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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我看见花在盛开

  以前我总是在黑暗来临的时候才恐惧,可是现在,我一闭上眼睛就恐惧极了。在黑暗中。如果我一直这么堕落下去,我就会永远都看不到光,永远都在黑暗中,我知道那是很恐惧的,还有无止境的痛苦,可我还是堕落下去。
  我在夜深的时候洗澡,我闭上眼睛,我马上就感受到了恐惧,我开始尖叫,但尖叫也是无意义的。我对自己解释说,你闭上眼睛,恶会来,你不闭上眼睛,恶还是会来,所以,无论我闭不闭眼,恶都会来,
  小时候我认为恶是一个固体,长得很丑陋,而且无所不能,到现在我才知道,恶其实是从心里来的,它有很多碎片,分散在每个人的身体里,很多时候人都被它控制住了。我尖叫了,因为恶从心里出来了,包围了我,它使我变得不快乐,邪恶,攻击性,伤害别人,又伤害自己。即使水都进到我的眼睛里,让我疼痛,我也要睁大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亮光,就会安静。
  很多时候我无法选择,因为我听见两个女人在争吵,一个很奴性,热爱利欲,另一个的脸总是离我很远,我看不见她,但她让我知罪,却宽容我所做的,可是我很茫然,我等待她们有个结果,可是她们争吵了二十年了,还没有结束。
                     ——《是谁使我在深夜里尖叫》

  每个女人都一样,很多年前她们清水脸,后来她们哂伤妆,再到后来她们粉红兔子妆,再到后来,她们裸妆,其实也就是清水脸。
  我在最繁荣的步行街上找到了一辆没人管的三轮车,我坐了上去,开始看她们,我的目光跟随着女人们的颜色游移,她们有些是宝蓝色的,有些是紫红色的。我经常会为了看女人而上街,我喜欢看她们,她们有的很难看,有的很美。
  对面的商场里挤了很多人,外面的人要挤进去,里面的人要挤出去,他们进进出出,快乐极了。很突然地,我对面的这些人,全部都消失了,我看见一个瘦弱的女人,坐在商场门口,一张大桌子的后面,她的桌子上摆放着凌乱的塑料杯,盛热八宝粥的罐缸,她埋头清点粥的数量,然后仰起脸冲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微笑。
  我向她招手,她很快就明白了,她端着一杯粥,横穿马路,缓慢地向我走来,她很注意姿态。
  五颜六色的八宝粥,杯子里有一把玲珑的小勺子,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粥,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我的手指开始暖和起来。
  我看见一个可怜的孩子,天气多么冷,她却穿着短裙,长出膝盖一小段的薄袜子,裙子和袜子中间露着一段真正的腿,天气太寒冷了,那段腿已经完全变成了青色。她像一只兔子那样蹦蹦跳跳,她的小皮包遍布了劣质皮革黯淡的黑斑点。
  我捡到过那样的一只小皮包,里面有一个穷女孩子的全部,劣质口红,断了的眉笔,小圆镜,身份证,零碎钱,还有一张未婚证明,一切结婚要用的资料和介绍信,还有她的男朋友寄给她的分手信,那个男人说了很多很多借口,他说他爱她,可是他不能娶她。我把那个小皮包交到派出所的时候他们都冷冷地看我,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冷冷地收下了,往桌上一放。我说,你们可以从她的身份证找到她,你们一定要把这个包还给她,这些东西对她很重要。可是他们冷冷地看我,连收条都不写一张。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的年纪太小了,我二十岁,在C市工业技术学院计算机系念三年级,现在我在放寒假,我马上就要念完书了,我会永远都放假。
  我的青黄不接的二十岁,没有人会认真地对待我。
  我也做不了青春活力了,我有一点儿老,十五岁的小女孩子叫我阿姨一点也不过份。
  有一个男人很大声地问那个可怜的孩子,妞,冷不冷?我猜测他从北面来,我们这儿从没有妞这个词。词汇很重要。
  当我和雅雅都还是问题少女的时候,我们坐在酒吧里,和每一个看我们的男人说话,有两个男人每说完一句话,就用牛逼这两个字做结束点缀。那时候我和雅雅刚刚去了一次南京,我们就问他们是不是南京男人。
  那两个男人很和蔼地告诉我们,他们不是,南京男人只会说傻逼。
  很多年以后我和雅雅在广州,我总是听到他们优雅地说,顺着小母牛的后腿往上爬。后来我问一个广州男人,我说,你们说的那么长的一个句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那个男人说,哦,就是够牛逼的意思了啦。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职业写作了,我在深夜写作,在白天睡觉,我会为了看一个人去看一部奇怪的电影,是这样,我为了能够看到窦唯而去看了《北京杂种》,我更喜欢年轻时候的他,像我的朋友雅雅说的,他还年轻着,他还没有面对着一个女人猜疑她或者被她猜疑。
  其实我在二十岁就看到了《北京杂种》的剧本,是雅雅辛辛苦苦抄的本子,那时候已经九十年代了,我曾经劝她说,你应该去复印,手抄本是什么年代的事情了。雅雅说她在行为艺术,她幻想手抄一万部电影的剧本,然后展览它们。当然现在她早已经放弃了。请原谅我们的年轻,那时候我们还年轻着。
  我在四年以后看到了真正的电影,我看到一个名字叫做毛毛的女人,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卡子要求她做掉孩子,在雨中,他们争吵,然后毛毛失踪了,然后毛毛躺在手术台上,可是堕胎是一种罪,然后卡子走来走去,卡子抽烟,最后卡子找到毛毛了,孩子哭了。
  其间崔健和窦唯不停地唱歌,崔健比窦唯唱得多,但是他没有窦唯帅。藏天朔爬在窗台上,他还是那么胖。直到结束,我还没有听到何勇唱《钟鼓楼》,我爱那首歌甚过一切。
  电影有英文字幕,我看到他们把“牛逼”翻译成了“SO COOL”,我就笑起来了,我在想如果它愿意更换片名那么它就有可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当然我的这个念头很蠢。但是每一部电影都是有时间的,如果它一直被拖延着,就会变得不重要,或者要等到很久以后,它也许会被很久以后的孩子们喜欢。就像三十年前巴黎的五月,他们说:“我们会回来的。”
  牛逼=SO COOL。够牛逼=顺着小母牛的后腿往上爬。真是有趣极了。好了好了,回到我的二十岁。
  可怜的孩子已经消失不见了,有很多目光在我二十岁的身体上游离,从脸上到腿上,又从腿上游离到脸上,我发现不再是我看她们了,而是她们看我,她们的目光像冬天的太阳光,有一点儿暖洋洋地,照耀着我的身体,让我像一只猫那么快乐和慵懒。
  我不知道她们的生活,她们是怎么过的?她们会抽烟。她们可以睡到下午。她们也会读书的吧,她们会读席娟的小说还是张曼娟的小说呢,据说那些都是言情精品。也许吧。总之我的时代已经不流行张爱玲和三毛了。张爱玲不道德,据说她先同居,再结婚,道德的人们说,如果那个男人是汉奸,就更不叫同居了,而叫姘居。三毛死了,道德的人们说,她欺骗所有的人。我不读那些,我要么读《西游记》,要么就读《汉字dBASEⅢ原理与应用》。
  我看见有两个巡警向我走过来,他们靠得很近,显得很要好的样子,他们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就注意到我了。
  我想我没有妨碍市容吧,我只是坐在步行街一辆无主的三轮车上吃了一杯八宝粥,我怎么了?
  他们一边目不转晴地看我,一边窃窃私语,脚步开始快起来。我开始慌张,慌张极了。他们很快地走到了我的面前。嗨。巡警说。通常巡警是不会说这个词的,但他确实说了。我仔细看他的脸,发现他是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同桌高粱。你一点儿也没变。他说。他穿着皮茄克,硬绷绷的皮鞋,他的肩上挂着一个难看的很像手提电话的小东西,上面拦腰贴了一条白色的膏药胶布。我看他旁边的巡警,他的肩上也是那么一个难看的小东西,却浑然一体的黑,于是我就知道一定是我的同桌把他的机器摔坏了,他一向是个潦草的人,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他的同事看着我的脸,皱着眉,很忧愁的样子。那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长得与高粱有几分相似。于是我就很放心,我继续坐在三轮车上,仰着头看他们。
  我又想起了雅雅,雅雅说她在大街上看到她过去的男朋友,差一点吓死,雅雅看见他穿着制服,腰间别着电警棍和手铐很威武地在街上走,他也是一个巡警。
  他对雅雅说了很多话。你知道吗?在和你分手的的第二个月,我在训练中受伤,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当我醒来的时候,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寂寞包围了我,我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对你的恨。雅雅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不会抓我吧。
  我的心里面就出现了雅雅的脸,雅雅慌乱地说,你不会抓我吧。然后我笑了一笑,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两个人,他们都有一米九吧,太阳光从他们的肩膀中间逃了出来,我闭上了眼睛。
  事情就是这样,从小到大,所有的老师都不喜欢高粱,他们说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孩子。但他却去做了警察。
  电话联系,啊?他从口袋里拿纸和笔,一边左顾右盼,我猜测他在顾虑别人的目光,他不想损坏人民警察的形象,我知道,可我还没有介意呢,我在和他们互相凝视,然后我们说话,然后他拿出了纸和笔,别人一定以为是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现在正被睿智的人民警察盘问。他的同事神秘地笑了一笑,偏过了头,不再看我。
  我没有和他联系,我病了。
  大概是因为着了凉,我总是生病,我从一楼爬到四楼也会累,我累得喘不过气来,并且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了格格格的声音。我在想我的将来,我会变成一个婀娜多姿的淑女,我会一直坐在电脑前面,从年轻一直坐到年老,我不午睡,也不喝茶,我不喜欢说话,我只会工作,工作就是运动。
  我想起了我的初中,那时候我也同样厌恶运动,体育老师满怀激情地启发我们:“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就是刚刚跑完一千米后的休息!”我蹲在角落里,喘着气,我看见高粱年轻的面孔上滚动着健康的汗珠,他黝黑的皮肤在太阳的照耀下散发着美丽的光芒。
  我想我爱上高粱了。
  那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我们总是很容易地就忘记了小时候的小心思,而且它再也不会自己逃出来了,虽然我们曾经羞答答地把它一字一句记录在日记本上,秘不示人。有时候很偶尔地,它逃出来了,我们也只是淡然地看看它,心如止水,它便失望地飘游一番,夺门而去。
  我病了。我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头痛欲裂。下午雅雅来看过我,带来了一个饭盒,她得意地打开那只饭盒,里面是一只油腻的煎蛋,蛋白焦了,蛋黄还是稀的,上面重重地洒了一层盐粒。我亲手做的。雅雅说,我知道你生病以后亲手做的。我说我不吃。
  雅雅看着手里的饭盒,脸色马上就变了。于是我不得不从床上坐起来,哆哆嗦嗦地拨弄那片金黄色的稀液。愉快地咬了一口。
  好好吃。她温柔地俯下身,淡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满意地推开门走了出去。雅雅真是一个美女。我望着她的背影甜蜜地想道,如果我们一起走在大街上会使很多男人撞电线杆,我们是珠联璧和的一对。
  我认识雅雅已经十几年了,我们是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我们又同时考砸了最重要的一次考试,和所有的破落生们一起,被扔进了C市工学院。可是雅雅不来上课,她说与其念一个坏学校,还不如什么都不要念,雅雅跑到电台去,做了一个DJ。当我坐在电脑前研究分支程序设计的时候,她却在电台如鱼得水,风光极了。我们都很忙,我们不见面,也不通电话,但我们知道对方还活着,很健康。当然在我生病的时候她还是出现了,难能可贵地显露一下她的手艺,随后她又会离我而去。
  然后我就去开会了。这是我的第一个笔会,我在我们省会城市的一家纯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两个中篇小说,他们给我的小说起了一个好听极了的名字——本省中青年作家作品小辑。年终的时候,他们又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得以看到他们的脸,同时也被他们看一看我的脸,于是我必须要去,不仅要去,还要做出欣喜若狂的得宠模样。
  我的头已经不太痛了,但我只想睡觉,我果真就在他们领导的讲话声中睡着了。
  我开始知道,笔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笔会就是领导讲话,吃饭和娱乐活动,男人和女人由不相识到相识,他们聚集在了一起,在一种完全新鲜的状态下,他们眉来眼去,演绎出无数动人的故事。总之谁也不是在自己的城市里,谁都可以随心所欲,在别人的天空下做一做自己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拖家带口消磨了人的激情,可是开会让人海阔天空,活力四射,只有回到自己的城市,他们才会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他们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向来如此。
  我遇到了一个从我们城市走出去的男人,他们总是给我们的城市丢脸。整个会议上我只看见他跑来跑去,献殷勤,讨好漂亮小姐。
  最后他坐在了我的旁边。你说话的风格很象Fà国女作家萨冈,他说。他就是那么念那个法字的,在此之前我从来也不知道法字是可以读成降调的,我想我要多看看港产片。
  你经常看她的书吧。他把脸凑了过来,但是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只想睡觉,我一心一意地想要睡觉。然后他放弃萨冈,开始叙述卡夫卡,他在我的耳边喋喋不休。卡夫卡是什么?什么是卡夫卡?那三个字迷惑了我,让我不知所措。
  他怎么不去勾引别人?大概是因为我最小吧,或者我看上去最容易被勾引,他想用卡夫卡打动我?可是我不读他的书,我只读《西游记》,卡夫卡很难打动我这样的问题少女。我茫然地看着他,做出一副很弱智的表情。
  我看见美丽的徐娘在宴会上频频举杯,她们老气横秋。卡夫卡倾过身子,口齿清楚地告诉我们一句名言:女人并不一定要守身如玉,但是一定要守口如瓶。这是名言,他又重申了一遍。
  女人们捂着小嘴儿吃吃地笑,但我不是一个徐娘,我还是一个学生,我的表情就很弱智,我睁着大眼睛,我很茫然。然后我喝醉了。
  我在酒精中回家,我摇摇晃晃地走过车站广场,我爬上了一辆奇怪的车,我发觉它实在是太高了,我的窄裙子束缚着我的腿,在我抬腿的时候,裙的开叉滑开,露出了我的腿。司机看着我,我不看他,我裹紧了长大衣,衣服的下摆终于严密地掩住了我的腿。夜深人静的晚上高粱打来了电话,我正在吃地瓜干,现在它是天然食品,包装精美,有益健康。
  你一直没有给我打电话。他说。
  高粱,你有枪吗?我问,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一句话,我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是我说了。我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有。他说。
  你有没有受过伤?我歪着头,用我美丽的牙咀嚼天然食品。
  你不能说这种话。高粱在电话的那头抽烟,虽然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是我听得见他抽烟时的喘气声,那是一种很煽情的声音,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你连小偷歹徒什么的都没有碰上过吗?你只是扶老太太过马路,送迷路的小女孩回家?
  高粱又抽了一口烟,烟草味道已经通过电话线通到我的房间里来了。
  你今天晚上怎么不用在大街上晃来晃去啊?我今天在机房值班。高粱说,电话那头果然传来了电台的声音,有一个大嗓门的男人在说着什么,然后电话被打断了,我听到高粱也在用大嗓门说话,很快地,他又回到电话前面来了。喂。他温柔地说。
  你在上班时间打私人电话。我说,你们警长知道了会给你处分。
  沉默。我想也许高粱正在屏息观察着门。
  高粱你怕死吗?我说。
  我不怕,高粱说,可是我知道你很怕死。他小心地说完了这些话。
  他的话使我心情坏透了。我的确怕死,怕得要命,我比谁都要怕死,我想起了我的学校,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但是高粱知道,我开始害怕,因为他了解我的过去,提起往事,我才意识到,其实在他的面前,我一直都是赤裸裸的,我做过的和我想要做的,他都知道。我有些沮丧。
  我的小学,那时候有许多飞鸟和虫子,它们讨人喜欢地到处乱爬,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坐在太阳下面,语文老师正在用难听的方言讲课文,他的眼珠灵活地在我们的脸上转动。我两只脚闲得发慌。书包带子垂在课桌下面,软塌塌地给我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我就把脚伸出去踏在带子上,绷直了,马上就有了一种荡秋千的快乐。同桌的高粱全神贯注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从铅笔盒里摸出一只纸管子,罩住了一只飞来飞去的绿头苍蝇。
  然后就下课了。一只麻雀撞上了教室的玻璃,翅膀扑扑地响。坐在窗子旁边的男生一把就捉住了那个小东西。他挤眉弄眼地冲着大伙儿笑,紧紧握住那只恐慌的鸟,它正在拼命地挣扎。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它的两只小脚爪,然后很动情地冲着满教室正在欢腾的男生女生笑了笑,慢吞吞地把麻雀举过了头,一下子就把它撕成了两爿。他手里举着还在蠕动的鸟的大腿,血肉模糊。我的笑僵滞在脸上,我一下子就吐了出来,吐了一地。
  我的头象书包带子一样软塌塌了,周围都是呕吐物发出的气味,高粱面孔阴沉地下座位,不情愿地去拿苕帚,他是当天的值日生。扫完以后他就从我的铅笔盒里抢我的橡皮,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的头歪在了课桌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耐心地把我的橡皮切碎成了小块,然后又放回到我的铅笔盒里去。我恨死了他。
  有医生要来给我们打针,那是很可怕的事情呢。他们说,男生要打在脑门上,以后就变成白痴,女生打在肚皮上,以后就不会生孩子了。他们交头接耳地讨论这件事情,模样很诡秘,当然也有好心地女生告诉我,她们准备下午逃到隔壁横街小学去。
  当然生不生孩子是无所谓的,那不是太重要的,只是打针会很痛,我打过针,我知道那种痛。
  那个下午我还是去了。整个学校都空荡荡的,校长正不知所措地在楼梯口徘徊,他好像并不想管我,我就一个人往教室去了。
  教室里也空荡荡的,只有高粱坐在那里,我昂着头走过去,坐了下来,我们先是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语文书,教室里很寂静,除了他隐约的喘气声,只有鸟清亮的鸣叫声回旋在树丛中。
  好象除了我和高粱,这地方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了,然后我们都坐到靠窗的位置上去了,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校门口。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没有人来上课,也没有人拿着针筒走近学校,我们都有点坐不住了。
  我问高粱,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不怕。高粱说,又转过头看我,你怎么不回家呢?
  我没有家里的钥匙,又没有别的地方去。我撑着头看窗子外面的天,天空很晴朗。
  他们要来给我们打针了。高粱说。
  你怕死吗?我说。
  高粱笑了笑,我不怕。他用力跳上了课桌,显得很威武。
  我怕。我说,我怕得都在发抖呢。
  那,我们走吧。高粱迟疑地说。于是我很快地就从教室的后门跑出去了,高粱紧紧地跟着我。我们来到了学校花园的一堵墙下面,墙上爬满了小蔷薇花,只有红色和白色两种,墙的后面密密麻麻地成长着浦公英金黄色的花。
  他们肯定是找不到我们了。我吐了一口气,开始放松。整个下午我都在玩一种名字叫做《向前进》的橡皮筋游戏,我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跳,累了,就在花丛中寻觅夜来香花籽,塞到裤袋里去,我想把它们带回家去种。高粱已经翻到墙那面去了,那儿有一条河,里面的河泥黑油油的,散发出一种成熟了的臭味道,还有探头探脑的泥鳅,我看见高粱捡来了两根树枝,他趴在那儿捞啊捞啊,但他什么都没有捞到,只有河泥不断地溅到他的脸上。
  然后我就升初中了。但是报到的第一天我就迟到了,我站在那张粉红色的纸前面,寻找着自己的名字,眼泪都要出来了。
  我的新班主任有着很慈祥的面孔,她的脸很滑,没有皱纹,她把我带进教室,我看见我的新同学们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盯着我看,窃窃私语。
  然后他们很客套地鼓了一会儿掌。
  我坐了下来,发现高粱坐在我的旁边,他文静地抿着嘴笑,现在他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
  我在操场上闲逛,上课铃响了,我在潮水般涌向教室的人群中迷失了方向,我撞上了一棵梧桐树,我有一种花在盛开的感觉。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也没有立即地感觉到痛,我只是在看见自己流出来的血以后才哭了出来,鲜血像花一样绽放,铺天盖地。我模模糊糊地寻找我的同学,却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我躺在那里,觉得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好像要飞起来了。我想我要死了。
  高粱发现了地上的我,那个时候我正紧闭着双眼,头上很奇怪地开了一朵红花。高粱抓住我的头发,扛着我的肩,把我从地上弄了起来,然后他从体育室里推来了一辆旧自行车,让我坐到上面去。我上车,低着头,把红纱巾拉下来盖住了脸。高粱用力地蹬车,我的眼泪和血都蹭到了他的后背上。
  医疗室里有张旧桌子,上面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迹,陈血和不断新鲜的血给了这张桌子非常瑰丽的色彩。那个清闲的年轻医生用粗长的针缝补我的额头,尖利的针尖穿透着我的皮肉,我还没有任何的痛觉,我只是怕,怕血再这样流下去,我就会死掉。我发着抖,嘴唇惨白。
  没事了。医生灵巧地穿针引线,安慰旁边显得十分着急的高粱。只是,剪刀放在哪儿了?他一手提着线头,一手到处翻东西找剪刀,高粱也到处翻东西,帮忙找。
  哦,在这里呢。年轻医生看到了剪刀,他一挥手把剪刀上面的苍蝇赶走,然后细致地用剪刀剪下线。那根线始终长在我的额头上让我烦恼,当它被快速地抽走后,我知道我光洁的额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上面有了一条隐约的疤痕。
  语文老师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我低着头,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他命令所有的同学念课文,他走到我的旁边,脸凑得很近。我不敢抬头,我只闻到一种强烈的臭,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
  我的手无措地放在课桌上,那是一双白晰的小巧玲珑的手,现在它正在散发着热气,惊慌失措地动。一只粗壮的大手忽然抓住了那两只小手,粗糙的皮茧开始在柔嫩的手指上滑动。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但是我不敢发出声音,也没有挣扎,因为我很懦弱,我没有把手抽出来,我站在课桌的后面,倾斜着身体。我无助地看着他的脸,惊恐万分,我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但我拼命地忍住,让滚烫的眼泪再变冷再回到身体中去。
  我已经站不住了,头在晕,眼前有金色的花在旋转,天旋地转,我想只要我死去了,一切也都会结束掉了。但是我没有,因为我很怕死。
  他在笑,眼白闪着光,那样的眼睛让我寒冷。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在上课,他是语文老师,但是现在他却抓着我的手。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动作开始粗暴起来,他盯着我的脸,反反复复地说,这个题目你怎么不会呢?这个题目你怎么不会呢?
  高粱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埋头念课文,他看语文老师,看我,最后一直凝视着我的手,那双手已经没有了血色,象死去了一样僵硬。
  老师,他突然说,你在干什么?
  语文老师的手迅速地离开了,他恶狠狠地瞪高粱,眼睛里有火。高粱开始埋头看书,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多女人都会因为这种童年经历而有了障碍,她们一遍又一遍地洗涤自己的手、身体,洗得皮肤都要腐烂了,她们仍然以为自己不干净,也许在她们以后的生活里不会再有健康的爱情了,很难。她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警觉地逃开爱抚的手,但这不是她们的错。
  我没有障碍,也许吧。我只是有一点儿恐惧。
  我换了一只手拿话筒,展开另一只手仔细地看,手还是很漂亮的,温热细腻,在灯光下有淡淡的晕。
  高粱你还记得你曾经拿小刀切碎我的橡皮吗?
  有这样的事?我不记得了。他说。
  那么高粱你还记得别的什么事情吗?
  沉默。我的记性不太好,过了很久他才说,我都忘记了。睡吧。他挂上了电话。我睡了,甜蜜地睡着了,我想明天就和高粱约会。我被雅雅的砸门声惊醒,她像一个泼妇那么砸门,她问我想不想玩新花样。
  她站在我的对面,化着新鲜的妆,暗香浮动。虽然我很累,但我也是一个喜欢新花样的孩子,在我们出生的那一年所有该结束的都结束了,新生事物开始频繁地出现,我们心安理得地享受,应接不暇。
  我看见雅雅的背后,有一群男男女女正在探头探脑。古怪的游戏,与战争有关。
  我分到了一把枪,很像真的,我还穿上了防弹衣,非常不美。然后就开始了,他们飞快地进入了丛林,水泥和荧光粉做的热带雨林,在灯光下,也很像真的。我听见有人中弹,他发出了可怕的尖叫声。
  我站在原地发呆,茫然极了。我亲眼看着雅雅向我走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她停下,向我开枪,我的身体很重地震动了一下,她消失了。
  周围都是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我看见很多人在我身边跑来跑去,灯光发暗,每个人的脸都是绿色的,他们的牙齿闪着银色的光芒。我很茫然,我到处乱走,最后我找到一个角落,蹲了下来,我想我很安全,我不杀别人,别人也就不会杀我了。
  可是他们找到了我,他们仍然向我开枪,他们射中了我肩上的小机器,它开始声嘶力竭地喊叫。
  终于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雅雅帮我从电脑里抽成绩单,可是她嘲笑我,她说你穿那么窄的裙子,怎么跑得动?如果真打起来,你早就死了。我头痛,我对自己说,怎么办呢?我适应不了,如果真打起来的话,我不要自己被淘汰掉,尽管我跑起来确实有点力不从心,也许果真是因为我的裙子太窄了。
  我想起了高粱,我想起来他有一把真枪,但是他的枪不可以用来玩乐。
  雅雅拉我去看电影,雅雅说那是一个由Fà国女人写的东方故事,自从我开过笔会,我就一直那么读法字。雅雅说那个女人的名字叫杜拉斯,她的故事叫《情人》。我说我不认识她,我不看萨冈,当然也不看杜拉斯,我已经看了几百遍《西游记》了。
  我们没有脸红,我们二十岁,我们还是处女,可是我们看到了男人和女人做爱,一点儿也不脸红,类似的东西在我们的周围跳来跳去,我们熟视无睹。
  我和雅雅一边吃非油炸类健康食品,一边讨论他们为什么做。雅雅说,那会很疼,
  因为她不爱,她只是为了钱,只为了钱,所以很肮脏,很疼。
  可是他给她洗澡,他们会洗掉一切,血,钱,欲望,一切肮脏的东西。我说。不对。雅雅说,有些东西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
  我点头,我发现这比《西游记》深奥,我一直想从孙悟空那里找到爱的痕迹,他怎么不爱女人,美女他也不爱,他谁都不爱,是有人限制了他的爱?还是他的理想限制了他的爱?
  二十岁的雅雅和我严肃地讨论了钱与性的关系,在我们的问题少女的时代,我们讨论得很隐晦。最后雅雅说,总之,那是一件很肮脏的事情。
  我们对视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
  我在很多年以后才发现,所有年长的男人都喜欢给他的小女人情人洗澡,他们想要洗去什么?时间?或者罪?
  然后就是夏天了,我仍然没有找过高粱,我想是因为我太忙了,我总是有很多书要念,我就像一只勤奋的虫子,不断地把东西搬来搬去。
  我也不知道雅雅在干什么,我听说她有了新的男朋友。
  她梳了两条麻花辫,戴着有黑色边的男式帽,她把帽檐压得很低,她穿着亚麻布的直筒短裙,她纤细的腰际松松地系了透明的带子。她把脚架到栅栏上,然后我们城市里一辆漂亮的涂着彩色马匹的城市猎人靠近了她,就像神话一样。
  我想一定是雅雅主动地吻了玻璃窗后面的年轻男人,虽然她是一个风光的电台DJ,她被所有听电台的男人性幻想,可她终究是一个小女孩。
  我猜测雅雅坐在那样的车子里被安全带捆绑着,就像一只五花大绑还手舞足蹈的猫,必然地,雅雅和她的情人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会酿造车祸,她的情人的三根手指必然会被压缩成为两个?一个?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雅雅在一个小时之内爱上了她的情人,他们的爱情在高速公路上开始,超过140码了吧,车子盲目地往着前面飞,急切、没有目标地,但是没有人会注意到的,上了这路,慢也是慢不下来的。
  出了这城市,你没有约束了,你的情人轻松地驾驭着你就像轻松地驾驭着车一样。你忘了你要的爱情了?你忘了你要的婚姻了?我们都知道从古到今钱权终是重要的,只是,雅雅你怎么忘了,你曾经对我说过那是一件多么肮脏的事情啊,原来你一直都是口是心非的。
  直到一切都已无法改变,我才知道事情发生了。我再也不会上街去看女人了,我的年纪越来越大,我爸把我弄到宣传部去做了一个真正的机关公务员。我所学的计算机专业,它们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所学的一切,除了五笔字型,它们全部都过时了。我越来越忙,我每天都穿着黑色的制服出入电梯口,我脚步匆忙,文件夹里装满了公文。
  一直没有高粱的消息,他不给我打电话,也不回我的传呼,我很担心他,我知道他一直都是很潦草的,所以我担心。
  我爱上了高粱么?不顾一切地爱上他了?只是因为我在大街上见了他一面,我就爱上他了?还是因为那种爱陪伴着我的成长,所以我珍惜它。我不知道。
  下雨了,天气潮湿,我给高粱打电话,这一次他消失得太久了,我想他又会在机房值夜班吧,他的运气一直都是很好的,他从没有碰上过不法之徒,也没有执行过特殊任务,他只是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过几年他就会平安地调去派出所,管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他们告诉我高粱是一个很好的同志,他调到管理高速公路的路警队去了。那天天空很晴朗,阳光明媚,但是他和他的车冲出了高速公路,他们撞坏了护栏,栏杆很昂贵,他们撞坏了很多,他们滑行得极快,停也停不下来……
  我放下电话,我开始颤抖,我又重新体会到那种要死去了的恐惧,但是再也不会有男孩子的眼睛沉默地看我,让我安静下来了。
  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始终都没有逃脱过那种被遗弃被伤害的梦魇。我深深地怨恨自己,全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我知道他已经走了,从那一刻开始我才知道原来我所有的支柱都是他,原来我一直都是爱着他的,然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我疼痛,疼痛极了,我哭都哭不出来,喊都喊不出来。他是我的初恋情人。
  窗子外面的空地里,有我当年种下的夜来香,她们挤在钢筋水泥的中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夜晚的天空中,我看见星星向我眨眼睛,繁花似锦。

七、棉袄与通奸有什么关系

  每天早晨我都起不了床,可是我每天都要赶七点的车,八点,我要准时坐在办公室里,我实在爬不起来,于是我在唱机里放那张唱片,每天早晨Eagles唱到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我就挣扎着起床。
                        ——《从这里到那里》

  不上网的人只看电脑广告就会认为,只要买他们的电脑,联上电话线,享受就由此开始。你坐在电脑前面,拨号上网,你会得到一切满足,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看什么就有什么,一切都由交由电子商务,只要你有电脑,又有钱,几分钟以后,就有人按你的门铃,送上食品或书籍,满足极了。
  而所有购买极品手机的人也都认为,只要去电信局办一下手续,就给你开通手机上网,语音信箱,以及一切广告上宣扬你会拥有的梦想。我们都错了。
  即使我们给钱,他们也不干。就如同我们在北京深冬的夜晚饿了,我们想打电话叫外卖,可是即使我们给很多钱也没人给你送,我们就会恍然大悟,原来电话和钱不是万万能的啊。
  很多人都以为我幸福。我是一个机关公务员,我二十一岁。生活才刚刚开始。可是我想过如果我违背不了这种生活,我就死了算了。
  后来我站在一幢九层楼的窗子后面卷竹帘子的时候,我想的问题就是,现在我要跳下去,尽管天上的月亮很圆,可是我要跳下去。可是,为什么这张帘子就是卷不上去呢?真可笑,他们把房子装潢得非常精美,但在窗子的处理上却非常失败,他们居然把竹子挂起来当窗帘,当我终于卷起那几斤竹子以后,我又得旋窗把手,我非常用力,可它纹丝不动,于是我用了更大的力……当我终于开了窗以后,我往下看了一眼,我又看见了密密麻麻的晾衣杆,如果我要跳下去,我就得从那些竹杆间躲闪着跳跃着下坠。我叹了一口气,把转椅挪到窗台前,我踩过椅子,顺利地坐到了窗台上,只几秒种,简单极了。我没敢再往下看,于是我往天上望,我对自己说,月亮多么圆。月亮多么圆。
  我以一种奇异的姿态蹲在窗台上,脸朝内,脚朝下,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小时候做过脑筋急转弯问题,有一个人从九楼的窗台上往下跳,为什么没有死?我小时候很聪明,我会回答,因为他往房间里面跳。
  但如果现在再问我这个问题,我只会说,他为什么跳?可不可以不跳?
  我在爬长城的时候,看见过一个面如死灰的女子,一个人,死死抓住护栏,一步一步,慢慢地,倒退着下台阶。现在我就像她一样。
  好吧,我想我可以开始了。
  在我终于做完了这一切,爬上了窗台,闭上了眼睛……一对年轻夫妇破门而入,冲过来,勒住了我的脖子。
  于是,我这一生的第一次自杀,就这么结束了。
  后来我分析自己的行为,我想我并不想死,不然我做那么多事情做什么呢?我既卷窗帘,又旋窗把,又移动椅子,我一定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我也许是在等待,他们会知觉,可以及时把我救下来,我就可以不去死了,但仍然有尊严。
  至于他们为什么救我,我想到,这是他们的房子,如果我跳下去并且死了的话,会是不吉利的事情。他们一定怕我的鬼魂认得路,又找回来。
  我喜欢做点什么,即使是我的梦,它们也会做点什么。
  我曾经每晚都梦见我赶飞机,赶火车,赶汽车,总之,不管我赶什么,我都赶不上。现在我总梦见我招出租车,而出租车总是不停。
  我做过一个梦,我在去坟场的路上,每一辆出租车都亮着空车标志的灯,可是我招手,它们却不停,它们无视我,从我的身旁驶过,无数辆车,都这样。
  我醒了以后在床头柜上记录下了这个梦,然后去找答案。如果我不及时记录下我的梦,那么只要再过几秒钟,那个梦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梦境是所有秘密的答案,能够到达梦的深处,难极了,而且即使进得去,一醒,就又全部忘记了。
  所以,我保留着在床上放纸和笔的习惯,记录好了梦,我再睡去,多么好。
  他们看了我的梦的记录后,说,这个梦是说,你还年轻,你要好好活着,所以你招车,车不停,明白了吧。
  我目瞪口呆,我说,哦。
  我最新的一个招出租车的梦,发生在长沙,尽管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长沙。下大雨,我招出租车,当然梦里的我自己也知道,我是什么也招不到的,可是这个梦要好些,车还是停了,不过每次都有男男女女突然冲出来跟我抢出租车。所以,我仍然什么也招不到。
  做完这个梦的第二天,我的一个南京朋友坐在上海的酒吧里喝酒,打了一个电话来,问我,嘿,想去长沙么?
  真令人吃惊。
  好吧,我记录了从1998年6月1日到1998年6月26日的梦,它们完整极了。如果有谁要研究它们,以及它们的答案,我很乐意提供最真实的梦境。
  我喜欢的是这一个梦。它发生在6月23日。星期二,晴。
  那时候我还在宣传部上班,那一天是我们体检的日子,我被抽了血,肚子上又抹了一层不分明的油脂,在等待着做各项检查的时间里,我饿得要命,差一点眩晕。
  有一个房间的外面居然排了漫漫的长队,多么可怕,当我试图与她们站到一块的时候,有几个好心的阿姨问我,你结婚了吗?
  我说,没有。
  她们就说,那,你是不必要做检查的。
  为什么?我说,这是我的福利,为什么我不要检查?为什么?
  结果她们很生气,她们露出了狰狞的笑容,齐声高呼:那你就检查吧,检查吧,检查吧……整条长廊里立即充满了她们的声音,余音缭绕。
  这个梦是这样的,我在阴暗的房间里,我坐在电脑前写报告,申请去陕西安康地区扶贫支边的报告,我热血沸腾,洋洋长言,结果,电脑死机了,什么都没有了。醒了。
  做完这个梦的第二天,也就是6月24日,我和团委书记莫晓心,以及电视台播音员钟丽儿一同走进了组织部长的办公室,我们的年龄分别是22岁和23岁,以及29岁。在此之前,组织与我们进行了无数次谈话,未果,今天是最后的谈判。
  我们三个人都表达了自己的决心,我们坚强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说道,不怕苦,不怕累。
  组织部长温和地看着我们,说,这样的,我也考虑了很久,莫晓心同志要主持团委工作,当然是不可以去的嘛,而钟丽儿同志的播音工作也是走不脱人的嘛,至于小妖精茹茹同志,倒是很合适的嘛。
  谁也没有料到,我马上就跳了起来,我说,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我把他们都吓了一跳。我至今仍然深深地记得他们的表情,他们用很受伤的眼睛瞪我。
  我真怀念那段日子啊。从1996年8月到1999年8月,我做了整整三年的宣传干事。他们给了我丰富多彩的故事和经验,所以每当我想写点什么的时候,我总想告诉大家,我那美妙的宣传部的生活,我所遭遇到的一切,它们都奇异极了。
  七月的最后一天,我上街买了我的第七件旗袍,那是一件结婚时穿的红旗袍,织锦缎面,手绣了金枝玉叶,金丝绕的蝴蝶盘钮,嵌了珍珠。当然我买它不是为了要结婚,而是希望现在买了它,将来可以升值。
  同时我买了七件吊带小背心,之前我只有两件,一件宝蓝色,一件黑色,只两件,我也和我的领导吵了一次架。领导说,你不要穿得太少,因为这里是机关。我说,真奇怪啊,不可以穿着吊带裙做一个处女,倒可以穿着棉袄通奸。
  当然我说完这句话以后领导暴跳如雷了。
  但也不完全是我的错,因为我说这话的时候是下午一点钟,中午十二点我喝了一瓶酒,我不可能在一个小时之内就把一整瓶酒精完全消化掉,所以我说完了那句话以后还很得意。
  后来我醒了,我开始后悔,因为穿棉袄通奸这句话深深地影射了不相干的其他人,我并不想影射他们的,可我还是影射了,总之我很后悔。
  于是我马上跑到外面去洗头,我想只要我洗过头,一切就过去了,水会冲掉很多烦恼,然后我就把头发的一部分挑染成了银白色,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大概是因为洗头店里的小姐都表扬我漂亮,我就染了,无论如何,即使染了头发的我不漂亮,我也不抱怨,为了染它们我花了很多钱,我不可以跟我的钱过不去。
  然后我就和我银白的新头发一起去参加经济工作会议了,几分钟以后有人把我从会议上叫出来,他说了很多话,要我在下班前就去买一件厚衣服穿上,并且把头发弄回原来的颜色。我微弱地反抗了一下,终于顺从了。买制服和染黑头发花了我更多的钱,所以我的心情恶劣极了,因为买非工作用制服的钱和把头发染来染去的钱是不能报销的。当然现在的年轻人和二十年前已经完全地不一样了。隔壁的组织部新来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喜欢在上班的时候打电话,有一天年人打电话,她的领导看了以后很生气,当然他早就觉着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啦,于是他走过去,说,你又在打什么电话?
  年轻人冷冷地看了一眼她的领导,然后继续对着话筒说话,很无视他的存在,于是他更加生气,他伸出手夺她的电话筒,当然他是无意识地,他很无意识地触碰到了她的手,她马上就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甩掉话筒,尖叫:流氓!
  从八月一日开始,我就坐在家里了,永远都不再需要上班,我穿着睡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怎么笑才好。
  我睡了一天一夜。我妈说她听到了我在梦里笑,后来她问我,你笑什么?我说我笑了吗?我笑什么?
  我再也不用在食堂里吃午饭了,我吃了这么多年,终于有这么一天了,我不用吃了,其实一切从七月就开始了。后来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他们说,你要走了吗?
  我说我不走,我爱你们,我亲爱的领导和同事们,我拒吃不过是因为铲子勺子们长了眼睛,人不同,菜们就会有些不同,奇怪的是,部门不同,菜们也会不同。现在我生气了,我不吃了。
  这一次我影射了我们食堂的勺子,就如同我影射棉袄与通奸的关系一样。
  与我的童年不同,我可以和我的同学们一起罢课,声讨学校,现在我却不可以和我的同事们一起拒吃,声讨政府食堂。我一直在想,我要找一个机会,我要把那些汤汤水水合理地泼出去的,我一直在找,可是直到我离开,我还没有找到。
  当然这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我不过是想在我工作的地方四处看看。我从来都没有关心过我的周围,现在我要离开,于是我应该看到点别的什么,我不希望自己回忆往事,就是一个热闹的机关食堂,每一张脸都很饥饿。
  我们门前的街上有一家肯德基,十四家兰州拉面馆,两家中式快餐店,我把每个店都吃了一回,后来我固定地在一家拉面馆吃面,每天都吃,他们的面成为了我固定的午饭,直到我离开。
  那个店订了份晚报,我看完一版副刊,面就来了。我每天都去,老板娘认得我了,我再去,不用说什么,她就会端面来。我从不说话,也没有人来干扰我。我坐在那里,可以看到很多人。
  很多都是附近工地上干活的人,几个人一起,热闹得很,说着他们的语言,我每天都看见他们,他们吃很多,从不抱怨,偶尔,他们会要一瓶啤酒,就着面喝啤酒,居然也喝出了幸福。
  有时候会看到情侣,呕着气,互不理睬,后来,慢慢地,就和好了,拉着手离开。我坐在角落里,和他们不一样,可我很想融入到他们的里面,像他们那样,喝一口酒就会幸福,像她一样,男朋友太穷,只请得起一碗面,却也还是幸福。
  我想起来一个冬天,我在旅行中,夜深了,我在一个小车站等火车,那是一个很奇怪的车站,它很老了,灯光昏暗,没有空调,也没有钟,有很多人躺在里面睡觉。
  我提着我的箱子,到处找餐馆,那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火车站的附近,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小报亭,什么都没有。我走了很多路,终于找到了一家店,两个老太太的店,冷冷清清,卖砂锅。
  我坐下来,要了个砂锅做晚饭,砂锅很烫,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可是,它是多么难吃啊。我一个人,穿着很少的衣服,我面对着一个砂锅,旁边是我的行李,我吃着吃着就哭出来了,那是很反常的,因为我经常出门,这样的事情我经历得太多,我从不抱怨,可是,那个晚上,我因为一个难吃极了的砂锅哭得一塌糊涂。
  后来我才知道,我哭不是因为砂锅难吃,而是因为,明天我还要赶回去上班。现在我每天都去吃面,我在等待着离开,它太漫长,我知道他们在考验我,看我还能够坚持多久。
  有时候我去得太早,店的生意好极了,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老板娘也总会挪个地方给我,就像我读过的一篇写咖啡馆的文章,他们总有固定的客人,咖啡馆里太挤,老板娘总也会变出个位置来。
  有时候我去得太晚,店里只有我一个人,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睡着了。太阳照着她的小拉面店,它那么小,可是很亮。我就想,做一个机关公务员会很郁闷,做一个电台DJ会很危险,做一个女作家会很不幸,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如这个老板娘,守着这个小小的店,却是最大的幸福。
  然后,有整整五个月,我的日子都在网络和飞机上渡过。我很好,我在网络里找到了爱,尽管那种爱无比动荡,令我死去活来,而且还没有成功。我在飞机上看到了另一架飞机滑出跑道,我们飞机里只有我尖叫,把空服都招过来了,因为我做过一模一样的梦,在我的多梦的一九九八年,我每天晚上都做一个同样的梦,我其他的梦都是灰色的,人物会变化,结局也会变化,我可以操纵我的梦,当梦里出现鬼怪的时候,我会对自己说,我在自己的梦里会对自己说,嗯,现在有些恐怖了,醒过来吧。于是我就醒了。或者我安慰自己,现在我在做梦,嗯,没什么可怕的,跳过这一段吧,继续。然后我的梦就跳跃了,往我喜欢的方向发展。真的。我从不欺骗我的梦。我发誓。
  我不再像我的小时候,做了恶梦以后就哭泣,孩子们总以为梦境里的一切就是现实,或者在以后的现实里,它总要发生。孩子们的梦清澈极了,孩子可以看到很多东西,长大了,就看不到了。
  只有一个梦,它不断地重复,而且我操纵不了它,它有剧情,从开始到结束,我改变不了任何一个情节。这个梦就是,我的飞机飞不起来,它左拐右弯,就是飞不起来,然后我往外面看,就看到另一架飞机滑出了跑道。每天晚上我的飞机都不断地飞不起来,每天晚上我都往外面看,一看,那架不幸的飞机就又滑出了跑道。
  现在它终于实现了。
  如果我一直都坐在宣传部的办公室里,我就永远也不会亲眼看到飞机滑出跑道,我的梦也永远都不会得到兑现,我会一辈子都生活在疑虑中。
  我想起来了那个年轻人,年轻人还在组织部里,每天都闲着,没有人理她,她也不理任何人,很快地,机构改革她就会下岗,并且饿死。我高兴得很,高兴极了。

 

 

八、男女都要

  有些事情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结果的,就象我的第一次恋爱,我曾经有过无数次恋爱,每一次我都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迫切地想做一个坏男人的最后一个女人。可是每一次都会结束,很快,我从来就没有耐心重复我做过的事情,尤其是恋爱,所有的恋爱都只是在幸福中痛苦,或者在痛苦中幸福,我有什么必要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幸福或痛苦呢?我不想做坏男人的女人,不想做好男人的女人,不想做第一个女人,也不想做最后一个女人,我什么都不想。而且要去分辨一个男人的好坏,根本就没有道理。于是我现在的恋爱,连结果也没有了。
  我的朋友们都认为我十五岁时候的那个电台DJ是我的初恋情人,那些认为显然是错了。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件事情了,那时候我真的还是一个孩子,我从早到晚地欺骗他,心安理得,于是那不是爱,真实的状况是,如果我爱那个男人,我会尽量克制住不去欺骗他,也许很偶尔地,我说些谎,我解释那是一种轻度的精神病,很多时候我无法分辨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有时候幻想中的东西会跳出来,变成真的,把我自己都骗过了。
  我曾经用一天的时间来思考我写作的理由,活下去的理由,我显然是有些走火入魔了,当我思考到最后,回到什么都毫无理由的时候,我停止。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恋爱,婚姻,生活,一切都没有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思考过了,我为什么要活着,这个问题折磨了我很久,直到我父母站出来解释,他们说,就像你出生和死去都无法选择一样,你活着,因为你必须成为我们的精神支柱,没有你这个孩子,他们说,我们会孤独,会觉得没有意义,于是我们决定要生下你。我们从不怕自己死去,可是我们怕你死去。那真是非常残酷的,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对我说,我们怕你死去。我的局限在于我有最爱我的父母,他们为了要我活着,把精神支柱拿出来做理由。可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恶毒地认为,生孩子是一种自娱自乐,是违背自己必须死去,是想让自己生命延续。可是生过孩子就会知道,什么都理解错了。于是我不去想孩子,不去想婚姻,不去想恋爱,到最后,爱情只是在我无法选择的生活中,自个儿找的一点乐趣。
  原因在我,从一开始我就是绝望的,我曾经妄想爱情能改变我,我哭了,笑了,我快乐,我堕落,我思念,仇恨,焦灼,充满欲望,我想彻底死去,可我错了,我看待生命都是绝望的,我还想怎么样呢?我的苦闷不是没有人爱我,而是我什么人都不爱,即使强迫自己去爱,还是不爱。所以我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过了。
                     ——《一直单身下去的理由》

  梅花在常州做过一个主题派对,名字叫做“我们很IN,如果你不喜欢,你就很OUT,EQ很低,不再是很Q的新人类!!!”我们都对梅花说这个名字太长,而且攻击性太强,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果然,那个夜晚的十一点一刻,音响烧起来了,不是那种形容人亢奋程度的烧,是真的烧起来了,燃烧,火花,白烟雾,哔哔叭叭狂响。
  梅花穿了一件蓝衣裳,我没有看她的脸,我只看得见她的蓝衣裳。音响烧起来了的时候,我们都傻了。
  中间是一段空白,因为我已经不太清醒了。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梅花的房间里了,梅花客气地让我不要烦她,于是我就很识大体地和乐队出去喝红酒了。
  我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高兴,这样的高兴只在一九九四年出现过一回,那一年曹威来了,边唱边问,想什么呢?
  那次的运动是雅雅做的,雅雅为了省钱,找了个三流舞厅,而且雅雅为了省更多的钱,连那个三流也没有全部包场下来,于是舞厅就合情合理地卖了很多舞票出去,于是曹威只唱了一小会儿,舞客们就自动地跑到舞池中央舞蹈起来了。
  于是我就高兴,高兴极了,过了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像一九九四年那么高兴过。当时我们有很多人,当时我们的人都在做艺术,有个艺术女人就站在我的旁边,说,我要回家去笑。我虽然高兴,可我认为笑是不必要的,于是我对她说,你回家笑什么?你要笑就在这里笑好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些往事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记得我说过的这一句话,其他的,我都忘了。我怎么了。
  一九九九年,朴树来了,这次的运动是雅雅的妹妹做的,雅雅的妹妹用了一种“企业搭台文艺唱戏”的策略,于是雅雅妹妹省了比雅雅还要多的钱,虽然省钱,也有缺点,那就是运动不再是运动,它成为了一台周年献礼工程,然而雅雅妹妹还是对的,对极了。我们都长大了。
  在雅雅去广州前,我们曾经计划过要做一个“红”的主题派对,因为我在21岁的时候写过一个名字叫做《红》的小说,可是它出现的时候却叫《告别辛庄》了,后来我就又写了一组名字叫《红》的实验散文,可它出现的时候已经叫《古典爱情》了,雅雅很同情我,雅雅说,即使你再写一个名字叫做《红》的小说,你再写一个名字叫做《红》的实验散文,到后来,它们必然会被改为《白》或《蓝》什么的。
  于是我们就开始筹备这个命名为“红”的不卖门票的派对,我们只要求所有参与者都有正当和健康的职业,我们希望他们自由发挥,或穿红戴红,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可是第二天雅雅突然跑到广州去了,她连一件衣服也没有带就走了,她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百思不得其解,想想自己一个人,孤立得很,就此心灰意冷,什么也不想干了。
  后来迎春花替代了雅雅的位置,她每天都打一个电话给我,让我从床上爬起来,写点什么,如果我不接电话,她就会发一个传真过来,让我接电话。
  迎春花在电话里说她们电视台要做一个名字叫做“非常单身男女”的相亲活动,因为现在大家都在相亲,或“非常关系”,或“非常三角”,或“非常情爱”,什么什么。这是一台互动式的晚会式的大型活动,迎春花说。我说,你们搞,关我什么事。
  迎春花说,是这样,我们节目部所有的工作人员包括摄像和保洁员,我们全部都出动了,我们积极地发动我们所有的亲朋好友,可那些小家碧玉们,她们谁也不愿意出这个丑,那么,迎春花愉快地笑了一声,说,你就露个脸吧,观众们看了叫好,你又可以扬名,同时你还可以找到一个丈夫。一举几得啊。迎春花说完,又愉快地笑了一声。
  我很吃惊,我不敢相信我的朋友会这么没心没肝地卖了我。我说,啊?迎春花连忙又说,有钱有钱,有很多钱,我们开过会了,你来我们给钱。我更吃惊,我更不敢相信我的朋友已经把我给卖了,并且卖了个好价钱。我说,啊??
  迎春花在五分钟之内来到了我住的楼,她坐在我的沙发上,连续不断地说话。她看起来激动极了。我递给她一杯冰咖啡,然后我就看到那杯咖啡在她滚热的手掌里沸腾起来了。她都要哭出来了。
  我安慰她,我说你的节目不可以叫“非常单身男女”,因为那是一个台湾名字,他们已经用得很出名了,别的地方台可以用但你不能用,因为你是一个新知识女性,应该有道德观念。迎春花感激地点头。
  我又说,你千辛万苦做这么奇怪的节目无非是想得到提拔,可你已经是文艺部主任了,再往上还有什么,你要做台长吗,变成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穿着黑色的厚丝袜,衣领上别一个硕大无比的金银花胸针,每天早晨八点半坐在市政府一号楼的大会议室里开会?迎春花勇敢地点头。
  我说那么我说完了。
  迎春花说,你真会思考。
  我说当然,我就又想起了我在宣传部的生活,我始终都认为我长期从事的宣传思想工作对我的成长真有好处,我思考得多,所以每年都被评为先进,可是我又思考得不够多,所以我到现在还不是领导。
  雅雅说过,你每天都只要文件发发,横幅拉拉,标语画画,笔头划划,你还有什么烦恼啊?我思考了一会儿说,确实没有什么烦恼,惟一的烦恼就是我每天都吃得太饱了。雅雅你很压韵。
  可是我一直在想,我们的思考方式长期以来都是苏南农村式的,我给我的每一个苏南朋友做过河的题目时,他们中的百分之九十五选择了从牢固的绳索上滑过去,书上说这是严重的性压抑,他们中的百分之五选择了从木头上慢慢地爬过去,书上又说那么除性压抑外的其他都是性冷淡。而且很多苏南女人都这么认为,上海男人奶油,北京男人不洗澡,当然这是很不正确的,因为北京男人也有一部分奶油,上海男人也有一部分不洗澡,所以只有做了上海女人或北京女人,才能真正理解奶油和洗澡的关系,当然那并不难,现在每一个女人都很自由,她们可以自己选择,做什么地方的女人。总之,我们和我们的城市都充满了顾虑,我们有精神危机,我们阴郁,思考和行为方式总是很怪异。那么,迎春花茫然,你到底来不来啊。
  啊?我说,哦,我不来。
  迎春花主任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迎春花在早晨九点打来了电话,那清脆的电话铃啊,它在我的梦中成为了巨响。迎春花说她改变了主意,因为她昨天深夜回家翻到了一本海派时尚刊物,里面有一篇描写主题派对的文章。
  看了之后,我非常有感觉。迎春花说,首先,我的节目必须从一台纯粹的相亲活动也变成一个主题派对,它的名字不再叫做“非常单身男女”,现在它叫做“男女都要”。第二,我仍然这么说,你要出场,我仍然这么说,我们会全场录摄,但我们只在暗处安排人拍摄,你放心好了,我作为我们台的文艺部主任,我用我的人格担保,我们绝不会拍到你的脸,你的脚,你的背影,任何有关你的图像。第三,你要做一份有标准答案的问卷,我们要在广播电视报上全文刊出,以选定高素质高智商的人,只有他们,才有资格参加我们的这个主题派对。
  我抱着电话坐在床上,不知道说什么好,我问自己,有什么问题可以测定一个人的素质和智商?于是我拖延了几天,然后请追上门来的迎春花坐在客厅里喝茶,然后我坐到我的电脑前面,开始写点什么,我坐了两个小时,最后我找到了一本《书城》杂志,我把他们启思录的第38号题目送给了迎春花。
  有机会往未来世界旅行一年,时代任择,回来后可保留全部知识,只是不许带回任何物品,而且有五成概率死亡,您会去吗?
  我的标准答案是,如果回答去,就入选,如果回答不去,就淘汰掉。
  迎春花主任愉快地接受了。
  我在现场给叶叶打电话,我问叶叶有没有参加过相约星期六。叶叶说,什么?什么?我的周围有很多很多人,每一个人都在说话,于是我抬高我的声音,我说叶叶你有没有参加过相约星期六?
  叶叶说他只是做过亲友团,可是他在那一天比男主角还要帅,结果对方亲友团看中了他,并且决定把女主角配给他,可是主持人制止了这一切,他们说那违反了我们相约星期六的规定,以后亲友团不可以太帅,这是我们的新规定。他们说。
  我笑了一笑,然后问他,那么任何一个有关单身的派对呢?你有没有参加过?
  叶叶说,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问这些问题,你在什么地方,你好勿啦?我很小心地装傻,我说,什么?什么?
  我喜欢所有上海男人的声音,他们会在电话里问我,好勿啦?
  我要感谢梅花,那次的音响烧起来以后,梅花让我不要烦她,我就和梅花带过来的叶叶出去喝酒了。
  叶叶在酒吧里问我怎么看他的音乐,那个时候我已经喝了很多很多酒了,于是我很诚实,我说叶叶在技术上还是很熟练的。叶叶沉默,然后他悲凉地笑了一声,然后他反反复复地说,技术?熟练?他真令我紧张。
  然后我们说了点别的,叶叶说他的一个朋友刚刚死了,死了以后还变成一个好看的鬼到他的梦里去和他说话。
  我发现我有一点点喜欢他。我的感情经历的确是很奇怪的,很多女人都是从喜欢艺术的无业者开始,年纪大起来,她们就去喜欢先富裕起来的那一部分,最后她们选择下嫁的通常就是一个诚稳的公务员。我却把什么都倒过来了,我自己是个公务员,可我不再是了,年纪大起来,我就把所有的男性公务员都改名字叫小虫,无论他是不是我曾经爱过的,他们的名字都叫做小虫,然后我和富裕的男人们出去吃饭,当他们的肚子和事业一起飞黄的时候,我离开了他们,最后我爱上了无业者,他们在2000年以后还会是长头发。过去了的一年,是新生代最热闹的一年,那些新新人类们,他们是太阳,他们说世界归根结底不是你们的。新新人类的生活就是剃最简约的发式,比如板寸;穿最简约的鞋子,比如黑布单鞋;吃最简约的饮食,比如吃素和喝白开水。叶叶留着八十年代初的长头发,除了吃素和喝白开水,他的一切都逗留在八十年代,不过他也有优点,他有些唯美,因为他给他的乐队起名字叫做——蝴蝶。
我希望他健康和平安,因为所有唯美的男子都不平安,我在很多年前有个朋友,他忠于爱情,喜欢张爱玲,有轻度的幻想症,后来他走路把脚走成骨裂了,我的朋友都去机场送我的时候,他来不了,他们说他躺在医院里,脚上打了很多石膏。
  叶叶说他参加过一个“品味单身”的主题派对,叶叶说他收到传真的时候,有一种很黑暗很耻辱的感觉。叶叶说他在那个派对爱上了一个放荡极了的女人,那个女人一直坐在他的身旁优雅地吐烟圈,可是他放那个女人走了,叶叶说我不要和她做爱,像许多一夜情的开始,我并不期望故事按照这样的步骤去发展,我所表现出的挑逗只是为满足我暂时的空虚。我想爱她。
  我打了个哈欠,然后关电话。
  我蹲在地上,其实我为了避免被摄影机拍到,一直都蹲在地上。我的织锦缎旗袍已经非常皱巴巴了,我所有出场的衣服,它们都是旗袍,它们惟一的缺点就是不能蹲和坐,我崭新的织锦缎短旗袍啊,它是我在宣传部一个月的工资,可是它已经皱得像一朵花了。我穿了旗袍以后就再也没有在我爸眼前出现过,因为我总是花掉了很多钱,却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天涯歌女。我爸已经很烦我了,他说他再也不想看到我,因为我骗他说,我辞宣传部的职是因为我要调到文联去做专业作家了,我爸愉快地相信了,同时他愉快地敦促我尽快办手续离开宣传部。但到最后我果真高高兴兴地辞了职以后,我才知道现实是那么严酷,组织是一个老男人,委身于他的时候,是那么厌倦他,仇恨他,但是离开他了,却总会惦记起他的好来。
  于是我知道我设的局总是不高明的,我总是连男朋友都骗不过,更不要说是去骗经验丰富的我爸了。
  这时候一个在电视台做“午夜唱片街”节目的男人向我走过来,我仰着脸看他,他马上也蹲下来,蹲在我的旁边,他说,嗨。于是我就白了他一眼,我的观念是,男人只要以为这个女人是有上床的可能的,就会花费时间和精力与她搭话,如果那女人是得不到的,那么她就是个贱货,但如果那女人是能够得到的,那么她就更加是个贱货,于是我为了避免做一个贱货,从来都不与男人搭话。
  他一直都蹲着,看我的侧脸,因为我已经不把正脸给他了。我们的上方就是灯光师和摄影机,他们一直在低声地斥责我,要我离他们的电线远点。
  开始了。
  迎春花彻彻底底地欺骗了我。我蹲在她就座的沙发椅后面,我听见她与一个男人在交谈,那个男人呼噜噜地喝水,在水中他说,我弄来了十六个呢,然后是迎春花的声音,她说,我只弄来了一个,但是这一个会非常管用,然后是笑声一片。
  于是我就站了起来,我的头把镜头全部都挡住了,但是我没有顾虑,我相信他们只能拍到我的后脑,那是一个漂亮的后脑,黑头发,长及腰际。我看见前方有一个金碧辉煌的舞台,上面已经坐了四男四女,男人普遍太矮,女人普遍太丑,还有两个节目主持人,普遍太胖。
  迎春花从我的旁边奔跑过去,她抓着四支枝叶有点秃的红玫瑰花儿,植绒布料,落满了灰,女嘉宾们只要用鼻子一嗅,灰尘就会蓬出来,在强烈的灯光下变成四团颜色有些脏的迷雾。
  那些花迅速地从男人的手里到了女人的手里,果真是每人一朵,果真是她们一嗅,灰尘都蓬出来了。
  突然,灯光全部都打过来,把我罩在了一个明亮的光圈里面。我越来越热,而且开始生病,我了解那些疾病,它们不会很严重,起初的症状还只是一天到晚地妄想,比如坚信自己是还珠格格,到后来,也只是间歇性地思维空白,比如,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最后,才会彻底地思维混乱,比如,现在我所看到的一切,所有动着的,呼吸着的生物,他们都很该死。
  我想现在我很混乱,他们都很该死,我混乱极了。
  混乱过后,我镇定了一下,我环顾四周,敏锐地发现整个现场安置了不下于五台的摄像机,以及不少于二十个的便衣新闻工作者。
  太胖的女主持人向我走来,她的话筒线像蛇一样爬行,她说,我们来问一下这位小姐,你没有结婚吧,小姐?
  我有点目瞪口呆,我说,啊?
  她又问,那么你认为你未来丈夫的身高和年龄是不是很重要呢?
  我仍然目瞪口呆,我仍然说,啊?
  迎春花在暗处,她小声地提示我,快说快说啊,我向你保证,我们安排你出场只是为了现场气氛,我保证,我以主任的名义向你保证,我们做后期的时候一定剪掉你的镜头。
  迎春花说完,从暗处的下方伸手过来拉我的旗袍,镜头上就出现了一个奇异的女人,她的两只手都闲着,可是她服装的下摆在蠕动。
  此时,“午夜唱片街”男人从我的旁边跳了出来,他一出现,顿时掌声雷动,还有几个很酷的女孩子,她们尖叫,试图越过重重的座位,到他的面前,亲吻他的脸。
  他深情地望了我一眼,缓慢地走到了舞台中央,摆出“午夜唱片夜”的片头动作,然后遥远地望着我说,我喜欢吃饺子,你呢?我已经来到了大厅的外面,这是一个五星级的东方酒店,地形极其复杂,没有地图我是绝对走不出去的。果然,我走来走去,就是找不到出口。十年前我们的城市建造了一个全亚洲最大最好的影城,在那个影城里面,只要沿着灯打在地面上的颜色走,就会到达要去的地方,那些颜色不是画在或映在地面上的,它们是灯光的影子。可那是十年前了,什么东西过了十年都会败落,更何况他们投资错了方向,影城先后从事过酒店业、旅游业、时装美容业,然后是游艺厅、饺子店、西餐厅、淮扬菜馆,到最后,它就是倒贴钱,也没有人愿意与它合作了。就像一个年轻的美女,如果男人给她钱,她把钱全部用掉而不是存在银行里,那么一过了十年,她的脸不美了,就会败落下去,到最后,再也没有一个男人给她钱。
  我走了很多路,可是我越走越暗,我一个人,穿着七寸高的高跟鞋,在坚硬的地面上走,多么寂静啊,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最后我来到了一个圆弧的走廊上,尽头是一个房间,我充满了欣喜,我走过去,推开房门,却发现我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而且我再也找不到我出来时的那个大厅了。
  这样的情况在我的一生中只出现过一次,那是很久以前了,雅雅给我画了一幅画,她要我晚上去拿。我与雅雅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她的家我从七岁开始就经常去,一共四幢楼,她家是左边过去,第二幢,五楼。
  那个夜晚,我去拿我的画,雅雅的家是旧式房子,楼道里没有灯光,我要去就只能摸着黑跟着感觉走,但我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样熟悉雅雅的家。我到了五楼,砸门,这时候一个老太太出来开门,她的脸像纸那么白,她说,你找谁?我说我找雅雅。老太太说,这里没有什么雅雅。这时候对面的门也开了,一个年轻女人,她的脸也像纸那么白,她说,是啊,我也从没有听说过有雅雅这个人。
  我客气地说,对不起,然后我下楼,她们站在楼道上看着我下楼梯,静静地,像死那么寂静。我下到三楼,然后惊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楼道里没有灯光,她们出来的时候我却看得见她们的脸,只是像纸那么白,却没有脸的轮廓,没有鼻子,没有嘴,只是知道,那是一张脸,惨白。
  但是我不死心,我站在楼下面的空地上,我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四座楼,我对自己说,也许我刚才走神了,所以上错了楼,于是我再次上楼。
  这是我小时候的故事,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不太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不在乎活着,也不在乎死掉,我闲得太无聊就会说我要去死,因为我一直都是个问题儿童,我从小就知道怎么标新立异,当我说我要去死的时候我母亲就被吸引过来,她放下了一切手中正在做的事情,她惊恐地抱住我的头,把我紧紧地按在她的怀抱里,那时候我是最恶毒的,我一直都认为,我要挟父母惟一的方法,就是去死。
  我上到五楼,砸门,我砸了半天,没有人出来开门,我砸了半天,并且大喊大叫,连白纸一样的老太太和年轻女人都没有出现。
  我下楼,在黑暗中,我被一辆庞大的自行车撞了一下腰,那辆自行车是突然出现的,刚才还没它呢。然后我给雅雅打电话,我说,雅雅你搬家了?
  雅雅说,没有啊?我一直在等你,你怎么还不来,我甚至开了门等你,怕你看不清楼梯。
  于是我停顿了一下,说,雅雅,我就在你楼下,还是你下来吧。
  沉默。
  雅雅突然尖叫了一声,不,我绝不出来,我们白天再见吧。
  我还是走来走去,越走越恼火,我还是没有找到出口。最后我找了一面墙让自己靠上去,我想到了我可以打电话,我可以请求大厅里那些选择去未来世界旅行的男男女女们出来找我。可是我的电话啊,我发现它没有讯号了,我疑惑不已,我对自己说,我现在在地铁里吗?
  最后我进入了一个很破旧的房间,这是一个五星级酒店,但是在它拐弯抹角的地方,有一个很破旧的房间,水泥地,没有窗,却有一架电梯。我没有按钮,真的,我发誓,我什么钮也没有按,电梯门开了,出来了一个男人,穿牛仔裤,蓝体恤,背了一个硕大的包,我肯定我不认识他,可是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赶紧钻到电梯里去,这是一架像房间那么破旧的电梯,这个运载人的箱子,它的铁皮已经锈迹斑斑了,它的指示器上写着的最大的数字是,五十七层,可是这幢楼,这整幢的楼也不过十层。这是一个旧式的酒店,占了很多地,有园林有桥,有山有水,水里有红鱼,所以它永远只有十层,只是十层。我很愤怒,我痛恨这架写了那么多密密麻麻数字的电梯,它要干什么?
  我蹲在窄小的空间里,想要大哭一场。可是我一低头,又发现电梯的地面上有可疑的血迹,我马上就坚强地站了起来,我使自己迅速地离开了那一堆深颜色的渍迹。
  我到了一楼,多么奇异啊,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天色很暗,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可是我相信有很多动物的灵魂在游荡,我的观念真是很奇异,我所有信神的朋友,他们都认为动物是没有灵魂的,可我相信神,也相信动物是有灵魂的。所以他们气愤极了,他们要我多读书,多思考,才不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
  天暗了,开始下雨。雅雅说她最喜欢一首名字叫做《夜半惊魂》的港台歌曲,不知道谁的歌,用广东话唱,说的是一个女人,在晦暗的夜半回家,有男人跟踪她,这个女人就唱,你不要想来搞我。可是那歌很奇怪,它毫无理由地快乐,唱歌的女人完全是不要来搞我的意思,唱出来就会变成完全的来搞我吧。我所有的女朋友,她们都会唱那一句,天晦晦灰暗暗。所有的港台歌曲都很奇怪,就像有一个很清醒的女人在她的歌里唱“我HIGH过了头”,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因为听了她的歌而HIGH过头。真奇怪。
  我往外面走,就发现我走出来的房间原来是这个酒店的厨房,那么我刚刚乘坐的电梯,它一定经常用来运载水果和食物。所有的酒店,它们最好看的就是大堂,大堂里有很多装饰材料,很多灯光,很多香气,很多鲜花,很多美女,还有很多钟表,尽管展示那么多不同的时间是很不必要的。而所有的酒店,它们最不好看的就是厨房,厨房里有很多动物尸体,皮肉,污水,胖男人,所以它总是被安排在楼的背面,最偏僻的地方,秘不示人。牛排是美的,可在它还没有变成牛排摆好花式端上桌前,它就是一堆血水的烂肉。厨房是一个制造美的地方。
  我从厨房中走出来了。外面在下雨,雨越来越大,落到我的头发和脸上,但我只惋惜我的衣服,我一直都认为衣服要比我贵,穿坏了它我会非常痛苦。
  这时,一辆神秘但可爱的出租车开过来了,一个男人跳下车来,往酒店的方向跑,他很快就跑进大堂里去了。
  我也跑起来了,我靠近那辆车,拉开车门,把自己扔了进去。我喘了会儿气,捋头发,掏面纸出来擦衣服,然后擦脸,司机一直在用奇异的眼神看我,我擦完之后也开始看他,他太白,长得像女人,而且他的音响里在播放一个很清醒的女人的声音,那个女人说,我HIGH过了头。
  我们走吧。我说。
  对不起。他羞答答地小声说,刚才那个乘客还没给钱呢。
  我同情地看他,我说,你应该知道的,每个酒店都有很多后门,而且它这么大,人进去了,你会找不到他。
  他一下子就打开车门冲进雨幕里去了,我发了一会儿呆,他的音响还在唱,他的座位还温热着,他的钱箱里还放着现金,他的车钥匙还在晃荡,上面是一个铜圈,再普通不过了。我对自己说真奇怪,他就这么扔下我,和他的车,离开了?我想起来很多年前,我和雅雅在南京时,我们也遇到过同样的司机,他把我们都扔在车里,跳出去了,我和雅雅面面相觑,因为那个时候雅雅已经考到驾照了,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干,我们安静地坐着,轻微地呼吸,等待他归来。
  男人们总是很冲动,他们的冲动通常是无意识的,却打动了女人,因为她错认为他信任她,于是女人会为了他的信任而发誓永远都要做一个好女人,即使她曾经是个非常恶毒的女人,她不断地做坏事情,她也会因为男人的信任而变得善良。女人确定了自己的位置以后,就会端庄地坐好,并且期望自己一辈子都这么端庄下去。
  我端庄地坐着,感激他对我的好,车窗上已经白茫茫的一片,刮雨器不停地动,可车窗还是白茫茫地,是我呼出去的气,凝成雾,遮住我的眼睛。
  司机回来了,淋了一身雨。等很久了吧?他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说,然后问他,找到了吗?
  找到了。他说,在一个IC卡电话机的旁边。
  钱呢?要到了吗?
  那小子,他居然说他没钱!司机声音大起来,恶狠狠地说,他说他没钱,我差一点揍他。
  那么后来呢?
  我们对峙着。司机说,我差一点揍他。
  再后来呢?
  从电梯里出来了一个孕妇,他走过去,问她讨了二十块钱,算是付清车费了。司机说完,喘了口气,发动,掉头。
  一个男人,身上居然会一分钱也没有。掉过头以后,他又说了一遍,我真差一点揍他。我记得那个奔跑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白衬衫,皮鞋,腰间有一个明明白白的中文传呼机,可是他一分钱也没有。
  出租车把我带到了念儿工作过的西餐厅,他没有要我按照计价器上显示的数字给他钱,他说,你看着给吧。真是一个聪明男人,他使我为难。
  我要了一瓶葡萄酒,两份牛扒,一份苹果派,一份洋葱圈。我把它们都吃下去了。然后我在疼痛和酒精中开始回忆念儿,念儿在最落泊的时候坐在商场的台阶上吃过盒饭,念儿在最得意的时候坐在阳光海滩独自享用过一套法式大菜。念儿和我不一样,我永远也不去吃盒饭,也永远不去独自吃一套大餐,我坐在我的房子里,月初我吃米饭,月末我还吃米饭,总之,这样的日子我还要过下去,我的细水长流的日子啊,它总是过不完,还是过不完,而我却觉得,我的一辈子都过完了。
  旁边有四个孩子,他们都只是孩子,可他们多么奢侈啊,我相信那两个男孩子用父母的钱招待他们的小女朋友,可我没有恶意,我喜欢他们,像他们那么简单的生活,简单的爱情。可是到后来,他们开始不停地看我,他们的声音那么张扬,他们说,就是有那样的女人,她们总是过得很舒服,她们有钱,她们有很多空,她们出来吃吃饭,跳跳舞,找找男人,她们打扮得那么妖。
  我已经哭都哭不出来了,我对自己说,我没有钱,没有组织,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我的第一个女朋友生病了,我的第二个女朋友去广州了,替代她们的女朋友欺骗我,而且我开始发胖。
  这时候感应器开始亮,雅雅去广州前送给我的感应器,那是一只兔子,眼睛开始红,就有电话要进来。
  以前我们都喜欢拈着手提电话的天线,晃它们玩,因为我们很单调,没有娱乐,雅雅晃坏了我的天线,它从手提电话上脱落下来了,断成很多碎片。我就开始哭起来。念儿和雅雅都很吃惊,她们说,你为什么哭?我们赔你一根天线好啦。我说我的电话是我爸送给我的二十周岁的生日礼物,我用了很久了,从来没有坏过一点点。她们伤感地看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雅雅去广州了,她送给我一只感应器,她说还记得吗?我弄坏了你的天线,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补偿不了你了,就送你一只兔子感应器吧,朋友的礼物。
  那是一只兔子,眼睛开始红,就有电话要进来,我接电话,我一听到他说,好勿啦?我的眼泪就滚滚地流下来了。

九、电话动物

  我害怕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害怕极了。《善恶》的书里女巫说:午夜前半个小时是为了行善,午夜后半个小时是为了行恶。我相信她说的话。
  我最好的女朋友梅芸送给我一个木头雕的女巫,女巫的头发很长,戴着橄榄枝的手镯,她的右手平放在胸前,她的脸总是笑着,我不明白她笑什么,我把她放在我的电脑前面,我每天都看着她,她每天都在笑。我看到她,我就充满了恐惧。我不停地看她,不停地恐惧。
  有一天深夜,我写小说,我写到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起先有些忧郁,后来开始懒惰,后来她开始不知道自己是谁,后来她过马路,被车撞死了。然后我就觉得有一把刀从窗口伸进我的房间里来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把刀,然后我打电话给梅芸,我问她,为什么我如此恐惧?梅芸说,因为你不宽容,你的心里有太多恶了,你的心里有一把刀,那么那一把刀就出现了。我认为她的话很有道理。
  我不宽容,我的心里充满了仇恨,所以天一黑就果真什么都黑了。
  很多恨是突如其来的。我翻杂志,我又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喜欢这样陈述故事:我在桥洞下看见了一个小妓女,我给她钱可是我不要与她做爱,因为我可怜她;我上街,我看见了一个下岗工人,我给他钱可是我不期望回报,因为我可怜他……几次三番,反反复复,我恨那个男人,我恨极了,我不宽容他。
  曼·亨利希说,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守护天使在天空抓牢他,让他没有危险,好好长大。可是我恶毒地相信,那个男人的天使把手放开了很长时间,所以他才会这么陈述故事。
  我以为天使终有一天会出现,所以我每天都对自己说,对神要虔诚,对人要公正,不伤害任何一个人,永远憎恨邪恶,永远维护正义。可是我的朋友有了欲望,他说他忏悔,可是我说,即使你忏悔,神也不宽容你,我知道是我的过错,可是我哭了,可是我的心中仍然充满了仇恨,所以我每天对自己说的话,一点用处也没有。
  《天使之城》里天使受难,死去,又重生,可是他最终变成了一个人,他最爱的女人在安排下死去,他在水里,他笑了。我不明白,他笑什么,我有很多东西都不明白,我努力地想过了,我还是不明白,但是我知道事实,这个堕落的时代还要持续下去,还要持续下去。
                       ——《天使有了欲望》

  我什么也不想写,我也应该什么都不写,我说过,我厌倦了写作,想一想都会头疼。既然我已经厌倦了一年,那么就应该继续厌倦下去,可是我又开始写了。
  电话铃惊天动地响起来的时候,我盯着我的电话看了很久,我居然没有在网上,于是电话可以接进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快地说,我们有一个专号,谈爱情的专号,你弄一个访谈来吧。我说你真奇怪,现在的女人一听到爱情这个词马上就全部逃光了,我到哪里去找人?
  她好像吃了一惊,她说,怎么会?
  我和她曾经在南京见过一面,我们在夫子庙走了很多很多路,她需要买很多很多雨花石项链带回北京,我们还拍了一张可爱的合影,站在一棵大树下,靠得很近。我一直都认为女人要比男人更容易靠近,可是不能比男人靠得更近。
  给我们拍照的是一个每天都可以写一万字小说的男人,他到哪儿都抱着相机,他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坏习惯,那就是不管你乐不乐意,如果他要拍你,他就要拍你。
  后来他终于趴在一条船的甲板上拍到了我这一生最奇怪的照片,我坐在一根空心钢管上,穿着吊带裙,腿分得很开,侧脸,右手盘起自己的长发,背景是很多男人,有些坐着,有些站着,那些男人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曾出现在我的照片里,衬托着我的脸和腿,使我看起来格外美艳。
  后来这张照片成为了我第二本书的封面,它的全部制作都在电脑里完成,他们把我的脸弄得太郁闷了,我没那么郁闷,而且他们居然把那些背景男人全部都抹掉了,他们在我的背后画了一大片碧绿的原野,他们说,在电脑里看这本书的封面效果,有一种很怀旧的感觉。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爬泰山,下大雨,我扔了我的伞和鞋,爬了六个小时,夜已经很深了,我只爬到中天门,我的心情很坏,他们还打电话给我,他们说,不管你乐不乐意,书已经出来了,书名叫做《长袖善舞》。
  我的左手捧着一碗热汤面,右手拿着我的电话,我的样子一定很古怪,我说为什么我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得憎恨书商,我的第一本书,他们弄了一个嘴很大的女人在我的封面上,很多人都以为那个女人是我,可她不是我,而我的第二本书,他们把我弄在我的封面上,很多人都以为那个女人不是我,可她是我。
  后来摄影者打电话给我要那本书,我说我一本也没有了,但是如果你愿意把底片给我,我就能再找到一本。他就在电话那边笑,他说如果一个人的眼睛生得很靠近,就很像一个痴呆,茹茹你的眼睛生得很开,真好。我说我同意,可是你的眼睛为什么生得那么靠近呢?
  我还对他说,你不应该乱拍,你应该在人最丑陋的时候拍他们。他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人最丑陋。我说,也许是吃饱了饭的时候,人吃饱了才会满足,每一张满足的脸都是丑陋的,你可以自己想,人还会在什么时候满足,总之所有满足的脸都是丑陋的。
  我真的觉得他笨,他曾经问过我喜不喜欢他,我说我不喜欢,可是他又问,你要不要想一想再回答,喜不喜欢?我说我想过了,我还是不喜欢,他就又问我为什么不喜欢?我觉得他太笨了,就再也不想理他了。
  其实没有一个男人是笨的,他们都很聪明,看起来越笨的男人就越聪明,真的。来南京买雨花石的北京女人很快地又说了一遍,谈爱情的专号,你一定要弄一个访谈。
  我想如果我再说奇怪她就会真生气了,我好像经常会惹别人生气,上次她来我就惹她生气了,因为我一直反反复复地问她,你要结婚了吗?你什么时候结婚呢?可是你为什么要结婚呢?我问得太多了,问到后来她根本就不愿意搭理我了,可怕的是我在三亚时又犯了同样的错误,我又反反复复地问一个上海女人,你要结婚了吗?你什么时候结婚呢?可是你为什么要结婚呢?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太恐惧婚姻了,我一直都认为所有的女人一结婚就什么都不是了,我不愿意她们结婚,真的,直到现在我还这么想。
  上海女人很善良地看着我,她说,女人过三十岁的时候心里会格登一下,就这样,她把那个“格登”念出来给我听,果真是这样,格登了一下。
  可这并不是我的问题的答案。
  我说真奇怪,什么是访谈,我可从来都没有访谈过,要泡一杯茶吗?要有采访机和话筒吗?还要找个速记员,把磁带上的话翻录成文字?
  她在电话那边生气,说,是啊是啊,就是这样啊。
  我说真奇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费神费力的事情,以后所有的访谈都应该在ICQ里做,只要把ICQ记录给你就好了,不过,你大概不知道什么是ICQ吧。
  她在电话那边尖叫,我知道我知道,ICQ就是两个人开房间嘛,可以锁门的那种。我说真奇怪,连你这么不喜欢电脑的人也知道了,不过我实在找不到有趣的女人联ICQ,说完这句话我就想到了甜蜜蜜。
  我是在一个繁荣的北京聊天室里认识甜蜜蜜的,每天凌晨两点以后,都有很多奇异的人在里面互相勾引,然后互相谩骂。也有少部分只想说说话,只不过说说话的,他们被认为性无能或者性冷淡。
  那个晚上我进去只是因为已经凌晨三点了,可是我的房子外面还有一个人,她在踢我的门,那是一个很凶恶的女人,起先她从她遥远的城市来电话,说她爱我的小说,后来她就上门来拜访我了,再后来她要求住在我这儿,再到后来我就不得不呆在自己的书房里,反锁了房门,任由她在外面踢我的门。我知道我的房门很坚硬,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她会破门而入,然后我在房里打电话给我的朋友们,他们都要求我打110报警,当然那是很糟糕的建议,我并不想第二天就上我们日报娱乐版的头条。
  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说的是一个男作家,被他的女读者囚禁,那个女人长了一张丑恶的脸,她用棍子打飞了他的腿骨,逼迫他改变小说的结尾。后来我又看过无数部电影,它们纷纷讲诉被捆绑的故事,男人由于过了份地爱女人,绑架她并且带她到一个阴暗的小屋,把她捆绑在床上,不侵犯她,并且给她饭吃,但是逼迫她嫁给他,不幸的女人总是在他外出时,只找到一个拔掉了线的电话机,至于其他,连一个小指甲钳都不会有,女人们通常选择在婚纱店逃跑,可她们总是逃不掉的,她们只在最最危急的时候才被解救,而那些绝望的男子们,他们通常被警方击毙,鲜血梅花,真可怜。
  所以我在小时候就知道,做一个作家是很危险的事情。
  后来我的读者累了,她歇了一小会儿,随后再踢我的门,几次三番以后,她终于躺在我的房门外面熟睡了。
  我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可我又无处可去,于是我不得不上聊天室去说说话。在我批评了一个矫揉造作的男人以后,有一个名字叫做甜蜜蜜的女人送了我一朵硕大的电子花。我们都有点儿吃惊,因为我们俩好像都认识那个男人。
  那是一个奇丑无比的男人,可是酷爱Gucci香水,他导致我从此以后一看到Gucci香水就开始呕吐。我曾经在一组名字叫做《天使有了欲望》的文章里骂过他,我很爱自己的文章,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它是一篇散文,并且出现在一九九九年中国散文排行榜的提名里。真奇怪。
  虽然我很爱自己的文章,可是它也为我招来了一大筐匿名举报信,那些信源源不断地寄到我们的市委市政府,文联和报社,它们写得真好,方格稿纸,纯蓝墨水,一个错别字都没有,真奇怪,最后它们都到我的手里来了。
  原来它们都出自一人,他每天都写一首诗寄给我,那些诗赞美我,说我像太阳那么美丽和纯洁,可是同时他又写信给我们的市长和文联主席,说我是一个婊子。总之正如他每一封信的结尾所说,他不过是反映了一位勤奋的老读者的赤诚之心,因为他看过奇文《天使有了欲望》以后吓得晕过去了,他建议文章应该改名为《一个堕落的女人的自白》,他还建议把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都抓起来,为我们专门开设一个“二十年来文艺健康发展的历史经验”的学习班。
  可是他把所有的人都吓坏了。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现在的老同志们在想什么,我想我真是失败,我总是不明白现在的孩子们在想什么,现在我连老同志们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了。
  其实我很喜欢那些信,我把它们贴在我的电脑机箱上,每次心情很坏的时候我就会看它一眼,心情马上就会好起来。
  我从来都不担心他们每天寄一些奇怪的东西到我的电子信箱里,即使他们找到了我住的楼,并且踢我的门,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曾经在凌晨一点,两点,三点到四点接到几百个骚扰电话,那个男人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操你,可是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我很温柔地说,可是我不认识你,真的,请你不要操我,因为我不认识你。我发现自从我开始写作,我就变得越来越温柔。真好。
  我的一个在C市日报工作的朋友曾经对我说,他很想在他的副刊上用我的这篇文章,如果我愿意把里面关于做爱的字眼删掉的话,我不过也只说了四个字,我是这么说的,去你妈的。
  那真是一篇好文章,我直到现在还很爱它。就像我1997年的小说《你疼吗》,它是我的极致和绝望,我再也写不出那么漂亮的好小说了。我回不去了。
  我知道我和它都没有犯错,如果我必须要改它的名字,如果我必须要把“做爱”那两个字删去,我会死掉的。真的。
  我不知道甜蜜蜜为什么要送我花,我不过是骂了一个我们两个人都认识的男人,她就送我花。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甜蜜蜜说,我找了你很多次,第一次你妈接了电话,说你在睡觉,第二次你妈又接了电话,说你在洗澡,第三次还是你妈接了电话,说你去海南了,这是第四次了,我终于在聊天室里找到了你。
  她给我来了电话,我们谈了谈她和老苏的爱情,我们还谈了谈我们共同的广州朋友吉米,我们都认为她比我们要幸福。然后我们各自抱着电话睡着了。我们都喜欢电话,我们只喜欢电话,即使有聊天室和ICQ,我们还是喜欢电话,在电话里我们可以听到对方呼吸的声音,是声音,不是文字造出来的声音。我们是电话动物。
  后来一个经常与我在网络上大打出手的名字叫做菩提树的男人问我,甜蜜蜜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说甜蜜蜜是一个电话动物,你可以在电话里和她做爱。
  自从我在自己的小说里说,有时候在电话里做爱好过真正地做爱以后,我就被很多人问这个问题,怎么在电话里做爱?
  也是在那个晚上,我被一个名字叫做秋天的男人爱上了,那纯粹是因为甜蜜蜜的一句玩笑话,甜蜜蜜说,我们过得多么没意思啊,我们或许应该这样,你和吉米到北京来,我们杀掉一个男人取乐吧,或者我和你到广州去,我们杀掉一个男人取乐,或者我和吉米到常州去,我们杀掉一个男人取乐……我让甜蜜蜜闭嘴,我说我们就是杀了全世界的男人也取不着乐。
  秋天总是夹在我和甜蜜蜜的对话中间,尽管那不是他的错,据说他是整个聊天室里最天真可爱的好男人,每天都经过《IT经理世界》编辑部去上班。可是如果我和我的朋友说话,他总是出现在我们俩的名字中间,就很多余。于是我说,秋天好孩子你真倒楣,因为我和甜蜜蜜决定杀你得了,怕了的话您就别经过《IT经理世界》了,或者绕道可以缓你几天活。
  可是他爱上我了。
  我再也没有在聊天室里见到甜蜜蜜,她忙于一台晚会,而我沉迷于网络,直到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她的小说,漂亮极了的好小说,讲诉她和老苏的爱情,看得我心都碎了。我认为每一个人都应该看一看甜蜜蜜的小说,我想每一个人都会心碎的。在一个奇怪的深夜,我和甜蜜蜜再次在聊天室里相遇。我们开始谈论爱情。
  我说甜蜜蜜老苏毁了你一生。
  甜蜜蜜说可是我爱他,到现在我还爱他。
  我说可是老苏爱你吗?
  甜蜜蜜说老苏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说一个还会说对不起的男人,心里总还有一块柔软的地方,他就在那一块柔软里爱你。
  甜蜜蜜说你在干什么呢?嫁人了么?
  我说,我们俩电话动物,也佩嫁人?
  在我与甜蜜蜜说话的同时,一个名字叫做咖啡的男人开始追求甜蜜蜜,他是一个IT,我第一次见他,不知道他长得帅不帅,也不知道他没有结过婚。可是我对甜蜜蜜说,希望那个咖啡IT给你爱和幸福。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在网络上找到爱。说完了这句话以后,我被网管踢了出来。
  然后我给北京女人打了个电话,我说现在我有一段关于爱情的对话了,你要吗?

十、那个下大雨的海南

  我要了杯牛奶,睡不着才要喝牛奶,谁都知道。我要了牛奶。
  那是很奇怪的,喝再多的咖啡我都不兴奋,吃再多的药我都睡不着,喝再多的牛奶我还是睡不着,可是我喝了Modern talking的牛奶以后,我非常地想去睡,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后来他来了,他和他的朋友们,我看到他,在夜中,他是不老的,没有皱纹,还很漂亮。他果真喝醉了,因为他说歌手们唱得好,我实在不觉着好来,可是我应酬他,我说,好,真是好。
  后来歌手唱了两次《Hotel California》,我感激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上海的夜在下雨,那些雨很凉,把我的头发弄湿了。我对自己说,我错了,可是我原谅自己,我没有过份地投入,因为我的脑子里还有有很多别的,碎片,错,或局限,它们飞来散去。
  我紧紧地挽住他,希望能长久。心里什么都有,心里什么都没有。悲凉的爱。可是,很多时候并不是爱,只是互相安慰。
              ——《从这里到那里·Modern talking》

  我在天涯海角走路的时候走到一块铁皮上去了,我看到自己的血马上就晕了过去,然后我就被两个男人送进了三亚市人民医院。
  医生是个很瘦很高的男人,像风一样飘过来了。医生开始缓慢并且温柔地处理我的伤口。
  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就说,医生,是不是要给她打一针破伤风针呢?
  两个男人中的另一个就说,是啊医生,我看见她踩到的那块铁皮很锋利,并且长满了锈。
  医生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说,不必要打破伤风针的,不必要。
  这时候我已经清醒了,我说,要打,一定要打。
  医生望着我,如果你一定要打,也可以的。
  我说,那么就不打吧,可是你告诉我,如果不打我会死吗?
  医生望着我,这个,我是不能保证的。
  我说,那么就打吧,就打吧。然后我又说,那么就不打吧,不打吧。
  医生望着我,然后他就不理我了,他从后面的柜子里弄来了一堆棉花棒和一瓶红药水,我看见他拿出红药水,我就尖叫起来了,不要红药水!不要红药水!!
  那些红药水还是涂上来了,它像一朵花,开在我的脚趾上。
  我本来打算从广州转机回家,可是我受伤以后,就不想再去广州了。
  我按原路回上海,然后再从上海坐车回家。我到达上海的那一分钟,我往窗外看,就看见有一架飞机滑出了跑道,我没有揉自己的眼睛,我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对自己说,是梦选择了我,还是我选择了梦。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然后打电话到日报社,我说我要找你们的副刊部主任,电话那头是个娇娇的女生,女生说,主任不在。
  那好吧。我说,请你告诉我他的传呼。
  娇娇的女生说,我不告诉你,如果你要知道我们主任的传呼,你自己去问他。
  我说完谢谢以后就在床上回忆她说的话,我想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想完之后,就想再打一个电话去,我想我一定要弄明白,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我按完号码,就听到小艾在电话那边柔柔地问,谁啊?
  我吃了一惊,才发现我按错了,我按到晚报去了,那两个号码实在太相像,很容易就会按错。我吃了一惊,然后说,小艾,你好吗?
  小艾说,你呢?
  小艾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女人,可她在她们报社是一个异类,我曾经和小艾讨论过她的问题。我说,你不要穿得那么破,也不要被很多人看到你抽烟,你做出放荡的姿态是没什么好处的。
  小艾说,你说什么话?每一个真正放荡的都做出了不放荡的姿态。
  我说你的话当然很有道理,可你是不自由的,而且我们都在服装的问题上吃过苦,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在上班的时候抽烟,并且穿太奇怪的衣服,因为我已经自由了,而你还没有。我当然是为了你好。
  小艾又说,你呢?你好吗?
  我说我走路不看脚,结果脚破了。
  小艾说,打针了吗?
  我说没有,医生不给打,你出来吧,我给你看一下我的脚。
  我们约在肯德基,肯德基在报社大楼的前面,很多时候它就是一个报社食堂,肯德基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成为茶酒楼,阳光吧,或者艺术家聚集的咖啡馆,它就是一个食堂。中午十二点以前,里面的每一张脸都很饥饿,十二点以后,里面的每一张脸都很蠢,因为很多人吃饱了以后就会露出一张蠢脸。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两个男人的对话,一个男人说,阳萎怎么办才好呢?另一个男人说,吃一下伟哥是必要的。我吃了一惊,因为那两个男人就站在报社大楼的台阶上面,他们长得很健壮,他们面对着一条繁华的大街,光天化日,他们就说出了上面的那些话。我太吃惊,就没敢靠近报社的门,我拐了一个大弯,绕过去了。
  这样的事情我只遇到过一回,那是一个日暮的傍晚,我和一个长得美极了的女人站在一家酒店门口等什么人,那个美少女说,你知道吗?那个名字叫做某某的傻逼,她跑到某某城市去找某某睡觉啦。我吃了一惊,因为我们就站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台阶上面,我们两个女人,打扮得都很文雅,我们面对着一条繁华的大街,光天化日,我们中间的一个女人就说出了上面的那些话。我太吃惊,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敢靠近那个美少女,我一直担着心,以后,她会不会把不是我的故事也算做我的故事生动地说出去呢。
  我认为一句话也很重要,有时候比什么都重要。
  比如我的电脑,那是一段屏幕保护程序,我的电脑说,能意识到自己的欲望就叫自由。
  比如小说《洛丽塔》,一个老男人对另一个老男人说,她真是一个尤物,好好享受吧。
  比如国产电视剧《牵手》,一个老男人对另一个老男人说,一个男人的状态,反映了他的女人的质量。
  比如电影《巴黎最后的探戈》,一个小女人对一个老男人说,你越来越老,越来越肥。老男人说,可是我有个性。小女人说,哼,过时了。最近我很奇怪,我总是看到很多奇怪的东西,它们说的都是一个小女人和一个老男人的爱情。
  我还听过一个故事,我总想把它写下来。年轻的女子和年老的男子恋爱,当然他们的恋爱是很痛苦的,有一天,女人数着男人头上的白发,一根一根地拔去,男人就说,如果,你每拔掉我的一根白发,我的年纪就可以减去一岁,那,该有多好啊。
  我坐在肯德基喝可乐,我很恨肯德基,认为它反动,可是我又很喜欢肯德基,我可以在肯德基看到很多孩子,我喜欢小孩,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有一个小孩。
  我曾经和我的父母商量过这件事情,我说我想要小孩,真的,我想极了。
  我的父母就说,那么你去结婚好啦。
  我说,问题就是我不要结婚,可是我要小孩。
  我的父母暗暗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其中的一个就说,你最好现实一点,不要做怪。然后我又坚持了一下,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不要丈夫,可是我要我的孩子,难道我不现实吗?
  我喝可乐,一会儿,小艾来了,过了一会儿,小艾的朋友小金也来了,再过了一会儿,小金的朋友小陈也来了,我知道再坐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人出现。就像在网络聊天室里,只要出现一条鱼,那么就会有第二条,第三条,最后聊天室里全部都是鱼。小艾,小金和小陈都仔细看了一看我的脚,只有一个脚趾,它受伤了,包扎得很好,藏在一只银色的高跟拖鞋里,其他的脚指甲都是银色,除了受伤的那一只,它现在是红色的。
  小艾说,一定是你干了什么,这是一个微妙的惩罚,它不太严重,可是足以警告你。我有一点紧张,可是我假装镇静地说,小艾你给我闭嘴,我什么都没干,在那个下着大雨的海南。我还可以干什么呢?
  我在八月去海南,我到的第一天,我走的那一天,海南的大雨,像水一样从天上倒下来。
  我在虹桥机场,一群人,都是我不认识的,我们在等什么,我不知道,我等得要晕过去了。早晨六点,我已经在机场了,他们说你不可以迟到,所以你要早一点到,所以我早饭也不吃,我就拖着我的箱子到了。
  我一晚没睡。昨夜,我跑到一间酒吧,看叶叶弹吉他,我要了一杯牛奶,然后哭了一小会儿。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女朋友逼他结婚,他不肯,就是不肯,可是他多么爱她。后来她结婚了。后来我说,你实在不愿意和她结婚的话,你就做她的情人好了。可是叶叶说,我就是因为爱她,才要她生活得好,我怎么可以再出现,打扰她的生活呢?我觉得他可怜,又觉得他自作自受,所以我矛盾得很,所以我只哭了一小会儿。
  我喝完牛奶就出去了,然后我开始打电话,我打了很多电话,他们问我在哪儿,我就告诉他们,我在上海,一条肮脏的大船上,明天我就到普陀山啦。
  凌晨,我开始找车去机场,我找到了一辆漂亮的红色桑塔纳,后来他微笑着把我扔在了一条名字叫做番禺路的路上,他说,我的车不能过去,前面的路分单双的,今天我的车不能过去。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说,现在我很恨你。他微笑。
  我提着箱子,站在番禺路上,前面在修路,有很多灰,很多石头,很多卡车,还有很多民工,他们站在很远的地方观看我。我的眼睛肿着,我提着一个硕大的箱子,我的白色吊带裙,它越来越黑。
  我看到很多单数车,它们在我的面前掉头了,我看到很多双数车,它们都很满,它们得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绝尘而去。
  我等到天也亮了。我终于等到了一辆三轮车,踩三轮车的是个老头儿,笑嘻嘻地,看着我,我飞快地爬上了他的三轮车,我说,师傅帮帮忙,载我离开这条路吧。我还是最早到机场的,我要感谢踩三轮车的老师傅,他使我赶上了飞机。
  在虹桥机场,我实在累极了,我客气地问一个站在我旁边的女人,我说对不起,我可以蹲下吗?
  她看了我一眼。最好不要,她说,因为不好看,可是,如果你实在累的话,你可以坐在你的行李箱上。
  好吧。我说,谢谢。
  我不知道我们还要等什么人,总之现在我很恨那个人,我想如果我还年轻着,我会在他终于出现的时候踢他。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做过这样的事情,我踢过很多男人和女人,我踢过椅子和墙,还踢翻过一桌好菜。
  我一直在想我的旅行会没有意义,我已经开始后悔了,我拖着我的箱子,可是我怎么也打不开我的箱子,里面有很多我爸亲手放进去的小零食,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就知识分子的问题翻脸,我爸很关心我,可是他忘了告诉我新密码。
  我打电话给我妈,那时候我妈和我爸都在周庄,他们每年都要去很多次周庄,我爸喜欢三毛茶楼,他会关掉所有可以找到他的机器,坐在那儿,从早到晚,他只听《橄榄树》,一首曲子,来来回回地听。
  当我爸坐在茶楼里的时候,我妈就去丹桂园看兰花,我妈喜欢一切花,我一直都担心她只喜欢花。我在小时候也喜欢花,我种过夜来香,自己采集的花籽,我曾经看到夜来香在盛开,可是我再也不能看它了,一看到,心就疼痛。
  后来有人在KTV唱《夜来香》,她们唱到“丧失了天良,满足了欲望”的时候我就疼痛起来,我不停地喊,闭嘴,给我闭嘴!我差一点就疯了。
  我妈的白茶花在冬天开放,真奇怪,我看着她的花,一直看,一直看,就觉得世界上最好看的花就是茶花,我希望它永远都开在那儿。我就问我妈,明年还有吗?它还开吗?
  我妈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为什么?因为它已经死了,为了这次的开花,它已经竭尽了所有,它不会再开花了,它已经死了。我妈平静地说,做茶花就是这样,它自己选择的。我总觉得我妈在说很多话的时候,其实都是有别的意思的,可是我说不出来,她的意思。我妈从来都不明确表示她的意思,当我长大以后,懂得说对不起,懂得说是我这个坏孩子消磨了您这一辈子的时候,她却说,不是这样的,我以有你这样的女儿为荣,我有一种莫明的愉悦。莫明的愉悦?说不出来的愉悦?自己也不明白的愉悦?完全迷惘的愉悦?
  当周庄还没有被发现的时候,他们每年都要去很多次扬州。他们是一对很会享受并且恩爱的夫妻。
  当我爸坐在富春茶社喝茶的时候,我妈就去瘦西湖公园看琼花,我又问我妈,琼花有什么好看的?它太单调了,没有香气。我妈又说,所有没有香气的花都是最美的。
  现在我告诉在周庄看兰花的我妈,我说,我打不开我的箱子。我妈说,那怎么办呢?我说,我试过了很多密码。我妈说,那怎么办呢?然后我妈对我说,或者,你应该试一下你机票上的编号。
  我在十五分钟以后打开了箱子。我试过了所有客票行李票和保险单上的编号,如我所愿,那是一个编号,取自保险单的前六个数字。我爸会把他看到的任何一个数字做密码,这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
  他们终于出现了。两个迟到的男人,神清气爽的脸,一定都吃过了老婆做的早饭。
  他们看我,于是我低头,发现我没有扣好钮扣,它们上搭下绊,就像我在幼儿园的时候,我直到四周岁还弄不明白什么是左,什么是右,我就会做出很多古怪的事情,我会把“7”这个数字写反了,并且把扣子们扣得像一根扭曲的黄瓜。直到今天,我还是会犯同样的错误,所以我从来就没有长大过。
  于是我开始重新扣扣子。两个男人看着我。我扣好扣子以后就开始看他们。然后领队说,人到齐了,大家走吧。
  我坐在一个活泼得像太阳那样的男子旁边,自从我在机场认识他,他就一直帮我提箱子,和我说话,照顾我。他很活泼,飞机起飞的时候他安慰我,不要害怕。
  我说我不害怕,我说我在两年前每个月都要飞一次,去看我的男朋友。后来呢?他说。
  后来我遇到了一次强烈的气流。我说,那是冬天,深夜十一点,我的城市和他的城市都下大雨,那趟航班人很少,连空服在内,一共才四十个人,我们都分散着坐,散得很开,飞机颠簸得非常厉害的时候,有几个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他们在我的身边走来走去,还有一个男人,他居然拿出了他的手提电话,然后,很突然地,灯都灭了,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时间都好像凝固了。我对自己说,如果我死了,就好了。
  后来呢?他说。
  后来飞机就着陆了。我说。
  再后来呢?他说。
  再后来我们就分手了。我说,就这样。
  可是你来来去去的。他说,还是分手了。
  我说是啊,不过我也没办法,因为那时候我要坐班,我不能迟到,也不能早退,我们单位总是把我的年度休假折合成一天三十元的人民币给我,我说我不要钱我要休假,他们就会取笑我。于是我不得不坐新疆航空公司的班机,我总是星期五下午六点的飞机走,星期天晚上十一点的飞机回来,后来新航所有的空姐都认识我了。我遇到过很多奇怪的事情。
  有一次,坐在我旁边的男人不停地和我说话,每次我睡着了,他就把我摇醒,然后不停地问我住在哪儿?要去哪儿?后来下了飞机,他还紧紧地跟在我的后面,他说他没有零钱买机场车的车票,他诚恳地拉住我,小姐你是不是可以帮我买一张票?有一次,我看错时间,差一点没赶上飞机,我是穿着睡衣和拖鞋上飞机的,当我在
  洗手间里换衣服的时候,空姐拼命地敲洗手间的门。
  有一次,我看到了一个英俊的无人陪伴儿童,我对他笑,我以为他会喜欢漂亮阿姨,可是当我企图坐到他的旁边时,他白了我一眼。
  有一次,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飞机还没有起飞,他就开始穿桔色的救生衣,我坐在他的旁边,很不自然,因为很多人在看他的同时也看我。我不得不瞪他,我瞪了很多眼,我没有说话,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他说,小姐不要看的啦,我系自己化钱买的啦。
  当然我的朋友念儿遇到的事情比我惊险得多,念儿坐在去海南的飞机上,那时候海南的机场还在市中心,念儿的飞机到达了海口上空才发现自己的起落架放不下来,它飞来飞去,在天空中犹豫了半个多小时。念儿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密集的楼房,念儿安慰自己说,如果他们能够把飞机开进海里的话,我的生还概率就会比在陆地上高一倍,多么好。
  好啦好啦。我说,我们马上就要到海口了。
  那个像太阳一样活泼的男子笑了笑,说,你和你的朋友一定是什么都有了,所以你们怕死。
  你呢?我说,你不怕死吗?
  我不怕。他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死了,我的小孩就可以得到一笔钱,他会生活得好。
  我笑了一笑,我说,你真蠢,我们的命不止二十万人民币。
  这时候坐在我后面的一个女孩子开始难受,她说她和她的耳朵难受得要死过去了。
  那个女孩子是从西安来的,比我大两岁,可是她做出了比我小两岁的姿态。
  太阳转过头安慰她,太阳说,你闭上眼睛,深呼吸。
  我说太阳你闭嘴,我说,好孩子你听我的话,你睁着眼睛好了,你把嘴张大,张到最大。
  西安女孩子看了我们一眼,然后闭上眼睛,深呼吸。
  然后坐在她旁边的那两个男人开始笑,他们笑完以后从口袋里找出一包话梅来,分
  给每个人吃。我说我不吃,可是有老婆真好,老婆会在你们的口袋里放话梅。飞机着地的那一个瞬间,我听到了一片欢呼声。
  海口在下大雨,那些大雨,像水一样从天上倒下来。
  太阳帮我拿行李箱,太阳说你的故事真好听,可是后来呢?
  什么后来?我说。
  我坐上车,刚把头发盘起来,幸福的电话就来了,他说你在哪儿?我说我在海口。他说,你和谁在一起呢?我看了一下周围,然后说,这些人你都不认识,不过,我又说,也许你会认识健康。健康是那两个上海男人中的一个,有迟到的恶习,上飞机前他刷了牙,刮了胡子,吃过了丰盛的早餐,口袋里有话梅。
  幸福说,是啊,我认识他,他是一个好男人。我回头望了健康一眼,他坐着,头发湿了。一个中年男人,我对电话那边的幸福说,可是他保养得不错。
  幸福住在广州,是我最爱的男人。我爱他是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男人。我以前以为他是一个天使,能够带我上天堂,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堕落了的天使,他只会使我下地狱。可是我宁愿下地狱,也要爱他。
  我在车上睡过去了,可是导游不断地把我弄醒,导游是个土著,姓蔡,长得很瘦,又很黑,如果他说话的声音好听,我就会乐意被他弄醒,可是他的声音很难听,像一只成长期的小公鸭子。
  我只要看到导游就会想起我的做兼职导游的时代,我挂着实习塑料牌,摇着我供职的国际旅行社的小白旗,带着一大群成年人去杭州,因为我很可爱,所以我在花港观鱼丢了他们中间的两个人以后,他们也不恨我,他们说,我们走吧,早点回家,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错,就让他们永远留在红鱼池里吧。
  蔡导游说,那位小姐,那位小姐请不要睡。
  我睁开了眼睛,说,听着呢。
  蔡导游就说,大家往左面看,左面的树名字叫做橡胶,大家再往右面看,右面的树名字叫做椰子。大家都吃过椰子了吧。
  没有,我说。
  那么大家都吃过芒果了吧。
  也没有,我说。
  那么大家总该吃过西瓜了吧。
  没有。这次是健康说的,他的声音很大,招了很多人回头看他,可是他若无其事,他又说了一遍,没有。
  不会吧,蔡导游和颜悦色地说,你们那儿会没有西瓜?
  没有,健康说,我们那儿什么都没有。
  可是蔡导游不理他了。现在给大家做一道脑筋急转弯题目,他说,答对有奖。一只公乌龟和一只母乌龟,爬进一个山洞里,过了一会儿,公乌龟爬出来了,可是母乌龟没有爬出来,为什么?
  我听见有人吃吃地笑,我看见一些男人痛苦地思索,我还看见一些女人闭上了眼睛,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话,于是蔡导游又复述了一遍。还是没有人说话。
  局势有点紧张。过了好一会儿。
  那么,蔡导游小心翼翼地,说,我来告诉大家吧,答案是,母乌龟翻不过来啦!没有人说话。
  这时候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那清脆可爱的女高音啊,就像一把尖利的银制小刀,漂亮极了。她说,她是这么说的,如果母的在上面,公的在下面,那就是公乌龟翻不过来啦。
  然后,很多人就笑起来了。蔡导游很高兴,他埋头在他的口袋里找,找半天,找了一枚海南旅游纪念币出来,然后扔过来,那个清脆可爱的女生伸出手,漂亮地接住了。女生来自上海,穿厚底鞋,指甲墨绿,有两个女伴,她们的眉毛挑得都很高,像三十年代,蝴蝶在上海。
  第二个问题,蔡导游说,答对还是有奖。
  蔡导游,我说,对不起打断一下,请问我们晚上住的地方有没有艳舞看。
  蔡导游装出吃了一惊的样子。没有,他说,晚上我们住兴隆,兴隆没有艳舞,不过,晚上有一场人妖表演,一百五十元一位,如果哪位要去,请与我联系,一定要与我联系,因为如果你们自己去,就要二百元啦,好的,晚饭后八点,要看表演的,找我,我会带你们去,我们统一买票,人妖表演,也是很难得的啦,正宗泰国来的人妖,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啦……
  好啦好啦。我说,你可以问下一个脑筋急转弯啦。
  蔡导游意犹未尽,又说,大家都知道的啦,有一句名言嘛,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不到上海不知道名牌少,不到海南,不知道身体不好。说完,往九十年代末的上海蝴蝶飞了一眼。
  好的,第二个脑筋急转弯,答对有奖。
  我睡着了。然后就到了兴隆。
  我和一个南京女人住在一个房间,她刚刚生完她的小孩,一进房间,她就扑向电话,在我洗完澡,换好衣服,化好新鲜的妆以后,她还在打电话。我喜欢这样的女人,像母亲一样的女人,全身心都给了丈夫和孩子。她挂了电话,斜靠在床上,沉思了好一会儿。我真希望明天就回家,她说,我就可以抱我的女儿了。
  是啊,我说。
  她说,我女儿会叫妈妈啦。
  是啊,我说。
  她掏钱包,说,我给你看我丈夫的照片。
  看完,我觉得我也应该给她看点儿什么,于是我也把我的钱包拿出来。我给你看,我妈的照片,我说。我的钱包里只有一张我和我妈的合影,照片上我们像姊妹,尤其我妈,笑得人面桃花。
  你妈很美。她说。
  是啊,我说,然后有一点伤感。后来当我坐在海口的一条船上看日落的时候,我想,生活多么美,可是我仍然悲伤。
  她说,好了,我要去温泉游泳了,你不去?
  我不去。我笑了笑。有人告诉过我,那是一个很诡异的男人,精通邪术,他说,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你不能近水,因为你会死在水里。然后,我就再也不敢靠近水啦,也许就像太阳说的,我什么都有了,所以比谁都怕死。
  我上街走了一走,我看到了健康和他的男伴,他们紧紧跟随在蔡导游的身后,往一个阴湿的地方走,拐了个弯儿,不见了。然后我买了一袋波萝蜜,然后我坐在酒店的台阶上吃那袋菠萝蜜,我一边吃,一边想,如果以后我恨人,并且要杀人,我就骗他吃菠萝蜜,再骗他吃蜂蜜,毒死他。想完,得意得很。然后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我妈说,你在吃什么?
  第二天我没赶上吃早饭,我甚至连脸都没赶上洗,我就穿着睡衣抱着箱子出大堂了。我一晚没睡,我想我大概接了几百个电话,其实我接第二个电话的时候就想把电话拔了,我开大灯,研究那部电话,我发现兴隆的电话真是太奇怪啦,它没有连接口,那根电话线就像是长在电话机里面的,除非把电话砸了,不然怎么也拔不了那根线。接完第三个电话我就打电话到总机,我说小姐啦,我是4402房间,我是一个女生了啦,请不要再转电话进来啦,OK?
  总机小姐很镇定,对不起,我们这里是绝对没有这种情况的,这样吧小姐,你可以把话筒拎起来放在旁边……
  我让她闭嘴,然后耐心地告诉她,有没有什么技术?可以让拎起的话筒不再发出哮叫声?因为那种声音就像,就像尖利的指甲,在玻璃黑板上划啊磨啊,吱吱吱吱……我突然意识到我什么都没有说,于是我挂了电话,发了会呆。
  我抱着箱子,眼睛肿着,有人给我槟榔。
  我谢过他们,然后把槟榔放进嘴里。几分钟后,我开始呕吐。西安女人坐在我的旁边,她说你的牙红了,我说我知道,她说你的脸也红了,我说我也知道。这时候健康说,醉槟榔?我说我知道。
  我趴在一个洗手池里呕吐,我把嘴里所有的槟榔都吐了出来,在我吐的时候,有人问我,什么感觉?我说我很HIGH。
  叶叶抽过大麻烟以后说他看什么都是静止的。我坐在叶叶的对面,很悲伤,我说叶叶你看你面前飘着的那些烟,它们是什么样的?叶叶说,它们是直的,像一根线。
  过了五分钟,我追上了我的团队,他们正在围观一棵名字叫做“见血封喉”的树,那树长得很瘦弱,像一只猴子那么瘦弱,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它会见血封喉。
  然后我想,如果以后我恨人,并且要杀人,我就在指甲里涂见血封喉的树汁,然后划破他的皮,毒死他。想完,得意得很。
  我小时候看过一部新加坡电视剧,一个女人要害死负她的男人,她架起一个烧烤炉,然后用夹竹桃的树枝串肉在炉上烤,那个蠢男人不知情,他笑嘻嘻地,愉快地吃,吃了很多串,然后往后仰去,仰去,嘴里喊,你,你,你……然后女人狂笑,哈,哈,哈……
  现在我有三种优雅的杀人方法了,我在心里想。我想完以后就跑到昨夜与我睡一个房间,给我看照片,我也给她看照片的南京女人身旁,她供职于江苏省公安厅。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我说,像这种原始的通过植物杀人的方法,现代的法医也可以侦破吗?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不知道,我是做行政工作的。
  下午,我就在天涯海角划伤了脚趾。
  我想那是念儿的错,念儿在天涯海角最险恶的一块石头上拍了一张照,念儿在照片上很美。于是,我找到了那块石头,石头在海里,有人架了一座木板桥,通向它。
  上桥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它太高,而且离海太近,如果我只顾桥不顾打来的浪,或者我顾打来的浪不顾桥,我都会脸朝下扑倒在海里。所以我站着旁观,我看到一个健壮的女人,她爬了三次,都没有爬得上去。那些浪把木板冲得飞起来,又落回去,桥上的人在尖叫。
  我看了一会儿,健康和他的男伴来了。健康说,你想上去吗?我说我需要人看守我的鞋子,然后我才可以上去。健康笑了一笑,然后吩咐他的男伴看守我的鞋,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向那块石头。他上去了,然后把我也拖了上去。
  我们走到桥的尽头,我看到了很多很多水,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听到健康说,我喜欢你。我就睁开了眼睛。
  我从石头上下来就给念儿打电话,我想告诉念儿我去过你的石头了。电话接不通,我关掉电话,突然意识到,念儿接不了电话,她需要休息。而且那块石头实在没什么好。
  我看了一眼健康,他也在打电话,不过他找了一个树荫,离我很远,他的男伴笑咪咪地望了他一眼,又望了我一眼。
  我招手,把他的男伴叫过来,我说,他打电话给他老婆是不是?他的男伴吃了一惊,他说,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微笑地看着远处健康的嘴,他会这么说,老婆,是啊,我在天涯海角,这里天真蓝,是啊,我很想你,好好好,我不会的,你要相信我,我爱你,拜拜。
  我就再一次对男人和婚姻绝望,如果我是这个男人的老婆,我就会哭,因为他对别的女人说我喜欢你。可是我是这个男人的情人,我仍然会哭,因为他还对自己的老婆说我爱你。
  婚姻不过如此。很多时候婚外情不过是骑在墙楼上看外面的风景,身体还在城里,
  心早已经飞出去很远很远了。
  我是一个喜欢骑在墙楼上往里面张望的好孩子,通常我只看一小会儿风景,就被城内的险恶吓坏,赶忙跳回原处,喝一口热茶,死了心。
  他的男伴说,健康的老婆是有名的美女。我笑了一笑,说,可她不再是了。
  我甩开了他,慢慢地走,然后我就踩到了一样东西,我又走了几步,才发现鲜血涌出来了,我晃了一晃,跌倒在地,疼痛铺天盖地地来,我都要哭出来了。
  我看到太阳和健康都奔跑过来,他们拦住了一辆旅游电瓶车,把我扛了上去。开电瓶车的小男孩一点儿也不吃惊,他说,今天这日子可不太好,刚刚还有人被浪打到海里去,才送到医疗室,现在又来了一个。
  太阳让他专心开自己的车,而健康说,我要告你们。
  我坐在风景区医疗室的小板凳上,太阳和健康站在我的旁边,医疗室的工作人员正往我的脚上泼冷水。我们都看到了那个被浪打到海里去的男人,他的半边身体全部都碎了,他坐在那里,痛得颤抖。他的导游警觉地看着我,最后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她站起来指着我说,你怎么可以先给她治?
  医疗室的工作人员冷冷地看着她,说,那你说先给谁治?
  然后太阳回过头看我的脚,太阳吼叫起来,你怎么可以用冷水清洗伤口?
  医疗室的工作人员冷冷地看着他,说,那你说用什么洗?
  健康说,这是你们旅游公司的错,好端端地走着路,还穿着鞋呢,怎么就划伤了?
  她又说,那我怎么知道?
  后来她问太阳和健康收取治疗费的时候,他们问她为什么?这个喜欢反问的医疗室工作人员又一次反问,说,你不给我们吃什么去?
  然后她把一个地产创可贴卷在了我的伤口上面,说,好了。
  健康安慰我,这里就只有这种条件,我们简单处理一下,马上再去医院……你还想说什么?
  我站起来,对那个忧愁的导游说,别着急,会好起来的,毕竟人没丢,还在。
  她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不理我。
  我请求太阳帮忙丢了我的鞋,太阳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不要看到它,我很恨它,因为我穿着它仍然受伤,我要扔了它。其实也不能怪我的鞋,我所有的鞋都是露脚趾的细带高跟拖鞋,它们非常不适合在沙子上行走。所有充满了风尘味道的鞋都会使我们受伤。
  在他们送我去三亚市人民医院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八月,我开始了第一次
  真正自由的旅行,我再也不用赶上班了,可是,我怎么受伤了?为什么?
  小艾的话真的很有道理,她说那是一个惩诫,点到即止。
  三亚市人民医院的医生用酒精处理了我几个小时前被冷水冲洗过的伤口,并且给我涂上了红药水,最后,他还是用了一张创可贴。
  我赤着脚,到处乱走,其实我每走一步都很疼痛。太阳和健康都劝我休息,不要再走了。我说,我很好,你们不用再管我了,你们应该追上团队,千万别为了我一个人耽误你们的旅游行程。太阳说没事,他刚跟导游通过电话,现在他们都在一家茶楼喝苦丁茶,喝完茶他们就得买,不去更好。
  他们陪我坐在一个大凉棚的下面,我们谁也不说话,我们的周围有一群鸡跑来跑去,我以前以为海南没有鸡,也没有牛羊,后来我才发现,他们什么都有。
  太阳有点坐不住了,他说他到别处看看,然后他走进了路边的一家海产品超市。现在只有我和健康两个人了,我们在晒太阳,我知道他很热,热得都受不了,可是他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然后他说他喜欢我。我说然后呢?他说他爱我。
  然后呢?我们做爱。
  然后呢?我们做第二次。
  然后呢?他爱我。
  然后呢?他发呆,他说,什么然后?
  我说,这不就是吗?我们已经把什么都说清楚了,我们谈恋爱,感情很深,然后我们做爱,做无数次,然后我们的感情越来越淡,就会慢慢地断绝来往。那么一切就完成了。还有什么呢?既然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结果,我们还需要做什么呢?
  健康说,可是我们会在过程中快乐。
  我说,很多男人从过程中取乐,而很多女人更喜欢在美好的结局中快乐。
  健康说你怎么这么说话,你是不是念工科的?我说我即使念中文也这么说话。
  健康埋着头,有一点儿伤感,他说我不是你想像的这样,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说,我知道你喜欢,可是我们必须省略掉一些过程,这是一个节奏很快的社会,我们都是成年人,就更不必要浪费双方仅剩的那一点爱的能力了。
  不做爱和一夜情的性质其实很相似。一夜情是因为节奏太快,要快乐,不要爱的牵挂和缠绵,所以做爱,一夜过后,忘得彻彻底底,可是没有爱的做爱只在瞬间快乐,过后,身体和心才开始疲乏,就会深深地厌恶自己。
  不做爱也是因为节奏太快,要快乐,可是做爱也做不出什么乐趣来,既然做爱这么短暂,这么累,过后还会厌恶自己,还不如不做,于是就要快乐,不要做爱。可是他们亮出了更漂亮的旗帜:没有爱。不做爱。果真是绝望极了。
  健康说他总是不明白小女人想什么?
  我说你还不明白?我们已经花费了整整一个小时了,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为什么做爱?要不要做爱?以及一切与之有关的理论,我们还可能做爱吗?
  健康说,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你不爱我。
  我说也许是吧,不相爱就做不出来好的爱。最完美的做爱,就是相爱的男女,做使对方幸福的爱,做完以后,会更幸福。你知道,我是一个精神女人。
  健康说,你这个奇怪的精神女人,你会一辈子都找不到合适的男人做爱。
  我甜美地笑了一笑,像一个孩子。然后我打电话给蔡导游,我说我要离团,我会自己一个人在三亚住几天,我不会再跟你们去植物园、鹿场、民俗村,以及玳瑁珍珠宝石专卖店,我想一个人呆几天,请把我回去的机票钱退给我吧。
  蔡导游说机票早已经订好了,而且不可以签转。我笑了一笑,我说,那么就送给你吧,我不要了。
  我在酒店的沙滩上哂了三天三夜太阳,我穿着睡衣,像一个真正的泳客那样躺着,我每天都喝掉五个椰青,我吹着海风,听着海浪的声音,和远在广州的幸福煲电话粥,我把自己晒成了一个橄榄颜色的精神女人。
  幸福说,怎么啦?一个人度假?是不是健康欺负你啦?我笑了一笑,然后说,是??,他欺负了我,你怎么着?幸福说,不会吧,他是一个好男人,你来广州转机吧,我可以见你一面。我说我的脚破了,我谁也不见,我只想回家。我在上海停了一个小时,我打电话给叶叶,叶叶说你又没什么事,多住两天吧。我说我不,你们的城市都像车站,不得不路过的时候才来,飞一样地飞过去。
  然后我拦到了一辆很空的快鹿车,我上车,坐到最后一排,外面下起了大雨,我躺在座位上,听着雨一直下的声音,我很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长久。
  我回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网。如果我没有及时把信箱里的电邮取走,电邮们越来越多,多到我的信箱里塞不下了,电信局就会在我的帐单上扣掉很多钱。于是我一回家就上网。
  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刚上去,一个名字叫做平安的男人就冲过来,说,小贱人,你终于来啦。
  我说平安大叔,我从来就不认得您,您为什么骂我?
  平安不理我。
  我想了很多,因为平安在聊天室里很有权威,聊天室是一个等级分明的地方,如果他每天都在聊天室里,他每天都聊足六个小时,他伶牙利齿,打中文字飞快,那么他就是一个权威。于是我不敢放肆,我忍气吞声说,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多有得罪,平安大叔您大人有大人量,放过我吧。说完,我开始后悔,于是我又说,平安臭小子别狂,你等着。说完,我离开聊天室,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是健康,健康说,我很想你。
  我说谢谢。
  你的脚怎么样了?真让我担心。
  谢谢,好些了。我说,可是,我们很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