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个房本背后：隐秘的互联网传销和身陷其中的女性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胡静（化名）最初听说TST涉嫌传销时，还是一个半信半疑的状态。那是在去年12月底，她在无意间浏览百度时，看到了TST涉嫌传销的新闻。尽管自己早在2021年6月份的时候就因为TST售后退货难的问题，开始对这个品牌有了些负面印象，但看到“传销”这个字眼，她还是一时不能接受。直到今年2月份，在咨询了相关人士与家人的劝说后，这才真的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来是上当受骗了。2016年1月，胡静在朋友圈一位朋友的劝说下，开始购买TST的产品，而后听说做她们家代理还能赚钱，便开始每月固定购买并拉拢身边人加入。

在幡然醒悟后，她给自己算了一笔账，过去6年时间里，她累计购买TST产品30多万元，而自己收到的所谓返利也不过5万元。直到现在，家里囤着的还没拆封的TST产品就有价值2万多元的，有面膜、化妆品等各式类别。如果放在大号的塑料整理箱，至少得三四箱。此时的胡女士已无心整理，她随意地把这批存货堆到了阳台，卧室角落和自己的梳妆台抽屉里。

TST经销商大会现场（图｜@张庭）

胡静今年35岁，在河北某三线城市的私营企业做职员，同时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平时也不是一个很爱玩社交软件的人，直到现在也没有微博和抖音账号，过的是典型的朝九晚五的生活，但微信无疑是她最常用的软件，胡女士加入TST的大背景是微商。2016年1月，生完二胎的胡静刚休完产假不久，一位朋友便找到她推销TST的产品，在胡静的印象中，那时候微商在朋友圈很盛行，感觉周围很多朋友都在做微商。售卖的多是针对女性的减肥、美妆类产品，也有一些保健品。或许正是因为身边不少人都有参与微商，胡女士当时对微商这种形式从未有过怀疑。“我当时认为这是一种挺新潮的销售方法，因为在微商上有很多东西你通过其他渠道是买不到的。”胡静回忆时说。更何况，胡静在朋友圈也看到了不少人，真的因为做微商发了财。

胡女士对本刊说：“我认识和我一样，也都是农村出来的朋友，后来看到她们做微商，朋友圈就晒起了自己买的房子车子。”在朋友的劝说下，胡女士准备尝试TST，第一次就买了将近1000元的产品，包括一套270元的活酵母面膜，和三瓶配合着一起使用的保湿水。

2017年12月23日，林瑞阳、张庭（图｜视觉中国）

与胡静同一年加入TST的洪女士，是少数较早醒悟的代理人。她在去年6月份的时候，就曾向自己所在城市的监管部门报案。那个时候，她已经做到了“创始人”的位置。按照TST的规则，达到红卡级别（以前的金卡）且自己线下开到100张卡规模的代理人，带领团队连续三个月销售额达到10万，即可成为创始人。为了达到上线曾经给洪女士描绘的“月入十万”的美梦，洪女士几乎是靠着用尽花呗和信用卡的额度完成的，这也让她从此有了几十万的欠款。

洪女士的孩子今年3岁，还在上幼儿园。6年前，因为认识的朋友强烈推荐而加入TST。现在她回过头来回看自己，把原因归结到了“太想赚钱”上。“那个时候，朋友跟我说，你现在做微商，就相当于10年前开淘宝店，你再抓不住这个机会，就会错失发财机会。”洪女士对本刊回忆，那个时候，自己成家不久，想到将来会有孩子，上面还有老人，如果能有多挣一份钱的机会，那绝对再好不过了。对于一个在私营企业做后勤工作的普通职员来说，只靠每个月固定的几千工资，生活过得并不宽裕。不过，承诺可以挣钱并不是洪女士和胡静最终选择加入TST的唯一因素，相比其他朋友圈的微商，张庭夫妇等明星的背书，几乎让所有开始购买TST的人，对TST多了一层向往甚至信心。

张庭夫妇都曾是台湾著名演员，张庭凭借《戏说乾隆》《绝代双骄》《穿越时空的爱恋》等高分剧古装剧，被观众们熟知，因其笑起来标志性的两个酒窝，被人们称为“酒窝女孩”。而林瑞阳也曾凭借1996年版的《一帘幽梦》，被誉为“台湾第一小生”。胡静和洪女士都曾是他们的观众。两个影视明星的生意，似乎天生受到了她们明星光环的加持。洪女士在购买第一单TST商品之前，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家明星老板如何，如何”，胡静听多了，也就相信了。因为胡静也相信，明星嘛，最重要的就是声誉，总不会为了损失声誉给我们卖假货吧。而打动洪女士的不止是明星的光环，还有张庭夫妇的产品宣传和说辞。

“家人”是张庭夫妇对TST所有大小代理人的统一称呼，反过来，代理们也不称呼张庭夫妇为老板，而是叫张庭“庭姐”，叫林瑞阳为“大哥”。在张庭夫妇对代理们的交流中，你更多听到的是关于“分享”“爱”‘“帮助”的说辞。洪女士的上线形容张庭夫妇做的是“分享经济”，因为人家明星本来就不差钱，做这么事是因为想帮助更多人。在网络上释出的一条流传甚广的张庭夫妇与代理们的对话中。林瑞阳拿着话筒，用近似咆哮的口吻，对台下的代理们坚定地说：“我一分钱都不想赚，我只想赚到你们对我的支持。”张庭则说：“我不是为了钱，而是我的内在充满了爱。”

张庭与林瑞阳（图@TST庭秘密）

洪女士告诉本刊：“我们那时候天天听她们的这套说辞，最后真也就认为，人家这么大的明星会缺钱吗？之所以每天这么忙的做一番事业，就是让像我们这样的宝妈，没有工作的人，或者普通的上班族能有一份副业，能有一个赚钱的机会。我记得在现场，有不少人都被她们说哭了，甚至有部分人要给大哥下跪，以表示感谢。”

虽然TST是以网络平台运营为主，但是张庭夫妇为了增进与代理们之间的联系，会经常组织线下的见面会。洪女士说：“基本上疫情前，每隔两三个月，就会搞一次什么培训或者经销商大会。通常会在室内，背后有一块大屏幕，天花板上是各种五颜六色的射灯。只有全国各地业绩靠前的创始人，才有资格来到现场。到场的人每人还会发一根荧光棒，来自全国各地的代理们，几乎全程拿拍摄杆手机记录，这会成为她们激励下线的绝好素材。而“大哥”林瑞阳则把这种场合叫做“赋能”。“当你累的时候，你没有能量了，你就来找大哥，大哥给你赋能。”洪女士说，“确实，我当时在线下见到大哥林瑞阳，并和他合完影之后，就像激动的想打了鸡血一样，这一个多月都特别有激情。”

多位明星为TST站台（图@TST庭秘密）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林瑞阳口中的“赋能”也可以说这是一场明星见面会。TST的经销商大会等线下活动，通常都会邀请来各路明星站台的。根据TST庭秘密官方抖音账号发布的短视频，在各种场合中，出席TST活动的明星有林志玲、汪东城、明道等等。作为张庭的好闺蜜，陶虹也绝对是TST线活动的常客。她常出现在线下的现场活动中，也出现在与张庭合拍的抖音视频里。前段时间，她还和张庭就在价值17亿的上海新TST总部里拍了抖音。事实上，陶虹已经是TST的股东。根据企查查提供的股权结构关系图，陶虹个人在上海达尔威贸易有限公司直接持股约1.93%，并通过其北京陶然服装服饰有限公司，另持有达尔威公司约4.7%的股份。据媒体报道，陶虹从张庭夫妇的达尔威公司中，5年曾分红4.2个亿，目前陶虹已要求退股。陶虹的经纪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对此经济往来并不知情，并表示这是商业上的事。

洪女士曾经在TST的线下活动中见过陶虹，她向本刊回忆：“陶虹在台上讲话会让人感觉挺谦和的，对人也很好。我更喜欢陶虹，对她的印象比张庭要好。”不过，并不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有机会和陶虹合影。不同明星都按照你的业绩“暗中标好了价格”。你货卖的货多，才能跟名气大的合影；买的少，就跟名气小的合影。不过，只要是来到现场的人，都可以和张庭、林瑞阳合影。

陶虹参加TST线下活动（图｜@张庭）

“其实，现在看起来，请这些明星站台，除了让我们相信产品更有‘保障’之外，也是一种激励我们卖货的手段。”洪女士说，“不管什么大会，最终的目的就是让你囤货。他们最后会对你说“成功的人，人家为什么赚那么多钱，就是给自己压力。你这货放在你自己手上，你自己就会去想办法销售。销售精英都不是天生的，你有压力才有动力。还举例子，喷泉有压力才能喷得高。”

李旭是民间反传销协会的创建者，自2006年以来，他开始做起了职业反传销。10多年来，李旭带领团队建立网站、宣传预防、解救劝说受害人，也配合各地执法部门办案。他也成为了不少民众靠谱的反传销专家。早在2018年左右，李旭的团队就有陆陆续续接到咨询TST是否为传销的电话。不过，绝大多数都是TST参与者家属来咨询的。“那个时候我们就注意到了TST。”李旭对本刊说，“不过，我们并不能够通过家属，获取TST的核心运作模式。判断是否为传销，最终要的就是看三点：是否有入门费；是否存在团队计酬；是否存在拉人头行为。”

虽然家属们提到了拉人头等特征，但并没有证据证明TST的运作模式完全符合这三点，因此一开始很难判断。2021年6月，洪女士找到李旭团队，把分配奖金模式发给了他们。“我们也因此掌握了较为核心的证据。很快就判断是符合传销特征的。”李旭说，“因此，我们就建议她去市场监督管理局举报。12月底，我们团队得到了石家庄裕华区市场监督管理局的查证函回复，确认该局已对上海市达尔威贸易有限公司涉嫌传销立案调查。”

张庭和林瑞阳在社交平台发布短视频

李旭解释到，随着微信的普及，微商这种模式从2013年左右开始兴起的。最开始的时候是源于海外代购人员，他们借助朋友圈发产品，通过他们的人际关系做推广。后来，不少人看到了商机，他们利用“多层返利”的模式，开始通过朋友圈发展下线，美名其曰微商。其实微商并不等于传销，确实是有这种模式的销售，但很多人看中了朋友圈的裂变速度，打着微商的模式钻了不少空子。李旭把这种依赖互联网平台的传销，统一叫做互联网传销。微信，也曾经是传销活动猖獗的重要渠道。李旭表示：“互联网传销活动与传统的传销活动有很大的不同。广义上来说互联网传销有发现难、取证难、定性难和处罚难等特点。落实到TST，我们发现和取证都相对困难。”

从2021年6月，有关部门对TST立案调查，到今年4月对TST定性为传销，历时了10个月。这背后就反映了TST传销的取证难。李旭表示，不同于传统线下传销，定义网络传销，需要有更高的技术壁垒，明确它的组织关系，和资金流动向架构都需要专业技术搜集。而以往的传统传销都是在线下进行，往往打击一个窝点，就能牵出组织头目和组织最末端的受害者。

据TST微博消息，张庭首次直播业绩便突破了2.5亿元（图｜@TST庭秘密）

在胡静和洪女士印象中，过去6年里，TST的拿货平台就变了不止一次。最初是在微信公众号页面，后来TST开发了自己的app，而去年12月份，被曝光涉传以后，又停掉了app转为微信小程序。此外，从2017年后，随着抖音的流行，张庭夫妇还加入到了直播大军当中卖货。

而除了网络传销本身难查处的特点外，TST也早就为自己摆脱传销的指控，做了很多规避的准备。胡静清楚地记得，TST为了规避掉传销“三级分销”的指控，在返利时就向我们强调，你的提成只和下一级有关。但是实际上，“公司会用另一套名字，把你下线的三级甚至四五级的利益，换一个返利名字，把钱返给你，从而打消我们的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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