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 |
第十三章 不悔仲子逾我墙
张无忌见是一个女子,惊奇无比,问道:你……你是谁?那妇人背心中了峨嵋派的重手,疼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纪晓芙也问:你是谁?为甚么几次三番来害我?那妇人仍然不答。纪晓芙拔出长剑,指住她胸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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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无忌道:先生,你医术通神,难道师母服了甚么毒也诊视不出。胡青牛道:你师母近年来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治她不好的了。我猜想她或许是服了三虫三草的剧毒,但六种毒物如何配合,我说甚么也瞧不出来。一面说,一面伸出右手食指,在桌上写了一张药方,随即挥手道:你们出去罢,若是难姑死了,我也决计不能独生。纪晓芙和张无忌齐声道:还请保重,多劝劝师母。胡青牛道:劝她甚么?一切都是我该死!说到这里,声音已大是哽咽。纪晓芙和张无忌当即退了出去。 胡青牛反手一指,先点了妻子背心和腰间穴道,说道:师妹,你丈夫无能,实在治不好你的三虫三草剧毒,只有相随于阴曹地府,和你在黄泉做夫妻了。说着伸手到难姑怀中,取出几包药来,果然不出所料,是三种毒虫和三种毒草焙干碾末而成。王难姑身子不能动弹,嘴里却还能言语,叫道:师哥,你不可服毒。胡青牛不加理会,将这包五色斑斓的毒粉倒入口中,和津液咽入肚里。王难姑大惊失色,叫道:你怎么服这么多?这许多毒粉,三个人也毒死了。胡青牛淡淡一笑,坐在王难姑床头的椅上,片刻之间,只觉肚中犹似千百把刀子在一齐乱扎。他知道这是断肠草最先发作,再过片刻,其余五种毒物的毒性便陆续发作了。王难姑叫道:师哥,我这六种毒物是有解法的。胡青牛痛得全身发颤,牙关上下击打,摇头道:我……我不信……我……我就要死了。王难姑叫道:快服牛黄血竭丹和玉龙苏合散,再用针灸散毒。胡青牛道:那又有甚么用?王难姑急道:我服的毒药分量轻,你服的太多了,快快救治,否则来不及了。胡青牛道:我全心全意的爱你怜你,你却总是跟我争强斗胜,我觉得活在人世殊无意味,宁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哎哟……哎哟……这几声呻吟,倒非假装,其时蝮蛇和蜘蛛之毒已分攻心肺,胡青牛神智渐渐昏迷,终于人事不知。王难姑大声哭叫:师哥,师哥,都是我不好,你决不能死……我再也不跟你比试了。他夫妻二人数十年来尽管不断斗气,相互间却情深爱重。王难姑自己不怕寻死,待得丈夫服毒自尽,却大大的惊惶伤痛起来,苦于她穴道被点,无法出手施救。 张无忌听得王难姑哭叫,抢到房中,问道:师母,怎生相救师父?王难姑见他进来,正是见到了救星,忙道:快给他服牛黄血竭丹和玉龙苏合散,用金针刺他涌泉穴、鸠尾穴……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进来几声咳嗽,静夜之中,听来清晰异常。纪晓芙抢进房中,脸如白纸,说道:金花婆婆……金花……下面婆婆两字尚未说出,门窗无风自开,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携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已站在室中,正是金花婆婆到了。金花婆婆眼见胡青牛双手抱住肚腹,满脸黑气,呼吸微弱,转眼便即毙命,不由得一怔,问道:他干甚么?旁人还未答话,胡青牛双足一挺,已晕死过去。王难姑大哭,叫道:你何为这般作贱自己,服毒而死?金花婆婆这次从灵蛇岛重赴中原,除了寻那害死她丈夫的对头报仇之外,便是要找胡青牛的晦气,哪知她现身之时,正好胡青牛服下剧毒。她也是个使毒的大行家,一看胡青牛和王难姑的脸色,知他们中毒已深,无药可救。她只道胡青牛怕了自己,以致服毒自尽,这场大仇自是已算报了,叹了一口气,说道:作孽,作孽!携了那个姑娘,出房而去。只听她刚出茅舍,咳嗽声已在十余丈外,身法之快,委实不可思议。张无忌一摸胡青牛心口,心脏尚在微微跳动,忙取牛黄血竭丹和玉龙苏合散给他服下,又以金针刺他涌泉、鸠尾等穴,散出毒气,然后依法给王难姑施治。 忙了大半个时辰,胡青牛才悠悠醒转。王难姑喜极而泣,连叫:小兄弟,全靠你救了我二人的性命。跟着又开出药方,命僮儿煎药,以除二人体内剧毒。 王难姑的解毒方法并不甚精,依她之法,其实不能去净毒性。张无忌依照胡青牛先前以手指在桌上所书药方,换过了药材,王难姑却也不知。 张无忌道:那金花婆婆只道胡先生已服毒而死,倒是去了一件心腹大患。他见金花婆婆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形同鬼魅,这时想起来犹是不寒而栗。 王难姑道:听人言道:这金花婆婆行事极为谨慎,今日她虽去了,日后必定再来查察。我夫妻须得立即避走。小兄弟,请你起两个坟墓,碑上书明我夫妻俩的姓名。张无忌答应了。胡青牛、王难姑服了解毒汤药之后,稍加收拾。两名药僮每人给了十两银子,叫他们各自回家。夫妇俩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乘黑离去。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一老一少两年多来日日相见,一旦分手,都感依依不舍。胡青牛取出一部手写医书,说道:无忌,我毕生所学,都写在这部医书之中,以往我一直自秘,没给你看,现下送了给你。你身中玄冥神掌,阴毒难除,我极是过意不去,只盼你参研我这部医书,能想出驱毒的法子。那么咱们日后尚有相见之时。张无忌谢过了收下。王难姑道:你救我夫妻性命,又令我二人和好。我原该也将一生功夫传你。但我生平钻研的是下毒伤人之法,你学了也无用处。只望你早日痊可,将来我再图补报了。 张无忌直到骡车驶得影踪不见,这才回到茅舍。次日清晨便在屋旁堆了两个坟墓,出谷去叫了石匠来树立两块墓碑,一块上写蝶谷医仙胡先生青牛之墓,另一块上写胡夫人王氏之墓。简捷等人见胡青牛夫妻同时毙命,才知他病重之说果非骗人,尽皆嗟叹。王难姑既去,不再暗中下毒,各人的伤病在张无忌诊治之下便一天好似一天,不到十日,各人陆续道谢辞去。纪晓芙母女反正无处可去,便留着多陪他几天。 张无忌在这几日中,全神贯注阅读胡青牛所著这部医书,果见内容博大渊深,精微奥妙,不愧为医仙杰构。他只读了八九天,医术已是大进,但如何驱除自己休内阴毒,却不得丝毫端倪。他反来复去的细读数遍,终于绝了指望,又想:胡先生若知医我之术,如何会不医?他既不知,医书中又如何会有载录?言念及此,不由得万念俱灰。他掩了书卷,走到屋外,瞧着两个假墓,心想:不出一年,我便真的要长眠于地下了。我的墓碑上却写甚么字?正想得出神,忽听得身后咳嗽了几下,张无忌吃了一惊,转地头来,只见金花婆婆扶着那相貌美丽的小姑娘,颤巍巍的站在数丈之外。金花婆婆问道:小子,你是胡青牛的甚么人?为甚么在这里叹气?张无忌道:我身中玄冥神掌的阴毒……金花婆婆走近身来,抓住他的手腕,搭了搭他脉搏,奇道:玄冥神掌?世上果真有这门功夫?是谁打你的?张无忌道:那人扮作一个蒙古兵的军官,却不知究竟是谁。我来向胡先生求医,他说我不是明教中人,不肯医治。现下他已服毒而死,我的病更是好不了啦,是以想起来伤心。 金花婆婆见他英俊文秀,讨人喜欢,却受了这不治之伤,连说:可惜,可惜!张无忌心头忽然涌起三句话来: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这三句话出自《庄子》。张三丰信奉道教,他的七名弟子虽然不是道士,但道家奉为宝典的一部《庄子南华经》却均读得滚瓜烂熟。张无忌在冰火岛上长到五岁时,张翠山教他识字读书,因无书籍,只得划地成字,将《庄子》教了他背熟。这四句话意思是说:一个人寿命长短,是勉强不来的。我哪里知道,贪生并不是迷误?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归故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庄子的原意在阐明,生未必乐,死未必苦,生死其实没甚么分别,一个人活着,不过是做大梦,死了,那是醒大觉,说不定死了之后,会觉得从前活着的时候多蠢,为甚么不早点死了?正如做了一个悲伤恐怖的恶梦之后,一觉醒来,懊恼这恶梦实在做得太长了。张无忌年纪幼小,本来不懂得这些生命的大道理,但他这四年来日日都处于生死之交的边界,自不免体会到庄子这些话的含义。他本来并不相信庄子的话,但既然活在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数,自是盼望人死后会别有奇境,会懊恼活着时竭力求生的可笑。这时他听金花婆婆连声可惜,便淡淡一笑,随口将心头正想到的那三句《庄子》说了出来。金花婆婆问道:那是甚么意思?张无忌解释了一遍,金花婆婆登时呆了。 她从这几句话中想到了逝世的丈夫。他俩数十年夫妻,恩爱无比,一旦阴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日,假如一个人活着正似流落异乡,死后却是回到故土,那么丈夫被仇人下毒、胡青牛不肯医治,都未必是坏事了。故土?故土?可是回到故土,又当真好过异乡么? 站在金花婆婆身旁的小姑娘却全然不懂张无忌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懂为甚么婆婆一听,便犹似痴了一般。她一双美目瞧瞧婆婆,又瞧瞧张无忌,在两人的脸上转来转去。终于,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幽冥之事,究属渺茫。死虽未必可怕,但凡人莫不有死,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能够多活一天,便多一天罢! 张无忌自见到纪晓芙等一十五人被金花婆婆伤得这般惨酷,又见胡青牛夫妇这般畏惧于她,甚至连逃走也无勇气,想象这金花婆婆定是个凶残绝伦的人物,但相见之下,却是大谬不然。那日灯下匆匆一面,并未瞧得清楚,此时却见她明明是一个和蔼慈祥的老婆婆,虽然脸上肌肉僵硬麻木,尽是鸡皮皱纹,全无喜怒之色,但眼神清澈明亮,直如少女一般灵活,而其中温和亲切之意亦甚显然。 金花婆婆又问:孩子,你爹爹尊姓大名?张无忌道:我爹爹姓张,名讳是上翠下山,是武当派弟子。却不提父亲已自刎身死之事。 金花婆婆大为惊讶,道:你是武当张五侠的令郎,如此说来,那恶人所以用玄冥神掌伤你,为的是要迫问金毛狮王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张无忌道:不错,他以诸般毒刑加于我身,我却是宁死不说。金花婆婆道:你是确实知道的?张无忌道:嗯,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决计不会吐露。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将他双手握在掌里。只听得骨节格格作响,张无忌双手痛得几欲晕去,又觉一股透骨冰凉的寒气,从双手传到胸口,这寒气和玄冥神掌又有不同,但一样的难熬难当。金花婆婆柔声道:乖孩子,好孩儿,你将谢逊的所在说出来,婆婆会医好你的寒毒,再传你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张无忌只痛得涕泪交流,昂然道:我父母宁可性命不要,也不肯泄露朋友的行藏。金花婆婆,你瞧我是出卖父母之人么?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你爹爹呢?他在不在这里?潜运内劲,箍在他手上犹似铁圈般的手指又收紧几分。张无忌大声道:你为甚么不在我耳朵中灌水银?为甚么不喂我吞钢针、吞水蛭?四年之前,我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便不怕那恶人的诸般恶刑,今日长大了,难道反而越来越不长进了?金花婆婆哈哈大笑,说道:你自以为是个大人,不是小孩了,哈哈,哈哈……她笑了几声,放开了张无忌的手,只见他手腕以至手指尖,已全成紫黑之色。 那小姑娘向他使个眼色,说道:快谢婆婆饶命之恩。张无忌哼了一声,道:她杀了我,说不定我反而快乐些,有甚么好谢的?那小姑娘眉头一皱,嗔道:你这人不听话,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过了身子,却又偷偷用眼角觑他动静。金花婆婆微笑道:阿离,你独个儿在岛上,没小伴儿,寂寞得紧。咱们把这娃娃抓了去,叫他服侍你,好不好?就只他这般驴子脾气,太过倔强,不大听话。那小姑娘长眉一轩,拍手笑道:好极啦,咱们便抓了他去。他不听话,婆婆不会想法儿整治他么?张无忌听她二人一问一答,心下大急,金花婆婆当场将他杀死,也就算了,倘若将自己抓到甚么岛上,死不死、活不活的受她二人折磨,可比甚么都难受了。 金花婆婆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咱们先要去找一个人,办一件事,然后一起回灵蛇岛去。张无忌怒道:你们不是好人,我才不跟你们去呢。金花婆婆微笑道:我们灵蛇岛上甚么东西全有,吃的玩的,你见都没见过。乖孩子,跟婆婆来罢。张无忌突然转身,拔足便奔,那知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已挡在他面前。张无忌身子一侧,斜刺里向左方窜去,仍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挡在他面前,柔声道:孩子,你逃不了的,乖乖的跟我走罢。张无忌咬紧牙齿,向她一掌猛击过去,金花婆婆微一侧身,向他掌上吹了口气。张无忌的手掌本已被她捏得瘀黑肿胀,这一口气吹上来,犹似用利刃再在创口上划了一刀,只痛得他直跳起来。 忽听得一个女孩的声音叫道:无忌哥哥,你在玩甚么啊?我也来。正是杨不悔走近身来,跟着纪晓芙也从树丛后走了出来。她母女俩刚从田野间漫步而归,陡然间见到金花婆婆,纪晓芙脸色立变惨白,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婆婆,你不可难为小孩儿家?金花婆婆向纪晓芙瞪视了一眼,冷笑道:你还没死啊?我老太婆的事,也用得着你来多嘴多舌?走过来让我瞧瞧,怎么到今天还不死? 纪晓芙出身武学世家,名门高弟,原是颇具胆气,但这时顾念到女儿,已不敢轻易涉险,携着女儿的手,反而倒退了一步,低声道:无忌,你过来。 张无忌拔足欲行。那小姑娘阿离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阳络,说道:给我站着。你叫无忌,姓张,你是张无忌,是不是?这三阳络一被扣住,张无忌登时半身麻软,动弹不得,心中又惊又怒,大叫:快放开我!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晓芙,怎地如此不争气?走过去便走过去!纪晓芙又惊又喜,回身叫道:师父!但背后并无人影,凝神一瞧,才见远处有个身穿灰布袍的尼姑缓缓走来,正是峨嵋派掌门,师父灭绝师太。她身后还随着两名弟子,一是师姊丁敏君,一是师妹贝锦仪。金花婆婆见她相隔如此之远,颜面都还瞧不清楚,但说话声传到各人耳中便如是近在咫尺一般,足见内力之深厚。灭绝师太盛名远播,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她极少下山,见过她一面的人可着实不多。走近身来,只见她约莫四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算得甚美,但两条眉毛斜斜下垂,一副面相变得极是诡异,几乎有点儿戏台上的吊死鬼味道。纪晓芙迎上去跪下磕头,低声道:师父,你老人家好。灭绝师太道:还没给你气死,总算还好。纪晓芙跪着不敢起来。但听得站在师父身后的丁敏君低声冷笑,知她在师父跟前已说了自己不少坏话,不由得满背都是冷汗。灭绝师太冷冷的道:这位婆婆叫你过去给她瞧瞧,为甚么到今天还不死。你就过去给她瞧瞧啊。 纪晓芙道:是。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朗声道:金花婆婆,我师父来啦。你的强凶霸道,都给我收了起来罢。金花婆婆咳嗽两声,向灭绝师太瞪视两眼,点了点头,说道:嗯,你是峨嵋派的掌门,我打了你的弟子,你待怎样?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打得很好啊。你爱打,便再打,打死了也不关我事。纪晓芙心如刀割,叫道:师父!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她知师父向来最是护短,弟子们得罪了人,明明理亏,她也要强辞夺理的维护到底,这时却说出这几句话来,那显是不当她弟子看待了。金花婆婆道:我跟峨嵋派无冤无仇,打过一次,也就够啦。阿离,咱们走罢!说着慢慢转过身去。 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是何来历,见她老态龙钟,病骨支离,居然对师父如此无礼,心下大怒,纵身疾上,拦在她的身前,喝道:你也不向我师父赔罪,便这么想走么?说着右手拔剑,离鞘一半,作威吓之状。 金花婆婆突然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剑鞘外轻轻一捏,随即放开,笑道:破铜烂铁,也拿来吓人么?丁敏君怒火更炽,便要拔剑出鞘。那知一拔之下,这剑竟是拔不出来。阿离笑道:破铜烂铁,生了锈啦。 丁敏君再一使劲,仍是拔不出来。才知金花婆婆适才在剑鞘外这么似乎漫不在意的一捏,已潜运内力,将剑鞘捏得向内凹入,将剑锋牢牢咬住。丁敏君要拔是拔不出,就此作罢却又心有不甘,胀红了脸,神情极是狼狈。 灭绝师太缓步上前,三根指头挟住剑柄,轻轻一抖,剑鞘登时裂为两片,剑锋脱鞘而出,说道:这把剑算不得是甚么利器宝刃,却也还不是破铜烂铁。金花婆婆,你不在灵蛇岛上纳福,却到中原来生甚么事? 金花婆婆见到她三根手指抖剑裂鞘的手法,心中一凛,暗道:这贼尼名声极大,果然是有点真实功夫。笑眯眯的道:我老公死了,独个儿在岛上闷得无聊,因此出来到处走走,瞧瞧有没合意的和尚道士,找一个回去作伴。她特意说和尚道士,自是讥刺对方身为尼姑,却也四处乱走。灭绝师太一双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长剑斜起,低沉嗓门道:亮兵刃罢!丁敏君、纪晓芙等从师以来,从未见过师父和人动手,尤其纪晓芙知道金花婆婆的武功怪异莫测,更是关切。张无忌的手臂仍被阿离抓着,上身越来越麻,叫道:快放开我!你拉着我干么?阿离见纪晓芙在旁有插手干预之势,若不放开,她必上前动手,那时还是非放了他不可,于是用力一摔,放松了他手臂,冷冷的道:瞧你逃得掉么?金花婆婆淡淡一笑,说道:当年峨嵋派郭襄郭女侠剑法名动天下,自然是极高的,但不知传到徒子孙手中,还剩下几成?灭绝师太森然道:就算只剩下一成,也足以扫荡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双眼凝视对方手中长剑的剑尖,一瞬也不瞬,突然之间,举起手中拐杖,往剑身上疾点。灭绝师太长剑抖动,往她肩头刺去。金花婆婆咳嗽声中,举杖横扫。灭绝师太身随剑走,如电光般游到了对手身后,脚步未定,剑招先到。金花婆婆却不回身,倒转拐仗,反手往她剑刃上砸去。两人三四招一过,心下均已暗赞对方了得。猛听得当的一声响,灭绝师太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原来剑杖相交,长剑被拐仗震断。旁观各人除了阿离外,都吃了一惊。看金花婆婆手中的拐杖灰黄黝黑,毫不起眼,似乎非金非铁,居然能砸断利剑,那自是凭借她深厚充沛的内力了。但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适才兵刃相交,却知长剑所以断绝,乃是靠着那拐杖的兵刃之利,并非自己功力上胜了。她这拐杖乃灵蛇岛旁海底的特产,叫作珊瑚金,是数种特异金属混和了珊瑚,在深海中历千万年而化成,削铁如切豆腐,打石如敲棉花,不论多么锋利的兵刃,遇之立折。金花婆婆当下也不进迫,只是拄杖于地,抚胸咳嗽。纪晓芙、丁敏君、贝锦仪三名峨嵋弟子生怕师父已受了伤,一齐抢到灭绝师太身旁照应。 阿离手掌一翻,又已抓住了张无忌的手腕,笑道:我说你逃不了,是不是?这一下仍是出其不意,张无忌仍是没能让开,脉门被扣,又是半身酸软。他两次着了这小姑娘的道儿,又羞又怒,又气又急,飞右足向她腰间踢去。阿离手指加劲,张无忌的右足只踢出半尺,便抬不起来了。他怒叫:你放不放手?阿离笑道:我不放,你有甚么法子?张无忌猛地一低头,张口便往她手背上用力咬去。阿离只觉手上一阵剧痛,大叫一声:啊唷!松开右手,左手五根指爪却向张无忌脸上抓到。张无忌忙向后跃,但已然不及,被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里,在右脸划了一道血痕。阿离右手的手背上更是血肉模糊,被张无忌这一口咬得着实厉害,痛得险些便要哭了出来。两个孩子在一旁打斗,金花婆婆却目不旁视,一眼也没瞧他们。灭绝师太抛去半截断剑,说道:这是我徒儿的兵刃,原不足以当高人的一击。说着解开背囊,取出一柄四尺来长的古剑来。金花婆婆一瞥眼间,但见剑鞘上隐隐发出一层青气,剑未出鞘,已可想见其不凡,只见剑鞘上金丝镶着的两个字:倚天,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倚天剑!灭绝师太点了点头,道:不错,是倚天剑!金花婆婆心头立时闪过武林中相传的那六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喃喃道:原来倚天剑落在峨嵋派手中。 灭绝师太喝道:接招!提着剑柄,竟不除下剑鞘,连剑带鞘,便向金花婆婆胸口点来。金花婆婆拐杖一封。灭绝师太手腕微颤,剑鞘已碰上拐杖。但听得嗤的一声轻响,犹如撕裂厚纸,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宝珊瑚金拐杖,已自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心头大震,暗想:倚天剑刃未出匣,已然如此厉害,当真名不虚传。向着宝剑凝视半晌,说道:灭绝师太,请你给我瞧一瞧剑锋的模样。 灭绝师太摇头不允,冷冷的道:此剑出匣后不饮人血,不便还鞘。 两人凛然相视,良久不语。 金花婆婆此时已知这尼姑的功力实不在自己之下,至于招数之妙,则一时还没能瞧得出来。但她既是峨嵋掌门,自必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这柄天下第一宝剑,自己决计讨不了好去,轻轻咳嗽了两声,转过身来,拉住阿离,飘然而去。阿离回头叫道:张无忌,张无忌!叫声渐远渐轻,终于隐没。丁敏君、纪晓芙、贝锦仪三人见师父得胜,强敌避走,都是大为欣喜。丁敏君道:师父,这老太婆可不是有眼不识泰山么?居然敢跟你老人家动手,那才是自讨苦吃。灭绝师太正色道:以后你们在江湖上行走,只要听到她的咳嗽声,赶快远而避之。她刚才挥剑一击,虽然削断了对方拐杖,但出剑时还附着她修练三十年的峨嵋九阳功,这股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却似落入汪洋大海一般,竟然无影无踪,只带动一下她的衣衫,却没使她倒退一步。这时思之,犹是心下凛然;又觉她内力修为固深,而膂力健旺,宛若壮年,绝不似一个龙钟支离的年老婆婆,何以得能如此,实是难以索解。灭绝师太抬头向天,出神半晌,说道:晓芙,你来!眼角也没向她瞟一眼,径自走入茅舍。纪晓芙等三人跟了进去。杨不悔叫道:妈妈!也要跟进去。 纪晓芙知道师父这次亲自下山,乃是前来清理门户,自己素日虽蒙她宠爱,但师父生性严峻,实不知要如何处分自己,对女儿道:你在外边玩儿,别进来。 张无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坏,定要在她师父跟前说纪姑姑的鬼话。那晚的事情我瞧得明明白白,全是这毒手无盐不好,倘若她胡说八道,颠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给纪姑姑辩明。于是悄悄绕到茅舍之后,缩身窗下,屏息偷听。但听屋中寂静无声,谁也没说话。过了半晌,灭绝师太道:晓芙,你自己的事,自己说罢。纪晓芙哽咽道:师父,我……我……灭绝师太道:敏君,你来问她。丁敏君道:是。纪师妹,咱们门中,第三戒是甚么?纪晓芙道:戒淫邪放荡。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是甚么?纪晓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师门。丁敏君道:违戒者如何处分?纪晓芙却不答她的话,向灭绝师太道:师父,这其中弟子实有说不出来的难处,并非就如丁师姊所说这般。灭绝师太道:好,这里没有外人,你就仔细跟我说。纪晓芙知道今日面临重大关头,决不能稍有隐瞒,便道:师父,那一年咱们得知了天鹰教王盘山之会的讯息后,师父便命我们师兄妹十六人下山,分头打探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弟子向西行到川西大树堡,在道上遇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约莫有四十来岁年纪。弟子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时不去理他,后来实在瞧不过眼,便出言斥责。那人说话疯疯颠颠,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剑刺他。这人身上也没兵刃,武功却是绝高,三招两式,便将我手中长剑夺了过去。我心中惊慌,连忙逃走。那人也不追来。第二天早晨,我在店房中醒来,见我的长剑好端端地放在枕头边。我大吃一惊,出得客店时,只见那人又跟上我了。我想跟他动武是没用的了,只有向他好言求恳,说道大家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何况男女有别,你老是跟着我有何用意。我又说,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但我们峨嵋派可不是好惹的。灭绝师太嗯了一声,似乎认为她说话得体。纪晓芙续道:那人笑了笑,说道: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姑娘若是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 灭绝师太性情孤僻,一生潜心武学,于世务殊为膈膜,听纪晓芙转述那人之言,说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又说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的几句话,不由得颇为神往,说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甚么古怪本事。纪晓芙脸上一红,道:师父,他是个陌生男子,弟子怎能跟随他去。灭绝师太登时醒悟,说道:啊,不错!你叫他快滚得远远的。纪晓芙道:弟子千方百计,躲避于他,可是始终摆脱不掉,终于为他所擒。唉,弟子不幸,遇上了这个前生的冤孽……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 灭绝师太问道:后来怎样? 纪晓芙低声道:弟子不能拒,失身于他。他监视我极严,教弟子求死不得。如此过了数月,忽有敌人上门找他,弟子便乘机逃了出来,不久发觉身已怀孕,不敢向师父说知,只得躲着偷偷生了这个孩子。 灭绝师太道:这全是实情了?纪晓芙道:弟子万死不敢欺骗师父。灭绝师太沉吟片刻,道:可怜的孩子。唉!这事原也不是你的过错。丁敏君听师父言下之意,对纪师妹竟大是怜惜,不禁狠狠向纪晓芙瞪了一眼。灭绝师太叹了一口气,道:那你自己怎么打算啊?纪晓芙垂泪道:弟子由家严作主,本已许配于武当殷六爷为室,既是遭此变故,只求师父恩准弟子出家,削发为尼。灭绝师太摇头道:那也不好。嗯,那个害了你的坏蛋男子叫甚么名字?纪晓芙低头道:他……他姓杨,单名一个逍字。灭绝师太突然跳起身来,袍袖一拂,喀喇喇一响,一张饭桌给她击坍了半边。张无忌躲在屋外偷听,固是吓得大吃一惊,纪晓芙、丁敏君、贝锦仪三人也是脸色大变。灭绝师太厉声道:你说他叫杨逍?便是魔教的大魔头,自称甚么光明左使者的杨逍么? 纪晓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中也有些身分。灭绝师太满脸怒容,说道:甚么明教?那是伤天害理,无恶不作的魔教。他……他躲在哪里?是在昆仑山的光明顶么?我这就找他去。纪晓芙道:他说,他们明教……灭绝师太喝道:魔教!纪晓芙道:是。他说,他们魔教的总坛,本来是在光明顶,但近年来他教中内部不和,他不便再住在光明顶,以免给人说他想当教主,因此改在昆仑山的坐忘峰中隐居,不过只跟弟子一人说知,江湖上谁也不知。师父既然问起,弟子不敢不答。师父,这人……这人是本派的仇人么?灭绝师太道:仇深似海!你大师伯孤鸿子,便是给这个大魔头杨逍活活气死的。 纪晓芙甚是惶恐,但不自禁的也隐隐感到骄傲,大师伯孤鸿子当年是名扬天下的高手,居然会给他活活气死。她想问其中详情,却不敢出口。 灭绝师太抬头向天,恨恨不已,喃喃自语:杨逍,杨逍……多年来我始终不知你的下落,今日总教你落在我手中……突然间转过身来,说道:好,你失身于他,回护彭和尚,得罪丁师姊,瞒骗师父,私养孩儿……这一切我全不计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后,你回来峨嵋,我便将衣钵和倚天剑都传了于你,立你为本派掌门的继承人。这几句话只听得众人大为惊愕。丁敏君更是妒恨交迸,深怨师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 纪晓芙道:师父但有所命,弟子自当尽心竭力,遵嘱奉行。至于承受恩师衣钵真传,弟子自知德行有亏,武功低微,不敢存此妄想。灭绝师太道:你随我来。拉住纪晓芙手腕,翩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处极空旷的所在,这才停下。张无忌远远望去,但见灭绝师太站立高处,向四周眺望,然后将纪晓芙拉到身边,轻轻在她耳旁说话,这才知她要说的话隐秘之极,不但生恐隔墙有耳,给人偷听了去,而且连丁敏君等两个徒儿也不许听到。 张无忌躲在茅屋之后,不敢现身,远远望见灭绝师太说了一会话,纪晓芙低头沉思,终于摇了摇头,神态极是坚决,显是不肯遵奉师父之命。只见灭绝师太举起左掌,便要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却不击下,想是盼她最后终于回心转意。张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击在头上,她是决计不能活命的了。他双眼一眨也不敢眨,凝视着纪晓芙。只见她突然双膝跪地,却坚决的摇了摇头。灭绝师太手起掌落,击中她的顶门。纪晓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 张无忌又是惊骇,又是悲痛,伏在屋后长草之中,不敢动弹。便在此时,杨不悔格格两声娇笑,扑在张无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来她在田野间乱跑,瞧见张无忌伏在草中,还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扑过来捉他。张无忌反手搂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嘴巴,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作声,别给恶人瞧见了。杨不悔见他面色惨白,满脸惊骇之色,登时吓了一跳。灭绝师太从高坡上急步而下,对丁敏君道:去将她的孽种刺死,别留下祸根。丁敏君见师父用重手击毙纪晓芙,虽然暗自欢喜,但也忍不住骇怕,听得师父吩咐,忙借了师妹贝锦仪的长剑,提在手中,来寻杨不悔。 张无忌抱着杨不悔,缩身长草之内,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丁敏君前前后后找了一遍,不见那小女孩的踪迹,待要细细搜寻,灭绝师太已骂了起来: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孩儿也找不到。贝锦仪平时和纪晓芙颇为交好,眼见她惨死师父掌底,又要搜杀她遗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说道:我见那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师父脾气急躁,若在谷外找寻不到,决不耐烦回头再找。虽然这个小女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总胜于亲眼见她被丁敏君一剑刺死。灭绝师太道:怎不早说?狠狠白了她一眼,当先追出谷去。丁敏君和贝锦仪随后跟去。杨不悔尚不知母亲已遭大祸,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转动,露出询问的神色。张无忌伏地听声,耳听得那三人越走越远,跳起身来,拉着杨不悔的手,奔向高坡。杨不悔笑道:无忌哥哥,恶人去了么?咱们到山上玩,是不是?张无忌不答,拉着她直奔到纪晓芙跟前。杨不悔待到临近,才见母亲倒在地下,大吃一惊,挣扎下地,大叫:妈妈,妈妈!扑在母亲身上。张无忌一探纪晓芙的呼吸,气息微弱已极,但见她头盖骨已被灭绝师太这一掌震成了碎片,便是胡青牛到来,也必已难救性命。纪晓芙微微睁眼,见到张无忌和女儿,口唇略动,似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眼眶中两粒大大的眼泪滚了下来。张无忌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她神庭、印堂、承泣等穴上用力刺了几针,使她暂且感觉不到脑门剧痛。纪晓芙精神略振,低声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里……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甚么物事,突然头一偏,气绝而死。 杨不悔搂住母亲的尸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妈妈,妈妈,你很痛么?你很痛么?纪晓芙的身子渐渐冰冷,她却兀自问个不停。她不懂母亲为甚么一动也不动,为甚么不回答她的话。张无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惨亡之时,自己也是这么伏尸号哭,忍不住泪如泉涌。两人哭了一阵,张无忌心想:纪姑姑临死之时,求我将不悔妹子送到她爹爹那里。嗯,她爹爹名叫杨逍,是明教中的光明左使者,住在昆仑山的甚么坐忘峰中。我务必要将她送去。他可不知昆仑山在极西数万里外,他两个孩子如何去得?眼见纪晓芙断气时曾伸手到胸口去取甚么物事,于是在她颈中一摸,见挂着一根丝绦,上面悬着一块黑黝黝的铁牌,牌上用金丝镶嵌着一个火焰之形。张无忌也不知那是甚么东西,除了下来,便挂在杨不悔颈中。到茅舍中取过一柄铁铲,挖了个坑将纪晓芙的尸身埋了。这时杨不悔已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张无忌费尽唇舌,才骗得她相信妈妈已飞了上天,要过很久很久,才从天上下来跟她相会。 当下张无忌胡乱煮些饭菜,和杨不悔两人吃了,疲倦万分,横在榻上便睡。次日醒来,收拾了两个小小包裹,带了胡青牛留给他的十几两银子,领着杨不悔到她母亲坟前拜了几拜。两个孩儿离蝴蝶谷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