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古龙
第十九章 管鲍之交

  他仰面狂笑:“我知道你自己也曾说过,要做天下无敌的剑客,就一定要无情,现在呢?现在你已经变了,你已不再是那天下无敌的剑客,这一战你必败无疑。”
  阿吉的双拳突然握紧,瞳孔也在收缩。
  铁虎道:“其实你是否去杀他们,我根本不在乎,只要能杀了你,他们能往那里走!”
  阿吉沉默。
  铁虎道:“你的人虽然变了,可是你的人仍在,你的剑呢!”
  阿吉默默的俯下身,拾起了一段枯枝。
  铁虎道:“这就是你的剑!”
  阿吉淡淡道:“我的人变了,我的剑也变了!”
  铁虎道:“好!”
  “好”字说出口,他全身骨节突又响起。他用的功夫就是外功中登峰造极,天下无双的绝技。
  他的人就是纵横江湖从无敌手的雷震天。他心里充满了信心,对这一战,他几乎已有绝对的把握。
  夕阳红如止。
  血尚末流出。
  阿吉的剑仍在手。虽然这并不是一把长的剑,只不遇是彷佛柴捆中漏出的枯枝,可是一到他手里就变了,变成不可思议的杀人利器。
  就在雷震天一串鞭的神功刚刚开始发动,全身都充满劲力和信心时,阿吉的剑已刺出,点在刚刚响起的一处骨节上。
  他的出手很轻,轻飘飘的点下去,这段枯枝就随着骨节的□声震动,从左手无名指的第二个骨节一路跳跃过去,跳过左肘,肩井,脊椎一串鞭的神功一发,就正如蛰雷惊起,一发便不可收拾。
  铁虎的人却似被这段枯枝黏住,连动都已不能动。枯枝跳过他左肩时,他脸上已无血色,满头冷汗如雨。
  等到他全身每一处骨节都响过,停在他右手小指最后一处骨节上的枯枝,就突然化成了粉末,散人了秋风里。他的人却还是动也不能动的站在那里,脸上的冷汗忽又干透,连嘴角都已干裂,锐眼中也布满血丝,盯着阿吉看了很久,才问出了一句话。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沈而嘶哑?一字字问道:“这是什剑法!”
  阿吉道:“这就是专破一串鞭的剑法。”
  铁虎道:“好,好”第二个“好”字说出口,这个就在一瞬间之前还像山岳般屹立不倒的铁汉,却突然开始软瘫,崩溃他那金刚不坏般的身子,在一刹那间就变得像是一滩泥。
  枯枝化成的粉末,还在风中飞散,他的人却已不能动了。
  夕阳也淡了,阿吉惶惶的摊开掌心,被他手掌握着的一段枯枝,立刻也化成了灰,散人风中。
  一这是多可怕的力量,不但将枯枝震成了粉末,也震麻了他的手。而他自己并没有用一点力。力量尽是由铁虎的骨节间发出的,他只不过因力借力,用铁虎第一个骨节间发出来的力量和震动,打碎他自己的第二个骨节。
  现在他全身骨节都已被击碎被他自己的力量击碎。阿吉也出了力,这股力量很可能就会反激出来,穿过枯枝,穿过手臂,直打入他的心脏。
  高手相争,斗的不是力。
  铁虎明白这道理,只可惜他低估了阿吉。
  ——你已变了,已不再是那天下无双的剑客,这一战你已必败无疑。
  骄傲岂非也像是酒一样,不但能令人判断错误,也能令人醉。
  阿吉喝了酒,也给他喝了一壶——一壶“骄傲”。
  阿吉没有醉,他却醉了。
  ——高手相争,斗的不仅是力与技,还得要斗智。
  不管怎样,胜总比败好,为了求胜,本就可以不择手段的。
  风迎面过来,阿吉默默的在风中伫立良久,才发现哑巴夫妇正站在木屋前看着他。
  哑巴眼睛里带着很奇怪的表情,他的妻子却在冷笑。
  阿吉没有开口,因为他也正在问自己:“我究竟是个什样的人了!”
  哑巴的妻子道:“你本来不该喝酒的,却偏偏要喝,只因为你早就算准铁虎会来的,你也想杀了我们,却偏偏不动手,只因为你知道我们根本逃不了,否则你为什要让铁虎杀了韩大奶奶。”
  她说的话永远比锥子还尖锐:“你故意这样做,只因为要让铁虎认为你已变了,故意要让他瞧不起你,现在你怎不过来杀了我们夫妻两个人,难道你不怕我们把你的秘密泄漏出去!”
  阿吉慢慢的走过去。
  哑巴的妻子掏出一锭银子,用力摔在地上:“饭锅里不会长出银子来,我们也不想要你的银子,现在你既不欠我们的,我们也不欠你的。”
  阿吉慢慢的伸出手。
  可是他并没有去捡地上的银子,也没有杀他们,他不过握住了哑巴的手。
  哑吧也握住了他的。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世上本就有很多事,很多情感都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男人们之间,也本就有很多事,却不是女人所能了解的。就算一个女人已经跟一个男人患难与共,斯守了多年,也还是不能完全了解那个男人的思想和情感。
  ——男人又何尝能真正了解女人。
  阿吉终于道:“虽然你不会说话,可是你心里想说的话我都知道。”
  哑巴点点头,目中已热泪盈眶。
  阿吉道:“我相信你绝不会泄漏我的秘密,我绝对信任你。”
  他又用力握了握哑巴的手,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不忍回头,因为也也知道这对平凡朴实的夫妇,只怕从此都不会再过也们以前那虽刻苦却平静的日子了。他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
  我究竟是个什样的人?为什总是要为别人带来这许多烦恼?
  ——我这做,究竟是对?远是错?看着他走远,哑巴目中的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的妻子却在嘀咕:“他带给我们的只有麻烦,你为什还要这样对他?”
  哑巴心里在呐喊:因为他没有看不起我,因为他把我当做他的朋友,除了他之外,从来没有人真正把我当作朋友。
  这一次他的妻子没有听见他心里的呐喊,因为她永远无法了解,“友情”这两个字的份量,在一个男人心里占得有多重。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铁虎的尸体是用一块门板抬回来的,此刻就摆在花园中的六面亭里,暮色已深,亭柱间的灯笼已点起。
  竹叶青背负着双手,静静的凝视着门板上的尸体,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对这件事,他竟似丝毫不觉惊异。直到大老板匆匆赶来,他脸上才有些忧伤悲戚之色。
  大老板却已经跳了起来,一看见铁虎的尸体他就跳起来大吼:“又是那个阿吉下的毒手!”
  竹叶青垂下头,黯然道:“我想不到他这快就找到阿吉,更想不到会死得这惨。”
  大老板看不出他身上的伤,所以竹叶青又解释:“他还没有死之前,全身的骨节就已全都被打碎了。”
  “是被什东西打碎的?”
  “我看不出。”竹叶青沉吟着,又道:“我只看出阿吉用的绝不是刀剑,也不是铁器。”
  大老板立刻问:“你凭那点看出来的?”
  竹叶青道:“铁虎衣服上并没有被铁器打过的痕迹,也没有被划破,只留着些木屑。”
  大老板瞪起了眼,道:“难道那个阿吉用的只不过是根木棍!”
  竹叶青道:“很可能。”
  大老板道:“你知不知道铁虎练的是什功夫?”
  竹叶青道:“好像是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外门功夫?”
  大老板道:“你有没有看过真功夫!”
  竹叶青道:“没有。”
  大老板道:“我看过,就因为他功夫实在太强,所以我连他的来历都没有十分看完,就将他收容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昔年也曾在辽北横行过一时的‘云中金刚’崔老三。”
  竹叶青道:“我也听大老板说过。”
  大老板道:“虽然他曾经被雷震天逼得无路可走,可是我保证他的功夫绝不比那个姓雷的差太多,也绝不会比祁连山那个玉霸王差到那里。”
  竹叶青不敢反驳。
  没有人敢怀疑大老板的眼力,经过大老板法眼□定的事,当然绝不会错。
  大老板道:“可是现在你居然说那个没有用的阿吉只凭一根木棍就能将他的全身骨节打碎!”
  竹叶青不敢开口。
  大老板用力握紧拳头,又问道:“也的尸身是在那里找到的!”
  竹叶青道:“是在韩大奶奶那里。”
  大老板道:“那里又不是坟场,总有几个人看见他们交手的。”
  竹叶青道:“也们交手的地方,是在厨房悛面一个堆垃圾和木柴的小院子里,姑娘们都很少到那里去,所以当时在场的,除了阿吉和铁虎外,最多只有三个人。”大老板道:“那三个!”
  竹叶青道:“韩大奶奶,和一对烧饭的哑巴厨子夫妻。”
  大老板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把也们的人带了回来!”
  竹叶青道:“没有。”
  大老板怒道:“为什!”
  竹叶青道:“因为他们已经被阿吉杀了灭口!”
  大老板额上的青筋凸起,咬着牙道:“好,好,我养了你们这多人,养了你们这多年,你们竟连一个挑粪的小子都对付不了。”
  也忽又跳起来大吼:“你们却为什还不卷起铺盖来走路。”等他的火气稍平,竹叶青才压低声音,道:“因为我们还要等几个人。”
  大老板道:“等谁!”
  竹叶青的声音更低:“等几个可以去对付阿吉的人。”
  大老板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也压低声音,道:“你有把握?”
  竹叶青道:“有。”大老板道:“先说一个人的名字给我听。”
  竹叶青弯过腰,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大老板的眼睛更亮了。
  竹叶青又从衣袖中拿出纸卷,道:“这就是他开给我的名单,他负责将人全都带来。”
  大老板接过纸卷,立刻又问:“他们什时侯可以到?”
  竹叶青道:“最迟明天下午。”
  大老板长长吐出口气,道:“好,替我安排,明天下午见阿吉。”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又拍了拍他的肩:“我就知道无论什事你都会替我安排好的。”
  他睑上又露出微笑:“今天晚上,你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明天也不妨迟些起来,那个女人”他没有说下去,竹叶青已弯身陪笑道“我知道,我绝不会辜负大老板对我的好意!”
  大老板大笑“好,好极了!”
  铁虎的尸身还在那里,可是他却连看都不再看一眼了。
  大老板刚走,铁手阿勇就冲了进来,跪在铁虎尸体前,放声恸哭。
  竹叶青皱起眉,道:“大丈夫有泪不轻弹,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什!”
  阿勇道:“我哭的不是他,是我自己!”
  他咬紧牙,握累拳:“因为我总算看见了替大老板做事的人,会有什样的下场!”
  竹叶青道:“大老板待人并不错。”
  阿勇道:“可是现在铁虎死了,大老板至少也应该安排安排他的后事才对!”
  竹叶青打断他的话,道:“大老板知道我会替他安排的!”
  阿勇道:“你?铁虎是为大老板死的?还是为了你。”竹叶青立刻捂住他的嘴,可是肃立在六角亭内外的二十几条大汉,脸色都已变了。
  谁都知道铁虎对大老板的忠心,谁都不愿有他这样的下场。
  竹叶青却在叹息,道:“我不管铁虎是为谁死的,我只知道大老板若是现在要我去死,我还是会立刻就去。”
  夜色已临。
  竹叶青穿过六角亭的小径,从后墙的角门出去,走人墙外的窄巷,窄巷转角处,有扇小门。
  他轻敲三声,又轻敲两声,门就开了,阴黯的小院中全无灯光。
  一个驼背老人关起门,上了栓。
  竹叶青沉声问“人呢!”
  驼背老人不开口,只搬起墙角一个水缸,掀起一块石板。水缸和石板都不轻,他搬起来时却好像并没有费什力气。石板下居然有微弱的灯光露出,照着几阶石阶,竹叶青已背负着双手,慢慢的往石阶上去了下去。
  地窖中潮湿而阴森,角落里缩着两个人,赫然竟是哑巴夫妻。
  他们虽然还没有死,阿吉并没有杀他们灭口,可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怎会到这里来的?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只记得脑后忽然受到一下重击,醒来时人已在这里。
  哑巴脸上带着怒意,因为一醒来他的妻子就开始嘀咕:“我就知道他给我们带来的只有麻烦和霉运,我就知道这次”她没有说下去,她已经看见一个人从石阶上走下来,脸上虽带着微笑,可是在这里微弱的灯光下看来,却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她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紧紧握住她丈夫粗糙宽厚的手。
  竹叶青微笑着,看着他们,柔声道:“你们不要害怕,我不是来害你们的,只不过想来问你们几句话!”
  他随手取出一叠金叶子和两锭白银:“只要你们老买回答,这些金银就是你们的,已足够你们开间很像样的小饭馆了!”
  哑巴闭着嘴,他的妻子眼睛里却已不禁露出贪婪之色,她这一生中,还没有见过这多金子——有几个女人不喜欢黄金?
  竹叶青笑容更温和。他喜欢看别人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也已看出自己这方法用得绝对正确有效。
  所以他立刻问:“他们在交手之前,有没有说过话!”
  “说过!”
  “铁虎本来的名字,是不是叫雷震天?风云雷虎雷震天?”
  “好像是的!”
  哑巴的妻子道:“我好像听他自己在说,江湖中能击败雷震天的人并不多!”
  竹叶青微笑。
  这件事铁虎虽然骗过了大老板,却没有骗过他,没有人能骗得过他。
  于是他又问:“阿吉有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来!”
  “没有!”
  哑巴的妻子道:“可是铁虎好像已认出他是什人”哑巴一直在皑着她,目中充满愤怒,忽然一巴掌掴在她脸上,打得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泼妇似的大叫:“我踉你契了一辈子的苦,现在有了这机会,为什要放过,我凭什要为你那倒楣的朋友保守秘密,他给了我们什好处!”
  哑巴气得全身发抖。现在这女人已不再是他温驯的妻子,已是个为了黄金不惜出页一切的贪心妇人。
  为了黄金连丈夫都不认了的女人,她并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忽然发现她以前跟着他契苦,只不遇她从末有这种像这样的机会而已,否则很可能早已背弃了他。
  这想法就像是一根针,直刺入他的心。
  她还在叫!
  “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若不愿意享福,可以滚,滚越远越好,我”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哑巴已扑上去,用力掐住了她的脖子,手臂上青筋一根根凸起。
  竹叶青连一点拉他的意思都没有,只是面带微笑,冷冷的在旁边看着。
  等到哑巴发现自己的力气用得太大,发现他的妻子呼吸已停顿,再放开手时,就已太迟了。
  他契惊的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再看看他的妻子,眼泪和冷汗就一起雨点般落下。
  竹叶青微笑道:“好,好汉子,这世上能一下子就把自己老婆掐死的好汉还不多,我佩服你!”
  哑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乱吼,转身向他扑了过去。
  竹叶青衣袖轻拂,就掠了出去,冷冷道:“杀你老婆的不是我,你找我干什!”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刚走上石阶,就听见“咚”的一声响。
  只有一个人用脑袋撞在石壁上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竹叶青还是没有回头。对这种事,他既不觉意外,也不感悲伤,他不但早已算准了他们的下场。还有很多别的人,命运也已在他掌握之中。他对自己觉得很满意,他一定要想个怯子好好的奖励自已。
  他想到了紫铃。
  紫铃光滑柔软的胴体,头动得就像一条响尾蛇,直等他完全满足,颤动才平息。
  她嘴唇还是冰冷的,鼻尖上的汗珠在灯下看来晶莹如珠。
  一个有经验的男人只要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就应该看出她已完全被征服。
  竹叶青是个有经验的男人,这种征服感总是能让他感到骄傲而愉快。
  他故意叹了口气:“看来大老板还是比我强得多!”
  紫铃的媚眼如丝:“为什?”

第二十章 不祥预兆

  竹叶青道:“因为像你这样的女人,我是死也舍不得送给别人的。”
  紫铃笑了,用春葱般的指尖,轻戳他的鼻子:“不管怎样,灌米场的本事,你总可以算天下第一。”
  竹叶青道:“别的本事难道我就比别人差了!”
  紫铃媚笑道:“你若不比别人强,我怎会死心塌地的踉着你!”
  她的笑声如铃:“我笑那个老乌龟,居然叫我到你这里来做奸细,他若知道我们的事,不气得跳楼才怪!”
  竹叶青也笑了:“那也只因为你实在太会做戏,居然能让他以为你最讨厌我,居然能让他做了活王八还在自鸣得意。”
  紫铃的指尖已落在他胸膛上,轻轻的划着圈子:“可是我也弄不懂你究竟在搞什?”
  竹叶青道:“我搞了什鬼?”
  紫铃道:“你是不是又替那老乌龟约了一批帮手来!”
  竹叶青道:“嗯!”
  紫铃道:“你约的是些什人!”
  竹叶青道:“你有没有听说‘黑杀’两个字?”
  紫铃摇摇头,反问道:“黑杀是一个人!”
  竹叶青道:“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紫铃道:“他们为什要替自己取这不吉祥的名字?”
  竹叶青道:“因为他们本来就像是瘟疫一样,无论谁遇着他们,都很难保住性命!”
  紫铃道:“他们是些什样的人!”
  竹叶青道:“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的出身下五门,也有些是从武当。少林这些名门正派中被逐出的弟子,甚至有些是从东海扶桑岛上,流落到中土来的浪人!”
  紫铃道:“难道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身好功夫!”
  竹叶青点点头,道:“可是他们真正可怕的地方,不是他们的武功!”
  紫铃道:“是什?”.竹叶青道:“是他们既不要脸,也不要命!”
  紫铃叹了口气,也不能不承认:“这种人的确很难对付!”
  竹叶青道:“所以你才奇怪,我为什要他们来帮那老乌龟对付阿吉!”
  紫铃道:“嗯!”
  竹叶青微笑道:“你为什不想想,现在连铁虎都已死了,若没有这些人来保护他,他怎敢去见阿吉?阿吉若连他的面都见不到,怎能要他死!”
  紫铃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又忍不住问:“有了这些人来保护他,他还会死!”
  竹叶青道:“只有死得更快些!”
  紫铃道:“难道连这些人都不是阿吉的对手!”
  竹叶青道:“绝不是。”
  紫铃道:“所以这次他已死定了!”
  竹叶青道:“大概是的。”
  紫铃跳起来,压在他身上,忽又皱起眉,道:“可是你还忘了一点。”
  竹叶青道:“哦!”
  紫铃道:“大老板死了后,阿吉要对付的人就是你了!”
  竹叶青道:“很可能!”
  紫铃道:“到了那时侯,你准备怎办!”
  竹叶青微笑不语。
  紫铃道:“难道你已经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竹叶青并不否认。
  紫铃道:“你有把握!”
  竹叶青道:“我几时做过没有把握的事?”
  紫铃松了口气,用眼角瞟着他:“等到这件事一过去,你当然就是大老板了,我呢!”
  竹叶青笑道:“你当然就是老板娘!”
  紫铃笑了,整个人压下去,轻轻咬住了他的耳朵:“你最好记住,老板娘只有一个,否则”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竹叶青忽然掩住了她的嘴,压住声音问:“谁!”
  窗外人影一闪,一个沙哑冷酷的声音回答:“是我崔老三。”
  竹叶青吐出口气:“请进来!”
  窗外人影子一闪,窗户“格”的一声,灯光也一闪,已有个人到他们面前,灯光恰巧照着他铁青的脸,和残酷的嘴。
  他的一只眼睛,却藏在斗笠下的阴影里,盯着紫铃赤裸的肩。
  紫铃大半个人虽已缩进被里,可是无论谁看见她露出被外的一部分,都可以想像到她整个人都一定是完全赤裸的,也可以想像到她整个胴体都一定和她的肩同样光滑柔软。
  她当然也知道男人们在看着她的时候,心里在想什?可是她并没有把露在被外的那部分缩进去,她喜欢男人看她。
  崔老三将头上的斗笠又压低了些,冷冷的问:“这个女人是谁!”
  竹叶青道:“她是我们自己人,没关系!”
  紫铃的嘴扬了扬,忽然也问道:“这个崔老三,就是那个‘云中金刚’崔老三!”
  竹叶青微笑点头,道:“我们多年前在辽北道上就已认得。”
  紫铃道:“所以你早就知道铁虎不是他。”
  一提起铁虎,崔老三的双拳立刻握紧。
  竹叶青笑道:“现在不管铁虎是谁,都没关系了,我已经替你杀了他。”
  崔老三道:“他的尸体还在不在!”
  竹叶青道:“就在外面,你随时都可以带走!”
  崔老三“哼”了一声,人死了之后,连尸体他都不肯放过,可见他们之间的怨毒之深。
  竹叶青又问:“我要的人呢!”
  崔老三道:“我说过负责带他们来,他们就一定会来。”
  竹叶青道:“九个人都来!”
  崔老三道:“一个都不会少!”
  竹叶青道:“在那里见面!”
  崔老三道:“他们也喜欢女人,他们都听说过这里有个韩大奶奶。”
  竹叶青微笑,道:“现在韩大奶奶虽已不在了,我还是保证可以让他们满意。”
  崔老三的眼睛刀一般在斗笠下盯着他,冷冷道:“你应该让他们满意,因为这已是他们最后一次。”
  竹叶青娥眉道:“怎会是最后一次!”
  崔老三冷笑道:“你自己应该知道,他们这次来,并不是来杀人,而是来送死的!”
  竹叶青道:“送死!”
  崔老三道:“那个阿吉既然能杀铁虎,就一定也可以杀他们!”
  竹叶青又笑了:“看来我好像什事都瞒不过你。”
  崔老三冷冷道:“我能够活到现在,并不是全靠运气。”
  竹叶青道:“所以你一定还能活下去。”
  崔老三道:“哼!”
  竹叶青道:“而且我保证你一定会活得此以前逍遥自在。”
  崔老三道:“哦!”
  竹叶青道:“所以别人就真不幸死了,你也不必要伤心。”
  崔老三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徐徐道:“我虽然也入了黑教,那些人却不是我的朋友!”
  竹叶青道:“他们还不配做你的朋友。”
  崔老三道:“我根本就没有朋友,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因为我从不相信任何人。”
  竹叶青立刻明白:“所以我说的话,你也不太相信!”
  崔老三冷笑。
  竹叶青道:“但是我可以给你保证!”
  崔老三道:“什保证!”
  竹叶青道:“你要什都行!”
  崔老三道:“我要你亲笔写一张字据,说明你要我做了些什!”
  竹叶青想也不想,立刻道:“行!”
  崔老三道:“我要你在明天中午之前,把十万两现银存入‘利源’银号我的帐户里去!”
  竹叶青道:“行!”
  崔老三目光又忽落在紫铃赤裸的肩头上:“我还要这个女人。”
  竹叶青又笑了:“这一点更容易,你现在就可以把她带走!”
  也忽然掀起了紫铃身上的被,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她身子又开始像蛇一般颤抖。
  崔老三忽然觉得喉头涌起一阵热意,这女人身上的其他部分,远比他想像中更美好。
  她的身子颤抖时,双腿已夹紧。他的咽喉彷佛也已被夹紧。
  就在这时,掀起的棉被下忽然有剑光一闪,一柄剑闪电般飞出,刺入了他的咽喉。
  他的双眼立刻凸出,皑着竹叶青。
  竹叶青面不改色,佚淡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还会用剑!”
  崔老三喉咙里“格格”的响,却已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活到现在并不容易,死得却容易极了。
  剑尖还带着血。
  紫铃忽又叹了口气,道:“非但他想不到,连我都想不到!”
  竹叶青道:“想不到我会用剑!”
  紫铃道:“你非但会用剑,而且还一定是个高手!”
  竹叶青冷冷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了,我不但是高手,而且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紫铃目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忽然扑过抹抱住他,用赤裸的胴体紧贴他的:“可是你一定知道我绝不会泄漏你的嵇密,就好像我早就知道你绝不会把我送给别人一样!”
  竹叶青沉默了很久,终于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柔声道:“我知道!”
  紫铃吐出口气,道:“只要你信任我,什事我都替你做!”
  竹叶青道:“现在我就有样事要你做!”
  紫铃道:“什事!”
  竹叶青道:“去替韩大奶奶招呼黑杀的兄弟,想法子要他们一切满意,他们才会为大老板拚命,拚命去杀阿吉,阿吉就绝不会放过他们了!”
  他忽又笑了笑:“只不过这都是明天下午的事,现在我们当然还有别的事要做。”

  如果你真正征服了一个女人,她的确是什事都肯为你做的。
  紫铃醒来时,只觉得全身无力,腰肢酸疼,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等她张开眼睛,才发现枕畔的竹叶青已不见了,地上的血泊和尸身也不见了。
  她又缩在被里耽了很久,彷佛还在回味着昨夜的疯狂和剌激。
  可是等到她能确定竹叶青不在屋里时,她就很快的跳了起来,只披上件长衫,就赤着足奔出。
  她推开门就怔住。
  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正在门外看着她,一张满布刀疤的脸上,带着种阴森而诡秘的笑声。
  紫铃失声道:“你是什人?.”驼背老人的一音远比崔老三还沙哑冷酷:“我是来报讯的!”
  紫铃长长吸一口气!.“是什事!”
  驼背老人道:“黑杀的兄弟日提早到了,正在韩大奶奶那里等着姑娘去!.”紫铃道:“是不是要陪我去!”
  驼背老人笑得更可怕,道:“叶先生再三吩咐,只要我离开姑娘一步,我这两条腿就要被砍掉喂狗。”

  不是杨柳府,没有晓风残月。
  阿吉也没有醉。
  昨夜他几乎已醉了,却没有醉。他走过许多卖酒的地方,他有许多次想停下来买醉,可是他忍住。
  一直忍耐到午夜,他已将忍不住时,他就去找娃娃和苗子,他相信这时候去找他们一定已经很安全。
  因为大牛虽然不是个很正常的人,他的家庭却是个很正常的家庭。
  正当而平凡。
  像这样的家庭,在午夜时,都已应该睡了,都不应该再有访客。那他就可以悄悄的溜进去,去握一握苗子的手,看一看娃娃的眼睛,纵然惊醒了大牛的妻子,他也可以说一声道歉再溜走,他见过大牛的妻子,那也是个平凡而拙朴的妇人,只要自己的丈夫和儿女过得好,她就已满一意。
  她们的家,就是她凭着这种爱心节省,和一双会做针线的手买下来的。那是憧很简陋的平房子,三间房,一个厅,丫头住最小的一间,她和儿陪丈夫住最大的一间,剩下的一间让她的长子和女儿同住。
  她的长子才十一岁。阿吉到他们家去过一次,送娃娃和苗子去的,看了他们的冢庭,阿吉心里不但有很多感触,也很奇怪——为什一个人有了这样的一个家之后,还会去做那种事。
  “我为了养家!”
  大牛解释:“为了要活下去,让大家活下去,我什事都做!”
  他说的也许是真话,也许不是,阿吉听了心里都觉得有点酸酸的。经过了这一段艰辛的日子后,他才发觉一个人要活下去确实不像他以前想像中那容易,确实要被迫做某些自己并不想做的事!虽然他只去过一次,这个家庭却已让他留下很深刻的印像,所以这次他再去的时候,还特地买了些糖果给他们的子女。
  可是现在糖果却已掉落在地上!因为大牛夫妻都不在,他们的子女也不在,甚至连丫头都不在。事实上,这幢屋子里,只有苗子一个人痴痴的坐在客厅里,面对着一张摆满酒菜的桌子。两眼发直。
  客厅里布置得也很简陋,神龛里供着的是两位无论什地方都没有相同之处的神祗——观世音菩萨和关夫子。
  神龛就在这张桌子前面的墙上。
  一张很破旧简陋的桌子,现在却摆着很丰富奢侈的酒菜,绝不是他们这种人家所能负担的酒菜。二十年陈的竹叶青,再加上从洋澄湖快马运来的大闸蟹和红烧鱼翅。
  苗子正对着这一桌酒菜发怔,一双眼睛里空空洞洞的,完全没有表情。
  阿吉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他已从这双空洞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不祥的预兆和灾祸。
  苗子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坐。”他对面有个空位,阿吉就坐了下去。

第二十一章 恐怖黑杀

  苗子忽又举杯,道:“喝!”
  座前有杯,杯中有酒,阿吉却没有喝。
  苗子板着脸,道:“这桌是特地为你准备的,酒也是特地为你准备的!”
  阿吉道:“所以我一定要喝!”
  苗子道:“一定。”
  阿吉迟疑着,终于举杯,一饮而尽:“这是竹叶青。”
  苗子道:“竹叶青是好酒!”
  阿吉道:“虽然是好酒,却不是好人!”
  苗子的脸立刻抽紧,耳上的铜环也开始在不停的抖。
  阿吉道:“你已见到过竹叶青这个人!”
  苗子咬紧牙,忽然捻起个大闸蟹,抛到他面前,道:“吃。”
  刚蒸透的大闸蟹,满满一壳蟹黄,几乎还是滚烫的。这桌酒菜显然刚摆上来还不久。
  难道竹叶青早已算准了阿吉要来,所以就摆好了这桌酒菜在等他,阿吉忍不住问:“现在他的人在那里!”
  苗子道:“谁!”
  阿吉道:“竹叶青!”
  苗子拿起了满满的一壶酒,道:“这就是竹叶青,竹叶青就在这里!”他的手也在抖,抖得几乎连酒壶都拿不稳。
  阿吉接下酒壶,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比这锡壶还冷。他已发现自己的判断错误,因为他低估了竹叶青。
  一这错误虽然末必能令他致命,却已一定害了别人。
  又满满的喝了一杯酒下去,他才有勇气问:“娃娃呢!”
  苗子双拳虽握紧,还在抖得很可怕,忽然大声道:“你还想不想见她!”
  阿吉道:“想。”
  苗子道:“那你就最后听我的,多吃、多喝、少问。”
  阿吉果然连一句话都不再问。
  苗子叫他吃,他就猛吃,苗子叫他喝,他就猛喝,芳95甘美的竹叶青喝到他嘴里,竟似已变得又酸又苦。可是无论多酸多苦的酒,都要喝下去,就算是毒酒,他也要喝下去。
  苗子看着他,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泪光。
  阿吉却不忍看他,也不敢看他。
  苗子自己也连干了几杯,忽然又道:“后面屋里有床。”
  阿吉道:“我知道。”
  苗子道:“吃饱了,喝足了,才睡得好!”
  阿吉道:“我知道!”
  苗子道:“睡得好才有精神力气,才能去杀人。”
  阿吉道:“杀大老板!”
  苗子点点头,道:“杀了大老板,才能见得到娃娃。”
  这句话说完,他眼中的泪已几乎忍不住要流下。
  阿吉的瞳孔在收缩,他把这句话又重复一遍:“杀了大老板,才能见到娃娃。”
  说完了这句话,他立刻又开始猛吃猛喝,苗子喝得也绝不比他慢,吃得也绝不比他少。
  两个人一言不发,一矮酒,一桌菜,很央就被一扫而空。
  阿吉道:“现在我已该去睡了!”
  苗子道:“你去。”
  阿吉慢慢的站起来,走入后房,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眼,才发现苗子已泪流满面。
  大老板在灯下展开竹叶青交给他的纸卷,上面有九个人的名字。
  白木。武当弟子,被逐出门墙后仍着道装,佩剑,身长六尺八寸,黄体瘦,眉角有痣。
  土和尚。出身少林,头陀打扮,身长八尺,擅伏虎罗汉神拳,天生神力。
  黑鬼。关西浪子,使刀,好杀人,身长六尺,终年着黑衣。为缅刀,可作腰带。
  佐佐木。东满岛,九洲国浪人,所使东洋刀长六尺,残酷好杀。
  江岛。佐佐木之弟,擅轻功暗器,本是扶桑忍者“伊贺”传人。
  丁二郎。本为关中豪门,败尽家财,流浪江湖,好酒色,使剑。
  青蛇。机智善变,身长六尺三寸。
  老柴。年纪最长,络腮胡子,好酒常醉,早年即为刺客,杀人无算,近年来却常因贪杯误事。
  斧头。九尺大汉,使大斧,粗鲁健壮,性如烈火。
  看完这九个人的名字,大老板才轻轻叹了口气,撞头:“你看怎样?”他问的是垂手肃立在他对面的一个人,这人年纪很轻,可是满面精悍之色。
  平时很少有人在大老板身边看到他,当然也不会知道他在大老板心目中的地位日渐重要,所以人都叫他“小弟”,他自己似乎也忘记了本来的名字。
  他一向很少说话,只有在大老板问他的时侯才开口:“看来这九个人都是杀人的好手。”
  大老板问道:“他们杀的人都不少!”
  小弟道:“是。”
  大老板又问:“你看他们能不能对付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小弟迟疑着,道:“他们有九个人,阿吉只有一双手,他们杀的人也一定比阿吉多!”
  大老板微笑,将纸卷交给他:“明天一早就叫人分头去接他们,只要他们的人一到,就送到韩大奶奶那里去。”
  小弟道:“是。”
  大老板道:“他们一定是分批来的,这样九个人聚在一起,太引人注意。”
  小弟道:“是。”
  大老板道:“要杀人,就不能引人注意。”
  小弟道:“是。”
  大老板微笑着,将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一次,“你一定要记住,要杀人,不能引人注意!”
  凌晨。
  早市已开,正是茶馆最热闹的时候,茶馆里也正是大老板的小兄弟们最活跃的地方。那其中有些人甚至连大老板的面都末见过,可是每个人都肯为大老板卖命。
  大老板能够在这里站得住脚,就因为有这些亡命的小伙子做他的基层部属。
  当他们听到有人问起大老板的时候,就全都跳了起来。
  问起大老板的这个人看来就像是一杆枪,腰上佩着的却是一柄剑。
  他很高,很瘦,穿着紧身的黑色衣服,行动矫健而剽悍。
  他是骑快马来的,踉他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两个人,看他们脸上的风尘之色,无疑赶过远路。
  快马一停,他的人就箭一般窜入,兀鹰般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立刻问:“这里有谁是大老板的兄弟!”
  当然有。
  一听见这句话,茶馆里至少有十来个人跳了起来。
  黑衣人道:“你们都是!”
  一这附近一带兄弟们的老大叫“长三”,立刻反问道:“你找大老板干什!”
  黑衣人道:“我有点东西要卖结他着!”
  长三道:“什东西!”
  黑衣人道:“我们这三条命。”
  长三道:“你们准备贾多少!”
  黑衣人道:“十万两。”
  长三笑了,道:“三条命十万两并不贵。”
  黑衣人道:“本来就不贵。”
  长三沉下胰,道:“但我却看不出你们凭什能值十万两。”
  黑衣人道:“就凭这柄剑!”“剑”字出口,剑已出鞘,只听“刷”的一声,剑风破空,接着又是“叮”的一响,桌上已有三只茶杯被剑锋贯穿。
  长剑挑起了茶杯,茶杯居然没有碎,这一剑的力量和速度,就是不会用剑的人也该看得出来。
  长三的脸色变了。
  黑衣人道:“怎样!”
  长三道:“好,好快的剑。”
  黑衣人道:“比起那个阿吉来怎样?”
  长三道:“阿吉!”
  黑衣人道:“听说这里出了个叫阿吉的人,时常要跟大老板过不去。”
  长三道:“你们就是来替大老板办这件事的?”
  黑衣人道:“好货总得卖给识货的。”
  长三松了口气,陪笑道:“我保证大老板是个识货的人。”
  只听一个人冷冷道:“只可惜这三位仁兄却不是好货。”
  长三怔住。
  一这句话并不是他的兄弟们说出来的,说话的人就在黑衣人身后。
  刚才也身后明明只有两个跟他一起来的伙伴,现在忽然已变成了三个。谁也没看清楚多出来的这个人是几时来的?是从那里来的?
  一这个人也穿着身黑衣服,身材却比这黑衣人瘦小些,站在他两个高大健壮的伙伴之间,就好像随时郡可能被挤扁。可是他两个高大的伙伴,却偏偏连动也没有动。他们本来并不是那种受了别人侮辱却不敢出头的人。他们都已踉随这黑衣人多年,也曾出生入死,身经百战。
  黑衣人听见背后的人声,还没有回头,人已窜出,厉声道:“拿下来。”
  他的两个伙伴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不过脸色变了,变得很奇怪,黑衣人回过头,脸色也变了。
  他的两个伙伴不但脸上的颜色变了,连五官的部位都已变了,变得丑恶而扭曲,然后鲜血就从他们的耳朵。眼睛。鼻子,和嘴里同时流了出来己站在他们中间的这个瘦小的黑衣人,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的脸很小,眼睛也很小,眼睛里却带着种毒蛇般恶毒的笑意。
  毒蛇不会笑,可是如果毒蛇会笑,一定就是他这样子。
  看见他这双眼睛,黑衣人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厉声问:“是你杀了他们!”
  一这个有一双毒蛇般恶眼的黑衣人冷冷道:“除了我还有谁!”
  黑衣人道:“你是谁!”
  这人道:“黑杀,黑鬼!”
  听见了这四个字,黑衣人脸色变得更可怕:“我姓杜,杜方!”
  黑鬼道:“黑煞剑杜方!”
  杜方点点头,道:“我们一向河水不犯井水,你……”
  黑鬼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你们就不该到这里来。”
  杜方道:“难道这件事你们已接了下来!”
  黑鬼道:“难道我们不能接!”
  杜方道:“我知道只要是黑杀接下来的事,就没有人能插手。”
  黑鬼道:“你知道就很好!”
  杜方道:“但是我并不知道你们已插手!”
  黑鬼道:“哦!”
  杜方道:“所以你并不一定要杀人。”
  黑鬼道:“一定要杀!”
  杜方道:“为什么?”
  黑鬼道:“我喜欢杀人!”
  他说的是真话,无论谁只要看见他的眼睛,就应该看得出他喜欢杀人。
  杜方在看着他的眼睛,两个人的瞳孔同时收缩,杜方的剑已刺出。
  这一剑的力量此刚才贯穿茶杯时更强,速度也更快,刺的是黑鬼胸膛,不是咽喉,因胸膛的目标更大,更不易闪避。可是黑鬼闪开了。
  他的人一闪开,两旁的大汉立刻迎面向杜方倒了下来。
  杜方一惊抬手,黑鬼已到了他胁下。
  没有人看见黑鬼出手,只看见杜方的脸突然变了,就像是他那两个伙伴一样,不但脸色改变,眼鼻五官的位置也已改变,变得丑恶而扭曲,然后鲜血就从他七窍中同时流出。
  茶馆中立刻散出一阵臭气,两个人红着脸蹲下,裤裆已湿透。
  可是没有人笑他们,因为每个人都已几乎被吓破了胆。
  杀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这种杀人的方式,对他来说,杀人已不仅是杀人,而是一种艺术,一种享受。
  直到杜方的身子完全冰冷,黑鬼还紧贴在他胁下,享受着另一人逐渐死亡的滋味。
  如果你也许感觉到紧贴在你身上的一个人身子逐渐冰冷僵硬时,你才会了解那是种什样的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三才能移动自己的脚。
  黑鬼忽然捶头,看着他,道:“现在你已知道我是谁!”
  长三垂头道:“是。”
  他不敢面对这个人,也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
  黑鬼道:“你怕我!”
  长三不能否认,也不敢否认。
  黑鬼道:“我知道你一定也杀过人,为什要怕我!”
  长三道:“因为因为”黑鬼道:“是因为我杀人的方法可怕,还是因为我喜欢杀人!”
  长三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
  黑鬼忽然问道:“你见过白木没有!”
  长三道:“没有。”
  黑鬼道:“你若能见到他杀人,才会明白要怎样杀人才能真正算杀人。”
  长三的手里又捏起把冷汗。
  难道白木杀人还能比他更准确,更冷酷。
  黑鬼又问:“你有没有见过江岛和佐佐木?”
  长三道:“没有。”
  黑鬼道:“你若见到他们,才会明白要什样的人才算喜欢杀人。”
  他淡淡的接着道:“我杀人至少还有原因,他们杀人却不过是为了自己高兴。”
  长三忍不住道:“只要他们高兴,随时都会杀人!”
  黑鬼道:“随时随地,随便什人。”
  杜方也已倒下。
  他倒下去后,大家才能看见他胁下的衣服已被鲜血染红,却还是看不见黑鬼的刀。
  只有长三看见刀光一闪,就入了衣袖。
  衣袖上也有血。
  黑鬼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血是什味道?”长三立刻摇头。
  黑鬼伸出手,将衣袖送到他面前:“你只要尝一尝,就会知道了。”
  长三又摇头,不停的摇头,只觉得胃在抽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黑鬼冷笑,道:“难道大老板手下,都是你这种连血都不敢尝的脓包!”
  “不是的。”
  说话的人本来在门外,忽然就到了他身后。
  黑鬼霍然转身,就看见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衫少年:也本来年纪一定还很轻,但面上已因苦难的磨练而有了皱纹,所以看起来远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黑鬼道:“你也是大老板手下!”
  这人道:“我也是,我叫小弟。”
  黑鬼道:“你尝过血是什味道!”

 

 

第二十二章 奇幻身法

  小弟别下腰,拾起了杜方的剑,在血泊中一刺,剑尖沾血。他舐净了,忽又反手,将自己左臂划破道血口,鲜血涌出时,他的嘴已凑上去,然后才慢慢的抬起头。
  神色不变,淡淡道:“活人的血是咸的,死人的血就咸的发苦。”
  黑鬼的脸色却不禁有点变了,冷冷道:“我并没有问你这么多。”
  小弟道:“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得确实地道。”
  黑鬼道:“这话是谁说的!”
  小弟道:“大老板说的。”
  黑鬼忽然大笑:“好,能够为他这种人做事,我们这趟来得就不算冤枉了。”
  小弟躬身道:“那就请随我来。”
  他转身走出去时,每个人脸上都已不禁露出尊敬之色。
  只有长三的眠睛里却充满了羞愧与痛苦。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上午。
  闹市中的人声突然安静,只听见“踢踏踢踏”的木屐声,由远而近,两个人穿着五才高的木屐,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两个发髻蓬松,像貌狞恶的扶桑浪人,宽袍大袖,其中一个人七寸宽的纯丝腰带上,斜插着一柄八尺长刀,双手却缩在衣袖里。
  另一人黑袍黑屐,连脸色都是乌黑的,看来更诡秘可怖。
  江岛和佐佐木也来了。
  看见了他们,每个人都闭上了嘴,虽然没有人认得他们,可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们身上带着的那种邪恶的杀气。连小孩们都能感觉到。
  一个体态丰盈的少妇,正抱着她五个月大的孩子从“瑞德翔”的后室中走出来。瑞德翔是家很大的绸布庄,这少妇就是少掌柜的新婚夫人,本来就是花一样的年华,刚经过女人一生中最辉煌美丽的时期,就像是一块本就肥腴的土地,刚经过春雨的滋润。
  一看见她,江岛和佐佐木的眼睛立刻发了直。
  佐佐木道:“花姑娘大大的漂亮。”
  江岛道:“大大的好。”
  少妇本在逗着怀里的孩子;看见了他们,一张苹果般的脸立刻吓得惨白。
  佐佐木已冲了进去,店里一个伙计正陪着笑迎上来,刀光一闪,左臂巳被砍断。
  孩子吓哭了,妈妈的腿已吓得发软。
  佐佐木手里还握着滴血的刀,狞笑道:“花姑娘不怕,我喜欢花姑娘。”
  他又准备扑上去,这次已没有人敢来阻拦,可是他的腰带却忽然被江岛一把抓住,反手一提,手肘一撞,他的人就飞了出去。
  江岛大笑,道:“花姑娘是我的,你”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佐佐木已凌空翻身,一刀砍了下来。
  一这一刀又狠又准又快,用的正是扶桑剑道中最具威力的“迎风一刀斩”!
  就好像恨不得一刀就将他弟弟的脑袋砍成两半。
  一这个人果然是随时随地都会杀人,而且随便什人都杀!
  可是江岛也不差,就地一滚,从刀锋下滚了出去,反手打出了三枚铁角乌星,正是伊贺忍者利用的独家暗器。
  这兄弟俩竟为了一个别人的妻子,就真的拚起命来。
  佐佐木长刀霍霍,每一刀砍的都是江岛要害,江岛的身法更怪异,满地翻滚,各式各样的暗器,层出不穷。突听“夺”的一声,三枚铁星被削落,长刀也被挡住。
  一个又高又瘦的蓝袍道人,发髻上横插着一根白木簪,手里一柄青钢剑,削落了暗器,架住了长刀,一脚把江岛踢出五丈开外。挥手给了佐佐木三个耳光,冷冷道:“要找花姑娘,到韩大奶奶那里去,有孩子的女人不是花姑娘。”
  这两个横行霸道,穷凶恶极的扶桑浪人,见了他居然服服贴贴,垂头丧气的站起来,连屁都不敢放。
  人丛中却突然传出了一声冷笑:“这道士想必就是被人从武当山赶下来的白木了,想不到现在还是这样的威风。”
  另一人笑声更难听:“在自己人面前不发威,你叫他到那里发威去!”
  白木面不改色,眉角的一颗痣却突然开始不停跳动,冷冷道:“看来这地方倒买热闹得很,居然连米家兄弟也到了。”
  人丛中传出了一阵大笑:“这老杂毛好侄的耳朵。”
  笑声中,两道剑光飞出,如虹交剪,一左一右刺了过来。
  白木没有动。
  江岛,佐佐木却退了下去。
  可是他们也没有机会出手,两道剑光中的人影后,还有两条人影,就像是影子般紧贴着他们。
  米家兄弟仗剑飞出,这两个人也踉着飞了出来。
  只听一声惨呼,剑光中血花四溅,两个人平空跌下,背后一柄短刀直没入柄。
  另外两个人凌空一个翻身,才轻飘驭的落下,落在血泊中,一个人脸色发青,另一人还带酒一意,正是丁二郎和青蛇。
  丁二郎还在叹着气,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喃喃道:“原米家双剑也不过如此,我们一直钉在他们后面,他们竟像死人一样,完全不知道。”
  青蛇淡淡道:“所以现在他们才会真的变成死人。”
  白木冷峻的脸上露出微笑,道:“青蛇轻功一向是好的,想不到二郎的轻功也有精进。”
  丁二郎道:“那只因为我暂时还不想死。”
  在这种行业中,你若不想死,就得随时随地磨练自己。
  白木微笑道:“好,说得好,这件事办得也好!”
  眨了眨眼,忽然丁二郎问道:“最好的是什!”
  白木抚长剑,傲然道:“最好的当然还是我这把剑。”

  剑已入鞘。
  没有人敢反驳这骄傲的道人,因为没有人能抵挡他的剑。他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而且随时随地都不会忘记提醒别人。在黑杀中,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
  忽然间,人丛中一阵惊呼骚动,四散而开,一条血淋淋的大汉,手持板斧,飞奔而来。
  青蛇皱眉道:“不知道斧头又闯了什祸。”
  白木冷笑,道:“闯祸的只怕不是他。”
  看见他们,斧头立刻停住脚,面露喜色,道:“我总算赶上你们了。”白木道:“什事!”
  斧头道:“老柴又喝醉了酒,在城外和一批河北道上镖师干了起来。”白木冷笑道:“闯祸的果然又是他。”
  斧头道:“我看见的时候,他已经挨了两下子,想不到连我加上去都不行,只好杀开一条血路闯出来找救兵。”
  白木道:“哼!”
  斧头道:“那批镖师实在扎手得很,大家再不赶去,老柴只怕就死定了。”
  白木冷冷道:“那就让他去死吧!”
  斧头吃了一惊:“让他去死!”
  白木道:“我们这次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被杀的!”
  白木居然真的走了,大家当然也都踉着走,斧头站在那里发了半天怔,终于也赶了上去。
  他们当街杀人,扬长而去,街上大大小小几百个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没有人敢惹他们,因为他们有的不要脸,有的不要命。
  还有的又不要脸,又不要命!
  直到他们都走远,又有个胖大头陀,挑着根比鸭蛋还粗的精钢禅杖,施施然从瑞德翔对面一家酒楼走了出来。
  那少妇惊魂甫定,刚放下孩子,坐在柜台喘气,突听“砰”的一声响,坚木做成的柜台,已被和尚一禅杖打得粉碎。
  这一杖竟似有千斤之力,再反手横扫出去,力量更惊人。
  这家已有三百年字号的绸布庄,竟被他三两下打得稀烂,店里十二个伙计,有的断手,有的断腿,也没有畿个还能站得起来。
  那少妇吓得晕了过去。和尚一伸手,就把她像小鸡般抓了起来,挟在胁下,大步飞奔而去。
  看见他刚才的凶横和神力,有谁敢拦他?和尚胁下虽然挟着一个人,还是健步如飞,顷刻间就已赶上他的同伴,转过脸,咧开大嘴,对着白木一笑,就越过了他们,走得踪影不见。
  青蛇皱眉道:“这和尚是不是疯了?”
  白木冷冷道:“他本来就有疯病,每隔三两天,就要犯一次。”
  佐佐木道:“他抱着的那女人,好像是刚才那花姑娘。”
  江岛一句话都不说,拨脚就追。佐佐木也绝不肯落后。
  突听前面横巷申传出一声惨呼,竟像是和尚的声音。等大家赶过去时,和尚一个百把多斤重的身子,竟已被人悬空吊了起来,吊在一棵大树上,眼睛凸出,裤裆湿透,眼泪。鼻涕。口水。大小便都一起流了出来,叫得巷子外面都可以听到。
  这和尚不但天生神力,一身外门功夫也练得不错,却在这片刻之间就已被人吊在树上,杀他的人已连影子都看不见。
  白木反手握紧了剑柄,掌心已被冷汗湿透,不停的冷笑道:“好,好快的身手。”
  青蛇皱眉道:“想不到附近居然远有这样的高人,出手居然比我们还毒。”
  丁二郎弯着腰,彷佛已忍不住要呕吐。
  斧头正大吼:“你既然有种杀人,为什没种出来,踉老子们见见面!”
  深巷中寂无回声,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佐佐木关心的却不是这些,忽然问:“那个花姑娘呢!”
  大家这才发现,刚才远被和尚挟在胁下的女人已不见了,那条用百炼精钢打成,和尚连睡觉都舍不得放手的禅杖也不见了。
  难道这女人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大老板高高的坐在一张特地从他公馆搬来的虎皮交椅上,看看他面前的七个人,面带微笑,不住点头,显然觉得很满意。
  竹叶青当然也笑容满面,只要大老板高兴,他一定也很高舆。
  白木这些人却好像有点笑不出,看见了那和尚的惨死,大家心里都很不舒服。
  ——究竟是谁杀了他?
  是不是那个女人扮猪契了老虎?还是这附近另有高手。
  竹叶青微笑道:“据说各位一进城,就做了几件惊人的事,真是好极了。”
  白木冷冷道:“一点都不好。”
  竹叶青道:“可是现在城里的人,已没有一个不知道各位的厉害了。”
  白木闭上嘴,他的同伴已全都闭着嘴,虽然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苦水,却连一口都吐不出。
  他们本来的确是想显点威风,先给这城市一个下马威的,想不到自己的同伴反而先糊里糊涂的死了一个,这种事若是说出来,岂非长他人的志气,灭了自己的威风?斧头忽然大吼:“气死我了!”
  竹叶青道:“斧头兄为何生气!”
  斧头刚想说,看见白木。青蛇都在瞪他,土刻改口道:“我自己喜欢生气,一高兴就要生气!”
  竹叶青笑道:“那更好极了!”
  斧头瞪眠道:“那有什好!”
  竹叶青道:“就凭阁下这一股怒气,就足以令人心寒胆破!”
  丁二郎道:“可是我就从来不生气!”
  竹叶青道:“那也好!”
  丁二郎道:“有什好!”
  竹叶青道:“平时静如处子,动时必如脱免,平时若是不发,发必定鹫人。”
  丁二郎笑了:“看来不管我们怎说,你总有法子称赞我们几句,这倒也是本事。”
  竹叶青微笑道:“在下既没有各位这样的功夫,就只有靠这点本事混棍饭契。”
  大老板一直带着微笑在听,忽然说道:“各位的人已到齐了!”
  白木道:“到齐了。”
  大老板道:“我却记得这次来的好像应该是九位。”
  白木道:“嗯。”
  大老板道:“还有两位呢!”
  白木冷冷道:“那两个人来不来都一样。”
  大老板道:“哦!”
  白木道:“有我们七个人来了,无论做什都已足够。”
  大老板道:“对付阿吉也已足够!”
  白木道:“不管对付什人都已足够。”
  大老板笑了:“我知道近来道长的剑术又有精进,其余的几位也都是好手,只不过有件事却总是让我放心不下。”
  白木道:“什事十.”大老板微笑着挥了挥手,门外立刻出现了两个人,台着根精钢禅杖大步走了进来。
  白木的脸色变了。
  黑杀的兄弟们的脸色全都变了。大老板道:“各位想必是认得这根禅杖的!”
  他们当然认得,这正是土和尚成名的兵器,他们已不如亲眼看过多少人死在这根禅杖下。
  大老板道:“据说这根禅杖一向和土和尚寸步不离,却不如怎会到了别人手里?”
  白木变色道:“贫道正想请教,这根禅杖是那里来的!”
  大老板道:“有个人特地送来,要我转交给各位。”
  白木道:“他的人还在不在!”
  大老板道:“还在。”
  白木道:“在那里?”大老板道:“就在那里。”
  他伸手一指,每个人都随着他手指看了过去,就看见了一个人站在门外。
  一个体态丰盈,柔若无骨的女人,赫然竟是“瑞德翔”绸布庄的少奶奶。
  难道这女人真的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竟能在刹那间将土和尚吊死在树上。
  谁也看不出,谁也不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江岛突然狂吼,就一地滚,扑了上去,扬手发出了三枚铁星。
  少奶奶的身子一闪,已缩在门徒,江岛却又一声狂吼,仰面跌倒,胸膛上并排钉着三枚铁星,正是他刚才自己打出去的。
  白木的脸色惨白,他的同伴们手足都冰冷,门外又有个人慢慢的走了出来,赫然又是那刚生过孩子的少奶奶。
  佐佐木契惊的看着她,喃喃道“这花姑娘果然不是花姑娘,是个女妖怪。”
  少奶奶居然对他笑了笑,道“你喜不喜欢女妖怪!”
  她的声音虽然有点发抖,这一笑却笑得甜极了。
  佐佐木看得眼睛发红,双手紧握着刀柄,一步步走了过去。
  白木低叱道“小心。”只可惜他的警告已太迟了,佐佐木已伸开双臂扑上去,想去搂她的腰。
  他扑了个空。
  少奶奶的身子又缩到门后,他刚追出去,突妹一声惨呼,一步步向后退,别人还没有看见他的脸。已看见一截刀尖,从他后背上露出,鲜血也箭一步射出。
  等他仰面倒下来时,大家才看见这柄刀。
  八尺长的倭刀,从他的前胸刺入,后背穿出,又赫然正是他自己的随身武器。
  少奶奶又出现在门口,盯着他们,美丽的眼睛里充满悲愤与恐惧。
  这次已没有人再敢扑上去,连竹叶青的脸色都变了。
  只有大老板依旧不动声色,淡淡道“这就是你特地请来保护我的!”
  这句话他问的是竹叶青。
  竹叶青垂下了头,不敢开口。
  大老板道“凭他们就能够对付阿吉!”
  竹叶青脸色发白,头垂得更低。
  大老板叹了口气“我看他们连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怎能”白木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朋友既然来了,为何躲在门外,不敢露面!”
  大老板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白木道:“门外的那位朋友。”
  大老板道:“门外有你的朋友!”
  他自已摇头,替自己回答:“绝没有,我可以保证绝对没有。”
  门外无回应,唯一站在门外的,就是那位绸布庄的少奶奶。
  她刚才还在片刻间手刃了两个人,现却又像是怕的要命。
  白木冷笑,向他的同伴们打了个眼色。丁二郎和青蛇立刻飞身而起,一左一右,穿出了窗户。身法轻盈如飞燕。
  斧头抡起大斧,虎吼着冲过去,跟前人影一闪,黑鬼已抢在他前面。
  少奶奶不见了。
  四个人前后左右包抄,行动配合得准确而严密。不管门后是不是躲着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很难再逃得出他们的围扑。尤其是黑鬼的剑,一剑穿喉,绝少失手。
  奇怪的是,四个人出去了很久,外面还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白木手握剑柄,额上已冒冷汗。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响,左面的窗户被震开,一个人飞了起来。
  右面的窗户几乎也在同一瞬间被震开,也有个人飞了起来。
  两个人同时落下,“吧”的一声,就像是两口麻袋被人重重的摔在地上,赫然竟是刚才燕子般飞出去的青蛇和丁二郎。
  就在他们倒下去时,斧头和黑鬼也回过头来,可是斧头巳没有头,黑鬼已真的做了鬼。
  斧头的头是被他自己的斧头砍下去的,黑鬼手里已没有剑,咽喉上却多了个血洞。

第二十三章 江南慕容

  白木的手还握住剑柄,额上的冷汗却已如雨点般落下。
  大老板淡淡道:“我早就说过,门外绝没有你们的朋友,最多只不过有一两个要来向你们催魂买命的厉鬼而已。”
  白木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如盘蛇般凸起,忽然道“好,很好。”
  他的声音已嘶哑“想不到‘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居然也到了。”
  门外突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
  “你错了!”
  白木道:“来的难道是茅大先生!”
  门外一个人道:“这次你对了。”
  白木冷笑道:“好,好功夫,‘以子之弟,攻子之伯’,果然不愧是江南慕容的亲传嫡系。”
  说到“江南慕容”这四个字,门外忽又响起一声野兽般的怒吼。
  门外剑光一闪,白木已飞身而出,剑光如流云般护佐了全身。
  竹叶青不敢跟出去,连动都不敢动,也看不见门外的人,却听见“格”的一声响,一道寒光飞入,钉在墙上,竟是一截剑。绀接着又是“格格格”三声响,又有三截剑尖飞入,钉在墙上。
  然后白木就一步步退了回来,脸上全无人色,手里的剑已只剩下一段剑柄。
  那柄百炼精钢长剑,竟已被人一截截拗断。
  门外一个人冷笑道:“我不用慕容家的功力,也一样能杀你!”
  白木想说话,又忍住,忽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倒下去时惨白的脸已变成乌黑。
  大老板微笑道“这果然不是慕容家的功夫,这是黑砂掌!”
  门外的人道“好眼力。”
  大老板道“这一次辛苦了茅大先生。”
  茅大先生在门外道:“杀这样几个无名鼠辈,怎能算辛苦,若撞见了仇二,这些人死得更快。”
  大老板道:“仇二先生是不是也快来了!”
  茅大先生道:“他会来的。”
  大老板长长吐出了口气,道:“仇二先生的剑法天下无双,在下也早已久仰得很。”
  茅大先生道:“他的剑法未必一定是天下无敌,能胜过他的人只怕也不多。”
  大老板大笑,忽然转脸看着竹叶青。
  竹叶青脸如死灰。
  大老板道:“你听见了?”
  竹叶青道:“听见了。”
  大老板道:“有了茅大先生和仇二先生拨刀相助,阿吉想要我的命,只怕还不太容易。”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淡淡道:“你若想要我的命,只怕也不太容易!”
  竹叶青道:“我……”
  大老板忽然沉下脸,冷冷道:“你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我若真的要靠你请来的这几位高手保护,今日岂非就死定了。”
  竹叶青不敢再开口。
  也跪了下去,笔笔直直的跪了下去,跪在大老板面前。
  他已发现这个人远比他想像中更厉害。
  大老板却连一眼都不再看他,挥手道:“你累了,不妨出去。”
  竹叶青不敢动。就在这道门外,就有个追魂索命的人在等着,他怎敢出去。可是他也知道,大老板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违抗了大老板的命令,就只有死!
  幸好这时院子里已有人高呼:“阿吉来了!”
  夜,冷夜。
  冷风迎面吹过来,阿吉慢慢的走入了窄巷。就在半个月前,他从这条窄巷走出去时,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该走那条路。现在他已知道。
  是什样的人,就得走什样的路。
  他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开了大门,就可以看见一条路,蜿蜒曲折,穿入花丛。
  一个精悍而斯文的青年人垂手肃立在门口,态度诚恳而恭敬:“阁下来找什么人!”
  阿吉道:“找你们的大老板。”
  青年人只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又垂下:“阁下就是……”
  阿吉道:“我就是阿吉,就是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青年人的态度恭敬:“大老板正在花厅相候,请。”
  阿吉盯着他,忽然道:“我以前好像没有看见过你。”
  青年人道:“没有。”
  阿吉道:“你叫什么!”
  青年人道:“我叫小弟。”
  他忽然笑了笑:“我才真的是没有用的小弟,一点用都没有。”
  小弟在前面带路,阿吉慢慢的在后面跟着。
  他不该让这个年轻人走在他背后。他已感觉到这个没有用的小弟一定远比大多数人都有用。
  走完这条花径,就可以看见花厅左面那扇被撞碎了的窗户,窗户里彷佛有刀光闪起。
  刀在竹叶青手里。
  违抗了大老板的的命令,就只有死!
  竹叶青忽然拨起了钉在佐佐木身上的刀——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在自己手里。
  他反手横过刀,去割自己的咽喉。
  忽妹间,“叮”的一声,火星四溅,他手里的刀竟被打得飞了出去,“夺”的钉在窗框上,一样东西落下来,却是块小石子。
  大老板冷笑,道:“好腕力,看来阿吉果然已到了。”
  这句话说完,他就看见了阿吉。
  虽然已睡了一整天,而且睡得很沉,阿吉还是显得很疲倦。
  一种从心底深处生出来的疲倦,就像是一棵已在心里生了根的毒草。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套破旧的粗布衣裳,苍白的脸上已长出里里的胡子,看来非但疲倦,而且憔悴衰老。他甚至头发都已有很久未曾梳洗过。
  可是他的一双手却很干净,指甲也修的很短,很整齐。
  大老板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手,男人们通常都很少会去注意另一个男人的手。
  他盯着阿吉,上上下下打量了很多遍,才问:“你就是阿吉!”
  阿吉懒洋洋的站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根本不必要问的问题,他从不回答。
  大老板当然已知道也是谁,却有一点想不通:“你为什要救这个人!”
  一这个人当然就是竹叶青。
  阿吉却道:“我救的不是他。”
  大老板道:“不是他是谁!”
  阿吉道:“娃娃。”
  大老板的瞳孔收缩:“因为娃娃在他手里,他一死,娃娃也只有死。”
  他收缩的瞳孔钉子般盯着竹叶青:“你当然也早已算准他不会让你死。”
  竹叶青没有否认。
  骰子已出手,点子已打了出来,这出戏已没有必要再唱下去,他扮演的角色也该下台了。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着看阿吉掷出的是什点子?现在他已没有把握赌阿吉一定能赢。
  大老板长长叹息,道:“我一直将你当怍我的心腹,想不到你在我面前一直是在演戏!”
  竹叶青也承认:“我们演的本就是对手戏!”
  大老板道:“是以在落幕以前,我们两个人之间,定有个人要死。”
  竹叶青道:“这出戏若是完全照我的本子唱,死的本该是你。”
  大老板道:“现在呢!”
  竹叶青苦笑,道:“现在我扮的角色已下台了,重头戏已落在阿吉身上。”
  大老板道:“他演的是什角色!”
  竹叶青道:“是个杀人的角色,杀的人就是你。”
  大老板转向阿吉,冷冷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将你的角色演下去。”
  阿吉没有开口。
  他忽然感觉到有股逼人的杀气,针尖般刺入他的背脊。
  只有真正想杀人,而且有把握能杀人的高手,才会带来这种杀气。
  现在无疑已有这样一个人到了他背后,他甚至已可感觉到自己脖子后有根肌肉突然僵硬。
  可是他没有回头。现在他虽然只不过是随随便便的站着,他的手足四肢,和全身肌肉都是完全平衡协调的,绝没有一点缺陷和破绽。
  只要一回头,就绝对无法再保持这种状况,纵殊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疏忽,也足以致命。他绝不能给对方这种机会。
  对力却一直在等着这种机会,花厅里每个人都已感觉这种逼人杀机,每个人呼吸都已几乎停顿,额上都冒出了汗。
  阿吉连指尖都没有动。
  一个人若是明知背后有人要杀他,还能不闻不动,这个人身上每根神经,都必定已炼得像钢丝般坚韧。
  阿吉居然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要杀他的人,在他背后,他用眼睛去看,也看不见。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心保持一片空灵。
  他身后的人居然也没有动。
  这个人当然也是高手,只有身经百战,杀人无算的高手,才能这样的忍耐和镇定,等不到机会,就绝不出手。
  所有的一切都完全静止,甚至连风都已停顿。
  一粒黄豆般大的汗珠,沿着鼻梁,从大老板脸上流落。他没有伸手去擦。
  他整个人都已如弓弦般绷紧,他想不通这两个人为什能如此沉得住气。
  也自己已沉不住气,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你背后有人要杀你!”
  阿吉不听、不闻、不动。
  大老板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阿吉不知道。
  也只知道无论这个人是谁,现在都绝不敢出手的。
  大老板道:“你为什么不回头去看看,他究竟是谁!”
  阿吉没有回头,却张开了眼。因为他忽然又感觉到一股杀气。
  这次杀气竟是从他面前来的。
  他张开眼,就看见一个人远远的站在对面,道装玄冠,长身玉立,苍白的脸上眼角上挑,带着种说不出的傲气,两条几乎接连在一起的浓眉间,又彷佛充满了仇恨。
  阿吉一张开眼,他就停住脚。
  他看得出这少年精气劲力,都已集聚,一触即发,一发就不可收拾。
  他也不敢动,却在盯着阿吉的一双手,忽然问:“阁下为什不带你的剑来!”
  阿吉沈默。
  大老板却忍不住问:“你看得出他是用剑的?”
  道人点点头,道:“他有双很好的手。”
  大老板从末注意到阿吉的手,直到现在,才发现他的手和他很不相配。
  他的手太干净。
  道人道:“这是我们的习惯。”
  大老板道:“什么习惯!”
  道人道:“我们绝不玷污自己的剑。”
  大老板道:“所以你们的手一定总是很干净。”
  道人道:“我们的指甲也一定剪得很短。”
  大老闾道:“为什么?”
  道人道:“指甲长了,妨害握剑,只要我们一剑在手,绝不容任何妨害。”
  大老板道:“这是种好习惯。”
  道人道:“有这种习惯的人并不多。”
  大老板道:“哦。”
  道人道:“若不是身经百战的剑客,绝不会将这种习惯保持很久。”
  大老板道:“能够被仇二先生称为剑客的人,当然是用剑的高手。”
  仇二先生道:“绝对是。”
  大老问道:“可是在仇二先生的剑下,又有几个人逃得了活口?”
  仇二先生傲然道:“不多。”
  他骄傲,当然有他的理由。
  一这半年来,他走遍江南,掌中一柄长剑,已会过了江南十大剑客中的七位,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走过三十招的。
  他的剑法不但奇诡辛辣,反应速度之快,更令人不可思议。
  死在他剑下的七大剑客,每个人都有一招致命的杀着,尤其是“闪电追风剑”梅子仪的“风雷三刺”,更是江湖少见的绝技。
  他杀梅子仪时,用的就是这一招。
  梅子仪的“风雪三刺”出手,他竟以同样的招式反击。
  一个人的剑术能够被称为“闪电追风”,速度之快,可想而知。
  可是梅子仪的剑距虽他咽喉还有三寸时,他的剑已后发先至,洞穿了悔子仪的咽喉。
  大老板的属下,有人亲眼看见过他们那一战,根据他回来的报告:“仇二先生那一剑刺出,在场的四十多位武林高手,竟没有一个人能看出他是怎出手的,只看见剑光一闪,鲜血已染红了梅子仪的衣服。”
  所以大老板对这个人早已有了信心。
  何况现在还有江南慕容世家唯一的外姓弟子茅一云和他互相呼应。
  就算茅一云不出手,至少也可以分散阿吉的注意力。
  这一战的胜负,几乎已成了定局。
  大老板高坐在他的虎皮交椅上,心里已稳如泰山,微笑道:“自从谢三少暴卒于神剑山庄,燕十三刻舟沉剑后,江湖中的剑客,还有谁龙比得上仇二先生的?仇二先生若想要谢家那一块‘天下下第一剑’的金字招牌,已不是迟早间的事。”他心情愉快时,总不会忘记赞美别人几句,只可惜这些话仇二先生竟好像完全没有听见。
  他一直在盯着阿吉——不是盯着阿吉的手,是阿吉的眼睛。
  一听见“仇二先生”四个字,阿吉的瞳孔突然收缩,就好像被一根针刺了进去,一根已被鲜血和仇恨染红了毒针。
  仇二先生不认得这个落拓憔悴的青年人,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他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会有一这种表情?
  他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会对他名字有这种反应。
  他只知一件事——他的机会已经来了!
  无论多坚强镇定的,若是突然受到某种出乎意外的刺激,反应都会变得迟疑些。
  现在这年轻人无疑已受到这种刺激。仇恨有时也是种力量,很可怕的力量,可是现在阿吉眼睛里的表情并不是仇恨,而是一种无法描叙的痛苦和悲伤。这种情感只能令人软弱崩溃。
  仇二先生并不想等到阿吉完全崩溃,他知道良机一失,就永不再来。
  佐佐木那柄八尺长的倭刀,还钉在窗框上,仇二先生突然反手拨出,抛给了阿吉。
  他还有另一只手。
  他背后的长剑也已出鞘,无论阿吉会不会接住这把刀,他都已准备发出致命的一击。
  他已有绝对的把握!
  阿吉接住了这把刀。
  他用的本来是长剑,从剑柄至剑尖,长不过三尺九寸。

第二十四章 地破天惊

  这把刀的柄就有一尺五寸,扶桑的剑士们,通常都是双手握刀的,他们的刀法和中土完全不同,和剑法更不同。
  他手里有了这把刀,就像是要铁匠用画笔打铁,书生用铁锤作画,有了还不如没有的好。
  可是他接住了这把刀。
  他竟似已完全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已无法判断这举动是否正确。就在他的手触及刀柄的那一刹那间,剑光已闪电般破空飞来。三尺七寸长的剑,已抢入了空门,八尺长的倭刀,根本无法施展。剑光一闪,已到了阿吉咽喉。阿吉的手突然一抖,“格”的一声响,倭刀突然断成了两截。
  从刚才被石子打中的地方斩成了两截。
  石子打在刀身中间。三尺多长的刀锋落下,还有三尺长的刀锋突然挑起。
  仇二先生的剑锋毒蛇般刺来,距离咽喉已不及三寸,这一剑本来绝对准确而致命。拨刀、抛出、拨剑、出手,每一个步骤,他都已算得很准。
  可惜他没有算到这一着。
  “叮”的一声,火星,刀已溅断迎上他的剑,不是剑锋,是尖剑。
  没有人能在这一刹那间迎击上闪电般刺来的那一点剑尖。
  没有人的出手能有这快,这准。
  ——也许并不是绝对没有人,也许还有一个人。
  但是仇二先生做梦也没有想到阿吉就是这个人。
  剑尖一震,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震动从剑身传入他的手,他的臂,他的肩。
  然后他彷佛又觉得有阵风吹起。
  阿吉手里的断刀,竟似已化成了一阵风,轻轻的向他吹了过来。
  他看得见刀光,也能感觉到这阵风,但却完全不知道如何闪避招架。
  ——风吹来的时候,有谁能躲得开?又有谁知道风是从那里吹来的?
  可是他并没有绝望,因为他还有个朋友在阿吉面前等着。
  江湖中大多数人都认为仇二先生的剑法比茅大先生高,武功比茅大先生更可怕。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看法错得多愚蠢可笑,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茅大先生若想要他的命,只要一招就已足够。
  那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招,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剑法,没有人能想像那一招的速度。力量。和变化,因为根本没有人看见过。
  他和茅大先生出生入死,患难相共了多年,连他也只看过一次。
  他相信只要茅大先生这一招出手,阿吉纵然能避开,也绝对没有余力伤人了。
  他相信茅大先生现在必定已出手!
  因为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已听见了声低叱:“刀下!”
  叱声响起,风声立刻停顿,刀光也同时消失,茅大先生掌中的剑,已到了阿吉后颈。
  剑气森寒,就像是远山之巅上亘古不化的冰雪,你用不着触及它,就可以感觉到那种尖针般的寒意,令你的血液和骨髓都冷透。
  剑本来就是冷的,可是只有真正高手掌中的剑,才会发出这种森寒的剑气。
  一剑飞来,骤然停顿,距离阿吉颈后的大血管已不及半寸。
  他的血管在跳动。血管旁那根本已抽紧的肌肉也在跳动。
  他的人却没有动。他动时如风,不动时如山岳。可是山岳也有崩溃的时候。
  他的嘴唇已干裂,就像是山峰上已被风化龟梨的岩石。他的脸也像是岩石般一点表情都没有。
  难道他不知道这柄剑只要再往前刺一寸,他的血就必将流尽。
  难道他真的不怕死:“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不怕死,这次都已死定了!”
  仇二先生长长吐出口气,大老板也长长吐出口气,只等着茅大先生这一剑刺出。
  茅大先生眼睛一直盯在他脖子后那条跳动的血管上,眼睛里却带着种奇怪的表情,彷佛充满了怨毒,又彷佛充满了痛苦。
  他这一剑为什还不刺出去?他还在等什么?
  仇二忍不住道:“你用不着顾忌我!”
  阿吉掌中的断刀,还在他咽喉前的方寸之间:“可是他掌中还有剑,我有把握能躲开这一刀。”
  茅大先生没有反应。
  仇二道:“就算我躲不开,你也一定要杀了他!这个人不死,就没有我们的活路,我们不能不冒险一博。”
  大老板立刻道:“这绝不能算是冒险,你们的机会比他大得多。”
  茅大先生忽然笑了,笑容也像他的眼色同样奇怪,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的剑已刺出,从阿吉颈旁刺了出去,刺入仇二的肩。
  “叮”的一声,仇二手中的剑落地,鲜血飞溅,溅上了他自己的脸。
  他的脸已因惊讶愤怒而扭曲。
  大老板也跳了起来。
  谁也想不到这变化,谁也不知道茅大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只有他自己和阿吉知道。
  阿吉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这变化竟似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可是他的眼睛里偏偏又充满了痛苦,甚至此茅大先生的痛苦还深。
  剑光一闪,剑已入鞘。
  茅大先生忽又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们是不是已有五年不见了。”
  一这句话竟是对阿吉说的,看来他们不但认得,而且还是多年的老友。
  茅大先生又道:“这些年来,你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病痛!”
  多年不见的朋友,忽然重聚,当然要互问安好,这本来是句很普通的话。可是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又彷佛充满了痛苦和怨毒。阿吉的双拳紧握,非但不开口,也不回头。
  茅大先生道:“我既然已认出了你,你为什么还不肯回头,让我看看你!”
  阿吉忽然也长长叹息,道:“你既然已认出了我,又何必再看!”
  茅大先生道:“那你至少也该看看我已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虽然说得很轻,却偏偏又像是在嘶声呐喊。
  阿吉终于回过头,一回过头,他的脸色就变了。站在他面前的,只不过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而已,并没有什奇特可怖的地方。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远比忽然看见洪荒怪兽还吃惊。
  茅大先生又笑了,笑得更奇怪:“你看我是不是已变得很多!”
  阿吉想说话,却没有声音发出。
  茅大先生道:“我们若是在路上偶然相逢,你只怕已不会认得出。”
  他忽然转过脸,去问大老板:“你是不是在奇怪,他看见我为什会如此吃惊?”
  大老板只有点头,他买在猜不透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什关系。
  茅大先生又问道:“你看他已有多大年纪!”
  大老板看着阿吉,迟疑着道:“二十出头,不到三十。”
  茅大先生道:“我呢?”
  大老板看着他满头苍苍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心里虽然想少说畿岁,也不能说得太少。
  茅大先生道:“你看我是不是已有六十左右!”
  大老板道:“就算阁下真的已有六十岁,看起来也只有五十三四。”
  茅大先生忽然大笑。
  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过比这更可笑的事,但是他的笑声听来却又偏偏连一点笑意都没有,甚至有几分像是在哭。
  大老板看看他,再看看阿吉:“难道我全都猜错了?”
  阿吉终于长长吐出口气,道:“我是属虎的,今年整整三十二。”
  大老板道:“他呢?”
  阿吉道:“他只比我大三岁。”
  大老板吃惊的看着他,无论谁都绝对看不出这个人今年才三十五:“他为什老得如此快!”
  阿吉道:“因为仇恨。”
  太深的仇恨,就正如太深的悲伤一样,总是会令人特别容易衰老。
  大老板也明白这道理,却又忍不住问:“他恨的是什么!”
  阿吉道:“他恨的就是我!”
  大老板也长长吐出口气,道:“他为什要恨你!”
  阿吉道:“因为我带着他末过门的妻子私奔了!”
  他脸上又变得全无表情,淡淡的接着道:“那次我本来是诚心去贺喜的,却在他们订亲的第二天晚上,带着他的女人私奔了。”
  大老板道:“因为你也爱上了那个女人!”
  阿吉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冷冷道:“就在我带她私奔的半个月之后,我就甩了她。”
  大老板道:“你为什要做这种事!”
  阿吉道:“因为我高兴!”
  大老板道:“只要你高兴,不管什事你都做得出。”
  阿吉道:“是的!”
  大老板又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阿吉道:“明白了什事!”
  大老板道:“他刚才不杀你,只因为他不想让你死得太快,他要让你也像他一样,受尽折磨,再慢慢的死。”
  茅大先生的笑声已停顿,忽然大吼:“放你妈的屁!”
  大老板怔住。
  茅大先生握紧双拳,盯着阿吉,一字字道:“我一定要你看看我,只因为我一定要你明白一件事。”
  阿吉在听。
  茅大先生道:“我恨的不是你,是我自己,所以我才会将自己折磨成这样子。”
  阿吉沈默着,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茅大先生道:“你真的已明白!”
  阿吉道:“真的!”
  茅大先生道:“你能原谅我!”
  阿吉道:“我早已原谅你。”
  茅大先生也长长吐出口气,好像已将肩上压着的一副千斤掂放了下来。
  然后他就跪了下去,跪在阿吉面前,喃喃道:“谢谢你,谢谢你!”
  仇二先生一直在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怒吼:“他拐了你的妻子,又始乱终弃,你反而求他原谅你,反而要谢谢他,你你你刚才为什不让我一剑杀了他。”
  刚才他的剑已在动,已有了出手的机会,他看得出阿吉已经被他说的话分了心,却想不到他的朋友反而出手救了阿吉。
  茅大先生轻轻叹息,道:“你以为刚才真的是我救了他。”
  仇二怒道:“难道不是?”
  茅大先生道:“我救的不是他,是你,刚才你那一剑出手,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苦笑,又接着道:“就算我也忘恩负义,与你同时出手,也末必能伤得了他毫发。”
  仇二的怒气已变为惊讶。
  他知道他这朋友不是个会说谎的人,却忍不住道:“刚才我们双剑夹击,已成了天地交泰之势,他还有法子能破得了!”
  茅大先生道:“他有。”
  他脸上竟露出了尊敬之色:“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一种法子。”
  仇二骤然变色,道:“天地俱焚。”
  茅大先生道:“不错,地破天惊,天地俱焚。”
  仇二失声道:“难道他就是那个人?”
  茅大先生道:“他就是。”
  仇二先生踉跄后退,彷佛已连站都站不住了。
  茅大先生道:“我生平只做了一件罪无可赦的事,若不是一个人替我保守了秘密,我也早就已死无葬身之地。”
  仇二道:“他也就是这个人?”
  茅大先生道:“是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这些年来,我也曾见过他,可是他却从末给过我说话的机会,从末听我说完过一句话,现在……”现在他这句话也没有说完。
  突然间,一道寒光无声无息的飞来,一截三尺长的断刀,已钉入了他的背。
  鲜血溅出,茅大先生倒下去时,竹叶青彷佛正在微笑。
  出手的人却不是他。出手的人没有笑,这少年平时脸上总是带着种很可爱的微笑,现在却没有笑。
  看见他出手,大老板先吃了一惊,阿吉也吃了一惊。
  仇二不但契,而且愤怒,厉声道:“这个人是谁?”
  这少年道:“我叫小弟。”他慢慢的走过来:“我只不过是个既没有名,也没有用的小孩子而已,像你们这样的大英雄、大剑客,当然不会杀我的。”
  仇二怒道:“杀人者死,不管是谁杀了人都一样。”
  他已拾起了他的剑。
  小弟却还是面不改色,悠然道:“只有我不一样,我知道你绝不会杀我的。”
  仇二的剑已在握,忍不住问:“为甚么!”
  小弟道:“因为只要你一出手,就一定有人会替我杀了你!”
  他在看着阿吉,眼色很奇怪。
  阿吉也忍不住问:“谁会替你杀他!”
  小弟道:“当然是你。”
  阿吉道:“我为甚要替你杀人!”
  小弟道:“因为我虽然早没有名,也没有用,却有个很好的母亲,而且跟你熟得很!”
  阿吉的脸色变了:“难道你母亲就是就是……”他的声音嘶哑,他已说不出那个名字,那个他一直都想忘记,却又永远忘不了的名字:小弟替他说了出来。
  “家母就是江南慕容世家的大小姐,茅大先生的小师妹。”竹叶青面带微笑,又替他说了下去:“这位大小姐的芳名,就叫做慕容秋荻。”
  阿吉的手冰冷,直冷入骨髓。
  小弟看着他,淡淡道:“家母再三嘱咐我,若有人敢在外面胡言乱语,毁坏慕容世家的名声,就算我不杀他,你也不会答应的,何况这位茅大先生本就是慕容家的门人,我这么做,只不过是替家母清理门户而已。”
  阿吉用力握紧双拳,道:“你母亲几时做了慕容家的执法掌门!”
  小弟道:“还没有多久。”
  阿吉道:“她为甚么不将你留在身旁!”
  小弟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是个见不得人的孩子,根本没资格进慕容家的门,只有寄人篱下,做一个低三下四的。”
  阿吉的脸色又变了,眼睛里又充满了痛苦和悲愤,过了很久,才轻轻的问:“你今年已有多大年纪!”
  小弟道:“我今年才十五。”
  大老板又吃了一惊,无论谁都看不出这少年才只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小弟道:“我知道别人一定看不出我今年才只十五岁,就好像别人也看不出这位茅大先生今年才三十五一样。”
  他忽然笑了笑,笑容显得很凄凉:“这也许只不过因为我的日子比别人家的孩子过得苦些,所以长得也就比别人快些。”
  痛苦的经验确实本就最容易令孩子们成熟长大。
  仇二看着他,又看看阿吉,忽然跺了跺脚,抱起他朋友的尸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大老板知道他这一走,自己只怕也得走了,忍不住道:“二先生请留步。”
  小弟冷冷道:“他明知今生已复仇无望,再留下岂非更无趣。”
  这是句很伤人的话,江湖男儿流血拚命,往往就是为了这样一句话。可是现在他却算准了仇二就算听见了,也只好装作没有听见,因为他说的确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所以他想不到仇二居然又退了回来,一走出门,就退了回来,一步步往后退,惨白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却不是悲伤愤怒,而是惊惶恐惧。
  他已不再是那种热血冲动的少年,也绝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他的确不该再退回来的,除非他已只剩下这一条退路。
  小弟叹了口气,喃喃道:“明明是个聪明人,为甚么偏偏要自讨无趣。”
  门外一个人冷冷道:“因为他已无路可走。”
  声音本来还很远,只厅院子里的石板地上“笃”的一响,就已到了门外。
  接着又是“笃”的一响,门外的这个人就已经到了屋子里,左边一只衣袖空空荡荡的束在腰带上,右腿已被齐膝砍断,装着只木脚,左眼上一条刀疤,从额角上斜挂下来,深及白骨,竟是个独臂单眼单足的残废。像这样的残废,样子本来一定很丑陋狞恶,这个人却是例外。他不但修饰整洁,衣着华丽,而且还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就连脸上的那条刀疤,都彷佛带着种残酷的魅力。他的衣服是纯丝的,胖腰的王带上,还斜斜插着柄短剑。
  屋子里有活人,也有死人,可是他却好像全都没有看在眼里,只冷冷的问:“谁是这里的主人!”
  大老板看着阿吉,又看看竹叶青,勉强笑道:“现在好像还是我。”
  独臂人眼角上翻,傲然道:“有客自远方来,连个坐位都没有,岂非显得主人太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