荒集失陷时的唯一退路。另一条路或许是跳进颖水逃生。”
屠奉三一震道:“他将采截断的手段,并以此迫我们离谷作战,此招确是很绝。”
燕飞微笑道:“分头行事的时间到哩!大家小心点。”
屠奉三探手和他相握,道:“希望燕兄回来时带着孙恩的首级,不过勿要勉强,保命方是要紧。”
燕飞握着他的手,听着此以冷酷无情见称的人道别的叮咛,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滋味。道:“屠兄也须小心行事,迟些儿我们再在边荒集喝酒聊天。”
屠奉三放开他的手,目光灼灼的瞧他,低声问道:“你感觉到孙恩吗?”
燕飞眉头蹙聚,道:“我似乎感应到他,又似完全没有感应,这感应奇怪至极点,如实却似虚,真伪难辨。”
屠奉三道:“如此方才合理,在天师徒众眼中,孙恩有通天彻地之能,能人之所不能。在识者心中,孙恩的道术武功已臻贯通天人的境界,鬼神莫测其秘。燕兄今次与孙恩之战,不论谁胜谁负,将会千古留名。”
燕飞点头道:“屠兄对孙恩的评语当是中肯,否则以任遥之能,不会察觉不到他老人家在旁虎视眈眈,我会以此为戒。”
屠奉三笑道:“燕飞并不是任遥,孙恩今次遇上敌手哩!屠某在此祝燕兄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燕飞洒然一笑,往后退开,几个身法没入南面的疏林里。
屠奉三心生感慨。
或许是因燕飞与世无争的性格作风,或因识英雄重英雄,又或因大家正生死与共的并肩作战,至少在此刻,他的感觉是燕飞确为他的朋友。
可叹是未来形势难料,纵可保住边荒集,但当桓玄起兵作反,将会出现新的变化,现在的朋友,会变成将来的死敌。他和燕飞间关系的发展,殊不乐观。
拓跋仪和五百本族战士,穿林过野,沿颖水里北推进。
骑队分散前进,似是杂乱无章,散乱中又隐具法度。虽没有火把照明,黑夜却对他们这经历多年马贼生涯的战士,没有丝毫影响。
马蹄穿上特制的软甲蹄靴,踏在地上时只弄出黯哑的闷响,使他们有如从地府钻出来的幽灵骑士。
以拓跋圭为首的马贼团,一直在苻坚大力清剿的情况下竭力求存,且不住壮大,对付围剿追杀他们的敌人,他们-向采取的策略是“-击不中,远扬千里”的游击战法。从来他们都是以少胜多,所以现在面对虽是庞大的敌人,要偷袭的是被誉为北方第一人的慕容垂,却人人没有半点畏怯犹豫。
拓跋仪发出鸟呜暗号,手下立即散往各方,自发地寻找埋伏的地点。
拓跋仪与丁宣跳下马来,由左右牵走坐骑,两人徒步掠前,登上高地,遥观两里许外的敌阵。
丁宣一震道:“似乎超过一万五千之众。”
拓跋仪细察对方形势,在火把光照耀下,颖水两岸敌人阵容鼎盛地分布有序。
东岸尽是步军,只有作先锋的是二百骑兵,该为整个逾万人的步兵团作开路侦察的探子。这边的人全坐在地上休息候令。
西岸是清一式的骑兵,数在五千之间,正整理装备,一副准备起行的模样。
水道上泊着五十艘黄河帮的破浪船,这种中型战船载兵量不大,以每艘五十人计,只可运送二干五百人。真正数目肯定在此数之下,因为必须拨出至少十艘以运载物资粮草。
在西岸离岸千步许处设有木寨营地,照猜估该是用来作后援基地,由黄河帮的人留守。黄河帮的船将不住把粮货从北方运至,再由战船把所需经水道运往前线,快捷方便。
拓跋仪冷然道:“应是一万八干人到二万人间,慕容垂确是名不虚传,只看这等阵仗,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
丁宣头皮发麻的道:“他们的战马休养充足,反之我们的战马已走了七、八里路,我们和他们比速度肯定不成,比实力更是一对十之数,不论我们如何偷袭伏击,无疑是以卵击石,肯定死路一条。”
拓跋仪目光在水道巡梭,道:“看到吗?他们把木筏绑起来,五个一排,当黄河帮的破浪控制水道后,木筏将在黄河帮的撑橹手控制下顺流漂往边荒集去,届时连筏为桥,东岸的大军可以迅速渡河,边荒集立即完蛋。”
丁宣倒抽一口凉气。
慕容垂的战略清楚展现在他们眼前,就是先以精骑沿颖水西岸多路进发,于子时与孙恩和两湖帮的大军夹击边荒集。
东岸的步兵团同时推进,配合水道黄河帮的战船由水陆两路压境而至,木筏随后。
当黄河帮的战船肃清水道的障碍和敌舰,会于边荒集东的河段连筏为桥,步兵团将蜂拥渡河,水银泻地的从东面破墙入侵边荒集。
边荒集此时正穷于应付南北敌军的狂攻猛打,试问如何抵抗这支超逾万人的强大敌军?
拓跋仪道:“水道的争夺战将交由宋孟齐和阴奇处理,我们无从插手。我们可以做的是在西岸区设置专对付马儿的陷阱机关,利用火油弹放火烧林,迫对方绕道,不单可延误敌人行军,更可阻止敌人在西岸呼应河道的破浪。”
接着现出一丝充满自信的微笑道:“我起程前卓名士密告我整个由千千小姐拟定的作战计划,每一场战争也有不同的战法。待慕容垂大车去后,我们立即突袭木寨,以此乱慕容垂的军心。你立即使人赶回去通知边荒集我们眼所见的事,免致他们措手不及。”
丁宣领命去了。
拓跋仪暗叹一口气,看着两艘破浪从敌区河段开出进行探路的任务,心忖能否守得稳边荒集,将看河道的操控权能否牢牢掌握在己方手上。
燕飞在林木间飞翔。
开始时各种意念纷至沓来,不旋踵进入万念俱寂、空极不空的灵机妙境。
他先越过小谷,西行近里,方绕往南方。
他开始感觉到孙恩的存在,这是没法解释的感应灵觉,超乎于日常感官之上。
即使没有灵机妙觉,仍不难从孙恩一向的习惯猜测他的位置。
孙恩若要总揽全局,必须立足于可同时观看到颖水和边荒集西南面的位置。这么一个位置只有位于边荒集南面的“镇荒岗”。
此岗处于边荒集南方约两里许处,由几座小山丘连结而成,“镇荒岗”便是这排小山峦的峰颠。也是边荒集南面平野的最高点,可俯瞰边荒集的西南方及颖水河段。
孙恩一向惯用的战术,是凭其盖世魔功,择肥而噬。一旦给他觐准机会,不论对方如何人多势众,他会利用了然于胸的环境,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帅首级如探囊取物般轻易,一举弄垮敌人。
任遥之死情况相同,正是他这种独一无二战术下的牺牲品。
燕飞此行的任务是要阻止他重施故技,所以必须在这等事发生前收拾他。
他会绕往“镇荒岗”的南面,对孙恩进行突袭。
燕飞心中一无所惧。
金丹大法全面运行,心灵晶莹剔透,并没有因对手是孙恩有丝毫畏缩。
孙恩究竟厉害至何等程度?快将揭盅。
就在此时,心中现出警兆,右方半里许处有人隐伏其中。
燕飞心中一动,暗忖横竖不费多少功夫,忙从树顶投往林地,悄悄朝目标潜过去。
铁士心今年三十三岁,身材魁梧,远看像一座铁塔,宽肩上的秃头在火把光照耀下闪闪生辉,其体形确令见者生畏。不知是否为加强其威武的形相,即使在平日他亦爱穿战甲,此时在战场上更是全副武装。他的战甲也与众不同,是以鲨甲和水牛皮革揉制而成,掉进水里反可增加浮力,否则若因战甲过重沉尸江底,会成天大的笑话。
他过人的体魄对他的事业有直接的帮助,只五年间便从依赖黄河寻生计的小流氓变为一个小帮会的老大。
其事业的转折点是遇上逃避族人追杀的慕容垂,并义助后者从水路逃难避过一劫。自此两人结为拜把兄弟。
到慕容垂成为苻坚手下猛将,在慕容垂的照拂下铁士心把一个地方的小帮会发展成为雄霸黄河的大帮,正武易名为黄河帮。
在淝水之战前,铁士心一直与拓跋圭紧密合作,负责运送战马和财货。到拓跋圭与慕容垂的关系频于决裂,双方的合作方告终。
铁士心不单是慕容垂忠诚的伙伴,更是慕容垂的耳目,通过他慕容垂可掌握北方的形势变化,从容定计。
今趟进攻边荒集的决定,是由铁士心穿针引线,透过任遥与聂天还和孙恩斡旋,始能成事。
铁士心高大威武而不臃肿,下颔厚实,脸宽眼大,却出奇地不予人盛气凌人的感觉。他惯用的兵器是大刀,刀名“巨浪”,在北方非常有名,论武功属竺法庆、任遥、江凌虚和安世清等北方汉人顶尖高手的级数,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此时他与慕容垂来到颖水岸旁一处高阜说私话,两人交情深厚,说话没有任何顾忌,无须转弯抹角。
铁士心长吁一口气道:“今仗并不容易。”
慕容垂从容道:“今仗我们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漂亮亮,否则纵能得于边荒集,亦将失于北方。”
铁士心当然明白他意之所指。边荒集虽然关系重大,说到底仍是统一北方的连场大战襄的小插曲,若因此伤亡惨重,将大大影响慕容垂统一北方的战事和威势。
目光投往对岸休息候命的步军团,点头道:“大哥这一招很绝,边荒集当集中力量防守颖水西岸码头区,大哥偏于敌人难以顾及的束岸行军,到时只要成功渡河,此战立可分出胜负。”
慕容垂道:“水道的控制权倚仗士心去争取,边人莫不是胆大包天之辈,更爱行险着,士心千万勿掉以轻心。”
铁士心道:“只要两湖帮配合作战,牵制对方实力薄弱的船队,我们顺流攻去,该是万无一失。”
慕容垂讶道:“既然如此,因何你还是忧色重重的样子?”
铁士心叹道:“事情颇不寻常,姬别竟然背叛了我。”
慕容垂哑然失笑道:“边人只讲利益,当姬别弄清楚情况,得知有孙恩和聂天还参与其事,当然醒觉过来,晓得边荒集没有他立足之地。”
铁士心道:“我并非奇怪他背叛我,而是因深明他爱逸恶劳、贪生怕死的个性。以他的为人,怎会留在边荒集等死,而不选择立即逃走呢?”
慕容垂道:“你知道的是多久前的情况?”
铁士心道:“是个许时辰前最后一批探子带回来的消息,他们指于击溃赫连勃勃和郝长亨的部队后,所有人均可自由离开,姬别却偏偏不走,还积极参与布防的工作。他在边荒集的兵工厂或许是天下规模最大的,只是弩箭机便有数十台,手下更有巧匠无数,有他留下,逞荒集势如虎添翼。”
慕容垂沉吟片刻,点头道:“姬别的行径确出人意表,他一向最怕的人是你,现在竟敢与你公然为敌,会否是因为纪千千呢?”
铁士心摇头道:“女人一向是他的玩物,怎会忽然反变成听女人之命的奴材?”
慕容垂目光投往夜空,双目闪闪生辉,淡淡道:“让我告诉你,纪千千是与别不同的。能令谢安乐而忘忧,能令整个建康如痴如醉,能令边荒集化戾气为祥和,从一盘散沙变为精诚团结,岂会是寻常美色?或徒具躯壳的漂亮人儿?”
铁士心愕然瞧他。
慕容垂迎上他的目光,沉声道:“今仗确不轻易,边荒集现时的情况是从未在该处出现过的,若我们只是恃强攻击,纵可获胜也只是惨胜。所以必须多方施计,不住增添压力,以摧毁其信心士气。”
又冷哼道:“天下没有一座是我慕容垂攻不下的城池,坚城如长安、洛阳也如是。何况区区一个没有城墙可恃的边荒集?”
铁士心点头道:“此战胜之不难,难就难在如何在我方伤亡不大下得竟全功,听大哥这么说,我安心多了。咦!”
慕容垂亦有所觉,目光投往河道,两艘没有亮灯的船出现河道处,桅帆半张,只靠桨力迅速接近,彷似从黑暗冒出来的鬼舟。
铁士心一震高喝示警道:“敌船偷袭,儿郎们立即应战!”
第十二章 红灯高悬
慕容战听到暗号,忙使人把出口的障碍移开。
屠奉三闪进来道:“我没时间解释,先令你的人移往小谷去。”
慕容战二话不说的发下命令,手下战士纷纷上马,鱼贯走出荆棘林。
慕容战拉苦战马随屠奉三往外走,见屠奉三不住打量他,笑道:“为何这般看我?”
屠奉三淡淡道:“你对我如此信而不疑,不怕我害你吗?”
慕容战笑道:“你已把我诓进死地,要害我还不容易吗?何用费唇舌来和我说无聊的闲话?”
屠奉三拍额道:“对!是我胡涂!”
召来坐骑,与慕容战同时飞身上马,领路前行。
慕容战道:“是否被对方看穿了?”
屠奉三点头道:“据探子回报,天师军已向我们分三路推进,领军的该是“妖道”卢循,因为行军的方式是他爱用的蟹钳阵,把主力集中于左右翼军。其人数约在五千人间,全部是步兵。”
慕容战道:“你怎知他识破我们?”
屠奉三道:“先是燕飞提醒我,所以我特别派出得力手下前往侦察,发觉其中军带备大批削尖的粗木干,立知不妙,所以去唤你出来透透气。”
慕容战一震道:“好卢循!分明要在小谷外设置木寨,建立坚强的据点。”
屠奉三叹道:“此招异常高明,若给他们在边荒集和小谷问的高地设置木寨,配合比我们强大得多的军力,势将隔断我们与边荒集的呼应,更截断边荒集的退路。”
慕容战点头道:“那时我和你将进退两难。难道死守小谷,坐看边荒集的失陷吗?不过若出谷攻击,则正中对方下怀。”
屠奉三断然道:“我们绝不容此事发生,否则此仗我们肯定输得很惨。”
慕容战道:“老哥你有何应付良方?”
屠奉三从容笑道:“唯一方法是以快打慢,以快骑的机动性克制对方的步兵。”
慕容战听得眉头大皱道:“对方正是要引我们离谷作战,当然是步步为营,且会尽量经平野之地行军,令我们没法伏击偷袭。”
屠奉三道:“要击退他们肯定没法办到,不过若我们只是想烧掉对方的木材,却是大有可能,对吗?”
慕容战大笑道:“好计!”
两人同时朝边荒集瞧去,绿灯缓缓降下,升上红灯,指示敌人进入警戒线内。
“小姐!你是否在担心燕公子呢?”
观远台上,纪千千立在西南角处,凝视远方平野丘原。
敌人的火把像无数的营火虫,缓缓移动,显示敌人的两支部队,一支移往集外西面,一支正朝南门推进。
纪千千幽幽道:“我在担心每一位出征的战士。”
小诗低声道:“小姐是统帅嘛!大可不让燕公子去冒险。”
纪千千别首瞥爱婢一眼,柔声道:“诗诗不再害怕了吗?”
小诗垂头道:“和小姐在一起,小诗甚么都不怕。”
纪千千想起高彦,想到小诗仍被蒙在鼓里,暗叹一口气道:“正因我是统帅,方不得不让燕飞对付孙恩。过往干爹说起孙恩,曾多次指出孙恩那种擒贼亢擒王的战术,往往可把一场大战役的形势完全扭转,却又毫无应付的良方,只是心理上的威胁,足令任何与他对敌的人睡不安寝。别人不晓得孙恩的厉害,但我身为谢安的干女儿,怎会不清楚?”
小诗天真的道:“为何不多找几个身手高强的英雄好汉,助燕公子左对付孙恩呢?”
纪千千苦笑道:“孙恩不论道术武功,均臻达鬼神莫测的层次,多几个人少几个人并没有分别,反易泄露行藏。真正可以帮得上忙的,又要领军应付敌人。”
小诗骇得花容惨淡,颤声道:“孙恩这般了得,燕公子怎办好?”
纪千千柔声道:“你又害怕哩!告诉你吧!在我尚未认识燕飞前,我已晓得天下间若有一个人能对抗孙恩,肯定是燕飞无疑。这是干爹和玄帅一致同意的,你听过有人的剑会呜叫示警吗?我亲自听过。孙恩的功法根本不是凡人能应付的,而边荒集只有燕飞不是凡人,他的剑法已达到通玄的境界。所以当卓名士提出由他自己去对付孙恩,我反建议由燕飞去负此重任。边荒集没有另一个更好的选择,我也没有选择。战争向是如此,纵使没法肯定胜负,仍要尽力而为,不计后果。”
刚说到卓名士,卓狂生来到两女身后,沉声道:“情况不妙,向我们西面推进的天师军,似乎想截断我们与战谷的联系。”
纪千千平静的道:“请卓先生使人在红灯正西挂起黄色灯笼,但不可高于红灯。”
卓狂生微一错愕,把命令传下去。
黄色灯笼缓缓升起,指示小谷方的友军主动对付敌人,由于比红灯为低,表明边荒集不会派兵援助,所以屠奉三等必须自行设法。
小诗趁卓狂生去办事,凑到她耳旁低声道:“小姐真威风,指挥若定,诗诗感到小姐你信心十足,可以应付任何风浪。”
纪千千心中苦笑。
她终于体会到谢安在淝水之战前所承受的沉重压力,谢安凭“镇之以静”的方法感染建康军民,她现在唯一方法,亦是装出临敌从容的态度。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徐道覆的才智,如他不是如斯出众,亦难打动她的芳心。
卓狂生回到她身旁,朝往西推进的火把阵瞧去,敌人兵分二路,活像三条火龙,且沿途处处布防,翼翼小心,步步为营。
道:“徐道覆不愧是将帅之材,先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绝不急于建功。”
纪千千不知想起甚么,语调出奇地温柔,轻轻道:“这是他一贯以静制动的作风,尽量引人尽展所长,再从你擅长的东西窥见破绽,一举击破,令人没有翻身的机会。”
卓狂生同意道:“小姐对他确非常了解,小姐的话更令我明白因何我们一方不可轻举妄动,否则正中对方下怀。只恨战谷一方却不能坐看对方成功在谷集问设立据点,他们将被迫出手。”
纪千千轻松的道:“屠奉三和慕容战是我们联军最出色的将领,手下荆州军和鲜卑战士更是久经战阵的精锐,若他们办不来的事,我们出去也是白赔,反予敌人可乘之机。放心好哩!我有信心他们有破敌之计。我们应做唯一的事,是牵制敌人在南方布阵的大军,如他们敢施援另一支部队,我们或有主动出击的机会。”
卓狂生欣然道:“谨遵小姐指示。我刚得到一个新消息,两湖帮大有可能背盟撤退,返回南方。”
纪千千愕然朝他瞧来,大讶道:“消息从何而来?”
卓狂生瞥小诗一眼。
纪千千知机的随便找个借口,把小诗支使到议堂去为她取披风。
卓狂生压低声音道:“消息来至媞后。”
纪千千一呆道:“她竟可潜入集内来吗?”
卓狂生苦笑道:“实不相瞒,夜窝族里有我们的人,与媞后有一套秘密通消息的方法。请小姐为我们隐瞒这方面的情况,因为媞后已亲自宣布解散逍遥教。我们的人会融入边荒集,成为忠诚的分子。我真的不想他们仍背负着逍遥教的包袱。”
纪千千听得倒抽一口凉气,任遥对边荒集是处心积累,幸好功亏一篑,被孙恩杀死,否则边荒集肯定难逃任遥的魔掌。
欣然道:“千千遵命!”
卓狂生道:“媞后曾与郝长亨碰头,告诉他帝君被孙恩所害一事。郝长亨晓得后颇有退意,一方面是不愿助长孙恩的气焰,更害怕聂天还是孙恩下一个目标。”
又道:“媞后指出,郝长亨对慕容垂另外召来赫连勃勃非常不满,深感与慕容垂和孙恩这类人合作,等若与虎谋皮。照媞后估计,除非聂天还是不折不扣的蠢材,否则会退出此战。”
纪千千皱眉道:“郝长亨又好得多少,我最卑视的正是他这类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若高彦真是被尹清雅害死,燕飞绝不会放过他。”
卓狂生道:“郝长亨确是卑鄙小人,不过我们现在无暇和他算账。少一个敌人总比多一个敌人好。我们须否在颖水的防守上重新布置。”
纪千千道:“假若郝长亨只是故作姿态,我们岂非中他的奸计。”
卓狂生道:“我也想过此一可能性,所有地垒弩箭机阵可以保留,但木雷刺阵却可移往码头上游。如此不论敌人由南北水道杀至,木雷刺也可以痛击敌人。”
纪千千喜道:“此计确是可行,请卓先生全权处理!”
见卓狂生仍呆瞧着自己,猛然醒悟道:“千千仍是不惯作统帅,立即给你令箭手谕。”
此时手下来报,庞义求见。
卓狂生哈哈笑道:“原来是我们边荒集最伟大的建筑大师驾到,我有个提议,移动木雷刺阵的重任,可交由他处理,他会干得比任何人都好,”
纪千千道:“快请庞老板。”
手下领命去了。
此刻的边荒集,受到最严密保护的人是纪千千,不论谁想见她,都要经身分的核实和她本人或卓狂生的允准。
庞义一肚气的来到两人身前,后面还有取来披风的小诗。
小诗为纪千千挂上披风之际,庞义满腹牢骚的道:“燕飞那小子又着我去巡视集内的防御布置,可是我提出改良的意见,却没有人肯听我的话,说甚么必须出示由千千小姐亲发的令箭,否则把一台投石机移歪少许也不行。他……嘿!没甚么!”
他的粗话差点冲口而出,幸好记得小诗在场,立即悬崖勒马。
卓狂生道:“这叫军有军规,你少安毋躁,小姐正准备发出令箭,让你去把木雷刺阵移往集的东北方,码头区上游处,好用来镇守集东整道河段。”
庞义仍然满肚怨气的道:“木雷阵正是令我最光火的,他……嘿!竞把我的木材如此浪费。我不是舍不得,而是明阵怎及暗阵,若给敌人探子看到,肯定先把木雷阵拆掉。河道旁这多暗位斜坡竟不懂利用,如让我来布局,肯定敌人蒙然不觉,直至大难临头。若人人清楚看到,陷阱还算陷阱吗?”
纪千千取来令箭,送到他手上,道:“有了这枝令箭,庞大哥爱怎样改动都行。我们会升起一盏小蓝灯,表示发出了一根令箭。当庞老板把令箭交回来,蓝灯会立即除下。”
庞义低头审视人手沉重,长只半尺的小令箭,吁一口气道:“是黄金打制成的,肯定是边荒集最贵重的箭。”
卓狂生笑道:“刚新鲜出炉,保证没有人能假冒,还不快去办事?”
庞义立即神气起来,匆匆去了。
徐道覆阵兵于边荒集南面半里处,东倚颖水。
此时他布的是以防守为主的迭阵法,把五千步兵分为前后两阵,每阵三列。
第一列是枪盾手,当敌人冲至阵前方与敌拚杀,不准后退。
第二列是箭手,第三列是强弩手。
三列合成一阵,当敌人杀至,枪盾手会坐往地上,好让第二列跪下的箭手和第三列站立的弩手射杀敌人。
第二阵以同样的三列战士组成,当第一阵射尽箭矢又或体力不支,立即以第二阵补上更代。
两翼则各以五百骑兵护卫,进可攻退可守。
这阵法不利冲锋,可是若敌人坚守不出,此阵会发挥奇效,特别是对付没有高墙可恃的边荒集联军。
每次作战,徐道覆均是准备充足,不会冒进。
天师军并非寻常的军队,而是“天师”孙恩的信徒和战士,人人悍不畏死,故能以少胜多,屡败晋军。
可是今晚徐道覆与往常临阵的心情大不相同,连他也有点不明白自己。
是否因为纪千千?
还是因为摸不清对方主持大局的人,没法从对方一向的行事作风和性格拟定针对性的策略?
他真的弄不清楚。
在到达边荒集前,他一直有信心可以挽回纪千千对他的爱,事实证明他错了。
说到底错不在他,而是纪千千受谢安荼毒太深,使她无可救药。
既然他得不到纪千千,是否亦该由他亲手毁掉她?
他为此想法生出不寒而懔的感觉。
每次遇到吸引他的美女,他均会全情投入,施展浑身解数去得到她的心,然后是她的肉体。
对于此类爱情游戏,他一直乐而不疲。
可是当纪千千叫破他的身分,他不得不离开的一刻,他心中不单充满怨恨,更感到从心底涌出来的倦意。
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或许只是一时的情绪波动?
他弄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在残酷的战场上绝不许感情用事,他必须像一贯的以胜利为最高目标,直至边荒集屈服在他的征战下。
张永在他旁提醒道:“是时候哩!”
徐道覆从迷思中惊醒过来,道:“击鼓!”
“咚!咚!咚!”
战鼓敲响。
另一边的周胄笑道:“我看边人只是在故弄玄虚,几个时辰可以弄出甚么花样来呢?”
徐道覆凝望乌灯黑火的边荒集,至乎高悬其上的彩灯,沉声道:“此仗绝不是我们先前想象般容易,更不可轻敌。”
众将轰然应喏。
徐道覆大喝道:“全军推进!”
号角声起。
以步兵为主,骑兵为副的天师大军,开始向边荒集作坚定而缓慢的推进。
第十三章 军事天分
燕飞在密林里潜行数丈,隐隐听到有人说话,更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片密林位于小谷的西南方,离开战场的范围。
燕飞心中奇怪,若躲在林内说话者是逃离边荒集的边民,理该不会惹起自己的感应。想到这里,察觉到前方有人藏身于树木上,似是为林内说话的人放哨,林内深处灯火闪闪。
他好奇心更盛,展开身法,借林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无声无息地悄悄推进,避过多处哨岗,倏地眼前开阔,密林内竟有一片方圆七、八丈的空地。
燕飞闪到一株大树后,往下蹲低,从树旁一堆矮树丛的间隙往空地窥探。
诡异的情景,尽入眼帘内。
空地的中心,放着一盏风灯,灯旁一方平滑的大石上盘膝坐着一名头扎高髻的女子,身穿宽大的道袍,可是不知如何的,他总感到道袍里的身体肯定苗条而丰满,动人非常,偏又没法解释因何会有此印象。
从她的角度瞧去,只看到她少许侧面轮廓,已令他感到此女有异乎寻常的美貌,充满引人人胜的诱惑。
一个人站在她前方,双手下垂,神态恭敬,赫然竟是汉帮的军师胡沛。
当燕飞往她望去,她似生感应,虽然没有任何行动的先兆,但燕飞知道不妥,忙伏贴地上。
果然此女别头朝他藏身处瞧过来,瞄了一眼,目光又回到胡沛身上。
燕飞暗叫厉害,他不敢趁她别过头来之际看她,所以无缘窥她全貌。要知此等高手,已臻达通玄的境界,不用听到任何声息,可以生出警觉。
由于有曾被任遥察觉的前车之鉴,一路潜来他是非常小心,屏止呼吸不在话下,更收敛精气的外射,把心脏的跃动减至若有如无,所有这些功夫都是没有白做的。
她究竟是谁?
胡沛的声音在林内的空间响起道:“今次大师兄阴沟里翻船,二师兄又被孙恩拦途截击,令我们多年来的布置全功尽废。现在惟有寄望边荒集之战侵略者和守卫者几败俱伤,我们或尚有可乘之机。”
甚么大师兄、二师兄,燕飞听得一头雾水,仍没法弄清楚此女的身分。
像如此武功的女子,天下间不会有多少个。
女子低沉而充盈磁性的悦耳声音油然道:“天地之间,莫不有数。有功必有劫,大功业更有大劫难,小沛不必把一时成败放在心上。你大师兄的失败是必然的事,佛爷一向不看好他,只是觉得他尚有可用之处,方虚与委蛇。勃勃他过于自恃,骄横难制,刚愎自用,竟敢不依我们的计划行事,罪该万死。”
燕飞心中剧震,终晓得胡沛口中的大师兄是赫连勃勃,又从“佛爷”的称呼,猜到此女为“大活弥勒”竺法庆的发妻尼惠晖。
尼惠晖现身此处,以“十住大乘功”名震天下的竺法庆会否在附近呢?
胡沛道:“小徒乱了方寸,请佛娘赐示。”
尼惠晖从容不迫的柔声道:“今战不论谁胜谁负,胜败双方均会伤亡惨重,边荒集则肯定元气大伤,须一段长时间方能回复旧观,然后继续发挥作为南北交易枢钮的妙用。孙恩和慕容垂更不能长期磨在边荒集,我已训示国宝,着他封锁颖河,我要聂天还有家却不得归,孙恩的回程亦不会是顺风顺水。”
燕飞暗骂自己胡涂,放着大大一个与弥勒教勾结的王国宝,竞猜不到他是胡沛口中的二师兄。
此时他方晓得王国宝曾率兵到边荒集来,且被孙恩击退。
胡沛道:“边荒集发展至眼前形势,全因孙恩趁任遥追杀刘裕之际下手刺杀任遥。这个刘裕亦不可小觑,竟能从孙恩手底下逃生。”
燕飞暗舒一口气,因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
尼惠晖道:“边荒集现在的情况不容我们插手,我们亦乐于坐山观虎斗。小沛你留在边荒,看情况随机应变,我须立即赶返北方,向佛爷报情况,由佛爹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燕飞知不宜久留,悄悄退后。
若非有重任在身,他定要试试尼惠晖如何了得,现在只能在心襄想想。
尼惠晖又继续说话,道:“燕飞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听到自己的名字,退往另一棵树后的燕飞停了下来。
胡沛答道:“燕飞确不简单,从建康回来后,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只可以用深不可测来形容,祝天云便给他耍得团团转。”
尼惠晖沉声道:“不论他有三头六臂,比起孙恩仍要差上一截,孙恩肯定不会放过他。孙恩最憎恨的人是谢安,燕飞与谢安的关系正是燕飞的催命符。”
燕飞不想再听下去,继续退走。
纪千千、卓狂生和小诗立在观远台上,听着“咚咚”鼓响,瞧着南方敌人大军声势浩荡、阵容鼎盛的朝南门推进。
小诗虽口说不怕,可是看到火把光映照下的敌势,骇得花容失声,说不出话来。
卓狂生也眉头大皱,他虽然学富五车,智慧过人,却不长于军事。见到敌人阵势完整,本身充满威慑的力量,比对起边荒集各自为战的方式,登时心中打鼓,乱了方寸。
天师军比之赫连勃勃的匈奴军,明显地高上不止一筹,从而看出徐道覆精于兵法阵势,绝不像赫连勃勃急于求胜的冒进躁急。
卓狂生道:“该挂上第二盏红灯哩!”
一盏红灯,表示敌人进入警戒线。
两盏红灯,准备作战。
三盏红灯,全面开战。
纪千千悠闲的道:“这支部队该由徐道覆亲自率领,切合他为人行事的一贯作风。”
小诗焦急的道:“小姐啊!卓先生在提醒你呢!”
纪千千探手过去,拉着她的手,笑道:“又说不害怕,现在却慌张哩!诗诗不用怕,他只是在试探我们。”
小诗心神稍定,讶道:“试探我们?”
纪千千点头道:“确是在试探我们,看我们如何反应。不要看他们来势汹汹,只是装个骇人的模样儿,他们很快会停下来。不信的话,走着瞧好了。”
卓狂生呆看着她,心忖她的军事天分像给埋在禾草内的珍珠,现在禾草被移开,她这方面的光芒不住显露,尽现其军事才华。
一轮急骤的鼓声后,敌人推进至离集外第一重防线的二干步处忽然停下。
小诗差些儿鼓掌叫好,嚷道:“真的停下哩!”
卓狂生欣然道:“徐道覆终晓得我们不是好惹的。”
纪千千微笑道:“他一方面试探我们的深浅,另一方面是牵制我们,使我们不能支持西面的战事。”
话犹未已,西面小谷处蹄声轰隆,喊杀震天。
卓狂生赞叹道:“小姐确有先见之明,预知徐道覆会牵制我们,所以知会小谷方我们不会出兵夹击敌人,否则此时便要进退失据。”
小诗道:“敌人既试探出小姐你的厉害,下一步会干甚么呢?”
纪千千沉声道:“立即挂起第二盏红灯。”
小诗和卓狂生愕然以对。
骑队一队接一队从小谷开出,百人作一组,利用地形冲击骚扰已推进至小谷前方位置的天师军。
慕容战领二百人绕个大圈,从后方偷袭敌人运送木材的队伍。
对于边荒周围形势,他和手下战士了如指掌,从敌人行军的路线,便晓得何处是突袭的最佳地点。
在此种开阔的平野丘林,他们的骑射之术更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以速度控制主动,尤其对付的是行动迟缓推送木材的轮车队。
只要以雷霆万钧之势,突破对方翼军的拦截,他们可以隐妥地完成任务。
法宝是由纪千千发明的火油弹。
箭矢射来。
慕容战举盾挡箭,领着手下奔进右方疏林去。
大喝道:“兄弟们随我来。”
转眼奔上一座小丘,收盾取弓拔箭,守在丘上的一组敌人在火把光下纤毫毕露,他们却像从黑暗里钻出来夺命的幽灵骑士。
敌人纷纷中箭倒地。
眨眼冲上丘顶,丘坡下横互着敌人的木材车队,以百计的敌人立即布阵迎战,守得队形整齐,军容鼎盛。
慕容战暗叫厉害,狂喝道:“兄弟们!火油弹侍候。”
后方各持一个火油弹的骑士抢前而来,火油弹没头没脑的从高处往敌人投去。
(第十一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