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
这是不断与死亡打交道的两年。仍未画上休止符的疫情,以及管控它而造成的次生灾害,在全球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最近一场空难轰地粉碎了好几个家庭,不敢想象一百多人在最后的时刻究竟经历了什么;还有战争,痛心的消息每天传来,最新一则是,基辅近郊城镇有大量平民被枪杀。
在痛失亲友时,我们时常感慨时间之无情与命运之无常,但悲痛背后也有值得反思的问题。权力欲望引发的杀戮并没有随历史阶段的终结而退场,系统对生命的漠视又是难以脱身的新问题……这些日子,我们大抵经历着相似的痛苦,想要找到什么出口。
书写或许是告解的方式之一。今天是清明节,单读找寻了文学史上几篇悼念亡者的文章,向故人致以哀思。
01
《祭十二郎文》是韩愈祭奠早逝侄子的文章。因为自幼丧父,韩愈由兄嫂抚养长大,岂料兄长遭贬谪,中年就客死他乡。他和这位侄子年幼时便相依为命,感情甚笃。在旧时的思想下,韩愈和这位侄子又是韩家两世仅剩的子孙,更为两人的关系添上了悲凉色彩。
十九岁起韩愈离家赶考出仕,十年间二人只能偶尔团聚,侄子离世前,两人还在准备相聚一事,却阴差阳错地不遂人愿,正当韩愈动念回乡与侄子长久一起生活时,听闻了侄子病逝的噩耗。侄子生病、过世、入殓,韩愈都没能及时知晓并守在其身边。
在这篇祭文中,韩愈悲痛于自己的缺位,更哀痛于命运的作弄,在计划相聚时却面对永远的分离,他这样身体衰弱的人,却要送别原本身强力壮的晚辈。“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祭十二郎文
[唐]韩愈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韩愈画像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 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乎。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
02
同样是长辈哀悼晚辈的,还有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安史之乱,颜真卿的堂兄颜杲卿和侄子颜季明守常山郡。安禄山围攻常山时,擒住了颜季明,以此逼颜杲卿投降,颜杲卿严词拒绝,颜季明被杀。颜杲卿也在常山被攻下后不久被处死。两年后,颜季明的头颅寻得,颜真卿挥泪写下《祭侄文稿》。这幅字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悲愤的笔迹承载了因政治斗争、战乱而“巢倾卵覆”的一家人的沉痛记忆。
祭侄文稿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杨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口。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间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乎哀哉!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榇,及兹同还。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祭侄文稿
03
苏轼和苏辙,历史上有名的一对兄弟。两人一同成长求学,共同面临仕途起落,苏轼逝世,苏辙撰《祭亡兄端明文》悼念,一年后又作《再祭亡兄端明文》。我们大概都听闻过苏轼的坎坷仕途,在弟弟的记叙中,会更具体地认识到他究竟经历了何种困难——处理人心角斗之外,还有自然的残酷考验等着他,但就如苏辙所写,苏轼总能调整心境来化解眼前的困境。同时,苏辙也在祭文中盛赞了兄长的文章,称他为“今世第一”。
祭亡兄端明文
[宋]苏辙
主维建中靖国元年岁次辛巳,九月己未朔初五日癸亥,弟具官辙,谨遣男远,以家馔酒果之奠,致祭于亡兄端明子瞻之灵。呜呼!手足之爱,平生一人。幼学无师,受业先君。兄敏我愚,赖以有闻。寒暑相従,逮壮而分。涉世多艰,竟奚所为。如鸿风飞,流落四维。渡岭涉海,前后七期。瘴气所烝,飓风所吹。有来中原,人鲜克还。义气外强,道心内全。百折不摧,如有待然。真人龙翔,雷雨浃天。自儋而廉,自廉而永。道路数千,亦未出岭。终止毗陵,有田数顷。逝将归休,筑室凿井。呜呼!天之难忱,命不可期。秋暑涉江,宿瘴乘之。上燥下寒,气不能支。启手无言,时惟我思。念我伯仲,我处其季。零落尽矣,形影无继。嗟乎不淑,不见而逝!号呼不闻,泣血至地。兄之文章,今世第一。忠言嘉谟,古之遗直。名冠多士,义动蛮貊。流窜虽久,此声不没。遗文粲然,四海所传。《易》、《书》之秘,古所未闻。时无孔子,孰知其贤。以俟圣人,后则当然。丧来自东,病不克迎。卜葬嵩阳,既有治命。三子孝敬,罔留于行。陟冈望之,涕泗雨零。尚飨。
电影《兹山鱼谱》
04
归有光的《项脊轩志》,记叙一间小书房经历的时光流逝,以寄托自己对已故祖母、母亲和妻子的思念。不似以上悼文的沉郁悲痛,归有光文笔轻盈、清丽,将感情埋得更深,却让人久久回味。文章以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作结,妻子去世之年手植的树,像是生命的延续,为伤感颓唐的活着的人带来些许慰藉。
项脊轩志
[明]归有光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电影《阳光普照》
05
白先勇的笔下,草木也知人的深情。为纪念生命中重要的人王国祥,他写下散文《树犹如此》,回顾了王国祥的求知历程和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那座庭院见证了两人浓厚的深情,也预告了痛苦的分别,王国祥走后,两棵柏树之间,永远有一道女娲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树犹如此(节选)
一九九二年一月,王国祥五十五岁生日,我看他那天精神还不错,便提议到“北海鱼”,去替他庆生。我们一路上还商谈着要点些什么菜,谈到吃,我们的兴致又来了。“北海鱼”的停车场上到饭馆有一道二十多级的石阶,国祥扶着栏杆爬上去,爬到一半,便喘息起来,大概心脏荷负不了,很难受的样子,我赶忙过去搀扶他,要他坐在石阶上休息一会儿,他歇了口气,站起来还想勉强往上爬,我知道,他不愿扫兴,我劝阻道:“我们不要在这里吃饭了,回家去做寿面吃。”我没有料到,王国祥的病体已经虚弱到举步维艰了。回到家中,我们煮了两碗阳春面,度过王国祥最后的一个生日。星期天傍晚,我要回返圣芭芭拉,国祥送我到门口上车,我在车中反光镜里,瞥见他孤立在大门前的身影,他的头发本来就有少年白,两年多来,百病相缠,竟变得满头萧萧,在暮色中,分外怵目。开上高速公路后,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大恸。我哀痛王国祥如此勇敢坚忍,如此努力抵抗病魔咄咄相逼,最后仍然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而我自己亦尽了所有的力量,去回护他的病体,却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耗尽,终至一筹莫展。我一向相信人定胜天,常常逆数而行,然而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
夏天暑假,我搬到艾尔蒙特王国祥家去住,因为随时会发生危险。八月十三日黄昏,我从超市买东西回来,发觉国祥呼吸困难,我赶忙打九一一叫了救护车来,用氧气筒急救,随即将他扛上救护车扬长鸣笛往医院驶去。在医院住了两天,星期五,国祥的精神似乎又好转了。他进出医院多次,这种情况已习以为常,我以为大概第二天,他就可以出院了。我在医院里陪了他一个下午,聊了些闲话,到晚上八点钟,他对我说道:“你先回去吃饭吧。”我把一份《世界日报》留给他看,说道:“明天早上我来接你。”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星期六一早,医院打电话来通知,王国祥昏迷不醒,送进了加护病房。我赶到医院,看见国祥身上已插满了管子。他的主治医生告诉我,不打算用电击刺激国祥的心脏了,我点头同意,使用电击,病人太受罪。国祥昏迷了两天,八月十七日星期一,我有预感恐怕他熬不过那一天。中午我到医院餐厅匆匆用了便餐,赶紧回到加护病房守着。显示器上,国祥的心脏愈跳愈弱,五点钟,值班医生进来准备,我一直看着显示器上国祥心脏的波动,五点二十分,他的心脏终于停止。我执着国祥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霎那间,天人两分,死生契阔,在人间,我向王国祥告了永别。
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与王国祥同时匆匆赶到建中去上暑假补习班,预备考大学。我们同级不同班,互相并不认识,那天恰巧两人都迟到,一同抢着上楼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那样,我们开始结识,来往相交三十八年。王国祥天性善良,待人厚道,孝顺父母,忠于朋友。他完全不懂虚伪,直言直语,我曾笑他说谎话舌头也会打结。但他讲究学问,却据理力争,有时不免得罪人,事业上受到阻碍。王国祥有科学天才,物理方面应该有所成就,可惜他大二生那场大病,脑力受了影响。他在休斯研究人造卫星,很有心得,本来可以更上一层楼,可是天不假年,五十五岁,走得太早。我与王国祥相知数十载,彼此守望相助,患难与共,人生道上的风风雨雨,由于两人同心协力,总能抵御过去,可是最后与病魔死神一搏,我们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
我替王国祥料理完后事回转圣芭芭拉,夏天已过。那年圣芭芭拉大旱,市府限制用水,不准浇灌花草。几个月没有回家,屋前草坪早已枯死,一片焦黄。由于经常跑洛杉矶,园中缺乏照料,全体花木黯然失色,一棵棵茶花病恹恹,只剩得奄奄一息。我的家,成了废园一座。我把国祥的骨灰护送返台,安置在善导寺后,回到美国便着手重建家园。草木跟人一样,受了伤须得长期调养。我花了一两年工夫,费尽心血,才把那些茶花一一救活。退休后时间多了,我又开始到处收集名茶,愈种愈多,而今园中,茶花成林。我把王国祥家那两缸桂花也搬了回来,因为长大成形,皮蛋缸已不堪负荷,我便把那两株桂花移到园中一角,让它们入土为安。冬去春来,我园中六七十棵茶花竞相开发,娇红嫩白,热闹非凡。我与王国祥从前种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后,已经高攀屋檐,每株盛开起来,都有上百朵。春日负暄,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眼望,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白先勇(左)与王国祥(右)
06
鲁迅撰文纪念的,是革命中遇害的青年。他们是如此年轻的生命,还对人抱有乐观的看法,还不懂得处理很多事,能为了理想积极写作、译介、办刊等,希望给当时的中国带去变革希望。面对生老病死是一回事,而面对理想的力量为腐朽的力量所杀害,这样的生命的逝去,让人心头升起另一种滋味。
为了忘却的纪念(节选)
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但末二句,后来不确了,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
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我记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乡,住了好些时,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责备。他悲愤的对我说,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当《北斗》创刊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够,只得选了一幅珂勒惠支夫人的木刻,名曰《牺牲》,是一个母亲悲哀地献出她的儿子去的,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记念。
同时被难的四个青年文学家之中,李伟森我没有会见过,胡也频在上海也只见过一次面,谈了几句天。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经和我通过信,投过稿,但现在寻起来,一无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统统烧掉了,那时我还没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得斐诗集》却在的,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边,有钢笔写的四行译文道: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页上,写着“徐培根”三个字,我疑心这是他的真姓名。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青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柯勒惠支的版画作品
07
鲁迅提到的《思旧赋》,是魏晋时期的向秀因思念两位志同道合的伙伴嵇康和吕安而作。嵇康和吕安都是不受拘束、颇有才情的人,嵇康为了拒绝进入当时的政治系统,靠打铁维生,向秀和嵇康一起打过铁,也与吕安一起种过菜。迫于当时的政治环境,向秀只写道二人“其后各以事见法”,实为司马氏欲夺权而迫害不愿臣服的文人志士。向秀只能借古人的境遇抒发情感,怀想嵇康临刑前抚琴的画面。
思旧赋并序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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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