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疫情中写诗
犹记得 2020 年疫情爆发之后,网上流传过一句话,“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引用者意在责备磨难面前文学创作的苍白无力。但这其实是脱离了阿多诺此话语境的误用,阿多诺还写过,“日复一日的痛苦有权利表达出来,就像一个遭受酷刑的人有权利尖叫一样”。
那时起,单读就陆续发表了在疫情中写作的诗歌,近来上海、北京相继陷入非常态,身在其中的诗人也纷纷提笔。他们的诗歌记录下我们真实的遭遇和感受,以对抗正确记忆要求的遗忘;他们的诗歌也守卫语言,让我们看到丰富的能指所指,中文本散发的光照与美德。
刘天昭
作家、诗人,出版有《竟然是真的》《无中生有》
天气
西北门到西南门也许有五百米
送妈妈上车,赶去给小孩喂饭
百花盛开,热风阴霾,几乎要醒来
继而意识到一种障碍
将此刻作为稠密中年的缩影储存起来
就地文学化的障碍、文学的障碍
把历史放入个人生活的透视
不过像是天气,然而并不是天气
干预的可能性,让承受不再是美德
而这可能性的可能性,可以无限复杂
离开爱恨分明,再没有海岸可以站立
这世上一直有战争,只有被谈论的
才真实。不知道是升维还是降维
立场本身成为最重要的事实
不知道是进化还是僵死,注意力
光速运动,将一切纳入刻奇
你是否相信这世上有脱离关系的纯粹主体
你是否相信有不渴望被看见的痛苦和荣誉
最浅白的是非和最深海的虚无
之间也许有五百米,百花盛开,热风阴霾
2022 年 4 月 11 日
公园
家门口的小破公园
柏油开裂、方砖起伏
造价低廉的大玻璃房子
建成就废弃了
水泥假扮石头砌成的小桥
倒是常有人驻足
被举起搂住的小孩,探着头
去找那两只喂得过肥的鸭子
甚至人和桥都还有倒影
在如假包换的碧波上
我非常喜欢这里,觉得自在
觉得亲切,脚踩大地的结实。
那些鲜绿无暇的大草坡
让我感到脆弱,甚至紧张
那些盲道坚固的马路,那完成的
文明,我以为很快就要到达的
我的小孩的世界,我已经放弃
我已经想好了要在过于美的未来
做一个不合时宜的老太婆
就像把用过的纸巾晾干的我的妈妈
永远也不背叛她童年的委屈
拥抱出身就像拥抱自我
就像拥抱保守,拥抱祖国
从此才有不竭的谅解
去平衡美的傲慢和正义的暴力
像个家属一样收集乐观
放纵侥幸,也许这是一条奇路
不是老路。还是老路。
多么伤心啊,仿佛
土地比天空更脆弱
现实比幻想更轻浮
受苦的因为受苦而令人厌恶
而那傲慢的美因为傲慢而稳固
多么伤心啊!令我此刻
不能展开的低劣的禁锢
2022 年 4 月 18 日
挖掘机
小孩常看的挖掘机短视频里有一段
在河边挖泥,春秋天气,青水银波
没有树,看不见但是应该有微风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干燥,是北方
转过来看见开车的人,有点瘦弱
穿着软软的灰色旧西装外套
梳着软软的半长的头发
像是农村里成绩中上的穷孩子
只能放弃了。如今也许三十岁
挂着白色的耳机绳,看不清楚
但是应该是在笑,不好意思的。
再转过来才看见车头贴着福字
手写的,在简单的红纸上
红纸有点褪色了,垂落下来
小小的一角,微微摆动着
果然有风,吹拂着我心里
直接漾起的感动,不舍得看清
在祖国的大地上,就是
不同于在别的土地上,虽然
那个聪明的我知道
并没有什么不同
2022 年 5 月 5 日
恐慌
午后听见邻居的琴声
有轻微的诧异,随即想到
自己也刚刚收到新买的被罩
照旧的与临时的,颠倒了图底
像一种“更高级的”文学里
战时的情节。关于战时
高级和文学都令人难为情。
远不是战时,要一直提防
大惊小怪,提防夸张
提防内心里那个渴望享受
篝火旁鼓舞狂欢的祖先
又要提防,反本能
也只是愚蠢的骄傲
而理性面对明确的未知
无数不能打开的文件
只能够知道理性的失效
谈起移民,就像谈起囤菜
囤菜还是不囤,都不过是
一份认可的性格,一个选取的
角色。在这全是演员
没有观众的戏剧中。
而痛苦必将是真实的。
历史必将是真实的。
2022 年 5 月 10 日
电影《海上钢琴师》
李诞
作家、诗人、谐星,出版有《候场》
河面上阳光分身为亮波
河面上阳光分身为亮波
亮波再散亮成亮点
一直闪
在一块水上
盯久了感到点们闪得很有规律
点们很像小时候星期二下午电视里的雪花
据说那雪花就是宇宙背景辐射的家庭呈现
今天阳光下的这些雪
这样闪
也自然是一种宇宙规律
自然是一种自然
只是我看不懂
看久了还眼花
太亮了
阳光一直亮到我身上
我在高楼无人就没穿衣服
我想我的表面也下着一层雪
我也是一种规律
也是自然
我是点
我也在闪
电影《海上钢琴师》
王苏辛
作家、诗人,出版有《象人渡》
起初,只有一个词语
只有速朽的生活,需要
命名。也包括,对反抗的渴望
抢夺一袋橘子,然后在马路上奔逃
模仿罪犯的处事,寻找肃穆的
引言。把真诚展露给人看,接着
它因不节制成为假话
腐坏的,不是水果、蔬菜
而是端坐门前的眼神,相隔不到一米的
位置。在被厌弃前,交换深思后的
双目。一个人的眼睛长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一个人的表情覆盖着另一个人的表情
太多词语进入身心,消化不完的
成为宣言。放弃言辞最初的意义
怨声如律令在围墙内传送
所有的溢出,都在取消想象
最明亮的时刻,理应保存在记忆的舱体
但例行公事的审问,破坏所有能量生长的可能
一艘船在打翻之前,洋面一直风平浪静
一个人在逃跑前,他的道路无限宽广
费尽心思搜寻一句话做注,最终
选定一条留下来。直觉以直觉的方式
放弃属于它的最高尊严,最值得信任的
驾驶室。自洽结束
艰难显露冰山一角,全无
世俗的权威。能够获得的
仅来自不可知的词语
配合一遍遍朗诵,沉淀成唯一的自白
晨昏之外的白天,它们成为你的一部分
接着夜晚便忘记,意气风发
接着清晨重复记起,发明新的用语
在旧址上加盖房屋
正面对决时,词语坚固而巨大
感受消亡时,词语脆弱又不堪
真实的躯体在太阳底下张嘴
九宫格自拍,手机里满满的库存
期许的,从不会降临
出现的,全都是意外
尝试恢复用词的习惯
减缓交流的速度
饱满,不应该太快被踏平
阴凉厨房深处的橘子
水果的尊严丧失在四月,冰箱
满满当当,陪伴大数据进入轮转
所有食物都焕发出魅力,所有独居者
重新认识自己。在割裂的世界感受集体的回响
所有渴求都是虚妄
也许其实,从未选择任何他者
也许只是,示弱不断变形,形成震荡
往水面上抛掷小石子,也需要三个圈
才叫结束。用一场话语,击穿一切可能
把美好的感觉全部捏碎
“下一次”“全新”,都是话语体系
从未忘记,静止前的时间
扩大化的静默,观之沸腾的装备
冷静、骄傲,内化的激烈与勇猛
似乎意识在成为波涛,似乎身体
成为一滩温水。抵消星辰的球体
在最高处投射一轮月亮的尖角,泪水
弥漫在皮肤褶皱的缝隙,缓缓下沉
干眼症,召唤新的领导者
也许终于不再是暴君,严格操控
每个白日的使用说明
也许,只是被巨大的陌生挟制
而它并不来自你自己
所有“羡慕”,也都将败坏你
但所有试图研习的,都已是不可或缺的“朋友”
2022 年 5 月 4 日 午
大数据划过真北路
空旷的街,仿佛二维世界
没有边界,缓缓卷起的人群
先从酒吧退散,需要仰视的
黑色皮肤,安检入口侧立
排队,戴着口罩,谁都不愿说话
目光跳出宁静的四边马路
墙壁内感受陌生人的手温
身体气喘吁吁,头脑冷静演算
高数附加题。节假日退后成
课表背面一行重复的姓名
陌生的一切,链接成
唯一可供篡改的记忆
地图逐渐消失,替换成
服装一致的人
溢出的争吵,挥舞成小型
击剑比赛。没有时间思考
对手的弱点。混乱是唯一的攻击对象
城市变幻成孤绝的山脉,隔岸奔跑
排列呼唤。易拉罐里导出的
带着颜色的泡沫。粤语、闽南语歌曲
弥漫在走廊,沪语夹杂着普通话
脚步盘桓在言语切换之处
暴躁,湮没在三个字的安慰里
伸出的手,半空中停顿
仅仅打过照面的脸,生出强悍的生命力
从一个匣子到另一个匣子,移动的
不是身体。似脱离实际的交谈
测试彼此的硬度。而我
终将退出,把所有温度
一一交出,站在窗前,看空寂
笔直的马路,两排熟悉的树木
没有雨,阳光炽烈
2022 年 5 月 5 日
2022 年 5 月 9 日(改)
林白
作家,出版有《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
给苏辛
当猫独守空屋
当鬼不知何时来临
当你从一个闭环到另一个
当你在陌生的集体中安顿下来
当你记忆的舱体长满霉点,之后
又被自己一次次照亮
当你光滑的脸庞出现在破碎的花瓣中
当临界点悬在你的头顶
当幽暗一层又一层
当我在半夜读到你的诗
想起去年冬天在北京
你穿着合体的正装
口罩上方的眼睛如此凛洌
正如宝石应有的温度
当然我对这些一无无知
想起我早已从冰层下降或者上升
而融化(或熔炼),的确意味着
重新回到起点
2022 年 5 月 9 日 上午
原本人头攒动的上海外滩空荡
包慧怡
诗人
直到姓名化作齑粉
在恸哭的陵墓里,如果信仰
放出光芒,大理石扇动翅膀
请你高声念诵渡亡经,并祈求
神,让他们永远死亡。
——巴列霍
是这春光的炫美而非日晷割裂了口唇
所爱的一切正受难,而我无从返身。
楼窗外的击缶者,黑洞里的祈援人
两年后,一切今非昔比,一切毫无变更。
一簇虚幻的铃兰投影在终年宵禁的墙垣
人们有无限耐心,直到姓名化作齑粉。
被带走的婴孩被放弃的老人被驱逐的底层
蝰蛇以鳞刃丈量大地,无视腹中火的熵增。
为腾出隔离病房被拔管遣返的爷爷
在养老院禁闭两年已认不出我的外婆
你们,是他们发誓要首先保护的人。
幸好你已不在,父亲,我从未想过
会说出这种话:强行断药,做不上化疗
用不上镇痛,若你在,我想我会想谋杀。
缺席之光阴使我毕业为遗物整理专家
父亲的手机,外公的书籍,我的心——
一切都可折叠,一切都能化约,会见证:
重重顾虑使我们都成了懦夫
决心的赤热光彩被灰白的思虑遮盖
……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名分。
站在通往阿维尔诺的沥青湖畔
人们最后一次向苍空伸出双手
握住了蜉蝣。
2022 年 4 月 4 日
疫情中的上海老人
张定浩
作家、诗人
在上海想起薇依
似乎也只有在这样严峻的时刻,
当城墙再度筑起,
人们排队获取食物,
重新遭遇匮乏与屈辱,
见识不幸和疾苦,
你属灵的教导才显得真实:
“在做平凡的事中遇到异常的艰难,
这是一种应当感激的恩惠。”
是感激谁呢,一定不是感激他们,
不是感激那些利用恐惧使我们顺从,
利用伤害使我们卑贱的人,
他们不可被谅解,
而这个残缺的世界也不值得被赞美。
在四月,春雨异乎寻常使我们平静,
使我们弃绝回忆和欲望,专注于
冰箱深处日渐稀疏的养分。
这个独一无二的春天。就如同
任何一个春天。“在我们这样的时代,
不幸悬在每个人头顶上。”
很多年来,那些力量一直在试图
修改我们,那来自巨兽的教育
借助词语,制造着幻象和错误,
但你说,这些词语,本身也有可能
散发光照和美德,在行动中。
你亲历过真实的不幸,因此深深知道
“不幸并不能使人高尚”,
但你又说,我们不应当害怕隔离,
想想那些囚犯通过敲打墙壁相互交流,
“每一种隔离都在创造一种新的联系”。
是的,在这个足不出户的春天
孤独者忽然就拥有许多真实的邻人,
收获许多实际的而非抽象的善,
这些善新奇而美妙,无法被预演
却生生不息,默默被传递,又穿透
那些不敢打开的门窗,如同日光。
这个春天我们惊讶地目睹光明之子
在这个空荡荡的城市中大踏步地行走,
同时又备受煎熬,
而恶正化身为必然性和责任,
以相同的速度在四处蔓延。
你教导我们,要注视恶,
但不必用全副精力抵御它,
因为精力必有耗尽之时,
随后,人就会被他痛恨之物所吞噬。
“悲惨者的怨恨发泄在同类身上,
这正是一种社会稳定的因素。”
我们能否像你一样
理解这个尘世,并且还能够爱。
孩童的一滴眼泪,再加上耄耋的哭救,
已足以令人拒绝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但这样还远远不够,
愤怒之后的忧郁与反讽都没有出路,
“若有人伤害了我,
但愿这种伤害不会使我堕落。”
这是你的回答,顽强,天真,而洁净。
但愿我们和这座城,也不会因此堕落。
战后,有一位作家
在编辑你遗著时被深深折服,
他曾预言了我们这个由传染病参与
控制的时代,曾在手记中逐一记录
乱世中创造者的名字。他不信神,
但和你一样捍卫爱的疯狂
以及人所拥有的种种潜能。
他说,“我反抗,故我们存在。”
但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那天,
他被一种疲惫和忧郁的情绪击中,
为躲避摄影师和记者的围攻,
他来拜访你的母亲,寻求慰藉。
在这全巴黎唯一安宁的藏身所,
他们交谈,静默,时而看着窗外
卢森堡公园秋日的树林。
我想,当时你一定也在场。
如今我每天醒来,接受火的布道,
钻研粮食、蔬菜和水果的文本,
盘点那些维系我们残存秩序感的
非必要物资的存量,
照顾一个小女孩和一只猫,
读书,偶尔半夜里也会写长长的信。
无论何种情况,“只有一种错误,
就是无法以阳光为养料”。
我向你学习把一半的目光投向古代,
“爱若斯神得不到爱,
这个想法深深地折磨着古希腊人。”
我想,它一定也折磨着你
以及那些热爱你的人。然而,然而
激励普罗米修斯和西西弗去斗争
并令他们从痛苦的重负中脱身的
是同一种信念。
与你相比,我们多少仍显得孱弱,
但我不认为你的坚定是源自
对个人不朽的欲求,你怎么可能
为了向上生长就抛弃枝叶和花朵,
这种清教徒式的禁欲主义与你何干?
事实上,正如你所指出的,
唯有那些暗暗服从公众趣味的艺术家
才会把你的工作指认为一种自我完成。
“窗外有一棵树正长满树叶。”
“伦敦满城是开花的树。”
你在临终的病榻上给远方父母写信,
虚构一个你热烈参与的美好的春天,
事实上,你的确参与其中,
无数个春天穿过你如穿过狭窄的竖琴,
那种震荡
至今仍留在你所确信的满盈的宇宙中。
2022 年 4 月
西蒙娜·薇依(Simone Veil),法国哲学家、作家
王璞
1980 年生,诗人、教师、文化工作者,现任教于美国布兰代斯大学
2022 年,读到张定浩诗,想起自己两年前在法国疫情袭来时的十四行诗,我“想着”的“那个人”,也正是西蒙娜·薇依。——王璞
颂内:死亡的时节
I
“看来死亡的时节已经开始,”
外在对着内在低吟,“社会
和自然依旧无药可解。
天空有时开阔,经过了洗礼;
有时浑厚如葬幡,向你覆去。
谁都曾见过逝者的跳舞和团结,
谁也没有得到感情的果实累累。”
内在竟然回答了:“家族树上,
时时有叶绿素放弃了太阳,
更有老枝折断,发出突然而安详
的声音。鸦飞起,并非受到惊动。
而我想着一些人,不,一个人,
她曾辗转于这一侧的暗夜,
她是她的献祭,于死亡的时节……”
II
“她是你的食粮,”内在继续着,
“她是忍受未来的方法。
她是一条路。例外的路。
乃至恩典。而必死性是一种时差,
其中,我也和你一样轻、浮
——却又同负着重力的全部。
众生之昼,愿我们即众生,
不分内外,而共进出。”
外在又一次打开社会的细流:
“谁都学得会,在金盆中,
持续二十秒以上的洗手。
团结和跳舞应该持续得更久。
我想起更多的人们,更多的
路。它们不通。未死者行走。”
2020 年 3 月
电影《桃姐》
廖伟棠
诗人
拟牵亡诗
——致香港疫年枉死老人
偶尔,当巨大精确的研磨机器
偶尔被你们的一撮骨灰卡停时
我会听见被废黜的天使
狺狺在你们中间
他嗅行沿著手术床的扶手
尸袋的褶皱
依然像顽童那最忠实的老狗——
你可曾记起它的死亡?
它因为记得你的一滴泪
而赶来、而怜悯、而蓬然升起巨火
念出
我们都已陌生的祭文。
“希望你能看见青山邈邈投影在
这些来来往往的白衫上
孩子,希望你能梳敛鬓边榕树的气根
纳入黑瓮,孩子,收集露水
做盘川,当城市尚未苏醒
曙光的刻刀尚未界定死者止步的疆石
而丧调翻飞
绾起从西贡水库到鲤鱼门
到醉酒湾⋯⋯那些飘摇恍惚的雾
去吧,忘记我城的辜负
去吧,趁你的祭品
仍然有祖先眷顾⋯⋯
“你不曾诅咒你出生的日子
同样你也会原谅你的死神
就像你原谅高官和老板
原谅它们的昏庸或者歹毒
原谅那些一刻不停在上紧的螺丝
也原谅保险单附加的条款
原谅夜半倾泻的炸弹
你会如常随闹钟醒来拂一拂染红的床单
你缝补好残肢,原谅麻醉剂量的不足
后生的歌声快乐地提醒你
锁匙银包电话八达通
带齐四宝先好返工⋯⋯
“如果这是牵亡
请牵亡与永恒的隐生宙
那些庞大而幽谧的事物终于亲吻
你干涸的嘴唇
请记住最后的一滴水、一张纸巾
这是香港最后的默示,粤音
更清晰、锐利如水晶
将会有许多雪一般的精魂殷勤引路
为着他们所未能恢复的⋯⋯
为着他们所昂首瞻望的⋯⋯”
这滟滟波光扩散
当狺狺渐息,群兽在它的逼视下退却
海港终于归还无边松涛
2022 年 3 月 26 日
疫情中的维多利亚港
胡桑
作家、诗人、译者
上错一个楼
你从绿码的另一侧
折返人间,踱过一片街区,
变得涉世未深。
事情就是这样的,日复一日。
手机上有陌生来电,
像是湖水里的
一个暗影,你突然感觉到
身上的电量不足。你相信
每一种人情和事故
都是一个体内的
旧址,你不断变换
快递通讯录,在不同的
丰巢柜里
取出甜蜜的错误。
麦冬、紫茉莉和忍冬
如丝绸缠绕
混沌的肉体。
果香让你把明亮的
心情分发给邻居和路人。
在结霜的熟悉里,
你上错一个楼,让自己
迷失在二维码里,
手里的钥匙微微颤抖。
中高风险区流动,流动,
你在本地砌了
一条绿的堤坝,
囚禁了自己的辨别力,
你漫游,漫游,
行程卡就是一个变色的家。
2021 年 12 月 29 日
上海隧道封控
蓝蓝
诗人
居所
病毒就是病毒。
虎刺梅,是靠近窗口
一阵小提琴的咆哮。
没错病毒就是病毒。
而体温枪横扫之处
温度落下来。
上门贴封条的人来了。
“谁给我发工资,我听谁的。”
女儿们唱起歌,在
贴上封条的屋子里——
“我曾多少次梦见你啊姑娘”……
窗外一月初的阳光
坚持把丧失的日子变成
准备礼物的语言——
比他自己还高的人走进隐喻的光瀑
没有二维码。没有户口。
只有阵阵炫目的狂风。
2022 年 1 月 13 日
我不懂
快递小哥,跃上一阵寒风
电动车,驶进熄火的发动机。
清洁工和玩儿鸟人交换恨意。
街道两旁,甩租停业的店铺。
电池负极塌陷,电子也会完蛋。
让我走。儿童的猫草绿莹莹。
你喂到我嘴里的一个词,发了芽。
现实的烂泥里挖出这勺苦涩。
消毒水是易燃品。酒精也是。
核酸。疫苗。健康宝。大数据。时空伴随者。
没有人睡去。不能下高速的几百辆大货车
停在裂开一道深壑的脸上。
我不懂我爱你什么。
一个寄宿生在字母表上
妄想粘拼世界的完整。
2022 年 1 月 15 日
电影《开往春天的列车》
主妇隔离购物单
大白菜。萝卜。豆包和馒头。
西蓝花两颗。鸡蛋一盒。
阳光。阳光。
豆腐,方便面。笋瓜和菠菜。
上海青三斤。豆角一捆。
一页日历。
还有一包酵母。酵母是
危险品。以及玉米面、小麦粉。
洗手液。胃疼药。拉力器。
北风,和为愚蠢准备的黑纱。
那年,过丰宁到东伦,元上都
宫殿不见踪影,野茫茫荒草连天。
祝福鸟窝在矮树上。买一朵金莲花
给走进地铁深处的姑娘。
支付宝。微信钱包。叮当响。
快递小哥,愿你的手掌有五垄麦子。
时间。阳光。血管里花的河流。
还有,——听着,
你们强加于我的,我也全要了。
2022 年 1 月 15 日
壬寅年春记
铁鲸穿梭于浅海。
铁鸟坠落于深渊。
铁网内外超市拥挤,
随后落潮寂静无声。
阳光将铁条淬成一道道波浪
谁?!谁可以劈开海底——
在铁板上挥镐,种一片
柔软不屈的四月之花。
2022 年 4 月 26 日
北京地铁停运
如果你也有话要说,有诗要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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