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纪末的精神鸦片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说的是一个名字叫做“痞子蔡”的男人和一个名字叫做“轻舞飞扬”的女人在网路上的爱情,他们深深地相爱,后来轻舞飞扬死去,她留下了这个世纪最经典的一段话:
如果我还有一天寿命,那天我要做你女友。
我还有一天的命吗?..没有。所以,很可惜。我今生仍然不是你的女友。
如果我有翅膀,我要从天堂飞下来看你。
我有翅膀吗?..没有。所以,很遗憾。我从此无法再看到你。
后来我再在聊天室里看到那些孜孜不倦的色情男女时,我就会很悲伤,我会想,像痞子蔡和轻舞飞扬那样的爱情,这世上果真只有一次吗?
后来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好男人,他只跟我说话,说了很多话,后来他说他只有五分钟了,他不得不走。我就说,如果你真的只有五分钟,我会做你的女友。很多观众都大笑起来了,他们说,真荒诞。
可是他说,欺骗也好,戏说也好,我都无怨,只要有那五分钟的真实,我就会记住一辈子。
我相信他的话。我知道我们都在一个无聊极了的房间里,可是不去那里,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我和他们,都是太孤单的人。
——《那么多的鱼》
给我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来的是雪山飞狐,他同时还寄来了轻舞飞扬的照片,一个站在公共汽车旁边微笑的女孩子,灿烂极了。我给雪山飞狐回信,我说,照片一定是假的,你们真蠢。可是雪山飞狐说,一定是真的,即使是假的,配上小说看,就是真的了。
雪山飞狐是第一个从网络上认识我并且爱上我的男人。他最初只是可爱的四处遛哒的人们中的一个,他看到了我的主页,给我写来了电子信。
我的新主页使我收到了很多很多信,我想那是因为没有留言板的缘故,给我写信的人不过是要让我知道,他们去过了。但是所有的信都不够长,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每天都写很多很多电子信,他们有着丰富的写电子信的经验,可是他们所有的信都得不到回复,于是他们再也不会倾注太多的感情写信了,但他们也绝不放弃。
第一封长信来自雪山飞狐,雪山飞狐说他在美国读计算机,他不挣钱,所以很穷,他在我的主页逗留了两个小时,他惊异于它的简洁,除了小说,再也没有其他了,他得非常谨慎地对待我的小说,因为稍有不慎,他就会为了他的爱好而让肚皮遭受不白之冤。
像对待所有的主页批评者们一样,我把他的名字放进了通讯薄,收到他们信的时候我回信,说,喜欢你的文字,常来信:)或者是,多谢批评,再联系:)过节的时候我给他们统一送电子贺卡,我真喜欢那种无纸卡片,它们形式多样,丰富多彩,最重要的是它们比纸便宜,或者这么说,它们比纸环保。
以后所有的环保公益广告都得这么做,主角是一台墨绿色的类型电脑,电脑款款地说,环保是新概念,环保是新生活,过节了,请大家都使用电子卡片,它比传统卡片前卫,而且永远都不会腐烂。
我在想,也许也应该把赵半狄和他的熊猫撤一个下来,换成计算机。赵半狄手持烟卷对计算机说,我抽烟你介意吗?计算机说,我灭绝了你,你介意吗?
雪山飞狐很快就又来了一封信,这次他说,我的长篇大论居然只换来了你的七个字,外加两个标点符号,我看了整整三遍啊,还是那七个字,外加两个标点符号。
当然,收到这样的信,我就再也无法等待到过节了,我立刻给他发了一张美丽的电子贺卡。
他在三十秒钟后就回信了,看来,要做个成熟的男人,我还得走很长的路。
我就坐在电脑前面笑起来了,我开始给他写信。其实我最不喜欢写信,尽管我每天都被电子信淹没着,我只是喜欢打开它们时的感觉,像破开太阳,而纸做的信,我更乐于拆它们,撕破纸张,清脆的破裂的声音,无比美妙。
至于写信的人,以及信的内容,它们对我来说实在不怎么重要。
如果对方每天每天都写信给我,我就会寄动画给他,毕竟那是一举手就可以做的事情,贴附件,写上主题,很多时候主题都不必要,发送,那些活泼的动物就安全并快捷地送达了。就像寻呼台的群呼服务,这项服务在春节临近时尤为重要,只需要把号码提前报到呼台,那么多的号码,一个号码就是一个人,在十二下钟声响起的时候,他的呼机上就会出现“过年好”的字眼,那些字在同一刻也显现于其他呼机的屏幕上,美好的祝福啊,它分成了几十万份,每人一份,真好。
每逢过年我就开始干这样的事情,我给每个人都派卡片,一模一样,环保的电子卡片,老少皆宜。
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对,我的朋友雅雅很多年以前就这么干了,当年她突然决定去广州生活,临行前,她于匆忙中打印了一封信,然后复印几百份,散发出去。信是这么写的:
原谅我没有时间逐一给每一位朋友写信,但请相信我对你们每一个人的挂念。你们不会理解我的离开,可是我要离开。雅雅。
很多年以后,朔依布勒也说了类似风格的话:谁知道钱哪儿去了,它就是不见了。令我惊喜的是,雅雅给我的信略有些不同,她在纸的最下方写了一句:“梦露好吗?”
梦露是我和我的朋友雅雅、念儿共同助养的孤儿,五岁,由于生来残疾而被遗弃,从此住在国家福利院里。自从雅雅去了广州,念儿去了海南以后,那个孩子就归我独自助养了,可是我也没能坚持多久,一个冬日的午后,我喂过那个可怜的孩子吃完最后一匙米饭,就悄无声息地从儿童福利院里永远地消失了。
所以每当海南的念儿和广州的雅雅在电话里问及梦露的时候,我就会停止说话,咳嗽一番后,说,我多么思念你们,真的。
那两个聪明的坏女人也就会顺水推舟地说,亚龙湾的沙子像天使的眼睛那么纯净耶。或者,普利的川菜又比以前贵了耶。
很多年以后,我开始接听电话过渡性全面失忆,那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疾病,通常表现在,与对方说着说着话,很突然地,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直到世纪末的八月,我在海南走路走到了一块铁皮上,被送进了三亚市人民医院,十月,我又在广州从一家湘菜馆的石台阶上滚了下来,我才意识到,是那个可怜的孤儿的恨,过了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我给雪山飞狐寄了一篇东东,当然“东东”就是“东西”的意思,我不得不称它为“东东”,身在网络,但不照网络的规矩办事和说话,就会被看作是一个异数。连网络外面的人都知道,我们管所有的男人都叫“青蛙”?管所有的女人都叫“恐龙”?
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因为根本就是没有道理。
总之,我在我的东东里说我经常和我的女朋友们争辩,谁比谁更痛苦。
雪山飞狐说他看我的东东看得头很晕,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我想说什么。
我想那是因为雪山飞狐远在美国,而且平日看我的东西甚少,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文章中所说的那些女朋友,她们一概漂亮,富足,但是有很多问题。而她们通通都是一个人,就是我。
但是雪山飞狐有一句话也很有道理,他说你无法帮助你的朋友,因为你自己的痛苦,痛苦于痛苦是无助的。
我听过他的这句话以后就不再问自己问题了,确实,痛苦于痛苦是无助的。
所以当雪山飞狐说他的一生有两个大烦恼,第一是他的领导总对他指手划脚,第二是,他已经死在网络里,烂得骨头都没有了。我真是不懂。
我就说,飞狐大哥,领导们总是要指手划脚的,这是常识,每个孩子都知道,至于您的第二大烦恼,那怎么会是烦恼呢?网络是精神寄托,现实太严酷,不想看它,就到网络里去,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你认为网络是最大的乐趣,那么更不必要认为深陷网络
是罪,找寻乐趣是人的天性,不要克制它,明白?
雪山飞狐就说,不跟你说了,不痛苦于痛苦也是无助的。
其实我不过是在安慰他,因为我正面临着与他一模一样的问题,我甚至在自己的日记也写到,世纪末的精神鸦片不再是爱情,而是网络。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从人的关系中脱离出去,只要我上网,我只需要一根电话线和一张庞大的网络,就可以处理好一切事情,可是我取信、复信,还是身在关系中,到处都是人。
我开始生一种与网络有关的病,当疾病开始严重,我开始写一篇与网络有关的小说。小说里的女人沉迷于网络,夜以继日上网聊天,最后孤独地进了精神病医院。后来发生的一切正如我的小说里所说,我的朋友念儿果真由于轻微的精神创伤,住进了一零二精神病医院。雅雅的脸都吓得白了,雅雅不再让我写她,雅雅说,你要永远忘了我,你从来就不认得我。
雪山飞狐后来就对我说,你不要写太痛苦的东东,你为什么要责难自己?每一个作家都遭受过巨大的苦难,而且至今生活在悲剧中,可是你始终都得向人们展示纯真和理想。
我有一点儿吃惊,我说,雪山飞狐你说什么,你说我是一个作家?
雪山飞狐说,是啊,你是一个作家,我在你的主页上看到你说,没有男人你会郁闷,不写作你会死。
我仍然很吃惊,我说你多大了?他说他26岁了。我就说,哦,你真是一个孩子。雪山飞狐说我们都是孩子,我们都一样,已经分辨不清楚现实生活与网络社区了。他说他要崩溃了。
我说为什么?他说他的一个BBS好朋友自杀了。当然我们所说的自杀,其实只是说一个人扔掉了他的网络帐号,从此再也不上网了,或者他更换了他的网络帐号,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
雪山飞狐说他最接受不了朋友的突然消失,即使那只是一个虚拟的网络朋友。我说,没什么可伤心的,这就是网络规则。
当我再次说到网络规则的时候,雪山飞狐开始生气,他说所有的规则都是可以建立也可以删除的,还有你一直抱怨的盗版和侵权的问题,其实软件人员和作家都在互相拆对方的台,作家用盗版的WORD写小说,软件人员经常会买到盗版的小说集,然后益智休息,于是我们都仅仅是脱贫了,谁也没能致富,真正致富的是那些看得懂文字,但却不把文字当做生命的家伙。
我说,算啦,我和软件人员没什么话可说。我只知道,既然我们都能够操纵我们的帐号在网络的虚拟空间中生活,那么在我们的上空,一定还有精神的我们在操纵着人间的我们的肉体帐号,进行这游戏一般的生活。
雪山飞狐说他恐惧极了,如果他在深夜里亲耳听到我说这种话,就会睡不着觉。我们始终只是在通电子信,我们在电子信里说话,雪山飞狐每天都给我写两千字的信,有时候我会回信说,收到了。有时候我什么也不说,只寄一只抽??的猫给他,或者寄一只奔跑的熊给他。
我想很多时候我真恶毒,我只对我的朋友们恶毒,我心安理得享受他们对我的爱,从来没有想过还要付出。
雪山飞狐后来从一个陌生的信箱发了两封一模一样的中文信和英文信过来,问我有没有乱码?我回信说,很好,两封都没有乱码,中英文对照,像简明世界名著。
雪山飞狐又说,其实那是一个测试,因为他们实验室的网已经断了,只能通过专线连入联INTERNET,他以为他发不了信,就试验了一下。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个很坏的感觉,也许我会失去你。我说我什么时候被你得到过?开玩笑。
雪山飞狐就说,他爱上我了,其实他从第一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就已经爱上我了。于是我再也没有给他复信,我对自己说真糟糕。
有人在BBS上说,网恋的前奏就是电子信,然后是ICQ,然后是电话聊天,然后是通过比特的传输做爱,最后便要真刀实枪地见面了,而这一刻的激情爆发往往是最后的终结时光——网络爱情99.9%见光死。
而我和雪山飞狐,还没有经过ICQ和电话做爱,居然就,网恋啦?太糟糕了。
雪山飞狐一如既往地来信,他说,在期待了很久以后,我终于知道,再也不会有你的消息了,一个水瓶座的女人是不愿意让别人过度地侵入自己的生活的,我解释不了我在未能收到你的信时所产生的恐惧,因为和你书信交流令我快乐,这种完全柏拉图式的精神愉悦,它令我快乐,给现实生活加上美丽的伪装对我来说就像是毒品,可能剧毒,但我却愿意在麻醉中获得心灵的自由。
我发现我的心灵有一点儿疼痛,于是我安慰他,我说你别这么想,以后会好起来的,我们都会好起来的。网络毕竟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像“轻舞飞扬”那样的女人,只存在于网络上,而像《第一次的亲密接触》那样的爱情,你得明白,那只不过是小说而已。尽管我也相信,有些小说是用身体来写的,特别是网络爱情小说。
后来雪山飞狐问我,我不爱他是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工科男生,满脑子高斯方程、正态分布什么,一点儿也不幽默。
我说,你看了《大话西游》没有,他说他看了,我说,你看了《喜剧之王》没有,他说他也看了,我说,你都记得些什么。
他说他记得周星驰说,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没有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再来一次,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我爱你’。如果非要把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他说他记得张柏芝说,老板,我走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已经够幽默的了。
后来雪山飞狐终于平静下来,他开始问一些其他读者都问的问题,他问我平时有什么爱好,整天写作?或整天花枝招展地跟女伴们出去玩?喜欢烧烤吗?我也就平静地回信说,我没有什么爱好,也不经常和女伴们出去,花枝招展地逛街或者泡酒吧,我们只吃过一次烧烤,因为我们更喜欢本帮菜,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知道怎么对自己好一点。
从此就再也没有了雪山飞狐的电子信,一切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遇到网络是我的大幸,还是我的不幸,我不知道,但它是我命里的宿缘,是一定要来找我的,所以我很坦然地待它,但我却总不能坦然地待网络另一端的你,这真是致命的诱惑,勾去了我的魂魄。我只能离开。
后来我常去的聊天室新来了一个名字叫做FLYING的孩子,FLYING说他学物理,他曾经把爱情和高等数学放在一起比较,他可以把握住高数的定理,但却无法掌握爱情的玄机,因为爱情没有逻辑与定数,对他来说,爱情是一道真正的难题。
我们都安慰他,我们说,你还小,以后会好起来的。FLYING只和我说话,说了很多话,后来他说他只有五分钟了,他不得不走。我就说,如果你真的只有五分钟,我会做你的女友。很多观众都大笑起来了,他们说,真荒诞。可是FLYING说,欺骗也好,戏说也好,我都无怨,只要有那五分钟的真实,我就会记住一辈子。
新千年的第一天,我收到的第一封电子信是一只背着双肩包流浪的动画狐狸,狐狸展开一封信,信上写着大字:我是雪山飞狐,你还记得我吗?
也许我们同时都感到了语言的滞涩,因为某种感动一旦过去,长久留在心中的就只能是支言片语。倘若我们都无法从这里体味到超出生命本质的情感世界,那么一切的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飞逝而变成流星的一瞬,可是我们应当相信那曾经有过的一瞬间的真实。至少我相信。
还记得吗?那个FLYING?其实是我,为了和你说话注册的新名字,当你在聊天室里向FLYING说出,如果你还有五分钟,我会做你的女友时。我几乎失声痛哭。
原谅我说出了这些,我知道爱不是一厢情愿,不爱就是不爱,我明白。
……
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不要告诉我,你在非洲啊 ^_*
四、念儿这一生
我必须打开电视,唱机或者调频电台,任何一样能够发出声音的机器,我得让我的房间里有一点儿声音。我太孤单了。我的冷清的房间和冷清的我。我想我要疯了。
——2000年1月20日
念儿从海口回来以后就开始喜欢说话,念儿每去一个城市都会带回来一个坏习惯,
念儿从广州回来以后就开始喜欢煲汤,念儿从上海回来以后就开始喜欢购物,我不希望
念儿再去什么地方了,她的坏习惯会越来越多。
念儿打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为我的新主页调格式,已经调了两天了。
念儿又问我什么叫做WINZIP?我说你真幸福,你开始用电脑就已经有WINZIP了,
我那个时代可是除了CCED什么都没有呢。念儿说我从一开始就遇到了CIH,你那个时代有什么?我说不跟你这个电脑盲废话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念儿说,为什么我能收到E信,却发不出去E信。
我尽量说得通俗易懂,我说,发邮件用的是SMTP服务器,收邮件用的是POP3服务器,一般来说,这两个服务器的IP地址是分开的,如果你能收到信,那就是说你的POP3
是好的,如果你发不了信,那就是说你的SMTP有问题。
念儿茫然地看着话筒。
我想我还是什么都别说了吧,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很茫然。我就说,总之,你的电脑坏了。
念儿就说,那么我搬到你这儿来住吧,我需要每天用电脑,我需要它。
然后念儿就搬过来了,而且她把她的狗也带来了,她说我太闲了,会有很多时间喂她的狗,而且总有一天,她得把它托付给我。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小念一直看着我。小念还没有女朋友,小念经常坐在那里发呆,看风景,念儿说小念真寂寞啊,可是小念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小念很帅,也很乖,惟一的乐趣就是看电视,可是到现在小念还找不到女朋友。
念儿说小念以前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一起长大,一起玩的女朋友,可是小念的女朋友在去年结了婚,念儿给小念找别的女朋友,找了很多,可是小念看都不看一眼,直到小念以前的女朋友生了宝宝,小念还没有找到女朋友。
念儿很伤心,念儿说小念这一辈子都要打光棍了。我安慰她说,这有什么关系呢?这说明小念专一嘛,这样的好狗哪里还找得到?
名字叫做小念的好狗就在旁边听着,一声不吭,在我和念儿都哀怨地望向它的时候,它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开,背影还是那么寂寞。
小念这次和念儿一起搬过来住了,我想我以后每天都得按时喂它,我真可怜。
从海口回来喜欢说话的念儿告诉我,她的这一生里有两个男子,一个喜欢穿黑衣服,一个喜欢穿白衣服,都是很英俊的男子。
我说念儿你看张爱玲看疯了,你这一生还没有过完呢。
说这些句话的时候我们都在医院里,我的脖子上竖了一个坚硬和奇异的东西,它支撑着我的头,不让它掉下来。
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我的头就快要掉下来了,我整天都这么想,我认为那一天迟早会来到,我正在吃饭,或者正在说话,可是很突然地,我的头滚下来了,像光盘游戏里的妖怪。于是我经常双手捧住自己的头,希望能减轻脖子的负重,可脖子还是很疼,越来越疼。
再到后来,我的头倒是没有掉下来,只是我的左手臂彻底没有了知觉,那是一个正常的早晨,有明亮的太阳,我一醒过来,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躺在床上,忍受着无法言说的疼痛和恐惧。我清晰地记得,昨天我睡不着,用我的电脑聊了一晚上天的念儿鬼鬼祟祟地翻箱倒柜,找了很多药骗我吃,当然她没有成功,而且还被我骂了一顿。
我仍然睡不着,我翻来覆去,突然就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我的床沿上,我尖叫了,当然尖叫也是无意义的,因为我也知道当颈椎炎发作的时候我会有幻觉,幻觉当然是不好的,它使我无法分辨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如果我看见有男人坐在我的床沿上,而它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幻觉,一种不是幻觉。疾病使我把幻觉和现实搅到了一起,我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不得不尖叫。我痛恨疾病。
念儿陪伴着我,她没抱怨什么,可我知道她就快要容忍不下去了。
新新人类的新友谊其实只是说,年龄相仿的几个女人,受教育程度类似,生活体验类似,并且喜欢看同出产地的时尚杂志,用同品牌的护肤彩妆,那么她们就会经常在一起,她们一起逛街,一起喝咖啡,一起讨论男人,当然她们从没有想过还要一起上医院,尽管医院也时常出现,但通常只与洗牙或专业脸部护理有关,如果只是陪着在医院做普通的牵引,她们就会很不高兴,露出难看的嘴脸。
我从二十岁开始,每年都得一种病,第一年是颈椎炎和腰肌劳损,第二年是胃溃疡,第三年是间歇性的妄想症,第四年才刚刚开始,我希望我不要再得新的病了。
我身为一个过于年轻的老病号,在医院里享受最优惠的待遇,那些英俊的医生们啊,他们都认得我,他们在私下里秘密地打了一个赌,他们说,在十年之内她必然地会腰椎间盘突出,另一些则对时间提出了否定,他们认为要更早一些,比如五年之内。
当然这些毛病都是写出来的,可我写了这么多字,却总是吃力不讨好,我刚刚翻到了一张都市报,我看到了一句话:“订在‘70后’女作家商业写作的耻辱柱上。”我希望有一个好女人自愿地被“严肃的写作”订到耻辱的柱子上去,她承担我们所有的罪,而那个女人最好不是我。
现在我除了眼珠子可以动,其他都动不了,于是我只能静听念儿尽情地说话,念儿说她的这一生里有两个男子,一个喜欢穿黑衣服,一个喜欢穿白衣服,都是很英俊的男子。
念儿说话的声音很高,可我们都不担心别人会听到什么,我与念儿相处多年,我们有自己的语言,那些繁琐的字母代号和跳跃的叙述,只有我们才明白。就像我们在网上,我们管所有的男人叫DD,所有的女人叫MM,当然那纯粹是为了快捷地敲键盘,因为所有的大侠们写中文字都太慢,而我们在网络上的每一分钟都是要付钱的。
我的每一分钱都用来阅读网页,有一个今日作家网,由我们的组织操办,里面有很多免费的小说和新闻,可是很多被隆重推荐的大牌们,他们从不用电脑,更不用说网络,他们绝不会知道自己的脸及作品做在网页上会有怎样惊人的效果。
我听说用笔在纸上写字会有一种思想感情,或者这么说,用笔在纸上写字会有一种强烈的气流溢出,于是写作的同时又可以锻炼身体,如果真是这样,写字就又是一种奇异的气功。于是我尝试了一下,笔却使我的手指非常累。
当然这也是现实,我们从一开始就使用电脑写字,使用网络查资料,而老一代的写作者们,他们会为网络的侵权行为生气,尽管那不全部是网络的错。我不生气,我热爱网络,我非常耐心地等待网络规则。
我知道会有很多人骂我,当然无论他们骂我什么都是有理由的,我总是出现得不合时宜,就像很多年前有人联名状告网络侵权的时候,我却公然在一家北京报纸上说,大家不要生气,请不要生气,合适的规则会出现,不会太久。所以很多时候我真的很笨。我还在新世纪来临之前卖出了我的六十万字小说的电子版权,一切正如那位从事电子版权交易的张经理所说,“今后一旦国内网络趋向正规化,电子商务迅速发展,网上书店一一开张,我们还有什么可卖的呢?难道都先汇一笔美元到国外去,再把作家们的电子版权买回来?”
可是我很满意,我一丁点儿也不觉得我把自己卖贱了,尽管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少了,我曾经以为他们会用美元付款。可是我很满意。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已经在网络上搜索到了很多很多与自己有关的网站,而里面大部分的网站都是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我相信还会越来越多,这已经是事实。我找不到律师去告他们,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而且我很怕律师,我从小就很怕和律师说话,所以我只能把自己已经暴露在网络上的文字全部都卖掉,也许买方会统一解决掉那些纷争,如果他们能够因此而赚一笔大钱,就更好了。
我还对自己说,现在我只有24岁,我卖出的是我24岁以前的小说,以后我会写得更好,我还年轻。这样,我的心里就好过起来了,至于其他的写作者,我不是他们,所以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所以当电脑专家郭良先生批评我的时候,我仍然振振有词,最后我居然使用网络语言,我说,懒得说啦,闪乐。
所以念儿也有念儿的语言,能听懂念儿语言的只有两个人,现在这两个人分布在中国的广州和常州,就是过春节,她们也互相见不着。
念儿曾经很落泊,她孤单一人,连我都不太愿意搭理她。
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像她父亲那样爱她的男人,他带她到南方最好的城市买衣服,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双方都不太明白对方要干什么,他们暧昧得很,他们走在街上,可是靠得不很近,晚上吃过饭,他们也各自回各自的房间,直到现在,那个男人仍然像父亲那样爱着念儿,他给她一切她要的,可他从没有碰过念儿的一根头发。
所以那个男人,从总体上来说,他是一个好男人。
所以那样的男人是每个女人都向往的,既安全,又实惠。他们一起来到了白衣男子的店,念儿去挑衣服,而那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则坐下,开始翻报纸,喝茶。白衣男子很年轻,而且像一切言情小说里所说的,他英俊极了,除了头发和眼睛是黑色的,其他的一切,全是白色,他穿一身白,那种面料,有着无法言说的魅力。在他的店外面,停着他的白颜色跑车,白得眩目。
店里所有的服装都来自他的设计,只两种颜色,黑与白,它们配在一起,很奇异。有一种M2,也只有这两种颜色,它们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颜色,我有一模一样的M2鞋,一双白,我穿着它谈理想,很正经,一双黑,我穿着它什么都可以干,除了谈理想。念儿只喜欢红,念儿二十年来穿的戴的都是红,念儿就是穿了惯常的一袭红去了白衣男人的店,可就在那一刻念儿突然觉得红是一种俗气极了的颜色,念儿需要立即就从架子上拿一片白罩住自己。
念儿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了。念儿是一个经历丰富的女人,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种,如果一个男人,可以让念儿在一瞬间就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么那个男人一定是个少见的尤物。
念儿买下了一套衣服,而且是自己付帐,那是一套难看极了的设计,可是贵得惊人。所以那个男人,他一定不是靠卖衣服来养自己,因为我从没有听说过他的牌子,而且太好看的男人,通常会有些别的捷径来完成事业。
念儿选的是一款很长很长拉链的裙,那条拉链被白衣男子设计在了裙的背后,也许所有的男人都喜欢这种设计。
在我和念儿最喜欢的DE BEERS钻石广告里,这款设计就出尽了风头。一个画好了妆做好了头发的女人,站在镜前穿深蓝长裙,她试图自己解决好拉链,可她试了几次,那条拉链仍然很顽固,此时,一个男人走近她,轻轻抬手,拉链就被漂亮地处理了,女人回眸浅笑,手指间有亮光在闪,是他们的爱,一枚钻石戒指。就这样。
我和念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每次行文至此,我们就会倒抽一口冷气,陷入沉思。年轻一点的美女,只要自己愿意,就会有很多像父亲或者不像父亲的男子奔过来为她们拉拉链,而我和念儿的心都太坚硬了,我们每次为自己拉拉链都要出一身汗,我们的指间也没有华贵的光,即使只一闪。
可我们也经常脆弱,我们也经常地想,只要有一个男人,他肯为自己拉一回拉链,那么,就应该嫁给他。
想想而已。我们都太坚硬,念儿每晚都在西餐厅弹钢琴,我每晚都坐在电脑前写字,我们都很想活下去,不然我们不会那么折腾自己。
白衣男子亲手设计的拉链给我们的念儿带来了一点小麻烦,可当他满怀着歉意为客户整理衣衫的同时,拉链又变化成了小机遇。
念儿敏锐地感受到了那只手的温情,像水,轻柔地从背部滑过去了。像做爱前的抚慰。
念儿希望时间静止,水在流,永远在流。他果真停留住了,也许是因为念儿的美。只是手,只是一只手,却是全部,就像在电话里做爱,很多时候远远好过真正的做爱。
我和念儿都还很年轻的时候,我们很空闲,每天看盗版影碟,有一部很好看的电影,产自七十年代初的美国,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出生。
我们坐在沙发上,看到一个小女孩,她梦见有斑点的豹,于是她醒来,看见自己的父母在烛光中做爱,她吓坏了,她尖叫,然后奔跑,然后她长大了,过放荡的生活,她被带入交换性伴的俱乐部,沉醉在很多手和脚中。
我和念儿坐在长沙发的两端,我们紧张得很,谁也没有动一下,直到很多年以后,我看一本口述实录的书,书里说,七十年代,人们以一种对待哲学的态度对待交换性伴侣这种事情,与陌生人性交后,他和她会起身与对方握手,并且很正式地介绍自己。我一点儿也不吃惊,因为很久以前我和我的女伴念儿,我们一起看类似的电影,出了一身汗。
电影中的那个女人后来被拐骗到很遥远的地方,她终于逃出来,在太阳下,她奔跑,她以前的情人奇迹地出现,她以为她终于得救,她不知道做什么好,于是她和她的情人找到一个电话亭,他们在电话亭里做爱,然后,那个男人整理好衬衫,弃她而去,女人独自站在原地,在太阳下,这时,追捕女人的庞大队伍出现,他们向她包围过来,而她只是望着她的情人离去,她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记得她的眼神,记了很多年,并且会永远记下去。
后来我对爱情很迷惘的时候,我问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男人,我说是不是我学会了煲汤,我就会抓住男人的心。他笑了笑说,男人喝完了汤,然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我听了以后对爱情很失望,我发誓我一辈子都不要煲汤。而念儿煲一手靓汤,念儿说过她最大的梦想就是与会喝汤的男人在金子做的床上做爱。
我说,我的梦想就是我在睡觉前看见床头柜上有一叠人民币,我摸摸它,觉得很满足,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第二天那叠人民币还在,一张都没有少。所以我和念儿不一样,念儿永远活在神话中,我比她现实得多。
但是念儿运气好,她找到了一个父亲,那位父亲带她出去买衣服,她在店里又看到了一个好看的白衣男子,她被那个男人的相貌迷惑住了。
这个时候黑衣男子出现了,他的身边是一个美得可以用惊艳来形容的女子,但是她分明要敲他的竹杠,她像一只蚌那样张开翅膀扑向那些衣服,她什么都要,这也要,那也要。
她的样子太饥饿,于是店里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正在做的事情,望着她。念儿没有什么表情,念儿也是个女人,念儿说过她什么红眉毛绿眼睛都见识过,所以她从不惊奇。黑衣男子很年轻,而且像一切言情小说里所说的,他长了一张什么都无所谓的脸,除了他耳垂上的那些环是银白的,其他的一切,全是黑的,他穿一身黑,那种面料,有着无法言说的魅力。如果念儿往店外面看,就会看到白颜色车的旁边,新停了一部黑颜色车。
现在好了,两个男子,他们都出现了,除了颜色不同,其他的,他们一模一样。黑衣男子看都不看一眼那个正在疯狂购物的女人,他神秘地笑,然后环顾四周,他看到了一身素白的念儿,他专心地望着她,一直望着,一直望着,再也没有移开过。那是一个坏透了的男人。念儿后来说,他一点儿也不在乎身边的女人,他不在乎钱,也不在乎女人,他纯粹就是为了应酬她,她要来,他就带她来了,她要买什么,他就由着她买,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她,他只认为那女人是一只宠物狗,因为她是宠物,所以他什么都满足她,可是他从心的深处歧视她。
然后呢?我说,你说的只有感受,没有故事,我想知道接下来的故事,那个抚摸你的白男人,那个盯着你看的黑男人,那个坐着喝茶的父亲男人,他们接下来做什么?什么接下来?念儿说,接下来我就回家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还给你捎了个银手镯回来吗?
我说念儿你闭嘴,你说你这一生只有那两个黑白男人,而那两个男人却在同一地点同时出现,他们一个趁着职务之便摸了你的背,另一个则色迷迷地望了你半天,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全部都消失了,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你以为你在写小说啊?我太生气,生气使我暂时忘却了脖子的疼,我没有来得及说更多的话,念儿飞快地收拾了一下她的东西消失了。
夜晚,我去念儿弹琴的西餐厅找她,我想知道,念儿工作时的样子,我坐着,听她弹那些软绵绵的曲子。
念儿在八点整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她走下来陪我说话,她暗暗地骂我,她说,你真蠢,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坐在这儿也要花钱?
我说念儿你放心吧,我只要了一杯水,他们只问我收了拾块钱。
念儿仍然露出了十分心疼的表情,于是我安慰她,我说,我又没有在这儿点菜,我知道你们餐厅的菜出了名的难吃和贵,可是念儿,为什么每天还有这么多的人来呢?念儿说,因为这儿可以开超出消费范围的大面值发票。
然后我说,那么为什么那么多洋人,他们也喜欢这儿?他们又不要发票。念儿说,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
这时我们的旁边出现了一个肥胖的德国男人,他的脸很巨大,鼻子很红。他说,两位小姐可不可以陪我们喝一杯啤酒。
念儿说对不起我们不会喝酒。
那么,那个巨大的男人说,喝茶可以吗?陪我们喝茶可以吗?对不起我们也不会喝茶。我说。
念儿的领班跑过来,我看见她的嘴在动,我不知道她说什么,我只看见她的嘴,涂得很红,说起话来那片红越来越红,遮住了她的整张脸。
然后,很突然地,念儿站起来,走到旁桌,她飞快地端起一杯啤酒,灌了下去,然后她飞快地回到钢琴前,继续弹琴。
我坐着,茫然得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又不能自己走到念儿和钢琴前,问她,你干什么?
我只能等在原地,望着远处的念儿,发呆。
九点,念儿下班。念儿说,你知道吗?刚刚坐在我们旁边的那桌人。
我说,那桌德国人?
念儿说,不是不是,是坐在你身后的那桌男人,他们说,快看快看,那两个女人在跟老外谈价钱呢,六七百就可以谈成一夜了。
我回头,那张桌子空空荡荡,人早已经走了,只有他们吃剩的残菜盘子层层堆着,一片狼籍,丑陋得像一堆屎。可我一丁点儿也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说念儿你这个蠢女人,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早说我去踢翻他们的桌子。
你踢什么桌子?念儿疲倦地一笑,说,我们不就是像他们说的,陪了酒了?
我说,你他妈才陪了,我可没有。说完我就开始后悔,于是我又说了点别的,我说念儿你被剥削了,其实很多生意都是为着你来的,他们只为了看一看你的样子。念儿还是哭出来了,念儿边哭边说她头痛。我说怎么会?我整夜整夜头痛是因为我坐在电脑前写字,你整天弹钢琴,为什么会头痛?
念儿还是说她头痛。我仔细地想了一想,然后问她,你吃了什么古怪的东西没有?念儿也仔细地想了想,说,没有,我只是长智齿,太疼,所以昨天我去拔牙了。
就这些?
就这些。
好吧。我说,我头痛,因为我整夜写字并且整夜接电话,我每天每时每刻都接电话,后来我右边的太阳穴痛得快要裂开了,我就把惯常戴在左边耳朵上的耳钉移到右边耳朵上来戴,后来再有电话来,我再试图用右耳朵听,那个耳钉就会把听筒隔开,我就再也不能用右耳朵听电话了……
有什么效果吗?念儿说。
当然。我说,自从我换过耳钉以后我就不再偏一边痛了,我的左太阳穴也开始痛,两边一平衡,痛就轻缓了。
念儿说,可我们不一样,我的痛是从神经开始,我感觉得到,我的神经在一跳一蹦地,像一根线,马上就要断了。
我笑了笑,我说念儿我们不要去想太复杂的东西了,我们看周星驰的电影吧。那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我最喜欢在凌晨两点看电影,我一直在等那个镜头,我就等周星驰说“一万年”,我就可以哭出来了。我看了几十遍了,每次我都哭得一塌糊涂,我觉得我很丢脸,我看周星驰的电影,可是我哭了。我真丢脸。
这次我在沙发上就哭出来了,我哽咽得喘不过气来,差一点憋死。
念儿不哭,念儿很耐心地问我,到底至尊宝是先遇到了紫霞仙子,还是先遇到了白晶晶?
我说我不知道。
然后念儿很向往地看着周星驰的脸,说,我从来也不知道年轻男人的爱,那会是什么样的。
我说,念儿你真傻,年轻男人没有钱,也没有车,他们只买得起一捧花。
然后我关掉电视去睡觉,而念儿又开始用我的电脑上网,与陌生人聊天。她已经加入了网络社区,给自己买了一套小洋房,她给自己找的网络职业是一家时装杂志的副编审,她在网络上也养了一条名字叫做小念的宠物狗,她每天都买彩票,她还有一个网络男朋友,他们感情很好。
我试图在睡前与念儿说话,可是她不理我。我就写了一张便条贴在打印机上,我在便条上说:我知道你已经上瘾了,可我实在也做不了什么。有时候网络是一种负担,又是一种精神鸦片。别忘了明天一早去买牛奶,巧克力的那种,你已经把我冰箱里的牛奶全都喝光了。
写完,我上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接到了电话,我赶到太阳广场,他们对我说,你认得这个女人吗?他们把念儿指给我看。我点头。他们就说,这个女人从凌晨五点开始就站在太阳广场,她请每一个路过的人吃饭。他们说实在看不出来她有什么病,因为她打扮得很时髦,可是她固执地要请每一个陌生人吃饭。我们只能检查她的手提包,他们说,我们只找到了你的电话号码。
念儿不说话,念儿的两只手臂被他们紧紧扣着,但是她不吵也不闹,样子很健康,像她平常的样子。
这次是我陪着念儿去医院,医院很近,可我却觉得它很远很远,那段路,我们怎么走也走不完,我叫了辆人力车,念儿很轻盈地坐了上去,像我们平时逛街的样子。我和念儿很聪明,我们都知道的士起步价要拾元,而人力车只要五元,还可以看风景。我们坐在人力车上,念儿说,我们去哪儿?
我说,我们去看病。
念儿平静极了,念儿说,哦。
我从来也不知道年轻男子的爱,那会是什么样的。念儿又说。
我说,念儿你真傻,年轻男人没有钱,也没有车,他们只买得起一捧花。说完以后我开始哭,我想我哭是因为我和念儿一样,我们都很想知道,年轻男子的那一捧花。即使只一捧花,也还是幸福。
五、水瓶星座
在特洛伊城里,住着一位俊美的王子,他的容貌连城中美女都自叹不如。
有一天,宙斯来到特洛伊城,他看到王子,不禁惊叹,人间竟然有如此俊美的王子。宙斯回到神界,每天都朝思暮想,有一种邪恶的想法在他的心中酝酿。他又来到特洛伊城,变成一只大鹰,抓住了王子回到神界。
从此,特洛伊王子在天上变成水瓶,负责给宙斯倒酒。小妖精茹茹,每当你夜晚望着星空时,有没有看到一个闪耀的水瓶星象,正在倒酒的样子呢?
——MYOU
我在冬天出生,水瓶星座。
我有一个梦。我在我的小说《飞》里说过,我五岁,我在枕头下面放了一只玩具飞机,我妈妈问我那是为什么,我说,我有一个梦,每天晚上,我都要坐着我的飞机在天上飞。
后来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他们看到何向阳先生说,多少使我对七十年代人有些好感的也正是五岁起就藏在主人公“我”枕下的那只玩具飞机,它像一个被珍存的理想一样,放在那里,十七年了。我很感激他。
因为我很不幸,我选择了写作做我的职业。
我看到了一个五岁的男孩,他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国家。我还看到一个五岁的女孩,她把她的猫放进微波炉煮了五分钟,她向所有的孩子展示她的杰作,那只可怜的猫失去了尾巴和腿,可它没有死。
我曾经对成人世界厌倦,我不想长大,我总是在梦里回到我的童年。可是那些五岁的孩子们,他们使我对童年世界也感到厌倦。
我从四岁开始拉小提琴,我的父亲母亲以为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小提琴手,可是他们找错了老师,我的提琴老师,她一生的不幸和痛苦,使我从四岁开始就对男人们恐惧。我的初恋情人开车撞死了。我和我的第二个情人分手以后,他很快结婚,他使我整整一年都厌恶写作,一个字都写不了。后来我爱上的每一个男人都是有妇有夫,我为了摆脱那种罪恶,开始沉迷于网络,我看到了数以万计的网恋实录,我的身边每时每刻都有人从网络中找到爱人,可是我很不幸,我谈了一次不成功的网络恋爱,就此戒网,再不提网恋二字了。我说过了,我很脆弱。
我的父母努力要令我明白,我有男朋友,他在非洲,每个月写一封信给我,有时候他的信会跑到台湾去,他们发现了错误也不把信还给我。
他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打电话给我才合适,因为他那里天亮了,我才刚刚进入黑夜,他那里很热,我这里却下大雪,他醒了,我还睡着,我们的颠颠倒倒的日子。
我也许会嫁给他。但更大的可能是,我什么人也不嫁,我一个人过着,永远。
我还在《飞》里说,我出生的那一年大地震,我看到了审判江青,我还看到了好看的电影,在一大片油菜花(油菜花?)地里,一个穿着红毛衣,扎着小辫,手里挥舞着一条红纱巾的姑娘,朝着不知名的前方奔跑。(慢镜头)她跑啊跑啊,脸上溢着健康的红晕,却总是跑不到头。我实在不知道这部电影的名字,如果你知道,麻烦你打个电话告诉我,对于那个镜头我有着非常的好感,我希望能够找到它再次重温一遍。我的朋友看过我的小说以后就去找资料了,他们在两年以后才找到那个镜头的出处,他们打电话告诉我,那部电影叫做《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是峨眉电影制片厂1981年摄制的农村题材影片。
1981年,多么好的日子,那一年我五岁。
我的朋友们说,很好,你注意到了红毛衣,那么你从五岁开始就已经是一个小才女了,因为红毛衣是整部电影最富于表现力的细节道具,是纯真爱情的象征。
我有点茫然,我说其实我很笨,我只记得那个镜头,我根本就不知道它有什么意思。我从五岁开始写诗,我都写了十年了,才发表了一首诗,我在我的处女诗《雾》里说,这个互相看不见的世界,让我们挽起手来吧,冲破这层层迷雾。大意如此。
两年以后,我改写小说,我的小说很快就发表了,我在我的处女小说《独居生活》里说,我的同桌女同学跑到上海去,跳黄浦江自杀死了。我妈检查了我的小说以后问我是不是受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影响?
我也有点茫然,我说什么叫做一江春水向东流?
后来我在一家旅行社打暑期工,每个周末我都带一个庞大的团去杭州,西湖美景两日游,我带得很好,每个人都喜欢我,老板也喜欢我,他说他要加我工资,可是开学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我在花港观鱼导掉了两个新加坡男人,他们没能自己找回来,于是我一分钱也没有得到。
当下一个暑假来临,我在我们城市的第一家民营呼台找到了工作,他们总是排我一个人值夜班,我每天晚上都接到骚扰电话,然后我打电话给另一家呼台的夜班寻呼先生,骚扰他们。我只拿到了很少的一点钱,他们说我是未成年少女,不需要太多的钱。
然后我就拿着我的工资袋去找我们老板,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就代表全年级和校长对过话,我不怕再来一次,即使把对手由校长换成了寻呼台老总,我也不会害怕。
我在办公室里看到了我们老板的朋友,他是我爸,我爸被我的出现吓坏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让我出去打暑期工了,他说他有很多钱,可以养我一辈子,可是后来我辞了宣传部的职以后,他又说他不养我了,他说,你沦落到流氓无产阶级去了。
当我反抗他,说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时候,我爸就给了知识分子一个沉重的耳光,而且他对我说,请你给我滚,滚了以后就不用再回来了。
我是我爸惟一的孩子,他居然也跟我翻脸,可见,所有的父亲愤怒起来都会翻脸无情的。
我从事宣传思想工作有三年之久,我非常郁闷,每个人都知道我为什么郁闷。期间我把我所有的郁闷和爱都写下来,我每天都写到凌晨,写了一百多万字,我赚了足够吃饭的钱,可是我爸仍然不让我辞职。
我去电台做DJ,每周一三五,深夜十一点到十二点的节目,我很累很累,可是我故意折磨自己,从小我就是一个自虐狂,我知道,如果我不可以用酒精麻醉自己,我就只能用疲劳麻醉自己,只要我很累很累,我就没有空去想体制和不合作的事情了,我会累得睡着。一切都好了。
小时候我总是问我妈我为什么必须活着,当我妈悲伤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就会说,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结束的,我自己来结束。我会把我妈弄哭,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后来我喜欢我们幼儿园的一个男孩子,他长得很好看,可是他不知道我喜欢他,因为他生来弱智,活不过十岁,我就站在大雨里淋自己,我生了一场大病,整天咳嗽,从此以后,我一绝望就咳嗽。
我总是伤害爱我的人,惟一的方法就是残害自己的身体。我终于在新世纪来临之前离开了宣传部,我曾经复印了我一九九六年的年终个人总结,我复印了五份,准备每年都交一份上去,交完以后我就升职,或者辞职,可我只交了三份,从此以后就再也不需要交了。
我做了我的最后一档电台节目,和听众们告别,当然这与我的辞职没有任何关系。有一个小女孩打电话进直播间,说,茹茹姐姐,不要走。可是我仍然要走,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很危险了,我的导播每天都告诉我,有一个男人站在广电中心的大广场上等你,他穿着西服,捧着百合花。
他使我精神紧张,每天我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考虑要不要换节目档,当我的要求被台长拒绝以后,我每天一醒过来就考虑要不要调班,我的做二四六节目的搭档,我每天每天都找他调,我们的节目变得没有规律,有时候我们俩都去上节目了,有时候我们俩都不去,导播找不到我们就播一个月前的录音卡带,居然也有听众听的出来,写信到台长室,举报我们。后来我的搭档被我烦死了,他开始躲我,无论如何都不肯回我的电话。
本来我完全不必这么紧张,可是我们隔壁电视台的女主持下节目的时候,被人袭击了,就在广电中心的大广场上,他用刀刺她,每一刀都很恶毒,她抱住自己的头,捂住脸……对方使用的是小水果刀,所以她没有死,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就又来上班了,表面上看她没有任何伤痕,可是只有我知道,她从此以后再也不能穿吊带睡衣了。
案件发生的三天前,我还陪她去买了一件吊带睡衣,当时她很犹豫,要一件可爱的绒布睡袍,还是要一件性感的透明睡衣?我告诉她,我们还年轻,必须要穿得少,以后年纪大了,穿卡通绒睡袍才可爱。她就高高兴兴地买了那件吊带睡衣,她说她准备穿给她的情人看,她的情人在另一个城市,离她很远,一个月才见她一次。现在她的情人还会要她吗?
我想我不会比她聪明,如果有人在百合花的下面藏了一把水果刀,当他抽出刀来的时候我只会发呆,我根本就不会想到捂住脸。我搬出去住了。我写处女小说的时候搬出去过,写完我就搬回来了,因为我要开学了,我得问我的父母要学费。
我又搬出去了,不过这次我是被赶出去的,一分钱也没有。
从此以后,我一直都写小说,再也没有干过别的。
我在我的写作间里孤独地过着,没有人管我,我妈会打电话给我,我不接,她就在我的录音电话里絮絮地说话,我一边写字,一边听她的声音,慢慢地哭。
后来我坐在床上看报纸,我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她下班回家,发现刚上幼儿园的孩子躲在房间的角落里,抱着一条毛巾抹眼泪,就问孩子出了什么事,孩子说,我不想长大,我要是长大了,爸爸妈妈就要老了,老了以后,就要死了。我永远也不要长大。我就捧着那张报纸哭出来了,我哭了很久,哭得天都暗了。然后我打电话给我妈,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妈紧张极了,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想请你们吃饭。
我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
我给自己化了一个妆,我已经很久没有收拾自己的脸了,我不出门,也不吃饭,我夜以继日地喝牛奶,当小念饿得尖叫的时候我给它做饭,也给自己做饭。我沉醉在网络里,一个字都不写。我的心越来越坚硬。
我戴了去年生日时我妈送的玉如意,那时候我比现在更糟,我总觉得我的一辈子都过完了,我开始忧郁,经常头疼,并且厌世。那天我很早就睡了,有电话打进来,我妈在客厅接了电话,我听见我妈说,是念儿啊,她睡了。我还听见我妈说,你是她的好朋友,你劝劝她吧,她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很担心。我还听见我妈说,我知道她烦恼,可是她在我们面前装得很高兴,她装出来的,我知道。
我妈听完电话,照惯例到我的房间里查看门窗和灯,她以为我睡着了。她关了唱机,关了灯,关了窗,出去,又回来,给我的窗下了保险。我在黑暗中,我说,你干什么?
我妈吓了一跳,她说,我把窗关关好。
我说,不要关窗,我胸闷,我要透气。
我妈站在窗那边,过了好一会儿,她说,要关,要关,我真想把窗钉死,我总怕有一天你会真的跳下去。
我没有说话。我看不见我妈的面孔,在黑暗中,她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她。只有寂静,多么寂静啊。
我在黑暗中开始流眼泪,我的眼泪把枕单都弄湿了,我没有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我侧着脸,拼命咬住枕单,想控制住自己的眼泪。枕单很清洁,我妈每天都把被子和枕单拿出去晒,我妈说过,晚上你睡在床上就会闻得到太阳的味道。可是我的眼泪越来越多,我把一切都弄湿了。
第二天早晨,我睁大着眼睛坐在床上,希望永远这么坐下去。我妈走到我的床前,把一块玉挂到我的脖子上,她说,生日快乐。那块玉很凉,可是真奇怪啊,它马上就与我融在一起了,再也觉不出它的凉。我妈说,这是一个玉如意,选如意,是因为如意是你的名字,如意上的蝙蝠和云纹,是讨“流云百福”的口彩。
我想起来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自杀过,1998年的1月28日,我和我的父母决裂,我试图用死来结束一切,因为我太恶毒,不知道要什么样的伤害才能让他们痛苦,我想
我要死了他们才会后悔,他们才会痛苦,我要他们痛苦,我要去死,我死了就好了。
那些往事啊,只隔了两年,却像隔了一辈子一样,现在我若无其事地活着,可那块阴影一直烙在母亲的心里,她紧紧地抓着我,她怎么也不放手。
我还是经常地做坏事,我知道我堕落了,就会不停地堕落下去,我有恶念,我做坏事,我却握住我的玉如意,乞求它原谅。它像母亲的眼睛,让我知罪。
我从没有这么慎重过,我给自己化妆,化了一个小时,因为我的手一直在抖,小念一直盯着我看,它瘦了,自从念儿生了病以后,它也生病了。
我几乎认不出我妈了,她憔悴极了,眼睛红肿着,刚刚哭过的样子,我真认不出来了,我面前的这个苍老的女人,她会是我妈。我妈曾经是一个真正的美才女,可是她被我毁掉了,她的半生都被我这个坏孩子毁了。
我没看见我爸,我知道他不见我,我妈说他临时有事,上午就飞成都了。我抑制住眼泪,没心没肝地大口吃菜。
我想起来,十五岁那年,我拿到了第一首诗的稿费,十块钱,我请爸妈吃烧烤,小小的桌子,我们一家三口围坐着,很亲密。新鲜的肉片放在铁板上,熟了,发出淡淡的香味,盘子里盛着切成小片的面包片、洒了孜然粉的羊肉串,碧绿的蔬菜,我和我爸我妈,我们慢慢地吃,慢慢地说话,尽管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问题儿童了,我不太爱说话,经常皱眉,上课时敢于反问老师问题,并且组织罢课,去校长室找校长理论。
我爸高兴坏了,我爸笑着说,小茹会挣稿费啦,可是小茹有很多心事呢,一点儿也不像小时候,一回家,急忙就坐在晚餐的桌子前,絮絮地讲学校里的事情给我们听,小茹在想什么呢?
我说我在想,我将来会是一个作家。
我怀念那样的日子,电视声音开得极大,房间里面暖暖的,一家人坐在沙发上,开着小灯,谁也不说话,只听得见每个人轻轻呼吸的声音。我多么怀念啊。
我妈说,听说念儿出事了。
我说,没事,她找了一个心理医生,现在好多了。你们都还是孩子。我妈说。
不。我说,我长大了,我没工作,可是我也没有饿死,我能挣钱养活自己。
我妈悲伤地看我,我知道,你现在在写那些奇怪的小稿养自己,可是,别再写了,回来写小说吧。你小时候跟你爸说过,你会是一个作家。
我沉默。然后我说,我知道我该干些什么,我已经长大了。
我妈说,不管怎么样,即使你已经是一??年纪很大很大的女人了,在我们眼里,你仍然是我们的小孩子。
我埋头吃菜。以前我陪我妈看MTV天籁村,那些歌每一首都要唱,爱你啊你爱啊我爱啊爱我啊。我妈说真奇怪,一天到晚爱啊爱的。我说这是现在的趋势嘛,越没有的东西才越想着要有。我妈就说,真正有爱的人可从来都不说来。
我一直在想我妈为什么会这么说话,她像我这么年轻的时候只读《三国志》,就像我只读《西游记》一样,可是《三国志》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结了婚,四年以后生了我,从此,她就再也没有自己了,她这一生,都只为了我这个孩子,我却使她伤心。我曾经收集我妈说过的所有漂亮句子,写成了一个妈妈语录。
以前我总是一边吃饭,一边说,空虚啊,真是空虚。我妈就说,难道你这一碗饭都吃进空虚里去了吗?
以前我穿露背装上街,回家,我妈会说,你带回来了一背眼睛。
以前我说,我理想中的乌托邦就是没有政府,没有军队,不需要工作,但是每个人都能吃饱。我妈说,我理想中的乌托邦就是女儿你每天晚饭后能够洗碗。
以前我写作到深夜,会问我妈,深更半夜,你一个人在大街上走,这时你突然发现有人在跟踪你,你怎么办?我妈说,我关掉电脑,去睡觉。
我笑了一笑,很快我就不笑了,一切都过去了,我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我妈问我还恨不恨我爸。
我说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他,我说我后来想想我爸还是有道理的,如果我没有在宣传部呆过,我就会变得很疯狂,我会什么都干得出来,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坏女人,幸好我没有,至少我现在还很理智,知道用纯洁的精神思想和写作。
我妈说,你恨不恨你爸今天没来,飞成都去了,你爸确实是临时决定的……我说,没关系,没事的,真的。
两年前,我在我父亲55岁大寿的那一天,偷偷地飞北京,去看我的北京情人,因为我和他的感情发生了危机,我不得不去。我还欺骗我爸,说我得到念儿那儿住两天,我得写我的新小说,后来我回家,发现我走前买给我爸的生日蛋糕,我爸一口都没吃。我知道我爸深深地受了伤害,他对我彻底绝了望,根本就不愿意再搭理我。
其实,我在飞行的时候一直都希望飞机能够掉下去,我无法偿还爱,用身体,或血,都偿还不了。当我们遇到强气流,飞机开始摇晃,所有的人都恐惧,可是我不能恐惧,因为我太堕落,我欺骗所有的人,却把罪给他们。
后来我才知道,神不会为了惩罚我而惩罚飞机上那么多的人,惩罚会在以后来,一个合适的地方和时间,一切都是公平的。
我妈仍然悲伤地看着我。我妈说,你爸吐血吐得很厉害。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的冷清的房间,小念在阳台上看风景,我知道他寂寞。我回忆我妈说过的话,你爸吐血吐得很厉害。我就哭出来了,我听到了心破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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