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
   —古龙
第三十七章 嫡亲兄妹

  冰冰竟是逍遥侯的妹妹。
  风四娘征住:“嫡亲的妹妹?”
  冰冰道:“嫡亲的妹妹。”
  风四娘道:“你怎么会在那绝崖下的?’冰冰的表情更痛苦,黯然道:“是我嫡亲的哥哥,把我推下去的。”
  风四娘又征住。
  她已发现这其中必定又有个秘密,一个悲伤而可怕的秘密。
  她不想再问,她不愿伤人的心。
  可是冰冰却在问她:“你一定在奇怪,他为什么要推我下去?”
  风四娘点头,于是冰冰就说出了她那段悲惨而可怕的秘密。
  “我是他最小的妹妹,我生下来时,他已成人,自从我一生下来,他就在恨我。”
  “因为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是畸形的侏儒,而且除了他之外,都已夭折。”
  “但我却是个正常的人,所以他恨我、嫉妒我,这种感情.你们想必能理解的。”
  “幸好那时我母亲还没死,所以我总算活了下来。”
  “我母亲死时,也再三嘱咐他,要他好好地待我,我母亲还告诉他,他若敢伤害我,那么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他的。”
  “所以他心里虽然恨我,总算还没有亏待我,因为他什么都不怕,但却很怕鬼,他始终相信人死了之后,还有鬼魂的。”
  “这也是个秘密,除了我之外,只怕也没有别人知道。”
  ——常做亏心事的人,总是怕鬼的,这道理风四娘也明白。
  冰冰喝了杯酒,情绪才稳定下来,接着又说下去:“他供养我衣食无缺,但是却从不许我过问他的事,我是他的妹妹,当然也不敢去问。”
  “我只知道近年来每到端午前后,总会有很多人来找他。”
  “这些人每个都是蒙着脸来的,行踪很神秘,他们看见我也并不在意,说不定以为我也是哥哥的姬妄之一。”
  “因为我哥从不愿别人知道,他有我这么样一个妹妹。”
  ——所以风四娘也不知道。
  冰冰接着道:“他当然不会告诉我这些人是谁,也不会告诉我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可是我见得多了,已隐约猜到,他们必定是在进行一个很大的阴谋,这些蒙着脸来找他的人,必定就是他已收买了的党羽。”
  “我知道他一向有一种野心,想控制江湖中所有的人。”
  “但我总认为那只不过是种可笑的幻想,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真地控制江湖的,以前的那些武林盟主,也只不过是徒拥虚名而已。”
  “可是他自己却很认真,而且还好像已有了个特别的法子,所以那些蒙着脸来参加秘密集会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
  “两年前的端午时,来的人更多,他的神情也显得特别兴奋,我在无意间听见他在喃喃自语,说是天下英雄,已有一半人入了他的谷中。”
  “到了晚上,所有的人全都在后山的一个秘密洞穴中集会。”
  “这也是他们的惯例,每年他们进去之后.都要在那山洞里逗留两三天。”
  “他们也是人,当然也要饮食,所以每天都得有人送食物和酒进去,这差事一向是由几个又聋又瞎的人负责的。”
  “那年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心,想进去看看,被他收买了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于是我就乘他们送东西进去时,也穿上他们同样的衣服,混在他们中问。”
  “我也学过一点易容术,自以为扮得很像了。”
  “谁知他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可是我也总算看见了那些人的真面目,因为他们一进了山洞,就将蒙在脸上的黑巾取下,我虽然只匆匆看了一遍,却已将他们大多数人的面貌都记了下来,我从小就有这种本事。”
  ——逍遥侯自己,也是个过目不忘的绝顶聪明人。
  冰冰又道:“我以为他发现了我之后,一定会大发脾气,谁知道他居然什么话都没有说,而且第二天居然还约我到后山去,说是带我去逛逛。”
  ‘我当然很高兴,因为我始终都希望他能像别人的哥哥一样对待我。”
  “所以我还特别打扮得漂亮些,跟着他一起到了后山,也就是那杀人崖。”
  “到了那里,他就变了脸,说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说我太多事。”
  ‘我以为他最多只不过骂我一顿而已,因为他们的秘密,我还是一点也不知道,就算记下了一些人的容貌,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后来告诉我,那些人全是武林极有身份的人,不是威镇一方的大侠,就是名门大派的掌门,也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些人己成了他的党羽,绝不能让任何人坏了他的大事。”
  “我答应他,绝不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可是他……他却乘我不留意时,将我推了下去,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无论谁掉下去,都一定会粉身碎骨的,我做梦也想不到我嫡亲的哥哥,会对我下这种毒手。”
  说到这里,冰冰的眼圈己红了,眼泪已慢慢流下面颊。
  风四娘也不禁叹息,说道:“可是你并没有死。”
  冰冰道:“那只因为我的运气实在好。”
  “那天我特别打扮过,穿的是件刚做好的大裙子,是用一种刚上市的织绵缎做的,质料特别结实,裙子又做得特别大。”
  “我掉下来的时候,裙子居然兜住了风,所以我下坠时就慢了很多,所以我才有机会抓住了峭壁上的一棵小树。”
  “那棵树虽然也承受不住我的下坠之力,虽然也断了.可是我总算有了喘口气的机会,而且经过这一挡,我落得当然更慢。”
  “峭壁上当然也不止那一棵树,所以我又抓住了另外一棵。”
  “这次我的下坠之力已小了很多,那棵树居然托住了我。”
  “但那时我已差不多落到谷底了,下面是一片荒地和沼泽,除了一些荆棘杂树和被他推下去的死人白骨外,什么也没有,无论谁也休想在那种地方活下去。”
  “山谷四周,都是刀削般的峭壁,石缝中虽然也长着些树木葛藤,但就算是猿猴,想从下面爬上来,也难如登天。”
  “幸好那些被他击落的死人身上,还带着兵器,我就用他们的兵器,在峭壁上挖出一个洞来,作为我的落脚之处。”
  “可是,那地方的石壁比铁还硬,我每天最多也只不过能挖出二三十个洞来,而且到后来挖得越来越少。”
  “因为每天晚上,我还是要爬到谷底去歇夜,第二天早上再爬上去挖,越到后来,上上下下花的时间就越来越多。”
  “何况谷底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我每天只能吃一点树皮革叶,喝一点沼泽里的泥水,所以到了后来,我的力气也越来越弱了。”
  “这样子挖了两个多月,我只不过才能到达山腰,眼见着再也没法子支持下去了,谁知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他在上面的说话的声音。”
  “那时我正在山腰上,所以才能听见他的声音,我希望他还能念一点兄妹之情,把我救上去。”
  “我就用尽全身力气,喊他的名字…”后来的事,不用她再说,风四娘也可以想到了。
  逍遥侯当然做梦也想不到她还活着,所以听见她的呼声,才会认为是冤魂索命。
  等他掉下去后,萧十一郎当然忍不住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呼唤,看到峭壁上有个人后,当然就会想法将她救上来。
  萧十一郎黯然道:“我救她上来的时候,她实在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甚至连她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看不出。”
  冰冰咬着嘴唇,还是忍不住机凛凛地打了寒噤。
  那两个多月怎么过的,现在她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萧十一郎道:“那时我只知道一件事,我这条命,是被她救回来的,所以我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让她活下去。”
  那时她实在已是九死一生,奄奄一息,要让她活下去,当然不是件容易事。
  甭十一郎道:“为了要救她的命,我一定要先找到个大夫,所以我并没有从原路退回,就在山后抄小路下了山。”
  风四娘叹道:“所以沈壁君沿着那条路找你时,才没有找到你。”
  这难道就是命运?
  命运的安排,为什么总是如此奇怪?又如此残酷?
  冰冰忍住了泪,嫣然一笑,道:“无论如何,我现在总算活着,你也没有死。”
  萧十一郎看着她,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怜悯悲伤的表情,勉强笑道,“好人才不长命,像我这种人,想死也死不了。”
  冰冰柔声道:“好人若真的不长命,你只怕就早已死了,我这—生中,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个比你更好的人。”
  风四娘终于承认:“这么样看来,他的确还不算太坏。”
  冰冰道:“那位点苍的掌门谢天石,就是那天我在山洞里看见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风四娘皱眉道:“难道他早己被逍遥侯收买了?”
  冰冰点点头,道:“我保证我绝不会认错的。”
  风四娘道:“伯仲双侠欧阳兄弟,也都是逍遥侯的党羽?”
  冰冰又点点头,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天我在那山洞里看见的人,竟真的全都是别人心目中了不起的大侠客,大好人。”
  风四娘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要分辨一个人的善恶,看来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冰冰道:“现在我哥哥虽已死了,可是这个秘密的组织并没有瓦解。”
  风四娘道:“哦?”
  冰冰道:“因为后来我们在一个垂死的人嘴里,又听到了个消息。”
  风四娘道:“什么消息T”冰冰道:“我哥哥死了后,又有个人出来接替了他的地位。”
  风四娘道:“这个人是谁2”冰冰道:“不知道。”
  风四娘道:“问不出来?”
  冰冰道:“就连他们自己,好像也不太清楚这个人的身份来历。”
  凤四娘道:“他们既然全都是极有地位的人,为什么会甘心服从这个人的命令?”
  冰冰道:“因为这个人非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还抓住了他们的把柄。”
  风四娘道:“什么把柄?”
  冰冰道:“他们的把柄本来只有我哥哥一个人知道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落人这个人手里?”
  风四娘道:“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冰冰道:“绝不知道。”
  风四娘道:“难道这个人也跟逍遥侯有极深的关系?难道逍遥侯生前就已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这些问题当然没有人能回答。
  冰冰道:“我只知道我哥哥要进行的那件阴谋,现在还是在继续进行,那个人显然也跟我哥哥一样,显然也想控制江湖,像神一样主宰别人的命运。”
  风四娘道:“所以你只要看见那天你在那山洞里看见过的人,你就要萧十一郎挖出他的眼睛来?”
  冰冰点点头,道:“因为我知道那些人全都该死,他们若是全都死了,别人才能过太平日予。”
  风四娘看着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说你本该杀了他们的。”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风四娘道:“但别人却不明白,所以别人都认为你己变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恶贼。”
  萧十一郎淡淡道:“大盗萧十—郎,本来就是个恶贼,这本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当众揭穿他们的秘密,让大家都知道他们本就该死?”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们是大侠,我却是大盗,大盗说出来的话,又有谁会相信?”他又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何况,我这一生中做的事,本就不要别人了解,更不要人同情,萧十一郎岂非本就是个我行我素、不顾一切的人。”
  他虽然在笑,却笑得说不出的凄凉。
  风四娘看着他,就好像又看见了一匹狼,一匹孤独、寂寞、寒冷、饥饿的狼,在冰天雪地里,为了自己的生命在独自挣扎。
  但世上却没有一个人会伸出手扶他一把,每个人都只想踢他一脚,踢死他。
  风四娘每次看见他这种表情,心里都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萧十一郎并没有变,萧十一朗还是萧十一朗。
  狼和羊一样,一样是生命,一样有权生存,也一样有权为了自己的生存挣扎奋斗。
  狼虽然没有羊温顺,但对自己的伴侣,却远比羊更忠实。
  甚至比人更忠实。
  可是天地虽大,为什么偏偏不能给它们一个容身之处。
  风四娘喝下杯苦酒,仿佛又听见了萧十一朗那凄凉而悲锵的歌声。
  她放下酒杯,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总是喜欢哼的那首牧歌?”
  萧十一郎当然记得。
  风四娘道:“直到我懂得它其中的意思后,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它。”
  萧十一郎道:“哦?”
  风四娘说道:“因为你自己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匹狼,因为你觉得世上没有人能比你更了解狼的寂寞和孤独。”
  甭十一郎没有开口。
  他正在喝酒,苦酒。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你现在就算还是只狼,也不是只普通的狼了。”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道:“我现在是只什么样的狼?”
  风四娘道:“百万富狼。”
  萧十一郎大笑:“百万富狼?”
  他觉得这名字实在滑稽。
  风四娘没有笑,道:“百万富狠和别的狼也许有一点最大的不同。”
  萧十一朗忍不住问:“什么不同?”
  风四娘冷冷道:“百万富狼对自己的伴侣,并不忠实。”
  萧十一郎也不笑了。
  他当然已明白风四娘的意思。
  冰冰忽然站起来,笑道:“我很少喝酒,现在我的头已在发晕。”她笑碍仿佛有些勉强:“你们是好朋友,一定有很多话要聊的。我先回去好不好?”
  风四娘道:“好。”
  她一向不是个虚伪的人,她的确希望能跟萧十一郎单独聊聊。
  萧十一郎也只有点点头。
  看着冰冰一个人走出去,走人黑暗中,他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关切怜悯之意。
  风四娘冷冷道:“你用不着替她担心,逍遥侯的妹妹,一定能照顾自己的。”
  冰冰当然能照顾自己。
  一个人若是在杀人崖下的万丈绝谷中还能生存下来,那么,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一定能照顾自己的。
  何况,他们在这城里也有座很豪华的宅邸。
  可是,出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却还是显得有点不放心。
  风四娘盯着他,板着脸道,“她救了你,你当然要报答,却也不必做得太过份。”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做得太过份?”
  风四娘道:“至少你不必为了她的一句话,就硬要将别人耳环摘下来。”
  萧十一朗叹道:“看来那实在好像做得有点太过份,可是我这么样对她,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风四娘道:“有什么原因?”
  萧十一郎想说出来,又忍住,他好像并不是不愿说。而是不忍说。
  风四娘道:“无论你是为了什么,至少也不该因为她而忘了沈壁君。”
  一提起沈壁君这名字,萧十一朗的心又像是在被针刺着:“我……我并没有忘记她。”
  风四娘说道:“可是你直到现在,还没有问起过她。”
  萧十—郎紧握着空杯,脸色已痛苦而苍白,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些话,我本不愿说的。”
  风四娘道:“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活不能说?”
  萧十一郎道:“没有,在你面前,我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所以我才要再问你,我做了什么事对不起她,她…为什么要那样子对我?”
  风四娘道:“她怎么样对你了?”
  萧十一郎冷笑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在那牡丹楼上,她是怎么样对我的?她简直就好像把我看成了一条毒蛇。”
  ‘波”的一声,酒杯已被他捏碎了,酒杯的碎片,刺入他肉里,割得他满手都是血。
  可是他却似一点也不觉得疼。
  因为他心里的痛苦更强烈。
  就算砍下他一只手来,也不会令他

第三十八章 七杀阵

  面已凉了。
  可是风四娘并不在乎。
  对她来说,人生也像是这碗面一样,冰冷而乏味。
  但她却还是非吃不可。
  她挑起面,卷在筷子上,再送入嘴里,就像是个顽皮的孩子一样。
  可是她眼角却己露出了疲倦的皱纹,甚至在这种黯淡的灯光下,也已能隐约看出来。萧十—郎看着她,心里忽然又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难道真的不了解她对他的感情?
  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这么多次昏灯下的苦酒深谈,他难道真的连一点都看不出?
  他难道是块木头?
  萧十一郎正不知应该说什么,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笃”的一声。
  接着,黑暗中就幽灵般出现了七个黑衣人。
  七个长发披肩的黑衣人,眼睛也都只剩下两个黑黑的洞。
  七个瞎子。
  他们的左手,提着根白色的明杖,右手却拿着把扇子。
  第一个人脸色铁青,颧骨高耸,正是昔日的点苍掌门谢天石。
  风四娘还是继续在吃面。
  看见这七个瞎子突然又在这里出现,她显然也觉得很意外。
  可是她并不惊慌,更不害怕。
  她见过这七个人出手.也见过他们的主人——人上人的功夫。
  她知道萧十一郎可以对付他们。
  萧十一郎的武功,这两年来仿佛又有了很惊人的进步。
  武功也正如学问一样,只要肯去研习,就会一天天进步的。
  七个瞎子已经木然地走了过来,每个人脸上都完全没有表情。
  谢天石突然道:“你就算不出声,我也知道你在这里。”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本来就在这里。”
  谢天石道:“很好,好极了。”
  七个人同时展开扇子。
  扇子上六个鲜红的宇,“必杀萧十一郎!”
  黯淡的灯光,照着他们铁青的脸,照着这六个鲜红的字。
  卖面的跛足老人,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一步步向后退,退入了墙角。
  谢天石冷冷道:“你看见这六个宇没有?”
  萧十—郎没有开口,风四娘却冷笑道:“他当然看见了,他又不是瞎子。”
  谢天石脸色变了变,道:“很好,你果然也在这里。”
  他也听得出风四娘的声音。
  风四娘忍不住问道:“是谁告诉你,我们在这里的?”
  谢天石没有回答。
  风四娘道:“是花如玉?还是轩辕三成?”
  谢天石还是不开口。
  风四娘道:“无论是谁告诉你们的,我都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
  风四娘道:“他是想叫你们来送死。”她冷笑着,又道:“但现在我却不愿看杀人,所以你们最好还是快走。”
  谢天石忽然也笑了笑,笑得狞恶面诡秘。
  这种笑容中,竟似带着种奇异的自信,他竟似已有把握“必杀萧十一郎”!
  昏灯在风中摇晃。
  谢天石突然扬起明杖一指,“嗤”的一声,灯己熄灭。
  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火光的存在。
  他的明杖中,竟也藏着种极厉害的机簧暗器。
  四下立刻一片黑暗。
  萧十一郎忽然也笑了笑,道:“有很多人在杀人前,都喜欢喝杯酒的,我可以请你们喝两杯。”
  谢天石冷冷道:“我们现在想喝的不是酒,是血,你的血!”
  “血”字出口,黑暗中突然传来“铮”一声,接着就有—阵琴声响起。
  琴声中带着种奇异的节奏。
  七个瞎子脚步立刻随着节奏移动,围住了萧十一郎,手里的明杖,也跟着挥出。
  七根白色的明杖,在黑暗中挥舞,并没有转向任何一个人,只是随着琴声中那种奇异的节奏,配合着他们的脚步,凌空而舞。
  但萧十一郎和风四娘,却已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
  尤其是风四娘,她已连面都吃不下去了。
  节奏越来越快,脚步越来越快,明杖的舞动,也越来越急。
  七个人包围的圈子,已渐渐缩小,压力却加大了。
  这七根凌空飞舞的明杖,就像是已织成了一个网,正在渐渐收紧。
  风四娘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已变成了一条困在网中的鱼。
  她武功虽不甚高,见识却极广。
  但现在她竟看不出这七个人用的是什么武功,什么招式。
  她只知道这七个招式的配合,简直己接近无懈可击,连一丝破绽都没有。
  那琴声的节奏中,更仿佛带着种无法形容的魔力,令人心神焦躁,全身不安。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竟似又变成了只热锅上的蚂蚁。
  萧十一郎显然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动也不动。
  但她却已恨不得跳起来,冲出去,投入冷水里。
  恰好萧十一郎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
  他的眼睛里,更带着种令人信赖,令人安定的力量。
  风四娘总算沉住了气,没有去自投罗网。
  可是这七根明杖织成的网,已更细、更密、琴声的节奏也更快。
  桌上的杯盘,突然间都己一个个碎裂,就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捏碎的。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压力,连桌椅都似已将被压碎。
  若不是萧十一郎握住了她的手,风四娘就算明知要自投罗网.也早已冲出去了。
  但萧十一郎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就像是己变成了一块磐石。
  就像是已和大地结成了一体。
  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种压力,是大地所不能承受的。
  这七个瞎子冷酷自信的脸土,反而露出了一种焦躁不安的表情。
  他们忽然发觉自己也受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奇异压力。
  因为他们的攻击,竟完全没有一点反应。
  压力本是相对的。
  你加在别人身上的压力越大,自己的负担也越重。
  谢天石脸上已沁出了汗珠,突然反手一棍,直刺萧十一郎。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萧十一郎突然长啸一声,刀已出手。
  闪电般的刀光,如惊虹般一卷,七根明杖突然全都断成两截。
  这种明杖本是百炼精钢打成的。
  世上本没有真正能削铁如泥的兵刃。
  可是,加上萧十一郎本身的力量,这一刀之威,就已经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更不是任何人所能抵挡的了。
  刀光一闪,明杖齐断。
  被削断的明杖中,突然又有一般浓烟急射而出。
  但这时萧十一郎已拉着风四娘,冲了过去。
  闪电般的刀光,已在他们面前组成了一片无坚不摧、不可抗拒的光幕,替他们开了路。
  萧十一郎反手挟住了风四娘的腰,踏上墙头。
  墙头上有个人正在抚琴,赫然正是那卖面的独眼跛子。
  萧十一朗身形骤然停顿:“是你I”独服跛足老人五指一剑,“铮”的一声,琴弦忽断,琴声骤绝,一双独眼中闪闪发光,凝视着萧十一郎:“你知道我是谁?”
  “轩辕三缺?”
  独眼老人纵声大笑:“想不到你非但能破了我的‘天昏地暗,七杀大阵’,还能认得出我来。”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若非刚才见过轩辕三成,我也想不到你。”
  轩辕三缺道,“好个萧十一郎,果然是个聪明人,就凭这一点,我今日且放过你,快去想法子救你的女人吧,若是再迟片刻,就来不及了。”
  风四娘果然已昏迷不醒,紧紧咬住的牙关中,也已有白沫吐了出来。
  轩辕三缺突又冷冷道:“只不过老夫平生出手,例不空回.今天就算让你走,你也该留下件东西。”
  萧十一郎突然也纵声大笑,道:“大盗萧十一郎,生平只知道要人的东西,从来也没有留下过东西给别人。”
  轩辕三缺道:“今日你只怕就要破例一次。”
  萧十一郎道:“好,我就留下这一刀!”
  “刀”字出口,他的刀当直劈下去。
  轩辕三缺双手捧琴,向上一迎。
  只听“当”的一声,金铁交鸣,震入耳鼓。
  这无坚不摧的一刀,竟未将他的琴劈断,刀锋反而被震起。
  但萧十一郎的人,却也已趁着这刀锋一震之力,向后弹出,凌空翻身,掠出了四丈。
  只可惜他肋下还挟着一个人。
  他身子凌空倒翻时,总难免要慢了慢,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腿股间一冷。
  只听轩辕三缺大笑道:“萧十一郎,你今日还是留下了一滴血。”
  萧十一郎人已在十丈外,道,“这滴血是要你用血来还的。”
  血已凝结。
  萧十一郎的左股下,也不知被什么割出了一条七八寸长的伤口。
  伤口并不疼,萧十一郎的心却已发冷。
  不疼的伤,才是最可怕的伤。
  他反手一刀,将自己左股上这块肉整片削下来,鲜血才涌出。
  现在伤口才疼了,疼得很。
  他却连看都不去看一眼,更不去包扎,就让血不停地往下流。
  因为他必需先照顾风四娘。
  刚才明杖中有浓烟喷出来时,他及时闭住了呼吸,但风四娘的反应当然没有他快。
  他拉住她走时,已发觉她的身子发软,所以才反手挟住她。
  现在她的身子却似已在渐渐发硬。
  又冷又硬。
  她的脸已变成了死灰色。
  可是她绝对不能死。
  萧十一郎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死。
  巨大的宅邸中,灯火辉煌,却听不见人声。
  因为这里根本已没有人。
  这地方本是他买下来的,就算他不在时,也有十几个童仆在这里照料。
  何况,冰冰刚才己该回来了。
  但现在这里,却连—个人也没有。
  冰冰呢?
  她绝不会不在这里等他,绝不会自己走的。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幸好这两年来,为了要解冰冰的毒,他已遍访过天下名医。
  他虽然看不出风四娘中的哪种毒,但这种毒烟的性质,相差都不会太多的。
  冰冰住的屋子里,一直都有各式各样的解药。
  他将风四娘抱进去,放在床上.他打开了冰冰柜台下的抽屉,他整个人突又发冷,就像是一下子跌入了冷水里。
  所有的解药,竟已全都不见了。
  好周密的计划,好恶毒的手段。
  萧十一郎一向是个打不倒的人,无论遇着什么困难和危险,他都有信心去解决。
  但现在他却只有像个呆子般,站在床头,看着风四娘。
  现在是该先带她去求医?还是再去找轩辕三缺要解药?
  若是先去求医,谁有把握能解得了这种毒?是不是肯给解药?
  找到时会不会已太迟?
  若是去找轩辕三缺,他是不是还在那里?是不是肯给解药?
  他若不肯,萧十一郎是不是能有把握,逼着他拿出来?
  不知道!萧十一郎完全不知道,他的心已乱了。他实在不敢以风四娘的性命作赌注.实在不敢冒这种险。难道就站在这里,看着她死?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冷汗已湿透了衣裳。他知道现在已到了必须下决心的时候,他不但耍快下判断,而且要判断准确。
  但他却完全没有把握,连一分把握都没有,也许这只因为他太关心风四娘。现在如果是有一个冷静的旁观音,也许能帮他出个主意。
  就在这时,外面竟真的有人在敲门。
  冰冰?莫非是冰冰回来了。
  萧十一郎冲过去,拉开了门,又怔住。一个看来老老实实的人,规规矩矩地站在外面,看着他微笑。
  轩辕三成,这人竟赫然是轩辕三成!
  轩辖三成微笑着,笑得又谦虚,又诚恳,正像是个准备来跟大老板谈生意的生意人。
  萧十一郎的脸色发青,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敢到这里来。”
  他的手已握紧,已随时准备出手。
  轩辕三成却后退了两步,陪笑道:“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这次来,完全是一番好意。”
  萧十一郎道:“好意?你这个人还会有好意?”
  轩辕三成道:“对别人也许不会,可是对你们两位……”他目光从萧十一郎肩上望过去,看着床上的风四娘,显得又同情.又关心,叹息着道:“我实在想不到我那位六亲不认的大哥,竟会对你们下这种毒手。”
  萧十一郎的眼晴里突然发出了光,道:“轩辕三缺真是你嫡亲的兄长?”
  轩辕三成点点头,苦笑道:“但我却不是他那种心狠手辣的人。”
  萧十一郎瞪着这个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可恶的伪君子。
  他简直恨不得一拳打破这张满面假笑的脸。
  但是他也已发现,要救风四娘,只怕就得全靠这个人了.“你难道是想来救人的?”
  轩辕三成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立刻追问:“你能救得了她?”
  轩辕三成笑了笑,道:“我们兄弟一向很少见面,纵然见了面也很少说话,就因为我们的脾气不同,嗜好也不同。”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不同?”
  轩辕三成道:“他喜欢杀人,我喜欢救人,只要他能杀的人,我就能救得活。”
  萧十一郎忽然也笑了笑,道:“你的确比他聪明,杀人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救人才有好处的。”
  轩辕三成抚掌笑道:“阁下说的这句话,实在是深得我心。”
  萧十一郎又沉下了脸,道:“这次你想要什么好处?”
  轩辕三成淡淡道:“我什么好处也不想要,只不过……”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怎样?”
  轩辕三成道:“你若种了棵树,树上若是长出桔子来,桔子应该归谁?”
  萧十一郎道:“应该归我。”
  轩辕三成道:“不错,当然应该归你,因为你若不种那棵树,就根本没有桔子。”
  萧十一郎的脸色已变了,他忽然已听懂了轩辕三成的意思。
  轩辕三成果然已接着道:“现在她等于已是个死人,我若能救活了她,我就是她的重生父母,她这个人当然也该归我。”
  萧十—郎怒道:“放你的屁。”
  轩辕三成道:“生意不成仁义在,你就算不答应,也用不着发脾气的。”
  他拱了拱手:“在下就此告辞。”
  他居然真的扭头就走。
  萧十一郎当然不能让他走,纵身一跃,已拦住了他的去路。
  轩辕三成淡淡道:“阁下既然不愿我救她,我只好告辞,阁下为何要拦住我?”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非救她不可。”
  轩辕三成叹了口气,道:“阁下武功盖世,若是一定要逼我救她,我也不能反抗,只不过,救人和杀人也是完全不同的。”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不同?”
  轩辕三成道:“杀人只要随随便便一出手,就可以杀—个,救人却得要花很多心血,费很多精神,若是心不甘、情不愿,就难免会疏忽大意,到了那时,阁下却怪不得我。”
  萧十一郎没话说了。
  现在风四娘唯一的生路,就落在轩辕三成身上,只要这个人—走,风四娘就必死无疑。
  轩辕三成悠然道:“常言说得好,死马不妨当作活马医,现在她反正己无异是个死人,阁下又何妨将她交给我?”
  萧十一郎只好跺了跺脚,道:“好,我就把她交给你。”
  轩辕三成道:“这本是两厢情愿的事,谁也没有勉强谁。”
  萧十—郎只有承认。
  轩辕三成道:“所以我将她带走时,阁下既不能反悔,也不能在后面跟踪,否则我也只有看着她香消玉损,爱莫能助了。。
  萧十一朗冷冷道:“你最好赶快带她走,以后也最好莫要让我再看见你。”
  轩辕三成笑道:“我以后一定会特别小心,绝不会再让阁下看见的,相见不如不见,像阁下这种人,也还是不见助好。”
  他微笑着,抱起了风四娘,扬长而去。
  萧十一郎竟然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他实在不甘心,他绝不能让风四娘就这样落入轩辕三成手里,可是轩辕三成却早已带着风四娘,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是谁劫去了冰冰?是谁偷去了那些解药?当然也是轩辕三成,他伤势根本不重,受伤后也根本没有走远。
  萧十一郎和风四娘他们在那种惊喜兴奋的情况中,也没有留意到外面的动静,何况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怕人偷听的,他们只不过说,要去吃牛肉面,他们在附近转了很久,才找到那个卖面的摊子,在他们找的时候,轩辕三成已有足够的时间,架去卖面的人,让轩辕三缺去代替。
  萧十一郎他们对这城市还很陌生,既没有看过本来在那里卖面的人,也没有见过轩辕三缺。
  江湖中有个秘密的帮派,完全是以残废者组成的,谢天石他们瞎了后,也加入了这帮派,轩辕三缺就是这帮派的总瓢把子——人上人也很可能是其中的首脑之一。
  他们想以他们独创的七杀阵,将萧十—郎杀死在那里,可是萧十一朗并不是个容易被击倒的人,他们的计划只成功了一半,风四娘还是中了毒。
  冰冰离开的时候,轩辕三成便可能就在后面跟踪,她的武功虽诡秘,身子却太弱,所以她已被轩辕三成制住——轩辕三成的武功,显然比他外表看来高得多,他也是看准了风四娘中毒后,萧十—郎必定会带她回去治伤。
  这些事萧十一郎总算已想通了,他绝不能让风四娘和冰冰落在轩辕三成手里,他一定要找到这个人,现在的问题是,他怎样去找呢?
  轩辕三成是个很谨慎的人,穿着打扮,完全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他住的地方,也一定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这城市里有千千万万栋屋子,千千万万户人家,他很可能住在一家杂货铺,或者是一家米店的楼上。
  他本身就很可能在开一家绸缎庄,一家针线店,甚至是一家妓院,他也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做,住在城郊的一个小茅屋里读书种花。
  城里一定不会知道有轩辕三成和王万成这个人,更不会知道他住的地方,唯一可能知道的人,就是牛掌柜和吕掌柜,以轩辕三成的谨慎和机智,当然早巳算到了这一着,甚至已

 

 

第三十九章 造化捉弄人

  无论什么样的酒楼菜馆,晚上都一定有些伙计睡在店里的。
  这些伙计中,一定有人知道掌柜的住处,因为晚上如果出了急事,他们就一定要去通知掌柜。
  牡丹楼当然也不例外。
  萧十一郎一脚踢破牡丹楼的门板,冲了进去,一把揪起个在三张拼起来的饭桌上打铺睡觉的老伙计。
  “不想死就带我去找吕掌柜,否则我就杀你。”
  谁都不会想死的。
  越老的人,反而越怕死。
  何况这老家伙认得萧十一郎,一个能逼着柳苏州卖耳环、能随时将上万两的银子抛上大街的人,要杀个把人当然不是吹牛的。
  这老家伙的回答只有四个宇:“我带你去。”
  “吕掌柜就住在这巷子里,左边的第三家!”
  老家伙说完了这句话,就突然不省人事。
  ——第二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那位萧大爷的衣服,袋子里还有张五百两的银票。
  萧十一郎换上了伙计的衣裳,冲过去敲门。
  敲门的时候,他巳开始喘气。
  过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个愤怒的芦音,是个女人的声音,“外面是什么人在敲门?”
  萧十一郎故意用喘气的声音让这女人听见,大声问答:“是我,我是店里的老董,吕掌柜出了事,要我赶快回来报个讯。”
  他算准了两点。
  吕掌柜一定不会在家。
  他家里的人,绝不会完全认得牡丹楼的每个伙计。
  这两点中要有一点算错,这计划就吹了。
  两点都没有算错。
  一个老妈子,这是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人,匆匆赶出来开了门。
  “什么事?吕掌柜出了什么事?”
  萧十一郎故意作出很紧张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那时我们已睡了,吕掌柜突然从后门过来,要我们不要动,他自己却钻到桌子下去躲着。”
  “就在那时候,后面又有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人冲过来,一下子就找到了吕掌柜,三个人还打了几招,吕掌柜就被他们打倒,恰巧倒在我身上,偷偷地告诉我,要我回来告诉你,赶快找人去救他。”
  那中年妇人当然就是吕掌柜的妻子,已听得脸都白了:“他叫我找谁去救他?到哪里去救他?”
  萧十一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刚一说完达两句话,就被那两个人架走了,现在我还得赶起快去报衙门。”
  他又算准了第三点。
  吕家的人情急之下,是不会到牡丹楼去查证的。
  多年的夫妻,做丈夫的若是在外面有不法的勾当,就算瞒着家里,做妻子的多多少少想必知道一点,到了这个时候,绝不愿去惊动官府。
  吕掌柜也是个很谨慎的人,平时很可能告诉他的妻子,自己若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就应该去找什么人。
  现在萧十一郎已发现,他至少有两点没有算错。
  他刚说要去报官,那中年妇人竟然立刻阻止了他,故意作出镇静之色,沉着脸道:“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有法子处理助,你用不着再多事,赶快回店里去照顾要紧。”
  “砰!”的—声,她居然关起了门。
  萧十一郎只有走——当然不是真的走,也并没有走远。
  他走了几步,就飞身掠上了隔壁的屋脊。
  只过了片到,吕掌柜的妻子就又开门走了出来,匆匆地走出了巷子,她果然是去找人了。
  她去找的人,会不会是轩辕三成?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自己的心也在跳,这是他唯一的线索,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吕太太奔出了巷子,又转入另一条巷子,萧十一郎跟过去时,她也正在敲门。
  门后也有个女人的声音问:“是谁呀,三更半夜地撞见了鬼吗?”
  “是我,你妹夫出了事,你快来开门。”
  这家人原来是牛掌柜的,做文夫的出了事,妻子当然要先来找大舅子。
  又一个中年妇人匆匆出来开门:“出了什么事,我那死鬼也不在,怎么办呢?”
  牛掌柜当然也不会在家的,这点萧十一郎也没有算错。
  两个女人,“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阵,就急着要人备马,登车。
  她们显然巳决定了,要去找一个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去找的人。
  马车急行,走的路竟是出城的路。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四下无人,萧十一朗蝙蝠似的掠过去,挂在车厢后。
  车厢里两个女人居然都没有说话。
  丈夫出了事,最多话的女人也不会有心情说话的。
  但萧十一郎却忽然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吃东西的声音。
  苏州的女人都喜欢吃甜食,车窗是开着的,悄悄从车窗旁的空隙看进去,这两个女人竟在吃芝麻糖。
  若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怎么会有心情吃芝麻糖。
  萧十一郎的手突又冰冷。
  就在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几件不合理的事。
  三更半夜,外面有人忽然敲门,应门的怎么会是这家人的主妇?
  以他们的身份,家里当然有童仆的,那些男佣人都到哪里去了?
  一个中年女人,怎么会在自己的小姨子面前,叫自己的丈夫“死鬼”。
  在这种情况下去找人,她们身上怎么还会带着芝麻糖?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自己刚才以为算准了的那五六点,每一点都算得大错特错,竟没有一点是真正算准了的。
  她们现在的目的,显然是调虎离山之计,故意要将他引出城去。
  也许她们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
  既然如此,轩辕三成想必一定还在城里,在一个萧十一郎从不会算到的地方。
  轩辕三成显然很懂得人类心理的弱点。
  萧十一朗凌空翻身,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回到吕掌柜那屋子。
  屋子里居然还有灯光,也还有人声。
  “掌柜的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盼菩萨保佑他平安回来。”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难道他又算错了。
  这时屋子里又有个老太婆的声调:“大娘出城去找人,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难道她们真的是出城找人的?
  萧十一郎正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耳光的时候,心里忽然又掠过了一道灵光。
  吕大娘她们,是从隔壁一条巷子上车走的,临走时也没有说要到哪里去,这两个老妈子,怎能知道她要出城?
  莫非这又是疑兵之计,准备万一又有人来时,说给他听的。
  轩辕三成本就是个十分谨慎的人。
  厨房里居然也有灯光亮着,这种时候,当然不会有人去做饭的。
  这种人家,一定知道小心火烛,半夜里怎么还会在厨房里点着盏灯。
  萧十一郎冲过去。
  厨房里只有灯,没有人。
  屋角里堆着一大堆新劈的大柴,可是从灶洞里掏出来的,却是煤炭。
  既然烧的是煤,堆这么多本柴干什么?
  萧十一郎长长吐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总算找到自己要找的地方了。
  柴堆下果然是条地道的人口。
  掀起块石板,走下石阶,地道中有两个门,一个是开着的。
  右面的一扇樟木门,很厚,很坚实,从里面紧紧地关着。
  萧十一郎抽刀,劈门,一脚踢开,就看见了轩辕三成。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看见过轩辕三成如此吃惊。
  他吃惊地看着萧十一郎,征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你毕竟还是找来了。”
  地室中的布置居然很华丽,还有张很大、很舒适、铺着绣花被的床。
  风四娘就昏在被里,死灰色的脸上,已有了红晕。
  萧十一郎也长长吐出口气:“你想不到?”
  轩辕三成忽然间已镇定下来,微笑道:“我实在想不到,因为你本不该来的。”
  萧十—郎道:“哦!”
  轩辕三成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反悔,也绝不跟踪。”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既没有反悔,也没有跟踪,我是为了另一件事来的。”
  轩辕三成道:“什么事?”
  萧十一郎道:“我要来杀了你!”
  他的回答很干脆。
  他的手里还握着刀。
  轩辕三成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刀。
  他忽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这双眼睛和这柄刀的光芒笼罩下。
  萧十一郎冷冷地道:“这次你最好也不必再用风四娘来要挟我,因为只要你的手指动一动,我就要出手。”
  轩辕三成笑着道:“现在她已是我的人,我怎么会用她来要挟你?”
  萧十一郎道:“你若死了后.她就不再是你的。”
  轩辕三成点点头,这道理他当然明白:“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杀了我,是不是还想要我将冰冰姑娘的下落告诉你?”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又笑了笑,道:“我既然反正已要死了,为什么还要将冰冰的下落告诉你?”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很难对付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轩辕三成道:“但我却是个生意人,只要跟我谈交易,就不难了。”
  萧十一郎道,“你要我放了你,你才肯将冰冰的下落告诉我?”
  轩辕三成道:“这交易你并不吃亏,你自己也说道,杀人对自己更没有好处。”
  萧十一郎道:“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话?”
  轩辕三成道:“生意人最大的本钱,是‘信用’两个宇,我若不守信,谁肯跟我谈交易了?”这并不是谎话。
  萧十一郎也本来就没有真的要杀他:“好,这交易做成了。”
  轩辕三成笑道:“你看,跟我谈交易,是不是一点也不难?”
  萧十一郎道:“冰冰在哪里?”
  轩辕三成道:“我已将她卖给别人了。”
  萧十一郎面色变了。
  轩辕三成道:“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当然要做生意,何况我早巳看出她中毒极深,若是留着她,岂非还要替她收尸。”
  萧十一朗厉声道:“你将她卖给了谁?”
  轩辕三成道:“你先走到这里来,让我站到门口去,我就告诉你。”
  萧十一郎只好忍住怒气,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
  轩辕三成走到门口,才缓缓道:“我已将她卖给了花如玉。”
  萧十一朗动容道:“花如玉的人在哪里?”轩辕三成道:“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他也是个生意人,他绝不会将自己高价买回去的货色,拿来自己用的,所以只要你出的价钱对,说不定还可以将冰冰原封不动地买回来。”
  萧十一郎沉住气:“我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轩辕三成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会给你个机会的,因为他也知道你是个买主。”他已走出门,突然回头笑了笑,道:“还有件事,我也要告诉你。”
  “什么事?”
  轩辕三成笑得很神秘,忽然道:“你现在虽然已将风四娘抢了回去,可是你也一定会后悔的。”
  萧十一朗掀起了被,又立刻放下,用这丝锦被裹起风四娘了,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他生怕轩辕三成将地道的出路封死。
  但轩辕三成却好像根本没有这意思,因为他也知道这样做根本没有用的。
  所以萧十一郎更不懂。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好后悔的。
  棉被下的风四娘,就像是个则生出来的婴儿,赤裸着,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醒。
  萧十一郎既不愿回到自己那地方去,也不愿回连云楼。
  这些地方都不安全。
  事实上,无论谁带着个用棉被裹着的赤裸女人,都很少有地方可以去。
  现在东方已微现曙色,他当然也不可能带着风四娘满街走,所以他只有选择这地方。
  这里是个很偏僻的小客栈,窄小阴暗的屋子,小窗上糊着的纸也已发黄。
  萧十一郎坐在床上,看着风四娘,只觉眼皮越来越重。
  这一夜实在过得很长而艰苦,他几乎很少有机会喘口气。
  他的酒力也在退。
  这正是一个人最容易觉得疲倦的时候。
  屋于里偏偏只有一张床,一张很小的板凳,他既不能站着睡,又不能将风四娘一个人留在屋里。
  忽然觉得一阵不可抗拒的睡意涌上来,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疲倦过。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虚弱。
  是不是因为他腿上的伤口失血太多?还是因为自己伤的毒并没有完全消除?
  他已无法仔细去想。
  他已倒了下来,倒在床上。
  幸好风四浪是个很豪爽的女人,又是老朋友,就算醒了,也不会在意的。
  何况她根本还没有醒。
  萧十一朗一闭上眼睛,居然立刻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听见风四娘在呻吟。
  一种很奇怪的呻吟。
  只可惜他已听得不太清楚。
  他本来已觉得风四娘的脸色红得很奇怪,只可惜他也没有看仔细。
  一阵无比安详甜蜜的黑暗,只像是情人的怀抱般,拥抱住他。
  然后他仿佛又觉很玲。
  就在他开始觉得冷的时候,忽然又发现有团火焰直扑入他怀里。
  一团温暖,光滑,灼热,但是却绝不会烧伤人的火焰。
  他勉强张开眼睛,就看见了风四娘的眼睛。
  风四娘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火焰在燃烧着。
  她整个人都在紧紧地拥抱着他,整个人都在紧张得发抖。
  一种谁也无法形容的颤抖。
  她光滑赤裸的峒体,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已几乎赤裸。
  风四娘梦讫般呻吟着,求他,要他,喃喃地叙说着她的心事。
  这些话,都是她从来也没有说过,从来也不敢说的。
  她莫非醉了?那不是醉,却还比醉更可怕。
  她竟像已完全失去理智,她的需要强烈得令人无法想像。
  她的峒体仍然像少女般光滑坚实,可是她的动作却像是已变成个荡妇。
  ——轩辕三成给她的解药里,莫非另外还有解药,己挑起了她压制多年的欲望。
  ——轩辕三成当然绝没有想到萧十一郎居然能去救她。
  ——这一切,本是轩辕三成为自己安排的,可是造化却作弄了他一次。
  ——造化也作弄了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他们本来没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的,但现在却偏偏发生了。
  醉人的呻吟,醉人的倾诉,醉人的拥抱…萧十一郎能不醉。他没有推拒。
  他不能推绝,不忍推拒,甚至也有些不愿拒绝.这火一般的热情,也同样燃烧了他。
  这莫非是梦?
  就当它是梦又何妨!
  阴暗的斗室,寂寞的心灵,就算偶而做一次梦又何妨?
  只可惜无论多甜蜜的梦,总有醒的时候.
  萧十一郎醒了!彻底醒了!斗室中却只有他一个人。
  昨夜那难道真的是梦?但床上为什么还留着那醉人的甜香?
  萧十一郎呼吸到枕上的甜香,心里忽然涌出种说不出的滋味。
  直到现在,他不完全了解风四娘。
  他竟是风四娘的第一个男人,难道风四娘一直都在等着他?
  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为什么会突然发生了。
  “……你若带她走,你一定也会后悔的……”轩辕三成的话,似乎又在他耳畔响起,他现在才认真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是不是已在后悔?
  一个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为了他,牺牲了幸福,辜负了青春,到最后,还是将所有的一切,全都交给了他。
  他还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可是他又想起了沈壁君,想起了冰冰,他们岂非也一样为他牺牲了一切?
  难道他能抛开她们,忘记她们,和风四娘厮守这一生?
  难道他能就这样抛开风四娘。
  萧十一郎的心在绞痛。
  他又遇着了件他自己绝对无法解决的事。
  现在风四娘的人到哪里去了?
  难道她已无颜再见他,竟悄悄地走了。
  就算她已真的走了,他还是一样不能这样抛弃她的。
  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就必将永远存在。
  这问题既然存在,就必需解决。
  萧十一郎已下了决心,这一次绝不能逃避。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一样东西从外面飞了进来。
  是一包衣服。
  从里面的内衫,到外面的衣裤,甚至连袜子、靴子都有。
  都是崭新的,质料也很好。
  萧十一郎这时才发现,他穿来的那套从老伙计身上换来的衣服,已不见了——当然已被风四娘穿了出去。
  一包衣服当然不会自己飞进来,门外面当然还有个人。
  萧十一郎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这套衣服,风四娘就走了进来。
  她身上也换了套崭新的衣服,颜色鲜艳,她的人也是容光焕发,春风满面,看来就像是个新娘子。
  萧十一朗的心已开始在跳,只觉得坐着也不对,站起来也不对。
  他本是个很洒脱的人,现在竟忽然变得手足无措,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
  但风四娘根本还是老样子,将手里提着的七八个大包小包往床上一扔,微笑着道:“难怪女人都喜欢买东西,我现在才发觉,买东西实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不管你买的东西有没有用,但在买的时候,就已经是种享受了。”
  萧十一郎点点头。
  花钱本身就是享受,这种道理他当然明白。
  风四娘道:“你猜我买了些什么东西,猜得出便算你有本事。”
  萧十一郎摇摇头,他猜不出。
  风四娘笑道:“我买了一面配着雕花木架的镜子,买了个沉香木的梳妆匣,又买了两个无锡泥娃娃,一个老太婆用的青铜暖炉,一根老头子用的翡翠烟袋,还买了三四幅湘绣,一顶貂皮帽子。”
  她叹了曰气,微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些东西连一点用都没有,可是我看见了,还是忍不住要买,我喜欢看那些伙计拍我马屁的样子。”
  萧十一郎只有听着。
  风四娘忽然拾起头,瞪着他,道:“你几时变成个哑吧了?”
  萧十一郎道:“我…我没有。”
  风四娘“噗哧”一笑,道:“原来你还没有变成哑吧,却有点像是已变成了个呆子。”
  她对萧十一郎,完全还是以前的老样子,竟连一点都没有变。
  昨天晚上的事,她竟连一个字都不提。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你…”风四娘仿佛已猜出他想说什么,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瞪眼道:“我怎么样,你难道想说我也是呆子?你不怕脑袋被我打个洞。”
  看她的样子,竟好像昨天晚上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样。
  她还是以前的风四娘。她看萧十一郎,也还是以前的萧十一郎。
  昨夜的温馨和缠绵,对她说来,只不过是个梦。
  她似已决心永远不再提起这件事。
  因为她太了解萧十一郎,也太了解自己,她不愿让彼此都增加烦恼和痛苦。
  萧十一郎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感激。
  就算他也能忘记这件事,这份感激却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风四娘已转过身,推开了窗子。
  她仿佛不能让萧十一郎看见她此时脸上的表情,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此时的心情。
  她宁愿将这种感情收藏起来,藏在她心里最深处,就像是个守财奴收藏他最珍贵的宝物一样,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时,她也许才会拿出来独自消受。
  那无论是痛苦也好,是甜蜜也好,是悲伤也好,是欣慰也好,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等她转过身来时,她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脸上又露出了她那种独特的微笑,瞪着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还想在这猪窝里待下去?”
  萧十一郎也笑了:“我不想,我就算是个呆子,至少总不是只猪。”
  风四娘道:“那么我们现在为什么还不走?”
  萧十一郎看着床上的大包小包,道:“这些东西你不要了?”
  风四娘淡淡道:“我说过,我买东西的时候,已经觉得很愉快,我付出的代价早已收了回来,还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外面夕阳灿烂,正是黄昏。
  萧十一郎迎着初秋的晚风,深深吸了口气,道:“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风四娘道:“先去吃饭,再去找人。”
  萧十一郎道:“找谁?”
  风四娘道:“当然是找沈壁君,你难道已忘了T”萧十一郎当然没有忘,可是——“你还想陪我去找?”
  风四娘又瞪起了眼,大声道:“我为什么不想陪你去找?我既然已答应过你,为什么要放弃主意,难道你以为我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萧十一郎看着她,笑了。
  一种真正从心底发出来的笑。
  但却并不完全是愉快的笑,除了愉快外,还带着些感激,带着些了解,甚至是带着一点点辛酸。
  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你若是萧十一郎,你若是遇见了个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你还能说什么?
  大亨楼。
  萧十一郎居然又上了大亨楼。
  楼上楼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伙计们,每个人都瞪大了眼晴,吃惊地看着他。
  吃惊虽然吃惊,但马屁却拍得更周到。
  尤其是那个刚泡了个热水澡、挣扎着爬起来的老伙计,简直就好像恨不得要将他当做自己的老祖宗一样。
  风四娘的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的,一坐下来,就忍不住悄悄地问:“你为什么还要到大亨楼来?”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大亨,而且是大亨中的大亨。”
  风四娘说话的声音更低:“你知不知那些东西,我是用什么买的?”
  萧十一郎知道:“用我内衣上那几粒汉玉扣子。”
  风四娘道:“可是现在我身上竟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了。”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风四娘道:“你在这里能挂帐?”
  萧十一郎道:“不能。”
  风四娘苦笑道:“我这人什么事都做过了,可是要我吃霸王饭,吃过了抹抹嘴就走,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萧十一郎道:“我也一样不好意思。”
  风四娘道:“那么我们吃不吃?”
  萧十一朗道:“吃。”
  风四娘道,‘吃过了呢?”萧十一郎道:“吃过了当然要付钱的。”
  风四娘道:“钱呢?”
  萧十一郎道:“钱自然有人会送来。”
  风四娘道:“谁会送来?”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风四娘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不知道?连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难道天上会突然掉下个大元宝来?”
  萧十一郎笑道:“天上掉下的元宝,我还要弯腰去检,那岂非太麻烦了。”
  风四娘也在吃惊地看着他:“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容易到手的钱?”
  萧十一郎道:“有。”
  风四娘叹了门气,说道:“我看你一定是没有睡醒……”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个矮矮胖胖、圆脸上留着小胡子、穿着件紫缎长衫的中年人,规规矩矩地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向萧十一郎长身一揖,陪着笑道:“阁下就是萧十一郎萧大爷?”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明明知道是我,为什么还要多问?”
  这人赔笑道:“因为账上的数目太大,所以在下不能不特别小心些。”
  萧十一郎道:“你昨天是不是已来过了。”
  这人点点头,道:“前几天就有人来通知小号,说萧大爷这两天可能要用银子,叫我来这里等着。”
  萧十一郎道:“你是哪家字号的?”
  这人道:“在下阎宝,是利通号的,请萧大爷多关照。”
  萧十一郎道:“我在你那边的帐目怎么样?”
  阎宝道:“自从去年的二月底开始,萧大爷一共在敝号存进了六笔银子,连本带利,一共是六十六万三千六百两。”
  他已从怀里取出个帐单,双手捧过来:“详细的账目都在这上面,请萧大爷过目。”
  萧十一郎道:“账目倒不必看了,只不过这两天我倒的确要用些银子。”
  阎宝道:“敝号早巳替大爷准备好了,却不知萧大爷是要提现,还是要敝号开的银票。”
  萧十一郎道:“银票就行,你们出的票子,信用一向很好。”
  阎宝陪笑道:“多承萧大爷照顾,敝号别的地方的分店,也都说萧大爷是敞号开业一百多年来,最好的一位主顾。”
  他知道男人都喜欢在女人面前摆摆排场的,所以又向风四娘解释着道:“萧大爷叫人存银子过来的时候连存折都不要,利息也算得最少,这样好的主顾在下做这行买卖做了三十年,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风四娘淡淡道,‘他本来就是个大亨,大亨中的大亨。”
  阎宝道:“那倒真的一点也不错。”
  他又问:“却不知萧大爷这次要用多少?”
  萧十—郎道:“你给我开五百两一张的银票,开两百张。”
  阎宝道:“那正好是十万两。”
  萧十一郎道:“另外我还要五万两一张的,要十张。”
  阎宝长长吸了口气,信口道:“敝号的银票,就等于是现钱一样,到处都可以兑现的,萧大爷身上带这么多银子,会不会不方便?”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用不着替我担心,反正我很快就会花光的。”
  阎宝倒抽了口凉气,世上竟有这种豪客,他非但没见过,连做梦都想不到。
  谁知他做梦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
  萧十一郎又道:“剩下那六万多两零头,也不必记在帐上了,就全都送给你吧。”
  六万多两银子,普通人家已是够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了,他居然当做零头,随随便便地就是当小帐一样送给了人。
  阎宝的手已在发抖,连心都快跳出腔子来,赶紧弯下腰,道:“小人这就去替大爷开银票,立刻就送过来。”
  他不但称呼已改变,腰也已快弯到地上,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楼梯口.差点从楼上滚了下去。
  萧十一郎笑道:“你看,这些银子是不是比天上掉下来的还方便。”
  风四娘瞪着他,忽然道:“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你,因为我不想让你把我看成个财迷,但现在我却要问问了。”
  萧十一郎道:“你问吧?”
  风四娘道:“你找到的那三处宝藏,究竟一共有多少?”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道:“什么宝藏?”
  风四娘又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不知道是什么宝藏?”
  萧十一郎笑道:“除了做梦的时候外,我连宝藏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过。”
  除了神话和梦境外,这世上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宝藏,还是个很大的疑问。
  风四娘道:“你那些银子是偷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是。”
  风四娘道:“是抢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是。”
  其实风四娘自己也知道,就算真的要去偷去抢,也抢不到那么多。
  她忍不住又问,“那么你这些银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这次风四娘真的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不知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叹道:“我非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风四娘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她忽然闭上嘴,脸色已变了。
  因为她突然看见了一个人走上楼来,能够让风四娘脸色改变的人,这世上还没有几个。
  事实上,能令风四娘一看见就脸色改变,连话都说不出的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第二个,只有一个。无论天上地下,都只有一个,这个人现在非但已走上了楼,而且已向他们走了过来。
  风四娘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来竟似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甚至连萧十一郎的脸色都已有点变了,也变得一阵白,一阵红,他好像也很怕看见这个人。尤其是跟风四娘在一起的时候。
  这个人究竟是谁?

第四十章 债主出现

  这个人四四方方的脸,穿着件干干净净的青布衣服,整个人看来就像是块刚出妒的硬面饼。
  杨开泰!这个人赫然竟是杨开泰。
  杨开泰走起路来,还是规规矩矩的,目不斜视,好像并没有看见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但他却偏偏笔直地向他们走了过来,而且一直走到萧十一郎面前。
  风四娘整个人都已僵住,已连话都说不出。
  她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别人对她是什么看法,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对这个人,她心里实在觉得有些惭愧和歉疚。
  她看见这个人,就好像一个想赖帐的人,忽然看见了债主一样。
  因为她的确欠这个人的债.而且是笔永远也还不了的债。
  但杨开泰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她这么样—个人存在。
  萧十—郎已站起来,勉强笑了笑,道:“请坐。”
  杨开泰没有坐,萧十一郎也只好陪他站着。
  他忽然发觉杨开泰这张四四方方、诚诚恳恳的脸,已变得很苍老,很憔悴。
  ——现在他就算还是张硬面饼,也已经不是刚出炉的了。
  ——这两年的日子,对他来说,一定很不好过。
  萧十一郎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尤其是在经过昨夜晚上那件事之后。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肮脏而卑鄙的小偷,也只有在面对着这个人时,他心里才会有这种感觉。
  杨开泰也在看着他,那眼色也正像是在看着个小偷一样,忽然问:“阁下就是萧十一郎萧大爷?”
  他当然认得萧十—郎,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但他却偏偏故意装作不认得。
  萧十一郎只好点点头。
  他了解杨开泰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了解杨开泰的心情。
  杨开泰扳着脸道:“在下姓杨,是特地来送银票给萧大爷的。”
  他居然从身上拿出了一叠崭新的银票,双手捧了过来:“这里有两百张五百两的,十张五万两的,一共是六十万两,请萧大爷点一点。”
  萧十一郎当然不会真的去点,甚至根本不好意思伸手接下来,只是在嘴里哺哺地说道:“不必点了,不会错的。”
  杨开泰却沉着脸道:“这是笔大数目,萧大爷你一定要点一点,非点一点不可。”
  他不但很坚持,而且似已下了决心。
  萧十一朗只有苦笑着,接过来随便点了点,他实在不想跟这个人发生一点冲突。
  杨开泰道:有没有错?”
  萧十一郎立刻摇头:“没有。”杨开泰道:“提出这一笔后,你在利源利通两家钱庄,存的银子还有一百七十二万两。”
  他拿出个帐簿,又拿出叠银票:“这是清账,这是银票,请你拿走。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想全都提出来。”
  杨开泰板着脸,道:“你不想,我想。”
  萧十一郎道,“你?”
  杨开泰冷冷道:“这两家钱庄都是我的,从今以后,我不想跟你这种人有任何来往。”
  萧十一郎僵住。
  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杨开泰现在若是要走,他已不准备再挽留。
  可是杨开泰并没有准备要走,他还是板着脸,瞪着他,忽然冷笑道:“自从你和逍遥侯那一战之后,有很多人都已认为你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道:“我自己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想过。”
  杨开泰道:“我想过,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了。”
  他硬梆梆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接着道:“我早就知道,无论什么事,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这句话里仿佛有根针,不但刺伤了萧十一郎,刺伤了风四娘,也刺伤了他自己。
  风四娘咬着嘴唇,忽然捧起了酒壶,对着嘴喝了下去。
  杨开泰却还是连眼角都不看她,冷冷道:“据说你昨天在这里,出手三招,就击败了伯仲双侠,这样的威风,天下更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杨开泰若是要找你一较高下,别人一定会笑我自不量力。”
  他的双拳紧握,一字字接着道:“只可惜我本就是个自不量力的人,所以我…”——所以我才会爱上风四娘。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萧十一朗和风四娘却都已明白他的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杨开泰不让他开口,抢着又道:“所以我今天来,除了要跟你结清帐目之外,就是要来领教你天下无双的武功。”
  他说话虽然很慢,但每个宇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本来一着急就会变得口吃的。
  今天他并不着急,他显然早已下了决心,决心要和萧十一郎结清所有的帐。
  萧十一郎了解这种心情,可是他心里却更难受.杨开泰道:“我们是出去,还是就在这里动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既不出去,也不在这里动手。。
  杨开泰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的意思就是,我根本不能跟你动手。”
  他实在不能跟这个人动手,因为他既不能胜,也不能败。
  萧十一郎现在巳决不能败。
  他知道杨开泰积怒之下,出手绝不会轻,只要他伤在杨开泰手下,立刻就会有人来要他的命.他现在绝不能死。
  他还有很多事非去做不可。
  杨开泰瞪着他,股已涨红:“你不能跟我动手?因为我不配?”
  萧十一郎道:“我不是这意思。”
  杨开泰道:“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就出手,你若不还手,我就杀了你。”
  他本是很宽厚的人,本不会做出逼人太甚的事。
  可是他现在却已将萧十一郎逼得无路可走。
  风四娘的脸也已涨红了。
  她本就已忍耐不住,刚才喝下去的酒,使得她更忍耐不住,突然一下予跳了起来,叫道:“杨开泰,我问你,你这究竟算是什么意思?”
  杨开泰根本不理她,脸却己发白。
  风四娘道:“你难道以为他是真的怕你?就算他怕了你,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杨开泰还是不理她。
  风四娘道:“你—定要杀他?好,那么你就先杀了我吧。”
  杨开泰本已渐渐发白的脸,一下子又涨得通红。
  他也实在忍不住,大声道:“他...他...他是你的什么人?你要替他死?”
  风四娘冷笑道:“无论他是我的什么人,你都管不着。”
  杨开泰道:“我……我……我管不着?谁……谁管得着?”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额上已暴出了青筋。
  他是真的气急了,急得又已连话都说不出.风四娘更气,气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他们本该是一对令人羡募的夫妻,就像是连城壁和沈壁君一样。
  可是现在......萧十一郎不忍再看下去,也不忍再听下去,他现在已只有一条路走。
  “好,我们出去。”
  夜已临,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已亮起了辉煌的灯火。
  萧十一郎慢慢地走下楼,慢慢地走上街心。
  他的脚步沉重,心情更沉重.他不怪杨开泰。
  这并不是杨开泰在逼他,杨开泰也同样是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一种可怕的压力,将他们每个人都逼得非走上这条路不可。
  这种可怕压力.却正是从他们自己心里生出来的。
  这究竟是爱?还是恨?是悲哀?还是愤怒?
  萧十一郎没有再想下去,他知道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个结果来的。
  他已走到街心,停下。
  他忽然发现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似已随着他的脚步停顿。
  杨开泰也已走出了牡丹楼的门。
  街道上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全已远远避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一个个看来都像是呆子。
  但萧十一郎却知道,真正的呆子并不是这些人,而是他们自己。
  酒楼上突然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好像将所有的杯盘碗盏都已砸得稀烂。
  东西砸完了之后,接着就是一阵痛哭声,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风四娘本就一向是个要笑就笑,要哭就哭的人。
  她没有下来。
  她不忍看,却又偏偏没法子阻止他们。
  杨开泰紧紧捏着拳,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似已因痛苦而扭曲。
  萧十一郎忍不任长长叹息,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杨开泰瞪着他,突然吼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已冲过来,攻出了三招。
  他的出手并不快,也不好看。
  可是他每一招都是全心全意使出来,就像他走路一样,每一步都脚踏实地。
  萧十一郎已下定决心:“这一战既不能败,也不能胜,”他只想打到杨开泰不能再打时,就立刻停止。
  可是杨开泰一出手,他就已发觉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杨开泰的心虽已乱了,招式却没有乱。
  他的出手虽然不好看,但每一招都很有效,他的招式变化虽不快,但是招沉力猛,真力充沛,一种强劲的劲力,已足够弥补他招式变化间的空隙。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练得如此扎实的人。
  二十招过后,他的劲力更已完全发挥,只要—脚踏下,青石板的街道上立刻就被他踏出个脚印。
  脚印并不多。
  因为他的出手每一招都中规中矩,连每一步踏出的方位也都很少改变。
  脚步虽不多,脚印却已越来越深。
  街道两旁的招牌,也已被他的掌力,震得吱吱作响,不停地摇晃。
  萧十—郎额上巳沁出了冷汗。
  他若要以奇诡的招式变化,击败这个人并不难,因为杨开泰的出手毕竟太呆板。
  可是他不能胜。
  杨开泰一拳接着一拳,着着实实地打过来,他只有招架,闪避。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正在被铁锤不停敲打着的钉子。
  钉子虽尖锐,但迟早总会被打下去的。
  最可怕的是,他的腿突然又开始渐渐麻木,动作也已渐渐迟钝。
  平时他与人交手,战无不胜,只因为他总有一般必胜的信心,总有一般别人没有的劲。
  可是现在他没有这般劲,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战胜。
  他也不愿败。
  但是他却忘了,高手相争,不胜,就只有败。
  胜与负之间,本汉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他就算再想战胜,也已来不及了。
  杨开泰的武力、劲力、自信心,都已打到了巅峰,已将他所有的潜力全都打了出来.他已打出了那股必胜的信心。
  他已有了必胜的条件。
  连他自己都从没有想到自己的武功能达这种境界.以他现在这种情况,世上能击败他的人已不多。
  萧十一郎知道自己必败无疑。
  他的确就像是根钉子,已被打入了土里,他的武功已发挥不出。
  何况,他的伤势又已发作。
  但真正致命的,却还是他自己这种想法。
  他开始有了这种想法时,就已真的必败无疑。
  失败是什么滋昧。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真正去想过。
  因为他生平与人交手,大小数百战,从来也没有败过一次。
  现在他却已经在开始想了。
  这种想法本身就是种致命的毒素,腐蚀了他所有的力量和自信。
  突然杨开泰左足前踏,正踏在原来一个脚印上,击出的却是右拳,一着”黑虎掏心”直击萧十一朗胸膛。
  这一着“黑虎掏心”,本是普普通通的招式,他规规矩矩地使出来,半点花招也没有.但是这一着劲力之强,威力之猛,放眼天下的武林高手,己没有第二个人能同样使得出来。
  就算萧十一郎自己使出这一招来,也绝不可能有这种惊人的威力。
  他想到这点,己几乎没有信心去招架闪避。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有条长鞭卷来,卷住了杨开泰的左腿。
  无论谁也没有看见过这么长的鞭子,更没有看见过这么灵活的鞭子。
  一个头戴珠冠,面貌严肃的独臂人,双腿已齐膝而断,却站在一个赤膊大汉的头顶上,远在一丈外,就挥出了长鞭。
  他的鞭梢一卷,反手一抖,厉叱道:“倒下。”
  杨开泰并没有倒下。
  他拳上的力量,竟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收回,沉入了脚底、本来只有半寸深的脚印,立刻陷落。
  这坚硬的石板在他脚底,竟似已变得柔软如泥,他整双脚都已陷落下去,没及足踝,人上人额上青筋忽然凸起,独臂上肌肉如栗,长鞭扯得笔直。
  但杨开秦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就像是已变成了根撼不动的石柱,人上人长鞭收回,鞭梢反卷。
  谁知杨开泰已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鞭梢,突然大喝一声,用力一抖。
  人上人的身子立刻被震飞了起来,眼看就要重重地摔在地上,突又凌空翻身,车轮般翻了三个跟斗,又平平稳稳地落在大汉头顶。
  可是他的长鞭己撤手。
  杨开泰已将这条鞭子扯成了五截,随手抛在地上,板着脸道:‘我本该杀了你的。”
  人上人冷笑道:“你为何不出手?”
  杨开泰道:“我生平从未向残废出手。”
  突然对面屋檐上有人在叹息:“这人果然不愧是个君子,只可惜皮太厚了些。”
  杨开泰霍然抬头:“什么人?”
  一个独眼跛足的老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屋檐上,悠然道:“我这人既不是君子,又是个残废,只不过若有人故意手下留情放过了我,我就绝不会再有脸跟他死缠烂打的。”
  杨开泰脸色已发青:“你说的是谁?”
  “我说的就是你。”这老人当然就是轩辕三缺:“你刚才使到第十七招时,萧十一郎本来己可将你击倒三次,你难道真的一点也看不出?”
  杨开泰铁青的脸又涨红、一开始出手时,他的招式变化间,的确很生硬,的确露出过三次破绽,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
  他既然知道,就绝不否认。
  无论杨开泰是呆子也好,是君子也好,他至少不是个小人。
  屋檐下的人丛里,却有个青衣人徐徐然走了出来,悠然道:“这种事你本不该怪杨老弟的,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轩辕三成也出现了。
  他微笑着,又道:“杨老弟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本是心黑皮厚,否则杨家又怎么能富甲关中?他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杨开泰瞪着他,脸涨得通红,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轩辕三成笑道:“我就绝不会怪你,我也是个生意人,莫说他只放过了你三次,就算放过你三十次你也一样可以打死他的。”
  杨开泰突然跺了跺脚,扭头就定。
  他就算有话也说不出,何况他已无话可说。
  君子若是遇见了小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轩辕三成已转过身,看着萧十一郎,微笑道:‘你用不着感激我们,就算我们不来救你,他也未必真能打得死你。”
  萧十一郎并不能算是君子,更不是呆子。
  他当然明白轩辕三成的意思,只不过懒得说出来而已。
  他忽然发现花如玉说的至少有一句不是谎话:“你放了轩辕三成,总有一天要后侮的。”
  轩辕三成忽然大声道:“各位父老兄弟,都看清了么?这位就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举世无双的大豪杰萧十一郎。”
  没有人敢出声。
  这世上真正的呆子毕竟不多,祸从口出,这句话更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轩辕三成只好自己接下去:“我念他是个英雄,又是远道来的客人,所以也放过了他三次,可是今天,我却要当着各位面前杀了他。”
  萧十一朗忽然笑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不笨,也很了解轩辕三成这个人。
  他早巳猜出,轩辕三成‘救”了他,只不过为了要自己动手杀他、能亲手摘下萧十一郎项上的人头,正是天下英雄全都梦寐以求的事。
  萧十一郎的人头,本就是天下江湖豪杰心目中的无价之宝。
  轩辕三成的话却还没有说够,又道:“因为这位大英雄皮虽不厚,心却太黑,非但好色如命,而且杀人如麻。”
  轩辕三缺淡淡道:“好色如命,杀人如麻,岂非正是英雄本色?”
  轩辕三成道:“但世上若没有这样的英雄,大家的日子岂非可以过得太平些?”
  轩辕三缺道:“他一刀逼瞎了点苍掌门,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据说已可算是当世的第一高手,你能杀得了他?”
  轩辕三成叹了口气,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只要是道义所在,就算明知必死,我也得试一试的。”
  轩摄三缺也叹了口气,道:“好,你死了,我替你收尸。”
  轩辗三成道:“然后你难道也要来试一试?”
  轩辕三缺道:“我虽已是个残废的老人,可是这‘义气’二宇,我倒也没敢忘记。”
  轩较三成仰面大笑,道:“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今日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负,是生是死,听了你这一句话,死而无怨。”
  这兄弟两人一搭一档,一吹—唱,说得竟好像真的一样。
  萧十一郎又笑了笑道:“好,好个男子汉,好气概。”
  轩辕三成道:“我有气概,你却有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拔你的刀。”
  萧十一郎道:“好。”
  他的刀已出鞘。
  轩辕三成道:“这就是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据说这就是天下无双的宝刀。。
  萧十一郎轻抚刀锋,微笑道:“这的确是把快刀,要斩人的头颅,绝不用第二刀。”
  轩辕三成道:“你就凭这柄刀,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
  萧十一郎道:“有时我一招也击败过人的.’轩辕三成居然神色不变,冷冷道:“好,今日我不但就凭这双空手,接你这柄天下无双的宝刀,而且还让你三招呢。”
  萧十一郎道:“你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道:“我既然能放过你三次,为何不能让你三招?”
  他的确很有把握,强弩之末,不能穿芦篙。
  萧十—郎已是强弩之末,他看得出,他看得非常清楚,否则他怎么敢出手。
  萧十一郎轻抚着刀锋,忽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呀,可惜。”
  轩辕三成忍不住问:“可措什么?”
  萧十一郎道:“可惜我这柄好刀,今日要斩的却是你这种头颅。”
  轩辕三成冷笑道:“你今日要斩我的头颅,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看着他,缓缓道:“刚才我的气已衰,力已竭,毒伤已发作,本己必败。”
  轩辕三成冷笑道:“现在你又如何?”
  萧十一郎道:“现在已不同。”
  轩辕三成道,“哦?”
  萧十一郎道:“刚才我对付的是君子,现在对付的却是小人。”
  轩辕三成冷笑。
  萧十一郎道:“我这柄刀不杀君子,只杀小人。”
  他的刀锋一展,眸子里也突然露出种刀锋般逼人的杀气。
  刀光与杀气,逼人眉睫,轩辕三成的心突然已冷,笑容突然僵硬,他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竟似又变了个人。
  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一刀,又削下了腿上的一块肉,鲜血飞溅而出。
  他却连眉头也不皱,谈淡道:“我这条腿的确已不行,可是我杀人不用腿的。”
  他额上已疼出了冷汗,可是他的眸子更亮,人更清醒。
  轩辕三成额上竟已同样沁出了冷汗。
  萧十一郎盯着他,缓缓道:“你说过,你要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勉强挺起胸:“我……我说过。”
  萧十一郎冷笑道:“可是我一刀若不能逼你出手,就算我输了,三刀若不能割下你的头颅,也算我输了,我就自己将这大好头颅割下来,双手捧到你面前,用不着你出手。”
  轩辕三成脸色又变青,青中带绿。
  萧十一郎突然大喝:“你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