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
   —古龙
第五十三章 揭开面具

  若说江猢中有一半人都认得沈壁君,这句话当然更夸张。
  可是江湖中知道她的人,绝不比知道风四娘的人少——不但知道她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也知道她是个端庄的淑女。
  像她这样的女人,既不会随便说话,更不会说谎话。
  没有把握的事,她是绝不会随随便便就说出来的。
  ——难道这个人真的就是史秋山?
  大家的眼睛,跟着她的眼睛看过去,就看到了一张奇怪的脸。
  一张挤没有眉毛,也没有鼻子,甚至连嘴都没有的脸。
  ——张木板脸。
  ——她说的竟是这脸上戴着盖子的青衣人。
  大家只看了他一眼,就扭过头,谁也不愿再看他第二眼。
  这张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却有两个洞,两个又黑又深的洞。
  洞里的一双眼睛,就像是两把锥子。
  甚至连霍无病都不愿再多看他一限,转过头,打量着沈壁君,“你说他就是史秋山?”
  沈壁君用力握紧了双拳,点了点头。
  霍无病冷笑道,“可是我们上船的时候,他已经在船
  沈壁君道:“刚寸那个人不是他。”
  霍无病道:“不是?”
  风四娘抢着道:“刚才萧十一郎舞刀的时候,这个人已换了一个。”
  霉无病皱起了眉。
  风四娘道:“这个人刚才是不是忽然不见过一次?”
  丞无病道:“嗯。”
  风四娘道:“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已换过一个人了。”
  但无病道:“换成了史秋山?”
  凤四娘道:“我看不出,可是沈……我的朋友若说这个人就是史秋山,那么就一定是的。”
  霍无病道:“她……”风四娘不让他开口,又道:“你若不相信,为什么不打开这个人脸上的盖子来看看?”
  霍无病终子又转过头,看了他第二眼。
  这张木板脸上当然还是不会有一点表情,可是脸上的两个洞里,那种锥子般的眼睛,却已变得更黑、更深、更可怕。
  风四娘道:“你若不是史秋山.为什么不敢让别人看见你的脸。”
  王猛忍不住道:“你若真的是史老二,也不妨说出来,我们总是兄弟,绝不会帮着外人来对付你。”
  青衣人忽然道:“猪!”
  王猛怔了怔,道,“你说什么?”
  青衣人冷冷道:“我说你们都是猪。”
  王猛瞪大了眼睛,好像还没有完全听懂这句话。
  他并不是反应很快的那种人。
  青衣人道,“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他指的是沈壁君。
  风四娘刚才虽然说瞩一个沈字,可是大家井没有注意。
  青衣人道:“她就是沈劈君,就是为萧十一郎连家都不要了的那个女人,为了萧十一郎,她连丈大都可以出卖,她说的话你们居然也相信?”
  沈壁君的脸色虽然更苍白,神情居然很镇定,风四娘几次要跳起来打断这人的话,却被她拉住。
  灯光照在她脸上,这次她的头并没有垂下去,反而抬得很高。
  这件事对她说来已不再是羞耻。
  青衣人道,“你凭什么说我是史秋山,你有什么证据?”
  沈壁君道:“你的脸就是证据。”
  青衣人道:“你看见过我的脸?”
  沈壁君道:“你敢掀开面具未,让别人看看你的脸?”
  青衣人道:“我说过,我不是未让别人看的。”
  沈壁君道:“你是来杀人的?”
  青衣人道:“是。”
  沈壁君道:“现在就已到了杀人的时候。”
  育衣人道:“哦?”
  沈壁君道:“你的面具一掀开,至少会有一个人倒下去。”
  青衣人道:“谁?”
  沈壁君道:“不是我,就是你。”
  青衣人道:“我若不是史秋山,你情愿死?”
  沈壁君道:“是。”
  青衣人冷笑,道:“妄下判断,不智已极,你已死定了。”
  沈壁君道:“我本就在等。”
  青衣人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过来掀开我这个面具?你不敢?”
  沈壁君没有再说话。
  她已走过去。
  萧十一郎轻轻吐出口气,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沈壁君变了。
  她本来从不愿说一句伤人的话,可是刚寸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锋锐如刀。
  她本是个温柔脆弱的女人,可是现在却已充满了决心和勇气。
  ——难道这才是她的本性?
  一一宝石岂非也要经过琢磨后,才能发出灿烂的光华?
  萧十一郎看着她走过去,并没有拦阻,因为他心里充满了骄傲。
  为她而骄做。
  他知道她现在毕竟已站起来了,已不再是倚着别人站起来的,而是用自己的力量,用自己的两条腿。
  风四娘却忍不住道:“小心他乘机出手。”
  沈壁君头也不回,道:“他不敢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沈壁君道:“因为我不但已看出了他的真面目,也已知道他的主子是谁。”
  “是谁?”
  沈壁君道:“是……”她只说出一个字,舱外突然有个人冲了进来,大声道:“沈姑娘千金之体,何必冒这种险,我掀开他面具岂非也一样。”
  说到第二句话,这人已冲到青衣人面前,枯瘦矮小,灵活如猿猴,竟是南派形意门的掌门人“苍猿”侯一元。
  看见他冲过来,青友人黑洞里的瞳孔突然收缩,竟似比别人更吃惊。
  “你……”他想说话,侯一元的出手却比他更快,已闪电般搭上了他的面具。
  只听“啵”的一声,火星四溅,厚木板做成的面具,突然碎裂。
  船舱里立刻响起一声惨厉的呼号,侯一元身子已凌空跃起,反手撒出一掌丧门钉,隔断了退路,“飞鸟投休”,正准备穿窗而出。
  他出手之狠、准、快,竟远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尤其这一掌丧门钉,更阴狠毒辣,十三点寒光,竟全都是往沈壁君身上打过去的。
  他算准了萧十一郎他们必定会先抢着救人,已无暇拦他。
  可是他忘了身旁还有个已毁在他手里的青衣人,他低估了仇恨的力量。
  青衣人的脸,虽然已血肉模糊,全身虽然都已因痛苦而痉孪扭曲,两肩的琵琶骨,也已被炸碎。
  可是他死也要留下侯一元。
  他虽然已抬不起手,可是他还有嘴,还有牙齿。
  侯一元身子已穿窗而出,突然觉得脚踝上一阵剧痛。
  青衣人竟一口咬在他小腿上,就像是条饥饿的野兽,咬住了它的猎物,一口咬住,就死也不肯放松。
  船舱中又响起一声呼号,这次呼号声却是侯一元发出来的。
  他的人已跌在窗框上,鲤鱼打挺,还想再翻身跃起。
  青衣人的头却已撞了过去,撞在他两腿之间。
  他的人也突然扭曲,从窗框上直滚下去,眼泪、鼻涕、水,流满了一脸,脸色已惨白如纸。
  接着,每个人都嗅到了一阵扑鼻的臭气,都看见他的裤子已湿。
  每个人都活过。
  每个人都难免一死。
  可是有些人不但活得卑贱,死得也卑贱,这才是真正值得悲哀的。
  青衣人也倒了下去,仰面倒在地上,不停地喘息。
  他满脸是血,满嘴是血,有他自己的血,也有他仇人的血。
  没有人开口说话,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吐了。
  青衣人却突然发出了微弱的呼声:“老三……老三……”他在呼唤他的兄弟。
  也许有人还想问他究竟是谁,听见这呼声,也不必再问了。
  沈壁君竟真的没有看错。
  霍无病脸色看来更憔悴,长长叹息,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史秋山的语声如呻吟,他们只有蹲下来,才能听得清,“老
  大,我错了,你们不能再错,你真正的仇人并不是萧十一郎,他并不该死,该死的是……”霍无病用力握住他的手:“死的是谁?”
  史秋山挣扎着,终于从嘴里说出三个字,只可惜他说的三个字,也没有人听得见了。
  该死的人究竟是谁?
  第一个青衣人又是谁?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史秋山临终前说出的那三个字,究竟是谁的名字?
  尸体已搬出去,是同时搬出去的。
  ——他们岂非本就是从一条路上来的人?
  “这件事原来是他们早就串通好了的。”
  “嗯。”
  “侯一元早已知道第一个青衣人已走了,已换成了史秋山,所以故意喊出了那一声‘混元一气功’,来为他掩护。”
  “不错。”
  “可是史秋山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忽然失踪。”
  “所以他们早已安排了另外一个人的尸体,李代桃僵,使别人认为史秋山已死了,而且是死在风四娘子里的。”
  王猛握紧双拳,恨恨道:“那老猴子居然还故意要我去找到那个人的尸体。”
  风四娘道:“因为他想要你来找我拼命。”
  王猛铁青的脸也红了。
  这次风四娘当然放过了他,轻轻叹息着,又道:“我若是你,我也会这么想的。这计划实在恶毒周密,他们一定连做梦
  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能看破他们的秘密。”
  ——那第一个青衣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走?
  ——他走后为什么还要人代替他?
  ——史秋山为什么肯代替他?
  ——他们究竟有什么用意?是什么来历?
  风四娘道:“现在我只知道一点。”
  “哪一点?”
  “我只知道他们一定都是天宗的人。”
  “天宗是什么?”
  王猛还想再间,霍无病已站起来,慢慢道:“这些事我们己不必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该走了。”霍无病目光凝视着远方,并没有看萧十一郎,但是他这句话却是对萧十一郎说的,又道:“也许我们本就不该来。”
  他拉着王猛走出去,头也没有回。
  然后外面传来“噗通,噗通”两声晌,他们显然并没有等渡船来。
  萧十一郎忽然道:“其实他们本不必这么急着走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要走的人既然不止他们两个,渡船一定很快就会来的。”
  他目光也凝注在远方,也没有去看沈壁君。
  这句话他是对谁说的?风四娘心里很难受,却不知是为了他?是为了沈壁君?还是为了她自己?
  她还没有开口,沈壁君却忽然道:“今天晚上,也许不会再有渡船来了。”
  风四娘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又问道:“为什么?”
  沈壁君道,“因为该走的都已走了,渡船又何必回来?”
  风四娘道:“可是你……”沈壁君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先去看看楼上的酒喝完了没有,你若是不敢喝,最好赶快乘这机会逃走。”
  看着她走上楼,凤四娘也笑了,摇着头笑道:“我也是女人,可是女人的心事,我实在连一点也不明白。”
  萧十一郎也在笑,苦笑。
  风四娘看了他一眼,忽又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是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萧十一郎在听着。
  风四娘目光也凝视着远方,不再看他:“我现在总算已明自,被人冤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萧十一郎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实在很不好受……”有些人很少会将酒留在杯里,也很少将泪留在脸上。
  他们就是这种人。
  他们的酒一倾满,杯就空了。
  他们并不想真正享受喝酒的乐趣,对他们来说,酒只不过是种工具。
  一种可以专人“忘记”的工具。
  可是他们心里也知道,有些事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现在风四娘的眼睛更亮了,沈壁君眼睛里却仿佛有了
  层雾。
  她们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既没有要别人陪,也没有说话。
  凤四娘从未想到沈壁君也会这么样喝酒,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样喝酒。
  她知道她地不是想借酒来忘记一些事,因为那些事是绝对忘不了的。
  她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她心里有些话要说,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酒岂非总是能给人勇气。
  风四娘忽然放下酒杯,道:“我不喝了。”
  沈壁君皱眉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一喝醉,就听不见了。”
  沈壁君道:“听不见什么?”
  凤四娘道:“听不见你说的活。”
  沈壁君道:“我没有说话,什么都没有说。”
  风四媲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而且迟早总要说出来的。”
  一一这句话她本来也不该说,她说出来,只因为她已不停地喝了几杯酒。
  沈壁君当然还能听得见,她也放下了酒杯,轻轻地,慢慢地……
  她脸上仿佛也蒙上了一层雾,忽然道:“你们知不知道走了的那个青衣人是谁?
  这时湖上也有了雾,缥缥缈缈,迷迷蒙蒙的,忽然间就变得浓了。一阵风吹过来,乳自色的浓雾柳絮般的飘入了窗户。
  从窗子里看出去,一轮冰盘般的圆月,仿佛已很遥远。
  他们的人却在雾里,雾飘进来的时候,沈壁君已走出去。
  楼上也有个窄窄的门,门外也有道低低的栏杆,她倚着栏杆。
  凝视着湖上的雾,雾中的湖,似已忘了刚才问别人的那句活。
  风四娘却没有忘记提醒她:“你已看出了那个青衣人是谁?”
  雾在窗外飘,在窗外飘过了很久,沈壁君才慢慢说道:“假如你常常注意他,就会发现他有很多跟别人不同的地方。”
  这并不能算是回答,风四娘却在听着,连一个字都不愿错过。
  “每个人都一定会有很多眼别人不同的特征,有时往往是种很小的动作,别人虽然不会注意,可是假如你已跟他生活了很久,无论多么小的事,你部绝不会看不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又停下来,这次风四娘居然没有插嘴。
  “所以他就算脸上戴着面具,你还是一样能认得出他。”沈壁君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到这里,就觉得那个青衣人一定是我认得的人,所以我一直都在注意着他。”
  风四娘终于忍不住道:“所以他们一换了人,你立刻就能看出来?”
  沈壁君点点头,却没有回头。
  风四娘道:“你怎么看得出第二个人是史秋山?”
  沈壁君道:“因为他平时手里总是有把扇于,他总是不停地在转着那柄扇子,所以他手里没有扇子的时候,他的手也好像在转着扇子一样。”
  风四娘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间道:“连城壁呢,他有什么地方跟别人不同?”
  现在她当然已知道第一个青衣人就是连城壁,除了连城壁外,还有谁跟沈壁君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沈壁君道:“你也知道他一定会来赴约的。”
  凤四娘道:“可是他没有想到萧十一郎也在水月楼,所以他先到这里来看看动静。”
  沈壁罪道:“他许他们早已知道萧十一郎在水月楼,所以才把约会的地点订在这里。”
  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出萧十一郎的名字,她确实一直表现得很镇定,可是说到这四个字时,她声音还是带着种奇怪的感情。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来了。”
  沈壁君道:“他来了。”
  风四娘道:“他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走?”
  沈壁君道:“也许他要乘这机会,去安排些别的事。”
  风四娘道:“他既要走,为什么义要史秋山代替他?”
  沈壁君道,“因为他一定要有这么样一个人留在这里,探听这里的虚实动静。”
  凤四娘道:“等到他要再来时,也可以避过了别人的耳目。”
  沈壁君道:“他们随时都可以换一次人。”
  风四娘道:“你想他是不是一定还会再来?”
  沈壁君道:“一定会的。”她的声音又变得很奇怪:“他一定会来,所以我一定要走。”
  连城壁再来的时候,就是他要和萧十一郎分生死,决胜负的时候。
  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大,一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无论他们谁胜谁负,他都绝不能在旁边看着。
  她当然要走。
  凤四娘道:“可是你没有走。”
  沈壁君道:“我没有走。”
  风四娘道:“你图下来,为的就是要说出这件事?”
  沈壁君道:“我还有句话要说。”
  风四娘道:“你说。”
  沈壁君道:“这几天来,你一定看得出我已变了很多。”
  风四娘承认。
  沈壁君道:“你猜不出我为什么会变?”
  风四娘道:“我没有猜。”
  沈壁君道:“一个人若是真正下了决心,就会变的。”
  风四娘道:“你已下了决心?”
  沈坠君道:“嗯。”
  风四娘道:“什么决心?”
  沈壁君道:“我决心要告诉你一伴事。”
  风四娘在听着,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她忽然感觉到沈壁君要告诉她的这件事,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
  沈壁君道:“我要告诉你,只有你才能做萧十一郎最好的伴侣,也只有你才真正了解他,信任他,他若再让你走,他就是个白痴。”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的人忽然飞起来,跃入了湖心,风四娘跳起来,冲过去,却已来不及了。
  她冲到栏杆前时,沈壁君的人已没入那烟一般的浓雾里,雾里传来“噗通”一声,一个人从她身旁冲过去飞起,落下,萧
  十一郎也已跃入湖心。
  风四娘跺了跺脚,回头道:“快叫人拿灯来,灯越多越好。”
  这句话她是对冰冰说的。冰冰却只是痴痴地坐在床头,动也没有动。苍白美丽的脸上,带着种没有人能了解也没有人能解释的表情。
  她这样已坐了很久,只不过谁也没有去注意她而已,风四娘又跺了跺脚,也跳了下去。
  猢水冰冷,风四娘的心更冷,她看不见萧十一郎,也看下见沈壁君。
  她想呼唤,可是刚张开嘴,就有一大口冰冷的湖水涌了过来,灌进她的嘴,湖水冷得就像是剑锋,从她嘴里,笔直地刺入她心里,她这才想起自己并不是个很精通水性的人,在水里,她永远救不了别人的,只有等别人来救她,等她想起这一点时,她的人已在往下沉。
  雾也是冷的,船上的灯火在冷雾中看来,仿佛比天上的残星还遥远。
  死却已很近了,奇怪的是,在这一瞬间,她并没有感觉到对死亡的恐惧,有很多人都说,一个人在死前的那一瞬间,会想到许许多多的奇怪的事。

第五十四章 春残梦断

  可是现在她却只在想一件事——萧十一郎是不是能救得了沈壁君?
  她拼命想跳起来,再找他们。
  她没有跳起,她全身的筋都仿佛在被一只看不见的鬼手抽动着。
  灯光更朦胧,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又冷又黑暗。
  黑暗中忽然又有了一双发亮的眼睛,一双眼睛忽然又变成了无数双。
  无数双眼睛都是萧十一郎一个人的。
  她并不想死。
  可是就算在最后那一瞬间,她也没有在为自已的生命祈求。
  她只祈求上苍,能让萧十一郎找到沈壁君,救回沈壁君。
  因为她知道,沈壁君若死了,萧十一郎的痛苦会有多么强烈深远。
  那种痛苦是她宁死也不愿让萧十一郎承担的。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了解风四娘对你的感情?
  你难道一定要等到她死?
  天亮了。
  ——黑夜无论多么长,天总是会亮的。
  阳光升起,湖面上闪烁着金光。
  萧十一郎眼睛里却已没有光,现在你若看见他的眼睛,一定不会相信他就是萧十一郎。
  只有在一个人的心已死了的时候,才会变成这样子。
  他的眼睛几乎已变成死灰色的,甚至比他的脸色还可怕。
  风四娘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双眼睛。
  风四娘井没有死。
  他醒来时,身上是温暖而干燥的,可是她的心却比在湖水中更冷。
  因为她看见了萧十一郎的眼睛。
  因为她没有看见沈壁君。
  船楼上没有第三个人——难道连冰冰都已悄悄地走了?
  昨夜的残酒还留在桌上,一张翻倒的椅子还没有扶起来。
  迂华丽精雅的楼船,在白天的阳光下看来,显得说不出的空虚,凌乱。
  ——沈壁君呢?
  ——难道他没有找到她?
  ——难道她已消失在那冰冷的水中,冰冷的湖水里?
  风四娘不敢问。
  看见萧十一郎眼睛里那种绝望的悲伤,他也不必问。
  ——我还活着,沈壁君却已死了。
  ——他把我救了回来,却永远失去了沈壁君。
  风四娘没有动,没有开口,可是她的心已碎了,碎成了无数片。
  他痛苦,并不是完全为了沈壁君的死,而是为了萧十一郎。
  她深深了解到他心里的痛告和悲伤,这种悲痛除了她之外,也许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像。
  萧十一郎就坐在舱门旁,痴痴地望着门外的栏杆,栏外的湖水。
  西湖的水波依然还是那么美。
  沈莹君呢?
  如此美丽的湖水,为什么也会做出那么残酷无情的事?
  萧十一郎也没有动,没有开口。
  他的衣服已被自远山吹来的秋风吹干了,他的泪也干了。
  春蚕的丝已吐尽,蜡炬已成灰。
  阳光更灿烂。
  在如此艳丽的阳光下,人世问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悲伤和不幸?
  风四娘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萧十一郎没有回头,没有看地。
  风四娘倒了杯酒,递过去。
  萧十一郎没有拒绝,也没有伸手来接。
  看见他空空洞洞的眼睛,看到他空空洞洞的脸,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要将他抱在怀里,用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法子未安
  慰他。
  她没有这么做。
  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的安慰对他来说,都只不过是种尖针般的讽刺。
  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安慰他,可是无论什么事都可能伤害到他。
  这种心情,也只有她能了解。
  日色不断地升高,水波不停地流动……
  凤中不时传来一阵阵歌唱欢笑,现在正是游湖的好时候,连凤都是清凉温柔的。
  萧十一郎额上却已流下了汗。
  冷汗!只有在心里觉得恐怖的时候,寸会流冷汗。
  她也了解他心里的恐惧。
  生命并不如人们想像中那么短促,一年有那么多天,一生有那么多年,那空虚、寂寞、孤独、漫长的岁月,叫他如何过得下去?
  风四娘用力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泪,抬起头,才发现日色已偏西。
  一天中最可贵的时候已过去。
  从现在开始,风只有越来越冷,阳光只有越来越黯淡。
  他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坐着,已不知不觉坐了好几个时辰。
  这段时候过得并不快。
  绝没有任何人能想像,他们是如何挨过去的。
  风四娘只觉得全身都已坐得麻痹,却还是没有动。
  她的嘴唇已干裂,酒杯就在她手里,她却连一口也没有喝。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萧十一郎忽然道:“你能不能说说话?”
  他的声音虽低,风四娘却吃了一惊。
  她想不到他会忽然开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她又能说什么?
  萧十一郎空虚的目光还是停留在远方,喃喃道:“随便你说什么,只要你说……最好不停他说。”
  他们实在已沉默了太久,这种沉默简直可以令人发疯。
  ——沈壁君?
  这本是风四娘最想问的一句话,可是她不敢问。
  她举起酒杯,想把怀中的洒一口喝下去,却又慢慢地放下酒杯。
  萧十一郎道:“你本该有很多话说的,为什么不说?”
  风四娘终于轻轻吐出口气,颞颥着道:“我……我正在想……”萧十一郎道:“想什么?”
  风四娘道:“我正想去找冰冰。”
  萧十一郎道:“你不必找。”
  风四娘道:“不必?”
  萧十一郎道:“因为她也走了,我回来的时候,她已走了。”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是眼睛却在不停地跳动。
  虽然他已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但是就连他自己身上也有很多事是他自己无法控制的。
  冰冰果然也走了。
  ——无论如何,逍遥侯总是她的骨肉。
  ——他既然还没有死,就一定会再来。
  ——他既然一定会来,她岂非也就一定要走?
  ——沈壁君都已走了,她为什么不能走?
  风四娘用力握着手,指甲已刺入肉里。
  她忽然很恨沈壁君。
  现在眼看着已快到了萧十一郎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在那一到里,他的生命和荣誉,都要受到最可怕的考验和判决。
  不是生,就是死。
  不是光荣地活下去,就得屈辱地死。
  这正是他最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可是她居然走了。
  她走,虽然也是因为爱。
  她爱得虽然很真,很深,可是她的爱却未免大自私了些。
  对风四娘说来,爱不仅仅是种奉献,也是种牺牲,完完全全的彻底牺牲。
  要牺牲就得有忍受痛苦和羞辱的勇气。
  她若是沈壁君,就算明知要面对一切痛苦和羞辱,也绝不会死的。
  她绝下会以“死”来逃避。
  萧十一郎道,“你想不到冰冰会走?”
  风四娘道:“我……”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语,道:“无论你怎么想,都想错了。”
  风四粮道,“可是……”萧十一郎道:“因为你不了解她,所以你绝对想不到她为什么要走。”
  他要风四娘说话,却又不停地打断她的话。
  他要风四娘说话的时候,也许就正是他自己想说话的时候。
  人的心理,岂非总是充满了这种可悲又可笑的矛盾。
  风四娘只有听他说下去。
  萧十一郎果然又接着道:“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告诉过我,她要死的时候,一定会悄悄地溜走,既不告诉我,也不让我知道。”他的眼角又在跳动:“因为她不愿让我看着她死,她宁愿一个人偷偷地去死,也不愿让我看着难受。”
  风四娘黯然道:“我本该想到的,我知道她是个倔强好胜的女孩子,也知道她的病。”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刚才一定想错了,真正了解一个人并不容易。”
  这句话中是不是还另有深意?
  他是不是在后悔,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沈壁君。
  风四娘不让他再想下去,立刻又问道:“她的病最近又重了?”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她的病己越来越恶化,已不能跟着我到处去流浪,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停留下来。”
  风四娘道:“你故意将这一带的江湖豪杰都请了来,为的就是要让她看看,其中是不是还有天宗的属下?”
  萧十一郎慢慢地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希望你们听到我的消息后,会找到这里来,可是我想不到……”——他想不到她们这一来,竟铸下了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大错。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风四娘也没有让他说出来。
  她已改变了话题,道:“你真的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至少很有可能。”
  风四娘道:“难道他就是那个养狗的人?难道连城壁约会的就是他?”
  萧十一郎逍:“我希望是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应该算清的帐,迟早总是要算的,能一次算清岂非更好?”——这笔帐真的能一次算清?
  ——这么多恩怨纠缠,情仇交结,一次怎么能算得清?
  ——也许只有一种法子能算得清。
  ——一个人若是死了,就再也不欠别人的,别人也不再欠他。
  风四娘看着他,忽然发觉自己也在流着冷汗,因为她心里忽然也有了和萧十一郎同样的恐惧。
  生命是美丽的。
  春天的花,秋天的树,早上的阳光,晚上的月色,风中的高歌,雨中的漫步……
  这一切全都是美丽的。
  可是等到不再有人能跟你分享这些事时,它就只会让你觉得更寂寞,更痛苦。
  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萧十一郎振作起来?
  萧十一郎忽然道:“今夜还不到十五,我们还可以大醉一场。”
  风四娘道:”你想醉?”
  萧十一郎道:“你陪不陪我?”
  风四娘已站起来,道:“我去找酒。”
  楼下就有酒,确已没有人。
  所有的人都已走了,连这水月楼船上的伙夫和船娘也走了。
  船在湖心,船上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里已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可是这世界为什么如此残酷?
  能和萧十一郎单独相处,本是风四娘最大的愿望,最大的快乐。
  可是现在她心里却有种令她连脚尖部冷透的恐惧。
  难道所有的人都已背弃了他们?难道他们已只有仇敌,没有朋友?
  能帮助他们的人的确已不多。
  风四娘轻轻吐出口气,提起精神,找了坛最陈的酒。
  ——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还在一起。
  ——我们就算死,好歹也死在一起。
  于是她大步走上了楼。
  又是一天过去,又是夜深时候。
  酒坛子摆在桌上,萧十一郎和风四娘面对面地坐着,两个人虽然都没有提起沈壁君,可是心里却都有个抹也抹不去、忘也忘不了的影子。
  这影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和萧十一郎之间的距离,仿佛比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还疏远。
  萧十一郎忽然道:“我们认识好像已有十多年了。”
  风四娘道:“十六年。”
  她嘴里发苦,心里也是苦的——十六年,人生中又有几个十六年?
  萧十一郎道:“这些年来,我们相见的时候虽不乡,可是我知道你比谁都了解我。”
  风四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也该原谅我。”
  风四娘道:“原谅你?”
  萧十一郎道:“我这一生中所做的错事太多,本不该要人原谅的。”
  风四娘道:“每个人都难免有错。”
  萧十一郎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得付出代价,”风四娘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道:“你想付出什么代价?
  死?”
  萧十一郎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想死,所以你要我原谅你,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若死了,就更对不起我。”
  萧十一郎也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黯然道:“我若不死,又怎么能对得起她?”他不让风四娘开口,接着又道:“这世上若是没有我这么样一个人,她一定会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可是现在……”风四娘忽然站起来,道:“下面还有酒,我再去找一坛,我还想喝。”
  她并不是真的想醉,只不过不愿听他再说下去,她必竟只
  是个女人。
  楼下的灯光早已灭了,楼梯窄而黑暗,她一步步走下去。
  只觉得心里飘飘忽忽,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空的。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月色如此温柔,她走下楼,抬起头,忽然发现有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黑暗里。
  “什么人?”
  黑暗中的人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她已看清了这个人——一件破旧的青市长衫,一个乎板的白布面具。
  那神秘的青衣人又来了,这次来的当然绝不会是史秋山。
  风四娘道:“你究竟是谁?”
  青衣人还是没有动,没有开口,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个在死的鬼魂,又回来向人索命。
  风四娘长长吸了口气,冷笑道:“不管你是人是鬼,这次你既然又来了,就得让我看看你的脸,否则你就算是鬼,也休想跑得了。”
  她的眼睛发着光,她已快醉了。
  风四娘已经快醉了的时候,若是想做件事,天上地下所有的人和鬼加起来,也休想拦得住她。
  他忽然冲过去,掀起了这人的面具。
  这人还是没有动,月光恰巧照在他脸上。
  风四娘怔住,又长长吐出口气,道:“连城壁,果然是你。”
  违城壁苍白的脸上全无血色,眼睛里却布满了血丝,竟像是也曾流过泪。
  风四娘冷笑道:“一向自命不见的无垢公子,几时也变得
  下放见人了?”
  连城壁冷冷地看着她,一张脸还是像戴青个面具一样。
  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有时就是种最悲伤的表情。
  ——他和沈壁君,岂非本是时人人都羡慕的少年侠侣。
  ——这世上若没有萧十一郎,他岂非也可以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想起了他的遭遇,风四娘的心又软了,忍不住叹息道:“你若也想喝杯酒,就不妨跟我上去,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曾在一起喝过酒的?我们三个人。”
  连城壁当然记得,那些事本就是谁都忘不了的。
  他看着风四娘,不禁也长长叹息,就在他的叹息声中,风口娘忽然看见一只手伸了过来。
  一只很白,很秀气的手,手腕纤秀,手指柔细。
  可是风四娘看见了这只手,一颗心却已沉了下去,她已认出了这是谁的手。
  就在这时,这只纤美柔白的手,已闪电般握住了她的臂。
  只听一个人在她身后带着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曾在一起喝过酒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的笑声也很温柔,他的手却已变得像副铁打的手铐。
  花如玉,风四娘用不着回头去看,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花如玉。
  她宁愿被毒蛇缠住,也不愿让这个人碰她一根手指。
  花如玉的另一只手,却偏偏又搂住了她的腰,微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喝的还是洞房花烛酒。”
  风四娘没有开口,她想大叫,想呕吐,想一脚把这个人活活赐死,可惜她却只能乖乖地站着。
  她全身都已不能动,全身都已冷透,幸好这时她已看见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就站在楼梯上,脸色甚至比连城壁更苍白,冷冷道:“放开她!”
  花如玉眨了眨眼睛,故意问过:“你是她的什么人?凭什么要我放开她?”
  萧十一郎道,“放开她!”
  花如玉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她的什么人?知不知道我们已拜过天地,入过洞房?”
  萧十一郎的手握紧刀柄。
  刀是割鹿刀,手是萧十一郎的手,无论难看见这只手握住了这柄刀,都一定再也笑不出的。
  花如玉却笑了,而且笑得很愉快,道:“我认得这把刀,这是把杀人的刀。”
  萧十一郎并不否认。
  花加玉又笑道:“只可惜这把刀若出鞘,第一个死的绝不是我,是她!”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但却已拔不出这把刀。
  他知道花如玉说的不是假活。
  花如玉悠然道:“我还可以保证,第二个死的人也绝不是我,是你!”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所以你就算想用你的一条命,换她的一条命,我也不会答应,因为你已死定了。”
  萧十一郎的瞳孔在收缩,他已发觉黑暗中又出现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三件寒光闪闪的外门兵器。
  一柄带着长链的钩镰刀,一对纯银打成的狼牙棒。
  这两种兵刃一种轻柔,一种极刚,江湖中能使用的人已不多。
  只要是能使用这种兵刃的人,就无疑的是一等一的高手。
  萧十一郎的心也在往下沉。
  他知道自己的确已设法子救得了风四娘。
  风四娘大声道:“我用不着你陪我死,我既然已死定了,你还不快走?”
  萧十一郎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是留恋?还是悲伤。
  花如玉又笑道:“你不该要他走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花如玉道:“因为你本该知道,这世上只有断头的萧十一郎,绝没有逃走的萧十一郎。”
  风四娘咬着牙,道:“那么你最好就赶快杀了我。”
  花如玉道:“你不想看着他死?”
  风四娘恨恨道:“我只不过不想看着他死在你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手上。”
  花如玉又笑了,道:“我若一定要你看着他死,你又能怎么样?”
  他挥了挥手,狼牙棒和钩镰刀的寒光已开始闪动。
  萧十一郎的刀却还未出鞘。
  花如玉微笑道:“我绝不会让你先死的,因为只要你活着,他就绝不敢拔他的刀。”他微笑着,转向萧十一郎道:“因为只要你的刀一出鞘,你就得看着她死了,我保证一定死得很惨。”
  萧十一郎拔刀之快,世上并没有第二个比得上,可是现
  在,他只觉得手里的这柄刀,比泰山还重。
  连城壁一直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道:“解下你的刀,我就放开她。”
  萧十一郎连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考虑,就已解下了他的刀。
  这柄刀是割鹿刀,是他用生命血泪换来的。
  可是现在他随随便便就将这柄刀抛在地上。
  只要能救风四娘,他连头都可以抛下,何况一把刀?
  花如玉忽然大笑,道:“现在她更死定了,你也死定了。”
  割鹿刀是把杀人如割草的快刀。
  萧十一郎的手是挥刀如闪电的快手。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把刀的锋利,能比得上割鹿刀。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手,能使得出萧十一郎那么可怕的刀法。
  他虽然不能拔刀,不敢拔刀,可是只要刀还在他手里,就绝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现在这把刀却已被他随随便便地抛在地上。
  看着这把刀,风四娘的泪已流下。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为了她,萧十一郎也同样不惜牺牲一切的。
  他对她们的感情,表面上看来虽不同,其实却同样像火焰在燃烧着。
  被燃烧的是他自己。
  她流着泪,看着萧十一郎.心里又甜又苦,又喜又悲,终于忍不住放声病哭,道:“你真是个呆子,不折不如的呆子,为你
  什么总是为了别人做这种傻事。”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不是呆子,你是风四娘。”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十个字,又有谁知道,这十个字中包含着多少情感,多少在事。
  那些既甜蜜、又辛酸、既痛苦、又愉快的往事……
  风四娘心已碎了。
  连城壁慢慢地站起,慢慢地走过来,拾起了地上的刀,忽舱闪电般拨刀。
  他拔刀的刀法,居然也快得惊人。
  刀光一闪,又入鞘,桌上的金樽竟已被一刀削成两截。
  琥珀色的酒,鲜血般涌出。
  连城壁轻轻抚着刀鞘,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喃喃道:“好刀,好快的刀。”
  花如玉眼睛也在发光,道:“刀若不炔,又怎么能割下萧十一郎的头颅。”
  萧十一郎现在岂非已如中原之鹿,已引来天下英雄共逐。
  ——群雄逐鹿,唯胜者得鹿而割之。
  连城壁仰面长叹,道:“想不到这把刀总算也到了我手里。”
  花如玉笑道:“我却早已算出来,这把刀迟早是你的。”
  连城壁忽然道:“放开她。”
  花如玉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过:“你……你真的要我放开她?”
  连城壁冷冷道:“你难道也把我当做了言而无信的人?”
  花如玉道:“可是你……”连城壁逍:“我说出的话,从无反悔,可是我说过,只要他解下刀,我就放开风四娘。”
  花如玉眼睛又亮了,问道:“你并没有说,放开她之后,就让她走。”
  连城壁淡淡道:“我没有。”
  花如玉道:“你也没有说,不用这把刀杀她。”
  连城壁道:“也没有。”
  花如玉又笑了,大笑着松开手,道:“我先放开她,你再杀了她,好……”他的笑声突然停顿。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一条手臂血淋淋地悼了下来。
  笑声突然变成了惨呼。
  这条手臂并不是风四娘的,而是他的。
  连城壁冷冷道:“我也没有说过不杀你。”
  花如玉厉声道:“你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他还没有说完,刀光又一闪,他的人就倒了下去。
  他死也想不到连城壁会真的杀了他。
  无论谁都想不到。
  月色依旧,夜色依旧。
  风中却已充满了血腥气——血本是最纯洁、最可贵的,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怕的腥味?
  风四娘只觉得胃部不停地油搐,几乎已忍不住要呕。
  无论多尊贵美丽的人,若是死在刀下,都一样会变得卑贱丑陋。
  她从来也不忍去看人,可是现在又忍不住要去看。
  因为她直到现在,还不能相信花如玉真的死了。
  看着蟋伏在血泊中的尸体,她几乎还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那赤练蛇般狡猾毒辣的花如玉。
  ——原来他的血也是红的。
  ——原来刀砍在他脖子上时,他也一样会死,而且死得也很快。
  风四娘终于吐出口气,忽然发现冷汗己湿透了内衣。

 

 

第五十五章 一不做二不体

  月光照在连城璧手里的刀上,刀光仍然晶莹明亮,宛如一瓢秋水,刀上没有血,连城璧苍白的脸上也没有血色,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忽又长长叹息,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利器,果然名下无虚。”
  萧十一郎看着他,眼睛里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却没有开口,别的人当然更不会开,船舱中只听得见急促的呼吸声,狼牙棒已垂下,钩镰刀已无光,两个人已准备慢慢地溜走。
  连城璧忽然招了招手。道:“何平兄,请过来说话。”
  “钩镰刀”迟疑着,终于走过来,勉强笑道“公子有何吩咐?”
  连城璧道:“我只不过想请教一件事。”
  何平松了一口气,道:“不敢。”
  连城璧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花如玉?”
  何平立刻摇头。
  他并不是笨蛋,“知道得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的”,这道理他当然也懂。
  连城璧道:“你真的不知道?”
  何乎道:“真的不知道。”
  连城璧叹了口气,道:“连这种事都不知道,你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何平的脸色变了,突然凌空翻身,一柄月牙形的钩镰刀已从半空中急削下来,他这柄钩镰刀本是东海秘传,招式奇诡,出手也快,的确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这一刀削下来,寒芒闪动,刀风呼啸。以攻为守,先田断了自己的退路。
  只可惜他还是隔不断割鹿刀,“叮”的一声,钩镰刀已落地,刀光再一闪,鲜血飞溅而出。
  何平的人也突然从半空中掉下来,正落在自己的血泊中。
  连城璧一刀出手,就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过头道,“郑刚兄,我也有件事想请教。
  ”
  郑刚手里紧握着他的纯银狼牙捧,道:“你说,我听得见。”
  他当然不肯过来,想不到连城璧却走了过去,他退了两步,退无可退,忽然大声道:“我跟姓花的素无来往,你就是再砍他十刀,我也不会多说句话。”
  连城璧淡淡道:“我只不过想问你,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郑刚立刻点头,他也不笨,当然绝不会再说“不知道。”
  连城璧道:“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郑刚道:“我们本是来杀萧十一郎的,可是你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连城璧道:“说下去”郑则脸上忽青忽红,终于鼓起勇气,接着道“临阵变节,本是‘天宗’大忌,你怕他泄露这秘密,就索性杀了他灭口。”
  连城璧又叹了口气,道:“你连这种事都知道,我怎么能让你活下去?”
  郑刚脸色也变了,忽然怒吼一声,左手狼牙棒“横扫千军”,右手狼牙棒“泰山压顶”。挟带着风声双双击出,他这对纯银狠牙捧净重七十三厅,招式刚猛,威不可挡,可惜他慢了一步,雪亮的刀锋,已像是道闪电砍在他身上。
  你知不知道闪电的力量和速度?
  刀上还是没有血。
  连城璧凝视着刀锋,目光中充满赞赏与爱惜,喃喃说道“果然天下无双的利器,果然名下无虚。”
  他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声音里也充满了赞赏与爱惜。
  风四娘忽然道“一别经年,你的出手好像一点也没有慢。”
  连城璧道:“这把刀也没有钝。”
  风四娘道:“我只知道你的剑法很高,想不到你也会用刀。”
  连城璧道:“刀剑都是杀人的利器,我会杀人。”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道:“会用刀的人,若是有了这么样一把刀,肯不肯再还给别人?
  ”
  连城璧道:“不肯。”
  他又将刀锋轻抚了一遍,突然挥了挥手,手里的刀就飞了出去。
  刀光如虹,飞向萧十一郎,在前面的却不是刀锋,是刀柄。
  连城璧淡淡道:“我也绝不肯将这把刀还给别人,我只肯还给他。”
  风四娘的眼睛也亮了,瞪着眼道:“为什么?”
  连城璧道:“因为他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道:“只有萧十一郎才配用这把刀?”
  连城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管他这人是善是恶,普天之下,的确只有他才配用这把刀。”
  风四娘道:“这把刀若不是刀,而是剑呢?”
  连城璧嘴角忽然露出种奇特的微笑,缓缓道“这把刀若是剑,这柄剑就是我的。”
  他的声音冷淡缓慢,却充满了骄傲和自信。
  多年前他就已有了这种自信,他知道自己必将成为天下无双的剑客。
  风四娘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人也没有变。”
  萧十一郎已接过他的刀,轻抚着刀锋,道:“有些人就像是这把刀一样,这把刀永不会钝,这种人也永不会变。”他忽然转过头,凝视着连城璧,又道:“我记得你以前也喝酒的?”
  连城璧道:“你没有记错。”
  萧十一郎道:“现在呢?”
  连城璧也抬起头,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说过,有种人是永远不变的,喝酒的人通常都是这种人。”
  萧十一郎道:“你是不是这种人?”
  连城璧道:“是。”
  一坛酒摆在桌上,他们三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现在他们之间虽然多了一个人,风四娘却觉得自已和萧十郎的距离又变得近了些。
  因为他们都已感觉到,这个人身上仿佛有种奇特的压力。
  一种看也看不见,摸也摸不到的压力,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他们以前也曾在“红樱绿柳”身上感受过这种同样的压刀。
  现在连城璧给他们的压力,竟似比那时更强烈。
  风四娘已在不知不觉间,靠近了萧十一郎,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连城璧这个人还比她想像中更奇特,更不可捉模。
  她忍不住问道:“你本来真的是要来杀我们的?”
  连城璧道:“这本是个很周密的计划,我们已计划了很久。”
  风四娘道:“可是你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连城登道:“我的人虽然不会变,主意却常常会变。”
  风四娘道:“这次你为什么会变?”
  连城璧道:“因为我听见了你们昨夜在这里说的话。”
  风四娘道:“你全都听见了?”
  连城璧道:“我听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能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四娘道:“你真的已了解?”
  连城璧道:“至少我已明白,他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种冷酷无情的人,他虽然毁了我们,可是他心里却可能比我们更痛苦。”
  风四婉黯然道:“只可惜他的痛苦从来也没有人了解,更没有人同情。”
  连城璧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快乐虽有很多种,真正的痛苦,却是同样的,你若也尝受过真正的痛苦,就一定能了解别人的痛苦。”
  风四娘道:“也只有真正尝过痛苦滋味的人,才能了解别人的痛苦。”
  连城璧道:“我了解,我很久以前就已了解…”
  他的目光凝视着远方,远方夜色朦胧,他的眼睛里也已一片迷蒙。
  是月光迷漫了他的眼睛?还是泪光?
  看着他的眼睛,风四娘忽然发现,他和萧十一郎所忍受的痛苦,的确是同样深邃,同样强烈的。
  连城璧又道:“就因为我了解这种痛苦的可怕,所以才不愿看着大家再为这件事痛苦下去。”
  风四娘道:“真的?”
  连城璧笑了笑,笑容却使得他神情看来更悲伤凄凉。
  他黯然低语,道:“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现在她已走了,已去到她自己想去的地方,也已将所有的思怨仇恨都带走了,这既然是她的意思,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心里的仇恨忘记?”
  风四娘轻轻叹息,凄然道:“不错,她的确已将所有的仇恨带走了,我现在才明白她的意思,我一直都误会了她。”
  她不敢去看萧十一郎,也不忍去看。
  她自己也已热泪盈眶。
  连城璧道:“该走的已走了,该结束的也已将结束,我又何必再制造新的仇恨?”
  风四娘道:“所以你才会改变了主意?”
  连城璧又笑了笑,道“何况我也知道每个人都难免会做错事的,一个人若能为自己做错了的事而痛苦,岂非就已等于付出了代价。”
  风四娘看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一样。
  也许她的确直到现在才真正看清了他。
  她忽然问道:“你也做错过事?”
  连城璧道:“我也是人。”风四娘道:“你也已知道你本不该投入‘天宗’的?”
  连城璧道:“这件事我并没有错。”
  风四娘道“没错?”
  连城璧道:“我入天宗,只有一个目的。”
  风四娘道“什么目的?”
  连城璧道:“揭发他们的阴谋,彻底毁灭他们的组织。”他握紧双拳。接着道:“我故意装作消沉落拓,并不是为了要骗你们,你现在想必也已明白我为的是什么?”
  风四娘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连城璧喝了杯酒,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连城璧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四娘也喝了杯酒,才回答:“是个很冷静,很精明,也很自负的人。”
  连城璧道:“像这么样一个人,若要突然要投入天宗,你会怎么想?”
  风四娘道:“我会想他一定别有用心。”
  连城璧道:“所以你若是天宗的家主,就算让他人了天宗,也一样会对他分外提防的。
  ”
  风四娘道:“不错。”
  连城璧道:“可是一个消沉落拓的酒鬼,就不同了。”
  风四娘道:“但我却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对付天宗?为什么如此委屈自己?”
  连城璧目光又凝视着远方,又过了很久,才徐徐道,“自从我的远祖云村公赤手空拳,创建了无垢山庄,到如今已三百年,这三百年来,无垢山庄的子弟,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同样受人尊敬。”
  风四娘默默地为他斟了杯酒,等着他说下去。
  连城璧道:“我的玄祖天蜂公,为了替江南武林同盟争一点公道,独上天山,找当时威镇天下的天山七剑恶战三昼夜,负伤二十九处,却终于还是逼着天山七剑同下江南,负荆请罪。”他举杯一饮而尽,苍白的脸上已现出红晕,接着道:“五十年前,魔教南侵,与江南水霸勾结组成七十二帮黑道联盟,先祖父奋抉而起,身经大小八十战战无不胜,江南武林才总算没有遭受到他们的荼毒,有很多人家至今还供着他老人家的长生禄位。”
  风四娘也不禁举杯一饮而尽。
  听到了这些武林前辈的英雄事迹,她总是会变得像孩子一样兴奋激动。
  连城璧也显然很激动,大声道:“我也是连家的子孙,我绝不能让无垢山庄的威名毁在我手上,也绝不能眼看着天宗的阴谋得逞。”
  风四娘再次举杯,道:“就凭这句话,我已该敬你三杯。”
  连城璧居然真的喝了三杯。忽然又长叹道:“只可惜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天宗的宗主究竟是谁?”
  风四娘怔了怔,道:“你还不知道?”
  连城璧摇了摇头。
  风四娘道:“难道他在你面前,也从来没有露出过真面目?”
  连城璧道:“没有。”
  风四娘道:“难道他还不信任你?”
  连城璧长叹道:“他从来也没有信任过任何人,这世上唯一能见到他真面目的,也许只有他养的那条狗了。”
  风四娘笑了,苦笑。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两三声犬吠。
  连城璧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风四娘道:“他虽然养了条狗,养狗的人却未必一定就是他。”
  连城璧道:“一定是他。”
  风四娘道:“你们约的岂非是月圆之夜。”
  连城璧道:“今夜的月就已圆了。”
  风四娘抬头望出去,一轮冰盘般的圆月正高挂在窗外。
  风中又传来两声大吠,距离己近了些,仿佛已到了窗外。
  风四娘也紧张了起来,压低声音道:“他知道你在这里?”
  连城璧道:“但他却不知道我已改变了中意。”
  风四姻道:“现在他一定以为萧十一郎已死在你手里。连城璧道:“所以他一定要来看看。”
  风四媚道:“看什么?”
  连城璧道:“看萧十一郎的人头。”
  风四损苦笑道:“难道他一定要亲跟看见萧十一郎的人头落地?”
  连城璧道:“他自己也说过只要萧十一郎还活着,他就食不知味,寝难安就。”
  风四娘眼珠了转了转又问道“这件事你们已计划了多久?”
  连城璧道:“已有半个月了。”
  风四娘道:“半个月前,你们怎么知道萧十一郎会到这水月楼来?”
  连城璧谈谈道:“无论谁身边,都难免有人会走漏消息,将他的行迹露出来。”
  风四娘道:“你认为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
  连城璧道:“不知道。”
  风四娘沉吟着,道:“半个月之前,也许连萧十一郎自己都不知道他会到水月楼来。”
  连城璧道:“一定有个人知道的,否则我们又怎会把约会订在这里?”
  风四娘不说话了,他忽然想起件很可怕的事。
  —萧十一郎的西湖之行,岂非是冰冰安排的?
  难道冰冰会把他的行迹暴露出去?
  ——在他还没有到西湖来的时候,岂非只有冰冰知道他一定会来?
  —因为她知道自己无论要到什么地方去,萧十一郎都绝不会反对。
  风四娘只觉得手脚冰冷,忍不住偷偷瞟了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连城璧忽然又道:“天宗组织之严密,天下无双,可是天宗里却也难免有叛徒存在。”
  风四娘立刻问道:“你知道那些叛徒是些什么人?”
  连城璧道:“都是些死人。”
  风四娘怔了怔,道:“死人?”
  连城璧道:“据我所知,天宗的叛徒,现在几乎都已死得于干净净。”
  风四娘道:“是谁杀了他们?”
  连城璧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居然会替天宗清理门户,这岂非是件很可笑的?
  风四娘却觉得很可怕,越想越可怕,幸好这时她已不能再想下去。
  湖上又传来两声犬吠,一时扁舟,在月下慢慢的荡了过来。
  舟上有一条狗三个人,一个头戴草帽的渔翁把舵摇槽,一个青衣垂髻的童子肃立船首,手里挑着盏白纸灯笼,灯笼下坐着个黑衣人,一张脸在灯下闪闪地发着光,双手也在发着光,手里却抱着一条狗。
  天宗的宗主终于出现了。“他脑上怎么会发亮的?”
  “他脸上戴着个面具,手上也戴着双手套,也不知是用什么皮做成的,到了灯下就会闪闪生光。”
  “他总是坐在灯下。”
  “不错。”
  连城璧压低声音,道:“所以你只要多看他两眼,你的眼睛就会花了。”
  风四娘没有再问,一颗心跳得几乎已比乎时快了两倍。
  她只希望这个人快点上船来,她发誓一定要亲手揭下他的面具看看他究竟是谁?
  谁知这条小船远远地就停了下来,黑衣人怀里的小狗忽然跳到船头,对着月亮“汪,汪,汪”地叫了几声,湖上立刻又响起了一片犬吠声,又有三条小船远远地荡了道来。
  每条船上都有一条狗,三个人。

第五十六章 月圆之约

  轻舟在水上飘荡,全都远远地停下,四条狗形状和毛色一模一样,四个人的装束打扮也一模一样。
  白纸灯笼下四个人的脸全都在闪闪地发光,看来实在是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风四娘己怔住。
  她回头去看连城璧,连城璧的表情也差不多,显然也觉得很惊讶。
  船首上的小狗已跳回黑衣人的怀里,提灯的青衣童子忽然高呼:“连公子在哪里?请过来相见。”
  四个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说的话也完全一字不差。
  风四娘声音更低,道:“你过不过去?”
  连城璧摇摇头。
  风四娘道:“为什么?”
  连城璧道:“我一去就必死无疑。”
  风四娘不懂。
  连城璧道:“这四人中只有一个是真的天宗主人。,风四娘道:“你也分不出他们的真假?”
  连城璧摇摇头道:“所以我不能过去,我根本不知道应该上哪条船。”
  风四娘道:“难道你上错了船就非死不可?”
  连城璧道:“这约会是花如玉订的,他们之间一定已约好了见面的法子。”
  风四娘道:“花如玉没有告诉你?”
  连城璧道:“没有。”
  风四娘轻轻叹息,道:“难怪他临死前还说,你若杀了他,必定会后悔。”
  忽然间,四条小舟中居然有一条向水月楼这边荡了过来。
  风四娘精神一振,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你若坚持不肯过去,他就只好过来了。”
  连城璧道:“你知道来的人是真是假?”
  风四娘道:“不管他是真是假,我们都不妨先到灯下去等着他。”
  轻丹慢慢地荡了过来,终于停在水月楼船的栏汗下。
  黑衣人刚站起来,他怀里的小狗已跳上船头,“汪汪,汪”地叫着,奔入了船舷。
  船舱里一片黑暗,这条狗一奔进来,就窜到花如玉的尸体上,叫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而悲伤。
  他活着时从未给人快乐,所以他死了后,为他伤心的也只有这条狗。
  风四娘忽然又觉得要呕吐。
  她勉强忍住。舱外的脚步声已渐渐近了,就像是秋风吹下落叶。
  忽然间,门外出现了一张发光的脸。
  风四娘正想过去,已有两条人影同时从她身后窜出。
  就连她都从来也没有见过动作这么快的人,她忽然发现连城璧身手之矫健,应反之快竟似已不在萧十一郎之下。
  刚走入船舱的黑衣人显然也吃了一惊,刚想退出去,肋骨上已被人重勇地打了一拳,打得他满嘴苦水。
  他想放声大叫,另一只拳头已迎上了他的脸。
  他眼前立刻出现了满天金星,身子斜斜地冲出两步终于倒了下去,倒在风四娘脚下。
  风四娘刚才憋住的一口气才吐出来,这人就已倒下。
  他的脚步很轻,轻功显然不弱,动作和反应也很快,事实上他的确也是武林中的一等高手。
  只可惜他遇见了天下最可怕的对手。
  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挡得住连城璧和萧十一郎的联手一击!
  何况,他们这一击势在必得,两个人都已使出了全力。
  两个人在黑暗中对望了一眼,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互相警惕,还是惺惺相借。
  连城璧轻轻吐出口气道:“这人绝不是天孙。”
  萧十一郎道:“哦?”
  连城璧道:“我见过他出手,以他的武功我们纵然全力出击,三十招内也胜不了他。”
  萧十一郎沉默。
  他想不出世上有谁能挡得住他们三十招。
  风四娘已俯下身,伸出手在这人身上摸了摸,忽然失声道:“这人已死了。”
  连城璧道:“他怎么会死?我的出手并不太重。”
  萧十一郎道:“我也想留下他的活口。”
  风四娘道:“看来他——他好像是被吓死的。”
  这句话未说完。她又忍不住要呕吐。
  船舱里不知何时已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臭气正是从这人身上发出来的。
  那条小狗又窜到他身上不停地叫,突听舱外传来了两声惨呼,接着“扑通,扑通”两声响。
  风四娘赶出去,轻舟上的梢公和童子都已不见,轻舟旁溅起的水花刚落下,一盏自纸灯笼还漂浮在水波上。
  水波中忽然冒出了一缕鲜血。
  再看远处的三条小船,都已掉转船头,向湖岸边荡了过去。
  风四娘跺了跺脚,道:“他们一定已发现不对了,竟连这孩子也一起杀了灭口。”
  连城璧也叹了口气,道:“他们这一走,要想再查出他们的行踪只怕已难如登天。”
  萧十一郎道:“所以我们一定要追。”
  风四娘道:“怎么追?”
  萧十一郎道:“中间一条船走得很慢,你坐下面的这条船去盯住他。”
  连城璧立刻道:“我追左边的一条。”
  萧十郎道道:“要追出他们的下落,就立刻回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风四娘道:“你…你会在这里等我?”
  萧十一郎道:“不管有没有消息,明天中午以前,我一定回来。”
  风四娘抬起头,看着他,仿佛还想说什么,忽又转身跳下了栏杆旁的小船,拿起长篙一点,一滴眼泪忽然落在手上。
  远远看过去,前面的三条轻舟,几乎都已消失在朦胧烟水中。
  烟水朦胧。
  夜已更深了,却不知距离天亮还有多久。
  湖上的水波安静而温柔,夜色也同样温柔安静,除了远方的摇船橹声以外,天地间就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前面的船也已看不见,左右两条船早已去得很远,中间的一条船也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影子。
  风四娘用力摇着船,眼泪不停地在流。
  她从来也没有流过这么多眼泪,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
  她只觉得说不出的孤独,说不出的恐惧。
  这世界仿佛忽然就已变成空的,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她一个人。
  虽然她明知萧十一郎,一定会在水月楼上等她,萧十一郎答应过的事从来也没有让人失望过。
  可是她心里却还是很害怕,仿佛这一去就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又想起了沈璧君,想起了沈璧君在临去时说的那些话“…只有你才是萧十一郎最好的伴侣,也只有你才能真正了解他—。”
  现在她这番心意,显然已被人辜负了。
  她会不会怪她?会不会生气?
  在这凄迷的月夜虽,她的幽灵是不是还留在这美丽的湖山间?会不会出现在风四娘眼前?
  风四娘更用力去摇船,尽量不去想这些事,却又偏偏没法子不想。
  她真希望沈璧君的鬼魂出现,指点她一条明路。
  在人生的道路上她几乎已完全迷失了方向。
  在这粼粼的水波上,她已迷失了方向。
  一阵风吹过来她,抬起头,才发现前面的小船,连那一点淡淡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风中隐约还有摇橹声传过来,她正想追过去忽然发现船下的水波在旋转。
  旋涡中仿佛有股奇异的力量在牵引着这条船往另一个方向走。
  这条船竟已完全不受她控制。
  她本不是那种看见一只老鼠就会被吓得大叫起来的女人。
  可是现在她却已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只可惜她就算真的叫出来,也没有人听得见。
  旋涡的力量越来越大,又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拉着这条船。
  她只有眼睁睁地坐在那里,看着这条船被拉入不可知的黑暗中。
  她的手已软了。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小船的船头,撞在一根柱子上。
  前面一座小楼,半面临水,用几根很粗的木柱支架在湖滨。
  小楼上三面有窗,窗子里灯火昏黄。
  既然有灯就有人。
  是什么人?
  那股神秘的力量,为什么要把风四娘带到这里来?
  风四娘连想都没有想。长篙在船头一点,船借水力,终于靠了上去。
  只要能离开这条见了鬼的船,她什么都不管了。
  就算这小楼上有更可怕的妖魔在等着她也不管了。
  不管怎么样能让两只脚平平稳稳地站在实地上,她就已心满意足。
  冷水从鼻子里溜进去的滋味,她己尝过一次,她忽然发现无论什么样死法都比做淹死鬼好。
  小楼后有个窄窄的阳台,栏杆上还摆着几盆盛开的菊花。
  灯光从窗子里照出来,窗子都是关着的。
  风四娘越过栏杆,跳上阳台,才算吐出口气。
  小船还在水里打着转。突听“哗啦啦”声响,一个人头从水里冒出来,竟是太湖中的第一条好汉“水豹”章横。
  原来这小子也是他们一路的。
  风四娘咬了咬牙,忽然笑了“我还以为是水鬼在找替身,想不到是你。”
  章横也笑了双,手扶了扶船舷,人已一跃而上,站在船头,仰着脸笑道:“我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风四娘居然还记得我。”
  风四娘嫣然道:“你知道我就是大名鼎鼎的风四娘?”
  章横道:“我当然知道。”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这地方是你的家?”
  章横笑道:“这是西湖,不是太湖。我只不过临时找了这屋子住着。”
  风四娘道:“那么这就是你临时的家。章横道:“可以这么样说。”
  风四娘道:“你把我带到你临时的家,是不是想要我做你临时的老婆?”
  章横怔了怔,嘴里结结巴巴的竟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实在想不到风四娘会问出这么样一句话来。
  风四娘却还在用眼角瞟着他,又问道:“你说是不是?”
  章横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终于说出了一句“我不是这意思。”
  风四娘又笑了,笑得更甜:“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地方总是你的家,你这做主人的为什么还不上来招呼客人?”
  章横赶紧道:“我就上来。”
  他先把小船系在柱子上就壁虎般沿着柱子爬了上来。
  风四娘就站在栏杆后面等着他,脸上的笑容比盛开的菊花更美。
  看见了她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微笑,若有人还能不动心的,这个人就一定不是男人。
  章横是个男人。
  他不往上看,又忍不住要往上看。
  风四娘嫣然道:“想不到你不但水性好,壁虎功也这么高。”
  章横的人已有点晕了,仰起头笑道:“我只不过…”
  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有样黑黝黝的东西从半空中砸下来,正砸在他的头顶上。
  这下子他真的晕了。
  无论谁的脑袋,都不会有花盆硬的,何况风四娘手上已用了十分力。
  “扑通”一声,章横先掉了下去,又是“扑通”一声,花盆也掉了下去。
  风四娘拍了拍手上的土,冷笑道“在水里我虽然是个旱鸭子,可是一到了岸上,我随时都能让你变成一个死鸭子。”
  窗户里的灯还亮着,却听不见人声。
  这地方既然是章横租来的,章横既然已经像是个死鸭子般掉在水里,小楼上当然就不会再有别的人。
  虽然一定不会有别人,却说不定会有很多线索——关于天宗的线索。
  章横当然也是天宗里的人,否则他为什么要在水下将风四娘的船引开不让她去追踪。
  这就是风四娘在刚才一瞬间所下的判断,她对自己的判断觉得很满意。
  门也很窄,外面并没有上锁。
  风四娘刚想过去推门,门却忽然从里面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她,美丽的眼睛显得既悲伤又疲倦,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双肩,看来就像是秋水中的仙子,月夜里的幽灵。
  “沈璧君”风四娘叫了起来。
  她做梦出没有想到,会夜这里见到沈璧君。
  沈璧君既不是仙子,也不是幽灵。
  她还没有死,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人。
  风四娘失声道:“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沈璧君没有回答这句话,转过身,定进屋子,画里有原有椅,有桌有灯。
  她选了个灯光最暗的角落坐下来,她不愿让风四娘看见她哭红了的眼睛。
  风四娘也走了进来,盯着她的脸,好像还想再看看清楚些,看看她究竟是人?还是冤魂未散的幽灵。
  沈璧君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没有死。”
  风四娘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看得出。,沈璧君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风四娘道:“我…我很高兴。”
  她真的很高兴,她中就在心里暗暗期望会有奇迹出现,希望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还有再见的一天。
  现在奇迹果然出现了。
  是怎么会出现的?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自已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救了我。”
  风四娘道:“是谁救了你?’沈璧君道:“章横。”
  风四娘几乎又要叫了起来:“章横?”
  当然是章横,他在水底下的本事,就好像萧十一郎在陆地上一样,甚至有人说他随时都可以从水底下找到一根针。
  找人当然比找针容易得多。
  ——难怪我们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你,原来你已被那水鬼拖走了。
  这句话风四娘并没有说出来,因为沈璧君已接着道,“我相信你一定也见过他的,昨天他也在水月楼上。’风四娘苦笑道:“我见过他,第一个青衣人忽然失踪的时候,叫得最起劲的就是他。”
  沈璧君道:“他的确是个狠热心的人,先父在世的时候就认得他,还救过他一次,所以他一直都在找机会报恩。”
  风四娘道:“他救你真的是为了报恩?”
  沈璧君点点头道“他一直对那天发生在水月楼上的事觉得怀疑,所以别人都走了后,他还想暗中回来查明究竟。”
  风四蹬道:“他回来的时候就是你跳下水的时候?”
  沈璧君道:“那时他已在水里躲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一天之中,他总有几个时辰是泡在水里的,他觉得在水里比在岸上还舒服。”
  ——他当然宁愿泡在水里,因为一上了岸他就随时都可能变成个死鸭子。
  这句话风四娘当然也没有说出来,她己发现沈璧君对这个人的印像并不坏。
  但她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救了你后,为什么不送你回去?”
  沈经君笑了笑,笑得很辛酸:“回去?回到哪里去?水月楼又不是我的家。”
  风四娘道:“可是你…你难道真的不愿再见我们?’沈璧君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声道:“我知道你们一定在为我担心,我…。我也在想念着你们,可是我却宁愿让你们认为我已死了,因为…”,她悄悄地擦了擦眼泪,“因为这世界上若是少了我这样一个人,你们反而会活得更好些。”
  风四娘也垂下了头,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不想跟沈璧君争辩,至少现在还不是争辩这问题的时候。
  沈璧君道:“可是章横还是怕你们担心,一定要去看看你们,他去了很久。”她叹息着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实在是个热心的人。”
  风四娘更没法子开口了,现在她当然已明白自己错怪了章横。
  沈璧君道:“我刚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下子,好像听见外面有很响的声音。”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那是什么声音?”
  风四娘的脸居然也红了,正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外面已有人带着笑道:“那是一只死鸭子被早鸭子打得掉下水的声音。”
  风四娘一向很少脸红可是现在她的脸绝不会比一只煮熟了的大虾更淡。
  因为章横已湿琳琳地走进来,身上虽然并没有少了什么东西,却多了一样。
  多了个又红又肿的大包。
  沈璧君皱眉道:“你头上为什么会肿了一大块?”
  章横苦笑道:“也不为什么,只不过因为有人想比一比。,沈璧君道:“比什么?”
  章横道:“比一比是我的头硬?还是花盆硬?”
  沈璧君看着他头上的大包,再看看风四娘脸上的表情,眼睛里居然也有了笑意。
  她实在已很久很久未曾笑过。
  风四娘忽然道:“你猜猜究竟是花盆硬?还是他的头硬?”
  沈璧君道:“是花盆硬。”
  风四娘道:“若是花盆硬,为什么花盆会被他撞得少了一个角,他头上反而多了一个角。”
  沈璧君终于笑了。
  风四娘本来就是想要她笑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风四娘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愉快。
  章横却忽然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风四娘道“什么事?”
  章横苦笑道:“我现在总算才明白,江湖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把你当做女妖怪。”
  风四娘道:“现在我却还有件事不明白。”
  章横道“什么事?”
  风四娘沉了脸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追那条船?”
  章横道:“因为我不想看着你死在水里。”
  风四娘道:“难道我还应该谢谢你?”
  章横道:“你知不知道那船夫和那孩子是怎么死的?”
  风四娘道:“你知道?”
  童横道:“这暗器就是我从他们身上起出来的。”
  他说的暗器是根三角形的钉子,比普通的钉子长些,细些,颜色乌黑,看来并不出色。
  他刚从身上拿出来,风四娘就已失声道:“三棱透骨针?”
  章横道:“我知道你一定能认得出的。风四娘道:“就算我没吃过猪肉,至少总还看见过猪走路。”
  江湖中不知道这种暗器的人实在不多。
  据说天下的暗器,一共有一百七十多种,最可怕的却只有七种。
  三棱透骨针就是这七种最可伯的暗器之一。
  章横道:“这种暗器通常都是用机簧发射,就算在水里也能打出去三五丈远,我们在水底下最怕遇见的,就是这种暗器。”
  风四娘道:“我一向很少在水底下,我既不是水鬼,也不是鱼。”
  章横道:“若是在水面上,这种暗器远在几丈外也能取人的性命。”
  风四娘道:“身上带着这种暗器的人,就在我追的那条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