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一代网络情人
我不谈那么高深的问题,我不会参加网络生存测试72小时,我不会竞选网络小姐,我不懂电子商务,也不经营网上书店,我不过是使用网络谈恋爱
——1999年1月28日
我明明记得我关紧了所有的水龙头,可是现在,我所看到的,就是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是水,那些水把所有的东西都淹没了,还有我的鞋,它浮在水上面,只有一只了。
我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我淌着水,把所有的房间都走了一遍,然后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水中央发呆,我都要哭出来了。
有人砸我的门,我开门,发现是我们管区的派出所民警,姓王,我认得他的脸,我曾经交给他一只捡来的钱包,在四年前,可是他不认得我了,
他说他是接到110报警赶来的,然后问我是哪里来的?有没有暂住证?我给他看身份证。
他惊奇地瞪着我。他说,那你为什么在这儿住?他环顾我的房间,他只发现了电脑和电话,还有一张床。他说,你有家,上这儿来住干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只可以说,家里环境不太好,我搬出来住一阵子。
他体谅地点头,说,我也知道,你的那个情况,也有大半年了吧。
我点头,有点紧张。
他说,我知道,那个情况。也是,就你们家楼旁边的那家卧龙KTV嘛,天天唱到深更半夜,你也打了几次110了吧,不过我们的工作也难开展,你要说他们这是严重扰民吧,它偏偏又在居民区的外面,被小区那圈铁栏杆挡出去了,你要说他们和居民区没关系吧,谁又都知道,只离你们家楼五十米,再说,这种噪声污染问题,还不是我们公安局的事儿,你还得找环保局,或者街道办事处。
我松了口气,说,哦,那事儿,是啊,我环保局也打过电话,可没用,他们不管,那时候我还在宣传部,就托了同事去打招呼,才提仪器上门来了,要换普通老百姓投诉,他们根本就不理你。可是环保局的人还在房里,他们居然就大开了窗,拿一支高音话筒冲我喊话,就你事儿多,人家都睡了,你凌晨两三点不睡,干什么呀你?也太张狂了吧。
王民警大笑,说,知道知道,这些情况我都了解。
我又说,这家KTV既然与西市路街道办事处共用一幢楼,可能也是相熟的。
王民警敛了笑,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能乱说,借了街道办事处的地方开店,就和街道办事处熟啦,他们也是规规矩矩交租金的嘛,一切都照合同上办事。
我说,总之到最后,什么也没有解决,我只能给自己的窗多加了一层玻璃。
王民警又笑,说,你们小区那么多楼那么多人,他们都不投诉,耐着忍着,大不了捂着耳朵睡,就你有意识。
在王民警盘问我的时候,楼下的老太太在窗口张望,张望了一会儿,就缩回去,一会儿又探头出来张望。我说阿婆什么事?您进来说吧。
老太太有点尴尬,慢慢地走进来,说是她打的110,因为楼下大雨的时候她跑上楼来敲我的门,可是没人开门,她看到水慢慢地都溢出来,一急,就报了110。
王民警瞪她。
我说对不起,是厨房的水管爆破了,我刚用胶带缠上,过会儿,我会把积水都铲出去。老太太陪着笑,下楼去了。
王民警站起来,上厨房看了看,说,胶带是没用的,管子还在漏,你得叫个管道疏通公司来,把这根水管修一修,下水道也通一通。
我不说话,然后王民警说,我走了。
我送他到楼梯口,听到老太太和邻居们说话,她说,那个小姑娘笨得要命,都水漫金山了,她居然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客厅当中发呆。
王民警走了几步楼梯,又回头,说,我知道你,我看过你的书,你应该回家,别再在这儿呆了。
我抓着电话,我想打电话给所有的人,问他们,我应该怎么办?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会在哪儿?
也许我真的应该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发现一个人只要彻底消失几个月,那么关于他的一切,绯闻,负面报道,所有的一切也就会消失,多么好。
我的那个喜欢百合花的听众终于投资移民去了加拿大,他到了加拿大才打电话给我。他说,我直到现在才敢给你打电话,我怕我又吓着了你,其实我有你的一切资料,电话,住址,所有的一切,我都有,可是我怕我吓着了你,我只去广电中心找过你,可我还是吓着了你。现在我离你这么远,你不会再害怕了吧。你不应该对所有的人都怀有过份的戒心。
可是我说,无论你们有多远,我仍然害怕。
平安说过我们将会是第一代网络情人。我说,这怎么能够算是呢?我早在两年前就知道了,我的那个北京书商,他就是和他的老婆在网上认识的,当年他们俩都是网痴,重伤也绝不下火线,他老婆发高烧躺在床上,还念念不忘网络,遥控指挥丈夫上网代说话。
平安说所有在新千年之前成功的网恋,都是第一代网络情人。
我说我们不是没成功吗?我们说好了只做朋友,即使我们开始过,我们也已经结束了。
我已经结束了一切,我的错误的北京情人,我的错误的广州情人,我的错误的非洲男朋友,他们都结束了。我要开始我的新的恋爱了,和一个活在网络里,宁愿活在网络里的男人,他直到现在都以为我是一个歌女,可是他不歧视我。
我真的很喜欢我的网络身份,一个歌女,从四岁开始拉小提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干过别的,没有写过诗,也没有写过小说,她不喜欢读书,只喜欢到处游荡。
网络上有一个真正的歌女,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我,杜郁,鹭丝,甜蜜蜜,菩提树,平安……我们像现实中的朋友那样了解对方的真相,很少的一部分人,只有我们,才互相了解,互相熟悉。我们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得到对方的信任,成为朋友。再有新人来,他们进不来,我们也不愿意告诉他们真相。
在网络上,隔了五个月,就像隔了五年那么,所有的人都在变化,很多老人走了,很多新人来了,很多人谈过恋爱,从此开始互相仇恨,很多人正在谈恋爱,谁也不知道将来。
那个歌女名字叫做紫衣,我看到过她的照片,长相平平的一个女子,可是像我这么张扬。杜郁说过,紫衣是一个极度无耻的女人,她不可以没有男人。
我说杜郁你的脾气太坏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不可以互相伤害。
可是后来,紫衣一上网就说,小妖精茹茹,我认为一个女人做成你这种样子,真是悲哀。
我很吃惊,因为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悲哀。我写作,自己养自己,就像苏青所说的,连买一根钉子也是自己的钱。
不仅钉子,我住的房子里连下水道都是我自己通的,我自己装门锁,自己扛煤气罐,我付自己的房租,上网费,电话费,从来都没有拖欠过,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用自己的手养活了自己。
我有房子住,我又有饭吃,我悲哀什么?
可是我仍然很慎重地反省了一下子自己,我回答她,我说,谢谢你,紫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是没有男人,也不是什么悲哀的事情。
杜郁就在旁边说,紫衣你太过份了。
甜蜜蜜也在旁边,说,紫衣你这个坏女人。
我让杜郁和甜蜜蜜不要说话,我说,紫衣也很可怜,所有的女人都很可怜,很多时候我们都得互相宽容。
可是紫衣又说,哼。杜郁,甜蜜蜜,小妖精茹茹,我们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你们也太张狂了,别以为你们有什么了不起。
后来杜郁在与我谈到这种问题的时候就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毕竟紫衣只是一个小公司的小职员,业余时间在三流歌厅驻唱,有一群捧她的闲人,她就这么嚣张,我猜测她是在嫉妒我们,而且一定还有很多女人,她们都嫉妒我们。
我说,也许我们的确太张狂了,令所有从事其他职业的女孩子们生气,可是杜郁,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们和紫衣又不熟。
杜郁说,网络上的人,到最后,总会互相了解。
杜郁又说,他们只在网络上占优势,如果在现实中,我理都不会理他们,我什么身份?他们也配?说完,又说了一遍,如果在现实中,我理都不会理他们。
我笑了一笑,我说,对,非常不配。
杜郁又说,现在有网络文学大赛,你赶快去参加吧。
我说我不参加。
杜郁问我为什么,现在到处都有网络文学大赛,这么多的比赛,你不参加?我说我不是一个网络作家。我也许会写与网络有关的小说,可是我不在网络上写小说。
所有不进入网络的作家做评委,也没有什么不好。网络写作,不能因为它是网络写作就可以享受某种特权,就如同手写与电笔写作的分别,它们果然没有什么分别。
而所有X代或者Y代的孩子们,他们更没有什么分别了。给他们贴标签只会使他们痛苦,当他们永远都无法撕掉标签,他们的脸会笑,他们的神情会飞扬,可是他们的心很痛苦,而他们的灵魂,会哭泣。毕竟那是他们的生活,与任何人都无关。任何沉重的标签都会使我呕吐。
所以我喜欢极了莫言说过的话,他说,网络?像梦一样。
所有的第一代都很艰难,有很多问题和矛盾,都由第一代人来解决,而第二代,就简单多了。
杜郁问我还记得菩提树吗?我说我记得,我永远都记得他,菩提树是一个完全生活在网络中的人,他已经真正地,成为了一个网人。
一个从早到晚都在网上的人,连睡觉的那四个小时,他的电脑都不关上的一个人,算不算一个真正的网人呢?
只有一次,我有整整一个小时都没有见到菩提树,我写信问他,你病了?
菩提树在几秒钟以后就回信说,我很好,令我飞舞的是我的爱琴海。
菩提树问过很多人,什么是哈根达斯?
他们都不告诉他,他们在暗底里取笑他。
我不笑,我认为菩提树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尽管他有一点儿钱,比国内的很多人都有钱,他在海牙和阿姆斯特丹都有自己的房子,他也有性伴侣,可是,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哈根达斯。
哈根达斯冰淇淋最小份是三十一元人民币,如果菩提树回北京住,就可以在国际俱乐部的甜品店里买到。我一直在想我要不要告诉他。我没有告诉他,因为他会想三十一元人民币真是不够贵。
为什么网络里的人都在谈论哈根达斯,就如同网络里人都在谈论轻舞飞扬一样,那是一个故事,与爱情有关。
美国的冰淇淋,哈根达斯,小小一桶,也许也有人认为它太贵,毕竟只是一小桶冰淇淋,可是如果从中国运冰淇淋到美国,也会那么贵。
即使它这么贵,我仍然不喜欢它,我只喜欢麦当劳的蛋卷冰淇淋,我这一辈子都只喜欢蛋卷冰淇淋。
所有的人都恨菩提树,他们认为他无耻。
因为菩提树喜欢女人,他喜欢所有的女人,他勾引每一个女人,使她们心里存着美好的希望。
后来所有的人都识破他了,因为菩提树太喜欢夸耀自己了,他喜欢告诉所有的人,他有多么大的魅力,他会一边打电话给那个女人,一边又在公众聊天室里告诉大家,他正在勾引那个女人。
他的爱,果然就没有一分是真的。
男人们更恨他,男人们说,菩提树的品行中有许多是真正的男人所不齿的,不懂得义务,不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而被他骗过的女人们虽然也恨他,却仍然表扬他。女人们说,菩提树有才华,内心敏感。
可是后来,再也没有女人爱他了,新来的女人也不爱他了,他太著名了,却成为了一个悲剧。
所以在过中秋节的时候,菩提树告诉大家他给比利时的父母买了月饼。
却有人公然问他,你是为过去赎罪还是为将来的罪恶做预支?
菩提树说他是赎罪。
他们却告诉他,算了吧,你还不是为将来犯罪时心里踏实点,到时候你可以劝自己说,我已经交过罚款了。
我和杜郁站在旁边看,杜郁很小心地说,菩提树被我们伤害了。
他们就劝杜郁说,菩提树这家伙,说个“爱”字和说“来瓶啤酒”一样轻易,说完就忘。别理他。
我在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杜郁爱他,他们短暂地相爱过,每天都通很长时间的电话。可是后来,杜郁也成为了一个大笑柄,在杜郁之前,还有很多女人,她们都成为了笑柄。
可是,不是菩提树的错,菩提树生来如此,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改变他。
对于杜郁,却是一个更大的悲剧,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杜郁,我不知道都发生了一些什么,我问过平安,他说他也不知道。
后来,菩提树写信给我,他说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杜郁,他很累,他为小妖写了一首长诗。
不要问我沉睡之外弥漫的是什么/那些红色的棋子/或者豁嘴的星/它们不是/也不是小妖精布置下的迷香/酷似某个春夜/红色的石榴突然绽放……
我就大笑起来了,我说,菩提树你真的很有才华,你知道对付不同的女人应该使用不同的方法,可是你丧失了爱的能力,没有人比你更无耻。
虽然我理解你,可是我不得不也远离你,我怕我也成为一个笑柄。
我似乎看到了菩提树忧郁的眼睛,我想菩提树真可怜,真的,没有人比他更可怜。叶叶在酒吧打电话给我,他说他看到有人在做秀。我问他,做的什么秀?
叶叶说,有人在酒吧里写作,浓妆艳抹。
我说,如果我有很多钱,我也会去酒吧写作,有空调,有音乐,有酒。可是我现在冷得要命,我的手上长满了冻疮,而且我的左腿膝关节正往死里痛。
叶叶说,你应该买一只取暖器,用取暖器烤你的关节。
我说,没用的,这是老毛病了,因为我小时候喜欢坐在阴湿的地板上看《西游记》,看了二十年,就患了二十年的关节炎,这一辈子都好不了啦。现在我痛得死去活来,这该死的阴天。而且我只剩下几百块钱了,如果我买了米,我就没有取暖器,如果我买了取暖器,我就没有饭吃了。而我的小说还没有写完。
我听到了叶叶啜泣的声音,我说叶叶不要,你是一个男人,不要在酒吧里哭。
叶叶说,我哭是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我说,没事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生气,你是一个奇怪的人嘛,你可以什么都干得出来,是什么?
叶叶说,我用你的书挡住所有人的目光,我把粉藏在你的书里,我在最暗的角落里吸粉,我现在不抽大麻了,我开始吸粉,我进了两次戒毒所了,花了很多钱,我戒不掉,现在我又开始吸了。
我强装冷静地吐了一口气,我说,哪一本书?
叶叶说,《我们干点什么吧》。
十八、心破碎的声音
奇怪
我们听到你在千里之外哭
——2000年1月28日
我妈打电话来。我接电话,我说,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会回来过我的生日的,我没忘,我正在写我的网络爱情小说,最后一小段了,我要给它一个最完满的大结局。昨天我妈也打过一个电话来,让我别忘了,要回家过生日,还有,过完生日,我们全家就去澳门过春节,机票都订好了。
我说我怕,我不敢回家,我害怕极了。
我妈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很恐惧,我又矛盾又恐惧,我怕我回了家,吃饭的时候表现不好,我爸又赶我出去,我不敢再经历一次了,我害怕得很。
我妈说,不会的,你爸对你多好,你爸又给你买了一只手机。
我说,你们从来就只知道买东西给我,从小到大,你们只管我吃饱穿暖,你们看到我吃得下睡得着,你们就快乐了。可是你们从来都不想一想我的感受,你们永远都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总之,我就是怕,我就怕我爸又一次赶我出家门,再来一次,我会死的。
我妈说,回来吧,不会的,一切都过去了,回家来吧。
我挂完电话,有点激动,我想我得连夜写完我的小说,我希望我能够飞快地写完它,明天,我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和我爸,我们会不会再吵一次,他会不会再提知识分子和流氓无产阶级,他会不会再让我滚,滚了就永远别再回来了?我不知道。
我的心动荡极了,我朝思暮想,希望自己能够回家,可是,现在我要回家了,我又害怕,可是无论如何我都得写完我的小说,
我已经写了十个小时了,我没有喝过一口水,也没有合上过一次眼睛,我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我就会睡过去,我就再也完成不了了,我的小说。
所以我很不耐烦地接电话,我说我马上就来,就快好了,我换件衣服就来,放心,妈,我不会穿旗袍的,不然爸见了我又生气。
可是我妈在电话那边哭,我妈说,你爸出事了。
我扔下了电话,我什么都不管了,我披头散发,开了门就跑出去了。
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然后我又重新爬上楼,我穿上了鞋,然后上街拦出租车。
我和很多人抢出租车,我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我管他们叫傻逼,都给我滚!我像一个真正的疯子那样,抢到了一辆出租车。
我来到了第一人民医院。
这个着过火的第一人民医院,在它着火的同时,念儿抱着她的狗站在外面看,她看到了烟雾,大火,很多人在砸玻璃,很多人在尖叫,还有很多人跑来跑去,那些坐在窗台上犹豫的人,他们全部被烧死了,而那些从楼上跳下来的人,他们全部都摔死了。还有个漂亮的怀了孕的护士小姐,她也跳下来,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死了。念儿说,我永远都不要怀孕,我想一想,就会想到那个跳楼死的孕妇,我看到了她的腿骨,碎裂了,惨白。
他们试图遮掩一切,他们不说话,可是他们没能遮掩得住,一切都发生了,火烧过的地方,在几百年以后,一定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可是他们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若无其事。
我很恨这个医院,可是现在我又要来了。我多么恨它。
两年前,我递过一份辞呈,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等待着与领导的又一轮战事,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答辩的资料,我深呼吸,然后微笑。
可是有人打电话来,他们说,你不要急。我说什么?他们又说,你不要急。我说你们再说不要急我就真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说,是这样,你不要急啊,你妈现在在我们医院里,已经抢救过来了……
我爸那个时候在南京,而我妈在昨夜告诉过我,她有点不舒服,她需要去挂一瓶盐水,尽快好起来。我冷冷地说,哦,我知道了。我正在和我的领导进行着最艰巨的战争,我要辞职,他们不许我辞,他们每天每天都找我谈话,他们说,如果你辞,你就会是我们机关里第一个辞职的公务员,你会使我们很难看。
早晨,我妈独自一人,来到了医院。医院里有很多很多人,医生护士们都忙疯了,于是我妈做了皮试两分钟以后,他们就给她挂水,我妈很多时候就像我这么笨,她没有告诉他们,她的严重的心脏病史,她什么也没有说,就让那根针刺进了自己的身体,她什么都没有说。
我妈那个时候惟一思考的问题就是,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于是我妈举着她自己的盐水瓶,站在了走廊里。
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嘴唇开始发紫,她的心跳也开始减弱,我妈很轻微地喊,护士小姐,护士小姐,没有人理她。我妈就从包里掏手机给我打电话,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按号码了,她一下子就晕过去了,摔在地上,盐水瓶也碎了,那些使她过敏的液体流了一地。
后来我坐在我妈的病床旁边流眼泪的时候,邻床的病人对我说,你不要哭,小姑娘,你妈还算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抢救她,很多时候他们在抢救前都会问一问病人的家属,你们有没有支付医疗费用的能力?可是当时只有你妈,一个人,躺在地上,已经完全昏迷了,可是他们抢救了。所以,你和你妈多么幸运啊。
我妈坐在病床上,在我哭的时候,她安慰我,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可是我再也不提辞职的事情了,因为医生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对说,你是病人的女儿吧,你要听话,不要惹你妈生气,不然,病人的心脏病就会发作,你懂吗?这次已经非常非常危险了,如果不是我们抢救及时,你妈就……
我瞪着他,我说,这是一起明明白白的医疗事故,我要告你们。
于是那个医生非常迅速地跑掉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陪我妈在医院里住了两天,没有人管我们,给我们药,也没有人赶我们走,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我和我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到处找那个医生,找不到,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告诉我,他在哪儿?于是我妈就出院了,也没有人来问我们收取病床费,就像是一个故事。
可是它真实地发生了,在第一人民医院。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过辞职那两个字,我妈的心脏病在一年以后又发作了一次,又过了一年,她没有再犯病,我就果断地辞了职,用最快的速度。
可是我被这个医院拖延了整整两年,于是我仇恨它,我发誓我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可是我现在,又得来。我比以前更恨它。
我冲进医院,电梯怎么按也按不下来,我找楼梯,我想立即就找到楼梯,跑上去,我不管,我要找楼梯,我到处找。
电梯门终于开了,我冲了进去。他们问我要两角钱,电梯费。
我强装冷静地看着他们,可是我一直在发抖。
两角钱。他们又说,还不给?马上就要到啦。
我开始哭。他们被我吓坏了,可是他们绝不放弃,他们又说,二角钱。
我一边哭,一边说,我不给,我也没钱,一分钱都没有。
电梯门开了,我跑出电梯。走廊里有很多人,他们都看着我,我推开他们,从他们的身边跑过。我跑到走廊尽头,推开门,我看到我爸躺在床上,还在昏迷中。房间里有更多人,他们都是我爸的朋友和下属,他们每一个人都捧着硕大的鲜花和水果篮,他们把我爸的病房弄得滑稽极了,我不愿意看到这幅场面。
我说什么时候的事情?到底怎么回事??
我妈从那些人中间走出来,红肿着眼睛说,今天早晨的事情。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到晚上才告诉我,为什么?
我妈一边哭,一边说,我都乱了我都乱了。
我爸的现任的副职,一个戴眼镜的胖子,挤到了我的面前,对我说,小茹,是这样的,今天早晨,你爸和你妈一下楼,就有三个人从一辆车里跑出来,摁住你爸就打……他们还捅了你爸一刀,幸好你爸的手机,挡住了那一刀……他们坐上车,飞快地逃离了现场……早晨,太早了,没有人看清楚凶手的脸,也没有人看到那辆车的车牌号……我站着,连连地摇头,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他又说,我们现在都在排查,你爸有什么仇家……
我冲上去踢我面前的这个胖子,我踢他,我说你这个傻逼,你会不会说话?我爸这么好的人会有什么仇家?
我妈拼命拉住我,她又开始哭,她说,小茹小茹,别这样。
深夜,我和我妈,我们一起回家,我们谁也不说话,冰冷的夜,我的生日,我的二十四岁的生日,就发生了这一切。
我妈不睡,她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着,突然说,给你订了生日蛋糕,也忘了去取了。我说,我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吃生日蛋糕了。
我妈又开始哭,我妈说,这和你的生日没有关系,小茹,这和你没关系。
我说,是我的错,我做了坏事,都是我的错,这是给我的惩罚,却发生在我最爱的人身上。
我妈无力地看着我,小茹,你是一个好孩子,听妈妈的话,这和你没关系,这是一场报复,是你爸以前的副职,他干的,这一切。现在事情终于发生了,我也应该告诉你一切,半年前,你爸因为他的一些经济问题把他调离了原岗位,从此他就怀恨在心,这大半年来,他一直在外面放风,要对付你爸,绝不让你爸过好这个年,还有你,小茹,谁都知道,你是你爸惟一的孩子,你爸爱你甚于一切,他甚至也扬言要对你下手,他的风声放得有多紧!知道吗?小茹,那几天里,你爸爸的朋友们都跑过来,他们坐在小客厅里,关着门,窃窃私语,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很紧张,他们谈的,就是这事儿。我说,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妈苦笑,就是怕你知道,我们就是怕你知道,我们惟一瞒的人,就是你了。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放出来的话,谁都知道,是他。
我说为什么每一个人都知道是他,还要装模做样地排查呢?
我妈说,因为没有证据,扬言的话是不能做为证据的。
我说,可是我们有很多线索,我们一定会找到证据。
我妈说,确实,这是一起最典型的雇佣伤人案件,可是我们一点证据也没有。他们计划得太好了。他们的车就停在正对面的建设银行门口,当他们下了车以后,那辆车缓慢地开到西市路口,当他们动完手,就抄小区花园的近路跑到了西市路口,然后上车,逃掉了。这一切都是精心筹划了大半年才能完成的,时间,地点,一切都掐算得刚刚好。我说,妈,你没事吧。
我妈说,我没事,他们一上来就把我推倒在楼梯上了,只管对你爸动手,我的腰撞到了楼梯扶手,我只能躺在地上打了110,可惜的是,110到的??候,他们已经跑了。太快了。
我发现我妈的手掌都磨碎了,那些血凝固着,像干枯了的花,我还看见我妈的腰间,已经青紫了一大片,我的眼泪就滚滚地流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坐在西市路派出所里,接管这个案子的,是王民警,我从派出所的宣传栏里看到了他的职务,他是一个探长。
我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所有的线索,我一夜没睡,我把所有的线索都整理出来了。我说,这是熟人做的案,因为他们选择了在我的生日动手,他们了解我爸我妈什么时间下楼,他们熟悉我们家的地型,知道在哪儿动手,从哪儿逃走,他们认得我爸我妈的脸,所以一上来就动手,绝不会认错人。只有一个非常非常了解我爸的人,才能够做出这样的案子来。
我说,这是一起买凶伤人案,因为那些凶手们非常有经验,反刑侦的经验,他们知道应该选择早晨,因为街上的人会非常少,大部分的店铺还没有开门,他们不会留下任何证据。而且,他们第一拳打的是我爸的眼睛,第二拳打的是我爸的太阳穴,第三拳打的是我爸的心口,而第四刀,就捅我爸的后腰,然后,他们很从容,并且熟练地逃走,这么专业的手段,不是职业打手又是什么?
我说,所以,这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黑社会卖凶伤人案件,性质极其严重,手段极其毒辣,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王探长皱眉,说,你倒是已经给这个案子定了性质嘛。
我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按后果的严重程度来办案,我不说得严重一点,你们会重视这个案子吗?你也体谅一下我的心情好不好?马上就过春节了,我们家还有过年的心情吗?
王探长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爸好些了吧。我摇头。
王探长说,可是现在不同以前了,可以抓他过来,关上二十四个小时,打出证据来,问得出来还好,问不出来,他就会反过来告我们。
王探长又说,总之,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抓人过来,效果不会太好,现在我手里还有个杀人碎尸案,才十七八的小姑娘,被人杀了,连一丁点儿的线索都没有……
我打断他,我说,我和碎尸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关心的是我爸这个案子。
王探长一脸不悦,说,你听我说,我们是一定会重视这个案子的,可是……
我说你是在应付我,我不爱听。我站起来,走出了西市路派出所的大门,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张扬过。
我决定自己去找证据,我一定要找到论据。
我每一间店都问过去,我问他们有谁看到过那辆车的车牌号码?他们都很好心,他们问我,你爸怎么样了?没事吧。他们还告诉我,尽管我们没有看清楚车牌号码,可是我们看到,那是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自备车,A字头的牌照。
还有个卖水果的老太太,告诉我,那三个人都只有二十多岁,其中的一个,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茄克,染着一撮黄头发。我向她道谢。
可是我找到的这一切,都只是线索,不是证据。
我又重新走了一遍,那一大片店,我想我不可以放过任何一个人。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它可能会成为一个证据。建设银行的保安,他说他看到了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坐在车里,他说如果再看到那个人的话,他能够指认得出来。
我就开始发抖,我抖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跑到医院去。我爸已经醒了,他躺在床上,睁大着眼睛,想心事。
我没想到我和我爸的见面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爸没有再骂我,让我滚,可是我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我的心都碎了。
我很小心地坐到我爸的旁边,叫,爸。
我爸应了。我的眼泪就又流出来了。我想止住眼泪,我拼命想止住,可是怎么也止不住,怎么也止不住。
我和我爸一起呆了很久。
我爸问我,你妈呢?
我说昨夜我妈和我一起收集整理线索,她忙了一天一夜,她太累了,睡着了,我没吵醒她,
我爸说是啊,这事儿把你妈吓坏了。
我说没有,妈很聪明,也很镇静,她知道打110,也知道分析案例,提供一切可能的线索。
我爸说可是我们去不了澳门啦。
我说等你好了我们再去嘛。
我说爸你还疼吗?我伸出手去摸了摸我爸被单外面的手,冰凉,惨白的手。
我爸笑了一笑,说,不疼了,女儿回来了就不疼啦。
我说既然他这么嚣张地扬言,为什么不让保安部抓他起来呢?
我爸说保安部也找他谈过,可是保安部也没有扣留一个人的权利呀,他们只可以问他话,找他谈一谈,他们只有这个权利。而且我也没想到,他还真敢。
我爸的脸开始抽搐,我知道我爸疼,他的脸上有很多深极了的伤口,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尖利的东西划的,我只知道,那些凶手很恶毒。
我说别,爸您别说话了。
我爸说没事,他心里高兴。
我说您那么狠心赶我出去,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呢?这次他们选在我生日那天动手,可能就是以为我生日总会回家的,就可以连我一起对付了……
我爸不笑了,说,不是,赶你出家门跟这件事情无关,是你这个孩子真的太令我失望了。
我说,爸,我没饿死,我每天都有饭吃,我又刚刚写完了一个长篇。
我爸笑起来了,那些伤口使他疼,可是我爸说他心里高兴。
我最后告诉我爸,我说,我找到证据了,过会儿我就再去一趟派出所。
我爸担心地看着我,我爸说,你要小心。
我甜甜地一笑,我说,没事的,很快我们就会抓住凶手了。
我走出医院,我有点快乐,我掏出我的二十四岁的生日礼物,我的宝蓝色的新手机,我想打电话给我妈,告诉她一切。
我要开始我的新生活了,我的一切,都重新开始,从24岁开始,一切都是崭新的,我要回家了,我要永远离开那幢租住的破房子了,我也要开始新的恋爱了,我在想,我可以和寻欢在网络里谈恋爱,我们会越来越相爱,我们的关系,真的很像革命时期的爱情,先结婚,后恋爱。
我笑了一声,然后我按号码,它的声音很好听,是我爸给我的爱,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同时我伸手,招出租车,我想我得尽快去派出所,希望王探长不要这么早下班。我看到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向我开过来,我在微笑,然后我看到了那个A字,越来越大。可是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仍然在微笑。
我最后看到的,只是一道宝蓝色的弧线,飞出去了。
后记
我在医院里完成了这篇小说,我没什么事,不过是些轻度的软组织挫伤,我刚刚拿到了我的CT报告,我没事,一切都好好的。
那是一场令我茫然的车祸,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境。
可这一切导致了我的小说延迟到现在才出版,那辆黑色的A字开头的桑塔纳使我受到了轻微的惊吓。至今为至,我们还没有找到那辆车。
我只知道,我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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