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古龙
第一章 一剑穿心

  一剑光寒十九洲。
  残秋。
  木叶萧萧,夕阳满天。
  萧萧木叶下,站着一个人,就彷佛已与这大地秋色溶为一体。
  因为他太安静。
  因为地太冷。
  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却又偏偏带着种逼人的杀气。
  他疲倦,也许只因为他已杀过太多人,有些甚至是本不该杀的人。
  他杀人,只因为他从无选择的余地。
  他掌中有剑。
  一柄里包皮鞘,黄金吞口,上面缀着十三颗豆大明珠的长剑。
  江湖中不认得这柄剑的人并不多,不知道他这个人的也不多。
  他的人与剑十七岁时就已名满江湖,如今他年近中年,他已放不下这柄剑,别人也不容他放下这柄剑。
  放下这柄剑时,他的生命就要结束。
  名声,有时就像是个包袱,一个永远都甩不脱的包袱。
  “九月十九,酉时。洛阳城外古道边,古树下。洗净你的咽喉,带着你的剑来!
  酉时日落。
  秋日已落,落叶飘飘。
  古道上大步走来一个人,鲜衣华服,铁青的脸,一柄长剑斜插在肩后,一双眸子却像是出了鞘的剑,正盯在树下的剑上。
  他的脚步沈稳,却走得很快,停在七尺外,忽然问:“燕十三?”
  “是的。”
  “你的夺命十三剑,真的天下无敌?”
  “未必。”
  这个人笑了,笑得讥诮而冷酷,道:“我就是高通,一剑穿心高通。”
  “我知道。”
  “是你约我来的?”
  “我知道你正在找我。”
  “不错,我是在找你,因为我一定要杀了你。”
  燕十三淡淡道:“要杀我的人并不止你一个。”
  一局通道:“因为你太有名,只要杀了你,就可以立刻成名。”也冷笑着,又道:“要在江湖中成名并不容易,只有这法子比较容易。”
  燕十三道:“很好。”
  一局通道:“现在我已来了,带来了我的剑,洗净了我的咽喉。”
  “很好。”
  “你的心呢?”
  “我的心已死。”
  “那么我就让他再死一次。”
  剑光一闪,剑已出鞘,闪电般刺向燕十三的心。
  一剑穿心。
  就只这一剑,他已不知刺穿多少人的心,这本是致命的杀手!
  可是他并没有刺穿燕十三的心,他的剑刺出,咽喉突然冰冷。
  燕十三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
  刺入了一寸三分。
  高通的剑跌落,人却还没有死。
  燕十三道:“我只希望你知道,要成名并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高通瞪着他也,眼珠已凸出。
  燕十三淡淡道:“所以你还不如死了的好。”
  他拔出了他的剑,慢慢的从高通咽喉上拔了出来,很慢很慢。
  所以鲜血并没有溅在他身上。
  ——这种事他很有经验,衣服若是沾上血腥,很不容易洗干净。
  ——要洗净手上的血腥岂非更不容易。
  暮色更深。
  剑上的血已滴尽。
  剑入鞘时,暮色中又出现了四个人。
  四个人,四柄剑!四个人的衣着都极华丽,气派都很大,最老的一个须发都已全自,最年轻的犹在少年。
  燕十三不认得他们,却知道他们是谁。
  年纪最老的成名已四十年,一直在关外,独创的“飞鹰十三刺”名震边陲。
  这次他入关,为的就是找燕十三。
  他不信他的飞鹰十三刺,比不上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剑。
  年纪最轻的,是江湖中的后起之秀,也是点苍门下最出类拔萃的弟子。
  他有天才,他肯吃苦。
  他的心也够狠。
  所以他才出道一年,“无情小子”曹冰的名字已震动了江湖。
  另外两个人当然也是高手。
  清风剑的剑法轻灵瓢忽,剑出如风。
  铁剑镇三山的剑法沈稳雄浑,一柄剑竟重达三十三斤。
  燕十三知道他们,他们来,本就是他约来的。
  四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谁也没有去看地上的尸体一眼。
  他们不愿在未出手前,就折了自己的锐气,地上死的无论是什么人,都跟他们没有关系。
  只要自己能活着,无论什么人的死活,他们都全不在乎。
  燕十三笑了笑,笑容也很疲倦,道:“想不到你们都来了。”
  关外飞鹰冷冷道“我本来以为你只约了我一个人。”
  燕十三淡淡道:“能够一次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多费事。”
  曹冰抢着道:“来了四个人,谁先出手?”
  他很急。
  他急着要成名,急着要杀燕十三。
  铁剑镇三山道:“我们可以猜拳,胜的就先出手。”
  燕十三道:“不必。”
  铁剑镇三山道:“不必?”
  燕十三道:“你们可以一起出手!”
  关外飞鹰怒道:“你将我们当作了什么人,怎么能以多欺少!”
  燕十三道:“你不肯?”
  关外飞鹰道:“当然不肯。”
  燕十三道:“我肯!”
  他的剑已出鞘。剑光如飞虹掣电,忽然间就已从他们四个人眼前同时闪过。
  他们想不肯也不行了。他们的四柄剑也同时出鞘,曹冰的出手最快,最狠,最无情。
  关外飞鹰已纵身掠起,凌空下击,飞鹰十三式本就是七禽掌一类的武功,以高击下,以强凌弱。
  只可惜他的对手更强。
  曹冰霎时间已刺出九剑。他并没有去注意别的人,只盯着燕十三,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要这个人死在他剑下。
  可惜他这九剑都刺空了,本来在他跟前的燕十三,已人影不见。他怔了怔,然后就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
  地上已多了三个死人。
  每个人咽喉上都多了一个洞。
  关外飞鹰、清风剑、铁剑镇三山,这三位江湖中的一流剑客,竟在一瞬间就都已死在燕十三剑下。
  曹冰的手冰冷。他抬起头,才看见燕十三已远远的站在那棵古树下。
  杀人的剑已入鞘。
  曹冰的手握紧,道:“你……”
  燕十三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还不想杀你!”
  曹冰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我想再给你个机会来杀我。”
  曹冰手上的青筋凸起,额上的冷汗如豆,他不能接受这种机会。这是种侮辱。可是他又不愿放弃这机会。
  燕十三道:“你回去,练剑三年,不妨再来杀我。”
  曹冰咬着牙。
  燕十三道:“点苍的剑法很不错,只要你肯练,一定还有机会。”
  曹冰忽然道:“三年后你若已死在别人剑下如何?”
  燕十三笑了笑,道:“那么你就可以去杀那个杀了我的人。”
  曹冰恨恨道:“你最好多多保重,最好不要死!”
  燕十三道:“我也希望会如此!”
  暮色更深,黑暗已将笼罩大地。
  燕十三慢慢的转过身,面对着黑暗最深处,忽然道:“你好。”
  过了很久,黑暗中果然真的有了回应,道:“我不好。”
  冰冷的声音,嘶哑而低沉。
  一个人慢慢的从黑暗中走出来,乌衣乌发,乌鞘的剑,乌黑的脸上彷佛带着种死色,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在发光。他走得很慢,可是他整个人都好像是轻飘飘的,他的脚好像根本没有踏在地面上,就像是黑暗中的精灵鬼魂。
  燕十三的瞳孔忽然收缩,忽然问:“乌鸦?”
  “是。”
  燕十三长长吐出口气,道:“想不到我终于还是遇见了你!”
  乌鸦道:“遇见我并不是好事。”
  “真的不是。”
  乌鸦不是喜鹊,没有人喜欢遇见乌鸦。在很古老的时侯,就有种传说——乌鸦来时,必有灾祸。这次他带来的是什么灾祸?也许他本身就是灾祸,一种无法避免的灾祸。
  既然无法避免,又何必再为它烦恼忧虑?燕十三已恢复冷静。
  乌鸦盯着他,盯着他的剑,道:“好剑!”
  燕十三道:“你喜欢剑?”
  乌鸦道:“我只喜欢好剑,你不但有一手好剑法,还有柄好剑。”
  燕十三道:“你想要?”
  乌鸦道:“嗯。”
  他的回答率直而干脆。
  燕十三笑了。这次他的笑容中已不再有那种疲倦之意,只有杀气!也知道自己终于遇见了真正的对手。
  乌鸦道:“喜鹊报喜,乌鸦报的却是忧难和灾祸。”
  燕十三道:“你是来报祸的?”
  乌鸦道:“是。”
  燕十三道:“我有灾祸?”
  乌鸦道:“有。”
  燕十三道:“我的灾祸就是你?”
  乌鸦道:“不是。”
  燕十三道:“不是你是什么?”
  乌鸦道:“是你的剑!”
  匹夫虹罪,怀璧其罪。这道理燕十三当然明白,他的名气和也的剑,就像是麝的香,羚羊的角。
  乌鸦道:“我已收藏了十七柄剑。”
  燕十三道:“不少。”
  乌鸦道:“十七柄都是名剑。”
  燕十三道:“看来你杀的名人也不少。”
  乌鸦道:“高通和老鹰的剑我要。”
  燕十三道:“收殓他们的尸身,四柄剑都给你。”
  乌鸦道:“我只要剑,不要死人!”
  燕十三道:“可是你只要死人的剑。”
  乌鸦道:“不错!”
  燕十三道:“你杀了我,我的剑也给你!”
  乌鸦道:“当然。”
  燕十三道:“很好。”
  乌鸦道:“不好。”
  燕十三道:“什么不好?”

第二章 时来运转

  乌鸦道:“现在我还没把握能杀你!”
  燕十三大笑。
  他忽然发现这个人果然是个乌鸦,乌鸦至少不会说谎。
  乌鸦道:“尤其是你刚才刺杀关外飞鹰的那一剑。”
  燕十三道:“你破不了那一剑。”
  乌鸦道:“我也想不出有谁能破得了那一剑。”
  燕十三道:“你认为那已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乌鸦道:“七大剑派,四大世家中的高手我都见过。”
  燕十三道:“你觉得他们如何?”
  乌鸦道:“他们的剑法太保守,对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所以他们不如你。”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你的眼光很不错,见识却不广。”
  乌鸦道:“哦。”
  燕十三道:“我就知道有个人,要破我那一剑,易如反掌。”
  乌鸦动容道:“你见过他的剑法。”
  燕十三点点头,叹道:“那才真正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乌鸦道:“这个人是谁?”
  燕十三没有直接回答,却伸出了三根指头。
  乌鸦道:“三手剑金飞?”
  据说三手剑与人交手时,就好像有三只手一样,一把剑也好像变成了三把。他的剑法之快,招式变化之多,只听这名字就已可想而知。
  燕十三却摇摇头,道:“真正要杀人,用不着三只手,也用不着三把剑。”
  真正要杀人,一剑就够了。
  乌鸦道:“你说的不是他?”
  燕十三道:“不是!”
  乌鸦道:“是谁?”
  燕十三道:“是三少爷。”
  乌鸦道:“那一家的三少爷……”
  燕十三道:“翠云峰下,绿水湖前。”
  乌鸦的手握紧。
  燕十三道:“他的那柄剑,也是柄天下无双的宝剑。”
  乌鸦的瞳孔在收缩。
  燕十三道:“可是我劝你千万莫要去见他。”
  乌鸦忽然笑了。
  他很少笑,他的笑容生涩而怪异。
  燕十三道:“这句话并不是笑话。”
  乌鸦道:“我笑的是你。”
  燕十三道:“哦。”
  乌鸦道:“你明知我既然已来了,就绝不会放过你。”
  燕十三同意。
  乌鸦道:“我虽然没把握杀你,你也一样没把握能杀我。”
  燕十三承认。
  乌鸦道:“所以你就想激我到翠云峰去,先去跟那位三少爷斗一斗。”
  燕十三也笑了!
  乌鸦道:“这句话是笑话?”
  燕十三道:“不是,我笑的是我自己。”
  乌鸦道:“哦?”
  燕十三道:“因为我的心事,被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乌鸦道:“现在你不愿跟我交手?”
  燕十三道:“很不愿意。”
  乌鸦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我还有个约会。”
  乌鸦道:“什么样的约会?”
  燕十三道:“死约会。”
  乌鸦道:“约在那里?”
  燕十三道:“翠云峰下,绿水湖前。”
  乌鸦道:“你明知斗不过他,你还要去?”
  燕十三道:“死约会是不见不散的。”
  乌鸦道:“难道你是故意去送死?”
  燕十三又笑了笑,淡淡道:“难道你觉得活着很有趣。”
  乌鸦闭上了嘴。
  燕十三还在笑,笑容中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道:“练剑的人,迟早难免要死在别人的剑下的,连逃避都无处逃避。”
  乌鸦沉默。
  燕十三道:“我一生杀人无算,若能死在天下第一名家的剑下,死亦无憾了。”
  乌鸦看着他,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好,你去。”
  燕十三拱拱手,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走。
  他并没有走出很远,又停下,因为他发现乌鸦一直在后面跟着。就像是他的影子。
  乌鸦也停下,看着他。
  燕十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乌鸦道:“哦?”
  燕十三道:“我能去,你为什么不能去。”
  乌鸦道:“你不笨。”
  燕十三道:“可是你并不一定要跟着我一起去。”
  乌鸦道:“一定要。”
  燕十三道:“为什么?”
  乌鸦道:“因为我不想错过你们那一战。”
  他冷冷的接着道:“高手相争,必尽全力,我在旁边看着,一定可以看出你们剑法中的破绽来。”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有理。”
  乌鸦道:“这一战你们无论是谁胜谁负,最后活着的一个人必定是我。”
  燕十三道:“因为那时战胜的人必定也已将力竭,你又已看出他剑法中的破绽来,若是想杀他,正是个最好的机会。”
  乌鸦道:“所以这机会我怎么能错过?”
  燕十三道:“的确不能。”
  他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还是有一点错了。”
  乌鸦道:“那一点?”
  燕十三道:“三少爷的剑法中,根本没有破绽,完全没有!”现在他们已开始喝酒。
  最好的酒楼,最好的酒,他们一直都是派头很大的人。
  燕十三道:“杀过人后,我一定要喝酒。”
  乌鸦道:“没有杀人,我也喝酒。”
  燕十三道:“喝过酒后,我一定要去找女人。”
  乌鸦道:“没有喝酒,我也找女人。”
  燕十三大笑,道:“想不到你竟是个酒色之徒。”
  乌鸦道:“彼此彼此。”
  他们喝得真不少。
  燕十三道:“看来你也是个酒色之徒,今天我让你一次。”
  乌鸦道:“让什么?”
  “什么?”燕十三道:“让你付账。”
  乌鸦道:“不必让,不客气。”
  燕十三道:“这次一定要让,一定要客气。”
  乌鸦道:“不必不必。”
  燕十三道:“要的要的。”
  别人吃饭通常都是抢着付账,他们却是抢着不要付账。
  燕十三道:“要杀人时,我身上从不带累赘的东西,免得碍手碍脚!”
  乌鸦道:“哦!”
  燕十三道:“银子就是最累赘的东酉。”
  乌鸦同意。
  一个人身上若是带了好几百两银子,还怎么能施展出轻灵的身法。
  乌鸦道:“你可以带银票。”
  燕十三道:“我讨厌银票。”
  乌鸦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一张银票也不如经过多少人的手传来传去,脏得要命。”
  乌鸦道:“你剑上的明珠可以拿去换银子。”
  燕十三又笑了。
  乌鸦道:“这是笑话?”
  燕十三道:“天大的笑话。”
  他忽然压低声音,道:“这些珠子都是假的,真的我早卖了。”
  乌鸦怔住。
  燕十三道:“所以今天我一定要客气,一定要让你。”
  乌鸦道:“我若没有跟你来呢?”
  燕十三道:“那时我当然会有别的法子,可是现在你既然已来了,我又何必再想别的法子?”
  乌鸦也笑了。
  燕十三道:“你笑什么?”
  乌鸦道:“我笑你找错了人。”他也压低声音,道:“我也跟你一样,今天本来也是准备来杀人的。”
  燕十三道:“你也讨厌银票?”
  乌鸦道:“讨厌得要命。”
  燕十三也怔住。
  乌鸦道:“所以我今天也一定要客气,一定要让你。”
  燕十三正在叹气,掌柜的忽然走过来,陪笑道:“两位都不必客气,两位的账,楼下已经有人付了。”
  是谁付的账?为什么要替他们付账?他们根本连想都没有想,问也没有问,对他们说来,这些都不重要。
  能够白吃白喝,总是件很令人偷快的事。
  一个人在很愉快的时候,喝得也总是要比平时多些。可是他们还没有醉。
  就在他们快要开始有点醉的时侯,楼下忽然上来了两个女人。两个很好看的女人,打扮得也很好,正是最能让男人动心的那种女人。
  快喝醉的时侯,总是最容易动心的时候。
  燕十三和乌鸦已经动了心,正准备想个法子勾引勾引她们。
  谁知道她们根本用不着勾引。她们自己就来了。
  “我叫小红。”
  “我叫小翠。”
  两个人笑得甜又媚:“我们是特地来伺候两位的。”
  燕十三看着乌鸦,乌鸦看着燕十三。
  死在他们剑下的人,若是看见他们现在的样子,一定会觉得自己死得很冤枉。
  现在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名满天下,杀手无情的剑客。
  小红嫣然道:“两位是想在这里喝酒,还是想到我们那里去都没关系。”
  小翠道:“反正两边的账都有人替两位付过了。”
  世上虽然有不少好人好事,像这样的好事倒还不多。
  乌鸦道:“这是你的运气?还是我的?”
  燕十三道:“当然是我的。”
  乌鸦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据说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总是会转运的。”
  这是第一天。
  第二天也一样,不管他们走到那里,都有人替他们付账。
  是谁付的账?为什么?他们还是连问都不问,想也不想。
  他们睡得很晚,起身也不早。每天只要他们一走出客栈的门,外面就有辆马车在等着,好像生怕他们晚上太累,走不动路。可是今天他们却想下车走走。
  今天的天气很好。
  乌鸦道“翠云峰远不远?”
  燕十三道“不太远。”
  乌鸦道“像这么样走,我们希望走远一点,越远越好。”
  燕十三道“我们可以慢慢的走。”
  前面有片很大的树林,木叶居然还很苍翠。
  燕十三道“我们到树林里喝点酒好不好?”
  乌鸦道“酒呢?”
  燕十三道“你放心,只要我们想喝,自然会有人送酒来的。”
  艳阳天。
  他们在阳光昭射的道路上走,车马在后面跟着,另一方的道路上,却有辆马车驶过来,驶入了树林后才停下。车上走下来三个大人,一个小孩。

第三章 千蛇怪剑

  大人们走了进去,一个青衣小帽,长得很清秀的孩子,却走了出来,拿出一根大红色的丝带,在外面的树枝上打了个结。
  小孩也走入林木深处,燕十三就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去喝酒的好。”
  乌鸦道:“这地方不好?”
  燕十三道:“很好!”
  乌鸦道:“既然很好,为什么要换?”
  燕十三道:“因为这个。”
  他指了指树枝上的红丝带。
  乌鸦道:“这是什么意思!”
  燕十王道:“这意思就是说,这地方暂时已成了禁地,谁都不能再进去。”
  乌鸦冷笑,道:“这是那里的规矩?”
  燕十三远没有开口,树林中忽然有琴声传了出来,悠扬悦耳的琴声,充满了幸福愉悦。
  乌鸦的手却已握紧。
  就在这时,道路上忽然奔来了十一骑快马,马上的骑士一身劲装,剽悍凶猛,每个人背上都有柄大刀,刀上的红绸迎风飞舞。
  快马一冲入树林,骑士就翻身下马每个人的动作都很矫健。
  江湖中真正的高手并不多,这十一人看来却都是高手。动作最快的是条独臂大汉,一冲入树林,就厉声大喝,“你们拿命来吧!”树林里的琴声没有停,听来远是那么悠扬悦耳,令人欢悦。
  十一条大汉已冲进去。
  乌鸦道:“这些人是不是太行来的?”
  燕十三道:“嗯。”
  乌鸦道:“太行大刀果然有胆子。”
  燕十三道:“嗯。”
  乌鸦道:“你看他们是干什么来的?”
  燕十三道:“是来送死的!”
  一这句话刚说完,树林里就有个人飞了出来,重重的摔在地上。
  一摔在地上就不动了,连叫都没有叫出来。
  这个人正是那最剽悍凶猛的独臂大汉。
  悠扬的琴声还没有停。
  树林里却不停的有人飞出来,一个接着一个,一共是十一个。
  十一个人一飞出来,就摔在地上,连动都不会动了。
  他们冲过去时,动作都很快。
  他们出来得更快。
  乌鸦冷冷道:“他们果然是来送死的。”
  燕十三道:“想来送死的好像还不止他们这几个。”
  乌鸦道:“还有我。”
  燕十三道:“现在还轮不到你。”
  乌鸦没有问下去。
  他已经看见两个人从路上走过来,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大人的年纪并不大,最多也只不过三十岁左右,而且是个女人。看起来很娇弱,很秀气的女人,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悲伤之色。小的比刚才出来结丝带的孩子还要小,一双大眼睛的溜溜的转。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又聪明,又可爱。
  可是他要做的事却好像不太聪明。
  他们正在往树林里走。
  连乌鸦都不忍眼看着他们去送死,已经准备去拦阻他们。
  他们也看见了树枝上的红丝带,那翠衫少妇忽然道:“解下来!”孩子就垫起脚去解了下来,却拿出根翠绿的丝带系了上去,也打了个结。
  然后两个人就慢慢的走入了树林。
  两个人好像都没有看见地上的死尸,也没有看见乌鸦和燕十三。乌鸦本来准备去拦住他们的,现在不知为了什么,已改变了主意。燕十三更连动都没有动。
  可是他们眼睛里却都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树林里的琴声突然停顿。
  风吹木叶,阳光满地。
  琴声停顿后,过了很久很久,树林里都没有声音传出来。
  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抚琴的人是谁?
  琴声为什么会忽然停顿?
  那少女和童子是不是也会像太行大刀们一样被抛出来?
  一这些事无论推都一定很想知道的,乌鸦和燕十三也不例外。
  所以也们还没有走,就连跟在后面的车夫,都瞪着双眼睛在等着看热闹。
  没有热闹看。没有人被抛出来。
  他们只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踏在落叶上,走得很轻,很慢。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刚才把红丝带系上树枝的那个人孩子。两个人慢慢的跟在他身后,一男一女,看来像是对夫妻。他们的年纪都不太大,衣着都很考究,风度都很好。
  男的腰悬长剑,看来英俊而潇洒,女的不但美丽,而且温柔。如果他们真的是夫妻,实在是很令人羡慕的一对,只不过现在两个人的脸都有点发白,心里彷佛有点气恼。
  他们本来是准备上车的,看了看树林外的乌鸦和燕十三,又改变了主意。
  两个人低声咐了那孩子两句话,孩子就跑过来,用一双大跟睛瞪着他们,道:“你们是不是已经来了很久?”
  燕十三点点头。
  孩子道:“刚才的事,你们都看见了?”
  乌鸦点点头。
  孩子道:“你知道咱们是从那里来的?”
  燕十三道:“火焰山,红云谷,夏侯山庄。”
  孩子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事看来倒还真不少。”
  他的声音虽然还是个孩子,口气神情却都老练得很。
  燕十三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板着脸,道:“你不必问我的名字,我也不是跟你们攀交情来的!”
  乌鸦道:“你是干什么来的?”
  孩子道:“我们公子想要问你们借三样东酉,每个人三样!”
  乌鸦道:“那三样?”
  孩子道:“一根舌头,两只眼睛。”
  燕十三笑了。
  乌鸦居然也笑了。
  两个人忽然同时出手,一个人抓臂,一个人抓腿,同时低喝:“飞吧,小子。”
  孩子就飞了上去,“呼”的一声;就像是炮弹般直冲上天。
  那位公子背负着只手,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但他的妻子却皱了皱眉。
  这时侯孩子才落下来。
  乌鸦和燕十三又同时出手,轻轻的将他接住,轻轻的放在地上。孩子已吓得两眼发直,连裤裆都湿了。
  燕十三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道:“没关系,我小时就常常被大人这样抛上去。”
  乌鸦道:“这么样可以练胆子。”
  孩子翻了翻白眼,已经准备开溜。
  燕十三道:“你要来拿的东西,没有拿走,回去怎么交代!”
  孩子道:“我……”
  燕十三道:“我可以教你个法子。”
  孩子在听着。
  燕十三道:“你们的公子,是不是夏侯公子?”孩子点头。
  孩子不停点头。
  燕十三道:“是不是他要你来拿的?”
  燕十三道:“那么你就可以回去问他,既然是他想要这三样东西,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拿?”
  孩子不点头了,掉头就跑。
  夏侯公子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他的妻子却走了过来。她走路的姿态优雅而高贵,声音也很动听,柔声道:“我叫薛可人,站在那边的,就是我丈夫夏侯星。”
  燕十三淡淡道:“原来是红云谷的少庄主。”
  薛可人道:“两位既然听说过他的名字,也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十三道:“我不知道。”
  薛可人道:“他是个天才,不但文武双全,剑法之高,更少有人能比得上。”
  女人们就算佩服自己的丈夫,也很少会在别人面前这么样称赞自己的丈夫,就算称赞了几句,也难免会有点脸红。她却一点都不脸红,连一点难为情的样子都没有,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她丈夫的爱慕和尊敬。
  燕十三心里在叹息——能娶到这么样一个女人,真是好福气。
  薛可人又道:“像他这么样一个人,两位当然是不会跟他动手的!”
  燕十三道:“哦?”
  薛可人道:“因为他不但家世显赫,自己又那么了不起,两位跟他动手,岂非鸡蛋碰石头,所以我劝两位还是……”
  燕十三道:“还是乖乖的割下舌头,剜出眼睛来送给他?”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那样子虽然有点不方便,至少总比送掉性命的好。”
  燕十三又笑了,忽然道:“你这位文武双全的公子爷是不是哑巴?”
  薛可人道:“当然不是!”
  燕十三道:“那么这些话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说?”
  乌鸦冷冷道:“就算他是个哑巴,屁眼总有的,这些屁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放?”
  夏侯星的脸色变了。
  燕十三道:“他既然不过来,我们为什么不能过去?”
  乌鸦道:“能!”
  燕十三道:“是你去?还是我去?”
  乌鸦道:“你!”
  燕十三道:“据说他的藕断丝连,满天星雨千蛇剑,不但是把好剑,而且是把怪剑。”
  乌鸦道:“嗯!”
  燕十三道:“他若死了,他的剑归谁?”
  乌鸦道:“归你!”
  燕十三道:“你不想要那把剑?”
  乌鸦道:“想。”
  燕十三道:“你为什么不抢着出手?”
  乌鸦道:“因为我懒得跟这种兔崽子交手,我一看他就讨厌。”
  一句话没说完,跟前人影一闪,夏侯星已到了也面前,铁青着脸,冷冷道:“我要找的却是你!”
  乌鸦道:“那就快拔你的剑!”
  夏侯星的剑已出鞘。
  藕断丝连,满天星雨千蛇剑。
  一这的确是把怪剑。
  他的手一抖,一把剑就真的好像化成了千百条银蛇,化成了满天星雨。这柄剑竟像是突然碎成了无数片,每一片打的都是要害。
  乌鸦的要害。
  乌鸦会飞,却已飞不起来,身子一转,一道剑光飞出,护住了身子。
  只听“卡”的一响,千百片碎剑忽然又合了起来,刺向他的咽喉。这柄剑上竟装着有种奇巧特别的机簧,可合可分,合起来是一柄剑,分开来时就变成了千百道暗器,用一根银丝联系。当银丝抽紧,机簧发动,又变成一柄剑。
  燕十三在叹气,道:“这一战应该让我来,这柄剑我也想要。”
  忽然间,一连串“叮叮”声音,如密雨敲窗,珠落玉盘。
  就在这一刹那间,乌鸦也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剑,每一剑都刺在千蛇剑的一片碎剑上。
  千蛇剑就软了下来,就像是条银光闪闪的长鞭,乌鸦的剑已卷住鞭梢。夏侯星的脸色变了,身子一转,凌空飞起,鞭梢已随着他身子的转动脱出剑鞘,“卡”的一响,又合成了一柄剑。
  燕十三立即抢着道:“这一战你们就算不分胜负,现在由我来!”
  夏侯星冷笑,目光四顾,脸色又变了,变得比刚才还惨。
  他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孩子躺在地上,似已被人点住了穴道,薛可人却已不见了。
  夏侯星一脚开他穴道,厉声道:“这是谁下的手?”
  孩子脸色发白,道:“是……夫人!”
  夏侯星道:“夫人呢?”
  孩子道:“夫人已跑了。”
  孩子还坐在地上哭,夏侯星已追了下去,燕十三和乌鸦并没有拦阻。
  一个人的老婆忽然跑了,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们能想得到。可是他们却连做梦都想不到,一个那么温柔贤慧,那么佩服自己丈夫的女人,竟会在自己丈夫跟人拚命的时候忽然跑了。看起来他们本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佳偶,连燕十三心里都羡慕得很。
  她为什么要跑?燕十三忽然觉得很悲哀,绝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那位大少爷。
  他悲哀,是为了人。
  人类。
  谁知道人类有多少不如意,不幸福,不快乐的事,是隐藏在如意、幸福、快乐中的?
  谁知道?
  坐在地上哭的孩子已走了,另外一个更小的孩子却笑嘻嘻的跑了出来。他跑得并不快,可是一下子就到燕十三和乌鸦面前。他最多只有七八岁。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够有这么样的轻功,谁都不会相信。燕十三和乌鸦却不能不信,因为这是他们亲眼看见的。
  孩子也在看着他们笑,笑得真可爱。
  乌鸦通常都不喜欢孩子。他一向认为小孩子就像是小猫小狗一样,男子汉只要一看见,就应该走得远远的。这次他居然没有走,反而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道:“我叫小讨厌。”
  乌鸦道:“你明明一点都不讨厌,为什么要叫小讨厌?”
  小讨厌道:“你明明是个人,为什么要叫乌鸦?”
  乌鸦想笑,却没有笑。
  乌鸦岂非也正是人人都讨厌的?这世上喜欢听老实话的又有几个人?
  燕十三忍不住道:“你知道他叫乌鸦?”
  小讨厌道:“废话。”
  燕十三问的倒真是废话,小讨厌若是不知道他叫乌鸦,怎么会叫他乌鸦。
  小讨厌又道:“我不但知道他叫乌鸦,还知道你叫燕十三,因为从前有个人叫燕七,又有个人叫燕五,你自己觉得比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强一点,所以你就叫燕十三。”
  燕十三怔住!这的确是他的本意,也是他的秘密,他猜不透这小讨厌怎么会知道的。
  小讨厌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老几,这件事我只不过是听我姊姊说的!”这一点又很出意外。刚才跟他一起走入树林的少妇,看起来本来像是他母亲。
  燕十三道:“你姊姊有没有名字?”
  小讨厌道:“当然有。”
  燕十三道:“她叫什么名字?”
  小讨厌道:“你是不是哑巴?”
  燕十三摇摇头。
  小讨厌道:“你有没有腿?”
  燕十三低下头,好像真的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有腿。
  小讨厌道:“你既然有腿,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自己问她去?”
  燕十三笑了笑,道:“因为我也不是瞎子,我还看得见。”
  小讨厌道:“看得见什么?”
  燕十三指了指摘枝上的绿丝带,道:“这个结既然是你打的,你当然应该明白它的意思。”
  小讨厌道:“这意思就是说,这地盘已是我们的,不是哑巴的进去也会变成哑巴,有腿的进去也会变成没有腿。”

 

 

第四章 痴女情恨

  燕十三并没有争辩,也不想争辩。这是武林中四大世家的规矩,是江湖中人都默认了的。如果没有深仇大恨,谁也不想破坏这规矩。
  在江湖中混的人,多多少少总得遵守一点江湖上的规矩。连燕十三都不例外。
  小讨厌道:“只可惜你什么事都明白,却不明白一件事。”
  燕十三道:“哦。”
  小讨厌道:“现在你不想进去都不行。”
  燕十三道:“为什么?”
  小讨厌道:“因为现在就是我姊姊要我来叫你进去的。”
  树林里和平而宁静,连脚步踏在落叶上,声音都是温柔的。走到林木深处,秋也更浓了。
  乌鸦并没有跟着进来:“因为我姊姊只想见他一个人。”
  她为什么要见他?而且要单独一个人相见?燕十三想不通,也不必再想。
  他已经看见了她。
  本叶已枯黄的老树下,铺着张新席,席上有一张琴,一炉香,一壶酒。
  这显然远是夏侯星留下来的,他离开这里时,走得显然很匆忙。
  难道他是被赶走的,被此刻坐在树下的这个忧郁的女人赶走的?
  她看来不但忧郁,而且脆弱,彷佛再也禁受不了一点点打击。
  燕十三走过去,轻轻的走过去,也彷佛生怕鹫动了她。她却已抬起头,用一双剪水双瞳在打量着他:“你就是夺命燕十三。”
  燕十三点点头,道:“姑娘是从翠云峰来的?”
  他认得外面那翠绿的丝带,正是翠云峰,绿水湖的标志。想不到她却摇了摇头。燕十三真的想不到,不是翠云峰的人,怎么敢用翠云峰的标志?
  “我是从江南七星塘来的。”
  她的声音也很柔弱:“我叫慕容秋荻。”
  燕十三更吃惊。江南七星塘也是武林中的四大世家之一。
  慕容秋荻不但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也是有名的孝女。为了照顾她多病的父母,她拒绝了无数次亲事,也牺牲了她生命中最美丽的年华。现在她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七星塘的主人“江南大侠”慕容正已去世?
  七星塘的声名并不在翠云峰之下,她为什么要盗别人的标志?
  慕容秋荻竟似已看穿他心里正想什么,忽然道:“我的父亲并没有死,他虽然多病,三年五载内还死不了的。”
  燕十三吐出口气,道:“但愿他身子健康,还能多活几年。”
  慕容秋荻道:“这次我出来,是偷偷溜出来的,他根本不知道。”
  燕十三忍不住想问:“为什么?”
  他还没有问出来,慕容秋荻已接着道:“因为我要杀一个人。”
  她忧郁的眼波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怨恨。
  她一定恨透了这个人一这个人究竟是谁亍.,燕十三不敢问,也不想问,他并不想管武林四大世家中的事。
  慕容秋荻目光仿佛在遥视着远方,人也枋佛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的接着道:”你们一定都知道我是个孝女。”
  燕十三承认。
  慕容秋荻道:“这七年来,我已拒绝过四十三个人的求亲。”
  够资格到七星塘去求亲的,当然都是江湖中名门子弟。
  慕容秋荻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他们?”
  燕十三道:“因为你不忍离开令尊。”
  慕容秋荻道:“你错了。”
  燕十三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并不是别人想像中的那种孝女,我……我……”她忽然用力握住自己的手,道:“我只不过是个骗子,不但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
  燕十三怔住,他不敢再看她,她的眼圈已红了,眼泪随时都可能流下来。
  他不愿看见女人流泪,也不想知道女人们流泪的原因。
  只可惜她偏偏要说。
  “我拒绝别人的亲事,只因为我一直在等他来求亲。
  他”是谁?是不是那个她要杀的人?.慕容秋荻的眼泪终于流落:“他答应过我,一定会来的,他答应过很多次。”
  可是他没有来。
  一个无情的男人,用婚姻作饵,欺骗了一个多情的少女。
  ——这并不是她独有的悲剧。
  自古以来,这种悲剧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直到现在还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着。燕十三并没有为她悲伤。
  因为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才是真正的悲剧。别人的悲剧,就很难打动像燕十三这样的人。
  慕容秋荻道:“我是在十六岁那年认得他的,他要我等他七年。”
  七年!多么漫长的岁月。
  从十六到二十三,这又是一个女人生命中多么美丽的年华?
  一个人的生命中,有多少个这么样的七年?燕十三心里已经开始在叹息。
  他要你等他七年的时侯,就已经是在欺骗你。
  他以为你一定不会等得这么久的,以为你七年后一定早已忘记了他。
  燕十三是男人,当然很了解男人的心。可是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看得出这漫长的七年对她是种多么痛苦的折磨,多么辛酸的经历。
  慕容秋荻道:“刚才你看见的那孩子,并不是我弟弟。”
  燕十三道:“不是?”慕容秋荻道:”他是我的儿子,是我跟那个人的私生子。”
  燕十三怔住。现在他才明白她为什么要等七年,为什么恨透了那个人。现在连他都已在为她悲伤。
  慕容秋荻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并不是要你为我难受的。”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忧郁的眼波也忽然变得利如刀锋。
  她冷冷的接着道:“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燕十三道:“就是那个人?”慕容秋荻道:“是!”
  燕十三道:“我只杀两种人。”
  慕容秋荻道:“跟你有仇恨的人?”燕十三点点头,道:“还有一种,就是想杀我的人。”
  他慢慢的接着道:“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慕容秋荻道:“你说。”
  燕十三道:“如果你一定要去杀一个人,就一定要自己去动手,自己打的结,一定要自己才解得开。”
  慕容秋荻道:“可是我不能去。”
  燕十三道:“为什么?”
  慕容秋荻道:“因为……因为我不想再见他。“燕十三道:“是不是因为你生怕一见到他的面,就不忍下手?”
  慕容秋荻的手又握紧。
  燕十三叹了口气,道:“既然不忍,又何必非杀他不可。”
  慕容秋荻盯着他,忽然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燕十三道:“你说。”
  慕容秋荻道:“我一定要杀这个人,而且一定要你去杀!”
  燕十三道:“为什么?”
  慕容秋荻道:“因为这个人的名字叫谢晓峰。”
  燕十三的脸色变了,道:“绿水湖的谢晓峰?”
  慕容秋荻道:“就是他!”
  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的大临中有一块很大的横匾。上面只有五个字;金字。
  “天下第一剑”。
  这并不是他们自己吹嘘,这是多年前江湖中所有闻名的剑客在华山绝顶论剑后,每个人都拿出了一两黄金,铸成了这五个金字,送给谢天的。
  谢天就是神剑山庄的第一代主人。这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匾上的金字虽然依旧光华夺目,”天下第一剑”的名声却不再存在。近百年来,江湖中名剑辈出,已没有人能被公认为天下第一剑。
  神剑山庄的光芒也渐渐由绚烂而归于平淡,直到这一代——因为神剑山庄这一代又出了位了不起的人,绝艳惊才,天下侧目。
  这个人在十三年前就已击败了华山门下的第一位剑客华玉坤。
  这个人一生下来,就彷佛带来了上天诸神所有的祝福与荣宠。
  他生下来后,所得到的光荣和宠爱,更没有人能此得上。他是江湖中不世出的剑客,也是在武林中公认的才子。
  他聪明英俊,健康强壮,而且是个侠义正直的人。在他的一生中,无论谁都很难找出一点瑕疵,一点缺憾来。
  这个人就是绿水湖”神剑山庄”的三少爷。
  这个人就是谢晓峰。
  树林里更安静,凉爽干燥的空气中,充满了木叶的芬芳。
  燕十三却彷佛完全没有感觉,听见了这三个字,他似已连呼吸都停顿。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这个人。”
  慕容秋荻道:“你当然应该知道,你们还有个不见不散的死约会!”
  燕十三不能否认:“我的确约好了要去找他的。”
  慕容秋荻道:“约好了的事你从不更改丁.”燕十三道:“从不。”
  慕容秋荻道:“那么这次约会,只怕就是你最后一次约会了。”
  燕十三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看过你的剑法,你绝不是他的敌手。”
  燕十三苦笑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叫我去杀他?”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遇见了我。”
  燕十三道:“你……”慕容秋荻道:“他的剑法浑然天成,几乎已超越了剑法中的极限。”
  燕十三叹息道:“他的确是个天才,我也看过他出手。”
  慕容秋荻道:“你也看得出他剑法中的破绽?”
  燕十三道:“他的剑法中没有破绽,绝没有。”
  慕容秋荻道:“有。”
  燕十三道:“真的有?”
  慕容秋荻道:“绝对有,只有一点。”
  燕十三道:“你知道?”
  慕容秋荻道:“只有我知道。”
  燕十三眼睛发出了光。他相信她说的不是谎话,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知道三少爷剑法中的破绽,这个人一定就是她。
  因为他们曾经相爱过。至少在他们有了那孩子的那一瞬间,他们的心灵无疑是完全沟通的。
  只有一个真正和他相爱过的人,才能知道他的秘密。
  对一个天下无敌的剑客来说,他剑法中的破绽,就是他最大的秘密。
  燕十三不但眼睛发光,心跳也加快了。他也是个练剑的人。他也已将自己的生命和爱全都贡献给他的剑。这已经不仅是种伟大的贡献,而是种艰苦卓绝的牺牲。这种仪牲并不完全没有代价的。
  得胜时那一瞬间的辉煌的光芒,已足以照耀他的生命。他练剑的目的本是求胜,不是求死。
  绝不是!
  如果有得胜的机会,谁愿意放弃?
  慕容秋荻看着他发光的眼睛,当然也看得出他已被打动了。立刻接着道:“所以这世上只有我能助你了败他,也只有你能替我杀了他。”
  燕十三道:为什底只有我?”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的夺命十三剑中,有一着只要稍加变化,就可以置他于死地!”
  燕十三道:“那是第几剑?”
  慕容秋荻道:“第十四剑。”
  明明是夺命十三剑,怎么会有第十四剑?别的人一定不会懂的。
  燕十三懂。
  夺命十三剑的剑招虽然只有十三种,变化却有十四种。那一着变化,才是他招式中的精粹,剑法中的灵魂。魂虽然是看不见的,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T..慕容秋荻忽然站了起来。她看来还是那么娇柔,那么脆弱,可是她眼睛里又发出了那种刀锋般的光。她在看着燕十三,一字字道:”现在我已是谢晓峰。”说完了这七个字,她眼睛里的光竟似又变成了一种慑人的杀气!一种只有杀人无算的高手们独具的杀气。
  难道这娇柔脆弱的名门淑女也杀过人,她杀过多少人?燕十三没有间,也不必问。他看得出。
  慕容秋荻折下了一截枯枝,道:“这是我的剑。”
  这截枯枝到了她手里,她的人又变了,那种无坚不摧,不可抵御的杀气已不仅在她眼睛,已在她身上。已无处不在!
  慕容秋荻道:”现在你看着,仔细看着,这只是他剑法中唯一的破绽。”
  一阵风吹过,风忽然变得很冷。
  她的人与剑已开始有了动作,一种极缓慢,极优美的动作,就像是风那么自然。
  可是风吹来的时候,有谁能抵挡?又有谁知道风是从那里吹来的?
  燕十三的瞳孔在收缩。
  她的剑已慢慢的,慢慢的刺了出来。
  从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刺了出来,刺出时忽然又有了最不可思议的变化。可是在这种变化之间,果然有一点破绽。
  狂风卷开大地时,岂非也难免有遗漏的地方?.可是当狂风吹过来时,又有谁能注意到这些地方?
  燕十三忽然发现自己掌心已有了冷汗。
  就在这时,她的动作已停止。
  她冷冷的凝视着燕十三,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看出来了?”
  燕十三点头。
  慕容秋荻道:“你能看出来,只因为我的动怍比他出手时慢了二十四倍。”
  燕十三相信她的计算绝对正确。
  一位真正的高手,对于剑法速度的怙计,绝对比当铺朝奉怙计货物的价值还准确十倍。
  慕容秋荻道:“我真正出手时,虽然比他慢一点,慢得并不多。”
  燕十三也不能不信。现在他已发现这娇柔脆弱的女人,实在是他平生仅见的高手。
  慕容秋荻道:“现在我已将出手。”
  燕十三道:“出手对付谁?”
  慕容秋荻道:“你。”
  燕十三轻轻吐出口气,道:“你要看看我是不是能破这一剑?”慕容秋荻道:“是的。”
  燕十三道:“我若破了这一剑,你岂非就要死在我的剑下?”
  慕容秋荻道:“这点用不着你担心。”
  燕十三道:“如果我还是破不了这一剑?……”慕容秋荻道:“那么你就得死!”她冷冷的接着道:“你若还是破不了这一剑,再活着对你我都已没好处,我只有杀了你!”

第五章 狮子开口

  人沉默,林木静寂。
  燕十三凝视着她手里的枯枝,彷佛在沉思。
  慕容秋荻道:“你为何还不拔剑?”
  燕十三道:“我的剑已在手,随时都可以拔出来,你呢?”
  慕容秋荻道:“这就是我的剑。”
  燕十三道:“这不是。”
  慕容秋荻道:“在我手里,这就是杀人的利器。”
  燕十三道:“我知道你能用它杀人,但是它本身却只不过是段枯枝。”
  慕容秋荻道:“只要杀人,枯枝和剑有什么分别。”
  燕十三道:“有。”
  慕容秋荻道:“你说。”
  燕十三道:“它能杀人,可是它并没有杀过人,我的剑却不同。”
  他轻抚着他的剑:“这柄剑跟随我已十九牛,死在这柄剑下的,已有六十三个人。”
  慕容秋荻道:“我知道你杀的人不少。”
  燕十三道:“这本来也只不过是柄很平凡的剑,可是现在它已饮过六十三个人的血,六十三个无情的杀手,六十三条厉鬼冤魂。”
  他仍然在轻抚着他的剑,慢慢的接着道:“似乎现在这柄剑本身已有了生命,渴望再能尝到别人的血,渴望别人死在它的剑锋下。”
  慕容秋荻冷笑道:“它告诉过你?”
  燕十三道:“它没有,可是我能感觉得到。”
  慕容秋荻道:“感觉到什么?”
  燕十三道:“只要它一出鞘,就一定要杀人,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
  他说的并不是虚玄的神话。你若也有这么样一柄剑,若是也杀过六十三个人,你一定也会有这种感觉。
  燕十三再次凝视着她手里的枯枝,道:“你手里这段枯枝却是死的,绝不会有杀人的渴望,你自己也并不是真的想杀了我。”
  他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道:“因为你根本也不是谢晓峰。”
  慕容秋荻的嘴唇已发白。
  一片落叶飘下,她默默的站起来,道:“现在这片叶子是不是也死了?”
  燕十三道:“是。”
  慕容秋荻道:“可是它刚刚还在树枝上,还是活的。”
  树叶只要还没有凋落,就还有生命!
  慕容秋荻道:“人的生命岂非也跟这片叶子一样?”
  燕十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慕容秋荻道:“你真的明白?”
  燕十三道:“你为了生育那孩子,一定受了不少苦,所以你对他的爱,绝对此不上你心里的怨恨。”
  慕容秋荻并没有否认。
  燕十三道:“所以你对自己的生命已毫无留恋,只要我能破得了这一剑,你就算死在我剑下,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长长叹息,又道:“可是你错了。”
  慕容秋荻道:“我错了?”
  燕十三道:“因为我就算能破得了你这一剑,也末必能破谢晓峰的剑。”
  他盯着她的眼睛:“因为你用的并不是杀人的剑,你也不是谢晓峰。”
  慕容秋荻的手忽然垂下,杀气忽然消失,眼泪已流下面颊。
  燕十三道:“可是我答应你,只要我有机会,我一定杀了他!”慕容秋荻精神又一振,道:“你自觉有几成把握?”燕十三苦笑道:“本来连一成都没有!”慕容秋荻道:“现在呢亍.”燕十三道:“现在至少已有了四五成。”,慕容秋荻道:“你已想出了破法?”
  燕十三忽然也折下段枯枝,道:“你看着。”他的动作简单而笨拙,可是慕容秋荻眼睛里却发出了光。
  她知道他已找到了。三少爷的剑法若是一把锁,他已找到开锁的钥匙。
  一剑刺出,有风吹过。
  燕十三手里的枯枝忽然变成了粉末,瞬间就被吹得无形无踪。
  他手里拿着的若是一把剑,这一剑刺出,是什磨样的力量!
  慕容秋荻轻轻吐出口气,慢慢的坐了下来,道:“你去吧。”
  燕十三走出树林时,小讨厌远在外面逛。
  ,只有小讨厌一个人,左手拿着根鸡腿,嘴里还啃着个梨。附近根本没有卖水果卤菜的摊子,一这些东西也不知他是从那里变出来的。
  燕十三一看见这孩子就很喜欢,想到他的身世,更觉得同情。幸好这孩子现在就好像已经很会照顽自己。小讨厌正瞪着双大眼睛在看他。
  燕十三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头,道:“快回去吧,你姊姊在等你。”
  小讨厌道:“她等我干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因为她关心你。”
  小讨厌道:“她关心我干什么?”
  燕十三道:“难道你认为从来都没有人关心过你?”
  小讨厌道:“从来也没有,连半个人郁没有,我是个小讨厌,讨厌我的人倒不少。”
  他又啃了口鸡眯,道:“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燕十三看着他甜甜的小脸,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
  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又忍不住问:“我那朋友呢?”
  小讨厌道:“你那个朋友?”
  燕十三道:“乌鸦!”
  小讨厌道:“这树林里没有乌鸦,只有麻雀。”
  燕十三道:“我是说刚才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呻乌鸦的人!”
  小讨厌眨了眨眼,道:“你有没有付我保管费亍请我保管他?”
  燕十三道:“没有!”
  小讨厌道:“既然没有,你凭什么问我!”
  燕十三道:“因为……因为我想你一定知道他到那里去了。“小讨厌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凭什么一定要告诉你?”燕十三只有苦笑。
  这孩子问的话,竟常常让他回答不出来。
  小讨厌又啃了口梨,忽然道:“可是我也并不是一定不能告诉你。”
  燕十三道:“要怎么样你才肯告诉我。”
  小讨厌道:“你要问我的话,多多少少总得付我一点问话费。”
  燕十三已经在摸口袋,摸了半天,什么东西都没有摸出来。
  小讨厌道:“看你穿得还蛮像样的,难道只不过是个空壳子。”
  燕十三苦笑道:“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要收过我的问话费。”
  小讨厌叹了口气,道:”木头里既然榨不出油来,我也只好认倒楣了,你就写张欠条来吧。”
  燕十三道:“欠条?”
  小讨厌道:“你要问话,就得付问话费,现在你没钱,以后总会有的。”
  燕十三道:“这里又没有纸笔,欠条怎么写?”
  小讨厌道:“你的剑削块树皮,再用你的剑把字写在树皮上。”
  燕十三苦笑:“你倒想得真周到。”
  他只有写!
  “写多少?”
  小讨厌道:“一个字也是写,十个字也是写,既然是欠账,就得多写点。”
  他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就马马虎虎给我写个一万两吧。”
  燕十三看着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
  一个七岁的孩子,一开口就是一万两,这孩子长大了怎么得了。
  小讨厌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现在我就这么会敲竹扛,长大了怎么得了?”燕十三道:“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
  小讨厌道:“因为这些话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问过我了。”
  燕十三道:“你怎么说?”小讨厌道:“现在我就会敲竹扛,长大了当然就是大富翁,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都不憧!”
  燕十三笑了,真的笑了,这孩子真的会照顾自己。
  一个没有人照顾的孩子,若是连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那才真的不得了。
  所以燕十三写的欠条不是一万两,是五万两。
  小讨厌也笑了,道:“要一万,给五万,看来你的人虽穷,出手倒不小。”
  燕十三道:“出手小的人,怎么会穷?”
  小讨厌道:“有理。”
  燕十三道:“有理的话,你就应该记在心里,你若不想穷,出手就不能太大方,更不能乱花钱。”
  小讨厌道:“有了钱不花干什么?那跟没有钱又有什么分别?”
  燕十三又笑了。他真的很喜欢这孩子,但是他却没有想到一点——他也很想去杀这孩子的父亲o真的很想。
  一这就是江湖人。
  江湖人的想法,常常会让人莫名其妙的!
  五万两的欠条,一定可以收得到钱的欠条,小讨厌却随随便便的就往衣襟里一塞,就好像把它当做废纸。
  燕十三道:”我现在虽然没钱,可是我随时都会有钱的。”
  小讨厌道:”我看得出,否则我怎么会收你的欠条。”
  燕十三道:”你随时看见我,都可以向我收钱。”
  小讨厌道:”我知道。”
  燕十三道:”所以你就该把这张字条好好收起来,免得掉了。”
  小讨厌道:”掉了就算你走运,我倒楣。那也没甚么了不起。”
  他又眨了眨眼,道:”就好像你若很快就死了,我也只好自认倒楣J样,像你这种人,本来随时都会死的。”
  燕十三大笑。他是真的在笑,可是他心里究竟是甚么滋味?又有谁知道?
  人在江湖,岂非本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
  等他笑完,小讨厌才说:“你那个朋友到前面那山坡后去了!”
  燕十三道:“去干甚么?”
  小讨厌道:“好像是去拚命!”
  燕十三道:“拚命十去跟谁拚命?”
  小讨厌道:“好像是个叫甚么冰的小子。”
  是曹冰?
  难道他一直都在跟着他们,难道这一路上的账都是他付的?那么他现在为甚座要找乌鸦拚命?燕十三并没有为乌鸦担心,他知道曹冰绝不是乌鸦对手的。可是他错了。
  山坡后的草包已衰,血色却还是鲜红的。
  是乌鸦的血。乌鸦已倒了下去,倒在山坡上,鲜血染红了秋草,也染红了他的女襟。
  血是从他咽喉下的锁骨间流出来的,距离他咽喉只有三寸。就因为差了这三寸,所以他还活着。
  刺伤他的人是谁亍.燕十三冲过去:“是曹冰?”
  乌鸦点头。燕十三吃鹫的看着他,道:“是不是你故意让他的?”
  乌鸦摇头。
  燕十三更吃鹚。这明明是真的事,他还是无法相信!
  乌鸦苦笑道:“我知道你不信,连我自己都不信,我看过那小子出手。”
  燕十三道:“可是你……”乌鸦道:“我本来有把握可以在三招内让他倒下去的。绝对有把握。”
  燕十三道:“可是现在倒下去的却是你!”
  乌鸦道:“那只因为我错了!”
  燕十三道:“那点错了?”
  乌鸦道:“我看过他出手,他剑法中的变化我也已摸清,点苍派的剑法绝对伤不了我的毫发。”
  燕十三道:“他用的不是点苍剑法?”
  乌鸦道:“绝不是。”
  燕十三道:“他用的是甚么剑法?”
  乌鸦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连你都看不出?”
  乌鸦道:“那一招的变化,我非但看不出,连想都想不到。”
  燕十三道:“那一招?他只出手一招,你就伤在他的剑下?”
  乌鸦冷冷道:“如果是你,你也一样接不住那一招的。”
  他忽又长长叹息,道:“到现在我还想不出有谁能接得住那一招?”
  燕十三没有再开口。可是他的人已有了动作。

第六章 飞来艳福

  ——一种极缓慢,极优美的动作,就像是风那么自然。然后他的剑就慢慢的剌了出来。从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剌了出来,刺出后忽然又有了最不可思议的变化。
  乌鸦吃惊的看着他,忽然大喊:”不错,他用的就是这一招!”
  口口秋草枯黄,血也干了。
  燕十三默默的坐下来,坐在乌鸦对面的山坡上。
  乌鸦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是这一招?”
  燕十三道:“因为他只有用这一招才能击败你!”
  乌鸦道:“这绝不是点苍剑法,也绝不是你的剑法。”
  燕十三道:“当然不是。”
  乌鸦道:“这一招是谁的?”
  燕十三道:“你应该猜得出。”
  乌鸦道:“这就是三少爷的剑?”燕十三道:“除了他还有谁?”
  乌鸦道:“至少还有你,还有曹冰!”燕十三苦笑。他想不到曹冰会在暗中偷学了这一招,那时他们都太专心,根本没有注意到树林中还有别的人。他更想不到曹冰会拿乌鸦来试剑。
  他只想到了一件事曹冰下一个要去找的人,一定就是谢晓峰。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
  燕十三在树林里见到的是什么人,三少爷的绝剑他们怎么学会的?这些事乌鸦都没有问,他已经很了解燕十三这个人。
  “你要去神剑山庄就快去,我留下。”
  燕十三的确急着想去,曹冰既然偷学了三少爷那一招,当然也同样偷学了他那一招。
  他实在不愿意别人用他的剑法去破三少爷的那一剑。这本该是他的光荣和权利。就算破不了那一剑,死的也应该是他。
  “可是你已受了伤,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不能不为乌鸦担心。乌鸦并不是种受人欢迎的鸟,也绝不是个受欢迎的人。
  要杀乌鸦的人一定不少。
  乌鸦却在冷笑,道:“你放心,我死不了的,你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燕十三道:“我自己?”
  乌鸦道:“从这里到绿水湖并不远,这一路上已不会有人再替你付帐了。”
  曹冰一定已找到最迅速舒服的车马,走的一定是最快的一条路。
  一个囊空如洗的人,只凭两条腿赶在曹冰前面,到了神剑山庄时,唯一还能击败的人,恐怕已只有他自己。
  乌鸦道:“除非你的运气特别好,很快就能遇见一个骑着快马的有钱人,先抢他的钱,再夺他的马。”
  燕十三笑了,道:“你放心,这种事我并不是做不出的。”
  乌鸦也笑了。
  两个人忽然同时伸出手,紧紧握住。
  乌鸦道:“你快去,只要你不死,我保证你一定还可以再见到我。”
  燕十三道:“我若死了,一定会叫人把我的剑送给你。”
  乌鸦道:“你是不是说过,一个快死的人,运气总是特别好。”
  燕十三道:“我说过。”
  乌鸦道:“看起来你的运气现在好像又要来了。”
  来的是辆马车。
  快马轻车,来得很快。他们刚听见车转马嘶,车马就已从山坳后转出来。
  乌鸦道:“我相信这种事你是一定能做得出的。”
  燕十三道:“当然。”
  他嘴巴说得虽硬,其实真到了要做这种事的时候,他就傻了。
  他宜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动手?他忽然发现要做强盗也不是他以前想像中那么容易的事。
  眼看着车马已将从他们身旁冲过去,他还连一点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乌鸦皱眉道:“这种好运气绝不会有第二次的。”
  燕十三道:”也许我……”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车马骤然在他们面前停下。
  他并且没有出手,车马居然自动停了下来。车厢中有个嘶哑而奇怪的声音道:”急着要赶路的人,就请上车来!”
  乌鸦看着燕十三。燕十三也看了看鸟鸦。
  乌鸦道:”运气特别好的人,也未必真的就快死了。”
  燕十三大笑。
  车门已开,他一掠上车,大笑挥手:”只要我不死,我保证你也一定会再见到我的,就算你不想再见我都不行。”
  口车厢里的人究竟是谁?
  轻车快马。干净舒服的车厢里,只有一个人穿着件宽大的黑袍,用黑帕包着头,还用黑中蒙着脸。
  燕十三就在他对面坐下,只问了一句话:“你能不能尽快载我到翠云峰,绿水湖去?
  能。”
  听到了这个字,燕十三就闭上了嘴。甚至连眼睛都闭了起来。他本来有很多话应该问的,可是他居然连一句都没有问。他并不是个好奇的人。
  这黑衣人对他却显然有点好奇了,一只半露在黑巾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这只眼睛很亮。
  车马走得很快,燕十三一直闭着眼睛,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他没有睡着。因为黑衣人从车垫下拿出一瓶酒,开始喝的时候,他的喉结也开始在动。
  睡着了的人酒香是嗅不到的。黑衣人眼睛里有了笑意,把酒瓶递过去,道“要不要喝两口?L当然要。
  燕十三伸手去拿瓶的时侯,就好像快淹死的人去抓水中的浮木一样。
  可是他的眼睛还没有张开来。如果他张开眼来看看,就会发现这黑衣人的一双手也很好看。
  无论多秀气的男人,都很少会有这么样一只手的。事穴上,这么好看的手,连女人都很少有,纤长秀美的手指,皮后柔滑如丝缎!
  燕十三把酒瓶送回去的时候——当然是个已经快空的酒瓶。
  他碰到了这双手。只要他还有一点感觉,就应该能感觉到这双手的柔滑纤美。
  可是他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黑衣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人?”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嘶哑而奇怪,有这么样一双手的人,本不该有这样的声音。
  燕十三的回答很简单!
  “我是人!
  是不是活人?
  到现在为止还是的!”
  黑衣人道:“但你却不想知道我是谁。”
  燕十三道:“我知道你也是个人,而且一定也是个活人。”
  黑衣人道:“这就够了?”.燕十三道:“很够了。”
  黑衣人道:“我的车马并不是偷来的,酒也不是偷来的,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请你上车,送你到绿水湖,而且还请你喝酒?”
  燕十三道:”因为你高兴!”
  黑衣人怔了半天,忽然又吃吃的笑了起来。现在她的声音已变了,变得娇美而动听。现在无论谁都一定会知道她是个女人,而且一定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好看的女人,男人总是喜欢看的。
  黑衣人道:“你不想看看我是谁?”
  燕十三道:“不想!”
  黑衣人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我不想惹麻烦。”
  黑衣人道:“你知道我有麻烦?”
  燕十三道:”一个无缘无故就请人坐车喝酒的人,多多少少总有点毛病。”
  黑衣人道:“是有毛病亍还是有麻烦?”
  燕十三道:”一个有毛病的人,多多少少总会有点麻烦。”
  黑衣人又笑了,笑声更动听:“也许你看过我之后,就会觉得纵然为我惹点麻烦,也是值得的。”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因为我是个女人,而且很好看。”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一个很好看的女人,总希望让别人看看她的。”
  燕十三道:“哦!”
  黑衣人道:“别人若是拒绝了她,她就一定会觉得是种侮辱,一定会伤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在伤心难受的时候,就往往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燕十三道:“罟如说什么事亍.”黑衣人道:“辟如说,她说不定会忽然把自己请来的客人赶下车去!”
  燕十三也开始在叹气。开始叹气的时候,他已睁开了眼睛——一瞬间立刻又闭上。就好像忽然见了鬼一样。因为他看见的,已经不是一个全身上下都包在黑衣服里的人。
  他看见的当然也不是鬼。无论天上地下,都找不出这么好看的鬼来。他看见的是个女人。
  一个赤裸的女人,全身上下连一块市都没有,羔巾白花布都没有。
  只有丝缎。她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光滑柔美如丝缎。
  燕十三本来的名字当然并不是真的叫燕十三,可是他本来的名字也绝不是鲁男子,更不是柳下惠。
  他见过女人。各式各样的女人都见过,有的穿着衣服,也有的没穿衣服。
  有的本来穿着衣服,后来却脱了下来。有的甚至脱得很快。
  一个赤裸的女人,本来绝不会让他这么样吃惊的。他吃惊,并不是认为这女人太美,也不是因为她的腰肢太细,乳房太丰满。
  当然更不是因为她那双修长结宜,曲线柔美的腿。这些事只会让他心跳,不会让他吃惊。
  他吃惊,只因为这女人是他见过的,刚刚还见过的,还做了件让他吃惊的事这女人当然不会是慕容秋荻。
  这女人赫然竟是夏侯星那温柔娴雅的妻子,火焰山,红云谷,夏侯世家的大少奶奶。
  夏侯星的剑法也许并不算太可怕,但是他们的家族却很可怕。
  火焰山,红云谷的夏侯氏,不但家世显赫,高手辈出,而且家规最严。夏侯山庄中的人,无论走到那里去,都绝不会受人轻慢侮辱。夏侯山庄的女人走出来,别人更连看都不敢去多看一眼。因为你若多看了一眼,你的眼珠子就很可能被挖出来。所以无论谁忽然发现夏侯家里大少奶奶,赤裸裸的坐在自己对面,都要吓一跳的。坐在对面还好些。现在薛可人居然已坐到他旁边来,坐得很近,他甚至已可感觉到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朵旁边呼吸。
  燕十三却好像已经没有呼吸。他并不笨,也不是很会自我陶醉的那种人。他早已算准了坐上这辆马车后,多多少少总会有点麻烦的。
  但他却不知道这麻烦究竟有多大。
  现在他知道了。
  如果他早知道这麻烦有多大,他宁可爬到绿水湖去,也不会坐上这辆马车来。
  一个赤裸的美女,依偎在你身旁,在你的耳畔轻轻呼吸。
  一这是多么绮丽的风光,多么温柔的滋味。如果说燕十三一点都不动心,那一定是骗人的话,不但别人不信,连他自己都不信。
  就算他明知道女人很危险,危险得就像是座随时都会爆破的火山。
  就算他能不呼吸,不去嗅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可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心不动,不跳。
  他心跳得很快。如果他早知道会有这种事发生,他的确是绝不会坐上这辆马车来的。可是他现在已经坐上来了。
  他耳畔不但有呼吸,还有细语:“你为什么不看我?你不敢?”
  燕十三的眼睛已经睁开来,已经在看着她。
  薛可人笑了,嫣然道:“你总算还是个男人,总算还有点胆子。”
  燕十三苦笑道:“可是我就算看三天三夜,我也看不出。”
  薛可人道:“看不出什么?”
  燕十三道:“看不出你究竟是不是个人。”
  薛可人道:“你应骇看得出的。”
  她挺起胸膛,伸直只腿:“如果我不是人,你看我像什么?”只要有眼睛的,都应该看得出她不但是个人,是个女人,是个活女人,而且还是个女人中的女人,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燕十三道:“你很像是个女人,可是你做的事却不像!”薛可人道:“你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燕十三道:“如果我能想得出,我也不是人了!”
  薛可人道:“你认为你自己很丑?”
  燕十三道:“还不算太丑。”
  薛可人道:“很老?”
  燕十三道:“也不算太老。”
  薛可人道:“有没有什么缺陷?”
  燕十三道:”没有!”
  薛可人道:”有没有女人喜欢过你?”
  燕十三道:“有几个。”
  薛可人道:”那么奇怪的是什么?”
  燕十三道:“如果你是别的女人,我非但不会奇怪,而且也不会客气,可惜你……”薛可人道:“我怎么样?”
  燕十三道:“你有丈夫!”
  薛可人道:”女人迟早总要嫁入的,嫁了人后,就一定会有丈夫。”
  一这好像是废话,但却不是。
  因为她下面一句话问得很绝:“如果她嫁的不是个人,她算不算有丈夫?”
  这句话问得真够绝,下面还有更绝的:“如果一个女人嫁给了一条猪,一条狗,一块木头,她能不能算有丈夫?”
  燕十三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只有反问:“夏侯星是猪?”
  薛可人道:“不是!”
  燕十三道:“是木头?”
  薛可人道:“也不是。”
  燕十三道:“那么他是狗?”
  薛可人叹了口气,道:“如果他是狗,也许反倒好一点。”
  燕十王道:“为什么?”
  薛可人道:“因为狗至少还懂一点人意,有一点人性。”
  她咬着嘴唇,显得悲哀,又怨恨:“夏侯星此猪还懒,比木头还不解温柔,此狗还会咬人,却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我嫁给他三年,每天都恨不得溜走。”
  燕十王道:“你为什么不溜?”薛可人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平时他从来都不许我离开他一步。”
  燕十三又在找,找那瓶还没有完全被他喝光的酒。
  他想用酒瓶塞住自己的嘴。因为他宜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