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月 11 日 – 3 月 26 日
关于上海的近况,大家都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话也已经以碎片的或者短暂的形式,在广泛的公共讨论中被说了出来。困惑的,期盼的,灰心的,焦虑的,愤怒的,哀悼的……但在即时的情绪传播之外,我们也需要长时间的事实性的记录,这样在不久的将来,一波信息被另一波信息冲刷,还有足量的连贯的细节,能够佐证至少一个区域的共同遭遇。
今天分享来自上海的《疫区纪事》的上篇,记录了作者从 3 月 11 日到 3 月 26 日的亲身经历。那是全城封控的前夕,但许多迹象表明,即使上篇结束在小区解封的休止符上,正常生活已在逐步退场。记录 3 月 27 日至 4 月 14 日的上海的下篇也将上线,请持续关注。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疫区记事(上)
撰文:万壶影
疫情从二月底就开始了。陆续听到各种就地隔离的传闻,办公楼、商场,各种地方都可能因为发现一个感染者而突然封控,所有人原地待命 48 小时。3 月 3 日我们参加的一个线下读书会传来消息,读书会所在的办公楼有密接来过,整栋楼被封 48 小时,读书会的教务 Y 不幸中招,在办公室里熬了 48 小时。然而这是我们机构最忙碌的时刻,大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疫情只是同事之间流传的一个八卦,哪个学校在做核酸,哪些孩子在学校过夜,看过孩子们一排排睡在地板上的视频,对没有孩子的我来说,这仍然是一件很遥远很抽象的事。
3 月 11 日
下午一点左右,一个女人挨家挨户敲门,塞给我们一张宣传单,上写:
3 月 11 日,第一次全员核酸通告
检测时间用大号粗体字特意强调了三遍。
这是我们第一次参加社区的核酸检测。也许是我的心理感觉,今天楼下老阿姨们的谈话声比往日更大,大家走来走去,停留、聚集又离开,放着孩子在一边追逐打闹,有一种不同往日的兴奋与不安。
此前,同事群里已经纷纷在传各种信息,由于大多数同事都是孩子妈,传的最多的是各校封闭做核酸的事,一个据说是某区某中心小学的视频里,孩子们躺在睡袋里,一个挨一个睡在教室地板上。小朋友们看起来很淡定。大家笑说,小朋友们在学校打地铺可开心了,只有爷爷奶奶心肝痛。
昨天早晨,老吕爸爸住院的医院突然宣布封院,幸好老吕及时撤退回家,否则不知会滞留医院多久。当晚八点,我照例在盒马上买第二天的菜,发觉蔬菜几乎抢光了,感觉事态有点不对。
今早八点,照例看上海发布的疫情通报,发现对面小区有一例无症状感染者。回想前天晚上从医院回家,经过那边时,依稀见到那个小区的入口被拉了警戒线,一辆警车停在外面。当时以为是发生了刑事案件,现在估计是因为这个阳性案例。
下午四点多,看到上海发布的新通知,全市中小学从今天开始停课,转为在线课堂。妹妹开始怂恿我申请居家办公,她看到很多集中隔离点的状况后,担心我因为通勤而染上病毒被抓进去。
到了晚饭时间,依然无人来叫我们去做核酸。通知单上的确说了等小喇叭通知,我感觉不太对劲,朝窗外一看,西边的小花园外似乎有人在排队,几个穿防护服的人坐在凉亭里。似乎检测已经开始了。
老吕不相信,嫌我太急躁,仍要等喇叭。我说,我们吃完晚饭下去散步时顺便看一下,如果已经开始检测,就去排队,否则万一去迟了,不知道要排到几点,作息就打乱了,如果没有开始检测,我们就去买冰激淋吃。他被我说服了。
六点四十五左右,我们到达通知上指定的地点,发觉队伍已经拐了一个弯,看不见前面的尽头。一个志愿者喊,9 号以后做过核酸检测的可以不用做。一位女士立即从队伍里出来,腰背挺得笔直往外走。走了几步回头说,钥匙把我。队伍里的她老公掏出钥匙,见她扬眉吐气离开了。老吕马上掏出手机:我前几天陪爸爸住院刚做过核酸,看看是几号。一查,8 号。刚好错过。只好乖乖排队。
一位老阿姨和老伴晃过来,一看这个队伍,脱口而出:要洗哦,神经病!噶许多宁!阿拉看好电视再出来。拖着她老伴掉头就走,边走边说,阿拉回去先看电视,九点钟再来。
第一次全员核酸,似乎还挺稀奇的。几个老头背着手站在队伍外围观。一个老头对另一个说,侬想想,两千四百万,艾要做。另一个老头大概质疑这怎么做得完,第一个老头说:伊拉十个宁一组,厉害伐?
一个小个子男人从队尾走上来,朝维持秩序的志愿者走去,两人交谈几句,给他拿了一件荧光背心套上,原来这也是赶来帮忙的志愿者。我听见他们在谈论几点结束,一个人说恐怕要到下半夜,不由暗自庆幸自己来得早。
站得太久,我受伤的膝盖酸胀不已。我想起朋友的建议,开始在原地做一些抬腿的动作。一个老阿姨匆匆走来,问志愿者:不是说小喇叭会叫吗?怎么不叫?我还一直等着小喇叭呢。
志愿者不答。她又追问,小喇叭怎么不叫?志愿者吞吞吐吐地说,你看这么长的队,小喇叭要是再叫一遍,大家一起出来,人就更多,那要出事的。
老阿姨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你们叫了没?
志愿者支吾一下道:小喇叭就叫了两排。
我恍然大悟,下午的确依稀听到几声小喇叭,但离得太远,我想肯定不是来叫我们的,否则一定会让每个人都能听到。
八点零九分,终于轮到我们做核酸。依次登记姓名、门牌、身份证、手机之后,发给我们一张出入证,据说明天要凭出入证进出小区。之后我们被引向那张桌子,浅浅抹了一下咽部,就结束了。外面的队伍还是与我们来时一样长。我想起要看完电视再来的老阿姨。不知道她九点钟来,会等到几点,那时会不会觉得更不合算。
3 月 12 日
天气温暖,午后想叫一份冷饮,发现附近几家商城的饮食外卖几乎全停了。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一带都封了。只好叫麦当劳的外卖。刚下订单,对方来电话说,因为疫情,现在外卖人手不足,烤鸡是现烤的,要一个小时以后才能开始做,问我们能不能等。我和老吕一商量,决定退单算了。
3 月 13 日
同事一早在群里问大家是不是要居家办公,传出一份聊天记录,徐汇、黄浦几个小区开始封控了。
新闻里,全国新增本土 1807+1315,江浙沪皖四处开花。上午十点,上海往外地的长途汽车站宣布停运,进出上海都要 48 小时核酸。
我和爸妈在群里互相提醒要备点食物。主要是担心父母,万一突然被封,小城市基层管理能力不行,物资会成问题。上海是大都市,无论如何物资会优先供应,电商平台也多,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妈妈说最近这几天爸爸都一个人骑电瓶车往返老家小湖,因为汽油涨价太厉害。
我和妹妹都敦促他们赶紧去买个新冰箱,尤其要给小湖的家配一个新冰箱,建议他们到小湖住段时间,避一避。
跟妹妹讨论了下欧洲的战事。俄罗斯刚刚轰炸了利沃夫,一座离很近波兰边境的乌克兰小城。妹妹说,很多波兰人视之为对波兰本国的攻击,相当害怕。我们开始讨论如果战争扩大到波兰,她该往哪边逃生。
傍晚出去骑车。好久没有出门,天气晴暖,沪闵路两侧紫叶李盛开,枝条斜逸,望去如云霞一样灿烂轻盈。我们绕到申北路上,这条路两旁遍植樟树,被碾碎的黑色种籽铺满马路,暖风里尽是樟树的香气。
3 月 14 日
一位今天去办公室上班的同事说,单位对面的小区突然被封控 48 小时,她带着女儿赶紧逃回了家。
再次和妹妹讨论去隔离的风险。我想隔离点的条件无论如何不会比当年在村里做田野调查差。那会儿寄住在一个农户家,大夏天窗户玻璃破了一个大洞,也没有纱窗,山里晚上蚊虫密集,飞蛾像蝙蝠那么大,终夜在房间里盘旋,没有风扇和空调。再怎样上海的隔离点也不至于这样?
爸爸又去了小湖,发来李子树的照片。李花全开了。我想起去年此时在阳光下看发光的李花的自己。
3 月 14 日,紫叶李
傍晚再次沿着老路线出去骑车。在陵园前的一块草坪遇到一片盛开的紫叶李,文字无法描述黄昏时它们交错的枝条和繁密的花朵给我们的震撼。我们在这里停留很久,除了我们,只有鹎鸟和麻雀晚归的鸣啼。离开时,两位老妇人缓缓经过,一位看着花枝,感叹道:繁花似锦啊。
陆续听到更多小区被封的消息。
爸爸说他的老年大学从明天起停课。他们决定明天去菜场买菜,然后去小湖。
晚上看到上海发布的视频,“居家健身怎样练核心力量?奥运冠军来教你”,不由感慨上海的资源的确好。
3 月 15 日
一早看到老板昨夜在群里宣布本周其余时间居家办公。她说,虽然我爱你们所有人,但我可不想跟你们一起在办公室睡两个晚上!
早上七点开始在盒马买明天的菜,发现已经卖光。晚上十点多,我无意中打开盒马,发现后天的菜可以预定了,赶紧下单,买了一批菜。
老吕爸爸被医院放出来了。医院通知 11 点办理出院手续,然而一刻也不想在医院多待的老吕爸爸接到通知就要回家。老吕去接他,发现医院依旧封闭,他只能在医院门口,等爸爸自己走出来。出院手续只能留待以后再办。
爸爸今天又去了小湖,油菜花已经盛开。
晚饭后和老吕出去散步,走到水果店,店主正坐在门口拣草莓。看我们拿不定主意,她往门边一指,买草莓吧,18 块钱一盒,两盒 35 块。我们顺着手指看去,一大盒草莓,一颗一颗分开放在白色泡沫塑料盘里,看着十分新鲜。数了一下,一共有 88 颗。我们买了两大板,自觉十分富裕地抱回了家。
3 月 16 日
小区今天一早封了。一块石头落地。
上午一个全身防护服的人猛敲家门,登记住户信息。我和老吕、老吕爸爸一个个挨次走到门口,向她报告我们的姓名、身份证和手机。她照例丢给我们一张通知,与上次差不多,但这次写着要在 48 小时内做两次,最后依然三行大写粗体要大家等小喇叭通知。我们问她是否小区内有病例,她说有的,但具体几个她不知道。
这次小喇叭的确喊了。然而我没听见叫我们这栋楼。等我工作完,像上次一样,吃完晚饭踱过去,发现做核酸的地方竟然空无一人。已经结束了。
爸妈今天一早去了小湖。家旁边的万达商场传有密接,商场封闭做核酸。他俩装了满满一车锅碗瓢盆和食物,逃到小湖。
晚上 9 点一过,依旧去盒马抢后天的菜。顺利下单。
草莓还剩一大半,香甜的气味溢满整个屋子,浓度太高,简直能酿出酒来。
3 月 17 日
昨晚洗完澡太热,穿着短袖躺床上玩手机,睡觉时感觉咽部有点异样,估计要感冒了。今早起来果然咽部难受,头也痛,赶紧给自己冲了一杯泡腾片。下午去做核酸,棉签正好刮在痛的地方,我想如果感染了病毒,绝对会被捕捉到。
这几天连续阴雨,爸妈发来小湖的照片,茶花、紫荆和紫玉兰盛开,在雨中格外醒目。
3 月 18 日
在上海发布的推送里看到小区出现了一个无症状感染者。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小区并没有像之前宣传单上说的 48 小时后解封。一早在美团买菜,派送时间已经约到晚上,估计快递员急缺。幸好昨天冰箱里已经备好了今天的菜。
跟妹妹开玩笑说,万一核酸是阳性倒好了,直接被拉去隔离,省得再操心伙食问题。下午四点多,小程序上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是阴性。但老吕和老吕爸爸的还没有出来。
妈妈说她在小湖挑蒿子,准备做蒿子粑粑。晚饭后两人在村里散步,回来收获一大堆蔬菜,来自各个姑妈、大娘和嫂子们。羡慕他们的日子,每天出去晃一圈,第二天的菜就有了。
3 月 19 日
小区依然封闭中,上午照旧在电商买菜,蔬菜已经抢购一空,只剩肉类。郁闷。
楼下倒和往日一样热闹,锻炼的、看热闹的、聊天的。下午看见一辆救护车开进来,两个穿全套防护服的保安或者警察出现在小区,不知道是不是有新的感染者。
没有人通知我们发生了什么,我想那些聚在樟树下聊天的阿姨爷叔们一定有很多信息。从厨房窗口望出去,小区门口也聚着很多人。我真想下去加入他们,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晚饭后终于憋不住好奇心,也为了缓解焦虑,我们下楼去散了个步。搬进来整整七个月,这是我第一次探索小区的其余部分。我们的楼栋看起来属于比较旧的部分,西边还有一片新的住宅楼。新的那边绿化更有层次,景观植物更多,也更幽静。我们发现了一条步道,沿着小区围墙,一侧是高大的樟树,一侧是桃李樱梅,沿着步道走到头,面前竟然是一条小河。真是意外的收获!以后我们不用出小区,也有散步的地方了。
在小区里转悠了一遍,我发现有三栋楼被封住,这些楼栋门口都有一只透明的帐篷,里面坐着两三个穿全套防护服的人。大概是在看守,路过他们时,他们朝我瞥了一眼,继续玩手机。我想这大概就是小区继续封闭的原因。
晚上远程遥控妹妹剃头。又谈起欧洲的战争。随后的中文新闻通报说是要和平要发展,我想官方应该不想打仗。英文新闻里前英国首相卡梅伦今天开着卡车去给乌克兰送物资,传了一张自拍照,有点出乎意料。一直觉得这是个典型的夸夸其谈又没担当的家伙。
临睡前将闹钟订到 5:30,准备明早起来抢菜。
3 月 20 日
5:30 被闹钟吵醒,十分钟不到选好菜,刷了会手机,6 点下单,平台提示说网络拥挤,刷新了好几次,6:02 分下单成功,购物车里放的好几个菜已经消失,配送时间安排到了 10:30 以后。前两个时间段已经全部约满。
八点钟又看了一眼,一整天的配送已经全部约满,赶紧在另一个平台上又买了一些半成品,以备万一。
几乎同一时间,上海发布里本小区又报了一例无症状。疫情甚至蔓延到了崇明岛。前几天我还在幻想,既然回小湖无望,哪天小区解封,先去崇明散个心。现在看来,这个形势真不知道会如何收场。决定从今天开始正式记录这一切。
上午又来了一个穿防护服的志愿者登记人口,说要做核酸。今天下着大雨,小区花园里做核酸检测的棚子又支起来了。昨天散步时看到这个棚子已经撤掉。
午后打电话给妈妈,她说正靠在我们的龙椅上,舒舒服服地看书。谈到小湖正在建的厨房,又提到去年我们换的纱窗。她期待我早点回去给她的房子换纱窗。
下午从厨房看见二十多个穿全套防护服的人进了小区。稍后我们去取菜,看见小区门口已经搭起一个帐篷,所有快递都放在帐篷里,几个穿黑制服的人坐在里面分发,扒来扒去,显然非常不熟练。外面大雨滂沱,好几个人站在横栏这头,举着伞等待。我有点急,也可能是慌,一脚踩进积水中。
晚饭时门铃大作,社区催着去做核酸。此时排队的人已经不多,我们身后是一家三口,小朋友大概只有三四岁,硬要自己一个人撑把伞,小小的个子被雨伞罩着,伞尖一会儿戳到我,一会儿戳到老吕。老吕回头对他说:小朋友,你的伞碰到我了哟。小朋友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扁着声音认错道:对不起……
今天大风大雨,指挥做核酸的志愿者心情似乎不太好。
做完核酸往回走,一个闽南口音的志愿者拿着小喇叭在路上来回喊:请还没有做核酸检测的业主赶快下来做核酸检测!
小区里又多了好几个透明帐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举着伞在楼下对二楼一位探出窗外同样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说:我想侬呀,古来看看侬。楼上的老妇人笑着挥手:侬回去伐,我蛮好。这栋楼被一个透明帐篷封住了。
一夜风雨之后,小区里的白玉兰花几乎落光。要珍惜呀,今天你看到或者拥有的,明天可能就不再有了。
3 月 21 日
今天一早看到官方微信公众号说全区将连续两天继续做两次核酸。朝窗外看了一眼,昨天的棚子果然还没拆。下午两三点钟,一批大白再次进场。今天风雨更大,气温更低。五点左右,熟悉的闽南口音又通过小喇叭传出来,按楼栋继续叫大家去做核酸。
那时刚好下了一阵大雨,真不知露天在外排队的和做核酸的怎么扛得住。
我们照旧吃完晚饭去测,那时小喇叭已经在催了,没有了之前的礼貌,直接说赶快下来做核酸,不做核酸后果自负!我想大家都不耐烦了吧。
我们下去时,他还在雨中喊。小喇叭用一只塑料袋包着,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今天垃圾桶不再有垃圾分类。运垃圾的让我们把所有垃圾放在一起。在一栋被封闭的楼栋前,工作人员运走了几只黄色垃圾桶。估计是做污染物来处理的。
今天核酸依然做咽拭子。取样的人只是简单在上颚抹了一下,甚是敷衍。
我们出来时,在入口指引的两个志愿者小姑娘缩肩缩手地站在大雨里,白色防护服被雾气罩得看不清面孔。这么晚了她们应该还没有吃晚饭。
临睡前再次准备抢菜,看了下叮咚,菜价似乎大幅上涨,几乎都要十几块一斤。于是决定转到美团。美团是晚上十二点开始下单。妹妹说这正是她的下班时间,她可以帮我抢,省得我熬夜。于是我把购物车里的清单传给她。期待她的战果。
3 月 22 日
一早看到妹妹的留言,她夜里十二点下单,进电梯的几秒钟失去了网络,出来时购物车里的货就掉了一大半。于是她慌得什么都没看,只要有货的就点进购物车,抢到的货物中包括一盒昂贵的蓝莓(125 克 20 块钱,太不划算了!)和两包生菜(一包普通的一包昂贵的)。
雨终于停了。阿姨爷叔们又出现在楼下聊天,樟树下一群,枇杷树下一群,路边还站着几个。
下午和老吕去门口拿菜,发现楼底下贴着一张告示,落款日期是今天。告示上说:
3 月 22 日,居委会告示
我俩对着告示琢磨了一会,没明白到底是解封还是没解封。走到小区门口,发觉外面的帐篷撤掉了,靠近横栏的地方摆了一排货架,上面摆着各种快递,没有人看管。一个女人站在门禁前朝货架张望。老吕试着按了下门禁按钮,门缓缓开了。
我们站在这女人背后,等她先出去,但她看着敞开的大门,犹豫着没有动,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我们等了一会,从她旁边绕过,她才茫然地回顾,看看我们,挪动了脚步。
取回菜,我们对着告示又琢磨了一下,判定它的意思是,我们小区从字面上是解封了的,至少可以自行打开大门去取快递而不必等待别人给我们分快递了,但实际上为了配合镇政府的工作,又没有真的解封,我们的自由活动范围可能仅限于门口的货架。
给妹妹报告了这个“疑似”好消息。按照告示,下次核酸检测应该是第四天,也就是明天,那今天可以不用再下楼了。然而,一小时之后,小喇叭突然又在楼下喊起来,通知大家去做核酸。
我们照例晚饭后过去以避开长队。然而到达时,检测处已经空无一人。一个同时到达的女人问我们,他们是走了吗?不做了吗?我说大概是的。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做核酸时发的出入证。排队近两个小时拿到的小纸片,似乎一天也没有用过。
3 月 23 日
同事群里已经沉寂很久了,除了上海发布的新闻和偶尔的小区告示,我现在对外界一无所知。直到下午跟 Miki 交流工作,她告诉我闵行区已经上微博热搜,我才意识到我们原来是在重灾区。Miki 说她的小区还未封过,如果我缺菜,她可以帮我送来。
住在松江的莉莉表姐今天也给我电话,问要不要给我送菜。她的小区只在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封闭了 48 小时做核酸,之后就解封了,一直处于正常状态。我说我们的存货应该还能维持三四天,不用担心。
跟几个人交流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上海真的还有不少小区至今没有封闭过。看来上海市仍旧在咬紧牙关坚持所谓“精准防控”,尽量不全城封控。只是这样能否实现所谓的“清零”,我十分怀疑。看起来,他们还完全没有找到所有感染者呢。
老吕爸爸的药只剩十天的剂量,下午趁着太阳出来,老吕去楼下散步,我让他顺便去居委打听能不能出去买药。没想到居委同意了,让他到门口跟保安说一下。老吕说,保安让他签了一个责任书,就放他出去了。于是他在旁边的药房为爸爸买到了药,顺便在旁边的快递店为我取回已经滞留一周多的两只哑铃,还去便利店和面包房买了一大袋零食回家。回来后,我们各自吃了一大包薯片,极大地缓解了焦虑。
今天终于用上了镇政府保供的团购平台。这个平台叫“快团团”,每天十点开始下单,下午两点前收单,次日配送。今天尝试着买了一个蔬菜包,一个水果包,填完资料,点击提交,没有任何拥堵。下单时间也很友好,不用熬夜,不用起早。十分期待明天收货。如果明天能正常收到,证明这个平台可靠,以后买菜就不用担心了。
总体来说,今天天气晴好,我还晒了被子,洗了桌布,心情愉快。清明节回小湖的愿望重新燃起来,晚上忍不住搜了下火车票,发现一周后居然还有回去的车票。犹豫着要不要买票,妹妹提醒我,有传言上海要封城,小心回去了就回不来。我想起 Miki 白天的话,上微博搜了下闵行区,才发现外面已经一片混乱,医院、隔离点都是一团糟,大家似乎已经到了承受极限,抱怨没有菜吃的也很多。我想起我们这段时间每天饮食依旧,蛋奶肉蔬菜水果从未缺乏,开始感到惭愧。
3 月 24 日
没有解封也没有核酸检测
又是天气很好的一天,楼底下笑语宴然,树下的长椅上坐满了人,一个小朋友坐在小汽车上,被大人拖着走来走去。
昨天小区贴通告说今天要再做一轮核酸检测,然而今天并没有人来做,也没有任何解释。
昨天托妹妹半夜帮我抢一些调料和麦片,结果她工作完已经过了我们的午夜十二点,再下单时已经约满。
昨天下午还在说可以搭地铁给我送菜的同事,今天告诉我,她的小区昨天半夜被封了。
上午在家工作,九点钟突然接到一个姐姐的电话,让我把地址定位给她,说已经在给我送菜的路上。
三十分钟后我和老吕到小区门口迎她。小区横栏里站着十几个人,对着栏外张望。哥哥和姐姐捧着一只敞开的纸箱下车来,一眼看到了里面的饺子。造型一看就是他们自己家的作品。
我们隔着横栏聊了一会。旁边一位穿棉睡衣的阿姨大概在等团购的菜,半艳羡半抱怨地说,我们就是在坐监牢!她说,快点回去,赶快把饺子冻起来,人家大老远送过来,不能坏掉了!
在门口停留的短短十几分钟,我意识到小区里有自己的团菜群,一个男人提着几只蓝色大塑料袋,在横栏外高声喊某某在不在,什么接龙买菜之类的事。可惜我当时忙着跟姐姐说话,没来得及细问。明天要去小区门口打听一下。
事实上,封闭以来,我一直对小区门口那一块感兴趣。那里总是围着十几个人,散乱地站着,像是看热闹,像是发呆,又像是在等人。直觉告诉我,那里就是本次疫情封闭以来,消息最发达的地方。可惜我每天工作,不能呆在那里观察,而且膝盖的问题也无法支持我每天爬上爬下。
3 月 24 日,小区门口望风的人
回家打开纸箱,发现里面有三大袋饺子,足足有一百只。估计他们一家昨天忙活一下午,全是为了我们。除了饺子还有一大坨肉,老吕说有五斤,他这个人不买菜,对份量没概念,我说大概两三斤。上秤一称,果然两斤。
另外还有不少蔬菜。我们中午吃了一袋饺子,晚上吃了藕。剩下的明天吃。
下午工作时突然接到另一个姐夫的电话,他听说我们在上海,小区被封控,问我们是否需要什么,他给我们送来,如果想吃什么也给我们买。他们小区也在松江,属于第一批封控的,核酸排查完后也解封了。他现在自己一个人在上海,姐姐带着小儿子在老家陪读。原本是让小孩像大儿子一样寄宿,但是孩子患上分离焦虑,一离开母亲就呕吐发烧,她只好回去照顾。疫情发生后,他们一家已经无法两地往来。
事实证明政府组织的团购不靠谱。今天等了一天也没有送货。多亏这两天亲友团帮忙送菜抢菜,我才没有焦虑。难以想象那些无法在电商平台抢到菜的人该是多么焦虑不安。
傍晚一位在澳洲的朋友来消息问情况,谈起她一位亲戚,患上严重的焦虑症,之前需要父母每日上门送饭,如今疫情封闭,他父母无法再上门照顾,非常担心。
晚上看到本区一条宣传文章,说是莘庄镇部分街道已经解封,提到莘庄家乐福已经重新开门。我有种预感,上海在逐步放弃彻底清零的目标,而代之以轮番管控的方法,保持一种半封控半开放的管理,一方面舒缓民众焦虑和不满,一方面对上面有所交代。没打算彻底清零,可能是因为清零的目标完全不现实,不可能达到,付出的经济成本和社会成本将完全无法承受。
3 月 25 日
小区突然解封
昨天刮了一夜大风,每一阵风起,墙壁和屋顶上都传开悉悉索索咯咯吱吱的声音。让我想起多年前在爱丁堡住的那间小公寓。奇怪,那时是因为屋顶就是阁楼,有许多木架子,这里楼上却是住户,不知声音从哪里来。
早上又开始下大雨。上午十点多,突然听到熟悉的闽南话喇叭,声音被大风刮的断断续续。我以为又是做核酸,心想怎么又挑到这么一个天气做核酸。听了一会觉得不太像,走到窗前,撑着矮柜往下看,看见他举着喇叭在叫 51 号 52 号等等楼栋的居民去居委会领通行证。
我想了一下,突然有所领悟,走到厨房窗户一看,有人正在往小区外走,看起来无人阻挡,人一个一个举着伞走了出去。天呐,解封了吗?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吕。正坐在餐桌边玩手机游戏的老吕说,那我们也赶紧出去看看。宜早不宜迟,谁知道这个机会什么时候又消失了呢?
说真的,疫情以来最让人有压力的就是这种不确定性。
我们赶紧换了鞋,戴上口罩,拿了两只购物袋便出门。
楼下遇到一位显然刚从小区外购物回来的中年女人,我们问她是不是解封了,她说是的,要去拿通行证才能出去。
我们掉头就去居委会。在路口遇到一支撑伞的长队,四五个穿白色防护服的志愿者在指挥排队。我问这是在领通行证吗?一个志愿者说是的,问我们哪栋楼,我说四十三栋,他指挥我们往一队去。
排队的间隙,雨逐渐停了下来,空气里有一种温暖的潮意。玉兰花早已凋落,所有的树长出了新叶,鹅黄浅褐淡绿,层层叠叠的颜色,被雨水洗涤,呈现出崭新的生机。春天已经来了。可惜我们一天一天地在浪费时间,不能好好跟它相处。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领到两张蓝色硬纸卡片,写着楼栋和房号以及姓名,发放时查看了最近的核酸报告。有官方新闻,从今天开始,16 号之后一次核酸也没做过的人将被赋予黄码。
领完卡片掉头去小区外,在门口,我们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向坐在门卫室里的保安挥了下卡片,他就为我们开了门。我们说谢谢,他说不用谢。他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平静。在这一刻,我们都在享受短暂的不焦虑。
走到小区外,我忽然感到一阵激动。世界突然向我敞开了!天呐,外面那么多店铺,我该从哪一头逛起啊!
雨后街道脏兮兮的。小区旁边清美便利店里的冷柜已经被洗劫一空,货架几乎全空。没有牛奶没有豆浆没有豆制品。我们逛了一圈,往常去的水果店和菜店去。
水果店关了门。全家便利店开了门,老吕进去买了两罐咖啡。收银员让我们进门时出示健康码或者核酸报告,说警察刚来警告过。他客气又无奈。这是一个眉毛很浓的高个男孩。
店里的人没有比以前多也没有更少。货物也没有更多或者更少。看起来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只有菜店让我感到我们仍处于一个非常时期。它的卷闸门是拉下来的,拉到了三分之二的位置。一个小伙子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左右张望,像是把风。起先我以为店还没开,老吕说,在里面,你要进去。我弯腰朝里面一看,果然几个人拎着塑料袋正在挑菜,女老板站在一旁。于是我也钻了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一个中年男人躺在最里的货架上睡觉,正在打呼噜。四五个人围着菜摊转悠,女老板催促大家快点挑,快点结账。我挑了两个西红柿一袋红薯一根西芹一兜鸡蛋,一共 34 块。结完账,又从门里钻出来。
接着去超市买咖啡。超市的卷闸门也是这么半关着,里面倒是一切正常,两个小伙子依次站在两旁的收银台前,嘻嘻哈哈聊着天。
诡异、秘密、不知就里。这就是解封的第一天。
3 月 26 日
政府团购无疾而终
昨晚临睡前突然收到一个朋友发来的消息,区政府连夜发通告,从明天开始我们这一带要做一次抗原检测。不知道这是不是全中国第一次试用抗原检测。
3 月 26 日,第一次做抗原
这两天上海感染数字连创新高,但同时新解封了不少小区。也许市政府还在努力保持一点社会的活力,保留一点经济活动吧。
周三从“快团团”订的菜和水果到了周六仍然没有发货,也没有任何消息,我有点生气,忍不住给客服留言说,如果还没发货也没有运力的话就给我退款吧,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没想到半小时后对方竟然说话了,直接说不好意思给你退款了。真是让我大跌眼镜!我原以为对方会像淘宝客服一样解释一下,什么亲,不好意思,最近因为疫情,我们的配送有点慢,请您谅解,我们正在加紧配送中……没想到会这么破罐子破摔。
这是镇政府组织的团购,原本我对它抱有很大期望,如今彻底失望。再去平台上看,当时上线的所有团购几乎全部下架。我跟的这个团购显示有两千多个订单,我的订单是八百多号,也就是说,八百多个订单历时三天都不能送完,而且这并不需要送到所有人手中,只需送到居委会。
3 月 26 日,半开半关的超市
如今只能说,多亏姑妈一家及时救济。
今早起来,发现小区门口拥着一群人却无人出去,老吕爸爸说又给封了。老吕下去一问,果然又封了,至于为什么,保安也说不上来。老吕爸爸说,这不是调人家老百姓吗?我们昨天刚排队领的通行证,今天就无效了。
气愤归气愤,却毫无办法。我和老吕心情都变得很糟。这种每天一睁眼不知道又将发生什么的反复折腾实在让我们厌烦透顶。我强烈地想要离开上海回小湖。于是我又开始查车票。汽车早已停运,火车最近的车票是四月二日,我盘算着,二号是礼拜六,接下来正好清明三天假,我再休两天年假,加起来前后能在小湖待七八天,足够恢复能量了。于是立即抢了三张票。
接下来面临的问题是,到了火车站,老家能否让我们出站?会不会反而把我们遣返上海?即使顺利出站,如何送老吕爸爸回家?公共交通肯定不能坐,还能包车吗?回到家以后是什么政策?要核酸检测还是要隔离?
我想起几个月前妹妹回国,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没想到这么快,回家也变得像出国。
给父母打了个电话询问家乡的防疫政策,又跟老吕爸爸解释了我们的决定,他给家里的侄儿同时也是村委会主任的建军打了个电话,对方说到家后要隔离七天,门上装门磁,一开门就会报警。这意味着七天内不得出家门一步,并连续七天做核酸。七天后可以到院子里活动,继续七天健康监测,但仍然不能走出院子。他还说,假如包车回家,司机也要被同样隔离十四天。
这个政策一下把我的计划打乱。回家再坐十四天牢,是不是还不如在上海继续坐牢?
我们讨论来讨论去,想不出怎么办。
下午四点出头,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闽南口音的小喇叭又响起来:居民同志们,请到居委会领取通行证,小区解封了!
3 月 26 日,雨中排队领取通行证
我一激灵,小区又解封了?老吕立即拉上我换鞋子,走,我们出去骑车骑一圈!
我们冲下楼,小区门口的高音喇叭在反复播放,居民朋友们,小区解封啦!语调高亢喜悦,不亚于当年宣布解放。
我们循着老路线,骑到河边的绿地。紫叶李繁花落尽,紫色的叶子端庄持重,海棠花已经全面接管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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