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无泪
   —古龙
第十一章、八十八死士

二月二十二。
长安。
凌晨。
天空是死灰色的,大地也是死灰色的,建筑宏伟的长安古城城门还没有开。
每天负责开城门的兵卒老黄和阿金,昨天杀了条野狗,凑钱买了两斤烧刀子,两厅大饼,吃了个酒足饭饱,早上就爬不起床了。
怠忽职守,耽误了开城的时刻,那是要处“斩立决”的死罪。
军法如山,老黄起床时发现时候已经晚了大半刻,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连棉袄的钮扣都来不及扣上,就赶去开城。
“天气这么冷,大概不会有人这么早进城的。”
老黄在心里安慰自己,打开了门上的大铁锁,刚把城门推开了一线,就吓了一跳。
外面不但已经有人在等着进城,而且看起来最少也有七八十位。
七八十个人都穿着一身劲装,打着倒赶千层浪的绑腿,背后都背着鬼头刀,头上都扎着白布巾,上面还缝着一块暗赤色的碎布。每个人的脸色都像是今天的天气一样,带着种叫人心里发毛的杀气。
城门一开,这些人就分成了两行,默默的走进了城,刀上的血红刀衣迎风飘动,衬着头上扎着的白巾,雪亮的刀锋闪着寒光。
每把刀都已出鞘,因为刀上根本没有鞘。
——这些杀气腾腾的大汉究竟是些什么人?到长安来干什么?
守城的老黄职责所在,本来想拦住他们盘问,可是舌头却像是忽然发硬了,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就在这时候,一条反穿着熊皮袄的大汉已出现在他眼前,用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瞪着他,人虽然已经瘦得脱了形,可是颧骨高耸,眼锐如刀,看来还是威风凛凛,就像是条刚从深山中窜出的猛兽。
他的满头乱发也用一条白布巾紧紧扎住,上面有块暗赤色的碎布。
唯一装束打扮和他们不同的人,是个清俊瘦削的年轻人,手提看狭长的青方包袱,紧随在他身后。
老黄的腿已经发软了,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要杀人时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你是不是想盘问盘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
这个人的声音虽然嘶哑,可是口气中也带着种慑人的威严气概。
“你听着,好好的听着,我就是朱猛,洛阳朱猛。”他厉声道:“我们是到长安来死的。”

卓东来的脸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表情,现在更好像已经被冻结了,脸上每一根肌肉都被冻结了。如果你曾经看到过冻死在冰中的死人的脸,你才能想象到他现在的脸色和神情。
一个年纪还不满二十的少年人标枪般站在他面前,脸上的神情看来居然跟他差不多。
这位少年人叫卓青。
他本来并不姓卓,他姓郭,是死在红花案的郭庄的幼弟。
可是自从卓东来将他收为义子后,他立刻就把本来的姓名忘记了。
“朱猛已入城。”
这个消息就是他报上来的,查出水沟每天都有药汁流出的人也是他。
最近他为卓东来做的事,远比卓东来属下所有的亲信加起来都多。
“他们来了多少人?”
“连高渐飞在内,一共有八十八人。”
“他亲口告诉守城的老黄,他就是朱猛?”
“是。”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们是到长安来死的!”
卓东来的瞳孔骤然收缩,看起来仿佛已变成了两把锥子。
“他们不是到长安来杀人的?他们是到长安来死的?”
“是。”
“好,很好。”卓东来的眼角忽然开始跳动:“好极了。”
认得卓东来的人都知道只有在事态最严重时他的眼角才会跳。
现在他的眼角开始跳动,因为他已看出了对方来的并不是八十八个人,而是八百八十个。
——来杀人的人不可怕,来死的人才可怕,这种人一个就可以比得上十个。
“你把他们的打扮再说一遍。”
“他们每个人都穿劲装,打裹腿,扎白巾,白巾上还缝着条暗赤色的碎布。”
卓东来冷笑。
“好,好极了。”他问卓青,“你知不知道那些碎布是哪里来的?”
“不知道。”
“那一定是钉鞋的血衣。”卓东来说,“钉鞋死时,衣衫已尽被鲜血染红。”
洛阳己有人来,向卓东来报告了那一次血战的全部经过。
“雄狮堂本来已经变成了一盘散沙,可是钉鞋的血又把这盘散沙结在一起了。”卓东来的声音里居然也有了感情,“钉鞋,好,好钉鞋。”
“是的,”卓青说:“钉鞋不好看,钉鞋也很便宜,平时虽然比不上别的鞋子,可是到了下雨下雪泥泞满路时,就只有钉鞋才是最有用的。”
他说得很平淡,因为他只不过是在叙说一件事实而已。
他不是容易动感情的人。
卓东来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很久,忽然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做出来的事。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了卓青,虽然只不过轻轻的抱了一下。却已经是他平生第一次。
——除了司马超群外,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如此亲近。
卓青虽然还是标枪般的站在那里,眼中却似已有热泪满眶。
卓东来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忽然改变了话题:“朱猛知道我在那里,可是他暂时绝不会来找我的。”
“是。”
“他们既然是来死的,我们当然要成全他,当然会去找他。”
“是。”
“这八十八个人都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八十八个人只有一条心,八十八个人都有一股气。”卓东米说:“这股气现在已经憋足了,一触即发。锐不可当。”
“是。”
“所以我现在不会去找他们。”
“是。”
卓东来尖锥般的瞳孔中忽然露出种残酷而难测的笑意,问卓青:“你知道我要怎么对付他们吗?”
“不知道。”
卓东来又用他那种独特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卓青。
“我要请他们吃饭。”他说:“今天晚上我要在‘长安居’的第一楼替他们接风,请他们吃饭。”
“是。”
“你要替我去请他们。”
“是。”
“朱猛也许不会答应,也许会认为这是个陷阱,”卓东来淡淡的说:“可是我相信你一定有法子让他们去的。不但朱猛要去,高渐飞也要去。”
“是。”卓青说:“他们会去的,一定会去。”
“我也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卓青的回答简短肯定:“我会。”

卓东来回到他那间温暖如春的寝室时,蝶舞正在梳头。
她把漆黑的长发梳了一遍又一遍,除了梳头外,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她想要做的事。
卓东来静静的看着她梳头,看着她梳了一遍又一遍。
两个人一个梳头,一个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崩”的一声响,木梳断了,断成三截。
这把梳子是柳州“玉人坊”的精品,就算用两只手用力去拗,也很难拗得断。
女人们时自己的头发通常都很珍惜,梳头时通常都不会太用力。
可是现在梳子已经断了。
蝶舞的手在发抖,抖得连手里仅剩的一截梳子都拿不住了,“叮”的一声,落在妆台上。
卓东来没有看见。
这些事他好像全都没有看见。
“今天晚上我要请人吃饭。”他很温和的告诉蝶舞:“请两位贵客吃饭。”
蝶舞看着妆台上折断的木梳,仿佛已经看痴了。
“今天晚上我也要请人吃饭。”她痴痴的说:“请我自己吃饭。”
她又痴痴的在笑:“每天我都要请我自己吃饭,因为每个人都要吃饭的,连我这种人都要吃饭,吃了一碗又一碗,吃得好开心好开心。”
“今天我也想让我的贵客吃得开心!”卓东来说:“所以我想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随便你要我做什么都行。”蝶舞一直笑个不停:“就算是你要我不吃饭去吃屎,我也会遵命去吃的。”
“那就好极了!”
卓东来居然也在笑,而且也好像笑得很愉快的样子。
“其实你应该知道我想请你去做什么事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想请你去为我一舞。”
……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
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是“长安居”。长安最有名的茶馆也是“长安居”,只不过长安居酒楼和长安居茶馆是完全不同的。
“长安居,大不易。”
要开这么样一家酒楼茶馆也同样不容易。
长安居酒楼在城西,园林开阔,用器精雅,花木扶疏间有十数楼阁,每一楼每一阁的陈设布置都华美绝伦,饮食之佳,更令人赞不绝口。
长安居茶馆在城中,在城中最繁荣热闹的一条街上,价格公道,经济实惠。而且无论茶水饮食面点酒菜,每样东西的份量都很足,绝不会让人有吃亏上当的感觉。
所以每天一大早这里就已高朋满座,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因为到这里来除了吃喝外,还可以享受到其他很多种乐趣,可以看见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可以遇见一些多年来见的朋友,在你旁边一张桌上陪着丈夫孩子喝茶的,很可能就是你昔年的情人,躲在一个角落里不敢抬头看你的,很可能就是你找了很久都找不到的债户。
所以一个人如果不想被别人找到,就绝不该到这地方。
所以朱猛来了。
他不怕被人找到,他正在等着大镖局里的人来找他。
没有人敢问朱猛,“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为什么不一口气杀进大镖局去?”
朱猛当然有他的理由。
——长安是大镖局的根据地,长安的总局里好手如云,司马超群和卓东来的武功更可怕。现在他们以逸待劳,已经占尽了天时地利。
“我们是来拼命的,不是来送死的,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有代价。”
——要战强敌,并不是单凭一股血气就够的。
“我们一定要忍耐,一定要自立自强,一定要忍辱负重。”
——蝶舞,你会不会去为别人而舞?
朱猛尽量不去想她。
蝶舞的舞姿虽然令人刻骨铭心,永生难忘,可是现在却已被钉鞋的鲜血冲淡。
他发誓,绝不让钉鞋的血白流。
没有人喝酒。
每个人的情绪都很激动,斗志都很激昂,用不着再用酒来刺激。
他们在这家有一百多张桌子的茶馆里,占据了十三个座头,本来这地方早已客满了,可是他们出现了片刻之后,茶馆里的人就走了一大半。
看到他们背后的血红刀衣,看到他们头缠的白巾,看到他们脸上的杀气,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些陌生的外地客绝不是来喝茶的。
他们要喝的是血。
仇人的血。
卓青是一个人来的。
他走进这家茶馆时,他们并没有注意他,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只有小高知道。
这个少年人曾经让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卓青却好像已经不认得他了,一走入茶馆,就直接走到朱猛的面前。
“是不是洛阳雄狮堂的朱堂主?”
朱猛霍然抬头,用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瞪着他。“我就是朱猛,你是谁?”
“晚辈姓卓。”
“你姓卓?”小高很惊讶:“我记得你本来好像不是姓卓的。”
“哦?”
“你本来姓郭,我记得很清楚。”
“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了。”卓青淡淡的说:“已经过去的事,我一向都忘得很快,应该忘记的事,我更连想都不会去想它。”
他静静的看着小高,脸上全无表情:“有时候你也不妨学学我,那么你活得也许就会比较愉快一些了。”
——人们总是会在一些不适当的时候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
——现在小高是不是又想起了那个不该想的女人?
小高忽然想喝酒。
他正在开始想的时候,朱猛忽然笑了,仰面狂笑。
“好,说得好。”他大声吩咐:“拿酒来,我要跟这个会说话的小子浮三大白。”
“现在晚辈不想喝酒,”卓青说:“所以晚辈不能奉陪。”
朱猛的笑声骤然停顿,猛兽般瞪着他:“你不想喝酒,你也不想陪我喝?”
“是的,晚辈不想喝,连一滴都不想喝。”卓青的眼睛眨也不眨:“晚辈要忘记一件事的时候,也用不着喝酒。”
朱猛霍然起身而立,“波”的一响,一只茶壶已被他捏得粉碎:“你真的不喝?”
卓青还是神色不变。
“朱堂主现在若是要杀我,当然易如反掌,要我喝酒却难如登天。”
朱猛忽然又大笑。
“好小子,真有种。”他问卓青:“你姓卓,是不是卓东来的卓?”
“是”
“是不是卓东来要你来的?”
“是。”
“来干什么?”
“晚辈奉命来请朱堂主和高大侠。”卓育说:“今天晚上卓先生定在城西长安居的第一楼为两位摆酒接风。”
“他知不知道我们来了多少人?”
“这次朱堂主带来的人,除了高大侠外,还有八十六位。”
“他只请我们两个人?”朱猛冷笑:“卓东来也未免太小气了。”
“只怕不是小气,而是周到。”
“周到?”
“就因为卓先生想得周到,所以才只敢请朱堂主和高大侠两位。”
“为什么?”
“两位英雄盖世,纵然是龙潭虎穴,也一样来去自如。”卓青淡淡的笑了笑;“别的人恐怕就不行了。”
朱猛又大笑:“好,说得好,就算长安居的第一楼真是龙潭虎穴,朱猛和小高也会去闯一闯。可是你却不该来的。”
“为什么?”
“像你这样的人才,既然来了,我怎么舍得放你走?”朱猛的笑声如雷:“我若放你走了,岂非让天下朋友笑我朱猛有眼无珠不识英雄?”
卓青居然笑了笑。
“杨坚可以投靠大镖局,我当然也可以投靠雄狮堂。”他说:“可是现在还不行。”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
“等到雄狮堂的力量足以击败大镖局的时候。”卓青完全不动感情:“晚辈并不是个忠心的人,但却一向很识时务。”
小高吃惊的看着他,实在想不到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居然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卓青立刻就发现了他表情的变化。
“我说的是实话。”卓青说:“实话通常都不会太好听。”
朱猛不笑了,厉声问:“那么我是不是应该放你回去帮卓东来来对付我?”
“晚辈说过,朱堂主要杀我易如反掌。”卓青道:“只不过朱堂主若是真的杀了我,要想再见那个人就难如登天了。”
朱猛变色。
他当然明白卓青说的“那个人”是谁。这句话就像是条鞭子般抽过来,一时间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招架。
卓青已经在躬身行礼:“晚辈告辞。”
他居然真的转身走了,而且一点也不怕别人会从他背后一刀砍下他的头颅,也没有再看朱猛一眼。
朱猛额上已有青筋暴起。
——他不能让卓青走,不能让他的属下看着他为了一个女人而放走他们的仇敌。
——可是他又怎么能让蝶舞因此而死?
小高忽然叹了口气,“想不到他真的看准了,看准了雄狮朱猛绝不会杀一个手无寸铁、奉命到这里来传讯的人。”他的目光四扫:“这种事只要是条男子汉就绝不会做的,何况朱猛。”
一条头缠白巾的大汉霍然站起,大声道:“高大哥说的是,我们兄弟大伙儿都要敬高大哥一杯。”
八十八条好汉立刻轰雷般响应。小高一把扯开了衣襟:“好,拿酒来。”

“我知道朱猛还是放不下蝶舞的,”卓东来冷冷的说:“可是我也想不到他会那么轻易让你走。”
他眼中带着深思之色:“为了一个女人,就轻易放走仇敌,朱猛难道就不怕他的兄弟们因此而看轻他;难道就不怕损了他们的士气?”
卓东来冷笑:“蝶舞这个女人难道真的有这么大的魔力?”
“他们的士气并没有因此消沉。”卓青说:“为什么?”
“因为高渐飞很了解朱猛当时的心情,及时帮他脱出了困境,让他的兄弟们认为他不杀你并非为了女色,而是为了义气。”
“两国交锋,不斩来使,光明磊落的朱猛,怎么会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卓青眼中露出赞佩之色:“高渐飞正是这么说的。”
卓东来不停的冷笑:“这个人倒真是朱猛的好朋友,朱猛的那些兄弟却都是猪。”
“其实那些人也不是不明白高渐飞的意思。”卓青道:“但是他们也不会因此看轻朱猛。”
“哦?”
“因为他们并不希望朱猛真的那么冷酷无情。”卓青说:“因为真正的英雄并不是无情的。”
“什么样的人才真正无情?”
“枭雄。”卓青说:“英雄无泪,枭雄无情。”
卓东来的眼中忽然有寒光暴射而出,盯着卓青看了很久,才冷冷的问:“高渐飞如果没有那么说,朱猛是不是就会杀了你?”
“他也不会。”
“为什么?”
卓青的声音冷淡而平静:”因为在他的心目中,蝶舞的命比我珍贵得多。”

黄昏。黄昏后。
屋子里已经很暗了,却还是没有点灯,蝶舞一向不喜欢点灯。
——这是不是因为她生怕自己会变得像飞蛾一样扑向火焰?
炉中有火光闪动,蝶舞站在炉火旁,慢慢的脱下了她身上的衣服。
她的胴体晶莹柔润洁白无暇。
门被推开,她知道有人进来了,可是她没有回头,因为除了卓东来之外,没有人敢走入这间屋子。
她弯下腰,轻揉自己的腿。
甚至连她自己都可以感觉到她腿上肌肉的弹性是多么容易挑逗起人们的情欲。
没有人能抗拒这种挑逗,从来都没有。
所以她奇怪。
卓东来一直都在看她,可是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作。
轻盈的舞衣,轻如蝉翼,穿上它就像是穿上一层月光,美得朦胧,朦胧中看来更美,更令人难以抗拒。
卓东来居然还是站在她身后没有动。
蝶舞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手里刚拈起的一朵珠花忽然掉落在地上。
刚才进来的人居然不是卓东来。
她回过头,就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站在她面前看着她。
蝶舞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她想不到除了卓东来之外还有人敢闯入这间屋子,可是她已经被人看惯了。
唯一让她觉得不习惯的是,这个年轻人看着她时的眼光和任何人都不同。
别人看到她赤裸的胴体和她的一双腿时,眼中都好像有火焰在燃烧。
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却冷如冰雪岩石刀锋。
卓青看着蝶舞,就好像在看着一团冰雪一块岩石一柄刀锋。
蝶舞也在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还看不出这个年轻人的表情有一点变化。
“你是谁?”蝶舞忍不住问他:“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卓青,我叫卓青。”
“你是不是人?是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是。”
“你是不是瞎子?”
“不是。”
“你有没有看见我?”
“我看见了。”卓青说:“你全身上下每个地方我都看得很清楚。”
他的声音冷漠而有礼,完全不动感情,完全没有一点讥诮猥亵的意思。
因为他只不过在叙说一件事实而已。
蝶舞笑了,带着笑叹了口气,叹着气问卓青:
“你难道从来不会说谎?”
“有时会,有时不会。”卓青道:“没有必要说谎的时候,我一向说实话。”
“现在你没有必要说谎?”
“完全没有。”
蝶舞又叹了口气:“你说你把我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看清楚了,你不怕老卓挖出你的眼珠子来?”
卓青静静的看着她,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现在他已经不会这么样做了。”
蝶舞看起来仿佛完全没有反应,其实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在他已经不会这么样做了。”她问卓青:“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把我让给了你?”
卓青摇头。
蝶舞又问:“不是你?是别人?”
卓青沉默。
“他实在大方得很。”蝶舞的声音充满讥诮:“碰过我的男人从来没有一个舍得把我让出去。”
她轻轻叹息:“这实在很可惜。”
“可惜?”
“我是在替你可惜,他实在应该把我让给你的。”蝶舞说:“你这一辈子再也不会遇到第二个像我这样的女人。”
“哦?”
“我也在替我自己可惜,”蝶舞看着卓青:“你年轻,你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子,我一向最喜欢你这么大的男孩子。你们好像永远都不会累的。”
她的眼波渐渐朦胧,嘴唇渐渐潮湿,忽然慢慢的走过来,解开了她的舞衣,把她柔软光滑温暖的胴体赤裸裸的紧贴在卓青身上。
她的腰肢在扭动,喉间在低低喘息呻吟。
卓青居然没有反应。
蝶舞喘息着,伸手去找他的,可是她的手立刻被握住,她的人也被抛起。
卓青抛球般将她抛在床上,冷冷的看着她:“你可以用各种法子来折磨自己,侮辱自己,随便你用什么法子都行。”卓青冷冷的说,“可是我不行。”
“你不行?”蝶舞又笑了,疯狂般大笑:“你不是男人?”
“你想激怒我也没有用的。”卓青说:“我绝不会碰你。”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男人,我不想以后每天晚上都要想着你在下面的样子来折磨自己。”
“只要你愿意,以后每天晚上你都可以抱着我睡觉的。”
卓青微笑,笑容却像是用花岗石刻出来的:“我也曾这么样想过。”他带着微笑说:“只可惜我也知道那些想每天抱着你的男人是什么下场。”
蝶舞不笑了,眼中忽然露出种无法描述的悲伤。
“你说得对。”她幽幽的说:“那些想每天抱着我的男人就算还没有死,也在受活罪。”
她的声音已因痛苦而嘶哑:“幸好那些人不是混蛋就是白痴,不管他们受什么样的罪都活该。”
“朱猛呢?”卓青忽然问她:“朱猛是混蛋还是白痴?”
蝶舞站起来,凝视着炉中闪动的火焰,过了很久忽然冷笑。
“你以为朱猛会想我?你以为朱猛会为我难受伤心?”
“他不会?”
“他根本就不是人。”蝶舞声音中充满恨意:“就像卓东来一样不是人。”
“难道他对你根本不在乎?”
“他在乎什么?”蝶舞说:“他只在乎他的声名,他的地位,他的权力,就算我死在他面前,他也下会掉一滴眼泪。”
“真的?”
“在他的眼里,我也不是人,只不过是玩物而已。就像是孩子玩的泥娃娃,他高兴的时候,就拿起来玩玩,玩厌了就丢在一边,有时候甚至会一连好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
“就因为他这么样对你,所以你才会乘我们突袭雄狮堂的时候溜走?”
“我也是人。”蝶舞问卓青:“有没有人愿意被别人当作玩物?”
“没有。”
卓青淡淡的说:“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你也许看错了他?”
“什么事看错了他?”
“像他那样的男人,就算心里对人很好,也未必会表露出来的。”卓青说:“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很不会表露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对自己喜欢的女人。”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在女人面前作出深情款款的样子就没有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了。”卓青说:“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得要怎么样做。”
“朱猛不是这种人。”蝶舞说得截钉断铁:“这种事他比谁都懂,比谁都会做。”
“哦?”
“他对别人好的时候,做出来的事比谁都漂亮。”蝶舞说:“他为别人做的那些事有时候连我都会觉得肉麻。”
“可是你不是别人。”卓青说:“你是跟别人不同的。”
“为什么不同?”
“因为你是他的女人,也许他认为你应该知道他对你是跟别人不同的。”
“我不知道。”蝶舞说:“一个男人如果真的喜欢一个女人,就应该让她知道。”
“也许你还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蝶舞又在冷笑:“我跟他在一起抱着睡觉睡了三四年,我还不了解他?”
卓青脸上又露出那种岩石般僵冷的微笑。
“你当然很了解他,而且一定比我们这些人都了解得多。”
夜色已临,屋子里已经沉默了很久,蝶舞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今天我说的话是不是已经太多了?”
“是的。”卓青说:“所以现在我们已经应该走了,我本来就是要来带你走的。”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卓青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难道你忘了?你已经答应卓先生今夜要去为他一舞。”

第十二章、纵然一舞也销魂

二月二十三。
洛阳。
风雪满天。
司马超群戴斗笠,披风毡,鞭快马,冒着这个冬季的最后一次风雪冲出洛阳,奔向长安。
他知道朱猛现在很可能已经到了长安。
大镖局的实力虽然雄厚,可是力量太分散,大镖局旗下的一流好手,人多是雄据一方的江湖大豪,却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根据地到长安
朱猛这次带到长安去的人,却都是以一当十的死士,都没有打算活着回洛阳来。
卓东来也一定会看出这一点,绝不会和朱猛正面硬战。
可是他一定有方法对付朱猛,他用的方法一定极有效。
机诈、残酷、卑鄙,可是绝对有效。
没有人比司马超群更了解卓东来。
他只希望能及时赶回去,能够及时阻止卓东来做出那种一定会让他觉得遗憾终生的事。
他已经爬得够高了,已经觉得非常疲倦。
他实在不想再踩着朱猛的躯体爬到更高一层楼上去。
卓东来会用什么方法对付朱猛和小高?司马超群还没有想到,也没有认真去想过。满天雪花飞舞,就像是一只只飞舞着的蝴蝶。
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因为他已经知道卓东来用的是什么法子了。

同日,长安。
长安居。
长安居的第一楼在一片冷香万朵梅花间。
楼上没有生火,生火就俗了,赏梅要冷,越冷越香,越冷越雅。
这种事当然只有那些拥貂裘饮醇酒从来不知饥寒为何物的人才会明白,终年都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当然是不会懂的。
“想不到两位居然比我来得还早。”
卓东来上楼时,朱猛和小高已经高坐在楼头,一坛酒已经只剩下半坛。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是来定的了,为什么不早点来,先把这里不要钱的好酒喝他娘的一个痛快。”
“是,朱堂主说的是,是早点来的好。”卓东来微笑:“来得越早,看到的越多。”
他将楼上窗户一扇扇全都推开:“除了这满园梅花外,朱堂主还看到了什么?”
“还看到了一大堆狗屎。”朱猛咧开大嘴:“也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狗拉出来的。”
卓东来神色不变,也不生气。
“这一点我也不大清楚了。”他说:“只不过我倒可以保证,那条野狗绝不是我布下的埋伏,也不是从大镖局来的。”
“你怎么知道它不是从大镖局来的?”朱猛冷笑:“你问过它?你们谈过话?”
卓东来仍然面带微笑。
“有些事是不必问的。”卓东来道:“譬如说朱堂主看到了一堆狗屎,就知道那是狗拉的屎,也不必再去问那堆屎是不是狗拉出来的,狗和狗屎都一样不会说话。”
朱猛大笑。
“好,说得好,老子说不过你。”他大笑举杯:“老子只有跟你喝酒。”
“喝酒我也奉陪。”
卓东来也举杯一饮而尽:“只不过有件事你我心里一定很明白。”
“什么事?”
“朱堂主肯赏光到这里来,当然并不是只为了要来喝几杯水酒。”
“哦?”
“朱堂主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要看看我卓东来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朱猛又大笑:“这一次你又说对了,说得真他娘的一点都不错。”
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中击出了闪电般的厉光,厉声问卓东来:“你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其实也没有什么把戏,就算有,玩把戏的人也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卓东来又倒了杯酒,浅浅的啜了一口,然后才用他那种独特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今天晚上我请朱堂主到这里来,只不过因为有个人今夜要为君一舞。”
朱猛的脸色骤然变了。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是什么感觉?
没有人能了解,也没有人能形容,刀刮、针刺、火炙,都不足以形容。
卓东来却已向小高举杯。
“蝶舞之舞,冠绝天下,绝不是轻易能看得到的,你我今日的眼福都不浅。”
小高沉默。
卓东来笑了笑:“只不过今夜我请高兄来看的,并不是这一舞。”
“你要我来看的是什么?”
“是一个人。”卓东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一位高兄一定很想看到的人。”
小高的脸色也变了。
——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不能忘怀的感情。
卓东来悠然而笑:“高兄现在想必已经猜出我说的这个人是谁了。”
“波”的一声响,小高手里的酒杯粉碎,碎片一片片刺入掌心。
朱猛忽然虎吼一声,伸出青筋凸起的大手,一把揪住了卓东来的衣襟,“她在哪里?你说的那个人在哪里?”
卓东来动也不动,冷冷的看着他的手,直等这只手放松了他的衣襟,他才慢慢的说道:“我说的人很快就会来了。”
这句话他好像是对朱猛说的,可是他的眼睛却在看着小高。

这时候已经有一辆发亮的黑漆马车在长安居的大门外停下。
园林中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传出来,乐声凄美,伴着歇声低唱,唱的是人生的悲欢离合,歌声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春去又春来,花开又花落;
到了离别时,有谁能留下?”
蝶舞痴痴的坐在车厢里,痴痴的听着,风中也不知从哪里吹来一片枯死已久的落叶,蝴蝶般轻轻的飘落在雪地上。
她推开车门走下来,拾起这片落叶,痴痴的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
也不知从哪里滴落下一滴水珠,滴落在这片落叶上,也不知是泪还是雨?看起来却像是春日百花盛放时绿叶上晶莹的露珠一样。

冷香满搂,冷风满楼,朱猛却将衣襟拉得更开,仿佛想要让这刀锋般的冷风刺入他心里。
他和小高都没有开口。那种又甜又浓又酸又苦的思念已经堵塞住他们的咽喉。
一个百发苍苍的瞽目老人,以竹杖点地,慢慢的走上楼来。
一个梳着条大辫子的小姑娘,牵着老人的衣角,跟在他身后。
老人持洞萧,少女抱琵琶,显然是准备来为蝶舞伴奏的乐者,老人满布皱纹的脸上虽然全无表情,可是每条皱纹里都像是一座坟墓,埋葬着数不清的苦难和悲伤。
人世间的悲伤事他已看得大多。
少女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过,因为她也是个瞎子,一生下来就是个瞎子,根本就没有看见过光明,根本就不知道青春的欢乐是什么样子的。
这么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奏得出幸福和欢乐?
老人默默的走上来,默默的走到一个他熟悉的角落里坐下。
他到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来奏的都是悲歌。
为一些平时笑得大多的人来奏悲歌,用歌声来挑起他们心里一些秘密的痛苦。
这些人也愿意让他这么样做。
——人类实在是种奇怪的动物,有时竟会将悲伤和痛苦当作种享受。
楼下又有脚步声传来了。
很轻的脚步声,轻而震动。
听见这脚步声,小高的人已掠过桌子,窜向楼梯口,冲了下去。
朱猛却没有动。
他的全身仿佛都已僵硬,变成了一具已经化成了岩石的尸体。上古时死人的尸体。
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一段永生都不能忘怀的感情。
小高本来以为自己永远见不到她了,可是现在她已经在他眼前。
——这是不是梦?
她也看到了他。
她痴痴的看着他,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想迎上去?还是想逃避?
小高没有让她选择。
他已经冲上去,拉住了她,用两只手拉住了她的两只手。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他手里的感觉是那么温暖充实,他心里的感觉也是那么温暖充实。
“那天你为什么要走?到哪里会了?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些话小高都没有问。
只要他们能够相见,别的事都不重要。
“你来了,你真的来了,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他拉住她,倒退着一级级走上楼梯,他的眼睛再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
忽然间,她的脸上起了种谁都无法预料的变化。
她的瞳孔突然因恐惧而收缩,又突然扩散,整个人都似已崩溃虚脱。
——她看见了什么?
小高吃惊的看着她,本来想立刻回头去找她看见的是什么。
可是他自己脸上忽然也起了种可怕的变化,仿佛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才敢回头。
他回过头,就看见了朱猛。
朱猛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只野兽,一只已落入猎人陷阱的野兽,悲伤愤怒而绝望。
他在看着的人就是小高拉上楼来的人。
蝶舞。
忽然间小高已经完全明白了。
蝶舞。
这个他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女人,就是朱猛魂牵梦萦永难忘怀的蝶舞。
——命运为什么如此残酷!
这不是命运,也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卓东来看着他们,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个邪神在看着愚人们为他奉献的祭礼。
手冰冷。
每个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小高放开了蝶舞冰冷的手,又开始往后退,退入了一个角落。
朱猛的眼睛现在已经盯在他脸上,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就像是已经变成了一柄长枪。
一柄血淋淋的长枪。
小高死了。
他的人虽然还没有死,可是他的心已经被刺死在这柄血淋淋的长枪下。
但是死也不能解脱。
——朱猛会怎么样对他?他应该怎么样对朱猛?
小高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他根本就无法思想。
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走。
想不到就在他准备要走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等一等。”
小高吃惊的发现蝶舞居然已完全恢复了冷静,居然已不怕面对他。
“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也知道你非走不可。”蝶舞说:“可是你一定要等一等再走。”
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的力量。
一个人只有在对所有的一切事都全无所惧时,才会产生这种力量。
蝶舞又转身面对朱猛:“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我要起舞时,谁也不能走。”
朱猛的双拳紧握,就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放在他的手掌里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毁灭。
卓东来却笑了,阴恻恻的微笑着问蝶舞:“你还能舞?”
“你有没有看见过吐丝的春蚕?”蝶舞说:“只要它还没有死,它的丝就不会尽。”
她说:“我也一样,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舞。”
卓东来拊掌:“那就实在好极了。”
狐氅落下,舞衣飘起。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头乐师忽然也站了起来,憔悴疲倦的老脸看来就像是一团揉皱了的黄纸。
“我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心里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一点能够让我觉得开心的事,所以我为大爷们奏的总是些伤心的乐曲。”他慢慢的说:“可是今天我却要破例一次。”
“破例为我们奏一曲开心的调子?”卓未来问。
“是的。”
“今天你有没有想起什么开心的事?”
“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要破例?”
白头乐师用一双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的瞎眼,凝视着远方的黑暗,他的声音沙哑而哀伤:“我虽然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今天这里的悲伤事已经太多了。”
“铮琮”一声,琵琶响起,老者的第一声就像是一根丝一样引动了琵琶。
一根丝变成了无数根,琵琶的弦声如珠落玉盘。
每一根丝,每一粒珠,都是轻盈而欢愉的,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所奏的是生命的欢乐。
蝶舞在舞。
她的舞姿也同样轻盈欢愉,仿佛已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全部忘记。
她的生命已经和她的舞融为一体,她已经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里。
因为她的生命中剩下来的已经只有舞。
因为她是舞者。
在这一刻间,她已不再是那个饱经沧桑、饱受苦难的女人,而是舞者,那么高贵,那么纯洁,那么美丽。
她舞出了她的欢乐与青春,她的青春与欢乐也在舞中消逝。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
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弹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泪来。
他奏的是欢愉的乐曲,可是他空虚的瞎眼里却流下泪来。
他看不见屋子里的人,可是他感觉得到。
——多么悲伤的人,多么黑暗。
他奏出的欢愉乐声只有使悲伤显得更悲伤,他奏出的欢愉乐曲就好像已经变得不是乐曲,而是一种讽刺。
又是“琮”的一响,琵琶弦断。
舞也断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叶般飘落在卓东来足下,忽然从卓东来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刀。
一把宝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头,看了朱猛一眼,又转过头,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里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盖上。
血花溅起。
刀锋一落下,血花就溅起。
她的一双腿在这把刀的刀锋下变得就好像是两段腐烂了的木头。
刀锋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没有断腿的舞者。
那么美的腿,那么轻盈、那么灵巧、那么美。

 

 

第十三章、屠场

二月二十四。
长安。
黎明之前。
天空一片黑暗,比一天中任何时候都黑暗。高渐飞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冷得连血都仿佛已结冰。
“我没有错。”他一直不断的告诉自己:“我没有对不起朱猛,也没有对不起她,我没有错。”
爱的本身并没有错。无论任何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都不是错。
他爱上蝶舞时根本不知道蝶舞是朱猛的女人,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每当他想起朱猛看到蝶舞时面上的表情,他心里就会有种刀割般的歉疚悔恨之意。
所以他走了。
他本来也想扑过去,抱住血泊中的蝶舞,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抛开。抱住这个他一生中唯一的女人,照顾她一辈子,爱她一辈子,不管她的腿是不是断了都一样爱她。
可是朱猛已经先扑过去抱住了她,所以他就默默的走了。
他只有走。
——他能走多远?该到什么地方去?要走多远才能忘记这些事?
这些问题有谁能替他回答?
距离天亮的时候越近,大地仿佛越黑暗。小高躺下来,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仰视着黑暗的穹苍。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既然睁开眼睛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闭上眼睛又何妨?
“这样子会死的。”
他才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一个人冷冷的说:“今年冬天长安城里最少也有四、五个人是这样子冻死的,冻得比石头还硬,连野狗都啃不动。”
小高不理他。
——既然活得如此艰苦,死了又何妨?
可是这个人偏偏不让他死。
他的下颚忽然被扭开,忽然感觉到有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冲入了他的咽喉,流进了他的胃。
他的胃里立刻就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使得他全身都温暖起来。
他睁开眼,就看见一个人石像般站在他面前,手里提着口箱子。
一个不平凡的人,一口不平凡的箱子。
这个人如果想要一个人活下去,无论谁都很难死得了,就正如他想要一个人死的时候,无论谁都很难活得下去。
小高明白这一点。
“好酒。”他一跃而起,尽力作出很不在乎的样子:“你刚才给我喝的是不是沪州大曲?”
“好像是。”
“这种事你是瞒不过我的,别人在吃奶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喝酒了。”小高大笑,好像真的笑得很愉快:“有人天生是英雄,有些人天生是剑客,另外还有些人天生就是酒鬼。”
“你不是酒鬼,”这个人冷冷的看着小高:“你是个混蛋。”
小高又大笑:“混蛋就混蛋,混蛋和酒鬼有什么分别?”
“有一点分别。”
“哪一点?”
“你看过就知道了。”
“看什么?”小高问:“到哪里去看?”
这个人忽然托住他的胁,带着他飞掠而起,掠过无数重屋脊后才停下。
“这里。”他说:“就是到这里来看!”
这里是一座高楼的屋脊,高楼在一片广阔的园林中。
这座高楼就是长安居的第一楼。

天已经快亮了,在灰蒙蒙的曙色中看过去,花依旧红得那么高傲,那么艳丽,奇怪的是,雪地上仿佛也飘落了一地的花。
“如果你认为那是花你就错了。”提着箱子的人说:“那不是花,那是血。”
小高的心在往下沉。
他知道那是血,也知道那是什么人的血。
朱猛来的时候,已经将他属下的死士埋伏在这里,已经准备和卓东来决一死战。
“可是你们也应该想到,卓东来也不会没有准备。”提着箱子的人说:“这里没有他的人,只因为他的人都在外面,他知道你们要把人手埋伏在这里,所以就在外面把你们包围。”
这一次卓东来属下一共出动了三百二十人,都是他这两天里所能调集来的最佳人手。
“他们的人虽然几乎比你们多几倍,卓东来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他知道雄狮堂这次来的人都是不怕死的好汉,都是来拼命的。”
“拼命?”提箱子的人冷笑:“你以为拼命就一定有用?”
他问小高:“如果你要跟我拼命会不会有用?我会不会吓得不敢动手?”
他的问题尖锐而无情,令人根本无法回答,他也不准备要小高回答。
“有时拼命只不过是送死而已。”他说:“卓东来怕的绝不是那些人。”
“他怕的是谁?”
“是你!”
小高笑了,苦笑:“你难道忘了我和司马在大雁塔下的那一战?”
“可是司马不在长安。”
“他在哪里?”
“在洛阳。”提箱子的人说:“他不是卓东来那样的人,他也有朱猛的豪气,只不过他受到的牵制太多而已。”
“哦?”
“要做一个不败的英雄绝不是件容易事。司马超群的日子并不好过。”
提箱子的人在为司马叹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触。
“司马不在长安,以卓东来一人之力,怎么能对付你和朱猛?如果他的手下先动手,你们会不会放过他?”
小高看着雪地上落花般的血迹,背脊上忽然冒出了冷汗。
如果不是因为蝶舞,当时他和朱猛的确有很好的机会把卓东来斩杀于酒筵前。
“那是你们唯一的一次机会,却被你们轻轻放过了,因为你走了。”提箱子的人说:“你当然应该走的,因为你是条男子汉,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和朱猛翻脸。”
他的声音冷锐如尖刺:“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你走的时候,正好是朱猛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把一个断了腿的女人留给朱猛,就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可是我却认为你对卓东来更够朋友,因为你把朱猛和雄狮堂的八十六个兄弟都留给了他。”
小高说不出话,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全身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所以他们只有跟卓东来的人拼命了,只可惜拼命并不是一定有用的。”提箱子的人说:“你走了之后,这里就变成了个屠场。”
他淡淡的问小高:“你知不知道屠场是什么样子的?”
小高慢慢的抬起头,盯着他,声音已因悲痛而嘶哑。
“我不知道,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时候我也在这里。”
“你就坐在这里,看着那些人像牛羊般被宰杀?”
“我不但在看,而且看得很清楚,每一刀砍下去的时候我都看得很清楚。”
“你是不是看得很愉快?”
“并不太愉快,也不大难受。”提箱子的人淡淡的说:“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高一直在抑制着的愤怒,终于像洪炉炸开时的火焰般迸出。
“你是不是人?”
“我是。”
“既然你是人,怎么能坐在这里看着别人像牛羊般被人宰杀?”小高厉声向这个好像永远都不会动一点情感的人说:“你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这个人笑了,带着种可以让人连骨髓都冷透的笑意反问小高:“你为什么不留下来救救他们,为什么要一个人去躺在雪地上等死?”
小高的嘴闭住。
“如果你真的要死,也用不着自己去找死,因为卓东来已经替你安排好了。”这个人淡淡的说:“我知道他已经替你找到了一个随时都可以送你去死的人。”
“要送我去死也不是件容易事。”小高冷笑:“他我的是谁?”
“能送你去死的人确实不多,可是他找的这个人杀人从未失手过。”
“哦?”
“你当然也知道,江湖中有些人是以杀人为生的,价钱要得越高的。失手的可能越少。”
“他找的这个人是不是价钱最高的?”
“是。”
“你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知道。”提箱子的人说:“他姓萧,剑气萧萧的萧,他的名字叫萧泪血。”
“你就是萧泪血?”
“是的。”
小高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只有这种尖针般的刺激才能使他自悲痛歉疚迷乱中骤然冷静。
晨雾刚升起,他静静的看着这个比雾还神秘的人,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这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我实在想不到你还要为钱而杀人。”
“我也想不到,我已经很久没有为钱杀过人了。”萧泪血说:“这种事并不有趣。”
“这次你为什么要破例?”
萧泪血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灰黯的冷眼里却露出种雾一般的表情。
“每个人身上都有条看不见的绳子,他一生中大部份时候也都是被这条绳子紧紧绑住的。”萧泪血说:“有些人的绳子是家庭妻子儿女,有些人的绳子是钱财事业责任。”
他也凝视着小高:“你和朱猛这一类的人虽然不会被这一类的绳子绑住,可是你们也有你们自己为自己做出来的绳子。”
“感情。”萧泪血说:“你们都太重感情,这就是你们的绳子。”
“你呢?”小高问:“你的绳子是什么?什么样的绳子才能绑得住你?”
“是一张契约。”
“契约?”小高不懂:“什么契约?”
“杀人的契约。”
萧泪血的声音仿佛已到了远方:“现在我虽然是个富可敌国的隐士,二十年前我却只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浪子,就像你现在一样,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根,除了这口箱子外.什么都没有。”
“这口箱子是件杀人的武器,所以你就开始以杀人为生?”
“我杀的人都是该杀的,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会死在别人手里。”萧泪血说:“我要的价格虽高,信用却很好,只要订下了契约,就一定会完成。”
他的声音中充满讽刺,对自己的讽刺:“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我晚上从来不会睡不着觉。”
“只不过后来你还是洗手了。”小高冷冷的说:“因为你赚的钱已够多。”
“是的,后来我洗手了,却不是因为我赚的钱已经够多,而且因为有一天晚上我杀了一个人之后,忽然变得睡不着了。”
萧泪血握紧他的箱子:“对于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来说,这才是最可怕的事。”
“你那条绳子是怎么留下来的?”
“那张契约是我最早订下来的,契约上注明,他随时随地都可以要我去为他杀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要我去杀什么人,我都不能拒绝。”
“这张契约一直都没有完成?”
“一直都没有。”萧泪血说:“并不是因为我不想去完成它,而是因为那个人一直都没有要我去做这件事。”
“所以这张契约一直到现在还有效。”
“是的。”
“你为什么要订这么样一张要命的契约?”小高叹息:“他出的价钱是不是特别高?”
“是的。”
“他给了你多少?”小高问。
“他给了我一条命。”
“谁的命?”
“我的。”
萧泪血说:“在我订那张契约的时候,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了我。”
“要杀你也不是件容易事。”小高又问:“这个人是谁?”
萧泪血拒绝回答这问题。
“我只能告诉你,现在这张契约已经送回来给我了,上面已经有了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要你去杀的人?”
“是的。”
“这个人的名字就是高渐飞?”
“是的。”
萧泪血静静的看着高渐飞,高渐飞也在静静的看着他,两个人都平静得出奇,就好像杀人和被杀都只不过是件很平常的事。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小高才问萧泪血:
“你知不知道朱猛的尸体在哪里?”他说:“我想去祭一祭他。”
“朱猛还没有尸体。”萧泪血说:“他暂时还不会死。”
小高的呼吸仿佛停顿了一下子:“这一次他又杀出了重围?”
“不是他自己杀出去的,是卓东来放他走的。”萧泪血说:“他本来已经绝无机会。”
“卓东来为什么要放他走?”
“因为卓东来要把他留给司马超群。”萧泪血说,“朱猛的死,必将是件轰动江湖的大事,这一类的事卓东来通常都会留给司马超群做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要造就一位英雄也很不容易。”
“是的。”小高说:“确实很不容易。”
说完了这句话,两个人又闭上了嘴,远方却忽然有一股淡淡的红色轻烟升起,在这一片灰蒙蒙的曙色中看来,就像是刚渗人冰雪中的一缕鲜血。
轻烟很快就被吹散了,萧泪血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对小高说:“我要到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去,你也跟我来。”
那股红色的轻烟是从哪里升起的?是不是象征着某种特别的意思?
——是一种讯号?还是一种警告?
那个特别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萧泪血为什么要带小高到那里去?
有很多人杀人时都喜欢选一个特别的地方,难道那里也是个屠场?
这里不是屠场,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这里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土地庙而已,建筑在一条偏僻冷巷中的一个小小土地庙。
庙里的土地公婆也已被冷落了很久了,在这酷寒的二月凌晨,当然更不会有香火。
小高默默的站在萧泪血身后,默默的看着这一对看尽了世态炎凉、历尽了沧海桑田却始终互相厮守在一起的公婆,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他忽然觉得这一对自古以来就不被重视的卑微小神,远比那些高据在九天之上、带着万丈金光的仙佛神祗都要幸福得多。
一一蝶舞,你为什么会是蝶舞了为什么不是另外一个女人?
他一直都没有问起过她的生死下落。
他不能问。
因为她本来就不属于他,他只希望自己能把他们厮守在一起的那几天当作一个梦境。

这地方有什么特别,萧泪血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来?来干什么?
小高没问,萧泪血却说:“他们全都知道。”他说:“那段日子里我做的每件事他们全都知道。”
“他们?”小高问:“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他们,”萧泪血看着龛中的神像:“就是这一对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小高不懂,萧泪血也知道他不懂。
“二十年前,够资格要我去杀人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也都会到这里来,留下一个地名,一个人名。”萧泪血解释:“地名是要我去拿钱的地方,人名是我要去杀的人。”
——一个冷僻的土地庙,一个隐密的角落,一块可以活动的红砖,一卷被小心卷起的纸条,一笔非常可观的代价,一条命!
多么简单,又多么复杂。
“如果我认为那个人是应该杀的人,我就会到他们留下名字的那个地方去,那里就会有一笔钱等着我。”萧泪血说:”只有钱,没有人,我的主顾们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的真面目。”
“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呢?”
“能够让人不惜花费这么高的代价去杀他的人,通常都有他该死的理由。”萧泪血说:“所以这个小小的土地庙很可能就是长安城里交易做得最大的一个地方。”
他的声音里又充满讥诮:“我们这一行本来就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之一,甚至可以算是男人所能做的行业中最古老的一种。”
小高明白他的意思。
女人所能做的行业中有一行远比这一行更古老,因为她们有最原始的资本。
“十六年,十六年零三个月,多么长的一段日子。”萧泪血轻轻叹息:“在这段日子里,有人生、有人老、有人死,可是这地方却好像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这十六年来你都没有到过这里?”
“直到前天我才来。”
“过了十六年之后,你怎么会忽然又来了?”小高问萧泪血。
“因为我又看到了十六年前被江湖中人称为‘血火’的烟讯。”
“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股红烟?”
“是的。”
萧泪血接着说:“血火一现,江湖中就必定有一位极重要的人突然暴毙,所以,又有人称它为‘死令’,勾魂的死令,”他又解释:“找我的人到这里来过之后,就要到城外去发放这种红色的烟火,每天凌晨一次,连发三次。你刚才看见的已经是第三次了。”
“所以你前天已经来过,已经接到了那张不能不完成的契约?”
“是的。”
“用你的一条命来换这张契约的人就是卓东来?”小高问。
“不是他。”萧泪血冷笑:“他还不配。”
“但是你却知道这是卓东来的意思。”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萧泪血说的活很奇怪:“自从那个人忽然自人间消失之后,我一直想不通他躲到哪里去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
他说的“那个人”,无疑就是和他订立这张契约的人。
——这个人究竟是谁?是不是和卓东来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这些事小高都不想问了。他本来已经很疲倦,疲倦得整个人都似乎已将虚脱,可是现在精神却忽然振奋起来。
“我知道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对手,能死在你的手里,我也死而无憾,因为那至少总比死在别人手里好。”小高说:“可是你要杀我也不容易。”
他盯着萧泪血手里的箱子:“你要杀我,至少也得先打开你这口箱子,在我拔出我的这柄剑之前,就打开这口箱子。”
他的剑也在他的手里,已经不再用青布包着,一入长安,他就已随时准备拔剑。
萧泪血慢慢地转过身,盯着小高这只握剑的手,眼中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他提着箱子的那只手指节忽然发白,手背上忽然有青筋暴起。
——宝剑初出,神鬼皆忌。
——剑上的泪痕是谁的泪痕?
——萧大师的。
——宝剑已铸成,他为什么要流泪?
——因为他已预见到一件灾祸,他已经在剑气中预见到他的独生子要死在这柄剑下。
——他的独生子就是萧泪血?
——是的。

浴室中热气腾腾,卓东来正在洗澡,仿佛想及时洗去昨夜新染上的那一身血污。
这间浴室在他的寝室后,就像是藏宝的密室一样,建筑得坚固而严密。
因为他洗澡的时候绝不容任何人闯进来。
因为无论任何人洗澡时都是赤裸的,他也不能例外。
除了他婴儿时在他母亲面前之外,卓东来这一生中从未让其他任何人看到他完全赤裸过。
卓东来是个残废,发育不全的畸形残废者。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一点,他发育不全,只因为他在娘胎中已经受到另外一个人的压挤。
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卓东来是孪生子,本来应该有个弟弟,在母体中和他分享受和营养的弟弟。
他先生出来了,他的弟弟却死在她母亲的子宫里,和他的母亲同时死的。
“我是个凶手,天生就是凶手,”卓东来在恶梦中常常会呼喊:“我一出生就杀死了我的母亲和弟弟。”
他一直认为他的残废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可是他又不服气。
他以无比的决心和毅力克服了他手足的先天障碍,自从他成年后。就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是个跛子,也没有人知道他以前常常会因为练习像平常人一样走路而痛得流汗。
可惜另外还有一件事却是他永远做不到的,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做不到。
他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身体上的某一部份永远都像是个婴儿。
卓东来手背上也有青筋凸起,是被热水泡出来的,他喜欢泡在滚烫的热水里。
他沐浴的设备是特地派人从“扶桑国”仿制的“风吕”。
每当他泡在滚滚的热水中时,他就会觉得他好像又回到他弟弟的身边,又受到了那种热力和压挤。
——他是在虐待自己?还是在惩罚自己?
他是不是也同样将虐侍惩罚别人当作一种乐趣?
现在卓东来心里所想的却不是这些事,他想的是件更有趣的事,他想小高和萧泪血。
一个人是天下无双的高手,而且还有一件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可是他的命运却已被注定了,注定要死在他父亲铸出的宝剑下。
另外一个人本来是必将死在他手里的,根本就完全没有抵挡逃避的余地。
可是宝剑却在这个人手里。
——这两个人之中死的是谁?
卓东来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很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他忍不住要笑。
可是他还没有笑出来,他的笑容就已经被冻死在他的皮肤肌肉里。
他的瞳孔已收缩。
只有在真正恐惧紧张时,他的瞳孔才会收缩。现在他已经感觉到这一类的事了。
他已经感觉到有一个人用一种他直到现在还不能了解的方法,打开了他这间密室的门,已经鬼魂般站在他的身后。
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卓东来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具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能不信。
他很快就想到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萧泪血,我知道一定是你。”
“是的。”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说:“是我。”
卓东来忽然长长叹息。
“神鬼无凭,鬼神之说毕竟是靠不住的。”他说:“否则你就不会来了。”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应该已经是个死人,死在高渐飞的‘泪痕’下。”卓东来说:“冥冥中本来已往定了你的命运。”
他又叹息:“现在我才知道这种说法多么荒谬可笑。”
“以前呢?”萧泪血问:“以前你信不信?”
“未必尽信,也未必不信。”
“所以你就想尽方法要我去杀高渐飞?”萧泪血又问:“你是不是想看看我们两个人之中究竟是谁会死在谁手里?”
“是。”
“不管死的是谁,你大概都不会伤心的。”
“我的确不会。”卓东来说:“不管死的是谁,对我都有好处,如果你们两位一起死了,更是妙不可言,我一定会好好安排你们的后事。”
他说的是实话,卓东来一向说实话。
因为他不必说假话。
在大多数人面前,他根本完全没有说谎的必要,对另外一些人说谎根本没有用。
萧泪血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他喜欢和这一类的人交手,那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能和这一类的人交手也远比做他们的朋友愉快得多。
“我一向也只说实话,”萧泪血道:“我说出的每句活你最好都要相信。”
“我一定相信。”
“我知道你还没有见过我,你一定很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实在想得要命。”
“可是你只要回头看我一眼,你就永远看不到别的事了。”
“我不会回头的。”卓东来说:“暂时我还不想死。”
“说实话是种很好的习惯,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萧泪血的声音很平淡:“只要你说了一句谎话,我就要你死在这个木桶里。”
“我说过,暂时我还不想死。”卓东来的声音也很平静:“我当然更不想赤裸裸的死在这么样一个木桶里,你应该相信这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很好。”
萧泪血对这种情况似乎已经觉得很满意,所以立刻就问到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二十年前,我跟一个人订了一张杀人的契约,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契约上最重要的一项一直是空白的,一直少了一个名字。”
“这一点我也知道。”
“现在已经有人把这张契约送来给我了,而且已经在上面填好了一个人的名字。”萧泪血又问:“你知不知道那是谁的名字?”
“我知道。”卓东来居然笑了笑:“那个名字是我填上去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契约是不是你跟我订的?”
“不是。”卓东来说:“我还不配。”
“是不是你送去的?”
“是,”卓东来道,“是一个人要我送去的,先把契约送到那个土地庙,再到城外去点燃血火,为了确定要让你看见,所以要每天点一次,连点三天。”
“是一个人要你送去的,”萧泪血的声音忽然变得更嘶哑:“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卓东来说:“知道他的人都以为他早就死了,还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我知道,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
“你知道他还没有死?”
“是的,”
“你也知道他的人在什么地方?”
“是。”
“很好,”萧泪血的声音仿佛已被撕裂:“现在你可以站起来了。”
“为什么要站起来?”
“因为你要带我去见他。”
“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
卓东来立刻就站起来,对于无法争辩的事,他从来都不会争辩的。
“你可以披上你的紫貂,穿上你的鞋子。”萧泪血说:“可是你最好不要再做别的事。”
卓东来跨出浴桶,披上貂裘,他的动作很慢,每个动作都很谨慎。
因为他已听出了萧泪血声音里的仇恨和杀机。
萧泪血不会杀他的,也下会砍断他的腿,可是只要他的动作让萧泪血觉得有一点不对,他身上就一定会有某一部份要脱离他了。
他绝不给任何人这种机会。
萧泪血无疑正在观察着他,对他每一个动作都观察得很仔细。
“我知道你一向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你的反应和速度都够快,内家气功也练得很好,当今天下已经很少有人能击败你。”萧泪血说:“我相信司马超群也不是你的对手,因为他远远不及你冷静。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冷静的人。”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的。”卓东来又在笑,“每个人都难免会有自我陶醉的时候,尤其是在夜半无人时,薄醉微醺后。”
“你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见过我出手,你怎么知道我真的比你强?”萧泪血淡淡的问:“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你一出手就可以杀了我?”
“我没有想到过。”卓东来说:“这一类的事我根本连想都不去想。”
“为什么?”
“因为我绝对禁止自己去想,”卓东来笑得仿佛有点感伤:“一个人如果还能活下去,像这一类的事就连想都不能去想。”
萧泪血冷笑:“所以你宁愿变得像一条狗一样听话,也不敢出手?”
“是的。”卓东来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小院外的窄门紧闭。
卓东来敲门,先敲三声,再敲一响。
这种敲门的方法无疑是他和院中老人秘密约定的,小院里却没有回应。
“他不在?”
“他在。”卓东来说:“一定在。”
“你是不是想通知他,有个他不能见的人来了,要他快点走?”
“你应该知道他不会走的,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逃走过。”卓东来告诉萧泪血:“何况他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他。”
可是小院里仍然没有应声,卓东来又敲门,敲得比较用力一点。
门忽然开了,开了一线。
这扇门虽然是开着的,可是里面并没有锁住,也没有上栓。
老人也没有走。
幽静的小院里,花香依旧,古松依旧,小亭依旧,老人也依旧坐在小亭里,面对着亭前的雪地,亭前仿佛依旧有蝶舞在舞。
蝶舞不再舞。
老人也不会再老了。
只有思想和感情才会使人老,如果一个人已经不能再思想,不再有感情,就不会再老了。
老人已经不能再思想,不能再考虑判断计划任何事。
老人也已不再有感情,不再有忧郁痛苦欢乐烦恼相思回忆。
只有死人才会不再有思想和感情,只有死人永不再老。
老人已死。
他还像活着时一样,带着种无比风雅和悠闲的姿态坐在小亭里。可是他已经死了。
他那双混合着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调皮的眼睛,看来已不再像阳光照耀下的海洋,已经不再有阳光的灿烂和海水的湛蓝。
他的眼睛已经变或死灰色的,就好像将晚未晚将雪未雪时的天色一样。
看见了这双眼睛,卓东来就无法再往前走了,连一步都不想再往前走。
他的全身都似已僵硬,僵硬如这个已经僵死了的老人。
然后他就看见了萧泪血。
萧泪血看起来并不高,实际上却比大多数人都要高一点,而且很瘦。
他的头发漆黑,连一点花白的都没有,用一根颜色很淡的灰布在头上扎了个发髻。
他身已穿的衣衫也是用这种灰布做成的,剪裁既不合身,手工也不好。他的手里提着口箱子,陈旧而又平凡的箱子。
卓东来看到的就只有这么多,因为他看见的只不过是萧泪血的背。
就好像一阵风从身边吹过去一样,这个一直像影子一样贴在他后面的人,忽然就到了他前面去了。
这个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卓东来还是看不见。
可是一个脸上很少表露出情感的人,却往往会在无意中把情感从背上流露出来。
萧泪血的背已绷紧,每一根肌肉都已绷紧,然后就开始不停的颤动,就好像正在被一条看不见的鞭子用力鞭挞。
老人的死,就是这条鞭子。
无论谁都可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绝不是这个老人的朋友。
他们之间无疑有某种无法化解的仇恨。
他逼卓东来到他这里来,很可能就是要利用这个老人的血来洗去他心里的怨毒和仇恨。
现在老人死了,他为什么反而如此痛苦激动和悲伤?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卓东来。
他绝不是心胸开阔的人,绝不容任何人侵犯到他的自尊。
这个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人像萧泪血这么样侮辱过他,这种侮辱也只有用血才能洗清。
如果他杀了萧泪血,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也没有人会觉得遗憾。
就算他如饮酒般把萧泪血的血喝干,也没有人会难受。
萧泪血并不是个值得同情的人,卓东来本来就应该杀了他的。只要一有机会,就不该放过他。
现在正是卓东来下手的最好机会。
现在萧泪血的背就像是一大块平坦肥美而且完全不设防的土地一样,等着人来侵犯践踏。
现在正是他情绪最激动、最容易造成疏忽和错误的时候。
可是卓东来居然连一点举动都没有。
这种机会就像是一片正好从你面前飞过去的浮云,稍纵即逝,永不再来。
卓东来的呼吸忽然停顿,瞳孔再次收缩。
他终于看见这个人了,这个天下最神秘最可怕的人。
萧泪血居然转过身,面对卓东来。
他的脸是一张很平凡的脸,可是他的眼睛却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刀。
“如果有人要杀我,刚才就是最好的机会了。”萧泪血说:“像那样的机会永远不会再有。”
“我看得出。”
“刚才你为什么不出手?”
“因为我并不想杀你。”卓东来说得很诚恳:“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去想过。”
“你应该想一想的。”萧泪血说,“你应该知道我一定会杀你。”
“一定会杀我?”卓东来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人的脸:”你好像一向都不肯免费杀人的。”
“这一次却是例外。”
“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他。”
卓东来的目光终于移向亭中的老人:“你说我杀了他?你认为他会死在我手里?”
“本来你当然动不了他,连他的一根毫发都动不了,”萧泪血说:“你的武功虽不差,可是他举手间就可以将你置之于死地。”
“也许他只要用一根手指就足够。”
“可是现在的情况已不同。”萧泪血说:“他还没有死之前,就已经是个废人。”
“你看得出他的真气内力都早就被人废了?”
“我看得出。”
“你是不是刚才看出来的?”
“他纵横天下,行迹一向飘忽,如果不是因为功力已失,怎么肯躲到这里来,寄居在一个他绝对不会看得起的人的屋檐下?”
“他当然不会看得起我这样一个人,但他却还是到我这里来。”卓东来说:“因为他知道我这个人至少有一点好处。”
“什么好处?”
“我很可靠,非常可靠。”卓东来说:“不但人可靠,嘴也可靠。”
“哦?”
“江湖中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功力已失,也没有人知道他隐居在这里,因为我一直守口如瓶。”
这一点萧泪血也不能否认。
“江湖中想要他这条命的人很不少,如果我要出卖他,他早已死在别人手里。”卓东来说:“就算我要亲手杀他,也不必等到现在。”
这一点无疑也是事实。
“而且他还救过我一命,所以才会在最危险的时候来找我。”卓东来说:“你想我会不会害死我唯一的恩人?”
“你会!”
“是。”
“但是我早已知道。”卓东来说:“多年前我就已知道。”
“哦?”
“他来的时候,功力就已被人废了。所以才会隐居在这里,这一点你也应该想象得到。”
萧泪血承认。
二十年前,老人还未老,那时候江湖已经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萧泪血声音冰冷:“别人不会;可是你会。”
“他的动力虽失,头脑仍在。”萧泪血说:“他的头脑就像是个永远挖不尽的宝藏,里面埋藏着的思想智慧和秘密,远比世上任何珠宝都珍贵。”
他冷冷的看着卓东来:“你一直不杀池,只因为他对你还有用。”
卓东来沉默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是的!”卓东来居然承认了:“是我杀了他。”
萧泪血的手握紧,提着箱子的手,瞬息间就可以杀人的箱子。
“其买他一直到现在对我都还是有用的。”卓东来叹息:“只可惜现在已经到了非杀他不可的时候了。”
他看着萧泪血手里的箱子:“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出手了?”
“是。”
“在你出手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要杀我真的是因为你要为他复仇,”
卓东来不等萧泪血回答这问题,就已经先否定了这一点。
“不是的。”他说:“你绝不会为他复仇,因为我看得出你恨他,远比世上所有的人都恨他,如果他还活着,你也会杀了他。”
“是的。”萧泪血居然也立刻承认:“如果他不死,我也会杀了他的。”
他的声音又因痛苦而嘶哑:“可是在我出手之前,我也会问他一件事。”萧泪血说:“一件只有他才能告诉我的事,一件只有他才能解答的秘密。”
“什么秘密?”
“你不知道我要问什么?”
卓东来反问:“如果我知道又怎么样?你会不会放过我?”
萧泪血冷冷的看着他,没有再说一个字,萧泪血又长长叹息。
“可惜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那实在很可惜。”
萧泪血要问的是什么事?
无论那是什么事,现在都已不重要了。
因为现在老人已死,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解答这个秘密。
卓东来已经死了,无论谁都应该可以看出他已经死定了。
萧泪血已经打开了他的箱子。
——天下最可怕的武器是什么?
——是一口箱子。
箱子可怕,提着箱子的这个人更可怕。
卓东来的瞳孔又开始收缩。
他的眼睛在看着这个人,他的脸上在流着冷汗,他全身肌肉部在颤抖跳动。
“崩”的一响,箱子开了,开了一线。
就像是媚眼如丝的情人之眼,那么样的一条线。

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这口箱子打开这么样一条线,这个地方就会有一个人会被提着箱子的这个人像牛羊般审判。
这个地方也就会像是个屠场。

第十四章、谁是牛羊

二月廿四,午时。
关洛道上。
司马超群鞭马、放缰、飞驰。
驰向长安。
他的马仍在飞奔,仍然冲劲十足,因为他已经在途中换过了四次马。
他换的都是好马、快马,因为他识马,也肯出高价买马。
他急着要赶回长安。
换四次马,被换下的马都已倒下。
司马超群的人也一样,一样精疲力竭,一样将要倒下。
因为他一定要急着赶回长安。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凶恶不祥的预兆,好像已感觉到有一个和他极亲近的人将要像牛羊般被杀。

同日,同时。
长安。
依旧是长安,长安依旧,人也依旧。
提着箱子等着杀人的人,没有提箱子等着被杀的人都依旧。
无雪,也无阳光。
惨惨淡淡的天色就像是一双已经哭得大久的少女眼睛一样,已经失去了它的妩媚明艳和光亮。
在这么样一双眼睛下看来,这口箱子也依旧是那么平凡,那么陈旧,那么笨拙,那么丑陋。
可是箱子已经开了。
箱子里那些平凡陈旧笨拙丑陋的铁件,已将在瞬息间变为一种不可招架闪避抗拒抵御的武器,将卓东来格杀于同一刹那间。
卓东来少年时是用刀的,直到壮年时仍用刀。
他用过很多种刀,从他十三岁时用一柄从屠夫肉案上窃来的屠刀,把当地鱼肉市井的恶霸“杀猪老大”刺杀于肉案上之后,他已不知换过多少柄刀。
十四岁时他用拆铁单刀,十五岁时他用纯钢朴刀,十六岁时他用鬼头刀,十八岁时他则换单刀为双刀,用一对极灵便轻巧的鸳鸯蝴蝶刀,二十岁时他又换双刀为单刀,换了柄份量极重、极有气派的金背砍山刀。
廿三岁时,他用的就是武林中最有气派的鱼鳞紫金刀了。
可是廿六岁以后,他用的刀又从华丽变为平凡了。
他又用过拆铁刀、雁翎刀,甚至还用过方外人用的戒刀。
从一个人用刀的转变和过程间,是不是也可以看出他刀法和心情的转变?
不管怎么样,对于“刀”与“刀法”的了解和认识,武林中大概已经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他了。
所以他壮年后就已不再用刀。
因为他已经能把有形的刀换为无形的刀,已经能以“无刀”胜“有刀”。
可是他仍有刀。
他的靴筒里还是藏着把锋利沉重削铁如泥的短刀,一把能轻易将人双腿刺断如切豆腐一样的短刀。
——蝶舞的腿,多么轻盈,多么灵巧,多么美。
鲜血鲜花般溅出,蝶舞不舞,也不能再舞了。
于是朱猛奔,小高走。
于是短刀又被卓东来拾起,带着血淋淋的舞者之魂,被藏于冷冰冰的人之靴筒。
这柄刀无疑是刀中之刀,是卓东来经过无数次惨痛教训、经过无数次挫败和无数次胜利之后,才蜕变出的一把刀。
这一刀如果出刀,无疑也是他无数次蜕变中的精萃。
萧泪血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拼成一种武器来克制住这把刀?
他当然有法子的。
他杀人从未失手过。

同日,午后。
长安城外的官道。
长安已近了,司马超群的心情却更烦躁,那种不祥的预感也更强烈。
他仿佛已经可以看到他有一个最亲近的人正倒在血泊中挣扎呼喊。
但是他看不出这个人是谁。
这一次必将死在长安的人,是高渐飞和朱猛,他算准他们必死无疑。
但是他对这两个人的死活并不关心。他们既不是他的亲人,也不是他的朋友。
吴婉呢?会不会是吴婉?
绝不会。
她是个女人,从未伤害过别人,而且一向深居简出,怎么会遇到这种可怕的灾祸?
难道是卓东来?
那更是绝无可能的事,以卓东来的谨慎智谋和武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护自己的。
就算大镖局这一次不幸惨败,他也一定会安然脱走,全身而退。
除此之外,他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已经没有亲人了,他心里这种凶恶不祥的预感,究竟要应在谁的身上?
司马超群想不通。
他当然更想不到卓东来此刻的处境就像是虎爪下的牛羊,刀砧上的鱼肉。

同日,同时。
长安。
卓东来确定应该已经死定了,他也知道萧泪血杀人从未失手过。
可是他没有死。
“崩”的一响,箱子开了,萧泪血纤长灵巧而有力的手指已开始动作。
只要他的动作一开始,箱子里就会有某几种铁器在一瞬间拼成一件致命的武器,一件绝对能克制卓东来的武器。
可是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指却突然僵硬。
他全身仿佛都已僵硬。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抬起头,面对卓东来,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眼睛里却充满一种垂死野兽面对猎人的愤怒和悲伤。
卓东来也在看着他。
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都没有开口,也没有动。
又不知过了多久,园外的小径上忽然传来阵脚步声,卓青居然也来了。
他后面还跟着四个人,一个人捧酒器,一个人捧衣帽,两个人抬着张上面铺着紫貂皮的紫檀木椅。
卓东来在貂裘里加上一套衣裤,穿上袜子,戴上皮帽,舒舒服服的在紫檀木椅上坐下,用紫晶杯倒了杯葡萄酒喝下去,才轻轻叹了口气:“这样子就比较舒服多了。”
萧泪血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所有的这一切事,他好像全都没有看见。
如果有别的人看见,一定也会以为自己看到的只不过是种幻觉。
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会发生的。
面对着天下最可怕的敌人和最可怕的武器,生死只不过是呼吸间的事,他居然还这么从容悠闲,居然还叫人替他搬椅子换衣服,居然还要喝酒。
只要是一个神智清醒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可是卓东来却做出来了。
箱子已经开了,萧泪血也不再有任何动作。
这个神秘而可怕的人本来就像是来自地狱的上空幽灵,现在忽然又被冥冥中的主宰将他的精魂召回去,将他变作了一个上古时就已化石的尸体。
卓东来又倒了杯酒浅浅啜了一口,才回过头去问卓青:“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这位萧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卓东来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这二三十年来,死在他手下的江湖大豪武林高手最少也有四五十位。”
卓青听着。
“他手里捉着的这口箱子,据说就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卓东来说:“我一向不太谦虚,可是我相信只要他一出手,我就是个死人。”
他看着萧泪血手里的箱子。
“现在他已经把箱子打开了,因为他本来是想杀了我的,却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卓东来淡淡的说:“他居然宁可变得像是个呆子一样站在那里看我喝酒,也不出手。”
萧泪血没有听见。
无论卓东来说什么,他都好像完全听不见。
卓东来忽然笑了。
“他当然不是不敢杀我,像我这样的人,在萧先生眼里也许连一条狗都比不上。”他又问卓青:“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不杀我?”
“不知道。”
“他不杀我,只因为他已经没法子杀我了。”卓东来说:“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站在那里等着我去杀他,像杀狗一样的杀。也许比杀狗还容易。”
这种事本来也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没有人敢在萧泪血面前这么样侮辱他,就正如以前也没有人敢侮辱卓东来一样。
“卓青,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天下无双的萧先生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一条狗?”
“不知道。”
“你应该看得出来的,多少总该看出来一点。”卓东来冷冷的说:“如果你连这种事都看不出来,要活到二十岁恐怕都不太容易。”
“是的。”卓青说:“这种事我多少都应该能看得出一点的。”
“你看出了什么?”
“萧先生恐怕是被人用一种很特别的方法制住了,全身的功力恐怕连一分都使不出来。”
“对!”
“萧先生本来是人中之龙,并不是狗。”卓青说:“只不过萧先生也知道,如果龙死了,就算是一条神龙也比不上一条狗了。”
他说得还是那么平静,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可是狗也会死的。”
“当然会死,迟早总会死,可是至少现在还活着。”卓青说:“不管是龙是人是狗,能多活片刻也比马上就死了的好。”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该放弃。
“可惜现在我已经看不出他还有什么希望了,”卓东来说:“无论谁中了‘君子香’的毒,恐怕都下会再有利么希望了。”
“君子香?”
“君子之交淡如水,谆谆君子,温良如玉,君子香也一样。”
“一样?”
“水一样清澈流动,无色无味,玉一样温润柔美。”卓东来的声音也一样温柔:“唯一不同的是,君子香这位君子,其实是个伪君子,是有毒的。”
他微笑:“如君子交,如沐春风,这位伪君子的毒也好像春风一样,不知不觉间就让人醉了,一醉就销魂蚀骨,万劫不复。”
“萧先生怎么会中这种毒?”
“因为我在萧先生眼中只不过是条狗而已,比狗还听话,在萧先生面前,有些事我连想都不敢想,因为心里一想,神色就难免会有些不对了,就难免会被萧先生看出来。”
卓东来又斟了一杯酒。
“萧先生当然也想不到我早已把君子香摆在一个死人的衣襟里,只要萧先生走近这位死人,动了动这位死人的衣着,君子香就会像春风般拂过他的脸。”卓东来叹了口气:“萧先生当然想不到一条狗会做出这种事。”
“是的。”卓青说:“以后我永远都不会把一个人当作一条狗的。”
老人已死,萧泪血最想知道的一件秘密也随死者而去。
在他看到死去的老人时,当然要去看一看老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是怎么死的?
要查看一个人的死因,当然难免要去动他的衣裳。
卓东来早已算准萧泪血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来,所以早就准备好君子香。
这实在是件很简单的事,非常简单。
简单得可怕。
卓东来又在叹息:“这位老人活着时并不是君子,又有谁能想到他死后反而有了君子之香?”他叹息着道:“有时候君子也是很可怕的。”
他说的并不是什么金玉良言,更不是什么能够发人深省的哲理。
他说的只不过是句实话而已。

黄昏时司马超群已经回到长安城。
这里是他居住得最久的地方,城里大多数街道他都很熟悉,可是现在看来却好像变了样子。
古老的长安是不会变的,变的是他自己。
可是他自己也说不出自己有些什么地方改变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是在他踏上那条石板缝里仍有血迹的长街时?还是在他听牛皮说到钉鞋的浴血战时?
一个人如果一定要踩着别人的尸体才能往上爬,就算爬到巅峰,也不是件愉快的事。
人和马都已同样疲倦。
他打马经过城墙边一条荒僻的街道,忽然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人的背影。
这个人已经转入城墙下的阴影中,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一直都没有回过头来。
可是司马超群却有把握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高渐飞。
在他还没有喝醉的时候,他的记忆力和眼力都远比别人好得多。
——高渐飞怎么还没有死?卓东来怎么会放过他?
——大镖局和雄狮堂的人是不是已经有过正面冲突?
司马超群很想追过去问问高渐飞,可是他更急着要赶回家去,看看他那种凶恶不祥的预感是否已灵验?
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他的心情又很急躁,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谁都难免会看错人的。
他看见的也许并不是高渐飞。
萧泪血既然还没有死在“泪痕”下,高渐飞就已必死无疑。
只要接到杀人的契约,萧泪血从未因任何缘故放过任何人。
他当然也不会为小高破例。
小高只不过是个不足轻重的江湖浪子而已,和他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小高自己也想不通萧泪血为什么没有杀他,他甚至替萧泪血找了很多种理由,可是连他自己都不满意。
他实在找不出任何一种理由能解释萧泪血为什么会放过他的。
直到现在他还活着,实在是奇迹。
司马超群并没有看错,刚才他看见的那个人确实是高渐飞。
小高也看见了快马飞驰而过的司马超群。
可是他故意避开了,因为除了朱猛外,暂时他不想见到任何人。
他在找朱猛,找遍了长安城里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现在正是朱猛最需要朋友的时候,不管朱猛是不是还把他当作朋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就这么样弃朱猛而去。
——如果现在朱猛还在陪着蝶舞,看到他的时候会对他怎么样?
小高也已想象到这种难堪的情况,但是他已下定决心,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切。
天色更暗了。
长安古城的阴影沉重的压在小高身上,他的心情也同样沉重。
——朱猛是条好汉,胸襟开阔、重情重义的好汉。
——朱猛应该了解他的苦衷,应该能原谅他的。
可是蝶舞呢?
小高握紧双拳,大步往前走,忽然间,刀光一闪,一柄雪亮的大刀从黑暗中迎面劈了下来。
这一刀劈下来时,无疑已下了决心要把他的头颅劈成两半。
但是无论谁要一刀把高渐飞劈成两半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的手里还有剑。
这一刀并不太快,用的也不是什么惊人的刀法。他本来很轻易的就可以拔剑反击,把这个躲在阴影中暗算他的人刺杀。
他没有拔剑。
因为他已经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看到了这个人头缠的白巾,也看到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叫蛮牛,是雄狮堂属下最有种的好汉之一,也是朱猛这次带到长安来的八十六位死士之一。
这些人本来跟他素不相识,现在却已全都是他的好兄弟,跟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好兄弟。
这一刀一定是砍错了人。
“我是小高,高渐飞。”
他的身子一闪,刀就劈空了,刀锋砍在地上,火星四溅。
黑暗中有双血红的眼睛在瞪着他。
“你是小高,俺知道你是小高。”蛮牛忽然大吼:“俺操你个娘。”
吼声中,又有刀砍下,除了蛮牛的刀,还有另外几把刀。
几把刀都不是好刀,用刀的人也不是好手,可是每一刀都充满了仇恨和愤怒,每个人都是拼了命来的。
小高不怕死。
小高不能用他那种每一剑都能在瞬间取人咽喉的剑法,来对付这班兄弟。
可是他也不能这么样死在乱刀下。
宝剑虽然未出鞘,剑鞘挥打点击间,刀已落地,握刀的手已抬不起来。
握刀的人却没有退下去,每一双眼睛里都充满怨毒愤怒和仇恨。
“好,姓高的,算你有本事,”蛮牛嘶声道:“你有种就把老子们全宰了,若剩下一个你就是狗养的。”
“我不懂你们是什么意思?”小高也生气了,气得发抖:“我真的不懂。”
“你不懂?俺操你祖宗,你不懂谁懂?”蛮牛怒吼:“老子们把你当人,谁知道你是个畜牲,老子们在拼命的时候,你这个畜牲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偷别人的老婆?”
“现在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可是你们不会明白的。”他黯然的说:“有些事你们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你想怎么样?”
“我只想要你们带我去见朱猛。”
“你真他娘的不要脸,”蛮牛跳了起来:“你还有脸会见他?”
“我一定要去见他。”小高沉住气:“你们非带我去不可。”
“好,老子带你去!”
另外一条大汉也跳起来,一头往城墙上撞了过去,他的一颗大好大颅立刻就变得好像是个绽破了的石榴。
热血飞溅,小高的心却冷了。蛮牛又大吼:
“你还要见他,是不是要气死他,好,俺也可以带你去。”
他也一头住城墙上撞过去,可是这次小高已经有了痛苦的经验,一把拉住了他,把他掼在地上,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霎眼间人已不见。
他没有流泪。
他的泪已经溶入他的血。
英雄无泪,化为碧血。
青锋过处,是泪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