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青衣军师
後园中的枫叶已红了,秋菊却灿烂如黄金。
大老板背负着双手,站在菊花前,喃喃自语:“等到洋澄湖的那批大螃蟹送来,说不定也就恰巧是这些菊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也舒舒服服的叹了口气,又喃喃道:“那真是好极了,好极了。”
他身後站着一群人,一个穿着蓝布长衫,看来好像是个落第秀才的中年人距离他最近,手上缠着布的铁拳阿勇,站得最远。
不管站得近也好,站得远也好,大老板在赏花的时候,绝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的。
大老板弯下腰,彷佛想去嗅嗅花香,却突然出手,用两根手指捏住只飞虫,然後才慢慢的问道:“你们说那个人呻什麽名字?”
青衫人看看铁拳阿勇。
珂勇道:“他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大老板道:“阿吉?没有用的阿吉干.”他用两根手指一捏,捏死了那只飞虫,忽然转身,盯着阿勇,道,“他叫没有用的阿吉,你叫铁拳阿勇?”
阿勇道:“是。”
大老板道:“是你的拳头硬,还是他的?”铁拳珂勇垂下头,看着那只包着白布的拳头,只有承认:“是他的拳头硬。”
大老板道:“是你勇敢?还是他?”铁拳珂勇道:“是他。”
大老板道:“是你没有用?还是他?”铁拳珂勇道:“是我。”大老板叹了口气,道:“这麽样看来,好像是你的名字叫错了。”
铁拳阿勇道:“是。”
大老板道:“那麽你为什麽不改个名字,叫废物阿狗?”
铁拳阿勇惨白的脸色已经开始扭曲变形。
一直默默的站在旁边的青衫人,忽然躬身道:“他已经尽了力。”
大老板又叹了口气,挥手道:“啡他滚吧。”
青衫人道:“是。”
大老板道:“再弄点银子呻他养伤去,伤好了再来见我。”
青衫人立刻大声道:“大老板叫你到帐房去领一千两银子,你还不谢恩。”
阿勇立刻磕头如捣蒜,大老板却又在叹气,看着这青衫人叹着气苦笑道:“一出手就是一千两,你这人倒是大力得很。”
青衫人微笑道:“只可惜我这也是慷他人之慨。”
大老板大笑,道:“你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会说老实话。”
等他的笑声停止,青衫人才悄悄的道:“我还有几句老实话要说。”
大老板立刻挥手,道:“退下去。”
所以的人立刻都退了下去。
庭院寂寂,枫红菊黄,夕阳已下,将大老板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
他在欣赏着自己的影子。他肥而矮小,却欣赏长而瘦削的人。
青衫人瘦而长,可是他弯下腰的时候,大老板就可以不必抬头看他。
他弯着腰,声音还是压得低:“那个没有用的阿吉,绝不是没有用的人。”
大老板在听。这个人说话的时侯,大老板总是很注意的在听。
青衫人道:“铁拳珂勇是崆峒出身的,近年来崆峒虽然已人才凋零,可是他们的独门功夫仍然有它的独到之处。”
大老板道:“崆峒不坏。”
青衫人道:“在崆峒弟子中,阿勇一直是最硬的一把手,还没有被逐出门墙时,就已经干掉过少林的四个大和尚,武当的两把剑。”
大老板道:“这些事我都知道,否则我怎麽会花八百两银子一个月用他。”
青衫人道:“可是那个没有用的阿吉,却一下子就把他废了,由此可见,阿吉这个人很不简单。”
大老板冷笑。
青衫人道:“奇怪的是这附近方圆几百里之内,竟没有一个知道他的来历。”
大老板道:“你调查过?”
青衫人道:“我已经派出了六十三个人,都是地面上耳目最灵通的,现在回来的已经有三十一个,都没有查出来。”大老板本来一直在慢慢往前走,突然回头站着,道:“你究竟想说什麽?”
青衫人道:“这个人留在附近,迟早总是个祸害。”
大老板道:“那麽你就赶快叫人去做了他。”
青衫人道:“叫谁?”
大老板道:“铁头。”
青衫人道:“大刚油头贯顶的功夫,的确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大老板道:“我亲眼看过他一头撞断一棵树。”
青衫人道:“只可惜阿吉不是树。”
大老板道:“他的硬功夫也不错。”
青衫人道:“比阿勇的铁拳功也强不了太多。”
大老板道:“你认为他也对付不了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青衫人道:“不是绝对不行,只不过没有把握而已。”
也慢慢的接着道:“我记得大老板曾经吩咐过,没有把握的事,绝对不能做。”
大老板微点点头,觉得很满意。他喜欢别人记住他说的话,最好每句话都记住。
青衫人道:“我想来想去,我们这边有把握能对付他的人,只有一个人。”
大老板道:“铁虎?”
青衫人点点头,道:“大老板当然也知道他的来历,这个人机智深沈,平时出手,从不肯露出他的真功夫来,却已经比大刚阿勇高出很多。”
大老板道:“他要到什麽时候才能回来?”青衫人道:“他这次差事并不好办,以我看,最快得再过十来天。”
大老板沈下脸,道:“现在我们难道就没法子对付那个没有用的阿吉了?”青衫人道:“当然有。”
他微笑,又道:“我们只要用一个字就可以对付他。”
大老板道:“那个字?”青衫人道:“拖。”
他又补充说明:“我们有的是功夫,有的是钱,他们却已连吃饭都成问题,而且随时随刻都得提防着我们去找他,一定也睡不着觉的,这样子拖个三五天下去,用不着我们出手,他们也要被拖垮了。”
大老板大笑,用力拍他的肩,道:“好小子,真有你的,难怪别人要叫你竹叶青。”
竹叶青是一种烈酒的名字。喝下去很少有人能不醉的,竹叶青也是种毒蛇,毒得要命。
大老板忽又问道:“就算我们不去找他,他若来找我们呢?”竹叶青道:“一个人出来找人拚命的时候,能不能带着个受了重伤的蠢汉,和一个只会卖淫的婊子跟着他一起去?”大老板道:“不能。”
竹叶青道:“所以他若出来找我们,一定只有把那个苗子留下。”
大老板道:“他可以把他们藏起来。”
竹叶青道:“城里都是我们的人,而且我又早已在他们家附近布下了眼线,他能把人藏到那里去?”
大老板冷笑道:“除非他们能像蚯蚓一样钻到土里去。”
竹叶青道:“这次阿吉肯出来拚命,就是为了那兄妹两个,他们若是落人我们手里,阿吉还能翻得出大老板的掌心。”
大老板又大笑,道:“好,我们就在这里赏花喝酒,等着他们来送死。”
竹叶青微笑道:“我保证不出三天,他们就会来的。”
黄昏。
娃娃刚端起一碗肉汤,眼泪一颗颗滴入了碗里。
肉汤不会让人流泪,让她流泪的,是买这块肉,煮这碗汤的人。
现在肉汤还在,人却已埋入黄土。这碗汤又有谁忍心吃得下去。
可是她一定要他们吃下去,因为他们需要体力,饿着肚子的人不会有体力。
她擦乾了眼泪,才将两碗汤和两个馒头用个木盘盛着捧出厨房。
阿吉还坐在屋的阴影里。她先送了一碗汤一个馒头去,摆在他面前的桌上。
阿吉没有动,没有开口。娃娃又将木盘捧到他哥哥面前,轻轻道:“汤还是热的,你们快吃。”
老苗子道:“你呢?”
娃娃道:“我……我不饿。”
她真的不饿?一个已有两天一夜水米末进的人会不饿?
她不饿,只因为这已是他们最後的一点食物,只因为他们比她更需要体力。
老苗子抬头看着她,勉强忍住泪,道:“我的胃口也不好,吃不下这麽多,我们一人一半。”
娃娃也忍住了泪,道:“难道我不吃也不行?”
老苗子道:“不行。”
他刚想将馒头分一半给她,阿吉忽然站起来道:“这碗汤给娃娃。”
老苗子立刻大声道:“不行,那是你的。”
阿吉不理,大步往外走。
娃娃过去拉住他,道:“你要到那里去?”
阿吉道:“出去吃饭。”
娃娃道:“家里有东西,你为什麽要出去吃?”
阿吉道:“因为我不想吃馒头。”
娃娃盯着他,道:“不想吃馒头想吃什麽?是不是想吃铁头?”
阿吉闭着嘴。
娃娃的眼泪终於又流下来,柔声道:“你,可是……”她泪流如雨,黯然道:“可是你也该知道,城里都是他们的人,你又何必去送死。”
阿吉道:“就算是去送死,也比在这里等死好。”
夜色凄凉。
无论多麽美的夜色,在凄凉的人们眼中看来,也是凄凉的。
秋风已起,一个卖糖炒粟子的妇人,头上包着块青布,缩着脖子,在窄巷中叫卖。
巷子口外面,远有个要饭的瞎子,缩在墙角里不停的发抖。
阿吉走过去,忽又停下,道:“卖什麽?”
妇人道:“糖炒粟子,又香又甜的糖炒粟子,二十五个大钱一斤。”
阿吉道:“不贵。”
妇人道:“你想买多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麽样拖下去,连我都受不了,何阿吉道:“一百斤。”
妇人道:“可是我这里一共只有十来斤。”
阿吉道:“再加上你的人,就有一百斤了,我要连你的人一起买。”
妇人身子後缩,勉强笑道,“我只卖栗子,不卖人。”
阿吉道:“我非买不可。”
他忽然出手,一把揪着她的衣襟。
妇人大呻:“强盗,要强奸女人……”她只呻了两声,下巴也被捏住。
阿吉冷冷道:“你若是个女人,怎麽会长胡子?”这人的下巴刮得虽乾净,却还是有些胡渣子留下来。
阿吉道:“我看你一定是个疯子,疯子都应该被活活打死。”
这人拚命摇头,吃吃道:“我……我不是,我没有疯。”
阿吉道:“你若没有疯,怎麽会到这里来卖糖炒粟子,这里的人穷得连饭都吃不起。”
这人怔住,眼睛里露出恐惧之色。
阿吉道:“你若不想被我活活打死,最好就乖乖说出是谁叫你来的?”
这人还没开,蹲在墙角要饭的那瞎子忽然跳起来,飞一般的逃走了。
这里的人自己都穷得没饭吃,没毛病的人,怎麽会到这里来要饭?
阿吉冷笑,又问道:“现在你伙伴已溜了,你还不说实话,若是被人像野狗一样打死在这里,只怕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人终於不敢不说,道:“是……是竹叶青派我来的。”
阿吉道:“竹叶青是什麽人?”
这人道:“是大老板的军师,也是大老板面前最红的两个人之一。”
阿吉:“还有一个是谁?”
这人道:“是铁虎。他的功夫比铁头高得多,和竹叶青两个人一文一武,谁都惹不起。”
阿吉道:“你知道他在那里?”
这人道:“听说是到外地办事了,要过半个月才能回来。”
阿吉道:“铁头呢?”
这人道:“他有三个姨太太,三姨太最得宠,而且她一样喜欢赌,所以平时他通常都在那里。”
阿吉道:“你的家住在那里?”
这人吃了一鹫,道:“大爷你问小人的家在那里干什麽?”
阿吉道:“我问你,你就得说,死人就没有家了。”
这人苦着脸,道:“在芝麻巷。”
阿吉道:“你家里还有些什麽人?”
这人道:“有老婆孩子,连丫头算上,一共六个人。”
阿吉道:“现在就要变成八个人了。”
这人不懂:“为什麽?”
阿吉道:“因为我要替你请两位客人,到你家去住两天,你若走漏了一点消息,那麽我保证你的家马上就会变得只剩下一个人。”
他冷冷的接着道:“只剩下那个丫头。”
夜。
灯光照在铁头大刚的光头上,亮得就像是个刚从油桶里捞出来的光葫芦。
他的头越亮,就表示越高兴。今天晚上来的客人特别多,赌的也特别多,除了“抽头”的不算,他自己和三姨太至少已捞进了上千两银子。
现在他手里拿的一张牌是“二四”六点,虽然不太好,也不太坏。另外一张牌在他的三姨太手里。三姨太的领子已解开了,露出了雪白的粉颈,用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抱着自己的一张牌,斜眼瞟着他,道:“怎麽?”
铁头大刚道:“你要什麽?”
三姨太道:“金六银五小板凳!”
铁头大刚精神一振,大喝道:“好一个金六银五小板凳!
吧”的一声响,他手里的一铡案四痢惫已经被用力摆在桌上。
三姨太立刻眉飞色舞,吃吃的笑土道:“我要的就是你这只公猴子。”
她手里的牌赫然竟是张“丁三”。铁头大笑案我要的也正是你这只母猴子,咱们倒买是天生的一对。
丁三”拧案四痢惫,猴玉对,至尊宝。
铁头大喝:“至尊宝,通吃十.”他双臂一张,正想把桌上的银子全都扫过来,突听一个人冷冷道:“吃不得!”
三姨太的公馆里,赌局常开,只有有钱可输,就可以进来。所以三教九流,什麽样的人都有。
铁头大刚既不是怕事的人,也从来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可是说话的人,看起来不但很陌生,也不像是在赌钱的。
他穿得实在太脏太破,谁也没看见他是怎麽进来的。
第十四章 有恃无恐
铁头大刚瞪眼道:“刚才是不是你在放屁?”
这人的样子虽然不中看,态度却很冷静,淡淡道:“我不是放屁,是在说公道话!”
铁头大刚道:“你说我吃不得?凭什麽吃不得?”
这人道:“你凭什麽要通吃?”
铁头大刚道:“就凭这对猴王!”
这人道:“只可惜这副牌到你手里,就不叫猴王了。”
铁头大刚忍住怒火,道:“叫什麽?”
这人道:“叫剃光了脑袋的猪八戒,通赔!”
铁头大刚的脸色变了。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每个人都已看出这小子是特地来找麻烦的。
谁有这麽大的胆子,敢来找铁头大哥的麻烦。
兄弟们全都跳了起来,纷纷大喝:“你这小王八蛋,你姓什麽?叫什麽?”
这人道:“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都停顿,城里的兄弟们,当然已全都听过“阿吉”这名字。
铁头大刚忽大笑,道:“好,好小子,你真有种,居然敢找上门来!”
阿吉道:“我只不过想来看看。”
铁头大刚道:“看什麽?”
阿吉道:“看看你的头,是不是真的铁头!”
铁头大刚又大笑,道:“好,老子就让你开开眼界。”
一张铺着整块大理石的桌子,居然一下子就被他端了起来。至少有七八十斤的桌子,在他手里,竟好像是纸扎的。
石头也有很多种,大理石不但是最名贵的一种,也可能是最坚硬的一种,他却用自已的脑袋撞了上去。
只听“扑”的一声响,这块比年糕还厚的大理石,竟让他一头撞得粉碎。
他的头却还是像个刚从油桶里捞出来的葫芦,又光又亮。
兄弟们立刻大声喝采:“好普!”
等他们喝采声停下,阿吉才慢慢的接着道:“好……好……好一个猪八戒!”
本来正在睥睨自耀,洋洋得意的铁头大刚脸色又变了,怒道:“你说什麽?”
阿吉道:“我说你是个猪八戒,因为除了猪之外,谁也不会笨得用自己的脑袋去撞石头。”
铁头大刚狞笑道:“我应该撞什麽?撞你?”
阿吉道:“好。”
这个字刚出口,铁头已虎扑过去,抓住了他的肩,把他像刚才举石桌一样举了起来。
铁头不但头厉害,这几个动作不但快,而且准确。他知道现在要撞的不是桌子,是个有手有脚的活人,所以他一出手就抓住了阿吉的肩井穴,先让他不能动,然後再一头撞过去。
没有人能受得住他这颗铁头一撞,看来这个没有用的阿吉,立刻就要变成没有命的阿吉了。
兄弟们又在大声喝采。可是这一次采声停顿得很快,因为阿吉没有被撞碎,铁头反而被打碎了。
被一掌打碎的,无论谁的肩井穴被抓住,一双手本来都绝对动不了的。
想不到阿吉的手却偏偏还能动。
铁头的恼袋,本来连铁锤都敲不破,却偏偏受不了他这只手的轻轻一拍。
惨呼和挣扎都已停止,屋子里闷得令人窒息。
阿吉动也不动站在那里,棕黑的眼睛里全无表情,彷佛深不见底。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武器,可是没有人敢动。
这个没有用的阿吉,竟使得这些终日在刀头舐血的兄弟们,心里产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杀人後为什麽还能如此冷静?
他以前杀过多少人亍现在他心里在想些什麽?
没有人看得出他心里正在呐喊:“我又杀了人,我为什麽又要杀人?”
秋风吹动窗纸,阿吉终於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站着个女人。一个很美的女人,带着种说不出的妖娆诱人的魅力。
他知道她一定就是铁头的三姨太。她站得离他很近,已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睛里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既非悲伤,也不是仇恨,却带着几分惊奇和迷惑。
满屋子的人都已悄悄溜了出去,只剩下她一个人没有走。
阿吉冷冷道:“我杀了你的男人!”
三姨太道:“你不杀他,他迟早也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手里!”
她的声音平静得接近冷酷:“像他这种人,天生就是个杀胚!”
阿吉道:“我也很可能会杀死你,你本该早就走了的。”
三姨太道:“应该走的是你。”
阿吉冷笑。
三姨太道:“你杀了铁头,大老板绝不会放过你。”
阿吉道:“我本就在等他!”
三姨太看着他,眼神显得更奇特,忽然道:“我认得你,我以前一定见过你。”
阿吉道:“你一定看错了人!”
三姨太道:“绝不会。”
她说得很肯定:“我是个婊子,从十四岁就开始做婊子,也不知见过了多少男人,可是像你一这种男人并不多。”阿吉眼睛里忽然也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慢慢的转身走出去。
三姨太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大声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阿吉已闪电般转回身,掩住了她的嘴,将她拦腰抱起。
他不想杀这个女人,可是他一定要封住她的嘴。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
卧房里灯光柔和。
他将她抛在床上,她就仰面躺在那里看着他,目中忽然有了泪光,黯然道:“你怎麽会变成这样子的,怎麽会变得这麽多?”
阿吉道:“每个人都在变!”
三姨太道:“可是无论你怎麽变,我还是认得出你!”
她忍住泪又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一生中,唯一真正喜欢过的一个男人就是你……你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我只不过是你无数个女人其中之一,而且是个下贱的婊子。”
阿吉沈默了很久,声音变得很温柔:“我也记得你,你叫金兰花!”
她看着他,忽然痛哭失声,扑上抱住他:“只要你还记得我,我死也甘心。”
阿吉道:“但是我却希望别人忘了我!”
她紧紧抱住他,眼泪流在他脸上:“我知道,我一定听你的话,绝不说出你的秘密,就算死,也绝不会说出去。”
大老板平生有三件最得意的事,其中一件就是他有一张世上最大的床。
不但最大,也最奇妙,最豪华,无论到那里都找不出第二张。
这并不是夸张。
现在还是上午,大老板还躺在床上,他最宠爱的九位姬妾郡在床上陪着他。
一个丫头悄悄的走进来,嗫嚅着道:“叶先生说是有要紧的事,一定要见老爷。”大老板想坐起,又躺下道:“叫他进来!”
他的姬妾立刻抗议:“我们这样子,你怎麽能叫别的男人进来。”大老板微笑,道:“这个男人没关系!”
有人问:“为什麽?”
大老板淡淡道:“因为他对我比你们九个人加起来都有用。”
虽然已通宵末睡,竹叶青看起来还是容光焕发,完全没有一点倦态。
大老板常说他精力之充沛,就好像织布机一样,只要大老板要他动,他就绝不会停。
他垂苜站在大老板床前,目不斜视,床上九个如花似王的美人,在他眼中看来,竟完全不值一顾。对这一点,大老板也很满意。
他先让竹叶青坐下,然後再问:“你说有要紧的事,是什麽事?”
竹叶青虽然遵命坐下,却又立刻站起,垂首道:“阿吉发现了我在他那里布下了眼线,带走了苗子兄妹。”
他的头重得更低:“这是我的疏忽,我低估了那个没有用的阿吉,请大老板严厉处分。”
他先用最简单的话扼要说出事件经过,然後立刻承认自己的错,自请处分。这是他做事的一贯作风,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过错,更不推诿责任,这种作风也正是大老板最欣赏的,所以他虽然皱了皱眉,语声并不严厉:“每个人都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你先坐下说话!”
竹叶青道:“是!”,等他坐下去,大老板才问:“这件事是什麽时候发生的?”竹叶青道:“昨天晚上子时前後!”
大老闾道:“直到现在你还没有找到他们?”竹叶青道:“阿吉的行踪我们已知道,苗子兄妹却一直下落不明!”
大老板道:“阿吉在那里?”
竹叶青道:“一直都在大刚的三姨太那里!”
大老板沈下脸,道:“铁头已经被他?……”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道:“他是什麽时候去的?”
竹叶青道:“刚过子时不久!”
大老板脸色更难看,道:“他在半个时辰之内,就能将苗子兄妹那麽样两个大人藏起来,你们花了一夜功夫,居然还找不到?”
竹叶青又站起来,垂首道:“城里能容他们兄妹躲藏的地方并不多,我已经派人将每一个有可能的地方都彻底查过,却没有人看见过他们!”
大老闾冷笑道:“想不到这个没有用的阿吉,居然连你都斗他不过。”
竹叶青不敢开口。
这一次大老板也没有再让他坐下,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道:“铁头真是被他亲手杀了的?”
竹叶青道:“据当场目睹的人说,他一掌就拍碎了铁头的脑袋。”
大老板脸色又变了变,道:“有没有看出他用的是那一门的武功?”
竹叶青道:“没有。”
他又补充道:“就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和来历,可见这个人必定大有来历。”
大老板道:“最近江湖中有没有什麽人忽然失踪?”
竹叶青道:“这一点我也去调查过,最近忽然销声匿迹的武林高手,只有大盗赵独行,天杀星战空,和剑客燕十三。”
大老闲又在皱眉,这三个人的声名,他当然也听说过。
竹叶青道:“可是这三个人的体形像貌年纪,都没有一点和阿吉符合。”
大老板冷笑道:“难道这个人从天上掉下来的亍地下长出来的?”
他忽然握紧拳头,用力敲在床头的矮儿上,厉声道:“不管他是那里来的,先做了他再说,人死之後,就不必再问他的来历。”
竹叶青道:“是。”
大老闾道:“不管你用什麽法子,不管要花多大的代价,我都要他这条命!”
竹叶青道:“是。”
大老板的命令,一向要立刻执行,可是这一次竹叶青居然还没有走。
这是从来末有的现象,大老板怒道:“难道你还有什麽话说?”
竹叶青迟疑着,终於鼓起勇气道:“他人单势孤,我们要他的命并不难,可是我们的牺牲一定也很惨重!”
大老闾道:“那麽你的意思呢?”
竹叶青道:“这个人就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刀,就看他是被谁握在手里!”
大老板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将这把刀买下来?”
竹叶青道:“他肯为苗子兄妹那种人,只不遇因为他们对他有一点恩情,大老板若是给他点好处,怎知他不肯为大老板效死?”
大老板沈吟着,脸色渐渐和缓,道:“你认为我们能买得到?”
竹叶青道:“每个人都有价钱的,我们至少应该去试试!”
大老板道:“谁去?”
竹叶青躬身道:“我想自己去走一趟!”
大老闾道:“既然他是把已出鞘的刀,说不定一碰上他就会出血的,你何必自己去冒险!”
竹叶青道:“我全身上下,都属大老板所有,何况几滴血?”
大老板忽然下床,握住了他的手,道:“我没有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你千万要小心!”竹叶青低着头,热泪彷佛已将夺眶而出,连旁边看着的人,也都被感动。
等他退出去,大老板才长长吐出口气,对他的姬妾们道:“现在你们是不是已看出来,他对我是不是比你们九个人加起来都有用?”
一个嘴角有痣,眼角含情的女人忽然道:“我只看出了一点!”
大老板道:“那一点!”
这女人道:“他实在此我们九个人加起来都会拍马屁!”大老板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
也笑声忽又停顿,盯着这女人,道:“我要你做的事,你都肯做?”
这女人开始乘机撒娇,蛇一般缕住了他,道:“你要我做什麽?”大老闾冷冷道:“我要你从今天晚上开始,就去陪他睡觉!”阿吉还在睡。他太疲倦,太需要睡眠,有太多的事都在等着他去做,他的体力必须恢复。
他醒来时,金兰花还躺在他身旁,睁着眼,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柔情。
阿吉却又闭上眼,道:“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人来过?”
金所花道:“没有。”
阿吉全身肌肉放松,心里却已抽紧。
他知道暴风雨来临前的一刻,通常都是最沈闷的时侯,那就像黎明前的那一刻通常都最黑暗。
以後会有些什麽的转变?最後会有什麽样的结果?他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件事现在已黏上了他,他已不能放手。因为他只要一放手,老苗子、娃娃、金兰花就只有死定的。
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知道城里还有无数个像他们这样的人,都在火坑里等着他帮助。
外面的屋子里忽然有了脚步声。
脚步声很重,好像故意要让人听见,然後阿吉又听见有人在咳嗽。
他等着这个人进来,等了很久,外面反而变得全无动静。
金田花的脸色惨白,她猜不出来的是什麽人,可是这个人既然敢来面对一掌拍碎铁头的人,必定有恃无恐。
阿吉拍了拍她的头,慢慢的站起来,穿上衣服。他已感觉此刻等在外面的这个人,一定是最难对付的一个。
第十五章 人事无常
铁头的尸体已被收走,他最后拿的那副“至尊宝”却还留在桌上。
竹叶青就坐在桌子边,用手轻抚着这副牌,微笑着道:“据说一个人能拿到这副牌的机会只有万分之一,那意思就是说,就算你赌了五十年牌九,每天都在赌,能拿到这副牌的机会,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次!”
他并不是自言自语,他知道阿吉已走出来,正在静静的看着他。
他微笑回头,又道:“所以无论谁能拿到这副牌,运气都一定很不错!”
阿吉道:“昨天晚上拿到这副牌的人,运气并不好。”
竹叶青叹了口气,道:“这也正是我想说的,人事无常,又有谁能一直保持住自己的好运气!”
他抬起头,凝视着阿吉,缓缓道:“所以一个人若是有了机会时,就一定要好好把握住,不可放弃!”
阿吉道:“你还想说什么!”
竹叶青道:“现在阁下的机会已来了!”
阿吉道:“什么机会!”
竹叶青道:“世人操劳奔走一生,所寻求的是什么十也只不过是名利二字而已。”
他微笑又道:“现在阁下已经有了这种机会,实在可贺可喜!”
阿吉盯着他,就好像钉子钉在墙里一样,忽然问:“你就是竹叶青!”
竹叶青仍在微笑,道“我姓叶,叫叶青竹,可是别人都喜欢叫我竹叶青!”
他仍在微笑,笑得有点奇怪。
阿吉道:“是不是大老板叫你来的!”
竹叶青承认。
阿吉道:“那么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
竹叶青道:“什么事!”
阿吉道:“一个人挣扎奋斗一生,有时侯并不是为了名利两个字。”
竹叶青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阿吉道:“还有两个字,理想!”
竹叶青道:“理想!”
他真的不太懂得这两个字的意思:“你想要的是什么!”
阿吉道:“我想要每个人都自由自在的过他自己愿意过的日子!”
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竹叶青更不会懂,所以又解释:“虽然有些人出卖自己,可是也有些人愿意挨穷受苦,因为他们觉得心安,受点苦也没有关系!”
竹叶青道:“真有这种人!”
阿吉道:“我有很多朋友都是这种人,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人也一样,只可惜你们却偏偏不肯让他们过自己的生活,所以……”
竹叶青道:“所以怎么样!”
阿吉道:“所以你们要我走,只有一个条件!”
竹叶青道:“什么条件!”
阿吉道:“只要你们放过这些人,我就放过你们,只要大老板自己亲口答应我,绝不再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我马上就走!”
竹叶青道:“你一定要大老板当面告诉你!”
阿吉道:“一定。”
竹叶青道:“十万两能不能改变你的意思!”
阿吉道:“不能!”
竹叶青在孝忠,缓缓道:“你真的愿意见大老板?”
阿吉道:“今天我就愿意见他!”
竹叶青道:“在什么地方见?”
阿吉道:“随便他!”
竹叶青道:“韩大奶奶那里行不行!”
阿吉道:“行。”
竹叶青道:“吃晚饭的时候好不好?”
阿吉道:“好。”
竹叶青立刻站起来准备走了,忽又带着笑道:“我还没有请教贵姓大名!”
阿吉道:“我叫阿吉,没有用的阿吉。”
看着竹叶青走出去,阿吉又看着那副“至尊宝”沉思了很久,他在想竹叶青刚才说的话。
——机会来到时,一定要好好把握住,绝不可放弃。
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他忽然想到件很可怕的事,等他冲回里面那间屋子,金兰花果然已不见了。
大老板坐在他那宽大舒服的交椅上,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竹叶青,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歉意。
这个人已为他工作六年,工作得比任何人都辛苦,享受的却比任何人都少。
现在他非但通宵末眠,而且水米末进,却还是看不出一点怨怼之色,能够为大老板做事,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光荣和安慰。
——像这样忠心勤劳的人,现在已越来越少了。
大老板从心里叹口气,才问道:“你已见过了阿吉!”
竹叶青点点头,道:“那个人的确像是把出了鞘的刀,而且是把快刀。”
大老板道:“你把他买了下来!”
竹叶青道:“现在还没有。”
大老板道:“是不是因为他要的价钱太高!”
竹叶青道:“我带了十万两银票去,可是我一见到他,就知道再多十倍也没有用。”
大老板道:“为什么!”
竹叶青道:“我去的时候,桌上还堆满了银子,他非但没有碰过,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又补充:“他本来已穷得连饭都没有得吃的,却还是没有把那么多银子看在眼里,由此可见,也要的绝不是这些。”
大老板道:“他要的是什么!”
竹叶青道:“他只有一个条件,他要我们让每个人都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
大老板道:“这是什么意思!”
竹叶青道:“这意思就是说,他要我们放手,把现在我们做的生意全停下来!”
大老板沉下了脸。
竹叶青道:“他还要跟大老板见一次面,亲口答应也这条件!”
大老板道:“你怎么说?”
竹叶青道:“我已替大老板跟他约好,今天晚上,在韩大奶奶的地方踉他见面!”
大老板眼中现出怒色,冷冷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可以替我作主的?”
竹叶青垂下头,道:“没有人敢替大老板作主!”
大老板道:“你呢?”
竹叶青道:“我只不过替大老板做了个圈套,让他自己把脖子套进去!”
大老板改变了一下坐的姿势,脸上的神色已和缓了许多。
竹叶青道:“我跟他在外面谈判时,忽然发现了件怪事。”
大老板道:“什么事?”
竹叶青道:“我发现铁头的三姨太一直在里面的门缝里偷看,而且一直都在看着他,显得又紧张,又关切。”
大老板的手握紧,道:“那个女人是铁头从那里弄来的?”
竹叶青道:“那女人叫金兰花,本来是淮扬一带的名妓,江湖中有不少名人,都做过她的入幕之宾。”
大老板眼睛里发出光,道:“你认为她以前一定认得那个没有用的阿吉!”
竹叶青道:“不但认得,而且一定是老相好!”
大老板道:“所以她一定知道阿吉的来历!”
竹叶青道:“一定!”
大老板盯着也,道:“现在她当然已经不在阿吉那里了!”
竹叶青道:“已经不在了!”
大老板满意的吐出口气,道:“她在那里!”
竹叶青道:“就在外面,和苗子兄妹在一起。”
大老板眼睛更亮,道:“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竹叶青道:“我找遍了城里可能容他们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大老板目光闪动,道:“所以你就从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找。”
竹叶青目中露出尊敬佩服之色,道:“我能想得到的,当然早已在大老板计算之中。”
大老板道:“你在那里找到了他们!”
竹叶青道:“我派去望风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叫大牛,虽然很机灵,胆子却很小,而且是个很顾家的男人,赚的钱一大半都要拿回家的!”
大老板道:“所以你就想,阿吉很可能就用这一点要胁大牛,要他把苗子兄妹藏到他家里去!”
竹叶青道:“我只想到像那么样两个大活人,总不会平生一下子失踪!”
大老板微笑,道:“这一手阿吉的确做得很聪明,只可惜他想不到我这里还有一个此他更聪明的人!”
竹叶青态度更恭谨,垂首道:“那也只不过因为我从来不敢忘记大老板平日的教训!”
大老板笑得更愉快,道:“现在我们只要先从金兰花嘴里问出他的来历,再用苗子兄妹作钓鱼的饵,还怕他不乖乖把脖子伸进来!”
竹叶青道:“我只怕金兰花不肯说实话。”
大老板道:“她是不是个婊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