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重复的意义、相互理解的意义、背井离乡的意义、辗转生存的意义……
疫情凌驾于一切。它高于人情,高于生产,也高于普通人辛苦谋求的普通生活。最近我们都听到了来自上海、吉林的呼喊:比起害怕生病,更多人害怕疫情管制带来的次生灾害,害怕最基础的权利受到行政权力的碾压。
泉州作为同样受疫情管制的城市,自三月中旬以来,许多工厂陆续停工停产,或是“不住厂里,不能上班”。在泉州某卫生巾厂做工的作者张赛,在上周推送的《泉州的第一周》中,记录了一轮又一轮的核酸检测,以及它是如何变为工人生活的头等要事的。而在他的新篇《泉州的第二周》里,厂规继续层层加码。
苦难重复的意义、相互理解的意义、背井离乡的意义、辗转生存的意义……张赛用戏谑又平实的口吻,在普通生活的断裂之处,在“大”时代和“小”事情之间,来回追问。
泉州的第二周
撰文:张赛
一
3 月 20 日,群里通知明天封闭管理。
这才想起再囤一些吃的。虽经历过武汉封城,竟像没什么经验,大概总以为那是一个特例。太迟了,超市只剩一些没人要的商品。一排排雨伞,我不要,宿舍离车间只有几步远。远远看见零食区剩下一些,趁机瞧瞧哪些牌子人神共弃。花生空了,糖果没了,棉花糖倒有几包,瓜子也有一些,山楂这么多。山楂甜,山楂苦,山楂招谁惹谁了。处冷地而举热肠的我,该出手时没出手。下次一定。薯片有,这东西不止饿吗?还是那胖胖的身躯在饥饿时刻扎眼扎心格格不入。饮料区满满当当,啤酒没了,当然,被花生拐走。还有罐头!还有罐头!承平的我们对罐头无动于衷无动到这个地步。
疫情下抢购蔬菜的泉州市民 | 新华都泉州丰泽店供图
有人问老板,卖空了,开心吗?老板直摇头,说,货进不来,等疫情之后补货啦。
旧时老家有麦圈,比人高,用竹篾一圈一圈把麦子封得严实,够七八口人和一院子家畜吃上一年。九十年代时兴用钱买面粉,千禧年后馒头店挨家挨户送上门,麦圈失去存在的理由。爷爷和爸爸经历过众所周知的三年困难时期,囤粮是老祖宗传下来,不是时代的印记。
二
看见包装工小黄在茶水间打电话。
“为什么这样安排?而不是上午写作业下午玩?姐姐,弟弟呢……别想骗我,我会看监控回放的。晚上我要看到作业,看到收拾干净的课桌。”
不住厂里,不能上班,这是新厂规。
除了做核酸,不能出厂,马路上瞎晃悠被抓了谁也救不了,这是新厂规。
中午吃饭,堂嫂默坐对面等堂哥。忽然一嗓子惊动全厂:晚上喝酒喽!我说,我不喝。堂嫂说,来吧,太闷了。2020 年 2 月,我想喝酒,在日记里写了一句:一瓶啤酒能打败的孤独算什么孤独。晚上吃饭,堂嫂通知我聚餐撤消,怕被举报。我问堂嫂,现在吃饭算不算聚餐?堂嫂笑说,喝酒算,吃饭不算。
不准聚餐,这是新厂规。
看到此地的一条公告:《重要通告!每条线索给予 1000 元奖励》。
一,举报对象:本区无户口、无手机、无住所且没有接受核酸检测的人员。
二,举报奖励:凡属实,并在区排查之外,每条线索给予 1000 元奖励。多人举报的,奖励最先举报人。联名举报的,按一个举报主体奖励。
谁会是无户口、无手机、无检测的人呢?想来想去,只想到流浪汉。
由是想到,服下长生不老药的时机很重要,疫情前服下,自然有短暂的天地悠悠。若是疫情后服下,碧海青天夜夜心。放弃那些老旧的幻想吧,万世师表孔子若活到 1970 年代,会很痛苦。
纪录片《无用》
下午又见小黄打电话。
“几点了,做作业做到现在,我要打人了!”
隔着屏幕,怎么打人呢?用机器人。只要人不懂得尊重人,安排机器人打人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下午去做核酸的人回来说,商务城几乎没人排队。小黄听了叹息,累死我,困死我,还要气死我。堂哥做完回来轮替我,笑盈盈地说,做这么多天,今天最爽,快去快去。我骑了堂哥的车,到商务城门前没车位,回头停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人群跑步向前,不由得跟着跑起来。可是,商务城的核酸人员开始收摊了。回到厂里,管理叫我到双阳村委会,我不知道地方,他便载我去。到地方才察觉两个人骑了一辆车。我做完只好叫管理来接。等待时站在路边发呆。管理到了狂按喇叭,我刚落屁股车便冲出去。
“快点快点!磨磨蹭蹭。”
“急什么急。”
“你们这些人,哎呦喂,这样说话。知道我们多忙吗,有的开机已经很不错了,周围多少厂都停工。感恩戴德都不懂。”
《劳动法》在上,员工和老板是平等的。这话说不出口,不然管理嘴里必多一个疯子。
“为什么呢?”
“没原材料!”
听说晋江的工厂全停工,我不信。千万别停工,我有房贷,老婆在家带两个娃,因为装修,东借西凑,去年骨折,休息仨月,月初爸爸刚动完手术。《小团圆》里说“吃水果有罪恶感”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世上还有多少人?这话千万不能让爸爸听见,他一定会说,管好自己就行了。万万不可和他争辩,他一定会说,咸吃萝卜淡操心。
去年我刚骨折的时候,上厕所蹲不下去,需要一个高凳子支撑。当时很想哭,想到爸爸已经这样上厕所 20 多年了。吾爱吾父,可是,赞颂吾父和批判吾父,我永远选择后者。
机台工轮替上厕所,包装工一样轮替上厕所。男厕所有板凳,有烟灰桶,女厕所大概没有。要不然,她们为什么在茶水间休息?且站着休息。男工的休息是抽烟玩手机,女工的休息是喝水聊天,也玩手机,在手机里聊天。
纪录片《铁西区》
小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听其言观其行却是粗豪甚,走路带风,一路竞走一路朝身后撒话语:快点哦,菜要抢光喽。食堂煮饭的刘阿姨,在厂里煮十几年的饭。有时煮硬饭,有时煮稀饭,有时煮夹生饭,十几年了,能把饭煮成这样也不容易。曾经有工友闹过,把米饭倒扣到刘阿姨面前,可惜刘阿姨是铁打的,工友是纸叠的。今天的饭又煮成稀饭,没等我抱怨,堂嫂便自顾自地喃喃,有的吃就不错喽,谢天谢地喽。奇了怪了,平时每餐叫难吃的可是她,如今第一个唱赞歌的也是她。
小人是草,君子是风。算了,委屈一下自己当一个小人吧。然而并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以撒问父亲亚伯拉罕,父啊,火与柴拾拣已备,那燔祭的羔羊在哪里呢?
小黄下班总带一茶瓶回宿舍,不妨碍走路带风。一次,茶水间碰到小黄,她刚大声训斥完孩子,递给我一小袋面包,小声问,吃早餐吗?我近乎唇语地回答,不吃。隔墙有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法不传六耳,太多古训潮水一般包围住我。《世说新语》里那些男性大大方方磊磊落落面对女性的记载被归类为“任诞”。年初,我有一个计划,“把采访作为方法”,采访工友。把他们的名字写在日记本,自己都愣住,全是男的。尝试着联系一位分开七八年的女工,嗫喏良久,说不明来意。要我采访女工比搭讪还难。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暴雨。
“明天能不能不去做啊?”
“不能,哈哈,要被抓的。”
人在厂中坐,买雨伞的命令从天上来。
上午没通知,下午没通知,晚上竟然还没通知。
“明天是不是不做哦?”
“不可能,我都看出规律了,隔天做。明早会通知的。”
我问小黄,几点起床?小黄说,凌晨三点多。我说,定闹钟?小黄说,吵醒的,到商务城,前面已经有十几个人,那些人疯了,肯定两点就来了,搬着小板凳在看视频,六点半做完,回厂已经七点。
机台工计时,包装工计件,做核酸早上六点开始,小黄有足够的动力半夜排队。堂哥赶时髦,半夜也去排队,回来连续两天絮叨打死再也不去。
“好困,我要是包着包着睡着了,你要叫醒我啊!”小黄如是说。
三
哥哥打来电话,询问近况。爸爸两周前动手术,花费一万二,一人出六千。哥哥说,你有吗?我说,有,某东借了还某宝,再借某宝还某东。哥哥说,哦。快挂电话时哥哥说,泉州也有了?我说,一千多例了!哥哥说,算啥,有武汉多?我说,厂门都不让出。哥哥说,算个球,你经历过,哈哈,有经验。
是啊,算个啥。
再经历一次苦难,难道这一次的苦难就不是苦难?
《把自己作为方法》第 125 页,吴琦问项飚:我们在日常生活和学术研究中经常试图跨越人和人的界限去理解,可是结果有时令人沮丧,有人甚至断言理解是不可能的。您怎么看?项飚回答:我的回答是相反的,理解是很自然的,不难,但是我们常常有意无意地拒绝理解。重要的是怎样不去拒绝理解。想一想,我们是不是觉得一般的朋友之间有时比较容易达成理解,但最亲近的人不如说对父母反而不理解。我在想,真的是不理解吗?他们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我的感觉是他们当然知道,他们不是不理解,他们完全具备理解的能力,而是拒绝理解……
我便是吴琦口中的“有人”,想问项飚老师,您所说的理解,恐怕是共情,这难道不是一种廉价的理解?
纪录片《矿民、马夫、尘肺病》
哥哥和我一样经历过武汉封城,他当然理解我现在的处境和心情。武汉解封后,从不主动休息的我回到十堰和家人团聚,一待就是两个月,期间摆摊维生。两个月,哥哥看不下去,打电话劝我摆摊不是长久之计还是打工好。哥哥永远不会理解我摆摊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赚回原以为永不会再有的时间。要怎么和哥哥谈理解?
厂里曾有个工友叫老王,食堂吃饭,他问我怎么不多打点猪血。我说,不爱吃。他劝我,猪血对肺有好处,做我们这行灰尘大,多吃点猪血。那时候还没有疫情,上班没人戴口罩。我要怎么从老中医那里争夺回老王的理解?傅斯年先生说,六经应当烧掉,《史记》应当烧掉,《汉书》应当烧掉,《后汉书》应当烧掉,因为这些书与普通人的普通生活无关。可是,普通人削尖脑袋想往那几本书里钻。现在,关于文明和科学的讯息铺天盖地,每人一部手机,惠及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仿佛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共情。而据我的观察,我 17 岁出门打工,身边的人不读书不思辨不旅行,现在我 35 岁,身边的人和 17 岁时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因为疫情,口罩还是打不败猪血。要怎么和老王谈理解?
俄乌刚开战的时候,车间厕所异常热闹。我在看新闻,老李走进来和我搭话,打赢没有?我说,据说俄军打到基辅。老李说,好啊。他那深情的语气令我不安,找出转发给老婆的视频给他看:那是一辆直线行驶的装甲车,突然变向把路过的小轿车碾压成平面。老婆回我两个字:恐怖。我说,太惨了。老李说,怪谁?打仗是开玩笑啊?不躲家里,是吧,等打完再出来,在外面瞎晃谁知道你有没有枪,是吧?我说,是是是。
老李是个好人。每回帮机台推笨重的木浆,那并不是老李的活儿。机台上卸下的纸筒芯,哪怕还有最后一个,老李也把它收拾干净,绝不留给下一班。路过装箱工那里,老李总会顺手堆叠几个箱子。这样的细节,不胜枚举。几年前这厂里有个封口工,十七八岁,漂亮又大方。我口拙,又有年龄顾虑,喜欢却说不出口。偏偏她喜欢和老李聊天,不明白,为什么是那么多靓仔之外的杂工,那么多杂工之中那么老的老李。分工日益精细的工厂,大家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机台工不可能扫地因为有清洁工,杂工不可能装箱因为有装箱工。正因为不可能,老李才弥足珍贵。
要怎么和老李谈理解?
我们需要追求基于共情的理解,还是基于智识的理解?
四
早上去开 6 号机,正站在小包处,有人拍我肩膀。
“老乡,你也是河南哩?他们说你是河南哩。”
“是嘞,您是哪里?”
“新乡的长垣。”
原来是后面的包装工。机台开起来,不能聊了。谁知过一会空压机坏掉一台,我便找老乡聊天。现在我看谁都是采访对象。老乡说一个人在这个厂三年,没回过家。我问她想家吗,她自豪地说,一大家子都在泉州呢,老伴儿,儿子,闺女。我问她包装累吗,她说哪有下地干活累,这里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我不信,小黄的手指上缠着好几个创可贴,像电视上学钢琴的琴童,小黄不老,小黄的手老。于是继续问,手疼吗?老乡说,不疼不疼,不是都在干吗,都是喊着疼,睡一觉就好了。我没告诉老乡,老婆做过两个月包装工,得了腱鞘炎。
电影《二十四城记》
“你第一个厂是哪里?”
“就是这里。以前在老家管孩子,管到他不上学。到这个厂,感觉还行吧,感觉每一个厂都一样,我不喜欢折腾。”
只进过一个厂,却说每个厂都一样。我问,为啥每个厂都一样?
“还不都是干活。”
我也不好意思一直问问题。大家顿时陷入沉默。
“哎呀老天爷啊,哈哈,郑州的房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买到郑州了?”
“买到市区,一楼。哎呀老天爷,不是下大雨嘛,当时托邻居帮忙从窗户看了看,屋里的水脚踝深,淹到床腿?冰箱?沙发腿?谁知道。说是过年回去,因为疫情没回去。又说清明回去,又因为疫情。不知道五一能不能回去。”
想起去年给孩子们讲岳飞,开头是:在河南老家,一个漆黑的夜晚,小岳飞和爸爸妈妈正在打呼噜,大水悄悄淹来,爸爸把妈妈和小岳飞放进木桶里……
小儿子问岳母怎么刺字,我在他背上写“精忠报国”。小儿子笑说,爸爸,我不做小岳飞,背好痒。
与世界和解,救爸爸一命,还得后生。
管理调我去 10 号机,13 台机器里 10 号机灰尘最大。因为买不来配件,坏掉的空压机无法维修,机修把 10 号机吹灰尘的气管关掉两个。灰尘更大了,有什么好抱怨,这是一件小事。
站在机台头部,像站在化妆间,不一会成了白发老人。什么?不想变老,想头发乌黑浓厚,来撒来撒,不要 499,不要 199, 倒贴 4999,漂染厂拉毛车间漫天的黑色灰尘欢迎您。
再碰到老乡,她被一团人围着。看见我过来,老乡说,我的黄码。我说,没事,都是黄码呀。老乡说,我的黄码和别人的黄码不一样,别人黄码原因写的是管控区黄码,我的是次密接黄码,怎么办哦。我不得不望洋兴叹,人间处处有学问,学到老才能活到老。
晚上,老乡感叹何时还乡的话萦绕耳旁。
老乡不知道,我们打工的地方古称洛阳。避战乱的中原老乡一路往南走,直走到这块广袤大陆的尽头,终于不见悬于南门的首级,不见泣于荆棘的王室铜驼,但见故土洛阳一样的山山水水。不同于开拓者对新泽西和新奥尔良的命名,衣冠南渡的荡子骑着不依北风的胡马,柯叶既已摧折,根株浮于沧海,在天涯,在穷途,在南枝,和越鸟一起筑巢。感受岁月已晚,感慨老家难返,值山河改姓的老乡们在他乡改姓山河,怀着浓浓的乡愁说这里即是旧都洛阳。
纪录片《我的诗篇》
老家的洛阳没有这种天气。三月的风从太平洋吹来,泉州的洛阳处处湿漉漉。门,窗,墙壁,楼梯,打里向外渗水珠。
白日里,10 号机的电机出问题,修半天没修好。堂哥说,搞不好要换电机。
在大时代,在二十四史,在君子风中,在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买不到电机,当然,是一件小事。我惴惴不安,问,有备用的吗?
夜深了,如今我们身在洛阳,北望洛阳,回南天里,像一只头顶秦时明月身披坚硬绿码的绿毛老乌龟在吟诗: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缩头思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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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书代步,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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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 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