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许先生的“内心世界”
从接受《十三邀》的访问,到开设“十日谈”课程,再到那篇广为流传的人物专访,晚年的许倬云积极面对公共媒体、尝试与大众对话。原本只有一小圈人敬仰的一位历史学家,逐渐被奉为“智者”,大众渴望从他的话语里获得在不安的时代里安顿自己内心的力量。
为什么选择在晚年“抛头露面”?治学时和生活中的先生到底什么样?身为许倬云编辑、学生的冯俊文,在今天分享的这篇文章里,书写了作为“丰满个体”的许倬云和一位老人的暮年心曲。他让我们看到许先生对于时代、国家以及具体问题和个人的关怀与深情,同时也与大家分享学术、学者面向之外的许先生。
忍不住的关怀,与未尽的才情
——许倬云先生与“十日谈”
撰文:冯俊文
解题
这篇文章的标题,取自两本书的“典故”:杨奎松教授《忍不住的关怀》,讲述的是 1949 年以后,动荡年月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余英时先生《未尽的才情》,则根据《顾颉刚日记》所提供的资料,著意描摹了学术面向之外,政治与情感面向的顾颉刚先生。二者都尤为关注“内心世界”,这是当年阅读时打动我的地方,也是本文想重点分享的地方。
前者我想借此表达的,是许先生对于时代、国家以及具体问题和个人的关怀与深情;后者,则希望与大家分享学术、学者面向之外的许先生:学术、传媒、政治、文化……这个丰富多面的“精神个体”,其眼光、见识投射在以上众多领域,绽放出的光彩当代学人罕有其匹。许先生的《万古江河》,借用的是梁启超处理中国历史的架构,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梁启超型”的学人,一生带着问题在世间行走。
八十多年前,湖北乡下磨盘上、山野间长时间的独处,他学会了观察、理解这个世界,成为“孤独的旁观者”。这种视角和能力,贯穿他一生的为学为人。令我感到深深受益的,是有一次他和我讲对考古学研究的体会:“这个行当,学问是一方面,你需要懂得很多人情世故的东西:common sense。”生而为人,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理解、分析能力本自具足,而很多所谓“学术中人”,似乎早早放弃或否定了这部分能力——当然,也包括三十岁前的我自己。
最近几个月,协助许先生工作的过程中,常常为这种朴素的理解力所感动。当年的很多零碎的知识点,被一条条“基于人的行为和环境”本身,所推演出的“常识乃至于必然”贯穿起来。
“决定性的瞬间”
第一次读到许先生的著作《求古编》,是 2006 年夏天,武汉大学校门口三联书店的新书展台:青绿色云龙纹作底,左下角一个青铜鼎,那本书主要收录了许先生三十岁以前的文章。记忆犹新的是那篇长序《传统中国社会经济史的若干特性》,讲到对古代中国农业社会的结构化认识,尤其是对秦汉及其以后中国纵横交织的道路网络的理解和体认,以及政治、经济、社会、思想四面体模型及其内部相互关系。与严耕望先生的《唐代交通图考》或谭其骧先生的东西不一样,许先生更多借助了现代社会学的方法,但似乎从学理上又透出来一层对社会、生活乃至于生命的体悟和关切,有种很熟悉亲切的感觉。对于当年大学二年级的我而言,无异于“将军下笔开生面”。如果说人生有“决定性的瞬间”,那个夏天午后的光芒,一直照射到十六年后的今天。
《求古编》对我刺激很大的,还有《<殷历谱>气朔新证举例》这篇文章,里面对传统历法的推演,非常深细。看完以后心生感慨:以我的状态,三十岁无论如何也达不到这种精神深度——所谓“高山仰止”,大抵如此。但毕竟,还是硬着头皮读完,也尝试去理解了。前几天和许先生的博士陈宁先生见面,他刚完成专著《许倬云先生的历史世界》,即将由三联书店出版。谈到这篇文章,他也连连说“不敢碰,看不懂”。
此后,许先生的书见到必买,台大、中研院背景学者的著作,很多年间也是特别关注:逯耀东、毛汉光、王汎森、王明珂等等,上溯到傅斯年先生的著作,包括学校图书馆藏的几十册《史语所集刊》。记得有历史、人类学、语言学……这些方向,文章的范围涵盖传统的中华文化圈。绝大多数文章囫囵吞枣,但确实开拓了传统政治史以外的眼光见识,也奠定了此后的所谓“趣味”。
这本书,是所有故事的开始。
后来,有机会编辑许先生的著作,进而协助他处理在大陆的出版、公共关系等事务。于我而言,就不仅是一项工作,更像是“得偿所愿、正中下怀”,有一份深深的情谊和感激在其中。十余年间我们出版了九本新书,其中包括高山书院“十日谈”系列讲座、看理想APP“十日谈”音频课程,以及这本《许倬云十日谈》。此间,我也收获了很多师友“看似没来由”的信任,包括去年底应许先生邀请来匹兹堡大学访学,也是因为上述机缘。
有一天,许先生讲到他年轻时代参与台湾民主化,很容易就和严家淦、孙运璿等国民党“大佬”成为忘年交,背后的原因是父亲伯翔公的“遗泽”:抗战时父亲在川鄂交界的第五战区负责物资筹备,赢得很多人的尊重。如今想来,我何尝不是受惠于许先生良多。
晚年病重的孙运璿,送给许先生的签名合影|冯俊文提供
“十日谈”: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许倬云十日谈》出版以后,收到不少读者反馈。尤其是“问道许先生”部分,有的读者觉得:许先生更在乎自己想讲什么,以至于有时候“答非所问”;另外一些回答,则感觉不够完整。这可能需要放在当时的具体情景中,才能给出解释。当时,“十日谈”课程的组织方式,通常是提前录制一段三四十分钟的音频,大家提前在线学习,然后在 zoom 上进行一小时左右的问答。那个阶段,是许先生身体极为不好的时候,身体疼痛到彻夜难眠、“痛不欲生”,服用最大剂量的止疼药,经常只能保证一两个小时的正常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关心当时正蔓延全球的疫情,阅读中世纪有关大瘟疫的文章,并主动向我们提出想做系列十次的讲课——这是“十日谈”的缘起。在第九讲,回答管清友教授提问时他说:“我已经九十岁了,身体不好,随时准备垮掉。但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求修己。”
以前面提到的 common sense 来体会,如果我是许先生,九十高龄,病痛缠身,一方面会有力不从心之感;另外,恐怕也会选择尽量讲自己认为重要的话,而非读者想听的话;其次,许先生思考、回答问题的方式很“万古江河”,身体正常的时候,一个问题讲一两小时很常见,要让他一个小时内回答五六个问题,反而会“言不尽意”。而最近一两年他的身体状况,已不足以支撑大篇幅的补充和修订,这也是为何这本书最后是由我来协助整理补充,实在是情势之下的不得已和无可奈何。
许先生在书中说:对历史的判断,我们要存一份原谅之心。在此,我也希望诸位读到这本书,能够“存一份原谅之心”。
此外,此前出版的《中国文化的精神》和《许倬云说美国》,可以视为《许倬云十日谈》的“背景”,如果先阅读前面两本,再读这本书会更为清晰、全面。
好在,许先生的美国儿媳取得了针灸师执照,经过三次针灸居然把疼痛止住了,他的生活才慢慢回复正轨。四月份,我们刚刚完成了一本新书,可以说是《万古江河》之后,他晚年最为重要的作品。这本书顺利完稿,于我,于我们,这都是极其幸运的事情。以至于平时从不喝酒的许先生,都提议小酌一杯家里“闲置”多年的茅台。
“忍不住的关怀”,永不止息的战争
2020 年疫情期间,《十三邀》采访许先生的节目播出后,很多人向我诉说他们的感动。混沌学园的李善友教授说,他当天连续看了两遍,泪流满面。而许先生在大陆的形象,似乎也从一个历史学家“升级”为“智者”乃至“先知”。然而,“常怀忧愁”的许先生,却时常讲:“很多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尽我的心,修己以安人”。前几天,有家媒体提出几个问题,见面许先生就笑着和我说:“他们提出来的这些问题,实在头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然而,真正面对问题时,又瞬间进入状态、“金句频频”,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小时。讲完后他非常开心满意,对我和师母开玩笑道:“我想我可以做神父了。”
夜深残月过山房,睡觉北窗凉。起绕中庭独步,一天星斗文章。
朝来客话:山林钟鼎,那处难忘?君向沙头细问,白鸥知我行藏。
许先生喜欢苏轼和辛弃疾,家里客厅正对着会客沙发的位置,就挂着台湾书家杜忠浩先生的行书作品《朝中措》。其实,辛弃疾的这首词,堪称其一生写照:山林钟鼎只是行履所及,我们的文章、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使命和责任,终究是与一天星斗、残月山房、沙头白鸥等齐,不可分割的。
2021 年岁杪,许先生在家中,背后书法为辛弃疾《朝中措》(陈荣辉/摄)|冯俊文提供
很多看过《十三邀》采访的观众,对其中一个细节深受感动:许先生流着泪回顾抗战中“农村撑起来”的局面,“所以我知道,中国不会亡,中国不可能亡”。抗战期间离乱岁月,导致的内在“永不止息的战争”,伴随了他一生,也塑造了他自律严谨、永不屈服的坚强个性,凡事往自己身上找原因,凡事在现实中寻求解决方案。师母有一次和我讲:“我们都不能完全理解他,因为不知道他当年经历了什么。八十岁以后,他经常回忆起抗战,一讲起来就忍不住流泪;有时候在梦中惊醒,寻找妈妈。所以,我只能把他不断往回拉。”
1934 年,父亲伯翔公从厦门海关监督转任荆沙关监督,负责管理这一地区的长江航运及战备等,抗战开始以后又负责第五战区的后勤筹备及民团组织。许先生因为行动不便,没有上过小学、中学,经常跟着父母和流民逃难,随日军的进退在湖北、四川交界的一带辗转。稍微太平一点,就在家随父亲读书、读报,从旁观察父亲如何处理公务。因为这些战乱的经历,他对中国传统社会的农村生活有真切的体察,对普通老百姓有深厚的情感,对国族的认同也非常强烈而坚实——没有国,哪有家?加之无锡源远流长的东林实学传统,使得他更着意于现实的影响、介入,一点一滴的转化世道人心。这是理解许先生“内心世界”,非常重要的一个背景或者“出发点”:《汉代农业》《万古江河》《说中国》《中国文化的精神》……背后无不闪动着七八十年前,那个“战争难民”的小小身影。
许先生曾数度问我:“我心里的苦,你能体会吗?”包括有些同辈学人,也不能体会他如此心境下,对于“在地的”中国的情感,对于中国文化和中国普通老百姓的情感。关于战争创伤对人的影响,眷村出身的中研院史语所前所长王明珂院士,曾经写过一篇非常动情的文章,《父亲那场永不止息的战争》,可以作为上述话题的参照。
许倬云与八弟翼云、九弟凌云及小姑,抗战时期摄于湖北沙市|冯俊文提供
这也是为何,许先生到台湾以后,撰写社论、时评等文章上手就是佳作,办理学术外交、行政事务成熟老道,以至于同学们评价“许倬云是赶不上的”:他对社会的观察,对时局的关切、思考,对报刊文章的研读、学习,从少年时期的川鄂乡间,在父亲身边就已开始,成为持续终身的习惯。
复合多元的“精神个体”
前天许先生说:“我和王德威通过电话,谈起来台湾,我们都觉得不乐观。万一打仗,当年好不容易建设的局面,就七零八落了。”接着他提到“鹦鹉救火”的典故:“虽然离开台湾这么多年,我们也‘曾侨居是山’,不由得不关心。”这是刘义庆的《宣验记》(已佚)所记载的故事,被后世的类书如《艺文类聚》等记录下来:“昔有鹦鹉飞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鹦鹉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尔虽有志意,何足云哉?对曰: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
有一次,我问道:“您觉得台湾是自己的故乡吗?” 听到这个话题,他很激动地说:“我的故乡在无锡,我的故乡在湖北、四川、河南——我的故乡在我去过的地方,以及虽然没有去过,但曾经共患难的地方,我的故乡是我父亲拼心搏命要保卫的地方。”
许倬云与母亲章太夫人舜英,约 1960 年代|冯俊文提供
九十年沧桑历尽,似乎很难用某一个标签,界定如此丰富的“精神个体”。我们偶尔“唱和”一下诗词、联句,或者论及遣词造句,许先生笑着说:“我是古人啊!”更多时候,他呈现出来的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生命状态,各种身份和语言自如切换。我相信,王小波的“精神底色”,是有许先生的思想投射其中的。当年,王小波在匹大亚洲中心,以作家的身份申请“个别指导”的研究生学习,唯一的导师就是许先生。前几天看李静在“单读”公众号刊发的文章《七十岁的王小波,会对今天的世界说什么》,里面讲到当年她见王小波,“在他看来,真理是客观存在的……在他谈论的过程里,经常出现‘我的老师说……’这个句型……‘我老师说我还得炼字。‘”这里面的“老师”,就是许先生。提及这段经历,他说:“我向来是有教无类,小波是我无心插柳的收获,但确实花了功夫用心教。他后期的文字相当精炼,看来我的话他听进去了。”
如果仔细分析许先生身上的精神特质,“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故乡无锡东林实学的精神传承;有多年湖北乡间生活的印记,直至如今他的普通话还带着明显的湖北口音,我这个湖北人听起来分外亲切,对过去湖北乡下的农业社会相当熟悉;有台湾精英知识阶层的现实关怀——可惜随着两代人故去,他们当年苦心经营、竭力推动实现的民主化的台湾,迅速内卷,他自己都变成“不受欢迎的亲大陆人士”,当年的很多学生转向“台独”,他们曾引以为精神家园的史语所也日渐衰微……写作《许倬云说美国》时的他,则更多显现出来的是“美国本土精英知识分子”的状态,对这个儿子和孙子还将长期生活的国家忧心忡忡。俄乌战争刚刚爆发那几天,他的心情就很不好,担心下一代人该怎么办。有天一见面,许先生就说:“我们今天的工作先等等,刚才看了一篇有关全球化的文章我发给你了,给我很大的启发和灵感,我们先讲讲这个。”这篇文章的整理稿,后来刊发在《经观书评》。
王小波
因为主编《倬彼云汉:许倬云先生学思历程》这本书,前几天和香港中文大学前校长金耀基先生通电话,他说:“作为一个读书人,我自己有强烈的感觉——许先生和我生存的时代基本上差不多:中国这一百年来,处在非常强烈的变化过程当中;而且,我们都身不由己地生活在政治分离的格局之下。‘国家’和‘民族’,不抓住这两个最根本东西的话,只是看政权,就会非常痛苦。我觉得许先生他也有类似的感受,所以他到大陆去做了很多事情,一直做到现在。”这种多层次,跨越不同时代、文化、语言背景层层交叠的生命状态,也是我们阅读许先生的著作,以至于理解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所需要考虑的。而许先生本人,则提醒我要更注意超越国家、民族二者之上的“文化”——既附着于在地的文化遗存,也凝聚为抽象的文化遗产。
这种“现实复杂性”对具体生活的影响,也体现在他们同辈人的交往之中。许先生因为手写不方便,六十多岁时学会了使用电脑,平时讨论学问也很少写信;有了电脑以后,传真机渐渐弃用。像余英时先生和金耀基先生,都是很老派的手写文稿、传真发送的方式——自然,他们二位的交往就较为方便、频繁一些。数年前,余先生写完《中国文化的精神》序言,要交给许先生看,只能先传真到台湾,再录入为电子文档邮箱发送;前几天请金先生写文章,也是约定好请他传真给东南大学的一位朋友,再让朋友拍照,微信转发图片给我。
许倬云与刘翠溶(前排左一)余英时(前排左二)金耀基(后排右一)|冯俊文提供
“未尽的才情”
如果没有一定的观察力和价值认同,给许先生做助手,容易感觉到压力。他身上所呈现出来的“精密性”,可以说是全方位的:从论著、结构到语言,当然也包括待人接物以及生活的诸多细节。写作新书的过程中,有些句子讲完后他会反复推敲,不断尝试各种可能的方式。有一次,可能担心我反复修改嫌麻烦,他说:“我写字不方便,就尽量简省,很多年这种推敲已经习惯了。”其实往往这种时候,我也一边在顺着他的思路在揣摩学习。一段时间后,发现不知不觉写文章有了些进步。
也就分外能理解,为何当年他能指导王小波写文章:“我们也讨论他的文字。第一次检讨时,我特别提醒他,文字是矿砂?是铁坯?是绸料?是利剑?全看有没有炼字的淬炼功夫。”还有段话,对我触动很大,是许先生为《我的弟弟王小波》所作序言里所讲的:“我常常提醒小波,自由不仅是挣脱外在的控制,还更在于从内心得到解放。”当年,许先生还给王小波列过一个重述中国古代神话的“清单”,类似《唐人故事》《故事新编》这种题材,可惜天不假年。
此外,许先生还终身保持了广泛的文学兴趣和鉴赏力,例如现代诗歌、古典诗词、小说(包括科幻小说、武侠小说)、电影、戏剧、歌剧等等。《许倬云说美国》讲到美国流行文化的部分,他也曾翻译过弗罗斯特的诗歌、鲍勃⸱迪伦的歌词。
前几天,在许先生家看到 2007 年北岛签赠给他们的《北岛诗歌》:“冰山形成以前/鱼曾浮出水面/沉下去,很多年。”《许倬云说美国》和《中国文化的精神》两本书的英文版,是北岛的夫人、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社长甘琦主持出版,《我者与他者》也是甘琦当年追到匹兹堡约的稿件。
北岛
大约在 2007 年前后,读完《北岛》的散文集《青灯》,许先生写了一首现代诗《读北岛<青灯>有感》,刊发于台湾《联合报》:
仲夏梦里,星陨如雨。
一颗流星是一个人。
事迹,命运,缘分,
化作疾射的光点,投入无边。
一束光的轨迹,便是一个思念。
当满天光束纵横,
投情梭,纺慧丝,
编织大网,铺天盖地。
将个人的遭遇,归与诗人青灯的回忆;
将民族的悲剧,写进不容成灰的青史。
再撒上鲛人的泪滴,
如万点露珠,遍缀网眼;
珠珠明澈,回还映照:
一见万,万藏一。
无穷折射中,
你我他,
今昔与未来,
不需分辨,
都融入N维度的无限。
芥籽中见须弥,
剎那便是永恒──
人间在我,我在人间。
《青灯》也是美国汉学大家魏斐徳退休时,北岛为他写的贺诗:“……大门口的陌生人,正砸响门环。”嵌入了魏氏生平,包括部分著作名。有天傍晚,翻出这篇文章重读,心有所感,仿写了一首《江声》:
江声
——致许倬云先生
江声浩荡
自神女峰翻涌奔逝
万古心事卷起千堆残雪
伟大的人死于伟大
幸存者在旧梦中挣扎
命运如轮转动西风
故国余音彻夜回响
此岸之水愈深
彼岸身影愈发清朗
饕餮吞噬青铜
寒鸦唤起孤村
听着江声你一寸寸老去
江河入海,望月于朗夜升起
第二天请许先生过目,他评价说“不古不今,有点像宋词的味道,我也喜欢这种”。里面埋藏的“包袱”:著作名称、平生经历、晚年心境种种,他似乎都懂得,也就无需多言。
余音
去年 11 月,大陆有记者来匹兹堡采访。事后,还采访了哈佛的王德威教授、中研院的王明珂院士、上海交大的葛岩教授等许先生的晚辈或学生。完稿时我已到匹兹堡,带着稿件呈请许先生过目,他首先问道:“接受采访的人,他们所讲的内容在文稿里都有体现吗?”我核对完毕,说有几位的名字没见到,他当即吩咐:“你看看他们的原始采访素材,找合适的内容和位置加上去,再请记者看看。如果版面有限,关于我的部分删一些——人家讲了那么多,不能一句话都没有。这都是人情,我要还的。”
这段话给我带来巨大的冲击:在我的观念里面,晚辈接受这类采访顺理成章,记者取舍材料有自己的角度;然而,在许先生的世界里,他们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他们的付出需要被看见、被尊重。
功不唐捐,这期采访刊发后形成了“爆炸式”影响,“刷屏”好一阵。当即,我把链接转给了师母的微信。结果第三天,许先生问:“那篇文章,你怎么没有转给我?”我这才意识到,师母的信息渠道在手机、微信等平台;许先生因为手不方便,他的“朋友圈”在邮箱——某种程度上,他们也生活在各自的“平行时空”。
许倬云先生与太太孙曼丽,背后是沈尹默书杨万里诗(范耀文、陈语思/摄)|冯俊文提供
收到后,他当即转给了很多朋友、晚辈,也吩咐我给台湾的亲友寄了几本杂志。于我而言,这又是一次“教育”:我还是不自觉把他片面地看做一个知识人,其实首先他是一位 92 岁的老人。这种“重量级”采访出来了,自然会希望与自己相关的人能够尽快知道。无关名利,这是一个老人的暮年心曲。
近年来,许先生面对公共媒体的频率多起来,也频频提到孔子的“修己以安人”。有一次他说:“可能也会有人批评,许某人九十多岁突然爱出风头了。我无所谓,尽我的一份心而已。”言念及此,我用《论语》中的典故拟了一副对联,蒙南京大学程章灿教授及许先生指正定稿,谨此作为对许先生的祝福:
万古江河,寿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满目星斗,知我其天乎修己安人
壬寅立夏,冯俊文于匹兹堡
(本文根据 2022 年 5 月 4 日在越读学园的同名线上讲稿,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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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己以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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