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地铁枪击案：33声枪响下的致命通勤路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22年4月12日，星期二，纽约下着雨。住在布鲁克林第八大道附近的中国留学生李嘉佳像往常一样早起，准备坐地铁去曼哈顿Grant Street附近的学校上课。李嘉佳在美国上高中，刚刚搬到布鲁克林居住一年，平日习惯和同学结伴出行。

早上八点，李嘉佳和同学到达地铁站36街站。这是一个换乘站点，能乘坐N、D、R号线，在早高峰时人流量不少。她一般是从第八大道来此，换乘D号线去曼哈顿上课。当日8点左右，有广播提示说，下一班地铁可能会有延迟。李嘉佳和同学感觉，地铁是有什么问题才会延迟，于是两人快速赶上了最近的一班D号线往学校驶去。

九点多，她和同学刚到学校没多久，手机里弹出了一则新闻：就在他们走后的半小时，从第八大道驶来的N号线上在36街站发生了一场让人骇人听闻的枪击案：一名头戴防毒面具的男子，突然在地铁内点燃烟雾弹，于浓烟之中对着车内乘客发动连续枪击，造成多人受伤，场面血腥至极。

“我们刷到了那个现场视频，画面很吓人。”李嘉佳告诉本刊记者，看到视频后，她和同学都很后怕。目击者拍摄的视频中，只见行驶中的地铁车厢被一片浓烟紧锁，伴随着无规律响起的“嘡嘡嘡”枪响，相邻车厢的乘客在惊骇中涌向地铁车门。

另一则视频显示，当地铁终于停下，车厢门打开后，乘客们仓皇逃出，很多人发出惊呼。浓烟涌出，有人俯身前行，有人跑着离开，很多人受了伤，在旁人搀扶下走出车厢、躺在站台上，地上是一片片血迹。一位匆忙逃离的目击乘客说，浓烟和枪响让地铁里发生了踩踏，他当时根本没意识到那是枪声，“听起来更像是鞭炮声”，有些乘客的裤子上都是血，血迹却不像是他们自己的。“我不确定到底谁真的受伤了，我只看到车厢里有很多血。”

乘客菲蒂姆·杰洛西（Fitim  Gjeloshi）或许是离枪击者最近的那个人。他坐在第一节车厢靠后的位置中，一位身高165cm的中老年男子坐在他对面，他身穿大都会捷运署（MTA）绿色背心，不停地喃喃自语。“我当时看着他，心想他好像在自言自语，我就觉得这家伙一定是在吸毒了。”杰洛西在事发后接受媒体采访时称。

当地时间2022年4月13日，美国纽约，美国纽约布鲁克林地铁枪击案嫌疑人弗兰克·詹姆斯被逮捕（图｜视觉中国）

那辆列车在第59街站短暂停留后出发。此时，该男子从他随身携带的一个小行李箱中拿出一个防毒面具和一个类似煤气罐的东西。他自言自语：“哎呀，是我的错”，然后掏出一把斧头，打开气罐。他戴上防毒面具，拿出一把枪，开始对着车厢乘客连续射击。他第一个瞄准的就是杰洛西，杰洛西在惊惶中赶紧一闪，幸运地躲过了子弹。

“另一个人就在我旁边被击中了。他喊着，‘救命! 救命！’”杰洛西让一个乘客去止血。他自己则跑去撞车厢连接处的门，他使劲用身体撞，用腿猛踢，门一直打不开，嫌疑人似乎提前锁住了这道门，有意在这节车厢内制造一场杀戮。数声枪响中，他击中了霍拉里·本卡达（Hourari Benkada），一个在酒店打工的年轻人，当时他正忙着帮一名孕妇逃离，子弹击中了他的膝盖，从另一侧射出，擦伤了他的膝盖骨。 

“这是我生命中所经历过的最大的痛苦，我当时是太惊颤了，之后才感受到疼痛。”本卡达说，大约10多声枪响后，嫌疑人的枪击停下了，好像是突然卡住了。“我感觉他有一个延长弹夹或其他东西，因为我从来没听过手枪能有这么多声枪响。那真是我人生中听过的最响的声音。”地铁紧急到站后，他们仓皇逃出，嫌疑人则在烟雾中不见踪影。

警方披露的信息证实了本卡达的猜想。4月12日，纽约警方召开地铁枪击案的发布会。据称，嫌疑人先是在地铁内投掷了烟雾弹，然后一共开枪33次。调查人员还在案发现场发现了一把手枪、三个扩展弹夹、两枚被引爆的烟雾弹、两个尚未引爆的烟雾弹以及一把斧头。 

本次案件造成10人中弹，至少29人受伤，很多人是在惊颤中踩踏、滑倒受伤。所幸，所有伤者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纽约市市长埃里克·亚当斯（Eric Adams）说，“在一个平静的周二早晨，一枚烟雾弹引爆和多声枪响后，我们看到N号线列车成了一个战区（war zone）。”

从现场视频和图片来看，伤者中有不少是亚裔，很多还是学生。一名身穿蓝色帽衫的年轻亚裔男子躺在血泊中，表情痛苦。他腿部中枪，鲜血不停涌出，染红了他灰色的裤子。一旁边有路人出手相助，帮他做急救处理。混乱之中，地铁在广播中疏散人群，有人高喊了一声：“快打911！” 

中国外交部表示14日表示，有一名中国公民该案中受伤，目前在医院接受治疗，情况稳定。李嘉佳对本刊记者介绍，这趟地铁线上确实有不少亚裔。地铁N号线从布鲁克林下城一直开到曼哈顿，其中会路过第八大道和华人聚集区，很多人会选择乘坐这班地铁去曼哈顿工作和学习。“一般上学的都会在36街站下车，在这里转D号线。”李嘉佳说，因为有D、N和R三条线，36街站也是一个换乘大站。据她描述，早高峰期间地铁上很多都是亚裔面孔，“是亚洲人，有些看不出是哪个国家的。” 

曾常住布鲁克林的留学生钱豪告诉本刊，N号线上及事发地36街站附近有不少华人生活在此，很多人在曼哈顿上学上班，但无力承受那边的高房租，于是就租住在布鲁克林第八大道附近。“大家都不算特别有钱的，因为布鲁克林不算特别富有的区域，基本是中产阶级以下的，所以房价相对低一点。” 钱豪说，“这条线就是一条大的通勤线。”

当地时间2022年4月12日，美国纽约布鲁克林，34街枪击现场附近的学生被允许出校（图｜视觉中国）

纽约有三大中国城，分别位于曼哈顿、法拉盛和布鲁克林，在其周边形成了三大华人聚集地。其中，布鲁克林的华人聚集地位于日落公园附近，就在事发地36街边上。日落公园是当地一个公园，在日落时分可以看到自由女神像和曼哈顿天际线。但与美丽的滨海景色相比，日落公园的境况在纽约则是相对落魄的，属于困苦移民的聚集地。 

钱豪经常在那边吃中国菜和购物，“附近给人的感觉不像典型的纽约，房子都是三四层的小楼，有点破旧，像是美国西部片里那种的感觉。”另一位熟悉纽约的留学生说，日落公园附近虽是纽约三大华人聚集地之一，但是相对来说最穷的一个华人聚集地，混杂着拉丁裔等少数族裔。她去过日落公园做项目，发现当地亚裔以打工阶级居多，很多人还不会英语，说福建话和粤语居多，“去曼岛和其他地方几乎都要靠地铁”。 

王乾是一名在布鲁克林长大的华裔作家，7岁那年随父母搬到当地生活，她在长大后将那段日子写成了书。事发后，她在社交媒体上表示，“对于那些不熟悉此地的人来说，日落公园主要是工人阶级，是布鲁克林唐人街的所在地。大多数居民是华裔、拉丁裔和印度裔。许多亚裔是在新冠大流行和反亚裔攻击中从曼哈顿唐人街搬到日落公园的。29%的日落公园居民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大多数居民依赖地铁。即使只有一个小时的地铁关闭，对这些人来说也是昂贵的。”

“（当地的）亚裔多数是上一代的老移民，新移民比较少住那边。”纽约一位亚裔的房产中介对本刊介绍。王乾则表示，日落公园附近有布鲁克林最大的非法移民人口，许多移民以无证的身份生活，包括曾经的她和家人。“地铁是城市的动脉。每一次袭击都会耗尽我们家园的命脉。” 

不过，目前没有信息和证据显示，本次事件是专门针对亚裔群体的暴力袭击。它更像是一起无差别报复社会的恶性案件。 

事发后，纽约警方在12日晚公布嫌疑人姓名，怀疑62岁的男子弗兰克·詹姆斯（Frank James）是地铁上的嫌犯。警方公布了詹姆斯的照片，并对他展开大规模搜捕。弗兰克·詹姆斯是一名非裔美国人，在威斯康星州和费城有住址，警方还在社交媒体找到了詹姆斯的几个同名账号，发现他所发布的内容“让人关切”。 

弗兰克·詹姆斯身高165cm，长相粗犷，身材壮硕，他在社交媒体签名中写到：“我坚信，你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除非你亲自去尝试。”根据其姐姐的描述，詹姆斯出生在曼哈顿，母亲在他5岁那年时去世，随着年龄增长，他与其他家人的关系逐渐破裂，一个人辗转在不同城市之间，比如密尔沃基、纽瓦克、费城、芝加哥等。他曾多次被捕，但从未被判定犯有任何严重罪行。在他最近生活的地方，邻居们把他描述成一个闷闷不乐、脾气暴躁的独行侠。他的身体似乎有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他似乎更专注在他的社交媒体账户。在创立的Youtube账户中，他自称“末日先知”，经常发布一些激进的言论视频。2022年3月，他发布了一则视频。视频中，他戴一顶鸭舌帽，开着面包车转悠，然后将车停下后，开始发表长篇大论。他大谈论种族和暴力问题，频爆粗口，也抨击时事，如俄罗斯与乌克兰战争等。他还指名道姓地批评了纽约市长埃里克·亚当斯，称他最近推行的地铁安全政策不够有力，无法阻止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把地铁站当成他们的家。 

“市长先生，我是你的心理健康计划的受害者，”詹姆斯在视频中说，“我现在63岁，充满了仇恨，充满了愤怒，充满了怨恨。”他还说，“你在做什么，兄弟？这些流浪汉们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去每一节车厢，都装满了无家可归的人。那种情况非常糟糕，以至于我甚至无法站立。我不得不从一个车厢不停地移到另一个车厢。” 

他的视频中还涉及了不少阴谋论，声称在欧洲正发生的冲突之后，会有一场种族战争，而他唯一选择是实施更多的暴力或成为一名罪犯，“所以给我的信息是，我应该得到一把枪，然后开始射杀那些混蛋。”

在枪击案现场，警方发现了一张写有他名字的信用卡，以及他租用的一辆货车的钥匙。一位官员说，詹姆斯疑似在过去几天在费城租了一辆U-Haul面包车，把它开到发生袭击的地铁线附近，事发后将车丢弃。当局提供了高达50000美元的赏金，称任何知道他下落的人可提供线索。 

4月13日，弗兰克·詹姆斯在曼哈顿东村附近的一家麦当劳出现。警方抵达麦当劳时，詹姆斯已离开，随后警方在附近街区排查，最终逮捕了他。知情人士透露，向警方打电话举报行踪线索的正是詹姆斯本人。纽约市警方表示，詹姆斯将被指控犯下恐怖主义罪，最高刑期为终身监禁。

被詹姆斯多次抨击的埃里克·亚当斯是纽约历史上第二位黑人市长，今年1月份刚刚上任。他曾是一名警察，在竞选中强调法律和秩序。他专注于创建新的反枪支警察部队，清理流浪汉营地，同时增加暑期学校项目和年轻人就业。但他刚上任后不久便任命56岁弟弟担任纽约市警局副局长，年薪24万2000美元，引起了公众对其利用裙带关系的指控。此后，其弟弟降职任命，年薪21万美元。

由于感染新冠，埃里克·亚当斯目前正在隔离。警方在发布会上表示，鉴于嫌疑人的这些视频，对于埃里克·亚当斯的安保人员将增加。埃里克·亚当斯则表示，将从即日起将纽约地铁的警力增加一倍。 

发布会上，埃里克·亚当斯还痛陈纽约和全美枪支暴力泛滥，称需要美国各级政府采取措施制止类似事件，甚至需要修改相关法律。近年来全美枪支暴力问题呈上升趋势。以纽约为例，《纽约时报》指出，今年纽约市枪击案有上升趋势。据统计，纽约市今年截至4月3日共发生296起枪击案，去年同期则是260起。“我们甚至都有点麻木了。”一位常去布鲁克林上学的留学生说，事发后学校第一时间给他们发了邮件，她也请了假在家上课，“这两天是不敢乱跑了。”

当地时间2022年4月13日，美国检察官办公室当日公布的图片显示，4月12日布鲁克林地铁站枪击案所用的枪支（左上）和炸药（右上）；嫌犯弗兰克·詹姆斯（下）

枪支问题悬而未决之外，地铁近些年也成了纽约犯罪的一大高发场所。李嘉佳说，事发后，36街站被封，很多学校给一些必经该站点学生提供了回家建议，比如坐小巴或者乘坐私人车辆等。前述纽约房产中介说，她平常一般出门会尽量坐巴士出行，巴士上有MTA员工，有问题会立即停车、报警，“比地铁好很多”。

纽约地铁于1904年10月27日开通，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公共交通系统之一，也是使用人数最多、站点最多的地铁系统之一，有472个车站在运行。由于兴建时间较早、受疫情影响大等因素，运行百年的纽约地铁在近些年来开始备受诟病，不仅客流量大幅降低，其安全问题也成了城市治安系统的一大薄弱环节。 

在枪击案中，嫌疑人弗兰克·詹姆斯就曾Youtube视频中详述了在地铁中犯罪的难易程度，他觉得，哪怕有大量警察在地铁上巡逻，罪犯还是会有机会从肇事地点逃脱，他觉得每个地铁站不可能都安排警察巡逻。而在事发前，36街站的摄像头刚好进行了检修，一举切断了该站和相邻两站的监控信号传输，导致案发时地铁监控失灵。市长亚当斯表示，这在最初阻碍了警方对嫌疑人的识别和追捕。 

从数据上来看，纽约公共交通系统犯罪率的确正在逐年升高。据媒体报道，在地铁枪击案之前的12个月里，纽约市地铁上失控的暴力犯罪比去年激增了46%，在2022年已有近500起重大犯罪报告，比前年多224起，其中一月份增幅最大，几乎是去年的两倍，案件类型包括轨道推搡、匕首刺伤等。外媒认为，这跟新冠疫情有关，疫情使地铁站成为了越来越多无家可归的人寄居之处，其中许多人患有精神疾病或吸毒成瘾，或两者皆有。 

1月15日，在纽约时代广场地铁站，一名患有精神病的男子将正在等地铁的亚裔女性推下站台。这位毫无防备的女性跌落铁轨后，被正好进站的列车撞死。受害者是40岁的Michelle Go，一名在德勤事务所工作的华裔高管。

这件事让很多留学生感到紧张，即使纽约在事发后增加了地铁警力。枪击案后，多位留学生表示，纽约地铁之前就让他们感到不安全，比如没有安检、没有护栏、经常能看到老鼠和大吼大叫的人等等。“很危险，要小心那些精神有问题的人推你下去轨道里。”李嘉佳引述2022年1月在纽约时代广场地铁站发生的悲剧，说自己那之后就觉得很没安全感。

案发后，她看到新闻上写，嫌疑人逃跑后，警方还在现场搜出了为引爆装置，“感觉地铁更吓人了。” 

（文中留学生姓名均为化名。感谢张宇琦、黄韵潇、詹冰倩的帮助） 

参考资料：

New York Post. I came face to face with mumbling Brooklyn subway shooter — here’s what he said. 2022-04-12

CNN. He sat next to the alleged NYC subway shooter. Survivor details moment from hospital bed. 2022-04-13

The New York Times. Suspect Drifted From City to City as His Videos Hinted at Violence. 2022-04-13.

Daily Mail. Hammer attacks, track shoves and fatal stabbings: Out-of-control violent crime on NYC subways spiked 50% in the 12 months before today’s subway shooting.

排版：傲寒/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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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韦晖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