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
   —古龙
第四十五章 寻寻觅觅

  风四娘冷冷道:“现在你又是连夫人了,所以萧十一郎已经可以死了,他死了之后,你们就可以回到你们的无垢山庄做一双人人羡慕的无垢侠侣,就算萧十一郎的尸骨已喂了野狗,也跟你完全没有关系。”她转过身,道:“但我却一定要去救他,所以我的话一说完,就非走不可。”
  她真的在住外走。
  沈壁君忽然冲上去,用力拉住了她,“我跟你一起走。’风四娘眼睛里发出了光:“真的?”“真的!”
  “这次你真的下了决心?”
  沈壁君咬着牙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我要再见他一面。”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连城壁他们到哪里去了广沈壁君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她:“难道你不知道?”
  风四娘的心又沉了下去。
  日色已偏西。
  秋日苦短,距离日落时已不远了。
  她还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萧十一郎。
  客厅里居然很热闹。
  桌上摆满了酒菜,霍英和杜吟都在兴高采烈地喝著酒。
  陪他们喝酒的,居然是金凤凰。
  她的脸已红了,眼睛里已有了醉意,正在吃吃地笑着道:“来,再添二十杯,我们一个人干十杯。”
  霍英正在为她倒酒,看见风四娘,立刻笑嘻嘻地姑起来。
  红着脸道:“是她自己耍找我拼酒的,我想不答应都不行。”
  风四娘也忍不住要笑——这小子扰来找去,总算找到个人跟他拼酒了。
  她也知道金凤凰为什么会跟他拼酒。
  一个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想喝两杯的。
  金凤凰的心情当然很不好。
  无论准被别人说成老太婆,又被人击败,心情都不会好的,何况她一向是个很骄做的女人。
  风四娘虽然想笑,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女人迟暮的悲哀,她比谁都了解得多,她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对金凤凰太残忍了些。
  金凤凰正权斜着醉眼,在看首她,道:“你们的悄悄话说完了投有/风四娘点点头。
  金凤凰道:“你敢不敢过来跟我拼拼酒?”
  风四娘摇摇头。
  金凤凰又笑了,吃吃地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敢的,你武功虽然不错,可是你若敢跟我拼酒,我非叫你喝得躺在地上不可。”
  风四娘道,“你自己现在已经快躺下去了,我劝你还是少喝两杯的好。”
  金凤凰瞪起了眼睛,道:“你说我醉了?好,我们一个人干十杯,看看倒下去的是谁?”
  风四娘已不想理她。
  你若看见一个人喝醉了,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理他。
  金凤凰道:“好,你不理我也没关系,只可惜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们了,”她的话里好像还有话。
  风四娘立刻问道:“你能找得到他们?”
  金凤凰道,“周至刚是我的老公,我着找不到他,还有准能找得到他?”
  风四娘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金凤凰道:“我当然知道,只可惜我偏偏不告诉你。”她瞪着眼,忽然又笑道:“除非你过来跟我赔个礼,再陪我喝十杯酒。”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也笑了,道:“我看你是在吹牛。”
  金凤凰瞪眼道:“我吹什么牛?:风四娘道:“你老公要到什么地方去,绝不会告诉你的,我知道。”
  金凤凰道:“你知道个屁。”
  风四娘悠然道:“我的老婆若是个像你这么样的老大婆,我出去的时候也绝不会告诉她的,固为我要出去找花枝招展的大姑娘。”
  金凤凰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他是去找女人了,他明明是要到枫林渡口去,他……”她下面在说什么,风四娘已连听都没听。
  只听到了“枫林渡口”四个字,风四娘已拉着沈壁君冲出去:“我们走。”
  霍英,杜吟也跟着冲出了大厅:“我们到哪里去?”
  “当然是枫林渡口。”
  大厅里已静下来,只剩下金凤凰一个人痴痴地站在那里发怔。
  外面传来马嘶蹄声,蹄声远去。
  她一双充满了醉意的眼睛,忽然变得很清醒,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
  她知道他们就算在枫林渡口找十年,也找不到连城壁和萧十一郎的。
  “风四娘,风四娘,你总算也上了我一个当……”金凤凰忽然大笑,大笑着将桌上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酒是苦的。
  她的眼泪又落在酒杯里。
  因为她实在也不知道她的丈夫到哪里去了,以前他无论到哪里去,都一定会告诉她,可是现在……
  一个女人到了迟暮时,非但已挽不回逝去的青春,也挽不回大大的心了。
  “我不是老太婆……我不是……”她流着泪,把所有的酒杯全部砸得粉碎,忽然伏在桌上。
  放声痛哭。
  只可惜她的哭声风四娘已听不见。
  笔直的大路,在这里分成两系。
  “枫林渡口应该往哪条略走?”
  “不知道。”
  “我知道黄河上有个枫林渡口。”
  “江南没有黄河,只有长江。”
  “长江上的枫林渡口,我就没听说过了。”
  “你没听说过,一定有人听说过的。”
  夕阳满天,前面的三岔路口上,有个小小的茶亭。
  茶亭里通常也卖酒的,还有些简单的下酒菜,有时甚至还卖炒饭和汤面。
  “我们不如就在前面停下来间问路,随便喝点酒,吃点东西。”
  “对,吃饱了才有力气办事,”年轻人对自己的肚子总不愿大亏待的,无论做什么事,都不会忘了吃。
  风四娘实在不愿意停下来,现在天已快黑了,她一定要在月亮升起前找到萧十一郎,否则他就很可能永远也我不到。
  可是她不认得路,而且她也很渴。
  风中传来酒香,还有卤牛肉和油煎饼的香气。
  霍英笑道:“这味道嗅起来好像还不错,一定也不会难吃。”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恨恨地道:“我不该带你来的,你太好吃。”
  她嘴里虽这么样说,心里却并没有这么样想。
  她需要帮手。
  霍英和杜吟的武功都不错,江湖中后起一代的少年,武功好像普遍都比上一代的人高些。
  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山很乐意做她的跟班。
  沈壁君不了解,她永远也不了解风四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了解风四娘的作风。
  她们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所以她们的命运也不同。
  沈壁君垂着头,走进了酒亭。
  她从来也没有像风四娘那样高视阔步地走过路,也从来没有像风四娘那么样地笑过。
  事实上,她已有根久都没有真正地笑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已有多久。
  她的心一直都很乱,现在更乱。
  ——现在就算能找到萧十一郎又如何?难道要她又抛下连城壁,不顾一切地跟着萧十一郎?
  假如风四娘没有猜错,这一切阴谋的主使真是连城壁,她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这一生中,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无法解决的烦恼和痛苦?
  风四娘正在大声吩咐,“替我们切几斤牛肉,炒一大碗饭,再给外面的四匹马准备些上好的草料。”
  现在他们当然已用不着两个人骑一匹马。
  她已在白马山庄的马厩里选了四匹上好的蒙古驶马,还在帐房里顺手提走了一包银子。
  在她看来,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犯罪的感觉。
  可是沈壁君却不懂。
  她永远不了解风四娘要跟一个人作对时,怎么还骑他的马,用他的银子。
  她若怀恨一个人时,就算饿死,也绝不肯喝这个人一口水的。
  风四娘好像总是能将最困难的事,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
  她却往往会将很简单的事,变得很复杂。
  因为她本来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造成这种命运。
  命运岂非本就是自己造成的?
  牛肉已端上来,烧得果然不错。
  风四娘一口气吃了几块,才开始问这酒亭里卖酒的老人“这附近是不是也有个枫林渡口?”
  “有的,就在枫林镇外面。”
  风四娘松了口气,胃口也开了,又夹了最大的一块牛肉“枫林镇要从哪条路走?”
  “靠右手的这条。”
  “远不远?”
  “不大远。”
  风四娘拿起碗酒,一饮而尽,笑道:“既然不太远,我们就可以吃饱了再赶路,反正天黑的时候能赶到就行了。”
  卖酒的老人点点头,道:“若是骑马去,明天天黑之前一定能赶到。”
  风四娘吃了一惊,连嘴里的酒部几乎要呛出来,一把揪住这老人的衣襟:“你说什么?”
  老人也吃了一惊:“我……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说我们要明天晚上才能到达枫林镇。”
  “最快也得明天晚上,这段路快马也得走一天一夜。”
  “要走一天一夜的路,你还说不大远?”
  老人陪着笑道:“一个人至少要活好几十年,只走一天路,又怎么能算多?”
  风四娘怔住。
  看看这老人满头的自发,满脸的皱纹,一两天的光阴,在他说来,实在没什么了不起。
  可是对风四娘说来,只要迟半个时辰,就很可能要抱憾终虽然是同样一件事,可是人们的看法却未必会相同的。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念,都会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这件事。
  这就是人性。
  对于人生,风四娘了解得显然井没有她自己想像中那么多。
  她心里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又问:“从这里去有没有近路?”
  “没有。”老人徐徐道,“就算有,我也不知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走过近路,所以我才能活得比别人长些。”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我今年已七十九。”
  风四娘又怔住。
  现在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世上毕竟有很多困难,就连她也没法子解决的。
  霍英和杜吟却还是“不解愁滋味”的少年,两个人还在嘀嘀咕咕,有说有笑。
  霍英正带着笑悄悄道:“看来这老头予跟八仙船的张果老圆是天生的一对儿.”风四娘忽然跳起来,一把揪着他:“你说什么?”
  霍英又吃了一惊,呐呐道:“我……我没有说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在说八仙船?”
  “好像是的。”
  “这条船在哪里?”
  霍英笑了,“那不是条船,是个……是个妓院。”
  风四娘松开手,坐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霍英却还在解释:“那妓院里有八位姑娘,外号叫八仙,最猾稽的一个就是张果老,她明明已是个老太婆了,却还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妓院里混,一喝醉了,就会说些半疯半癫、别人听不懂的活。”杜吟也不禁笑道:“奇怪的是,偏偏还有很多人特地跑去看她,她的客人反而比别人多。”
  风四娘板着脸,冷冷道:“你们也是去看她的?也是她的客人?”
  杜吟红着脸,道:“是小霍拖我去的。”
  霍英道:“我也是为了好奇,想去看看这个老妖怪,只可惜我们去得不巧,虽然见到她一面,们没有听到她那些妙论。”
  风四娘道:”为什么?”
  霍英笑道:“因为她的客人大多。”
  看来这老妖怪一定也很懂得利用男人的心理。
  霍英又道:“我们本来还想多等一天的,可惜那地方今天已被人包下了。”
  风四娘随口问道:“被谁包下了?”
  霍英道:“被一个姓鱼的客人,听说是个豪客。”
  风四娘又跳了起来,眼睛里也发出了光:“这地方在哪里?”
  霍英道:“就在春江城。”
  杜吟道:“也就是我们遇见周至刚的地方。”
  风四娘已拉起沈壁君冲出去:“我们走。”
  霍英、杜吟也跟着冲出酒亨,“到哪里去?”
  “当然是春江城的八灿船。”
  夜。
  灯火璀璨,夜已深了。
  “八仙船在哪条街上?”
  “在桃花巷里。”
  桃花巷并不窄,墙却很高,高墙后不时有笙歌管弦声传出来。
  风四娘一马当先,冲了进去,很容易就找到了八仙船。
  大门上的灯笼还亮着,灯笼上六个大字也在发光:“八仙船。”
  “胭脂海。”
  两扇黑漆大门却是紧紧关着的,“鲨王”要吃人的时候,当然不准别人间进来。
  他是不是已将萧十一郎吃了下去?
  风四娘一跃下马,道:“我们闯进去。”
  沈壁君迟疑道:“就这样闯进去?若是找错了地方怎么办?”
  风四娘道:“找错了就算他们倒霉。”
  沈壁君又不懂了:“算他们倒霉?”
  风四娘道:“我若找不到人,就拆了他们的房子。”
  沈壁君道:“可是他们并没有错,他们并没有要你们到这里来。”
  风四娘根本不理她,已冲过去,用力踢门。
  门很结实,她踢不开,霍英和杜吟就帮着踢。
  沈壁君只有苦笑。
  这种事你就算杀了她,她也做不出的,可是风四娘踢开门后,她也会跟着进去。
  她做事也有她的原则,只不过这种原则是对?是错?就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门已撞开。
  风四娘拉着沈壁君闯进去,一路上居然都没有人出来问。
  也没有人阻拦。
  人呢?难道部醉了?
  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忽然传出了一阵很有风情的歌声。
  一个满头珠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手里拿着个酒杯,嘴里哼着小调,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果然似已醉了。
  她穿着曳她的长裙,虽然醉,风姿却还是很美——在灯光下远远地看来仿佛很美。
  可是一走得近了些,风四娘立刻就发现她已是个老太婆,脸上虽然抹着很厚的脂粉,却还是掩不住满脸的皱纹。
  “张果老。”霍英第一个冲过去:“你们的客人呢?”
  张果老抬起头,上上下丁地看了他儿眼,格格地笑了起来:“我认得你,你昨天来过。”她忽然又叹了口气:“可惜你今天却来迟了。”
  “难道人都已走了?”
  “还没有走。”张果老摇着头,又格格地笑了起来:“他们不会走的,你就算用棍子赶他们,他们也不会走的。”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看看?”
  风四娘已冲了进去,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人果然还没有走,而且永远也不会走了。
  客厅里灯火辉煌,桌子上摆满了山珍海昧,成坛的美酒。
  每个人部守着鲜艳华丽的衣服,显得很威风,很神气。
  只可惜他们都已是死人。
  “鲨王”鱼吃人、金菩萨、“金弓银丸刺虎刀,追云捉月水上飘”厉青锋、人上人、轩辕三成、轩辕三缺。
  他们在活着的时候,都是显赫一时的英雄好汉,富甲一方的武林大豪。
  只可惜他们现在都已是死人,每个人头上都被砍了一刀。
  一刀就已致命。
  是谁有这么锋利的刀?
  是谁有这么快的出手?萧十一郎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什么人?
  风四娘全身都已冰冷,沈壁君的心更冷。
  死的并不止他们六个人,除了外面的张果老外,这里已连一个活人都没有,连女人也都已同样死在刀下。
  致命的一刀。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的心为什么如此狠?
  死人已不再流血。
  沈壁君已忍不注要流泪,她不仅为这些死人悲哀,也在为自己悲哀。
  她全心全意爱着的人,竟是个冷血的刽子子。
  风四娘却轻轻吐出口气。
  这景像虽然悲惨可怕,但是萧十一郎总算并没有死在这里。
  只要他还活着,别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沈壁君忽然转过头,用一双带泪的眼睛瞪着他:“你还说我错恨了他?”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他绝不是你想像中那样无情的人。”
  沈壁君咬着嘴唇,冷冷道:“他的确不是,他根本不能算是人,”风四娘道:“难道你已认定了这些人是死在他手里的?”
  沈壁君道:“难道不是?”
  风四娘道:“绝不是,他从来也没有杀死过一个无辜的人,”沈壁君道:“那么这些人是谁杀的?”
  风四娘道:“我可以问得出来,我一定要问出来,幸好这里还有一个活着的人。”
  院子里凄凉而寒冷,连灯光都似已变得阴森森的,宛如鬼张果老虽然还活着,可是在灯下看来,脸色也像是死人一样。
  她已坐下来,坐在厅前的石阶上,不停地笑,不停地唱。
  她唱的本是很有风情的小调,在此时此刻听来,却显得说不出的悲惨凄凉。
  风四娘走过去,也坐下来,坐在她身旁,轻轻地问:“你刚才一直都在这里?”
  张果老点点头。
  风四娘道,“刚才这里发生的事,你都亲眼看见了/张果老道:“我虽然已老了,却还看得见,也还听得见,我还没有死。“”她又忽然大笑,“那小子却以为我已经吓死了,我装死一定装得很像,”“那小子”显然就是凶手。
  她装死骗过了他,所以她还能活着。
  一个在妓院里混了儿十年的女人,就算不是老妖精,也已是条老狐狸。
  一条真正的老狐狸,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法子活下去的。
  风四娘松了口气,又间道:“那小子杀人的时候,你也看见了?”
  张果老道:“嗯。”
  风四娘道:“这些人全都是他杀的?”
  张果老又点点头,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喃喃道:“他杀人杀得真快……他有把好快好快的刀。”
  风四娘道:“你知道他是谁?”
  张果老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个死人。”
  风四娘怔了怔,道:“死人怎么会杀人?”
  张果老道,“现在他虽然还没死,可是他是个死人。”
  看来霍英的确没有说错,她说的活的确有点疯疯癫癫,教人听不懂。风四娘只有忍耐着,问下去:“他明明还活着,为什么是个?

第四十六章 神秘天宗

  泪已干了。
  风四娘忽然跳起来,冲出去,“我们走。”
  “去哪里?”
  “去找金凤凰算帐去。,他们没有找到金凤凰,也没有找到沈壁君,却见到了周至刚和连城壁。
  “内人病了,病得很重,两个月里,恐怕都不能出来见客。”
  周至刚的态度傲慢而冷淡。
  多年前他也曾是风四娘的裙下之臣,可是现在却似已根本忘记了她。
  对霍英和杜吟,他显得更轻蔑憎恶。
  他也并不想掩饰这点。
  连城壁就比较温和得多了,他一向是个温良如玉的谆谆君子。
  他显然已仔细修饰过。
  沈壁君一回到他身边,他就已恢复了昔日的丰来。
  现在他看来虽然还有些苍白憔悴,可是眼睛已亮了,而且充满了自信。
  新留起来的短须,使得他看来更成熟稳定。
  一个女人对男人的影响,真的有这么大?但风四娘却知道他本来并不是个会被女人改变的男人。
  “沈壁君呢?”风四娘又问道:“她是不是已回来了?”
  “是的。”
  “难道她也病了?也不能出来见人?”
  “她没有病,但却很疲倦。”
  连城壁的态度还是那么温和,甚至还带首微笑。
  “我现在也不能去见她?”
  “不能。”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你最好不要等。”
  “为什么。”
  连城壁的笑容中带着歉意:“因为她说过,她已不愿再见你。”
  风四娘并没有失望,也没有生气,这答复本就在她意料之中。
  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又间道:“你们是几时回未的?”
  连城壁道,“回来得很早。”
  风四娘道:“很早?有多早?”
  连城壁道:“天黑之前,我们就回来了。”
  风四娘道:“回来后你们就一直在这里等?”
  连城壁点点头。
  风四娘道:“你发觉她又走了,难道一点也不着急?”
  连城壁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她这次一定很炔就会回来的。”
  风四娘冷笑道:“你怎么会知道?是不是因为你又算准了,我们只能找到一屋子死人?”
  连城壁显得很惊讶,道,“一屋子死人?在哪里?”
  风四娘道:“你真的不知道?”
  连城壁摇摇头。
  风四娘道:“他们不是死在你手里的?”
  连城壁闭上了嘴。
  他拒绝回答这问题,因为这种问题他根本不必回答。
  凤四娘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们白天到哪里去了?”周至刚忽然冷笑,道:“你几时变成了个问案的公差?”
  风四娘冷冷道:“不是公差也可以问这件案子。”
  周至刚道:“什么案子?”
  风四娘道:“杀人的案子。”
  周至刚道:“谁杀了人?杀了些什么人?”
  风四娘道:“被杀的是鱼吃人,厉青峰,人上人,和轩辕兄弟。”
  周至则也不禁动容,道:“能同时杀了这些人,倒也不容易。”
  凤四娘道:“很不容易。”
  周至刚道:“你难道怀疑我们是凶手?”
  风四娘道:“难道不是?”
  周至刚冷冷道:“我们若真是凶手,你现在也已死在这里。”
  风四娘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若真是凶手,为什么不把她也一起杀了灭口。
  ——他们既然已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又何妨再多杀一连城壁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你若肯多想想,自己也会明白我们绝不是凶手的。”
  风四娘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连城壁道:“因为我根本没有要杀他们的理由。”
  谁也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杀人当然要有动机和理由。
  连城壁道:“我知道一直认为我想对付萧十一郎,一直认为我跟他有仇恨。”
  凤四娘承认。
  连城壁道:“据说他们也都是萧十一郎的对头,我本该和他们同仇敌汽,联合起来对付萧十一郎的,为什么反而杀了他们?”
  风四娘更无活可说。
  他们若真是联合了起来,今夜死在八仙船的,就应该是萧十一郎。
  她忽然发觉这件事远比她想象中还要诡秘、复杂、离奇得多。
  连城壁微笑道:“看来你也累了,好好地去睡一觉,等明天清醒时,也许你就会想通究竟谁才是真的凶手了。”
  鱼吃人他们都是萧十一郎的时头,他们活着,对萧十一郎是件很不利的事。
  所以唯一有理由杀他们的人,就是萧十一郎。
  这道理根本连想都不必想,无论谁都会明白的。
  只有风四娘不明白,所以她要想。
  她越想越不明自,所以他睡不着。
  天早已亮了。
  桌上堆满了装酒的锡筒,大多数都已是空的。
  现在本不是喝酒的时候,更不是卖酒的时候,这酒铺肯开门让他们进来喝酒,只因风四娘一定要喝。
  “你不肯开门让我们进去,我们就放火烧了你的房子。”
  风四娘显然并没有给这酒铺掌柜很多选择。
  她一向不会给别人有很多选择,尤其是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
  现在她心情非但很不好,而且很疲倦。
  可是她睡不着,所以霍英和杜吟也只有坐在这里陪着她。
  喝酒本是件很愉快的事,可惜他们现在却连一点愉快的感觉都没有。
  霍英已经在不停的打哈欠。
  风四娘板着脸,冷冷道:“你用不着打哈欠,你随时都可以走的,我并没有要你陪着我。”
  霍英笑道,“我并没有说要走,我什么话都没有说。”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霍英道:“你要我说什么?”
  风四娘道,“干杯这两个字你会不会说?”
  霍英道:“我会,我敬你一杯,干杯。”
  他果然仰着脖于喝了杯酒。
  风四娘也不禁笑了,心里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两个年轻人对她实在不错。
  她也干了一杯。
  霍英道:“小杜,你为什么不说话,干杯这两个字你会不会说?”
  杜吟迟疑着,终于也举杯道:“好,干杯就干杯。”
  风四娘大笑,笑声如银铃:“幸亏遇见了你们,否则我说不定已被人气得一头撞死。”
  “你在生谁的气?”
  “很多人。”风四娘又干了一杯,“除了你们外,天下简直没有一个好人,”她在笑,可是心里却很乱。
  所以她拼命喝酒,只想把这些事全都忘记,哪怕只忘记片刻也好。
  她的眼睛还很亮,可是她已醉了。
  霍英也醉了,一直不停地在笑,“你自己会不会说干杯?”
  风四娘笑道:“你给我倒酒,我就干。”
  霍英道:“行。·他伸子去拿酒壶,竟拿不稳,壶里的酒倒翻在风四娘身上。
  “我衣服又不想喝酒,你也想灌醉它?”
  她吃吃地笑着,站起来,想抖落身上的酒,霍英也来帮忙,嘴里还在喃喃他说着抱歉,一双手却已闪电般点了她三处穴位。
  他的出手快而准。
  风四娘想大叫,已叫不出声音来,整个人都已麻木僵硬。
  霍英抬起头,眼睛里已无酒意,刀锋般瞪着那吃惊的酒铺掌柜,冷冷地道:“我们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你懂不懂?”
  掌柜的点点头,脸上已无血色,颤声道,“今天早上,根本没有人来过,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霍英道:“所以你现在应该还在床上睡觉。”
  掌柜的一句活都不再说,立到就走,回到屋里躺上床,还用棉被蒙住了头。
  霍英这才看了凤四娘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只可惜你人喜欢多管闲事了。”
  风四娘说不出话。
  霍英显然不想再听他说话,将她控制声音的穴道也一起点住。
  也许他生怕自己听了她的话后会改变主意。
  酒铺的门还是关着的,这本是风四娘自己的主意,他喝酒时不愿别人来打扰。
  霍英要杀人时,当然也没有人来打扰。
  他已自靴筒里油出柄短刀,刀身很狭,薄而锋利。
  这正是刺客们杀人时最喜欢用的一种刀。
  杜吟一直在旁边发怔,忽然道:“我们现在就下手?”
  霍英冷笑道:“现在若不下手,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杜吟迟疑着,终于下定决心,道:“我没有杀过人,这次你让给我好不好?”
  翟英看着他,道:“你能下得了手?”
  杜吟咬着牙点点头,也从靴筒里抽出了同样的一柄短刀。
  风四娘目中不禁露出悲伤失望之色。
  她一直认为杜吟是个忠厚老实的年轻人,现在才知道自己看错了。
  杜吟避开了他的目光,连看部不敢看她。
  霍英道:“你杀人时,一定要看着你要杀的人,你的出手才能准确,有些人你一定要一刀就杀死他,否则你很可能就会死在他手里。”
  杜吟道:“下次我会记注。”
  霍英道,“杀人也是种学问,你只要能记住我的活,以后一定也是把好手。”
  想不到这热情的年轻人,居然是个杀人的专家。
  他笑笑,又道:“这女人总算对我们不错,你最好给她个痛快,看准了她左面第五根肋骨间刺下去,那里是一刀致命的要害,她绝不会有痛苦。”
  杜吟道:“我知道。”
  他慢慢地走过来,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暴露,眼睛里却充满了红丝。
  霍英微笑着,袖手旁观,在他看来,杀人竟仿佛是件很有趣的事。
  杜吟咬了咬牙,突然一刀刺出。
  他的出于也非常准,非常快,一刀就刺入了霍英左肋第四、第五根肋骨间。
  他杀的竟不是风四娘,是霍英。
  霍英脸上的笑容立刻凝结,双睛立刻凸出,吃惊地看着他,一双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和怨毒。
  杜吟竟被他看得机凛凛扛了个寒噤,手已软了,松开了刀柄。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霍英手里的刀,也已闪电般刺人了他的肋骨。
  霍英狞笑道:“我教给你的本来是致命的一刀,只可惜你忘了把刀发出来,你杀人的本事还没有学到家。”
  杜吟咬着牙,突又闪电般出手,拔出了他肋骨问的刀:“现在我已全学会了。”
  鲜血箭一般蹿出来,霍英的脸一阵扭曲,像是还想说什么。
  可是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人已倒下。
  这的确是致命的一刀。
  杜吟看着他倒下去,突然弯下腰不停地咳嗽。
  又冷又硬的刀锋,就在他肋骨间,他整个人却已冷得发抖。
  可是他还没有倒下去。
  因为刀锋还没有拔出来——霍英一刀出手,已无力再拔出刀锋。
  ——有些人你若不能一刀杀死他,就很可能死在他手里。
  只要刀锋还留在身子里,人就不会死。
  杀人,本就是种很高深的学问。
  杜吟还在不停地咳嗽,咳得很厉害。
  霍英那一刀力量虽不够,虽然没有刺到他的心,却已伤了他的肺。
  凤四娘看着他……他的确是个忠厚老实的年轻人。
  她并没有看错。
  她虽然没有流血,眼泪却已流了下来。
  杜吟终于勉强忍住咳嗽,喘息着走过来,解开了她的穴道。
  他自己却已倒在椅子上,他竟连最后的一分力气都已用尽。
  黄豆般大的冷汗,一粒粒从他脸上流下来。
  风四娘撕下了一片衣襟,用屋角水盆里的冷水打湿,敷在他额角上,柔声道:“幸好他这一刀既不够准,也不够重,只要你打起精神来,支持一下子,把这阵疼熬过去,我就带你去治伤,”她勉强笑了笑,道:“我认得个很好的大夫,他一定能洽好你的伤。”
  杜吟也勉强笑了笑。
  他自己知道自己是熬不过去的了,可是他还有很多话要说。
  只有酒,才能让他支持下去,只要能支持到他说完想说的话,就已足够。
  “给我喝杯酒,我身上有瓶药……”药是用很精致的木瓶装着的,显然很名贵,上面贴着个小小的标签:“云南,点苍。”
  点苍门用云南白药制成的伤药,驰名天下,一向被武林所看重。
  只可惜无论多珍贵有效的伤药,也治不好真正致命的刀伤。
  霍英出手时虽已力竭,但他的确是个杀人的专家。
  风四娘恨恨地跺了跺脚:“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杀我?”
  杜吟苦笑道:“我们本来就是要到无垢山庄去杀你的。”
  风四娘怔住。
  她现在寸明白,为什么他们一直跟着她,心甘情愿的做她的跟班。
  我实在设想到你会自己找上我们,当时我几乎不相信你真的是凤四娘。”
  “当时你们为什么没有出手?”
  “霍英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杜吟道:“所以他杀人从来没有失过手。”喝了杯酒,将整整一瓶药吞了下去,他死灰的脸上,已渐渐露出红晕,“他十九岁时,就已是很有名的刺客,‘天宗’里面就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杜吟苦笑道:”这次他们叫我跟他出来,就是为了要我学学他的本事。”“天宗。”风四娘从来也没有听说这两个字:”叫你们来杀我的,就是天宗?”
  “是的。”
  凤四娘道:“这两个字听起来,好像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天宗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是个很秘密、很可怕的组织。”杜吟目中露出恐惧之色,“连我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难道这“天宗”就是逍遥侯创立的?”
  “天宗的祖师姓天。”
  逍遥侯岂不总喜欢自称为天公子?
  风四娘的眼睛亮了,现在她至少已能证明萧十一郎并没有说谎,逍遥侯的确有个极可怕的秘密组织,花如玉,欧阳兄弟,就全都是这组织里的人。
  逍遥侯死了后,接替他地位的人是谁?
  是不是连城壁?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风四娘决心要问出来,但却又不能再给杜吟大大的压力。
  她沉吟着,决定只能婉转地问:“你也是天宗的人?”
  “我是的。”
  “你入天宗已有多久?”
  “不久,还不到十个月。”
  “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加入这组织;”“不是。”杜吟道,“要人天宗,一定要有天宗里一位香主推荐,还得经过宗主的准许。”
  “推荐你的香主是谁?”
  “是我的师叔,也就是当年点苍派的掌门人谢天石。”
  这件事又证明萧十一郎说的话不假,谢天石的确也是这组织中的人,所以才被萧十一郎刺瞎了眼睛。
  由此可见,冰冰说的话也不假。
  风四娘心里总算有了点安慰。
  听了连城壁的那番话后,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禁在怀疑萧十一郎,所以她的心才会怀疑。
  一个人若是被迫要去怀疑自己最心爱的人,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除了谢天石外,天宗里还有多少位香主?”
  “听说还有三十五位,一共是三十六天罡。”
  “宗主却只有一个?”
  “宗主是至高无上的,天宗里三十六位香主,六十二位副香主,都由他一个人直接指挥,所以彼此间往往见不到。”
  风四娘勉强抑制着自己的激动,道:“你见过他没有?”
  杜吟道:“见过两次。”
  风四娘的心跳立刻加快,这秘密总算已到了将近揭穿的时候,她的脸已无故而发红。
  杜吟道:“第一次是在我入门的时候,是谢师叔带我去见他的。”
  风四娘道:“第二次呢?”
  杜吟道:“谢师叔眼睛瞎了后,就由花香主接管了他的门风四娘道:“花如玉?”
  杜吟点点头。
  风四娘吐出口气,花如玉果然也是天宗里的人。
  八仙船的尸体中,并没有花如玉。
  杜吟道:“第二次就是花香主带我去见他的。”
  风四娘道:“有什么地方?”
  杜吟道:“八仙船。”
  风四娘又不禁吐出口气。
  这件事就像是幅已被扯得粉碎的图画,现在总算已一块块拼凑了起来。
  杜吟道:“霍英故意带你到八仙船去,也许他本来是想在那里下手的。”
  风四娘道:“你们也不知道那里发生的事?”
  杜吟笑了笑,道:“我知道的事并不多,在天宗里,我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也许还比不上宗主养的那条狗。”
  他笑得很凄凉,很辛酸。
  他还年轻,年轻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轻蔑和冷落,那甚至比死还不能忍受。
  风四娘义问道:“你们的宗主养了一条狗?”
  杜吟道:“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有条狗跟着他。”
  风四娘直:“是条什么样的狗?”
  杜吟道:“那条狗并不大,样子也不凶,可是宗主对它却很宠爱,每说两句话,就会停下来拍拍它的头。”
  一个统率群豪、杀人如草的武林枭雄,怎会养一条小狗?
  风四娘叹了口气一世上最难了解的,只怕就是人的心然后她就问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他究竟是谁?”
  “他究竟是谁?”问出了这句话,风四娘的心跳得更快。
  可是杜吟的回答却是令人失望的三个字:“不知道。”
  风四娘的心又沉了下去,却还没有完全绝望,又问道:“你既然已见过他的面,难道连他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有看见?”
  “我看不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既然已是天宗的人,他见你时难道也蒙着脸?”
  杜吟道:“不但蒙着脸,连手上都戴着双鱼皮手套。”
  风四娘道:“他为什么连手都不肯让人看见?是不是因为他的人也很特别?”
  杜吟道:“他的确是个很奇特的人,说话的姿态,走路的样子,好像都跟别人不同。”
  风四娘道:“有什么不同?”
  杜吟道:“我说不出来,可是我无论在什么地方看见他,都一定能认得出。”
  风四娘眼睛里又有了光,立刻间道:“你已见过连城壁?”
  杜吟道:“我见过。”

 

 

第四十七章 梦醒不了情

  阳光灿烂。
  风四娘走在阳光下,旧日的泪痕已干了。
  她发誓绝不再流泪。
  现在她所有的推测和理论,虽然已全部被推翻,可是她发誓一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
  她至少已知道“那个人”是个养着条小狗的人。
  一条狗穿过横街,沿着屋檐下的阴影,懒洋洋地在前走。
  凤四娘也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走。
  她当然知道,这条狗绝不是“那个人”养的狗,可是,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往哪条路走,才能我到“那个人”,找到萧十一郎。
  奇怪的是,阳光越强烈,走在阳光下的人反而越容易觉得疲倦。
  风四娘的酒意已退了,经过了那么样的一天,现在正是她最疲倦的时候。
  她想睡,又怕睡不着,眼睁睁地躺在床上,想睡又睡不着的那种滋味,她已尝过很多次。
  孤独、寂寞、失眠、沮丧……这些本都是人世间最难忍受的痛苦,可是对一个流浪的人来说,这些痛苦却都是一定要忍
  受的。
  ——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
  风四娘连想都不敢想。
  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温暖的家,安定舒适的生活……
  这些本都是一个女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她以前也曾憧憬过。
  可是现在她已久未去想,因为这些事都已距离她人遥远、太遥远……
  街道渐宽,人却渐渐少了。
  她已走出了闹市区,走到城郊,冷落的街道上,有个小小的客栈,柴门低墙,院子里还种着几株菊花,一盆秋海棠,就像是户小小的人家。
  若不是门口有个油漆已剥落的招牌,这地方实在不像是个客栈。
  不像客栈的客栈,但是毕竟还是个客栈,并巨对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来说,也可以算是种无可奈何的安慰。
  于是风四娘走进去,要了间安静的小屋,她实在太需要睡一觉。
  窗外恰巧有一树浓阴,挡住了日光。
  风四娘躺在床上,看着窗上树叶的影子,心里空空洞洞的,仿佛有很多事要想,却已连一件都想不起来。
  风很轻,轻轻地吹着窗户。
  这地方实在很静。
  她眼皮渐渐沉重,终于朦朦胧胧地有了睡意,几乎已睡着。
  怎奈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隔墙有个人在哭。
  哭声很悲哀,也很低,可是风四娘却听得很清楚。
  这里的墙大薄,又太安静。
  风四娘翻了个身,想再继续睡,哭声却越听越清楚了。
  是女人在哭。
  她心里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这里哭泣?
  风四娘本不想去管别人闲事的,她自己的烦恼已够多。
  也许就因为她的烦恼已大多,所以发现了别人的悲伤,她自己仿佛同样会难受。
  她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套上鞋子,俏悄地走出去。
  浓阴满院,隔壁的门关着。
  她又迟疑了半晌,哭声还没有停,她才走过去,轻轻敲门。
  又过了半响,门里才有人轻轻地问!“什么人?”
  这声音听来竟很熟。
  风四娘的心跳忽然又加快了,用力撞开了门,立刻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1”这个偷偷地躲在屋里哭泣的女人,赫然竟是沈壁君。
  桌上有酒。
  沈壁君仿佛也醉了。
  有些人醉了爱笑,不停地笑,有些人醉了爱哭,不停地
  看见了风四娘,沈壁君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哭得更伤心。
  风四娘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哭。
  她也是个女人,她知道女人要哭时,是谁也劝不住的。
  你著一定要劝她,她就一定会哭得更厉害。
  “哭”有时就像喝酒。
  一个人可以哭,一个人也可以喝酒。
  可是你喝酒的时候,假如另外还有个人一直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你就会喝不下去了。
  哭也一样。
  沈壁君忽然跳起来,用一双已哭红了的眼睛瞪着风四娘:“你来干什么?”
  “我正想问你,你来干什么?”风四娘悠然坐下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为什么不能来?”
  沈壁君不但很悲伤,火气好像也很大。
  平时她本不会说出这种顶撞别人的话。
  风四娘却笑了笑:“你当然能来,可是你本来不是已回去了吗?”
  “回到哪里去了?”
  “白马山庄。”
  “白马山庄不是我的家。”沈壁君的眼泪仿佛又将流下。
  “昨天晚上我曾到白马山庄去过,那时候你在不在?”
  “在。”
  “那么你为什么又一个人跑出来?”
  “我高兴!”沈壁君又在用力咬着嘴唇:“我高兴出来就出
  来。”
  “可惜你看来一点也不高兴。”风四娘一点也不肯放松“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跑出来的?”
  沈壁君不再回答。
  桌上有酒,她忽然抓起酒壶,往嘴里倒。
  她想醉,醉了就可以忘记一些她本不愿想起的事,也可以拒绝回答一些她不愿回答的话。
  只可惜壶已快空了,只剩下几滴酒,就像是泪一样,一滴滴落下。
  酒是苦的,又酸又苦,也像是泪一样,只不过酒总有滴干的时候。
  泪呢?
  “砰”的,酒壶落下,粉碎。
  她的人却比酒壶更破碎,因为她不但心已碎了,梦也已碎了。
  她这一生的生命,剩下来的已只不过是一个破碎的躯壳。
  风四娘看着她。
  ——命运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残酷?
  ——现在她已变成了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折磨她?
  凤四娘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是为什么,你都不该再跑出来的。”
  沈壁君茫然凝视着地上的碎片,美丽的眼睛里也变得空无一物:“我不该?”
  风四娘道:“嗯。”
  沈壁君突又冷笑,道:“可是昨天晚上,你还逼着我,一定要我走。”
  风四娘叹道:“昨天晚上,也许是我错了。”
  沈壁君道:“你也有错的时候?”
  风四娘点点头道:“我错了,只因为我从来没有替你想过。”
  她想的只有一个人。
  她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想要他快乐,想要他幸福。
  为了他,她不惜牺牲一切。
  可是别人呢?
  别人为什么一定也要为他牺牲?
  别人岂非也一样有权活下去?
  风四娘黯然道:“你吃的苦已大多了,为他牺牲得也已够多。”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权力逼着别人为“他”受苦,把他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不幸上。
  “现在你该为自己活几天,过一段幸福平静的日子,你跟我不同,若是再这么样流浪下去,你这一生就真的要毁了。”
  这可是她的真心话。
  对这个美丽如花,命薄如纸的女人,她的确已有了种出自真心的同情和怜惜。
  但她却忘了,怜悯有时甚至比讥讽更尖锐,更容易伤人的心。
  沈壁君本已勉强控住的眼泪,忽然间又已落下面颊。
  她用力握紧双手,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你要我怎么样?”
  风四娘道,“我要你回去。”
  沈壁君道:“回去,回到哪里去?你明明知道我已没有家。”
  风四娘道:“家是人建的,只要你还有人,就可以重新建立一个家。”
  沈壁君道:“人……我还有人?”
  风四娘道:“你一直都有的。”
  沈壁君道:“连城壁?”
  风四娘点点头,苦笑道:“我一直看错他了,他并不是我猜想的那个人,只要你愿意回到他身边去,他一定会好好地对你,你们还是可以有一个很好的家/沈壁君在听着,似已听得出神,就像是个孩子在听人说一个美丽的神话。
  风四娘道:“现在我已知道,那个秘密组织叫‘天宗’,宗主是一个很矮小,还养着条小狗的人,并不是连城壁。”她叹息着,又道:“所以我本不该要你离开他的,不管怎么样,他至少没有欺骗你,你回到他身边,总比这么样在外面流浪好得多。”
  沈壁君还在听着,还是听得很出神。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喜欢这么样在外面流浪的。
  她是不是已被打动?
  风四娘道:“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回去,我甚至可以去向他道歉。”
  这也是她的真心活。
  只要沈壁君真的能得到幸福,无论要他做什么,她都愿意。
  沈壁君却笑了,突然疯狂般大笑。
  风四娘怔住。
  她从未想到沈壁君会有这种反应,更没有想到沈壁君会这么样笑。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沈壁君的微笑突然又变成痛哭——不再是悄悄流泪,也不再是轻轻哭泣,而是放声痛哭。
  除了萧十一郎外,她也从未在别人面前这么样哭过·她哭得就像是个受了惊骇的孩子。
  这种哭甚至比刚寸的那种哭更不正常,像这么样哭下去,一个人说不定真的会哭疯了。
  风四娘忍不住冲过去,用力握住她的肩。
  沈壁君还在哭。
  风四娘咬了咬牙,终于伸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沈壁君突然“停顿”。
  不但哭声停顿,呼吸、血脉、思想也全都停顿。
  她整个人都已停顿,麻木,僵便,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个木偶。
  风四娘的泪却已流了下来,黯然道:“这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我说错了话?”
  沈壁君没有动,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睛,仿佛在看着她,又伤佛凝视着远方。
  风四娘道:“我说错了什么,我……”沈壁君突然道:“你没有惜,他的确不是夭宗的宗主,但我却宁愿他是的。”
  风四娘又怔住:“为什么?”
  沈壁君道:“因为天宗的宗主,至少还是个人/风四娘道:“难道他不是人?”
  沈壁君的脸又因痛苦而扭曲,道:“我一直认为他是个人,不管他是好是坏。总是个了不起的人,谁知道他只不过是个奴,
  才。”
  风四娘道:“奴才?谁的奴才?”
  沈壁君道:“天孙的奴才?”
  风四娘道:“天孙?”
  沈壁君冷笑道:“逍遥侯是天之子,他的继承人当然是天孙。”
  风四娘道:“连城壁虽然不是天孙,却是天孙的奴才。”她更吃惊,更意外,忍不住问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沈壁君道:“因为……因为我还是他的妻子,昨天晚上,我还睡在他房里。”
  这些话就像是鞭子。
  她说出来时,就像是用鞭子在抽打着自己。
  这种感觉已不仅是痛苦而已,也不仅是悲伤、失望……还有种无法形容的屈辱。
  风四娘了解这种感觉。
  她没有再问,沈壁君却又接着说了下去:“他以为我睡着了,他以为我已喝光了他给我的那碗药。’“你知道那是迷药?”
  “我不知道,可是我连一口都没有喝。”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不想吃药,什么药都不想吃。”
  风四娘心里在叹息。·他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个已对生命绝望,只想拼命折磨自己的人,是绝不会吃药的。
  世界上本就有很多事。看来仿佛是巧合,其实仿若仔细去
  想一想,就会发觉那其中一定早已种下了“前因。”
  你种下的是什么“因”,就一定会收到什么样“果”,——你若明白这道理,以后播种时就该分外小心。
  沈壁君道:“他想下到我已将那碗药偷偷地泼了出去。”
  风四娘叹道:“他一定想不到的,因为你以前从来也没有骗过他。”
  ——这也是”因”。
  沈壁君道:“他进来的时候,我其实是醒着的。”
  风四娘道:“但你却装作睡青了的样子。”
  沈壁君道:“因为我不想跟他说话。”
  ——这又是“因”。
  风四娘道:“他没有惊动你?”
  沈壁君摇摇头,道:“他只是站在床头看着我,看了很久。
  我虽然不敢张开眼看他,却可以感觉到他的样子很奇怪。”
  风四娘道,“奇怪?”
  沈壁君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好像全身都在渐渐发冷。”
  风四娘诅,“然后呢?”
  沈壁君道:“我看装虽然好像已睡着,其实心里却在想着很多事……”那时他想的并不是萧十一郎。
  这两年来,萧十一郎几乎已占据了她全部生命,全部思想。
  但那时她在想的却是连城壁。
  因为连城壁就在她床前,因为他和连城壁之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值得回忆的住事。
  他毕竟是她第一个男人。
  她想起了他们新婚的那一天,她也曾躺在床上装睡,他也是这么样站在床头,看着她,一直都没有惊动她,还悄悄地替她盖上了被。
  那时她心里的紧张和羞涩,直到现在,她只要一想起来。
  还是会心跳。
  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他从来也没有惊扰过她。
  他始终是个温柔和体贴的大夫。
  想到这里,她已几乎忍不住耍睁开眼,陪他一起渡过这漫漫的长夜。
  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见窗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弹指声。
  连城坠立刻走过去,推开窗户,压低声音道:“你来迟了,炔进来。”
  窗外的人带着笑道:“久别胜新婚,你不怕我进去惊扰了你们。”
  听见这个人的声音,沈壁君忽然全身冰冷。
  这是花如玉的声音。
  她听得出。
  可是她却连做梦也想不到,花如玉居然会来找连城壁。
  他们怎么会有来往的?
  沈壁君勉强控制着自己,集中精神,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连城壁道:“我知道你会来,所以已经想法子让她睡了。”
  花如玉道:“她不会醒?”
  连城壁道:“绝不会,我给她的药,至少可以让她睡六个时
  辰。”
  花如玉已穿自而入,吃吃地笑着,道:“你花了那么多心血,才把她找回来,现在却让她睡觉,岂非辜负了春宵?”
  连城壁淡淡道:“我并没有找她回来,是她自己要回来的。”
  花如王笑道:“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了不起的角色,你不但要她的人回来,还要她的心。”
  连城壁也笑了笑,道:“我若只想要她的人回来,就不必费那么多事了。”
  听到了这些话,沈壁君不但全身都已冰冷,心也已沉了下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团泥,别人要把她捏成什么样子,她就被人捏成什么样。
  花如玉又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所以天孙想当面跟你谈谈下一件事。”
  连城壁道:“什么时候?”
  花如玉道,“月圆的时候。”
  连城壁道:“什么地方?”
  花如玉道:“西湖,水月楼。”
  连城壁道:“我一定准时去。”
  花如玉道:“你最好明天一早就动身,跟我一起走,先到扫花草堂去等着。”
  连城壁道:“行。”
  花如玉笑道:“你舍得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连城壁遭:“这次她既然已回来,就绝不会走的了。”
  花如王道:“你有把握?”
  连城壁淡淡道:“因为我知道她根本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花如玉吃吃地笑道:“你实在有两下子……”这就是沈壁君昨夜听见的秘密。
  直到现在,她的眼睛里还是充满了痛苦和悲伤。
  风四娘了解她的心情。
  无论谁发现自己被人欺骗出卖了时,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何况出卖她,欺骗她的,又是她本已决心要厮守终生的人。
  沈壁君流着泪道:“这次我本来的确已不想再离开他了,我……我实在也已无处可去,可是,听了那些话之后,就算叫我再多留一天,我也会发疯。”
  风四娘道:“所以他一走,你也跟着跑出来了。”
  沈壁君点点头。
  她不但无处可去,甚至连一个亲人、一个朋友都没有。
  她只有悄俏地躲在这种凄凉的小客栈里,悄悄地流泪。

第四十八章 摇船母女

  杭州。
  她们出了涌金门,过南屏晚钟,摇向三潭印月.到了西泠桥时,已近黄昏了。
  满猢秋水映着半天夕阳,一个头戴黑帽的渔翁,正在桥头垂下了他的钓竿。
  远处的画肪楼船上,隐约传来妙龄船娘的曼声清歌。
  “看画舫尽入西泠,闻却半湖春色。”
  白沙堤上野柳已枯,芳草没径,静悄悄地三里长堤,很少有人行走。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面对着名湖秋色,虽然无酒,人已醉了。
  风四娘也不禁曼声而吟:“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沈壁君轻轻叹息,道:“这两句话虽然已俗,可是用来形容西湖,却是再好也没有。”
  风四娘道:“你以前来过?”
  沈壁君点点头,美丽的眼睛又流露出一抹感伤。
  ——以前她是不是和连城壁结伴而来的?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水月楼在哪里?”
  沈壁君摇摇头。
  摇船的船家是母女两个人,女儿虽然蓬头粗服,却也不失妩媚。
  她忽然伸出手向前一指:“那里岂非就是水月楼。”
  她指着的地方,正是湖心秋色最深处,波光夕阳,画舫深歌。
  风四娘道:“水月楼是条画肪?”
  船娘道:“湖上最大的三条画舫,一条叫不系园,一条叫书画舫,还有一条就是水月楼。”
  风四娘道:“这条画舫有多大?”
  船娘道:“大得很,船楼上至少可以同时摆三四桌酒席。”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者无限羡慕:“几时我若也能有那么一条画舫,我也用不着再吃这种苦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本来很秀气的一双手,现在已结满了老茧。
  湖上的儿女,日子过得虽自在,却都是清贫而辛苦的。
  沈壁君看着她,忽然间道:“你们平常一无可以赚多少银子?”
  船娘苦笑道:“我们哪里能天夭看得到银子,平常最多也只不过能赚个几十文钱而已,只有到了春天……”一提到春天,她的眼睛里就发出了光。
  这三十里晴波一到春天,六桥花柳,株株相连,飞红柔绿,铺岩霞锦,千百只游船,一式白纺遮阳,铜栏小桨,携着素心三五,在六桥里外,燕子般穿来穿去。
  春天才是她们欢愉的日子。
  现在却已深秋。
  沈壁君忽然笑了笑,道:“你想不想到城里去玩几天?除了花钱外,还可以剩五两银子?”
  黄昏。
  船上已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母亲,一个女儿。
  风四娘和沈壁君呢?
  她们莫非就在这条船上?
  沈壁君是母亲。
  ——母亲总是比较少有人注意的,我不愿让别人认出我。
  所以风四娘就只好做了她的女儿。
  用白粉将头发扑成花白,再用一块青帕包起来,脸上添点汕彩,画几条皱纹,眯着眼睛低下头,“你还认不认得出我?”
  风四娘笑了:“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还会一点易容术。”
  其实只要是会打扮的女人,就一定会一点易容术的。
  易容本来不是种神奇的事,造成的结果,也绝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
  “现在我们最多只不过能在晚上暂则瞒过别人而已。”
  “月圆的时候,岂非就是晚上。”
  “所以白天我们最好少出来。”
  风四娘笑道:“你难道没有听人说过,我一向是只夜猫子。”
  ——今天是十三,后天晚上月亮就圆了。
  一轮将圆未画的明月,正冉冉升起,照亮了满湖秋水。
  月下的西湖,更美得令人心碎。
  “你想那个叫天孙的人。后天晚上究竟会不会来?”
  “一定会来的,我只怕他来了,我们还是认不出他。”
  “只要他来,我们就一定会认得出。”
  “你有把握?”
  “现在我们至少已有了三条线索。”
  “哦?”
  “第一,我们已知道他是个很瘦小的人,而且总是带着条小狗。”
  “第二,我们已知道他一定会到水月楼去。”
  “第三,我们也已知道连城壁一定会去找他。”
  “我们虽然不认得他,但我们却认得狗,认得水月楼,也认得连城壁。”
  风四娘的确充满了信心,因为她忘记了一点。
  ——就算能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呢?
  秋月渐高,湖水渐寒。
  风四娘坐在船舷畔,脱下了青布鞋,用一双如霸的白足,轻轻地踢着水。
  沈壁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脚,忽然道:“听说你一脚踢死过祁连山的大盗半天云?”
  风四娘道:“嗯。”
  沈壁君道,“你就是用这双脚踢的?”
  风四娘道,“我只有这一双脚。”
  沈壁君也笑了。
  她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笑过,面对着这大好湖山,她的心情才总算开朗了些。
  她微笑着道:“你这双脚看来实在不像踢死过人的样子。”
  风四娘嫣然道:“我喜欢听别人说我的脚好看,你若是个男人,我一定让你摸摸。”
  沈壁君道:“只可惜我不是……”她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一这是不是因为她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只可惜你不是萧十一郎。
  ——只可惜你也不是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至今还是没有消息?
  月色更亮,她们的笑容都已黯淡。
  湖上又传来了清歌:“第一湖山。
  销魂南浦。
  年年草绿裙腰。
  湖寺西南,杏花村酒帘招。
  东风醉,醉前朝。
  岸渐移,柳映宫桥。”
  歌声清妙,其中还带着银铃般的笑声,唱歌的人,想必是个爱笑又爱娇的少女。
  笑声和歌声,又是从湖心堤畔,那水月楼船上传来的。
  船上灯火辉煌,鬓影衣香,仿佛有人正在大开筵席,作长夜之饮。
  这个人的豪兴倒不浅。
  风四娘忽然笑道:“可惜我们这两天有事,否则我一定要闯上船去,喝他几杯。”
  沈壁君道:“你知道船上是什么人在请客?”
  风四娘道:“不知道。”
  沈壁君道,“你连主人是谁都不知道,也敢闯去喝酒?”
  风四娘笑道:“不管他是惟,都一样会欢迎我的。”
  沈壁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是个女人,男人在喝酒的时候,看见有好看的女人来,总是欢迎得很的。”
  沈壁君嫣然道:“你好像很有经验?”
  风四娘笑道:“老实说,像这种事我实在已不知做过多少次。”
  沈壁君看着她,看着她发亮的眼睛,看着她深深的酒涡。
  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则我一定要你嫁给我。”
  风四娘笑道:“你若是男人,我一定嫁给你。”
  她们虽然又在笑,可是笑容中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忧伤。
  她们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样叫人抛也抛不开,放也放不下?
  忽然间,堤岸上有人在呼唤,“船家,摇船过来。”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的运气倒不错,今天刚改行,就有了生意,”沈壁君道:“我们既然干了这一行,就不能把生意住外推。”
  风四娘道:“有理。”
  她跳起来,举起长篙一点,船已荡了出去。
  沈壁君道:“你真的会摇船?”
  风四娘道:“我本来就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件件稀松。”
  沈壁君忍不住笑道:“你有没有不会的事?”
  风四娘道:“有一件。”
  沈壁君逍:“什么事?”
  风四娘道:“我从未也下会难为情。”
  要坐船的一共有三个人。
  风四娘带着喜悦,道:“若是把江湖人全都找来,排着队从我面前走过去,每三个人中,我至少认得一个。”
  她并不是吹牛。
  这三个人中,他就认得一个。
  一个眼睛很小,气派却很大的人,穿着长袍,摇着折扇,看来又像是个书生。
  他的外号的确叫书生。
  要命书生。
  他手里的折扇,却是件要命的武器。
  江沏中能用折扇做武器的人并不多,这“要命书生”史秋山也许就是其中最要命的一个。
  能跟他做朋友的人,当然也不是等闲人物。
  萧十一郎常常喜欢说:“江湖中的人风四娘至少认得一半,还有一半认得她。”
  可是这三个人却全都不认得她,就连史秋山都不认得,因为夜色已深,她的样子又已变了,因为谁也想不到风四娘会在西湖中做船娘。
  “客官们要到哪里去。”
  “水月楼。”史秋山道:“你知不知道水月楼在哪里?”
  风四娘松了口气,别的地方她不知道,水月楼她总是知道
  史秋山已坐下来,坐在船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然后就盯在她的脚上,三个人的三双眼睛都盯在她脚上,风四娘并不反对别人欣赏她的脚,但现在却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睛全都缝起来,因为她也知道终年在湖上操劳的船娘们,本不该有这么样一双脚的,她一定要想法子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却偏偏想不出来,这三个人的眼睛就像是钉子一样,已钉在她脚上。
  ——男人为什么总是喜欢看女人的脚?
  幸好就在这时,灯火辉煌的水月楼船上,又有歌声传来。
  是苏轼的水调歇头。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远去。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歌声苍凉悲壮,是男人的声音。
  史秋山突然冷笑,道:“看来他的豪兴倒还真不浅。”
  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人道,“他是从初五开始请酒的,到今天已七天。”
  另一个虬髯大汉道:“所以我佩服他。”
  史秋山道:“你佩服他?”
  虬髯大汉道:“无论谁在大醉六天后,还有精神高歌我都佩服。”
  面色醋黄的中年人冷冷道:“你怎么知道他已大醉了七天?”
  虬髯大汉道:“因为我知道他这人一向是有酒必醉的。”
  史秋山遥视着湖水中的光影,同中带着深思之色,缓缓道:“却不知有多少女人肯来陪他醉?”
  中年人道:“这次他究竟请了多少人?”
  史秋山道:“江南一带的武林英雄,他好像已全都请遍了。”
  中年人道:“他为的是什么?”
  史秋山道:“不知道。”
  主人请客,客人居然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请客的,看来这主人倒是个怪人。
  风四娘虽然低垂着头,眼睛里却已发出了光。
  ——主人是谁?
  ——是不是天孙?
  一一他为什么要将江南的武林豪杰全都请来?难道达又是个圈套?
  ——杀人的圈套?
  想到死在“八仙船”里的那些人,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想拉住史秋山,叫他莫要上船去。
  可是她自已倒又想上去看看,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谁?
  月在湖心,人也在湖心,月在水波上,人也在水波上,水波温柔得就像是月色,月色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眼波,情人的眼波却已渺无踪迹。
  风四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说话的人都已闭上了嘴,虽然闭上了嘴,眼睛却张得很大,每个人都瞪着眼睛,在看着她,不是看她的脚,是在盯着她的脸,幸好她头上还有顶竹笠挡住了月光。
  风四娘的头也垂得更低了些——男人的眼睛真该全都缝起来,也许连嘴都该缝起来。
  史秋山忽然咧开嘴一笑,道:“我姓史,叫史秋山,太史公的史,秋色满湖的秋山。”
  他的眼睛虽小,嘴巴很大,好像一口就能吞下个半斤重的馒头。
  风四娘忍住了气,低着头叫了声:“史大爷。”
  “不是史大爷,是史二爷。”
  史秋山道:“大爷是这位,他姓霍,霍无病。”
  面色蜡黄的中年人点了点头,风四娘只好又叫了声:“霍大爷。”
  一看你明明是有病的样子,为什么偏偏要叫做无病?
  这句话总算忍住了没说出来,她的脾气好像已改了些。
  “我叫王猛。”
  虬髯大汉抢着道:“王八旦的王,我是老三。”
  风四娘忍不住要笑,这位王三爷看来倒是比较有趣些。
  她没有笑,因为史秋山又在问:“姑娘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风四娘道:“我是个摇船的。”
  虫秋山道:“摇船的难道就没有名姓?”
  风四娘道:“摇船的有没有名姓,大爷们都不必知道。”
  史秋山道:“既然同船共渡,就是缘份,既然有缘份,又何妨问一问名姓?”
  风四娘素性闭上嘴,她生怕一张嘴,就要指着史秋山的鼻于大骂山门。
  ——这个人实在是个“要命”书生,讨厌得要命。
  霍无病道:“妇道人家,总是不好意思跟男人通名道性的。”
  史秋山道:“我看她并不像害羞的样子。”
  王猛道:“不管怎么样,人家既然不愿说,你又何必一定要逼着人家说。”
  史秋山道:“我既然已问了,她又何必一定不肯说?”他眼睛又叮着风四娘,沉着脸道:“你是不是不敢说?”
  风四娘忍不住道:“不敢?我为什么不敢?”
  史秋山冷冷道:“用为你怕被我问出你的来历。”
  风四娘笑了,笑得并不妩媚。她是在冷笑:“一个摇船的女人,难道还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来历?”
  史秋山也在冷笑,盯着她问道:“你真的是个摇船的?”
  风四娘道:“当然是。”
  史秋山道:“我看你不像。”
  风四娘道:“我哪点不像?”
  史秋山道:“从头到脚都不像。”
  风四娘咬了咬牙,冷笑道:“我若不像摇船的,你说我像什么?”
  史秋山霍然长身而起,“刷”的,展开了手里的折扇,摇了两摇。
  风四娘的手也已握紧。
  ——男人眼睛里,若是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她当然能看得出。
  史秋山眼睛里就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他究竟想干什么?风四娘准备先发制人,不管他想干什么,先一脚把他踢下去再说。
  幸好就在这时,后梢的沈壁君已在呼唤:“水月楼到了。”
  风四娘转过头,灯光辉煌的楼船果然已在眼前,只要一抖身就可以跳过去,就算是个三百八十厅的人跳过去,那边的船也绝不会翻的,甚至可能连摇部不会摇。
  到了眼前,风四娘才看出这水月楼是条多么大的楼船,既然是楼船,船舱当然有搂,楼上楼下的灯火都亮如白昼,丝竹管弦声,是从楼上传下来的,楼下却听不见人声,人都聚在船船头的甲板上,至少有三十个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却听不出在谈论些什么。
  “这些人为什么不进船舱去?”
  风四娘既不能问,也不便抬起头去张望,只不过心头更奇怪。
  请客的人究竟是准?为什么不请客人进去喝酒,却要他们站在船头喝风。
  史秋山居然还在盯着她,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忽然问道:“你能不能跳过去?”
  风四娘摇摇头。
  史秋山道:“你不想过去看看?”
  风四娘又摇摇头。
  史秋山道:“你不后悔?”
  风四娘忍不住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史秋山笑了笑,道:“因为这次请客的,是个大家都想看的人。”
  风四娘道:“是谁?”
  史秋山道:“萧十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