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
   —古龙
第五十七章 龙潭虎穴

  一叶轻舟乘着满湖夜鱼,沿着苏堤向北,守过西泠,泊在宝石山下。
  这一段路程并不近,轻舟摇得并不慢,但萧十一郎却还是一路追了过去。
  岸上早已有一顶软兜小轿在等着。
  黑衣人弃舟登岸,就上了小轿,挑灯的童子紧随在轿后,船家长篙一点,轻舟又远远地飘了出去。
  抬轿的两个人黑缎宽带扎腰,溜尖洒鞋,倒赶千层浪里腿,头戴斗笠,却精赤着上身,露出一身古铜鱼的肌肉。
  山路虽难行,可是他们却如履平地。
  轿子并不轻,可是在他们手里,却轻若无物。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这两个轿夫的脚下功夫,已不在一些咸名的江湖豪杰之下。
  天宗里果然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
  小轿沿着山路向上登临,月光正照在山巅的宝淑塔上。
  萧十一郎没有睡,没有吃,又划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水,本来已应该觉得很累。
  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应该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萧十一郎没有。
  他血液里仿佛总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他自己若不愿倒下去,就没有人能让他倒下去。
  在月下看来,娟娟独立在山巅的宝淑塔,更显得秀丽夭成,却偏偏是实心的,无路登临。
  “钱王淑人朝,久留京师,百姓思念,建塔祈福。”
  这就是宝淑塔的来历。
  塔前有亭翼然,亭子里仿佛有个朦胧人影,却偏偏又被月光下的塔影遮住,远远看过去,亭子里好像有个人,又好像没有。
  赤腰大汉一路将小轿恰上来,月明星稀,天地无声。
  夜虽更深,却已不长了。
  萧十一郎也跟了上来,青衣童子手里挑着的这盏灯笼,就像是在为他带路的标志似的。
  难道天宗在宝石山巅也有个秘密的分堂?
  抬轿的大汉健步如飞,挑灯的童子居然也能紧随在后。
  天地间还是静寂无声,可是童子手里的白纸灯笼,却忽然熄灭。
  轿夫忍不住停身回头,只见青衣童子一双手还是将这已灭了的灯笼高高挑起,动也不动地站着。
  黑衣人道:“看看是不是蜡烛尽了?”
  语声尖细,竟像是女人的声音。
  黑衣人又道:“快拿根蜡烛点起灯来。”
  她一连说了两句话,青衣童子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
  后面队轿夫道:“这孩子莫非站在那里也能睡着?我去看两个人一起放下轿子,一个轿夫转身走到童子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
  这个字刚说出,声音突然停顿,就像是突然被人塞了样东西在嘴里。
  挑灯的童子怔在那里,这轿夫似也证住。
  童于没有反应,轿夫也没有反应,一双手还搭在童子肩上。
  两个人全都动也不动的站着,就像是变成了两个木头人。
  前面的轿夫摇了摇头,也走过来,刚走到他们两人面前,就像是忽然中了什么可怕的魔法一样,整个人也僵住。
  三个人就像是全都被一种神秘的魔法变成了木头人,看来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萧十一郎远远地看着,也不禁觉得很诧异,很吃惊·就连他都没有看出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山巅上有个专门喜欢捉弄世人的魔神,总喜欢在这种凄迷的月夜里,将凡人变作呆子。
  萧十一郎身上本就湿淋淋的,此刻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黑衣人却还是端坐在轿上,纹风不动。
  难道他中了魔法?
  萧十一郎正忍不住想过去看看,黑衣人忽然冷冷道:“好!好手法,隔空点穴,米粒伤人,像这样的绝代高手,为什么躲着不敢见人?”
  这次她说的话长了,听来更像是女人的声音,只不过故意压低了嗓子而已。
  难道天宗的宗主竟是个女人?
  她是在对谁说话?
  突听来凤亭里一个人冷冷道:“我一直在这里,你看不见?”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入月光下,麻衣白裤,手里的白面布幡在风中飞舞,隐约还可以看出上面有八个字:“上洞苍冥,下澈九幽。”
  这人赫然竟是那行踪诡秘、武功高绝的卖卜瞎子。
  这瞎子怎么会忽然又在这里出现?
  难道他真的是那本已练成“九转还童,无相神功”的逍遥侯,天之子?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这黑衣人;看见他忽然出现,黑衣人的身子也似已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是你!”
  瞎子冷冷道:“你还认得我?”
  黑衣人终于走下轿子,背负着双手,走上来凤亭,才沉声道,“你也认得我?”
  瞎子冷冷道:“我若不认得你,谁认得你?”
  黑衣人叹了口气:“不错,你若不认得我,谁认得我?”
  瞎子道:“现在我既已来了,你说应该怎么办?”
  黑衣人道:“是你的,我就该还给你。”
  瞎于道:“莫忘记连你这条命也是我的。”
  黑衣人又叹道:“我没有忘,我也不会忘。”
  瞎子道:“我一手创立了天宗,你……”
  黑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天宗?”
  瞎子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天宗的秘密?”
  黑衣人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可是他们已经说了很多活,夜深人静,山高凤冷,萧十一郎每句都听得很清楚。
  每句话里,显然都隐藏着很多秘密。
  极可怕的秘密。
  萧十一郎越听越觉得可怕,只觉得心底发冷,一直冷到脚底。
  黑衣人忽然又道:“你……你真的一定要我死?”
  瞎子道:“我已死过一次,这次该轮到你了。”
  黑衣人黯然道:“我又何尝不是已死过一次,你又何必逼我……”
  他突然出手,洒出了一片寒光,他的人围着这六角亨的柱子转了两转,竟忽然不见了。
  瞎子凌空翻身,躲过了他的暗器,厉声道:“你竟敢暗算我?你……”
  亭子里已只剩下一个人,他却还在厉声呼喝,破口大骂。
  当然没有人回应。
  一阵风吹过,瞎子突然闭口,终于发现黑衣人走了。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黑暗中,显得又可怜,又可怕,忽又仰首狂笑,道:“莫忘记天宗三十六处分堂都是我一手创立的,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笑声凄厉,他的人也围着柱子转了两转,也忽然不见了。
  风更冷,星更稀。
  轿夫和童子还是木头人般站在月光下,三个人的脸都已扭曲变形,眼珠凸出,张大了嘴,仿佛在呼喊却又听不见声音。
  萧十一郎伸手拍了拍童子的肩,童子倒在一个轿夫身上,这轿夫又倒在另一个轿夫身上,三个人全部直挺挺地倒下去,全身早已冰冷僵硬,竟似先被人以毒针隔空点住穴道,就立刻毒发而死。
  这种暗器手法的可怕,实在已令人不可思议。
  那瞎子和黑衣人居然会平空不见,更令人不可思议。
  萧十一郎走上来凤亭,站在黑衣人刚才站着的地方,忽然不喝一声,反手拨刀。
  刀光厉电般飞出,刀凤呼啸飞过,“喀嚓”一声响,六角亭里的六根柱子,竟已砍断了三根。
  亭子哗啦啦倒塌了半截,三根柱子中,果然有一根是空的,下面就是地道。
  这机关地道建造得非常巧妙,若是不懂得其中巧妙,就算找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找得出。
  萧十一郎根本没有找,他用了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
  他用了他的刀。
  天上地下,还有什么别的力量,能比得L萧十一郎的出手一刀?
  地道里潮湿阴暗,阳光永远照不到这里,风也永远吹不到这里。
  从月光如水的山巅突然走下来,就像是一步走入了坟墓,又像是一跤跌入了地狱。
  萧十一郎走了下去。
  只要能找出这秘密的答案,他宁愿下地狱。
  沿着曲折的地道走进去,前面更黑暗,看不见一点光亮,也看下见一个人影,尽头处石壁峰岭,用手抚摸一遍,仿沸可以分辨出是尊巨大的石佛。
  人呢?
  那黑衣人和瞎子难道已被躲在黑暗中的鬼魂妖魔吞噬?
  萧十一郎闭起眼睛,深深呼吸,再张开来,已可隐约辨出石佛的面目。
  他本就有的发亮的眼睛,也可以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
  巨大的石佛好像也在头上面看着他,低首垂眉,神情肃然,也不知是在为他的冒渎而嗔怒,还是在为他的遭遇而悲——你若当真有灵为什么不指点他一条明路?却只有呆子般坐在这里,任凭世人在你眼下为非作恶?
  ——世上岂非正有很多人都像这尊石佛一样,总是在袖手旁观,装聋作哑。
  萧十一郎看着他,冷笑道:“看来你也只不过是块顽石而已,凭什么要我尊敬你。”
  石佛还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她已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从来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破坏了她的安宁。
  萧十一郎又握紧了刀,“这世上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充满了灾祸和不幸,每个人都难免受苦受难,你为什么要例外?”
  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不可遏制的悲愤,忍不住又拔出了他的刀。
  他要用他的刀来砍尽大下的不幸。
  刀光一闪,火星四溅,这一刀正砍在石佛宽大的胸膛上。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地道里没有别的人,呻吟声难道是这石佛发出来的?
  难道这块装聋作哑的顽石,终千也同样能感觉别人的痛苦?
  萧十一郎拔起了他的刀,掌心已有了冷汗。
  刀锋入石,拔出来就有了条裂痕。
  萧十一郎一刀出手,无论砍在什么地方,都同样会留下致命的伤口。
  这伤口里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淡淡的金光。
  又是一声呻吟。
  呻吟声也正是从这伤口里传出来的。
  萧十一郎眼睛里立刻也发出了光,再次挥刀,不停地挥刀。
  碎石四下飞溅,光越来越亮了,照在石佛冷漠严肃的脸上,这张脸仿佛也忽然有了表情,看来就仿佛是在微笑。
  她的胸膛虽然已碎裂,但却终于为萧十一郎指点出一条明路。
  她牺牲了自己,却照亮了别人,所以她本来纵然只不过是块顽石,现在也已变成了仙佛。
  闪动的灯光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黄金殿辉煌。
  这辉煌的金光正是从石佛碎裂的胸瞠中发出来的,有灯的地方,就一定有人。
  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钻了进去,进入了这坟墓卞的坟墓,地狱中的地狱。
  灯在石壁上,人在金灯下。
  灯光温暖柔和,人却已冰冷僵硬。
  那瞎子的尸体蟋曲着,仿佛小了些,一柄银刀刺在他心中,刀锋已被他自己拨出来,还在流着血。
  他的血也是鲜红的。
  松开他的手指,拿起银刀,鲜血就在他掌心,慢慢地从掌纹间流过,流出了一个鲜红的“天”字。
  无之骄子,受命于天。
  这瞎子果然就是逍遇侯哥舒夭。
  他没有死在杀人崖下的万丈绝谷中,却死在这阴暗的秘谷里。
  他的另一只手,还紧紫握住黑衣人的手。
  黑衣人的手也已僵硬,脸上的面具,却还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揭起这面具,就可以看见一张苍白美丽的脸,一双凸出的眼睛仿佛还在凝视着萧十一郎,眼睛里带着种谁也无法了解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是恐惧?还是悲伤?
  冰冰!
  天宗的第二代主人,竟赫然真的是冰冰。
  发亮的面具跌落在地上,萧十一郎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远比血更冷的冷汛。
  ——半个月前,也许连萧十一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到水月楼去,怎么会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迹?
  因为他们的行程,本就是冰冰安排的。
  ——天宗的叛徒,怎么会全都死在萧十一郎手里?
  因为那些人本是冰冰要他杀的。
  除了天之子外,本就只有冰冰一个人知道天宗的秘密。
  她利用萧十一郎,杀了那些不服从她的人,她利用萧十一郎做幌子,引开别人的注意力,好在暗中进行她的阴谋。
  等到萧十一郎已不再有利用价值,她就慢慢地溜走,再要连城壁将他也杀了,斩草除根。
  她的计划不但周密,而且有效。
  但是她也想不到逍遥侯居然还活着,居然能找到了她。
  现在这兄妹两人都已死在对方手里,他们之间的恩怨仇恨,已全部随他们的生命消逝,所有的秘密也全部有了答案。
  仔细想一想,这本就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这样的结局,也正是唯一的结局,还有谁会认为不满意?
  也许只有萧十一郎。
  他痴痴地站在他们面前,脸上也带着种准都无法解释的表情。
  他心里在想什么?
  死人的手,还是紧握着的。
  难道这兄妹两人在临死前终于已互相了解,了解他们本是同一类的人。
  扳开他们的手,才可以看出他们两只手都紧握在一根从石壁里伸出的铁棍上。
  萧十一郎扳开了他们的手,铁棍突然弹起,只听“格”的一响,一面千斤铁闸无声无息地滑下来,隔断了这秘密的出口。
  那无疑也是唯一的出口。
  这兄妹两人死了之后,还要找个人来陪他们死,为他们殉葬。
  他们是不是早已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萧十一郎?
  所有的恩怨都已结束,所有的秘密都已揭破,所有的仇恨、爱情、友谊都已变成了一片虚空,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萧十一郎倚着石壁坐下来,石壁冰冷,火光渐渐黯淡:他心里就像是一片空白,既没有悲哀愤怒·也没有恐惧。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对他来说,死已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更不值得悲哀愤怒。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终于灭了,天地间就只剩下一片黑暗。
  黑暗又怎么样?
  连死都算不了什么,何况黑暗?
  萧十一郎忽然想笑,大笑,笑完了再哭,哭完了再叫,大叫,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觉得很疲倦,疲倦极了。
  他爱过人,也被爱过。
  无论是爱?还是被爱?他们拥有的爱情部同样真实而伟大。
  他忍受旭屈辱,也享受过荣耀,无论谁能够像他这么样过一生,都已应该很满足。
  只可惜现在还没有到他死的时候。
  忽然间,上面传来了一阵呼叫声,一线阳光忽然照了下来,照在他身上。
  他可以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也可以听见上面有人在大声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还活着。”
  接着就有人跳下来,抬起了他,他甚至知道其中有个人是连城壁。
  但他却连眼睛部没有睁开,一种比黑暗更可怕的压力,已重重地压住了他,就压在他胸口。
  他只觉得非常疲倦,疲倦极了……
  可是黑暗忽然又离他远去,他忽然又能呼吸到清新芬芳的空气,就像是他少年时在山林里,在原野中呼吸到空气一样。
  现在他已不再是少年。
  这里也不是空旷的原野山林。
  附近有很多人正在议论纷纷,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可以听到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里,都有萧十一郎的名字。
  忽然间,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人,他也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又是连城壁。
  他的声音缓慢,清晰而有力:“各位现在想必已知道,萧十一郎也是被人陷害了的,陷害他的人,就是昔年逍遥侯的嫡亲妹妹哥舒冰,也就是天宗的第二代主人,在下和萧十一郎之间,虽然恩怨纠缠已久,可是现在都已成过去,往事不堪回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只希望……”
  萧十一郎没有再听下去,他只想永远地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人,他已不愿再面对这些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他忽然跳起来,走到连城壁面前,道:“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条命。”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要活下去虽然并不是件容易事,但他却发誓一定要活下因为他欠人一条命?
  萧十一郎从来也不欠别人,无论什么样的债,他都一定要还债。
  日落西山。
  西泠桥下的水更冷了,苏小墓上的秋草也已枯黄,明月却犹未升起。
  水月楼船是不是还留在长堤外?风四娘是不是还在等着他了一叶轻舟,荡向长堤,萧十一郎就在轻舟上。
  不管他是死是活,是留是走,他总不能就这么忘记风四娘。
  夜色还来临,水月楼上也有了灯光,仿佛还有人在曼声低唱。
  轻舟还未荡过去,船头已有人在吆喝:“萧公子在此宴客,闹杂人等走远些。”
  萧十一郎道:“又有个萧公子在这里宴客?是哪个萧公子?”
  船头的大汉做然道:“当然就是侠名满天下的萧十二郎。”
  萧十一郎笑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笑出来的,可是他的确在笑,大笑。
  笑声惊动了船舱中的人,一个人背负着双手,做做然走了出去,少年英俊,服饰华丽,果然是萧十二郎。
  他看见了萧十一郎,脸上立刻也露出笑容,显帽热情而有礼,道“你果然来了。”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会来?”
  萧十二郎道:“有个人留了封信在这里,要我转交给你。”
  萧十一郎道:“是什么人留下的信?”
  萧十二郎道:“是个送信的人。”
  这回答很妙,他的表情却很诚恳,恭恭敬敬地交了这封情给萧十一郎。
  信封是崭新的,信纸却已很陈旧,仿佛已揉成一团,再展开铺平,整整齐齐地叠起来。
  “我走了。我一定压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来时,手就一定不会再麻的。他们要我的只是我一个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你以后就算不能再见到我,也一定很快就会听见我的消息。”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认得这封信,因为这封信本是他留给风四娘的,他想不到风四娘会将这封信珍藏起来,更想不到她会将这封信交还给他。
  可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他留下这封信时,莫非也正是准备去死的。
  死,就是她唯一要留给他的消息。
  “我不能死,我还欠人一条命。”
  萧十一郎松开手,信落下,落在湖中,随着水波流走,就像是朵落花。
  花已落了,生命中的春天也已逝去,剩下的还有什么?
  萧十二郎看着他,忽然道:“晚辈本想请萧大侠上来喝杯酒的。”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请?”
  萧十二郎微笑道:“晚辈不敢请,也不配。”他笑得还是那么热情,那么有礼,躬身道:“萧大侠,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晚辈就告辞了。”
  萧十一郎看着他转身走入船舱,又想笑,却已笑不出。
  轻舟上的船家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人家既不想请你喝酒,你站在这里也没有用,还是走吧。”
  萧十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该走的,总是要走的。”
  船家看着他,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喝酒?”
  萧十一郎道:“是。”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萧十一郎的手伸进怀里,又掏出来。
  手还是空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囊空如洗。
  船家却笑了,道:“原来你也是个酒鬼,酒鬼本就没有一个不穷的,看来我这趟船又白跑了。”他手里长篙一点,轻舟汇入湖心:“你若肯等我半个时辰:再做趟生意,我请你喝酒去。”
  萧十一郎道:“我等你。”
  他在韶梢坐下来,痴痴地看着远方,远方烟水朦胧,夜色已渐深。
  西湖的夜色还是同样美丽,只可惜今夕已非昨天。
  夜市初开,长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两旁店铺里都点亮了灯,灯光照着鲜艳的绸缎,发光的瓷器,精巧美味的糕点,也照亮了人们的笑脸。
  船家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大步在前面走着,显得生气勃勃,兴高彩烈。
  他身上带的钱也许还不够去买一醉,可是看起来,这世界好像完全部属于他的。
  因为他已渡过了辛苦的一夭,现在已到了他亮相的时候。
  他拍着萧十一郎的肩,悄悄道:“这条街上的酒贵得很,我们千万不能进去,可是我每天都要到这里来看看,无论看多久都不要钱的。”
  他笑得更愉快,因为他至少可以到这里来随便看看。
  只要能看看,他就已很满足。
  一个人对生命的看法若能像他这样,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悲伤埋怨的事。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连这船家都比不上。
  他实在没有这么豁达的心胸。
  前面有个钱庄,恒生钱庄。
  萧十一郎忽然停下脚步,道:“你在这里等一等。”
  船家道:“你呢?”
  萧十一郎道:“我……我进去看看。”
  船家笑道:“钱庄里可没什么好看的,包子的肉不在褶子,银庄里的钱我们也看不见。
  ”但他却还是跟着萧十一郎走进去,“不管怎么样,能进去看看也不错。”
  掌柜的虽然刚入中年,头发却已花白,看着这两人走进来,虽然显得很惊讶,态度却还是很有礼:“两位有何见教?”
  萧十一郎道:“我在这里好像还有个帐户。”
  掌柜的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勉强笑道:“阁下没有记错?”
  萧十一郎道:“没有。”
  掌柜的道:“尊姓?”
  萧十一郎道:“姓萧,萧十一郎。”
  掌柜的展颜道:“原来是萧大爷,不错,萧大爷在敝号当然有帐户。”
  萧十一郎道:“你能不能看看我帐上还有多少银子,我想提走。”
  掌柜的笑道:“本来敝号是凭票提钱,但萧大爷却可以例外。”他笑得很奇怪,慢慢地接着道:“因为萧大爷的帐,我们刚结过。”
  萧十一郎道,“帐上还有没有钱存着?”
  掌柜的道:“有,当然有。”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面的钱柜,拿出了一枚铜钱,轻轻地放在桌上,微笑道:“萧大侠帐上的剩余,已只有这么多。”
  萧十一郎没有动,没有开口,不管怎么样,这枚铜钱至少是崭新的,在灯下看未,亮得就像是金子一样。
  掌柜的道:“萧大爷是不是还想看看细帐?”
  萧十一郎摇摇头。
  掌柜的道:“萧大爷若还想把这文钱存在敝号,敝号也一样欢迎。”
  萧十一郎忽然回头,间道:“一文钱能买什么?”
  船家眨了眨眼睛,道:“还可以买一大包花生。”
  萧十一郎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这枚铜钱,居然也笑了笑,道:“花生正好下酒,这文钱我当然要拿走。”
  船家笑道:“一点也不错,一文钱虽不多,总比一文也没有好。他们大笑着走出去,掌柜的却在轻轻叹息。他想不通这个人还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已在一夜间由富可敌国的富翁,变成了囊空如洗的穷光蛋。他知道,因为他的确刚查过这个人的帐薄。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发财发得这么快的人,也从来未见过穷得这么快的。

第五十八章 侠义无双

  剑的型式,精致而古雅。
  古雅的剑身上,刻着四个古雅的字:“侠义无双。”
  黄金铸成的剑,当然不是用来杀人的。
  那只不过代表人们对连城壁庄主的一份敬意。
  这柄剑的价值,当然也不是黄金的本身,而是上面那四个字。
  侠义,已经世不多见了,更何况“侠义无双”。
  在人们心目中,这四个字,也只有无垢山庄的连庄主足以当之无愧。
  夜已深。
  锣鼓声和喧哗声渐渐远了。
  人也散了。
  厅上只剩下连城壁一个人,一盏灯。
  他似乎已有些累,又好像对刚才的热闹感到有些厌倦。
  他微闭着眼睛,正用手惺慢抚摸着剑身上那四个字。
  他的手很轻,就像抚摸着情人的酮体。
  “侠义无双!”
  他笑了。
  但笑容里并没有丝毫兴奋或喜悦,而是带着种讥消和不屑。
  夜凤透窗,已有寒意。
  连城壁抚摸剑身的手指突然停止,脸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
  但他的语气仍很平静,缓缓道:“是谁站在花园里?”
  外面应道:“赵伯奇。”
  连城壁点点头,道:“进来。”
  赵伯奇从花丛阴影里走了出来,脚步很轻,很慢,神情谨慎而恭敬。
  他,原来就是把萧十一郎丢在酒馆里的船家赵大。
  灯光照在金剑上,光华映满大厅。
  赵伯奇自然已看见那柄金剑,但他却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
  连城壁喃喃道:“这是地方父老们的一番厚爱,我本来不敢接受,怎奈盛情难却。”
  赵伯奇忙道:“应该的,若非庄主的英名远播,威镇四方。百姓们怎能安居乐业,这小小的一点敬意实在是应该的。”
  他说这话,就好像他自己就是地方上的父老,这柄剑本就是他奉献给无垢山庄的一样。
  连城壁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只是个很平凡的人,哪儿当得起‘侠义无双’四个字。”
  赵伯奇本想再说几句动听的话,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发现连城壁森冷的目光,正庄凝视着他。
  赵伯奇心里一阵寒,急忙从贴身衣服里取出一个长形的布包,双手捧到连城壁面前。
  包裹里是一柄刀,一柄名闻天下的刀。
  割鹿刀。
  刀已出鞘。
  冷冷的刀烽,照着连城壁冷冷的脸。
  刀锋锐利,目光同样锐利。
  锐利的目光,在刀锋上缓缓移动。
  渐渐的,冷脸终于绽开了一丝暖意。
  连城壁又笑了。
  这一次,他的笑容里不再含有讥消和不屑,而是充满得意与满足。
  但笑容只在嘴角轻轻一闪,忽又消失。
  连城壁的目光由刀锋移到赵伯奇的脸上,道:“这柄刀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赵伯奇道,“是我用几壶酒和一包花生换来的。”
  连城壁道:“哦?”
  赵伯奇道:“而且是几壶最劣的酒,一包最便宜的花生,庄主一定想下到,名闻天下的宝刀,就只值这点代价。”
  连城壁的确有些意外。
  赵伯奇得意地道:“庄主一定更想不到,萧十一郎要我去典当这柄刀,目的也不过想再换几壶劣酒和一包花生而已,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如今已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以后武林中再也不会有萧十一郎这个名字了。”
  连城壁道:“这倒的确使人想不到。”
  赵伯奇笑道:“一个人若是终日只知道喝酒,无论名气有多响亮,总会毁在酒杯里。”
  连城壁点点头,道:“不错。”
  赵怕奇道:“所以,他已经不配使用这柄刀了,当今世上唯一配使用这柄刀的人,只有庄主。”
  连城壁道,“哦?”
  赵伯奇道:“现在就算叫萧十一郎用这柄刀去割草,相信他也割不断了。”
  连城壁道,“割鹿刀本就不是用来割草的,它的唯一用处。就是杀人。”
  赵伯奇怔了怔,道,“杀人?”
  连城壁道:“不错,杀人,尤其是自作聪明的人。”
  刀光一闪,已掠过赵伯奇的脖予。
  人头应刀落地,赵怕奇脸上的神情仍然未变。
  那是怔忡和错愕交织成的神情,他死也不明白,连城壁会突然向他出手。
  刀锋一片晶莹,滴血不沾。
  连城壁用手轻抚着刀锋,似赞赏,又似爱惜,低声道:“好刀,果然好快刀。”突然抬起头,提高声音道,“来人!”
  两名青衣壮汉应声而入。
  连城壁已将割鹿刀放回布包中,道,“快马追萧十二郎,要他把这柄刀当面送还给萧十一郎,并且告诉他,世上只有萧十一郎,才配用割鹿刀。”
  两名壮汉互望了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却没有问原因,接过布包,退了出去。
  直到离开了大厅,其中一个才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道:“萧十一郎能交到像我们庄主这种朋友,也算没有白活一生了。”
  另一个立刻附议道:“庄主对萧十一郎,的确已是仁至义尽……”
  人活在世上,有得意的时候,当然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
  所以,人就发明了酒。
  酒是人类的朋友,尤其失意的人。
  失意的人喝酒,是为了借酒浇愁。
  得意的人也喝酒,是为了表示人生得意须尽欢。
  于是,卖酒的地方永远不怕没有生顾。
  萧十一郎虽然也喝酒,却不是生顾。
  因为主顾都是花钱买酒喝,萧十一郎却没有钱。
  没有钱,有愿意请客的朋友也行。
  萧十一郎也没有请客的朋友。
  别说请客的朋友,连不请容的朋友也没有。
  既没钱,又没有朋友,酒却照喝不误,而且,不喝到烂醉。
  绝不停止。
  他已经不是喜爱酒的滋味,倒好像跟酒有仇,非把天下的酒全喝进肚子里,就觉得心有不甘。
  天下的酒,岂是喝得完的?
  因此,萧十一郎日日都在醉乡中。
  附近数十里以内,只要是卖酒的地方,萧十一郎都喝遍了。
  每一处地方,他都只能喝一次,结果,不是被揍得鼻青脸肿,就是被人像提野狗似的摔了出来。
  他非但一文不名,而且身无长物,连最后一件破衣服都被酒店伙汁剥下未过,幸亏那伙汁嫌它又破又赃,皱了皱眉头,又掷还给他。
  萧十一郎就穿着那件破衣失踪了。
  没有人看见他再在卖酒的地方出现。
  在人们心中,他已经是一个小小的泡沫,谁也不会去关心。
  只有萧十二郎正在关心。
  以前,只要卖酒的地方,就能找到萧十一郎,现在连卖酒的地方也找不到他了。
  萧十二郎绝不相信他能离开酒,但搜遍大小酒楼酒铺,甚至酿酒的酒房,都没有萧十一郎的人影。
  酒鬼离开酒,就像鱼离开水,怎样活下去呢?
  萧十二郎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
  就在这无所适从的时候,一阵咒骂声和喧哗声从“鸿宾酒楼”传了出来。
  “鸿宾酒楼”是当地豪华的酒家,光顾的食客,都是地方上最有钱、最有名望的仕绅富商,当然不可能这样喧晔,更不可能有咒骂的声音。
  酒楼门口围着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正在议论纷纷。
  两个衣履整洁的伙计,架着一个酒气醇天的醉汉由店中出来,然后,你一拳,我一脚,将那醉汉痛殴起来。
  边揍边骂道:“他妈的,今天可叫老子们逮住了,你躲在窖子里偷酒喝,却害老于们替你背黑锅,非揍死你这个王八蛋不可。”
  有那好心的人劝道:“别打了,瞧他已经醉成这样,也怪可怜的。”
  伙计道:“可怜?谁可怜我们?这小子在店里酒窖中躲了两天,整整偷喝了四大罐酒,老板怪我们偷的,要扣工钱,这也罢了,这小子偏偏又在空罐子里加水,害我们又挨客人责骂,险些连饭碗都砸了,是他存心不让我们过日子,不揍他揍谁?”
  醉汉两只手紧紧抱着头,任凭打骂,也不开口。
  人群中有人大声道:“好了,萧大侠来了,请萧大侠作个主,该打该罚。说句公道活。
  ”
  鸿宾楼的伙计,没有不认识萧十二郎的,连忙陪笑道:“萧大侠,您来得正好,就请您老评评理,这小子——”萧十二郎摆摆手,制止伙计再说下去,用两个捎头,轻轻托起醉汉的下巴。
  眼睛一亮。他怔性了。
  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抬起头,忽然大笑,道:“兄弟,好兄弟,你来了,我真欢喜,快请我喝一杯去。”
  萧十二郎冷冷道:“谁是你兄弟?”
  “我姓萧,你也姓莆,我叫十一郎,你叫十二郎,你不是我兄弟是什么?”
  萧十二郎仍然冷冷地道:“你是你,我是我,用不着拉关系。”
  萧十一郎涎着脸,笑嘻嘻道:“就算不是兄弟,我们总算是朋友,对不对?”
  萧十二郎道:“我也不是你的朋友。”
  萧十一郎道:“好!好!好!不是朋友也不要紧,请我喝两杯酒,这总可以吧?”
  萧十二郎摇摇头,道:“我没有请人喝酒的习惯。”
  萧十一郎要道:“那你借给我钱,我自己去喝,好不好?”
  萧十二郎又摇摇头,道:“我也不想借钱给酒鬼。”
  萧十一郎道:“只借十文钱,帮帮忙,明天就还你……”
  萧十二郎道:“一文钱也不借,我到这里来,只是要给你另外一件东西。”
  “哦?”萧十一郎眼睛突然亮了,道:“什么东西?”
  “你自己看吧。”
  布包解开,名闻天下的割鹿刀又到了萧十一郎手里。
  宝刀无恙,刀光仍然皎洁如秋水。
  萧十一郎高高举起割鹿刀,仰天大笑。
  他转动着醉眼,向四周缓缓扫过,道:“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世上最珍贵的割鹿刀,一柄价值连城的宝刀,你们听说过没有?”
  谁没听过割鹿刀的名字,人们都用惊讶的眼光望着萧十二郎,似乎在怀疑他为什么会把如此名贵的宝刀交给一个醉鬼。
  萧十一郎又把刀锋直逼到两名伙计面前,道:“你们认认清楚,这柄刀能值不少钱吧?
  ”
  两名伙计惶恐地看着萧十一郎,连连点头道:“是的!是很值钱的宝刀……”
  萧个一郎大笑着将刀掷在地上,道:“既然知道,就替找拿去押在柜上,先换几壶好酒来。”
  两名伙计迟疑下敢伸手,萧十一郎又大声道:“拿去呀,你萧大爷的酒虫已经炔爬到喉咙来了,还等什么?”
  萧十二郎看到这里,向那伙计暗暗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人群。
  谁能相信一代大侠会落到这步日地。
  萧十一郎以前也曾毫不考虑就掷下割鹿刀,那是为要救风四娘的命。
  现在,他同样毫不考虑就掷下割鹿刀,却只不过为了换几壶酒喝。
  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这一次是真正完了。
  彻底的完了。
  暴雨。
  暴雨初晴。
  萧十一郎想从泥泞雨水中站起来,却似已没有站起来的力量和勇气。
  他站起来,又倒了下去,倒在一个年轻人的脚下。
  一个和萧十二郎同样神气、同样骄做的年轻人。
  一个和他自己当年同样神气、同样骄做的年轻人。
  他看到这年轻人,就好像看到他自己的影子。
  可是现在,这影子已经消失了。
  这年轻人也正在看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右手握着一罐酒,左手握一把刀。
  割鹿刀。
  萧十一郎垂下头。
  他不敢面对这年轻人,也不敢面对这把刀。
  他不敢面对现实,甚至不敢面对过去。
  他只想尽量麻醉自己。
  现在对他说来,这年轻人手里的一罐酒,价值已远远地超过了割鹿刀。
  年轻人忽然道:“你想喝酒?”
  萧十一郎很快就点了点头。
  年轻人道:“可惜这不是你的酒。”
  萧十一郎握紧双手,用手背擦了擦干裂的嘴唇,又想站起来,又倒了下去。
  年轻人一直在盯着他,忽然扬起了手里的刀,道:“你想不想要这把刀?”
  萧十一郎扭着头。
  年轻人道:“可惜这把刀也已不是你的了。”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现在这已是你的刀?”
  年轻人道:“你昨天用这柄刀换取了一醉,我今天用一笑换来了这把刀。”
  萧十一郎道:“一笑,”年轻人露出了微笑,一种深沉的、锐利的、无法形容的微笑。
  他微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有人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更可怕。”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
  年轻人道:“我就是笑面十七郎。”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十七郎?”
  十七郎点点头。
  萧十一郎道,“你姓不姓萧?”
  十七郎没有回答这句活,只是盯着萧十一郎的眼睛。
  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问道:“你真的就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无法否认。
  十七郎道:“你真的就是那力战逍遥侯、火并大公子、以一把刀横扫武林的萧十一郎?
  ”
  萧十一郎也无法否认。
  十七郎又笑了,道:“听说你的刀法天下无双,你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
  萧十一郎道:“见识?怎么样见识?”
  十七郎道:“你还有手,这里还有刀,只要你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刀法,不但这罐酒是你的,鸿宾酒楼里的酒,你要拿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萧十一郎的双手又握紧。
  十七郎微笑道:“这是个好交易,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
  萧十一郎忽然大声道,“不行。”
  十七郎道,“不行?为什么不行?”
  萧十一郎道,“我不舞刀。”
  十七郎道:“为什么不能?手还是你自己的手,刀也还是你自己的刀。”
  萧十一郎勉强挣扎着挺起了胸膛,道:“我的刀不是舞给别人看的。”
  十七郎道,“你的刀是杀人的?”
  萧十一郎道,“是。”
  十七郎大笑,就好像他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可笑的事。
  萧十一郎直:“杀人并不可笑。”
  十七郎道:“你会杀人?”
  萧十一郎道:“嗯。”
  十七郎道,“你还能杀人?”
  萧十一郎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没有血,只有泥泞。
  十七郎道:“你还有手,这里还有刀,只要你能用你的手抽出这把刀来杀了我,这罐酒也是你的。”
  萧十一郎大声道:“我绝不会为了一罐酒杀人。”
  十七郎道:“你会为了什么杀人?”
  萧十一郎道,“我……”
  十七郎忽然飞起一脚,踢起了一片泥泞,踢在萧十一郎脸上,再用鞋底擦萧十一郎的脸。
  萧十一郎全身都已僵硬。
  十七郎道:“你会不会为了这个缘故杀人?”
  萧十一郎忽然抬起头,用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他。
  十七郎微笑道:“你下敢?”
  萧十一郎终于伸手要拨刀。
  刀就在他面前。
  可是,他的手好像永远也无法触及这把刀。
  他的手在发抖。
  他的手抖得像是秋风中的落叶。
  他的人,岂非也正如落叶般枯黄萎谢。
  十七郎又笑了,大笑。
  “我知道你并不是不敢杀人,只不过已不能杀人。”他大笑着道:“刀虽然还是昔日的割鹿刀,萧十一郎却已不是昔同的萧十一郎了。”
  酒楼忽然有人在问:“萧十一郎现在是什么?”
  十七郎用刀柄拍碎了酒罐上的封泥,将罐中的酒倒出来,倒在萧十一郎的脸上。
  这本是谁也无法忍受的屈辱,死也无法忍受的屈辱。
  无论谁碰到这种事,都一定会忍不住挺胸而起,挥拳,拔刀,拼命。
  萧十一郎却做了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
  他张开了他的口。
  他张开了他的口,并不是为了要呐喊,也并不是为了要怒吼。
  他张开了他的口,只不过是要去接流在他脸上的酒。
  已有人开始忍不住在笑。
  十七郎也在笑,大笑道:“你们自己看看他现在像什么?”
  这句活刚说完,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托住了他的时。
  他的人忽然像腾云驾雾般被托了起来,飞了出去。
  他手上的刀,已经在这只手里。
  这是谁的手?
  是谁的手能有这么神奇的力量?
  连城壁。
  侠义无双的连城壁。

 

 

第五十九章 真相大白

  萧十一郎抬起头,就看见了连城壁的脸。
  连城壁的脸上既没有讪笑,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温柔而伟大的了解与同情。
  他用另一只手扶起了萧十一郎。道:“走,我们喝酒去。”
  酒是什么滋味?
  只伯萧十一郎自己也分不出酒是什么滋味,他喝得太快也喝得大多。
  连城壁在看着他喝,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的酒量好像又精进了。”
  萧十一郎举杯,饮尽。
  连城壁道:“你一天要喝多少酒?”
  萧十一郎道,“越多越好,”连城壁道:“三坛够不够?”
  萧十一郎道:“马马虎虎。”
  连城壁道:“我们以前并不能算是朋友,可是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现在……”他长长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本该多陪你两天,却非走不可,我只能留下一百坛酒给你,让你尽一月之欢,一月之后,我再来看你。”
  萧十一郎立刻又举杯,饮尽,忽然流下泪来,流在空了的酒杯里。
  有谁看过萧十一郎流泪?
  没有人。
  有谁相信萧十一郎会为了区区一百坛洒而流泪?
  没有人。
  萧十一郎一向宁可流血,也不肯流泪。
  可是现在,他眼泪真的流了下来。
  连城壁看着泪珠流过他没有完全洗净泥泞的脸,又长长叹了口气,道:“你……”
  萧十一郎忽然打断他的活,道:“我们以前也许并不是朋友,但现在却已是朋友。”
  连城壁看着他,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问道:“我们现在真的已经是朋友?”
  萧十一郎在点头。
  连城壁道:“你流泪,是不是因为感激我?”
  萧十一郎不能否认。
  连城壁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
  他带着笑,把割鹿刀送到萧十一郎面前,道,“这是你的刀,现在还是你的。”
  萧十一郎垂下头,凝视着古雅而陈旧的刀鞘,过了很久,才喃喃道:“刀还是同样的刀,可是我呢?我已变成了什么东西?”
  连城壁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萧十一郎点点头,又摇摇头。
  连城壁道:“你不知道,一定不知道,因为……”
  萧十一郎道,“因为什么?”
  连城壁道:“因为真正知道这秘密的,天下只有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谁?”
  连城壁道:“一个你永远想不到的人。”
  萧十一郎又间了一次,“谁?”
  连城壁道:“我。”
  这个字说出口,他的眼睛已忽然变得锐如刀锋,他的手距离萧十一郎的脉门已不及五寸。
  他已准备好来应付各种变化。
  谁知萧十一郎居然完全没有反应。
  连城壁道:“你变成这样子,完全都是我害你。”
  萧十一郎还是完全没有反应。
  他的人似已完全麻木。
  连城壁看着他,瞳孔一直在收缩,缓缓道:“你知道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宗主人?”
  萧十一郎眼睛里空空洞洞的,茫然道:“你……”
  连城壁道!坏错,就是我,所有的一切计划。都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
  这句话本来应该像一根针,可是无论多么尖锐的针,刺在萧十一郎的身上,萧十一郎也完全下会有任何反应。
  这世上好像已不再有任何事能伤害他,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的真实感情?
  连城壁道:“那一天你们决战的时候,我也到了杀人崖,逍遥候坠崖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的,你带着冰冰走了,我就想法子下崖去看他。”l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去看他,为什么?”
  连城壁道:“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就这么样轻易死在下面的,这世上假如真有一个人能有两条命,这一个人一定就是他。”
  萧十一郎道:“你下去的时候,他真的还没有死?”
  连城壁道:“没有。”
  萧十一郎道:“你想救他?”
  连城壁笑了笑,道:“我想救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秘密。”
  萧十一郎道:“秘密?”
  连城壁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像他这种人的秘密,对别人来说,已不止是一种宝藏。
  ”
  萧十一郎道:“他的秘密,也就是天宗的秘密。”
  连城壁道:“不错。”
  萧十一郎道:“他将这秘密告诉了你?”
  连城壁道:“是的。”
  萧十一郎道:“他既然还没有死,为什么会把这秘密告诉你?”
  连城壁道:“因为他不能不说。”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连城壁叹了口气,道:“你实在变了,变得太迟钝,这句话你本来不该问的。”
  萧十一郎还是不懂。
  连城壁道:“因为你本该想得到,他若不说,就只有死。”
  萧十一郎道:“他说出来之后呢?”
  这城壁又叹了口气,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的,他说出来之后,死得当然更快。”
  萧十一郎笑了,笑得就像是个呆子。
  连城壁道:“我知道他的秘密后,就立刻又将天宗重新组织起来,只可惜无宗里还有些人不肯接受我的命令,所以我就故意让那些人在你和冰冰面前出现,我知道冰冰一定会让你杀了他们的。”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本就是借刀杀人,一石二乌之计。”
  萧十一郎在听着。
  连城壁道:“我本来也有很多机会杀你的,你自己也应该知道。”
  萧十一郎承认。
  连城壁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没有下手?”
  萧十一郎摇头。
  连城壁道:“因为我要让你活着比死更痛苦,我要彻底毁了你,我要让每个人都对你完全绝望,我要让每个人都认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畜生。”
  说到这里,他苍白的脸,已因激动而扭曲,眼睛里也已露出了悲愤痛苦之色。
  因为他又想起了沈壁君。
  他要夺回的,不仅是沈壁君这个人,还要夺回沈壁君的心。
  他一定会让沈壁君也同样对萧十一郎感到绝望。
  为了达到目的,他已不惜一切牺牲。
  他爱沈壁君,爱得太深,所以他恨萧十一郎,也恨得同样深。
  只有因爱而生出的仇恨,才是最强烈,最可怕的。
  萧十一郎又开始在喝酒。
  这么多的酒,本来已足够让他完全麻木,可是现在,他眼睛里还是露出了痛苦之色。
  不但有痛苦,而且还有恐惧。
  他恐惧的,也许并不是连城壁这个人,而是这种仇恨。
  连城壁道:“我用尽了一切方法,先让你的声名、财富、地位,都达到巅峰,然后再让你掉下来,利用你作工具,替我除去了那些叛徒,这两点你现在一定已经想通了。”
  萧十一郎道,“我……”
  连城壁道:“我本来还想要你到八仙船去,替我杀了最后那几个叛徒,只有那一次的计划,我没有完全成功。”他笑了笑,接着道:“可是到了那时候,世上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挡我,你就算不去,我也一样可以自己动手。”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故意让我错过了,因为你觉得你自己动手更方便。”
  连城壁道:“我的确喜欢自己动手,无论什么事都是一样。”
  萧十一郎道:“那瞎子也是你扮成的?”
  连城壁道:“我要让你有一种错觉,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认为逍遥侯还没有死。”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连城壁道:“因为我要把这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冰冰身上。萧十一郎垂下头,黯然道:“冰冰……冰冰……她真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连城壁道:“这一切计划大功告成之后,冰冰和逍遥侯就可以真的死了,这世上也就不会再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更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就是天宗的主人,所以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是白壁无瑕,侠义无双的连城壁。”
  萧十一郎已经醉了,已经醉得快要倒下去。
  可是他却还有一句话要问,非问不可。
  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支持住自己,大声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我?”
  连城壁道:“因为我要让你痛苦,我要让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呆子。”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温柔文雅的微笑他微笑着站起来,扳了扳萧十一郎的肩,道:“现在我要走了,那一百坛酒,我还是留给你,可是你最好记注,那也许是你生命中最后的欢乐,喝完了这一百坛酒之后,你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他没有再等萧十一郎回答,就走出了门,他走出门的时候,萧十一郎已倒了下去。
  无垢山庄巍峨如故,耸立在群山中,也耸立在世人心中。
  连城壁迈着轻快的步予芽过花园,整个人都似有轻飘飘的感觉。
  他从未没有像现在这样愉快过,不仅是为了多年宿愿一朝得偿,更主要的是,他没有用一分武力,不必凭借武功剑术。
  就已将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彻底击败,而且败得那样惨,那样可笑。
  至少,他证明了一件事,拥有绝世武功并不一定就是强者,而高超的智慧,精密的算计,才是争雄武林的真正本钱。
  不是吗?萧十一郎何等英雄,现在却变成了一条狗。
  一条连窝都没有的野狗,癞皮狗。
  连城壁真相大笑,这胜利的果实虽然得来不易,但他毕竟还是得到了。
  他默默进行着这个伟大的计划,默默忍受着各种心灵肉体上最惨重的打击——包括失去全部财产和最心爱的妻子,如今,彻又回到自己手中。
  除了沈壁君。
  他相信沈壁君业已投水而死,否则她一定会重回自己怀抱。
  死了沈壁君,却毁了萧十一郎,得失之间,仍然还是划算的。
  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有比沈壁君更好的女人,却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萧十一郎。
  大厅上寂静,灯火通明。
  那柄黄金铸成的剑,仍在灯下闪闪发光。
  连城壁的眼中也闪着异采。
  从今后,无垢山庄将永远成为人们心目中“仁义”的像征,连城壁三个字,也将永远流传不朽,成为侠中之侠,英雄中的英雄。
  谁也不会知道连城壁才是真正的天宗第二代,这秘密势将随萧十一郎同化乌有,永远没有被揭穿的时候。
  无垢山庄始终是白壁无瑕的,必然千秋万世受后人的尊敬和景仰。
  连城壁得意地笑了。
  这一刹那,他才真正确定自己是获胜者,多年来的忍耐和屈辱,终于得到了补偿。
  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不由自主,又抚摸首那柄金剑。
  剑是冷的,他的心却热得可以煮熟一头牛。
  灼热的手指触摸着剑身,给他一种清凉的感觉。
  他现在太兴奋,他需要清凉使自己的情绪稍微平静一些……
  突然,他怔住了。
  剑身上本来刻着四个字颂词:“侠义无双”。
  现在,仍然是那四个相同的字。
  只是字的顺序有一部分颠倒,变成了“侠义双无”。
  颂词下款,本来由当地父老联合署名。
  现在,仍刻有敬献人的名字。
  只是名字改变了,换成了:“大盗萧十一郎敬献”。
  金剑还是原来那柄金剑,除了字迹改变,其他没有丝毫异状。
  这表示剑上原有的字,是被人用“大力金刚手”类似的武功抹去,然后重新刻上现在的字句。
  除了萧十一郎,谁会做这种事?
  除了萧十一郎,谁有这分功力?
  可是,萧十一郎不是已经彻底毁了吗?
  难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圈套?
  连城壁突然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仿佛由春阳中一下跌进了冰窟里。
  一般莫可名状的寒意,忽然从四周围涌过来。
  人和心全冷了,冷得可以冻死十头斗。
  金剑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连城壁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忽然大声呼唤:“来人!”
  人来了,立刻就来了。
  连城壁的脸色已回复平静,一字字道:“燃薰香、备兰汤、设盛宴、传鼓乐!”
  薰香、兰汤、盛宴、鼓乐,是不是真的能使人平静?
  一个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使自己的情绪平静?
  连城壁把自己全身浸在温暖的浴水里,但他还是觉得全身冰冷。
  他从未真的被人击倒过,他绝不是个轻易就被击倒的人。
  可是,现在他心里就有了这种感觉。
  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彻底毁了萧十一郎。
  他要看着萧十一郎的生命和灵魂,全都毁在他自己的手里。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唯一真正毁灭了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愿望而已。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可笑。
  他想笑,纵情大笑。
  他真的笑了,大笑着站起来,赤裸裸地站起来,走出大厅。
  大厅里,彩烛高照,乐声悠扬。
  他赤裸裸地,走向一对对回旋曼舞的歌妓。
  他一定要尽量放松自己。
  因为他知道,这最后的一刻已经到了。
  不是萧十一郎倒下去,就是他倒下去,这其间绝无选择的大地。
  鸿宾酒楼。
  鸿宾酒楼里也同样有彩烛、有乐声、有歌妓。
  萧十一郎仿佛也同样庄尽量放松自己。
  桌上有杯,杯中有酒。
  萧十一郎的心里却已没有酒。
  他看着连城壁走进来,连城壁也正在看着他,两个人的眼睛都同样的清醒、冷静。
  在这一瞬间,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正在看着另一个自己。
  在他们的眼睛里,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在他们生命中某一个最秘密的地方,他们是不是有很多相同之处。
  为什么他们会爱上同一个女人?
  为什么会同样爱得那么深?
  没有言语。
  没有声音。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凝视着。
  也许直到现在,连城壁才真正看清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绝不是一个会被酒毁了的人。
  洒只不过是他的工具。
  桌上有杯,杯中有酒。
  连城壁忽然举杯一饮而尽,道:“好酒。”
  萧十一郎道:“是好酒。”
  连城壁道:“酒,替你做了很多事。”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壁道:“所以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壁道:“我当然也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等我。”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壁道,“也许我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萧十一郎道:“是。”
  连城壁笑了。
  萧十一郎也笑了。
  连城壁道,“请。”
  萧十一郎道:“请。”
  他们微笑着走出去。
  夕阳仍然艳丽,风却已经很冷了。
  冷得就好像他们的微笑一样。
  落叶萧萧。
  萧萧的落时正飘落在长街上。
  长街寂寥。
  夕阳照着峡谷。
  遍山残叶,红艳似火。
  连城壁的吕光像火一般的凝祝着萧十一郎。
  凝视着那柄闻名天下的刀。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把刀的锋利,能比得上割鹿刀。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手,能使得出萧十一郎那么可怕的刀法。
  这是武林中人尽皆知的事。
  连城壁自然也清楚得很。
  而现在,那把锋利的刀,正紧紧握在萧十一郎的手里。
  无论什么人,面对着这样的对于,都不免会产生出畏惧的感觉,但连城壁却绝对不会。
  只因为他心中充满了自信。
  多年前他就已有了这种自信,他相信世间再没有人能胜过他的剑法。
  萧十一郎是人,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他很镇定。
  他凝视萧十一郎,只不过想增加萧十一郎心里的压力。
  他凝视着萧十一郎,只不过想欣赏萧十一郎死前的表情。
  夕阳最后一丝余辉照在割鹿刀上,刀光闪亮了萧十一郎的眼。
  连城壁发现萧十一郎的眼里出现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一种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光辉。
  就在这时,连城壁的信心,忽然像暴露在阳光下的春雪一样,溶化,消失。
  他忽然有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恐惧。
  他这种恐惧的强烈,就好像刀光一样。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萧十一郎做了一件任何人永远梦想不到的事。
  萧十一郎放下了他的刀。
  放下了他的割鹿刀。
  放下了他那柄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割鹿刀。
  就放在连城壁面前。
  就放在连城壁伸手就可拿到的地方。
  然后,夕阳猛然不见了,刀光忽然不见了,萧十一郎也忽然不见了。
  因为在连城壁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萧十一郎,也没有了恐惧。
  但是,他也没有了自信。
  信心,虽然是克敌制胜最大的因素,可是对一个胜利者而言,信心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经获得了胜利。
  胜利的滋味是什么呢?
  是满足,是刺激,是欢愉,也是空虚。
  一种唯有胜利者才能体会到、了解到的空虚。
  一种“高处不胜寒”的空虚。
  就在这锐如刀锋、尖如刀尖、快如刀光的一刹那里,连城壁忽然有了这种空虚。
  这种比恐惧更可怕千万倍的空虚。
  他只看见割鹿刀。
  他只看见了放在地上的、他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割鹿刀。
  他没有看见萧十一郎。
  他也没有想到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把刀。
  真正可怕的是萧十一郎。
  一个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萧十一郎。
  夜。
  夕阳真的不见了。
  萧十一郎也真的不见了。
  等到连城壁要找萧十一郎的时候,萧十一郎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他的人忽然间好像已经和这个可以包容万事万物的黑暗溶为一体。
  任何人都知道黑暗是最可怕的。
  没有任何事比黑暗更可怕。
  因为黑暗代表了人类历史生活中某些不可知的恐惧。
  现在,萧十一郎的本身就已经是黑暗。
  黑暗。
  黑暗。
  连城壁眼前只有黑暗。
  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候,就是这一刹那。
  然后,他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他听见了一种神奇的、无法形容的、只有他自己听见才会觉得恶心的声音。
  他听见了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月。
  今夕有月。
  星。
  今夕有星。
  今夕是何夕。
  星光月光都洒在连城壁的脸上,连城壁的脸苍白如今夕的月,今夕的星。
  连城壁的脸色苍白如萧十一郎的眼睛。
  没有人能形容萧十一郎的眼睛,更没有人能形容萧十一郎此时此刻的眼睛。
  没有人能形容,也没有人能知道萧十一郎此刻眼中的表情是满足,是刺激,是欢愉,还是空虚。
  有谁能知道这种空虚是什么意义?
  有谁能知道这种空虚是多么空虚?
  有谁能知道萧十一郎现在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现在的心情。
  没有人知道萧十一郎现在所想到的是什么事。
  他想到的是白云,是泪水,是白云下的山坡,是流水的河滩:是山坡上的密语,是河滩上的柔情。可是每个人都应该想得到这是谁的柔情,是谁的密语,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和心酸,为什么这种密语柔情中要有这么多的痛苦和心酸?
  为什么这代价永远无法偿还?他手里已没有他的割鹿刀。
  真正能杀人的,并不是他的割鹿刀,而是一柄看不见的刀。现在,他又放下了这把刀。
  月光仍在地上。
  星光仍在地上。
  割鹿刀也仍在地上。
  可是萧十一郎已经不在了。
  萧十一郎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连城壁的生命,却带走了他一生中所希冀的一切——希望、骄傲、光荣。
  他走的时候,只说了一旬话:“你不能死,因为我还是欠你的。”
  你不能死。
  我不能死。
  风四娘不能死。
  沈壁君更不能死。
  可是千千万万年以来,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有谁能真的不死呢?
  有谁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