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
   —古龙
第九章  倾国绝色

  车厢的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
  在这一刹那间,所有的人不但都停止了动作,几乎连呼吸都已停顿,他们这一生中从来也未曾见到过如此美丽的人!
  她穿的并不是什么特别华丽的衣服,但无论什么样的衣服,只要穿在她的身上,都会变得分外出色。
  她并没有戴任何首饰,脸上更没有擦脂粉,因为对她来说,珠宝和脂粉都是多余的。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都不能分去她本身的光彩,无论多高贵的脂粉也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丽。
  她的美丽是任何人也无法形容的。
  有人用花来比拟美人,但花哪有她这样动人?有人会说她像“图画中人”,但又有哪支画笔能画出她的风韵?
  就算是天上的仙于,也绝没有她这般温柔。无论任何人,然要瞧了她一眼,就永远也无法忘记。
  但她却又不像是真的活在这世上的,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美人?她仿佛随时随刻都会突然自地面消失,乘风而去。
  这就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沈壁君。
  在这—瞬间,那位阔少爷的呼吸也已停顿。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特,他自然有些惊奇,有些羡慕,有些目眩神迷,这是任何男人都难免会生出的反应。
  奇怪的是,他的目光看来竟似有些嫉妒。
  但过了这一瞬间,他又笑了,笑得仍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他的眼睛盯着沈壁君,微笑着道:“有人说:聪明的女人都不美丽,美丽的女人都不聪明,因为她们忙着修饰自己的脸,巳没功夫女修饰自己的心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我现在才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完全对的……”
  沈壁君已走出了车厢,走到他面前。
  她眼睛中虽已有了愤怒之意,但却显然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她这一生所受的教育。几乎都是在教她控制自己!因为要做一个真正的淑女,就得将愤怒、悲哀、欢喜……所有激动的情绪全都隐藏在心里,就算忍不住要流泪时,也得先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位阔少爷说话。
  她这一生中从未打断过任何人谈话;因为这也是件无礼的事,她早巳学会尽量少说,尽量多听。
  直到那位阔少爷说完了,她才缓缓道:“公子尊姓?”
  阔少爷道:“在下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人,怎及得沈姑娘的大名?这姓名实在羞于在沈妨娘面前提及,不提也罢。”
  沈壁君居然也不再问了。
  别人不愿说的事,她绝不追问。
  她瞧了地上的死尸一眼,道:“这两人不知是否是公子杀的?”
  阔少爷道:“沈姑娘可曾见到在下杀人么?”
  沈壁君点了点头。
  阔少爷又笑了,道:“姑娘既已见到,又何必再问?”
  沈壁君道,“只因公子并不像是个残暴凶狠的人。”
  阔少爷笑道:“多谢姑娘夸奖,常言道:勿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站娘千万要特别留意。”
  沈壁君道:“公子杀了他们,想必是因为他们与公子有仇。”
  阔少爷道:“那倒也没有。”
  沈壁君道:“那么,想必是他们对公子有什么无礼之处。”
  阔少爷道:“就算是他们对在下有些无礼,在下又怎会和他们一般见识?”
  沈壁君道:“如此说来,公于是为了什么要杀他们,就令人不解了。”
  阔少爷笑了笑,道:“姑娘难道定要求解么?”
  沈壁君皱了皱眉,不再开口。
  两人说话都是斯斯文文、彬彬有札,全没有半分火气,别的人却瞧得全都楞住了,只有萧十一朗还是一直躺在那里不动,似已烂醉如泥。’
  过了半晌,沈壁君突然道:“请。”
  阔少爷边楞了楞,道:“请什么7”沈壁君仍是不动声色,毫无表情:“请出手。”
  阔少爷红红的脸一下予忽然变白了,道:“出——出手?你难道要我向你出手?”
  沈壁君道:“公子毫无理由杀了他们,必有用心,我既问不出,也只有以武相见了。”
  阔少爷道:“不过一一不过一一姑娘是江湖有名的剑客,我只是个小孩子,怎么打得过你。”
  沈壁君道:“公于也不必太谦,请!”
  阔少爷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想杀——杀了我,替他们偿命。”
  他竟似怕得要命,连声音都发起抖来。
  沈壁君道:“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阔少爷苦着脸道:“我只不过杀了两个奴才面已,你就要我偿命,你——你未免也太狠了吧?”
  沈壁君道:“奴才也是一条命,是吗?’阔少爷眼圈几也红了,突然跪了下来,流着泪道:“我一时失手杀了他们,姐姐你就饶了我吧!我知道姐姐人又美、心又好,一定不忍心杀我这样——个小孩子的。”
  他说话本来非但有条有理,而且老气横秋,此刻忽然间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调皮撒赖的小孩子。
  沈壁君倒楞住了。
  江湖中的事,她本来就不善应付,遇着这样的人,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好,阔少爷连眼泪都己流了下来,颤声道:“姐姐你若觉得还没有出气,就把我带来的人随便挑两个杀了吧!姐姐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无论谁对这么样的一个小孩子都无法下得了手的,何况沈壁君?谁知就在这时,这可怜兮兮的小孩子突然在地上一滚,左腿扫向沈壁君足踝,右腿踢向沈壁君的下腹;左右双手中,闪电般射出了七八件暗器,有的强劲如矢,有的盘旋飞舞。
  他的双手方才明明还是空空如也,此刻突然间竟有七八种暗器同时射了出来,简直令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暗器是哪里来的。
  沈壁君居然还是不动声色,只皱了皱眉,长袖已流云般卷出。那七几种暗器被袖风一卷,竟立刻无影无踪,要细沈家的祖传“金针”号称天下第一暗器,会发暗器的人,自然也会收。沈壁君心肠柔弱,出手虽够快、够准,却不够狠;沈太君总认为她发暗器的手法还未练到家,如临大敌,难免要吃亏。
  所以沈太君就要她在收暗器的手法上多下苦功。这一手“云卷流星”,使出来不带一点烟火气,的确已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功夫,她脚下踩的步法更灵动优美,而且极有效。只见她脚步微错,已将阔少爷踢出来的“鸳鸯腿”恰巧避过。
  谁知这位阔少爷身上的花样之多,简直多得令人无法想象。他两腿虽是踢空,靴子里却又“铮”的一声,弹出了两柄尖刀。
  他七八件暗器虽打空,袖子里却又“波”的射出了两股轻烟。
  沈壁君只觉脚踝上微微一麻,就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接着,又嗅到一阵淡淡的桃花香……
  以后的事,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阔少爷这才笑嘻嘻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望着已倒在地上的沈壁君笑嘻嘻道:“我的好姐姐,你功夫可真不错,只可惜你这种功夫只能给别人看看,并没有什么用。”
  突听一阵掌声响了起来。
  阔少爷立刻转过身,就看到了一双发亮的眼睛。
  鼓掌的人正是萧十一郎。
  方才明明已烂醉如泥的萧十一郎,此刻眼睛里连一点醉意也没有,望着阔少爷笑道:“老弟呀老弟,你可真有两下子,佩服佩服。”
  阔少爷眨了眨眼睛,也笑了,道:“多谢捧场,实在不敢当。”
  萧十一郎道:“听人说昔年‘千手观音’全身上下都是暗器,就像是个刺猬似的,碰都碰不得!想不到你老弟也是个小刺猬。”
  阔少爷笑道:“不瞒你说,我也只有这两下子,再也玩不出花样来了。”
  跟着沈壁君来的两骑士本己吓呆了,此刻突又怒喝一声,挥刀直扑过来,存心想拼命了。
  阔少爷嘴里还在说着话,脸上还带着笑,连头都没有回,只不过轻轻弯了弯腰,好像在向萧十—郎行礼。
  他腰上束着根玉带,此刻刚一弯腰,只听“蓬”的一声,玉带上已有一蓬银芒暴雨般射了出来。
  那两人刚行出两步,眼前一花,再想闪避已来不及了,暴雨般的银芒已射在了他们的脸上。
  萧十一朗的脸色也变了,长叹道:“原来你的话一个字也信不得。”
  阔少爷拍了拍手,笑道:“这真的已是我最后一样法宝了,不骗你,我一直将你当朋友,来——既然还没有醉,我们再喝两杯吧!”
  萧十一郎道:“已经没有胃口了。”
  阔少爷道:“酒里真的没有毒,真的不骗你。”
  萧十一郎叹道:“我虽然很喜欢喝不花钱的酒,但却还不想傲个鬼,酒里若有毒,你想我还会喝吗?”
  阔少爷目光闪动,笑道:‘我看酒里就算有毒,你也未必知道。”萧十一郎笑道:“那你就错了,我若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阔少爷笑道:“难道你对我早已有了防备之心了?我看来难道像个坏人?”
  萧十一郎道:“非但你看来又天真、又可爱,就连这位红鼻子老先生看来也不大像坏人,我本来也想不到他是跟你串通好了的。”
  阔少爷道:“后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萧十一郎道:“卖了几十年酒的老头子,舀酒一定又快又稳,但他舀酒时却常常将酒泼出来。这样子卖酒,岂非要蚀老本?”
  阔少爷瞪了那红鼻子老头一眼,又笑道:“你既知道我们不是好人,为什么还不快走呢?”
  萧十一朗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阔少爷道:“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等你。”
  阔少爷也不禁愣了愣,道:“等我?你怎知道我会来。”
  萧十一朗道:“因为沈壁君一定会经过这里。”
  阔少爷眼睛盯着他,道:“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倒真不少。”
  萧十一朗道:“我还知道你会写文章。”
  阔少爷又楞了楞,道:“写文章?”
  萧十一朗笑了笑,道:“割鹿不如割头,能以此刀割尽天下人之头,岂不快哉’——这几句话,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写得出来?”
  阔少爷的脸色已发白了。
  萧十一郎悠然道:“你虽未见过我,我却已见过你,还知道你有个很有趣的名字。叫‘小公子’。”
  这一次过了很久之后,小公子才笑得出来。
  他笑得还是很可爱,柔声道:“你知道得确实不少,只可惜还有件事你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哦?”
  小公子道:“酒虽无毒,蛋却是有毒的。”
  萧十一郎道:“哦?”
  小公子道:“你不信?”
  萧十一郎道:“蛋中若是有毒,我吃了一个蛋,为何还未被毒死呢?”
  小公子笑了笑,道:“酒若喝得太多,毒性就会发作得慢些。”
  萧十一朗大笑道:“原来喝酒也有好处的。”
  小公子道:“何况我用的毒药发作得都不快,因为我不喜欢看人死得太快,看着人慢慢地死,不但是种学问,也有趣得很。”
  萧十一郎长叹了一声,喃喃道:“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就有这么狠的心肠,我真不知他是怎么生出来的。”
  小公子道:“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生出来的,但我却知道你要怎么样死”萧十一郎忽又笑了笑,道:“被卤蛋噎死,是吗?那么我就索性再吃一个吧!”
  他慢慢摊开手,手里不知怎地居然真有个卤蛋。
  只见他轻轻一拍手,将这个卤蛋高高抛了上去,再仰起头,张大嘴,将卤蛋用嘴接任,三口两口,一个卤蛋就下了肚。
  萧十一朗道:“滋味还真不错,再来一个吧!”
  他又摊开手,手里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个卤蛋。
  他插手、抛蛋,用嘴接住,吞了下去。
  但等他再摊开手,蛋还是在他手里,每个人的眼睛都看直了,谁也看不出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萧十一郎笑道:“我既不是鸡,也不是母的,却会生蛋,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小公子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我这次倒真看错了你,你既已看出红鼻子是我的属下,怎么会吃这卤蛋7”萧十一郎大笑道:“你总明白了。”
  小公子叹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你既醉了,就不该醒的。”
  萧十一郎道:“哦?”
  小公子道:“酒醉了的人,一醒烦恼就来了。”
  萧十一朗道:“我好像例并没有什么烦恼。”
  小公子道:“只有死人才没有烦恼。”
  萧十一郎道:“我难道是死人?”
  小公子道:“因还不是死人,也差不多了。”
  萧十一朗道:“你难道想杀我?”
  小公子道:“这只怪你知道得太多。”
  萧十一郎道:“你方才还说拿我当朋友,现在能下得了手?”
  小公子笑了笑,道:“到了必要的时候,连老婆都能下得了手,何况朋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朋友”这两个字已越来越不值钱了。”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悠然道:“但你既曾经说过我是朋友,我也不想骗你,你要杀我并不容易,我的武功虽不好看,却有用得很。”
  小公子笑道:“我好歹总要瞧瞧。”
  只听弓弦机簧声响,弩箭暴雨般射出。
  这些人都已久经训练,出手都快得很。但方才还明明站在树下的萧十一郎,等他们弩箭发出时,他的人已不见了!
  小公子刚掠上树梢,就看到了萧十一朗笑眯眯的眼睛。
  萧十一郎竟然早已在树上等着他了。
  小公子一惊,勉强笑道:“原来你的轻功也不错。”
  萧十一朗道:“倒还马马虎虎过得去。”
  小公子道:“却不知你别的武功怎样。”
  他嘴里说着话,已出手攻出七招。
  他的掌法灵变、迅速、毒辣,而且虚虚实实、变化莫测,谁也看不出他哪一招是虚,哪一招是实。
  但萧十一郎却看出来了。
  他身形也不知怎么样一闪,小公子的七招便已全落空。
  他的手虽已落空,只听“铮”的一声,五指手指上的指甲竟全都飞射出来,闪电般射向萧十一郎胸骨间五处穴道。
  他的手柔灵而纤细,就像是女人的手,谁也看不出他指甲上竟还套着一层薄薄的钢套。
  萧十一郎竟也未看出来。
  只听一声惊呼,萧十一朗手抚着胸膛,人已掉下了树梢。
  小公于笑了笑,喃喃道:“你若以为那真是我身上最后一样法宝你就错!”
  他活还未完,已有人接着道:“你还有什么法宝,我都想瞧瞧。”
  方才明明已掉了下去的萧十一郎,此刻不知怎地又上来了,他笑嘻嘻地摊开手,手上赫然有五个薄薄的钢指甲。
  小公子脸色变了,嗄声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只不过是个鱼饵而已。”
  小公子“哎唷”—声,人也从树上掉了下去。
  小公子的人虽然掉了下去,裤管里却“蓬”的喷出了一股淡青色的火掐,卷向萧十一郎。
  树梢上的树叶一沾着这股火焰,立刻燃烧了起来。
  但萧十一郎却又已在地上等着了。
  小公子咬着牙,大声道:“萧十一郎,我虽不是好人,你也不是好人,你为何要跟我作对?”
  萧十一朗笑了笑,道:“我不喜欢钓鱼,更不喜欢被别人当鱼饵。”
  小公子跺脚道:“好,我跟你拼了。”
  他的手一探,自腰上的玉带中抽出一柄软剑。
  薄面细的剑,迎风一抖,便伸得笔直,毒蛇般向萧十一郎刺出了七八剑!剑法快而辛辣,有些像是海南剑派的家数。
  但仔细一看,却又和海南的剑法完全不同。
  萧十一郎倒也未见过如此诡秘怪异的剑法,身形展动,避开了几招,两手突然一拍、小公子的剑竟已被他手掌夹住,动也动不了。
  萧十一郎的两手往前面一送,小公子只觉一股大力撞了过来,身子再也站不住,已仰天跌倒。
  但他的身形刚跌倒,人已滚出了十几步,也不知从哪里射出了一般浓浓的黑烟,将他的人整个隐没。
  只听小公子的声音在浓烟中道:“萧十一郎,你的武功果然有用,我斗不过你…”
  说到最后一句话,人已在很远的地方了但萧十一郎已在前面等着他。
  小公子一抬头,瞧见了萧十一朗,脸都吓青了,就好像见了鬼似的——萧十一朗的轻功身法,实在也快如鬼魅。
  萧十一郎微笑道:“你的法宝还没有全使出来,怎么能走?”
  小公子哭丧着脸,故意重复道:“你的法宝还没有全使出来,怎么能走?”
  萧十一朗淡淡道:“法宝若是真的已用完,就更休想走了。”
  小公子道:“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跟我作对?若是为了那位大美人,我就让给你好了。”
  萧十一郎道:“多谢。”
  小公子道:“那么你总该放我走了吧?”
  萧十一郎道:“不可以。”
  小公子道:“人——你还要什么?难道是‘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刀并不在你身上,否则你早已使出来了。”
  小公子道:“你着想要,我就去拿给你。”
  萧十一朗道:“那也不够。”
  小公子道:“你——你究竟想怎样?”
  萧十一朗叹了口气,道:“你认为我能眼看你杀了四个人就算了么?”
  小公子冷道:“你若真的如此好心,我杀他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萧十一朗叹道:“你出手若是没有那么快、那么狠,我还能救得了他们,现在我也许就不会要你的命了。”
  小公子道:“你——你真想杀我?”
  萧十一郎道:“我虽不喜欢杀人,但留着你这种人在世上,我怎么睡得着觉?你现在还不过只是个小孩子,再过几年。那还得了!”
  小公于忽然笑了。
  他虽然常常都在笑,笑得都很甜,但这一次笑得却特别不同。
  他的脸似忽然随着这一笑而改变了,变得不再是小孩子。
  他的眼睛也突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妖娆而妖媚。
  他媚笑道:“你认为我真的是个孩子么?”
  他的手落下,慢慢地解开了腰畔的玉带。
  萧十一郎笑道:“这次无论你再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的当了。”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已出手。
  他既已出手,就很少有人能闪避得开。
  其实他招式很平凡,并没有什么诡秘的变化,只不过实在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议,他的手一仰,便已搭上了小公子的肩头。
  若是换了别人,只要被他的手搭上,就很难再逃出他的掌握!但小公子的身子却比鱼还滑,腰一扭,就从萧十一郎掌下滑走。
  只听“嘶”的一声,他身上一件织锦长袍己被萧十一朗撕了开来,露出了他丰满、坚挺、白玉般的双蜂。
  原来小公子竟是个女人,成熟的女人!
  她的人虽然矮些,但骨肉匀停,线条柔和,完美得连一丝瑕疵都没有!只要是个男人,无论谁看到这样的胴体都无法不心动。
  萧十一朗骤然楞住了。
  小公子的脸红得就像晚春的扬花,突然“嘤哼”一声,整个人都投入了萧十一郎的怀里。
  萧十一郎只觉满怀软玉温香,如兰如轻,令人神魂俱醉!
  他想推,但触手却是一片滑腻。
  怀抱中有这么样一个女人,还有谁的心能硬得起来?
  这时小公子的手已探向萧十一郎脑后。
  她的指甲薄而利,她吃吃地笑着,轻轻的喘着气!但她的指甲,已划破了萧十一郎颈子上的皮肤。
  萧十一郎脸色立刻变了,大怒出手,但小公子已鱼一般自他怀抱中滑了出去,吃吃的笑道:“萧十一郎,你还是上当了!我指甲里藏着的是”七巧化骨散”,不到半个时辰,你就要全身溃烂,现在你还不快走,难道还想要我看你临死前的丑态么?”
  萧十一郎跺了跺脚,突然凌空掠起,倒飞三丈。
  他的身形再一闪,就瞧不见了。
  小公子轻抚自己的胸膛,银铃般笑道:“告诉你,这才是我最后一件法宝,虽然每个女人都有,但是要对付男人,没有比它更管用的了!”

第一十章 杀  机

  沈壁君只觉得人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仿佛在浪头,又仿佛还坐在她那辆旧而舒适的车子里。
  连城壁仿佛还在旁边陪着她。
  结婚巳三四年了,连城壁还是一点也没有变,对她还是那么温柔,那么有礼,有时她甚至觉得他永远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但她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无论哪个女人能嫁给像连城壁这样的夫婿,都应该觉得很满足了。
  无论她要做什么事,连城壁都是顺着她的;无论她想要什么东西,连城壁都会想法子去为她买来。
  这三四年来,连城壁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稍重的话。事实上,连城壁根本就很少说话。
  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安逸,很平静。
  仍这样的生活真的就是幸福么?
  在沈壁君心底深处,总觉得还是缺少点什么,但是连她自己出不知道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连城壁每次出门时,她会觉得很寂寞。
  她真希望自己能将连城壁拉住,不让他走,她知道自己只要开口,连城壁也会留下来陪她的。
  但她从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知道像连城壁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是属于群众的,任何女人都无法将他完全占有的。
  沈壁君知道连城壁也不属于她,连城壁是个很冷静、很会控制自己的人,但每次武林中发生了大事,他冷静的眸子就会火一般的燃烧起来。
  这次连城壁本该一直陪著她的,但当他听到萧十一郎的行踪已被发现时,他的眸子就又开始燃烧了。
  就连他听到自己的妻子第一次有了身孕时,都没有显露过这样的热情。他嘴里虽然说“不去”,心却早已去了。
  沈壁君很了解他,所以劝他去。
  她嘴里虽然劝他去,心里却还是希望他留下来。
  连城壁终于还是去了。
  沈壁君虽然觉得有些失望,却并没有埋怨:嫁给连城壁这样的人,就得先学会照顾自己、控制自己。
  晕晕迷迷中,沈壁君觉得有双手在扯她的衣服、她知道这绝不会是连城壁的手,因为连城壁从未对她如此粗鲁,那么这是谁的手呢?
  沈壁君忽然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想起那恶魔般的“孩子”。
  她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大叫—声,自迷梦中醒了过来。
  她就看到那“孩子”恶魔般的眼睛正在望着她。
  她果然是在车厢里,车厢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沈壁君宁愿和毒蛇关在—起,也不愿再看到这“孩子”。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全身软绵绵的,全无半分力气。
  小公子笑嘻嘻地瞧着她,悠然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还是乖乖地躺着吧!别惹我生气,我若生了气可不是好玩的。”
  沈壁君咬着牙,真想将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出来,却又偏偏连一句话也驾不出,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骂。
  小公子盯着她,突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是个美人,不生气的时候固然美,生了气也很美,难怪有那么多的男人会为你着迷了,连我都忍不住想抱抱你,亲亲你。”
  沈壁君脸都吓白了,颤声道:“你——你敢?”
  小公子道:“不敢?我为什么不敢?”
  她笑嘻嘻地接着道:“有些事,像你这样的女人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一个男人若是真想要一个女人时,他什么事都做得出。”
  她的手已向沈壁君胸膛上伸了过去。
  沈壁君紧张得全身都僵了,从发梢到脚尖都在不停地抖,她只希望这是一场梦,噩梦。
  但有时真实远比噩梦还要可怕得多。
  小公子的目光中充满了狞恶的笑意,就好像一只馋描在望着爪下的老鼠,然后他的手轻轻一扯,已撕破了沈壁君的衣服,沈壁君这—世中虽然从未大声说过话,此刻却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小公子根本不理她,盯着她的胸膛,喃喃道:“美,真美,不但脸美,身子也美,我若是男人,有了这样的女人,也会将别的女人放在一边了…。”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就变得更恶毒,目中竟现出了杀机。
  一个美丽的女人,最看不得的就是一个比她更美的女人,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比“妒忌”更容易启动女人的杀机!
  沈壁君又晕了过去。
  当人们遇着一件他所不能忍受的事时,他能晕过去,总比清醒着来忍受的好——晕迷,本就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之一。
  她晕过去时仿佛比醒时更美。
  她那秋水双瞳虽已阖起,但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嘴角扬起,仿佛还带着一丝甜笑…。
  小公子盯着她,居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女人,实在连我也舍不得杀你,却又不得不杀你,我若带你回去了,他眼中还会有我吗?”
  突听车顶上也有个人轻轻叹了口气,逼:“像你这样的女人,实在连我也舍不得杀你,却又不得不杀你,我若让你活下去,别人怎么受得了!”
  车顶上有个小小的气窗,不知何时已被揭开了,露出了一双浓眉,一双大而发亮的眼睛。
  除了萧十一郎外,谁还有这么亮的眼睛!
  小公子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你还没有死?”
  萧十一郎笑道:“我又不是老鼠,被猫爪子抓一下怎么会死得了?”
  小公子咬牙道:“你不是老鼠,简直也不是人,我遇上了你,算我因了八辈子楣,好,你有本事就下来杀了我吧!”
  她抱起手,闭上眼睛,居然真的像是已不想反抗了。
  萧十一郎反倒觉得有些奇怪了,眨着眼道:“你连逃都不想逃?”
  小公子叹道:“我全身上下都有法宝时,也被你逼得团团转,现在我所有的法宝全都用光了,还有什么法子能逃得了?”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用沈壁君来要挟我?我若要杀你,你就先杀她。”
  小公子道:“沈壁君既不是你老婆,也不是你情人,我就算将她大卸八块,你也不会心疼的,我怎么能用她来要挟你?”
  莆十一郎笑道:“你至少总该试试。”
  小公予苦笑道:“既然没有用,又何必试?”
  萧十一朗道:“你难道真的已认命了?”
  小公子苦笑道:“遇上了萧十一郎,不认命又能怎么样?”
  萧十一朗笑了,摇着头笑道:“不对不对不对,我无论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会认命的人,我知道你一定又想玩什么花样!”
  小公子道:“现在我还有什么花样好玩?”
  萧十一郎笑道:“无论你想玩什么花样,却再也体想要我上当了。”
  小公子道:“你难道不敢下来杀我?”
  萧十一朗道:“我用不着下去杀你。”
  小公子道:“那么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萧十一郎道:“你先叫马车停下来。”
  小公子敲了敲车壁,马车就缓缓停下,小公子道:“现在位还想要我怎么样?”
  萧十一郎道:“抱沈璧君下车。”
  小公子倒也真听话,打开车门,抱着沈壁君下了车,道:“现在呢?”
  萧十一朗道:“一直向前,莫要回头,走到前面那棵树下,将沈壁君放下来……我就在你后面,你最好少玩花样。”
  小公子道:“遵命!”
  她居然真的连头也不敢回,一步步地往前走,萧十一郎在后面盯着她,实在想不通她怎会忽然变得如此听话。
  就在这时,小公子的花样已来了,小公子已走到树下,突然一翻身,将沈壁君的人向萧十一郎怀里抛了过来,萧十一朗根本还未来得及思索,己先伸手接住。
  只见小公子人已掠起,凌空一个翻身,手里已有三道寒光飞出,直打萧十一朗杯中的沈壁君。
  方才小公予若以沈壁君的性命来要挟萧十—郎,萧十一郎也许真的不会动心;但现在沈壁君就在他怀里,他怎能不救?
  等他避开这三件暗器。想先放下沈壁君再去追时,小公子已逃得连人影都不见了。
  只听她那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我将这烫手山芋抛给你了,你瞧着办吧?”
  萧十一郎望着怀里的沈壁君,只有苦笑——这“烫山芋”实在不小,他既不能抛下来不管,也不知该传给谁才好,沈壁君第二次自晕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人已到了个破庙里,这庙非但特别破,而且特别小。
  小而破的神龛里,供着的好像是山神,外面的风吹得呼呼直响,若不是神案前已生起了火堆,沈壁君只怕已冻僵了。
  风,从四面八方漏进来,火焰一直在闪动,有个人正伸着双手在烤火,嘴里低低地哼着一首歌。
  这人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破旧,脚上的破鞋子底已穿了两个大洞。但就算穿着皮裘,坐在暖阁中烤火的人,看起来也不会比他更舒服了,沈壁君想不通一个人在他这种情况中,怎么还会觉得这么舒服。
  但他嘴里在哼着的那首歌,曲调却是说不出的苍凉,说不出的萧索,说不出的寂寞,和他这个人完全不相称。
  沈壁君一张开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被这个人吸引住了。过了很久,她才发觉自己本不该对别人如此留意的。
  她本该先想想自己的处境才是。
  破庙里自然没有床,她的人就睡在神案上,神案上还铺着厚厚的稻草。这个人看来虽粗野,其实倒也很细心。
  但这个人究竟是友?还是敌呢?
  沈壁君挣扎着爬起来,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
  但烤火的这个人耳朵却像是特别灵,沈壁君的身子刚动了动,他就听到了。
  他并没有抬头,只是冷冷道:“躺下去,不许乱动!”
  沈壁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人对她说如此无理的话;她虽然狠温柔,但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别人的命令。
  她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跳下去。
  烤火的人还是没有抬头,又道:“你若一定要动,不妨先看看你自己的腿。无论多美的人,若是缺了一条腿,也不会很好看了。”
  沈壁君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腿已肿了起来,肿得很大。
  她的人立刻倒了下去。
  任何女人看到自己的腿肿得像她那么大,都会被吓软的。
  烤火的人似乎在发笑。
  沈壁君等自己的心定下来,才问道:“你是谁?”
  烤火的人用一根棍子拨着火,淡淡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也用不着知道我是谁。”
  沈壁君道:“我——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烤火的人道:“有些话你还是不问的好,问了反而徒增麻烦。”
  沈堕君沉默了半晌,嗫嘱道:“莫非是你救了我?”
  烤火的人笑了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怎么配救你?”
  沈壁君不说话了,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烤火的人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好像都变成了哑巴。
  外面的风还在“呼呼”地吹着,除了风声,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天地问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除了连城壁之外,沈壁君从来也没有和任何男人单独相处过。尤其是这呼啸的风声,这闪动的火焰,这粗野的男人…
  她觉得不安极了。
  她忍不住又挣扎着爬起来。
  但她刚一动,烤火的人已站在她面前。冷冷地瞪着她,道:“我也知道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在这种地方一定待不住的,可是现在你的腿受了伤,也只好先委屈些,在这里养好伤再说。”
  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又深、又亮。
  沈壁君被这双眼睛瞪着,全身都好像发起热来。也不知为什么,她只觉得突然有股怒火自心底升起,竟忍不住大声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的腿最好是断,都和你无关,你既没有救我,也不认得我,又何必多管我的闲事?”
  她终于还是挣扎着跳了下米,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她当然走得很慢,但却绝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烤火的人望着她,也不阻拦,目光中似乎还带着笑意。
  其实他现在若是拦上一拦,沈壁君也许会留下来的。
  因为她的腿实在疼得要命。
  萧十一朗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勉强过任何人做任何事。
  望着沈壁君走出去,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别人都说沈壁君不但最美丽,而且最贤淑、最温柔、最有礼,从来也不会对人发脾气。
  但他却看到沈壁君发脾气了。
  能看到从来也不发脾气的人发脾气,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沈壁君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对这不相识的人发脾气?这人纵然没有救她,至少也没有乘她晕迷时对她无礼。
  她本该感激他才是。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人要惹她生气,尤其是被他那双眼睛瞪着时,她更控制不住自己。
  她一向最会控制自己,但那双跟睛实在太粗野、太放肆…
  外面的风好大、好冷。
  夜色又暗得可怕,天上连一点星光都没有。
  这哪里还像秋天,简直已是寒冬。
  沈壁君的一条腿由极疼而麻木,此刻又疼了起来。一阵阵剧痛,就好像一根根的针,由她的腿刺入她的心。
  她虽然咬紧了牙关,却再也走不动半步。
  何况,前途是那么黑暗,就算她能走,也不知走到哪里去。
  她虽然咬紧了牙关,眼泪却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从来也不知道孤独竟是如此可怕,因为她从来也没有孤独过。她虽然是一朵幽兰,但却并非出于淤泥,而是在暖室中养大的。
  伏在树干上,她几乎忍不住要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在轻轻拍着她的肩头。
  她转过头,就又瞧见了那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
  萧十一郎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捧到她面前。缓缓道:“喝下去,我保证这碗汤绝对没有毒药。”
  他望着她,眼睛虽然还是同样黑、同样亮,但已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他说的话虽然还是那么尖锐,但其中已没有讥诮,只有同情。
  沈壁君不由自主地捧过这碗汤,用手接着。
  汤里的热气,似已将天地间的寒意全都驱散!她只觉得自己手里捧着的并不是一碗汤,而是一碗温馨,一碗同情…。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入汤里。
  小庙仍是那么小、那么脏、那么破旧。
  但刚从外面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走进来,这破庙似乎一下子就改变了,变得充满了温暖与光明。
  沈壁君一直垂着头,没有抬起。
  她从来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流泪。
  甚至在连城壁面前,她也从未落泪。
  幸好,萧十一郎好像根本没有留意到她,一进来,就躺到角落里的一堆稻草上,道:“快睡,就算要走,也得等到天亮…”
  这句话他好像并未说完,就已睡着了。
  那堆草又脏、又冷、又湿,但就算睡在世上最软最暖的床上的人,也不会有他睡得这么香、这么甜。
  这实在是个怪人。
  沈壁君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只觉得在这个男人身旁,是绝对安全的。
  在醒着的时候,他看来虽然那么粗、那么强,但在睡着的时候,他看来却像是个孩子。
  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在他那两道深锁的浓眉中,也不知隐藏了多少无法向人诉说的愁苦、冤屈、悲伤、忧郁……
  沈壁君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她本来以为自己绝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旁边睡着的。但却不如不觉睡着了……

 

 

第一一章  淑女与强盗

  沈壁君醒来得很早。
  风已往,火仍在燃烧着,显然又添了柴,这四面漏风的破庙里,居然充满了温暖之意。
  但火堆旁那奇怪的男人已不在了。
  难道他已不辞而别?
  沈壁君望着这闪动的火焰,心里忽然觉得很空虚、很寂寞、很孤独,就像是忽然间失去
了什么?
  她甚至有种被人欺骗、被人抛弃了的感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他们本就是陌生人,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
也没有对她作过任何允诺。
  他要走,自然随时都可以走,也根本不必告诉她。但就连她的丈夫离开她的时候,她都
没有现在这种感觉。
  这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在遭受到不幸、有了病痛的时候,心灵就会变得特别脆弱、特别需要别人的同
情和安慰,特别不能忍受寂寞。”
  她试着替自己解释,但自己对这样的解释也并不十分满意,她只觉心乱得很,一时间竟
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那苍凉而萧索的歌声已自门外传了进来,听到这歌声,沈壁君
的心情立刻就改变了,甚至连那堆火都忽然变得更明亮、更温暖了。
  萧十一郎已走了进来。
  他嘴里哼着歌,左手提着桶水,右手挟着一捆不知名的药草。他的步履是那么轻快,全
身都充满了野兽般的活力。
  这男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头雄狮、一只猛虎。却没有狮虎那么凶暴可怕。看来他不但自己
很快乐,也能令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感染到这份快乐。
  沈壁君面上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萧十一郎的眼睛也正好自她面上扫过。
  沈登君带着笑道:“早。”
  萧十一郎谈淡道:“现在已不早了。”
  他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移向别处。虽只看了—眼,但他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也忽然变
得很温柔。
  沈壁君道:“昨天晚上……”
  想到昨天晚上的那碗汤,汤中的眼泪,她的脸就不觉有些发红,垂下了头,才低低地接
着道:“昨天晚上真麻烦你了,以后我一定会……”
  萧十一郎不等她说完,就已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我最喜欢别人报答我,无论用什
么报答我都接受。但现在你说了也没有用,所以还不如不说的好。”
  沈壁君楞住了。
  她发现这个人每次跟她说话,都好像准备要吵架似的。
  在她的记亿中,男人们对她总是文质彬彬、殷勤有礼,平时很粗鲁的男人,一见到她也
会装得一表斯文。平时很轻佻的男人,一见到她出会装得一本正经,她从来也未见到一个看
不起她的男人。
  现在她才总算见到了。
  这人简直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竟会看不出她的美丽?
  火堆上支着铁架,铁架上吊着个大锅,昨天晚上那碗汤,就是用这个铁锅熬出来的。现
在锅里的汤也不知是被熬干了,还是被喝光了,铁锅已被烤得发红,萧十一朗将一桶水全都
倒入锅里。
  只听“滋”的一声,锅里冒出一股青烟。
  然后萧十——郎就又坐到火堆旁,等着水沸。
  “这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7这破庙就是他的家?他为何连姓名都不肯说出?难道他有什
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壁君对这个人越来越好奇了,却又不好意思问他,只希望他能自己说说自己的身世,
就算不全说出来,随便说两句也好。
  但萧十一郎嘴里又开始哼那首歌,眼睛又开始闭了起来。
  似乎根本已忘了有她这么一个人存在。
  “他既然不愿理我,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沈壁君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大声道:“我姓沈,无论什么时候你到大明湖畔的‘沈家
庄’去,我都会令人重重地酬谢你,绝不会让你失望。”
  萧十一朗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道:“你现在就要回去?”
  沈壁君道:“是。”
  萧十一郎道:“你走得回去么?”
  沈壁君不由自主望了望自己的腿,才发觉腿已肿得比昨天更厉害了。最可怕的是,肿的
地方已完全麻木,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莫说走路,她这条腿简直已连抬都无法抬起。
  锅里的水沸了。
  萧十一郎慢慢地将那捆草药解开,仔细选出了几样,投入水里,用—根树枝慢慢地搅动
着。
  沈壁君望着自己的腿,眼泪又忍不住要流了出来。她是个很好强的人,从来也不愿求人

  可是现在她却别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无对奈何的事,每个人一生中都难免会遇到这种事,她只有忍耐,否则就只好发疯

  沈壁君长长地吐出口气,嗫嚅着道:“我——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嗯。”
  沈壁君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雇辆车子,载我回去?”
  萧十一朗道:“不能。”
  他回答得实在干脆极了,沈壁君楞了楞,忍住气道:“为什么不能?”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地方是在半山上,因为拉车的马没有—匹会飞的。”
  沈壁君道:“可是——我来的时候…。”
  萧十一郎道:“那是我抱你上来的。”
  沈壁君的脸立刻绯红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十一郎悠然道:“现在你自然不肯再让我抱你下去,是不是?”
  沈壁君忍耐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你为何要——要带我到这里来?”
  萧十一朗道:“不带你到这里来,带你到哪里去?你若在路上捡着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小
狗,是不是也会将它带回家呢?”
  沈壁君绯红的脸一下子又气白了。
  她从来也没有想到去打男人的耳光,但现在她若有了力气,也许真会重重地给这人几个
耳刮子。
  萧十一朗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神案前,盯着她的腿。
  沈壁君的脸又红了,真恨不得将这条腿锯掉。她拼命将这条腿往里缩,但萧十一郎的眼
睛连一刻也不肯放松。
  沈壁君又羞又怒,道:“你——你想干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的脚已肿得像个粽子,我正在想,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将你的鞋袜
脱掉。”
  沈壁君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这男人居然想脱她的鞋袜,她的脚就连她的丈夫都没有
真正看到过。
  只听萧十一朗喃喃道:“看样子脱是没法子脱掉的了,只有用刀割破……”
  他嘴里说着说着,竟真的自腰畔拔出了一把刀。
  沈壁君额声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君子,谁知你——你…”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是君子,却也没有替女人脱鞋的习惯。”
  他忽然将刀插在神案上,又将那捅水提了过来,冷冷道:“你若想快点走回去,就赶快
脱下鞋袜,放在这捅水里泡着,否则你说不定只有一辈子住在这里。”
  在那个时候,你若想要一位淑女脱下她的鞋袜,简直就好像要她脱衣服差不多困难。
  因为在那个时候,一个女人若肯在男人面前脱下自己的鞋袜,那么别的东西她也就差不
多可以脱下来了。
  沈壁君现在却连一点选择也没有。
  她只希望这人能像个君子,把头转过去。
  萧十一郎的眼睛却偏偏睁得很大,连一点转头的意思也没有。
  沈壁君咬着嘴唇,道:“你——你能不能到外面去走走?”
  萧十一郎道:“不能。”
  沈壁君连耳根都红了,呆在那里,真恨不得死了算了。
  萧十一郎道:“你不要以为我想看你的脚。你这双脚现在已没有什么好看的,我只不过
想看看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而已。”
  他冷冷地接着道,“毒性若再蔓延上去,你说不定连别的地方也要让人看了。”
  这句话真的比什么都有效。
  沈壁君慢慢的,终于将一双脚都泡入水里。
  一个人若能将自己的脚舒舒服胶地泡在热水里,他对许多事的想法和看法就多多少少会
改变些的。
  脱鞋子的时候,沈壁君全身都在发抖,但现在她的心已渐渐平静了下来,觉得一切事并
不如自己方才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萧十一郎已没有再盯着她的脚。
  他已看得很清楚了。
  这时他已经选出了几种药草,摘下了最嫩的一部份,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仿佛在品
尝着它们的滋味。
  沈壁君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却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居然会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洗脚——她只希望这是场噩梦,能快些过去,快些忘掉

  突听萧十一郎道:“把你受伤的脚抬起来。”
  这次沈壁君并没有反抗,她好像已认命了。
  这就是女人最大的长处——女人都有认命的时候。
  有许多又聪明、又美丽的女人,嫁给一个又丑又笨的丈夫,还是照样能活下去,就因为
她们能够“认命”。
  有很多人都有种很“奇妙”的观念,觉得男人若不认命,能反抗命运,那他就是英雄好
汉。
  但女人若不认命,若也想反抗,就是大逆不道。
  沈壁君足踝上的伤口并不大,只有红红的一点,就好像刚被蚊子叮了一口时的那种样子
。但红肿却已蔓延到膝盖以上。
  想起了那可怕的“孩子”,沈壁君到现在手脚还难免要发冷,她足踝被那“孩子”踢中
时,绝未想到后果竟是如此严重。
  萧十一郎已将嘴里咀嚼的药草吐了出来,敷在她的伤口上。她心里也不知是羞恼,还是
感激。
  她只觉这药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
  萧十一郎又在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放到水里煮了煮,再将水拧干,用树枝挑着送给沈
壁君,道:“你也许从来没有包扎过伤口,幸好这还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你总该做得到。”
  这次他话来说完,头已转了过去。
  沈壁君望着他高的背影,她实在越来越不了解这奇怪的人了。
  这人看来是那么粗野,但做事却又如此细心;这人说话虽然又尖锐、又刻薄,但她也知
道他绝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他明明是个好人。
  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偏偏要教人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呢?
  萧十一郎又哼起了那首歌,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寂寞、你若看到他那张充满了热情
与魔力的脸,就会觉得他实在是个很寂寞的人。
  沈壁君暗中叹了口气,柔声道:“谢谢你,我现在已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朗道:“哦?”
  沈壁君笑道:“想不到你的医术也如此高明,我幸亏遇见了你。”
  萧十一朗道:“我根本不懂什么医术,只不过懂得怎么才能活下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
的,是不是?”
  沈壁君慢慢地点了点头,叹道:“我现在才知道,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没有人
会想死的。”
  萧十一郎道:“非但人要活下去,野兽也要活下去。野兽虽不懂什么医道,但它们受了
伤的时候,也会去找些药草来治伤,再找个地方躲起来。”
  沈壁君道:“真有这种事?”
  萧十一朗道:‘我曾经看到过一匹狼,被山猫咬伤后,竟逃到一个沼泽中去,那时我还
以为它是在找自己的坟墓。”沈壁君道:“它难道不是?”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它在那沼泽中躲了两天,就又活了。原来它早已知道有许多药
草腐烂在那田泽里,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沈壁君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容,似乎只有在谈到野兽时,他才会笑。他甚至根本不愿意
谈起人。
  萧十一郎还在笑着,笑容却已有些凄凉,慢慢地接着道:“其实人和野兽也一样,若没
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人真的和野兽一样么?
  若是在一两天之前,沈壁君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认为说话的人是个疯子!但现在,她却
已忽然能体会这句话中的凄凉辛酸之意。
  她这一生中,时时刻刻都有人在陪伴着烛、照顾着她,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寂寞与孤独竟
是如此的可怕。
  沈壁君渐渐已觉得这人一点也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甚至还有些可怜,她忍不住想对
这人知道得更多些。
  人们对他们不了解的人,总是会生出一种特别强烈的好奇心,这份好奇心往往又会引起
许多种别的感情。
  沈壁君试探着问到:“这地方就是你的家?”
  萧十一朗道:“最近我常常住在这里。”
  沈壁君道:“以前呢?”
  萧十一郎道:“以前的事我全都忘了,以后的事我从不去想它。”
  沈壁君道:“你……你难道没有家?”
  萧十一郎道:“一个人为什么要有家?流浪天下,四海为家,岂非更愉快得多?”
  当一个人说自己宁愿没有家时,往往就表示他想要个家了!只不过“家”并不只是间屋
子,并不是很容易就可以建立的——要毁掉卸很容易。
  沈壁君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每个人迟早都要有个家的。你若是有什么困难,我
也许可以帮助你……”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围难,只要你肯闭上嘴,就算是帮我个大忙了。

  沈壁君又愣住了。
  像萧十一郎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倒也的确少见得很。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脚步声响,两个人匆匆走了进来。
  这破庙里居然还会有人来,更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只见这两人都是相貌堂堂、衣衫华丽,气派都不小。佩刀的人年纪较长,佩剑的人看来
只有三十左右。
  这种人会到这种地方来,就令人奇怪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这两人见到沈壁君,面上都露出欣喜之色。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立刻
抢步向前,躬身道:“这位可就是连夫人么?”
  沈壁君愣了愣,道:“不敢,阁下是……”
  那人面带微笑,通:“在下彭鹏飞,与连公子本是故交。那日夫人与连公子大喜之日,
在下还曾去叨扰过一杯喜酒。”
  沈壁君道:“可是人称‘万胜金刀’的彭大侠么?”
  彭鹏飞笑得更得意了,道:“贱名何足挂齿,这‘万胜金刀’四字,更是万万不敢当的
。”
  另一人锦衣佩剑,长身玉立,看来像是风采翩翩的贵公子,武林中,这样的人材倒也不
多。
  此时此地,沈壁君能见到自己丈夫的朋友,自然是开心得很,面上已露出了微笑,道:
“却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彭鹏飞抢着道:“这位就是‘芙蓉剑客’柳三爷的长公子柳永南,江湖人称‘玉面剑客
’,与连公子也曾有过数面之欢。”
  沈壁君嫣然道:“原来是柳公子,多日未曾去问三爷的安,不知他老人家气喘的旧疾已
大好了吗?”
  柳永南躬身道:“托夫人的福,近来已好多了。”
  沈壁君道:“两位恕我伤病在身,不能全礼。”
  柳永南道:“不敢。”
  彭鹏飞道:“此间非谈话之处,在下等已在外面准备好一顶软轿,就请夫人移驾回庄吧
!”
  两人俱是言语斯文、彬彬有礼;沈壁君见到他们,好像忽然又回到自己的世界,再也用
不着受别人欺负,受别人的气。
  她似乎已忘了萧十一朗的存在了。
  彭鹏飞招了招手,门外立刻就有两个很健壮的青衣妇人,抬着顶很干净的软兜小轿走了
进来。
  沈壁君嫣然道:“两位准备得真周到,真麻烦你们了。”
  柳永南躬身道:“连公子终日为武林同道奔走,在下等为夫人略效微劳,也是应该的。

  彭鹏飞道:“如此就请夫人上轿。”
  突听萧十一郎道:“等一等。”
  彭鹏飞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也敢在这里多嘴!”
  萧十一朗道:‘我说我是’中州大侠’欧阳九,你信不信?”
  彭鹏飞冷笑道:“凭你只怕还不配。”
  萧十一郎道:“你若不信我是欧阳九,我为何要相信你是彭鹏飞?”
  柳永南淡淡道:“只要连夫人相信在下等也就是了,阁下信不信都无妨。”
  萧十一郎道:“哦?她真的相信了两位么?”
  三个人的眼睛都望着沈壁君,沈壁君轻轻咳了两声,道:“各位对我都是一番好意,我
——”萧十一朗打断了她的话,冷笑道:“像连夫人这样的端庄淑女,纵然已对你们起了怀
疑之心,嘴里也是万万不肯说出来的。”
  柳永南笑了笑,道:“不错,也只有像阁下这样的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
  说到这里,只听“呛”的一声,他腰畔的长剑已出鞘;剑光一闪,凌空三曲,萧十一朗
手里的一根树枝已断成了四截。
  萧十一郎神色不动,淡淡道:“这倒果然是‘芙蓉剑法’。”
  彭鹏飞大声道:“你既识货,就该知道这一招‘芙蓉三拆’,普天之下除了柳三爷和柳
公子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使得出来。”
  沈壁君展颜一笑,道:“柳公子这一招‘芙蓉三拆’,只怕已青出于蓝了。”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问问他们怎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沈壁君道:“他们无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都没关系,就凭彭大侠与柳公子的侠名,我
就信得过他们。”
  萧十一郎默然良久,才缓缓道:“不错,有名有姓的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比我这种人说
出来的可靠得多,我实在是多营闲事。”
  沈壁君也沉默了半晌,才柔声道:“但我知道你对我也是一番好意……”
  彭鹏飞冷笑道:“好意?只怕不见得。”
  柳永南道:“他三番两次的阻拦,想将夫人留在这里,显然是别有居心。”
  彭鹏飞叱道:“不错,先废了他,再带去严刑拷问,看看幕后是否还有主使的人!”
  叱声中,他的金刀已出鞘。
  萧十一郎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就像是突然间变得麻木了。
  柳永南反倒来做好人了,道:“且慢,这人说不定是连夫人的朋友,我们岂可为难他?

  彭鹏飞道,“夫人可认得他么?”
  沈壁君垂下了头,道,“不——不认得。”
  萧十一朗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狂笑着道:“像连夫人这样的名门贵妇,又怎会认得我这
种不三不四的人。连夫人若有我这种朋友,岂非把自己的脸都要丢光了吗?”
  柳永南叱道:“正是如此。”
  这四个字说完,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卷向萧十一郎!刹那之间,已攻出了四剑,剑如
抽丝,连绵不绝。
  当代“芙蓉剑”的名家虽是男子,但“芙蓉剑法”却是女子所创,是以这剑法轻灵有余
,刚劲不足,未免失之柔弱。
  而且女子总是难免胆气稍逊,不愿和对手硬拼硬拆,攻敌之前,总要先将自己保护好再
说。
  所以这剑法攻势只占了三成,守势却有七成。
  柳永南这四剑看来虽然绚丽夺目,其实却全都是虚招,为的只不过是先探探对方的虚实
而已、萧十一郎狂笑未绝,身形根本连动都没有功。
  彭鹏飞喝道:“连夫人既不认得他,你我手下何必留情?”
  他掌中一柄金背砍山刀,重达二十七斤,一刀攻出,刀风激荡。那两个抬轿的青衣妇人
早已吓得躲入了角落中。
  只见刀光与剑影交错,金背刀的刚劲却恰巧弥补了“芙蓉剑”的不足,萧十一郎似已连
还手之力都没有,也被迫入了角落中。
  彭鹏飞得势不让人,攻势更猛,沉声道:“不必再留下此人的活口!”
  柳永南道:“是。”
  他剑法一变,攻势俱出,招招都是杀手。
  萧十一郎目中突然露出杀机,冷笑道:“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留下你们的活口?”
  他身形一转,一双肉掌竟硬生生逼入了刀光剑影中。
  “芙蓉剑”剑法绵密,索称‘滴水不漏”,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被对方的一只肉掌抢攻
了进来。柳永南的出手竟在刹那间就已被封住,他大骇之下,脚下一个踉跄,也不知踢倒了
什么。只听“骨碌碌”一声,一只铁碗被他踢得直滚了出去。看到了这只碗,想到了昨夜碗
中的温情,沈壁君骤然觉得心弦一阵激动,再也顾不得别的,失声大呼道:“他是我的朋友
你们放他走吧!”
  萧十一郎的铁拳已将刀与剑的出路全都封死,他的下一招就是致人死命的杀手,柳永南
与彭鹏飞的生死已只是呼吸柳永南咳嗽两声,道:“不知他是否真是连夫人的朋友?”
  沈壁君这才轻轻叹了声,道:“但愿他真是我夫妻的朋友,无论谁能交到这样的朋友,
都是幸事。”
  她不说“我的朋友”,而说“我夫妻的朋友”,正是她说话的分寸,因为她知道以她的
地位,莫说做不得错事,就连一句话也说错不得。
  柳永南道:“如此说来,夫人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沈壁君叹道:“此人身世似有绝大的隐秘,所以不肯轻易将姓名示人。”
  彭鹏飞沉吟着,突然道:“以我看,此人只怕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
  柳永南苍白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失声道:“萧十一郎?何以见得他就是萧十一郎?”
  彭鹏飞叹道:“萧十一郎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但武功之高,天下皆知,而且行踪
飘忽,身世隐秘,很少有人看到过他的真面目。”
  他眼角的肌肉不觉已在抽动着,嘎声接道:“这几点岂非都和方才那人一样?”
  柳永南连嘴唇都已失却血色,只是不停地擦汗。
  沈壁君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知道他绝不是萧十一郎。”
  彭鹏飞道:“夫人何以见得?”
  沈壁君道:“萧十一朗横行江湖,作恶多端,但我知道他…他绝不是坏人。”
  彭鹏飞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大奸大恶之徒,别人越是难以看出。”
  沈壁君笑了笑,道:“萧十一郎杀人不眨眼,他若是萧十一郎,两位岂非…。”
  她“话到嘴边留半句”,说到这里,就住了嘴。
  但她言下之意,彭鹏飞与柳永南自然明白得很,两人的脸都红了,过了半晌,柳永南才
勉强笑了笑,道:“无论那人是不是萧十一朗,我们总该先将连夫人护送回庄才是。”
  彭鹏飞道“不错,夫人请上轿。”

第一二章  要命的婚事

  虽然是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但轿子仍然走得很炔,抬轿的青衣妇人脚力并不在男子之
下。
  就快回到家了。
  只要一回到家,所有的灾难和不幸就全都过去了。沈壁君本来应该很开心才对,但却不
知为了什么,她此刻心里竞有些闷闷的!彭鹏飞与柳水南跟在轿子旁,她也提不起精神来跟
他们说话。
  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她就会觉得有些惭愧:“我为什么一直不肯承认他是我的朋
友?难道我真的这么高贵?他又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凭什么要看不起他?”
  她想自己曾经说过,要想法子帮助他,但到了他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她却退缩了。
  有时他看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也许就因为他受到的这种伤害太多了,使他觉得这
世上没有一个值得他信赖的人。
  “一个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和地位,就不惜牺牲别人和伤害别人,我岂非也正和大多
数一样!”
  沈壁君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高贵。
  山脚下,停着辆马车。
  间事。
  可是,听到了沈壁君这句话,萧十一郎胸中也有一阵热血上涌,杀机尽失,这一着杀手
竟是再也无法攻出。
  彭鹏飞与柳永南的声名也是从刀锋剑刃上搏来的,与人交手的经验何等丰富,此刻怎肯
让这机会平白错过。
  两人不约而同抢攻一步,刀剑齐飞,竟想趁这机会将萧十一郎置之于死地。“呛”的一
声,萧十一郎肩头已被划破一条血口!
  彭鹏飞大喜之下,刀锋反转,横砍胸膛。
  突听萧十一朗大喝一声,彭鹏飞与柳永南只觉一股大力传了过来,手腕一麻,手里的刀
剑也不知怎地就突然到了对方手里。
  但听“格”的一声,刀剑惧都断成两截,又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破庙的墙已被擦
破一个大洞。
  飞扬的灰土中,萧十一朗的身形在洞外一闪,就瞧不见了。
  彭鹏飞、柳永南望着地上被折断的刀剑,只觉掌心的冷汗一丝丝花往外冒,身子再也动
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彭鹏飞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柳永南也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彭鹏飞擦了擦汗,苦笑道:“如此高手,我怎会不认得?”
  柳永南也擦了擦汗,道:“此人出手之快,实在是我生气末见。”
  彭鹏飞转过头,嗫嚅道:“连夫人可知道他是谁吗?”
  沈壁君望着墙上的破洞,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未听到他的话。
  赶车的头戴竹笠,紧压着眉际,仿佛不愿被别人看到他的面孔。
  沈壁君一行人,刚走下山脚,这赶车的就迎了上来。深深盯了沈壁君一眼,才躬身道:
“连夫人受惊了!”
  这虽是句普通的话,但却不是一个车夫应该说出来的!
  而且沈壁君觉得他的眼睛盯着自己时,眼神看来也有些不对。
  她心里虽有些奇怪,却还是含笑道:“多谢你关心,这次要劳你的驾了。”
  赶车的垂首道:“不敢。”
  他转过身之后,头才抬起来,吩咐着抬轿的青农妇人道:“快扶夫人上车,今天咱们还
要赶好长的路呢!”
  沈壁君沉吟着道:“既然没有备别的车马,就请彭大侠和柳公子一齐上车吧!”
  彭鹏飞瞟了柳永南一眼,讷讷道:“这……”
  他还未说出第二个字,赶车的已抢着道,“有小人等护送夫人回庄已经足够了,用不着
再劳动他们两位了。”
  彭鹏飞居然立刻应声道:“是是是,在下也正想告辞。”
  赶车的道:“这次劳动了两位,我家公子日后一定不会忘了两位的好处。”
  一个赶车的,派头居然好像比“万胜金刀”还大。
  沈壁君越听越不对了,立刻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赶车的似乎愣了愣,才慢慢地道:‘我家公子……自然是连公子。”沈壁君皱眉道:“
连公子?你是连家的人?”
  赶车的道:“是。”
  沈壁君道:“你若是连家的人,我怎会没有见过你?”
  赶车的沉默着,忽然回过头,冷冷道:‘有些话夫人还是不问的好,问多了反而自找麻
烦。”沈壁君虽然还是看不到他的面目,却巳看到他嘴角带着的一丝狞笑。她心里骤然升起
一阵寒意,大声道:“彭大侠、柳公子,这人究竟是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彭鹏飞干咳了两声,垂首道:“这……”
  赶车的冷冷截口道:“夫人最好也莫问他,纵然问了他,他也说不出来的。”
  他沉下了脸,厉声道:“你们还不快扶夫人上车,还在等什么?”
  青衣妇人立刻抓住了沈壁君的手臂,面上带着假笑,道:“夫人还是请安心上车吧!”
  这两人不但脚力健,手力也大得很,沈壁君的双手都被抓住,挣了一挣,竟未挣脱,怒
道:“你们竟敢对我无礼?快放手,彭鹏飞,你既是连城壁的朋友,怎能眼看她们如此对待
我?”
  彭鹏飞低着头,就像是已忽然变得又聋又哑。
  沈壁君下半身已完全麻木,身子更虚弱不堪,空有一身武功,却连半分也使不出来,竟
被人拖拖拉拉塞入了马车。
  赶车的冷笑着,道:“只要夫人见到我们公子,一切事就都明白了。”
  沈壁君嘎声道:“你家公于莫非就是那——那——”想到那可怕的“孩子”,她全身都
凉了,连声音都在发抖。
  赶车的不再理她,微一抱拳;道:“彭大侠、柳公子,两位请便吧!”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身登车。
  柳永南脸色一直有些发青,此刻突然一旋身,左手发出两道乌光,击向青衣妇人们的咽
喉;右手抛出一柄匕首,闪电般刺向那车夫的后背。,那车夫绝未想到他会有此一着,哪里
还闪避得开?柳永南的匕首已刺入了他的后心,直没至柄。
  青衣妇人们连一声惨呼都未发出,人已倒了下去。
  沈壁君又惊又喜,只见那车夫头上的笠帽已经掉了下来,沈壁君还记得这张脸孔,正是
那“孩子”的属下之一。
  现在这张脸已扭曲得完全变了形,双睛怒凸,嘶声道:“好,你——你好大的胆子……

  这句话说出,他身子向前一倒,倒在车轭上,后心鲜血急射而出。拉车的马也被惊得长
嘶一声,四蹄陡起,带动马车向前行出。车轮自那车夫身上辗过,他一个人竟被辗成了两截

  柳永南已飞身而起,躲开了自车夫身上射出来的那股鲜血,落在马背上,勒住了受惊狂
奔的马。
  彭鹏飞似已被吓呆了,此刻才回过身来,立刻跺脚道:“永南,你——你这祸可真的闯
大了。”
  柳永南道:“哦?”
  彭鹏飞道:“我真不懂你这么做是何居心?小公子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
  柳永南道:“我知道。”
  彭鹏飞道:“那么你——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柳永南慢慢地下了车,眼睛望着沈壁君,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将连夫人送到
那帮恶魔手上。”
  沈壁君的喘息直到此时才停下来,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感激得几乎连眼泪都快要流
了下来,低低道:“多谢你,柳公子,我——我总算还没有看错你。”
  彭鹏飞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的意思,自然是说看错了我了?”
  沈壁君咬着牙,总算勉强忍住没有说出恶毒的话。
  彭鹏飞叹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救你,但救了你又有什么用呢7你我三人加起来也绝非
小公子的敌手,迟早还是要落入他掌握中的!”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机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显然对那小公子的手段之畏惧,已经到了极
点。
  沈壁君恨恨道:“原来是他要你们来找我的。”
  彭鹏飞道:“否则我们怎会知道夫人在那山神庙里?”
  沈壁君叹了口气,黯然道:‘如此说来,他对你们的疑心并没有错,我反而错怪他了。
”这次她说的“他”,自然是指萧十一郎。柳永南忽然冷笑了一声,道:“那人也绝不是好
东西,对夫人也绝不会存着什么好心眼。”
  彭鹏飞沉下了脸,道:“只有你存的是好心,是么?”
  柳众南道:“当然。”
  彭鹏飞冷笑道:“只可惜你存的这番好心,我早已看透了。”
  柳永南道:“哦?”
  彭鹏飞厉声道:“我虽然知道你素来好色,却未想到你的色胆竟有这么大,主意竟打到
连夫人身上来了,但你也不想想,这样的天鹅肉,就凭你也能吃得到嘴么?”
  沈壁君怒道:“这只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柳公子绝不是这样的人。”
  彭鹏飞冷笑道:“你以为他是好人?告诉你,这些年来,每个月坏在他手上的黄花闺女
,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只不过谁也不会想到那无恶不作的采花盗,竟会是‘芙蓉剑’柳三
爷的大少爷而已。”
  沈壁君呆住了。
  彭鹏飞道:“就是因为他有这些把柄被小公子捏在手上,所以他只有乖乖地听话……”
  柳永南突然大喝一声,狂吼道:“你呢?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没有把柄被小公子捏
在手上,他也就不会找到你了!”
  彭鹏飞也怒吼道:“我有什么把柄?你说!”
  柳永南道:“现在你固然是大财主了,但你的家财是哪里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明
里是在开镖局,其实却比强盗还狠,谁托你保镖,那真是倒了八辈子楣,卸任的张知府要你
护送回乡,你在半路上把人家一家大小十八口杀得于干净净,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情没人知
道?”
  彭鹏飞跳了起来,大吼道:“放你妈的屁,你这个小畜生…”
  这两人本来一个相貌堂堂,威严沉着;一个文质彬彬,温柔有礼,此刻一下予就好像变
成了两条疯狗。
  看到这两人你咬我,我咬你,沈壁君全身都凉了。
  彭鹏飞道:“你这小杂种色胆包天,我可犯不上陪你送死!”
  柳永南道:“你想怎么样?”
  彭鹏飞道:“你若肯乖乖地随我去见小公子,我也许还会替你说两句好话,饶你不死!

  柳永南喝道:“你这是在做梦!”
  他本想抢先出手,谁知彭鹏飞一拳已先打了过来。
  彭鹏飞虽以金刀成名,一套“大洪拳’竟也已练到八九成的火候,此刻一拳击出,但闻
拳风虎虎,声势也颇为惊人。柳永南身子一旋,滑开三步,掌缘反切彭鹏飞的肩胛。他掌法
也和剑法一样,以轻灵流动见长;彭鹏飞的武功火候虽深些,但柔能克刚,”芙蓉掌”正是
“大洪拳”的克星。
  两人一交上手,倒也正是旗鼓相当;看样子若没有三五百招,是万万分不出胜负高下的

  沈壁君咬着牙,慢慢地爬上牢座,打开车厢前的小窗子,只见拉车的马被拳风所惊,正
轻嘶着在往道旁退。
  车座上铺着锦墩。
  沈壁君拿起个锦墩,用尽全力从窗口抛出去,抛在马屁股上。
  健马一声惊嘶,再次狂奔而出。
  一匹发了狂的马,拉着无人驾驭的马车狂奔,其危险的程度,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
深池”也已差不了许多。
  沈壁君却不在乎。
  她宁可被撞死,也不愿落在柳永南手上。
  车子颠得很厉害,她麻木的腿开始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疼痛。
  她也不在乎。
  她一直认为肉体上的痛苦比精神上的痛苦要容易忍受得多。
  有人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常常会想起许多奇奇怪怪的事,但人们却永远不知道自己
在临死前会想到些什么。
  沈壁君也永远想不到自己在这种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她母亲,也不是连城壁,而是
那个眼睛大大的年轻人。
  她若肯信任他,此刻又怎会在这马车上?
  然后,她才想起连城壁。
  连城壁若没有离开她,她又怎会有这些不幸的遭遇?她还是叫自己莫要怨他,但是她心
里却不能不难受。
  她不由自主要想:“我若嫁给一个平凡的男人,只要他是全心全意地对待我,将我放在
其他任何事之上,那种日子是否会比现在过得快乐?”
  于是她又不禁想起了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我若是嫁给了他,他会不会对我…”。”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她也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天崩地裂般一声大震。
  车门也被撞开了,她的人从车座上弹了起来,恰巧从车门中弹了出去,落在外面的草地
上。
  这一下自然跌得很重,她的四肢百骸都像是已被跌散了。
  只见马车正掩在一棵大树上,车厢被撞得四分五裂,拉车的马却巳奔出去很远;车轭显
然已断了,所以马车才会撞到树上去。
  沈壁君若还在车厢里,至少也要被撞掉半条命。
  她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她甚至宁愿被撞死。
  因为这时她已瞧见了柳永南。柳永南就像是个呆子似的站在那里,左面半边脸已被打得
又青又肿,全身不停地在发抖,像是害怕得要死。
  应该害怕的本该是沈壁君,他怕什么?
  他的眼睛似乎也变得不灵了,过了很久,才看到沈壁君。
  于是他就向沈壁君走了过来。
  奇怪的是,他脸上连一点欢喜的样子都没有,而且走得也很慢,脚下就像是拖了根七入
百斤重的铁链子。
  这人莫非忽然有了什么毛病?
  沈劈君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跌倒,颤声道:“站住!你若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死在这
里!”
  柳永南居然很听话,立刻就停住了脚。
  沈壁君刚松了口气,忽然听到柳永南身后有个人笑道:“你放心,只管往前走就是,我
敢担保她绝不会死的,她若真的想死,也就不会活到现在了。”
  这声音又温柔、又动听。
  但沈壁君一听这声音,全身都凉了。
  这声音她并没有听过多少次,但却永远也不会忘记!
  难怪柳永南怕得要死,原来小公子就跟在他身后,他身材虽不高大,但小公子却实在太
小,所以沈壁君一直没有看到。
  沈壁君的确不想死,她有很多理由不能死,可是现在她一听到小公了的声音,就只恨自
己为什么没有早些死掉。
  现在她想死也已来不及了。
  人影一闪,小公子已到了她面前,笑嘻嘻地望着她,柔声道:“好姑娘,你想死也死不
了,还是好好地活着吧!你若觉得一个人太孤单,我就找个人来陪你。”
  她身上披着件鲜红的斗篷,漆黑的头发上束着金冠,还有朵红缨随风摇动;衬着她那雪
白粉嫩的一张脸,看来真是说不出的活泼可爱。
  但沈壁君看到了她,却像是看到毒蛇一样,颤声道:“我跟你有什么冤仇?你为何连死
都不让我死?”
  小公子笑道:“就因为我们一点冤仇都没有,所以我才舍不得让你死。”
  她笑瞎嘻地向柳永南招了招手,道:“过来啊!站在那里干什么?这么大的人,难道还
害臊么?”
  柳永南垂下了头,一步一挨地走了过来。
  小公子居然没有杀他,但他却宁愿死了算了。
  他实在猜不透小公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只知道小公子若是想折磨一个人,那人就不
如还是趁早死了的好。
  直等他走到沈壁君面前,小公子才摇着头道:“看你多不小心,好好的一张脸竟被人打
肿了。”
  她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巾,轻轻地擦着柳永南脸上的淤血,动作又温柔、又体贴,就像是
慈母在照顾着儿子似的。
  柳永南似乎想笑一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擦完了脸,小公子又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才笑道:“瞧,这样才总算勉强可以见
人了。但下次还是要小心些,宁可被人打屁股,也莫要被人打到脸,知道么?”
  柳永南只有点头,看来就像是个被线牵着的木头人似的。
  小公子目光这才回到沈壁君身上,笑道:“这位柳家的大少爷,认得么?”
  沈壁君咬着牙,闭着眼睛,她不知道小公子究竟在玩什么花样。只希望能找个机会自杀

  小公子板起了脸,道:“张开眼睛来,听我说话,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知道么?你
若不听话,我就只好剥光你的衣服…”
  这句话还未说完,沈壁君的眼睛就张了开来。
  小公子展额笑道:“对了,这才是乖孩子。”
  她拍了拍柳永南的肩头,道:“这位柳家的大少爷,方才杀了四个人,连他的好朋友彭
鹏飞都被他杀了,你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吗?”
  沈壁君摇了摇头。
  小公子瞪眼道:“摇头不可以,要说话。”
  沈壁君整个人都快爆炸了,但遇着小公子这种人,她又有什么法子,她只有忍住眼泪道
:“我——我不知道。”
  小公子道:“不对不对,你明明知道的,他这样做,全是为了你,是不是?”
  沈壁君道:“是!”
  她实在不愿在这种人面前流泪,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小公子笑了笑,道:“他这样对你,也可算是情深义重了,是不是?”
  沈壁君道:“我——我——我不知道。”
  小公子道:“你怎会不知道呢?我问你,连城壁会不会为了你将他的朋友杀死?”
  沈壁君道:“不——不会。”
  小公子道:“由此可见,他对你实在比连城壁还好,是不是?”
  沈壁君再也忍不住了,嘶声道:“你究竟是不是人?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
  小公子叹了口气,嘴里喃喃道:“风已渐渐大了,若是脱光了衣服,一定会着凉的……

  沈壁君狠了狠心,暗中伸出舌头,她听说过一个人若是咬断了舌根,就必死无疑;她虽
不愿死,现在却已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可是她还没有咬下去,小公子的手已捏住了她的下颚,另一只手已开始在解她的衣带,
柔声道:“一个人要活着固然很困难,但有时想死却更不容易,是不是?”
  沈壁君嘴被捏住,连话都已说不出来。只有点了点头。
  小公子道:“那么,我问你的话,你现在愿意回答了么?”
  沈壁君又点了点头。
  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描述她此刻的心情,几乎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忍受过她此刻的
痛苦。
  那简直已不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小公子这才笑了笑,慢慢地放开了手,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绝不会再做这
种笨事的,是不是?”
  沈壁君道:“是。”
  小公子道:“人家若是对你很好,你是不是应该报答他?”
  沈壁君道:“是。”
  她整个人似已完全麻木。
  小公子道:“那么,你想你应该如何报答他呢?”
  沈壁君目光茫然凝注着远方,一字字道,“我一定会报答他的。”
  小公子道:“女人想报答男人,通常只有一个法子,你也是女人,这法子你总该懂得。

  沈壁君目中一片空白,似已不再有思想,什么都巳看不到、听不到,她的人似乎只剩下
一副躯壳。
  小公子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懂的,很好……”
  她又拍了拍柳永南的肩头,道:“你既然对她这么好,可愿意娶她做老婆么?”
  柳永南一下子愣住了,也不知是惊是喜,吃吃道:“我——我——”小公子笑道:“愿
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柳永南擦了擦汗,道:“可是——沈姑娘——”小公子道:“你怕她不愿意?”
  她笑了笑,摇着头道:“你真是个呆子,她既已答应报答你了,又怎会不愿意?何况,
生米若是煮成熟饭,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柳永南的喉结上下滚动,脸已涨得通红,一双眼睛却死盯在沈壁君脸上,似乎再也移不
开。
  小公子道:“常言道:打铁趁热。只要你点点头,我就替你们作主,让位们就在这里成
亲。”
  柳永南道:“这——这里?”
  小公子冷冷道:“这里有什么不好?这么好的地方,不但可以做洞房,还可以做坟墓,
就全看你的意思如何了。”
  柳水南立刻不停地点起头来,道:“我愿意,只要公子作主,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
意。”
  小公子笑道:“这就对了,我现在就去替你们准务洞房花烛。你要好好地看着新娘子,
她只有一根舌头,若被她自己咬断了,等会儿你咬什么?”
  小公子折了两根树枝插在地上,笑道:“这就是你们的龙凤花烛。”
  她指了指那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马车,又笑道:“那就是你们的洞房,你们进洞房的时
候,我还可以在外面替你们把风:只望你们这对新人进了房,莫要把我这媒人抛过墙就好了
。”
  柳永南望了望那马车,又瞧了瞧沈壁君,忽然跪了下来,道:“公子——我——我——
”小公子道:“你虽然对我不起,我反而替你作媒,找了这么样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你还
有什么不满意的?”
  柳永南道:“可是——以后——”小公子笑道:“以后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难道还要
我教你什么?”
  柳永南道:“公子难道真的已饶了我?”
  小公子道:“若不饶了你,我何不一刀将你宰了,何必还要费这么大的事?”
  铆永南这才松了口气,道:“多谢公子。”
  小公子道:“只不过……有件事你却得多加注意。”
  柳永南道:“公子请吩咐。”
  小公子悠然道:“你们两位都是大大有名的人,这婚事不久想必就会传遍江湖,若是被
连城壁知道。…·他只怕就不会像我这么样好说话了。”
  椰永南脸色立刻又变了,满头冷汗涔涔而落。
  小公子道:“所以我劝你,成亲之后,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最好一辈子再也莫要见人
。连城壁的朋友不少,耳目一向灵通得很。”
  她笑了笑,又道:“还有,你还得小心你这位新娘子,千万莫要让她跑了,半夜时候也
得多加小心,否则她说不定会给你一刀。”
  柳永南愣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明白小公子的心意,小公子折磨人的法子实在绝透了!除了她之外,只怕谁也想
不出这么样绝的主意。
  柳永南想到以后这日子的难过,满嘴都是苦水,却吐不出来。
  小公子背负着双手,悠然道:“不过我还可以教你个法子。”
  柳永南道:“公——公子请指教。”
  小公子道:“你若对新娘子不放心,不妨先废掉她的武功,再锁上她的腿,若能不给她
衣服穿,就更保险了。”
  她笑嘻嘻接着道:“一个女人若是没有衣服穿,哪里也去不了的。”
  柳永南只觉掌心发湿,全身发凉。
  这小公子手段之狠,心肠之毒,实在是天下少见,名不虚传!若是谁得罪了她,真是生
不如死。
  但她却偏偏有法子让人来活受罪——沈壁君根本就无法死,而柳永南却是舍不得死。
  她留着柳永南来折磨沈壁君,留着沈壁君却是为了要柳永南再也过不了一天太平的日子

  小公子看到他们两人的痛苦之态,忍不住大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两位还是快入洞
房吧!”
  柳永南望着沈壁君那花一般的娇艳脸庞,虽然明知这是个无底大桐,也只有硬着头皮跳
下去了。
  沈壁君眼睛还是空空洞洞的,凝注着远方;柳永南的手已拉住她的手,准备抱起她,她
竟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小公子抬头望着已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微笑着曼声长吟道:“今宵良辰美景,花红叶绿
柳成萌,他日…。”
  她声音突然停顿,笑容也冻结在脸上。
  她已感觉出有个人已到了她身后。
  这人就像是鬼魅般突然出现,直到了她身后,她才察觉。
  而谁都知道小公子绝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
  她长长的吸了口气,慢慢地吐了出来,轻轻问道:“萧十一朗?”
  只听身后一人沉声道:“好好地站着,不要动,也不要回头。”
  这正是萧十一郎的声音。
  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的轻功如此可怕?!
  小公子眼珠直转,柔声道:“你放心,我一向是最听人的话了,你叫我不要动,我绝不
敢动的。”
  萧十一朗叫道:“柳家的大少爷,你也过来吧!”
  柳永南见到小公子竟对这人如此畏惧,本就觉得奇怪;再听到萧十一郎的名字,魂都吓
飞了。
  色胆包天的人,对别的事的胆子并不一定也同样大的。
  萧十一郎道:“这位小公子,你认得吗?”
  柳永南道:“认——认得。”
  萧十一郎道:“其实你该叫她小姑娘才是。”
  柳永南愣了愣,道:“小姑娘?”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你难道看不出她是个女的?”
  柳永南的眼睛又发直了。
  萧十一朗道:“你看她长得比那位连夫人怎样?”
  柳永南舔了舔嘴唇,道:“差——差不多。”
  萧十一朗笑了,道:“好色的人,毕竟还是有眼光。”
  他拍了拍小公子肩头,道:“你看这位柳家的大少爷长得怎样?”
  小公子眼波流动,媚然笑道:“年少英俊,又是名家之子,谁能嫁给他可真是福气。”
  萧十一朗道:“你愿意嫁给他吗?”
  小公子道:“我愿意极了!”
  萧十一郎道:“既是如此,我就替你们做主,让你们在这里成亲吧!反正洞房花烛,都
是现成的。”
  柳永南又愣住了。
  他也不如道自己是走了大运,还是倒了大楣,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香宝贝,人人都抢着
要将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嫁给他。
  萧十一朗道:“柳家的大少爷,你愿意吗?”
  铆永南垂下了头。又忍不往偷偷瞟了小公子—眼,吃吃道,“我——我——”萧十—郎
道:“你用不着害怕。这位新娘子人虽凶些,但你只要先废掉她的武功,再剥光她的衣服,
她就凶不起来了。”
  小公子抢着娇笑道:“我若能嫁给柳公子,就算变成残废,心里也是欢喜的。”
  她忽然“嘤咛”一声,人已投入柳永南怀里,用手勾住他的脖子,腻声道:“好人,还
不快抱我进洞房,我已等不及了。”
  椰永南温香满怀,正觉得有点发晕。
  突听萧十一朗轻叱道:“小心!”
  叱声中,柳永南只觉得脖子被人用力一柠,不由自主跟着转了个身,就变得背对着萧十
一郎,反而将小公主隔开了。
  接着,他肚子上又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整个人向萧十一朗倒了过去。
  小公子一拳击出,人已凌空飞起,挥手发出了几点寒星,向呆坐在那边的沈壁君射了过
去。
  萧十一朗这次虽然早已知道她又要玩花样了,却还是迟了一步。
  他虽然及时震飞了击向沈壁君的暗器,却又追不上小公子了。
  只听小公子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萧十一郎。你用不着替我作媒,将来我想嫁
人的时候,一定要嫁给你,我早就看上你了。”
  柳永南已倒了下去。
  他的内脏已被小公子一拳震碎,显然是活不成了。
  沈壁君眼中还是一片空白,竟似已被骇得变成了个白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懂小公子这种人是怎么生出来的!她的心之黑、手之辣、
应变之快,就连萧十一朗也不能不佩服。
  他方才一见她的面,就应该将她杀了的,奇怪的是,他虽然明知她毒如蛇蝎,却又偏偏
有些不忍心下得了辣手!
  她看来是那么美丽、那么活泼、那么天真,总教人无法相信她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