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
  —金庸

  九

  雪山飞狐胡斐与乌兰山玉笔风杜希孟庄主相约,定三月十五上峰算一算昔日旧帐,但首次上峰,杜庄主外出未归,却与苗若兰酬答了一番。他下得峰来,心中怔忡不定,眼中所见,似乎只是苗若兰的倩影,耳中所闻,尽是她弹琴和歌之声。他与平阿四、左右双僮在山洞中饱餐一顿乾粮,眼见平阿四伤势虽重,性命却是无碍,心中甚慰。当下躺在地下闭目养神,但双目一闭,苗若兰秀丽温雅的面貌更是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出现。
  胡斐睁大眼睛,望著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苗若兰的歌声却又似隐隐从石壁中透了出来。他叹了一口长气,心想:「我尽想著她干麽?她父亲是杀害我父的大仇人,虽说当时她父亲并非有意,但我父总是因此而死。我一生孤苦伶仃,没爹没娘,尽是拜她父亲之赐。我又想她干麽?」言念及此,恨恨不已,但不知不觉又想:「那时她尚未出世,这上代怨仇,与她又有甚麽相干?唉!她是千金小姐,我是个流荡江湖的苦命汉子,何苦没来由自寻烦恼?」
  话虽是这般说,可是烦恼之来,启是轻易摆脱得了的?倘若情丝一斩便断,那也算不得是情丝了。
  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将近一个时辰,心中所思所念,便是苗若兰一人。他偶尔想到:「莫非对头生怕敌我不过,安排下了这美人之计?」但立即觉得这念头太也亵渎了她,心中便道:「不,不,她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岂能做这等卑鄙之事。我怎能以小人之心,冒犯於她?」眼见天色渐黑,再也按捺不住,对平阿四道:「四叔,我再上峰去。你在这里歇歇。」
  他展开轻身功夫,转眼又奔到峰下,援索而上。一见杜家庄庄门,已是怦然心动。进了大厅,却见庄中无人相迎,不禁微感诧异,朗声说道:「晚辈胡斐求见,杜庄主可回来了麽?」连问几遍,始终无人回答。他微微一笑,心想:「杜希孟枉称辽东大豪,却这般躲躲闪闪,装神弄鬼。你纵安排下奸计,胡某又有何惧?」
  他在大厅上坐了片刻,本想留下几句字句,羞辱杜希孟一番,就此下峰,不知怎的,对此地竟是恋恋不舍,当下走向东厢房,推开房门,见里面四壁图书,陈设得甚是精雅。於是走将进去,顺手取过一本书来,坐下翻阅。可是翻来翻去,那里看得进一字入脑,心中只念著一句话:「她到那里去了?她到那里去了?」
  不久天色更加黑了,他取出火摺,正待点燃蜡烛,忽听得庄外东边雪地里轻轻的几下擦擦之声。他心中一动,知有高手踏雪而来。须知若在实地之上,人人得以蹑足悄行,但在积雪中却是半点假借不得,功夫高的落足轻灵,功夫浅的脚步滞重,一听便知。胡斐听了这几下足步声,心想:「倒要瞧瞧来的是何方高人。」当下将火摺揣回怀中,倾耳细听。
  但听得雪地里又有几人的足步声,竟然个个武功甚高。胡斐一数,来的共有五人,只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三下击掌,庄外有人回击三下,过不多时,庄外又多了六人。胡斐虽然艺高人胆大,但听高手毕集,转眼间竟到了十一人之多,心下野不免惊疑不定,寻思:「先离此庄要紧,对方大邀帮手,我这可是寡不敌众。」当下走出厢房,正待上高,忽听屋顶喀喀几响,又有人到来。
  胡斐急忙缩回,分辨屋顶来人,居然又是七名好手。只听屋顶上有人拍了三下手掌,庄外还了三下,屋顶七人轻轻落在庭中,迳自走向厢房。他想敌人众多,这番可须得出奇制胜,事先原料杜希孟会邀请帮手助拳,但想不到竟请了这麽多高手到来。耳听那七人走向房门,当下缩身在屏风之后,要探明敌人安排下甚麽机关,如何对付自己。
  但听噗的一声,已有人幌亮火摺。胡斐心想屏风后藏不住身,游目一瞥,见床上罗帐低垂,床前却无鞋子,显是无人睡卧,当下提一口气,轻轻走到床前,揭开罗帐,坐上床沿,钻进了被里。这几下行动轻巧之极,房外七人虽然都是高手,竟无一人知觉。
  可是胡斐一进棉被,却是大吃一惊,触手碰到一人肌肤,轻柔软滑,原来被中竟睡著一个女子。他正要一滚下床,眼前火光闪动,已有人走进房来。一人拿著蜡烛在屏风后一探,说:「此处没人,咱们在这里说话。」说著便在椅上坐下。
  此时胡斐鼻中充满幽香,正是适才与苗若兰酬唱时闻到的,一颗心直欲跳出腔子来,心道:「难道她竟是苗姑娘?我这番唐突佳人,那当真是罪该万死。但我若在此刻跳将出去,那几人见她与我同床共衾,必道有甚暧昧之事。苗姑娘一生清名,可给我毁了。只得待这几人走开,再行离床致歉。」
  他身子微侧,手臂又碰到了那女子上臂肌肤,只觉柔腻无比,竟似没穿衣服,惊得急忙缩手。其实田青文除去苗若兰的外裳,尚留下贴身小衣,但胡斐只道她身子裸露,闭住了眼既不敢看,手脚更不敢稍有动弹,忙吸胸收腹,悄悄向外床挪移,与她身子相距略远。
  他虽闭住了眼,但鼻中闻到又甜又腻、荡人心魄的香气,耳中听到对方的一颗心在急速跳动,忍不住睁开眼来,只见一个少女向外而卧,脸蛋儿羞得与海棠花一般,却不是苗若兰是谁,烛光映过珠罗纱帐照射进来,更显得眼前枕上,这张脸蛋娇美艳丽,难描难画。
  胡斐本想只瞧一眼,立即闭眼,从此不看,但双目一合,登时意马心猿,把持不住,忍不住又眼睁一线,再瞧她一眼。
  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却有知觉,见胡斐忽然进床与自己并头而卧,初时惊惶万分,只怕他欲图非礼,当下闭著眼睛,只好听天由命。那知他躺了片刻,非但不挨近身子,反而向外移开。不禁惧意少减,好奇心起,忍不住微微睁眼,正好胡斐也正睁眼望她。四目相交,相距不到半尺,两人都是大羞。
  只听得屏风外有人说道:「赛总管,你当真是神机妙算,人所难测。那人就算不折不扣,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英雄豪杰,落入了你这罗网,也要教他插翅难非。」
  拿著蜡烛的人哈哈大笑,放下烛台,走到屏风之外,道:「张贤弟,你也别尽往我脸上贴金。事成之后,我总忘不了大家的好处。」
  胡斐与苗若兰听了两人之言,都是吃了一惊,这些人明是安排机关,要加害金面佛苗人凤。苗若兰不知江湖之事,还不怎样,心想爹爹武功无敌,也不怕旁人加害。胡斐却知赛总管是满州第一高手,内功外功俱臻化境,为人凶奸狡诈,不知害死过多少忠臣义士。他是当今乾隆皇帝手下第一亲信卫士,今日居然亲自率人从北京赶到这玉笔峰上。听那姓张的言语,他们暗中安排下巧计,苗人凤纵然厉害,只怕也难逃毒手。耳听得赛总管走到屏风之外,心想机不可失,轻轻揭起罗帐,右掌对准烛火一挥,一阵劲风扑将过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
  只听一人说道:「啊,烛火灭啦!」就在此时,又有人陆续走进厢房,嚷道:「快点火,掌灯吧!」赛总管道:「咱们还是在暗中说话的好。那苗人凤机灵得紧,若在屋外见到火光,说不定吞了饵的鱼儿,又给他脱钩逃走。」好几人纷纷附和,说道:「赛总管深谋远虑,见事周详,果然不同。」
  但听有人轻轻推开屏风,此时厢房中四下里都坐满了人,有的坐在地下,有的坐在桌上,更有三人在床沿坐下。
  胡斐生怕那三人坐得倦了,向后一仰,躺将下来,事情可就闹穿,只得轻轻向里床略移。这一来,与苗若兰却更加近了,只觉她吹气如兰,荡人心魄。他既怕与床沿上了三人相碰,毁了苗若兰的名节,又怕自己胡子如戟,刺到她吹弹得破的脸颊,当下心中打定了主意,若是给人发觉,必当将房中这一十八人杀得乾乾净净,宁教自己性命不在,也不能留下一张活口,累了这位冰清玉洁的姑娘。
  幸喜那三人都好端端的坐著,不再动弹。胡斐不知苗若兰被点中了穴道,但觉她竟不向里床闪避,不由得又是惶恐,又是欢喜,一个人就似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般。
  只听赛总管道:「各位,咱们请杜庄主给大夥儿引见引见。」只听得一个嗓音低沈的人说道:「承蒙各位光降,兄弟至感荣幸。这位是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赛大人。赛大人威震江湖,各位当然都久仰的了。」说话之人自是玉笔庄庄主杜希孟。众人轰言说了些仰慕之言。
  胡斐倾听杜希孟给各人报名引见,越听越是惊讶。原来除了赛总管等七人是御前侍卫之外,其馀个个是江湖上成名的一流高手。青藏派的玄冥子到了,昆仑山灵清居士到了,河南无极门的蒋老拳师也到了。此外不是那一派的掌门、名宿,就是甚麽帮会的总舵主、甚麽镖局的总镖头,没一个不是大有来头之人;而那七名侍卫,也全是武林中早享盛名的硬手。
  苗若兰心中思潮起伏,暗想:「我只穿了这一点点衣服,却睡在他的怀中。此人与我家恩怨纠葛,不知他要拿我怎样?今日初次与他相会,只觉他相貌虽然粗鲁,却是个文武双全的奇男子,那知他竟敢对我这般无礼。」虽觉胡斐这样对待自己,实是大大不该,但不知怎的,心中殊无恼怒怨怪之意,反而不由自主的微微有些欢喜,外面十馀人大声谈论,她竟一句也没听在耳里。
  胡斐比她大了十岁,阅历又多,知道眼前之事干系不小,是以虽然又惊又喜,六神无主,但於帐外各人的说话,却句句听得十分仔细。他听杜希孟一个个的引见,屈指数著,数到第十六个时,杜希孟便住口不再说了。胡斐心道:「帐外共有一十八人,除杜希孟外,该有十七人,这馀下一个不知是谁?」他心中起了这疑窦,帐外也有几个细心之人留意到了。有人问道:「还有一位是谁?」杜希孟却不答话。
  隔了半晌,赛总管道:「好!我跟各位说,这位是兴汉丐帮的范帮主。」
  众人吃了一惊,内中有一二人讯息灵通的,得知范帮主已给官家捉了去。馀人却知丐帮素来与官府作对,决不能跟御前侍卫联手,他突在峰上出现,人人都觉奇怪。
  赛总管道:「事情是这样。各位应杜庄主之邀,上峰来助拳,为的是对付雪山飞狐。可是在拿狐狸之前,咱们先得抬一尊菩萨下山。」有人笑了笑,说道:「金面佛?」赛总管道:「不错。我们惊动范帮主,本来为的是要引苗人凤上北京相救。天牢中安排下了樊笼,等候他的大驾。那知他倒也乖觉,竟没上钩。」侍卫中有人喉头咕噜了一声,却不说话。
  原来赛总管这番话中隐瞒了一件事。苗人凤何尝没去北京?他单身闯天牢,搭就范帮主,人虽没救出,但一柄长剑杀了十一明大内侍卫,连赛总管臂上也中了剑伤。赛总管布置虽极周密,终因对方武功太高,竟然擒拿不著。这件事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在旁人之前自然绝口不提。
  赛总管道:「杜庄主与范帮主两位,对待朋友义气深重,答允助我们一臂之力,在下实是感激不尽,事成之后,在下奏明皇上,自有大大的封赏……」
  说到这里,忽听庄外远处隐隐传来几下脚步之声。他耳音极好,脚步虽然又轻又远,可也听得清楚,低声道:「金面佛来啦,我们宫里当差的埋伏在这里,各位出去迎接。」杜希孟、范帮主、玄冥子、清灵居士、蒋老拳师等都站起来,走出厢房,只剩下七名大内侍卫。
  这时脚步声倏忽间已到庄外,谁都想不到他竟会来得这样快,犹如船只在大海中遇到暴风,甫见徵兆,狂风大雨已打上帆来;又如迅雷不及掩耳,闪电刚过,霹雳已至。
  赛总管与六名卫士都是一惊,不约而同的一齐抽出兵刃。赛总管道:「伏下。」就有人手掀罗帐,想躲入床中。赛总管斥道:「蠢才,在床上还不给人知道?」那人缩回了手。七个人或躲入床底,或藏在柜中,或隐身书架之后。
  胡斐心中暗笑:「你骂人是蠢才,自己才是蠢才。」但觉苗若兰鼻中呼吸,轻轻的喷在自己脸上,再也把持不定,轻轻伸嘴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苗若兰又喜又羞,待要闪开,苦於动弹不得。胡斐一吻之后,忽然不由自主的自惭形秽,心想:「她这麽温柔文雅,我怎麽能辱於她?」待要挪身向外,不与她如此靠近,忽听床底下两名卫士动了几下,低声咒骂。原来几个人挤在床底,一人手肘碰痛了另一人的鼻子。
  胡斐对敌人向来滑稽,以他往日脾气,此时或要揭开褥子,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将众卫士淋一个醍醐灌顶,但心中刚有此念,立即想到苗若兰睡在身旁,岂能胡来?
  过不多时,杜希孟与蒋老拳师等高声说笑,陪著一人走进厢房,那人正是苗人凤。有人拿了烛台,走在前面。
  杜希孟心中纳闷,不知自己家人与婢仆到了何处,怎麽一个人影也不见。但赛总管一到,苗人凤跟著上峰,实无馀裕再去查察家事,斜眼望苗人凤时,见他脸色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何事。
  众人在厢房中坐定。杜希孟道:「苗兄,兄弟与那雪山飞狐相约,今日在此间算一笔旧帐。苗兄与这里几位好朋友高义,远道前来助拳,兄弟实在感激不尽。只是现下天色已黑,那雪山飞狐仍未到来,定是得悉各位英名,吓得夹住狐狸尾巴,远远逃去了。」胡斐大怒,真想一跃而出,劈脸给他一掌。
  苗人凤哼了一声,向范帮主道:「后来范兄终於脱险了?」范帮主站起来深深一揖,说道:「苗爷不顾危难,亲入险地相救,此恩此德,兄弟终身不敢相忘。苗爷大闹北京,不久敝帮兄弟又大举来救,幸好人多势众,兄弟仗著苗爷的威风,才得侥幸脱难。」

  范帮主这番话自是全属虚言。苗人凤亲入天牢,虽没为赛总管所擒,但大闹一场之后,也未能将范帮主救出。丐帮闯天牢云云,全无其事。赛总管一计不成,二计又生,亲入天牢与范帮主一场谈论,以死相胁。范帮主为人骨头倒硬,任凭赛总管如何威吓利诱,竟是半点不屈。赛总管老奸巨猾,善知别人心意,跟范帮主连谈数日之后,知道对付这类硬汉,既不能动之以利禄,亦不能威之以斧钺,但若给他一顶高帽子戴戴,倒是颇可收效。当下亲自迎接他进总管府居住,命手下最会谄谀拍马之人,每日里「帮主英雄无敌」、「帮主威震江湖」等等言语,流水价灌进他耳中。范帮主初时还兀自生气,但过得数日,甜言蜜语听得多了,竟然有说有笑起来。於是赛总管亲自出马,给他戴的帽子越来越高。后来论到当世英雄,范帮主固然自负,却仍推苗人凤天下第一。赛总管说道:「范帮主这话太谦,想那金面佛虽然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依兄弟之见,不见得就能胜过帮主。」范帮主给他一捧,舒服无比,心想苗人凤名气自然极大,武功也是真高,但自己也未必就差了多少。
  两个人长谈了半夜。到第二日上,赛总管忽然谈起自己武功来。不久在总管府中的侍卫也来一齐讲论,都说日前赛总管与苗人凤接战,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到后来赛总管已然胜券在握,若非苗人凤见机逃去,再拆一百招他非败不可。范帮主听了,脸上便有不信之色。
  赛总管笑道:「久慕范帮主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并世无双,这次我们冒犯虎威,虽然是皇上有旨,但一半也是弟兄们想见识见识帮主的武功。只可惜大夥儿贪功心切,出齐了大内十八高手,才请得动帮主。兄弟未得能与帮主一对一的过招,实为憾事。现下咱们说得高兴,就在这儿领教几招如何?」范帮主一听,傲然道:「连苗人凤也败在总管手里,只怕在下不是敌手。」赛总管笑道:「帮主太客气了。」两人说了几句,当即在总管府的练武厅中比武较量。
  范帮主使刀,赛总管的兵刃却极为奇特,是一对短柄的狼牙棒。他力大招猛,武功果然十分了得。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三百馀招,全然不分上下,又斗了一顿饭功夫,赛总管渐现疲态,给范帮主一柄刀迫在屋角,连冲数次抢都不出他刀圈。赛总管无奈,只得说道:「范帮主果然好本事,在下服输了。」范帮主一笑,提刀跃开。赛总管恨恨的将双棒抛在地下,叹道:「我自负英雄无敌,岂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说著伸袖抹汗,气喘不已。
  经此一役,范帮主更让众人捧上了天去。他把众侍卫也都当成了至交好友,对赛总管更是言听计从。这个粗鲁汉子那知道赛总管有意相让,若是各凭真实功夫相拼,他在一百招内就得输在狼牙双棒之下。
  然则赛总管何以要费偌大气力,千方百计的与他结纳?原来范帮主的武功虽未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他有一项家传绝技,却是人所莫及,那就是二十三路「龙爪擒拿手」,沾上身时直如钻筋入骨,敲钉转脚。不论敌人武功如何高强,只要身体的任何部位给他手指一搭上,立时就给拿住,万万脱身不得。赛总管听了田归农之言,要擒住苗人凤取那宝藏的关键,「天牢设笼」之计既然不成,於是想到借重范帮主这项绝技。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领,范帮主若是正面和他为敌,他焉能让龙爪擒拿手上身?但范帮主和他是多年世交,要是出其不意的突施暗袭,便有成功之机。

  苗人凤见范帮主相谢,当即拱手还礼,说道:「区区小事,何必挂齿?」转头问杜希孟道:「但不知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杜兄因何与他结怨?」
  杜希孟脸上一红,含含糊糊的道:「我和这人素不相识,不知他听了甚麽谣言,竟说我拿了他家传宝物,数次向我索取。我知他武艺高强,自己年纪大了,不是他的对手,是以请各位上峰,大家说个明白。若是他恃强不服,各位也好教训教训这后生小子。」苗人凤道:「他说杜兄取了他的家传宝物,却是何物?」杜希孟道:「那有甚麽宝物?完全胡说八道。」
  当年苗人凤自胡一刀死后,心中郁郁,便即前赴辽东,想查访胡一刀的亲交故旧,打听这位生平唯一知己的轶事义举。一查之下,得悉杜希孟与胡一刀相识,於是上玉笔峰杜家庄来拜访。杜希孟於胡一刀的事迹说不上多少,但对苗人凤招待得十分殷勤,又亲自陪他去看胡一刀的故宅,却见胡家门垣破败,早无人居。
  苗人凤推爱对胡一刀的情谊,由此而与杜希孟订交,那已是二十多前的事了。这时听他说得支支吾吾,便道:「倘若此物当真是那雪山飞狐所有,待会他上得峰来,杜兄还了给他,也就是了。」杜希孟急道:「本就没甚麽宝物,却教我那里去变出来给他?」
  范帮主心想苗人凤精明机警,时候一长,必能发觉屋中有人埋伏,当即劝道:「杜庄主,苗爷的话一点不错,物各有主,何况是家传珍宝?你还给了他,也就是了,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和气?」杜希孟急了起来,道:「你也这般说,难道不信我的说话?」范帮主道:「在下对此事不知原委,但金面佛苗爷既这般说,定是不错。范某纵横江湖,对谁的话都不肯信,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爷一人。」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苗人凤身后,双手舞动,以助言语的声势。
  苗人凤听他话中偏著自己,心想:「他是一帮之主,究竟见事明白。」突觉耳后「风池穴」与背心「神道穴」上一麻,情知不妙,左臂急忙挥出击去。那知这两大要穴被范帮主用龙爪擒拿手拿住,登时全身酸麻,任他有天下武功、百般神通,却已是半点施展不出。
  但金面佛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奇变异险,一生中不知已经历凡几,岂能如此束手待毙?当下大喝一声,一低头,腰间用力,竟将范帮主一个庞大的身躯从头顶甩了过去。赛总管等齐声呼叱,各从隐身处窜了出去。
  范帮主被苗人凤甩过了头顶,但他这龙爪擒拿手如影随形,似蛆附骨,身子已在苗人凤前面,两只手爪却仍是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苗人凤眼见四下里有人窜出,暗想:「我一生纵横江湖,今日阴沟翻船,竟遭小人毒手。」只见一名侍卫扑上前来,张臂抱向他头颈。
  苗人凤盛怒之下,无可闪避,脖子向后一仰,随即脑袋向前一挺,猛地一个头锤撞了过去。这时他全身内劲,都聚在额头,一锤撞在那侍卫双眼之间,喀的一声,那侍卫登时毙命。馀人大吃一惊,本来一齐扑下,忽地都在离苗人凤数尺之外止住。
  苗人凤四肢无力,头颈却能转动,他一撞成功,随即横颈又向范帮主急撞。范帮主吓得心胆俱裂,急中生智,一低头,牢牢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顶住他的小腹。苗人凤四肢活动,一足踢飞一名迫近身旁的侍卫,立即伸手往范帮主背心拍去,那知手掌刚举到空中,四肢立时酸麻,这一掌竟然击不下来,原来范帮主又已拿住他腰间穴道。
  这几下兔起鹘落,瞬息数变。赛总管知道范帮主的偷袭只能见功於顷刻,时候稍长,苗人凤必能化解,当即抢上前去,伸指在他笑腰穴中点了两点。他的点穴功夫出手迟缓,但落手极重。苗人凤嘿的一声,险险晕去,就此全身软瘫。
  范帮主钻在苗人凤怀中,不知身外之事,十指紧紧拿住他穴道之中。赛总管笑道:「范帮主,你立了奇功一件,放手了吧!」他说到第三遍,范帮主方始听见。他抬起头来,可是兀自不敢放手。
  一名侍卫从囊中取出精钢铐镣,将苗人凤手脚都铐住了,范帮主这才松手。
  赛总管对苗人凤极是忌惮,只怕他竟又设法兔脱,那可是后患无穷,从侍卫手中接过单刀,说道:「苗人凤,非是我姓赛的不够朋友,只怨你本领太强,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我们大夥儿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著觉。」左手拿住苗人凤右臂,右手举刀,就要斩他臂上筋脉,只消四刀下去,苗人凤立时就成了废人。
  范帮主伸手架住赛总管手腕,叫道:「不能伤他!你答应我的,又发过毒誓。」赛总管一声冷笑,心想:「你还道我当真敌你不过。不给你些颜色看看,只怕你这小子狂妄一世!」当下手腕一沉,腰间运劲,右肩突然撞将过去。一来他这一撞力道奇大,二来范帮主并未提防,蓬的一声,身子直飞出去,竟将厢房板壁撞穿一个窟窿,破壁而出。赛总管哈哈大笑,举刀又向苗人凤右臂斩下。

  胡斐在帐内听得明白,心想:「苗人凤虽是我杀父仇人,但他乃当世大侠,岂能命丧鼠辈之手?」一声大喝,从罗帐内跃出,飞出一掌,已将一名侍卫拍得撞向赛总管。这一来奇变陡起,赛总管猝不及防,抛下手中单刀,将那侍卫接住。
  胡斐乘赛总管这麽一缓,双手已抓住两名侍卫,头对头的一碰,两人头骨破裂,立时毙命。胡斐左掌右拳,又向二人打去。混乱之中,众人也不知来了多少敌人,但见胡斐一出手就是神威迫人,不禁先自胆怯。
  胡斐一拳打在一名侍卫头上,将他击得晕了过去,左手一掌挥出,倏觉敌人一黏一推,自己手掌登时滑了下来,心中一惊,定眼看时,只见对手银髯过腹,满脸红光,虽不识此人,但他这一招「混沌初开」守中有攻,的是内家名手,非无极门蒋老拳师莫属。
  胡斐眼见敌手众多,内中不乏高手,当下心生一计,飞起一腿,猛地往灵清居士的胸口踢去。灵清居士练的是外家功夫,见他飞足踢到,手掌往他足背硬斩下去。胡斐就势一缩,双手探出,往人丛中抓去。厢房之中,地势狭窄,十多人挤在一起,众人无处可避。呼喝声中,胡斐一手已抓住杜希孟胸膛,另一手抓住了玄冥子的小腹,将两人当作兵器一般,直往众人身上猛推过去。众人挤在一起,被他抓著两人强力推来,只怕伤了自己人,不敢反手相抗,只得向后退缩。十馀人给逼在屋角之中,一时极为狼狈。
  赛总管见情势不妙,从人丛中一跃而起,十指如钩,猛往胡斐头顶抓到。胡斐正是要引他出手,哈哈一笑,向后跃开数步,叫道:「老赛啊老赛,你太不要脸哪!」赛总管一怔,道:「甚麽不要脸?」
  胡斐手中仍是抓住杜希孟与玄冥子二人,他所抓俱在要穴,两人空有一身本事,却半点施展不出,只有软绵绵的任他摆布。胡斐道:「你合十馀人之力,又施奸谋诡计,才将金面佛拿住,称甚麽满州第一高手?」
  赛总管给他说得满脸通红,左手一摆,命众人布在四角,将胡斐团团围住,喝道:「你就是甚麽雪山飞狐了?」胡斐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我先前也曾听说北京有个甚麽赛总管,还算得是个人物,那知竟是如此无耻小人。这样的脓包混蛋,到外面来充甚麽字号?给我早点儿回去抱娃娃吧!」
  赛总管一生自负,那里咽得下这口气去?眼见胡斐虽是浓髯满腮,年纪却轻,心想你本领再强,功力那有我深,然见他抓住了杜希孟与玄冥子,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心下又自忌惮,不敢出口挑战,正自踌躇,胡斐叫道:「来来来,咱们比划比划。三招之内赢不了你,姓胡的跟你磕头!」
  赛总管正感为难,一听此言,心想:「若要胜你,原无把握,但凭你有天大本领,想在三招之中胜我,除非我是死人。」他愤极反笑,说道:「很好,姓赛的就陪你走走。」胡斐道:「倘若三招之内你败於我手,那便怎地?」赛总管道:「任凭你处置便是。赛某是何等样人,那时岂能再有脸面活在世上?不必多言,看招!」说著双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他见胡斐抓住杜玄二人,只怕他以二人身子挡架,当下欺身直进,叫他非撒手放人、回掌相格不可。
  胡斐待他拳头打到胸口,竟是不闪不挡,突然间胸部向内一缩,将这一拳化解於无形。赛总管万料不到他年纪轻轻,内功竟如此精湛,心头一惊,防他运劲反击,急忙向后跃开。众人齐声叫道:「第一招!」其实这一招是赛总管出手,胡斐并未还击,但众人有意偏袒,竟然也算是一招。
  胡斐微微一笑,忽地咳嗽一声,一口唾液激飞而出,猛往赛总管脸上吐去,同时双足「鸳鸯连环」,向前踢出。
  赛总管吃了一惊,要躲开这一口唾液,不是上跃便是低头缩身,倘若上跃,小腹势非给敌人左足踢中不可,但如缩身,却是将下颚凑向敌人右足去吃他一脚,这当口上下两难,只得横掌当胸,护住门户,那口唾液噗的一声,正中双眉之间。本来这样一口唾液,连七八岁小儿也能避开,苦於敌人伏下凶狠后著,令他不得不眼睁睁的挺身领受。
  众人见他脸上被唾,为了防备敌人突击,竟是不敢伸手去擦,如此狼狈,那「第二招」这一声叫,就远没首次响亮。
  赛总管心道:「我纵然受辱,只要守紧门户,再接他一招又有何难,到那时且瞧他有何话说?」大声喝道:「还剩下一招。上吧!」
  胡斐微微一笑,跨上一步,突然提起杜希孟与玄冥子,迎面向他打去。赛总管早料他要出此招,心下计算早定:「常言道无毒不丈夫,当此危急之际,非要伤了朋友不可,那也叫做无法。」眼见两人身子横扫而来,立即双臂一振,猛挥出去。
  胡斐双手抓著两人要穴,待两人身子和赛总管将触未触之际,忽地松手,随即抓住两人非当穴道处的肌肉。
  杜希孟与玄冥子被他抓住了在空中乱挥,浑浑噩噩,早不知身在何处,突觉穴道松弛,手足能动,不约而同的四手齐施,打了出去。他二人原意是要挣脱敌人的掌握,是以出手都是各自的生平绝招,决死一拼,狠辣无比。但听赛总管一声大吼,太阳穴、胸口、小腹、胁下四处同时中招,再也站立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地下。胡斐双手一放一抓,又已拿住了杜玄二人的要穴,叫道:「第三招!」
  他一言出口,双手加劲,杜玄二人哼也没哼一声,都已晕了过去。这一下重手拿穴,力透经脉,总有高手解救,也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治愈。他跟著提起二人,顺手往身前另外二人掷去。那二人吃了一惊,只怕杜玄二人又如对付赛总管那麽对付自己,急忙上跃闪避。胡斐一纵而前,乘二人身在半空、尚未落下之际,一手一个,又已抓住,这才转过身来,向赛总管道:「你怎麽说?」
  赛总管委顿在地,登觉雄心尽丧,万念俱灰,喃喃的道:「你说怎麽就怎麽著,又问我怎地?」胡斐道:「快放了苗大侠。」赛总管向两名侍卫摆了摆手。那两人过去解开了苗人凤的镣铐。

  苗人凤身上的穴道是赛总管所点,那两名侍卫不会解穴。胡斐正待伸手解救,那知苗人凤暗中运气,正在自行通解,手脚上镣铐一松,他深深吸一口气,小腹一收,竟自将穴道解了,左足起处,已将灵清居士踢了出去,同时一拳递出,砰的一声,将另一人打得直掼而出。
  范帮主被赛总管撞出板壁,隔了半晌,方能站起,正从板壁破洞中跨进房来,不料苗人凤打出的那人正好撞在他的身上。这一撞力道奇大,两人体内气血翻涌,昏昏沈沈,难分友敌,立即各出绝招,互相缠打不休。
  灵清居士虽被苗人凤一脚踢出,但他究是昆仑派的名宿,武功有独到造诣,身子飞在半空,腰间一扭,已头上脚下,换过位来,腾的一声,跌坐在床沿之上。
  胡斐大吃一惊,待要抢上前去将他推开,忽觉一股劲风扑胸而至,同时右侧又有金刃劈风之声,原来蒋老拳师与另一名侍卫同时攻到。侍卫的一刀还易闪避,蒋老拳师这一招「斗柄东指」却是不易化解,只得双足站稳,运劲接了他一招。但那无极拳绵若江河,一招甫过,次招继至,一时竟教他缓不出手足。
  灵清居士跌在床边,嗤的一响,将半边罗帐拉了下来,跃起身时,竟将苗若兰身上盖著的棉被掠在一旁,露出了上身。
  苗人凤正斗得兴起,忽见床上躺著一个少女,亵衣不足以蔽体,双颊晕红,一动也不动,正是自己的独生爱女,这一下他如何不慌,叫道:「兰儿,你怎麽啦?」苗若兰开不得口,只是举目望著父亲,又羞又急。
  苗人凤双臂一振,从四名敌人之间硬挤了过去,一拉女儿,但觉她身子软绵绵的动弹不得,竟是被高手点中了穴道。他亲眼见胡斐从床上被中跃出,原来竟在欺侮自己爱女。他气得几欲晕去,也不及解开女儿穴道,只骂了一声:「奸贼!」双臂挥出,疾向胡斐打去。
  此时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这双拳击出,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势道犹如排山倒海一般。胡斐吃了一惊,他适才正与蒋老拳师凝神拆招,心无旁骛,没见到苗人凤如何去拉苗若兰,心中只觉奇怪,明明自己救了他,何以他反向自己动武,但见来势厉害,不及喝问,急忙向左闪让,但听砰的一声大响,苗人凤双拳已击中一名拳师背心。
  这人所练下盘功夫直如磐石之稳,一个马步一扎,纵是几条壮汉一齐出力,也拖他不动。苗人凤双拳击到之时,他正背向胡斐,不意一个打得急,一个避得快,这双拳头正好击中他的背心。若是换作旁人,中了这两拳势必扑地摔倒,但这拳师下盘功夫实在太好,以硬碰硬,喀的一响,脊骨从中断绝,一个身子软软的折为两截,双腿仍是牢钉在地,上身却弯了下去,额角碰地,再也挺不起来。
  众人见苗人凤如此威猛,发一声喊,四下散开。苗人凤左腿横扫,又向胡斐踢到。
  胡斐见苗若兰在烛光下赤身露体,几个存心不正之徒已在向他斜睨直望,心想先保她洁白之躯要紧,顺手拉过一名侍卫,在自己与苗人凤之间一挡,身形一斜,窜到床边,扯过被子裹在苗若兰身上。这几下起落快捷无伦,众人尚未看清,他已抱起苗若兰从板壁缺口钻了出去。
  苗人凤一脚将那名侍卫踢得飞向屋顶,见胡斐掳了女儿而走,又惊又怒,大叫:「奸贼,快放下我儿!」纵身欲追,但室小人挤,被几名敌人缠住了手足,任他拳劈足踢,一时竟是难以脱身。


 

 


  一0

  胡斐见到苗人凤发怒时神威凛凛,心中也自骇然,抱著苗若兰不敢停留,抢到崖边,一手拉索,溜下峰去。他知附近有个山洞人迹罕至,当下展开轻身功夫,直奔而去,手中虽抱了人,但苗若兰身子甚轻,全没灭了他奔跑之速。
  不到一盏茶功夫,已抱著苗若兰进了山洞,将棉被紧紧裹住她身子,让她靠在洞壁,心中踌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时间一长,她不会内功,只怕身子有损。」实在好生难以委决,当下取火摺点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但见苗若兰美目流波,俏脸生晕,便道:「苗姑娘,在下绝无轻薄冒渎之意,但要解开姑娘穴道,难以不碰姑娘贵体,此事该当如何?」苗若兰虽不能点头示意,但目光柔和,似羞似谢,殊无半点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几处穴道上轻轻按摩,替她通了经脉。
  苗若兰手足渐能活动,低声道:「行啦,多谢您!」胡斐急忙缩手,待要说话,却不知说甚麽好,过了良久,才道:「适才冒犯,实是无意之过,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鉴,务请姑娘恕罪。」苗若兰低声道:「我知道。」
  两人在黑暗之中,相对不语。山洞外虽是冰天雪地,但两人心头温暖,山洞中却如春风和煦,春日融融。
  过了一会,苗若兰道:「不知我爹爹现下怎样了。」胡斐道:「令尊英雄无敌,这些人不是他的对手。你放心好啦。」苗若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怜的爹爹,他以为你……你对我不好。」胡斐道:「这也难怪,适才情势确甚尴尬。」
  苗若兰脸上一红,道:「我爹爹因有伤心之事,是以感触特深,请胡爷不要见怪。」胡斐道:「甚麽事?」一问出口,立觉失言,想要用言语岔开,却一时不知说甚麽好。他号称雪山飞狐,平时聪明伶俐,机变百出,但今日在这个温雅的少女之前,不知怎的,竟似变成了另一个人,显得十分拙讷。
  苗若兰道:「此事说来有愧,但我也不必瞒你,那是我妈的事。」胡斐「啊」了一声。苗若兰道:「我妈做过一件错事。」胡斐道:「人孰无过?那也不必放在心上。」苗若兰缓缓摇头,说道:「那是一件大错事。一个女子一生不能错这麽一次。我妈妈教这件事毁了,连我爹爹也险险给这事毁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几分。苗若兰道:「我爹是江湖豪杰。我妈却是出身官家的一个千金小姐。有一次我爹无意之中救了我妈的性命,他们才结了亲。两人本来不大相配,那也罢了。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对,他常在我妈面前,夸奖你妈的好处。」
  胡斐奇道:「我的母亲?」苗若兰道:「是啊。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时,你妈妈英风飒爽,比男子汉还有气概。我爹平时闲谈,常自羡慕令尊,说道:『胡大侠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旁人百年。』我妈听了虽不言语,心中却甚不快。后来天龙门的田归农到我家来作客。他相貌英俊,谈吐风雅,又能低声下气的讨人喜欢。我妈一时糊涂,竟撇下了我,偷偷跟著那人走了。」
  胡斐轻轻叹了口气,难以接口。苗若兰话声哽咽,说道:「那时我还只三岁,爹抱了我连夜追赶,他不吃饭不睡觉,连追三日三夜,终於赶上了他们。那田归农见了我爹,那敢动手?我妈却全力护著他。我爹见我妈妈对这人如此真心相爱,无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来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去。他对我说,若不事件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没人照顾,他真不想活啦。一连三年,他不出大门一步,有时叫著:『兰啊兰,你怎地如此糊涂?』我妈妈的名字之中,也是有个『兰』字的。」她说到此处,脸上一红。要知当时女子的名字也是秘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对至亲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这麽说,等於是对胡斐说自己名字中有个「兰」字。
  胡斐虽见不到她脸上神色,但听她竟把家中最隐密的可耻私事,也毫不讳言的告知了自己,不禁大是感激,最后听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是如饮醇醪,颇有微醺薄醉之意,说道:「苗姑娘,那田归农存心极坏,对你妈未必有甚麽真正的情意。」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我爹也是这麽说。只是他时常埋怨自己,说道若非他对我妈不够温存体贴,我妈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骗。我爹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说到待人处世,却不及田归农了。那姓田的欺骗我妈,其实是想得我苗家家传的一张藏宝之图。可是他虽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个无母之人,到头来却仍是白费了心机。我妈看穿了他的用心,临终之时,仍将藏著地图的凤头珠钗还给了我爹。」於是将刘元鹤在田归农床底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最后说到那图如何给宝树他们抢去,那些人如何凭了闯王军刀与地图去找藏宝。
  胡斐恨恨的道:「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惧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图,就想假手官家,将你爹爹擒住,好迫他交出图来。那知天网恢恢,终於难逃孽报。唉,这宝藏不知害了多少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我爹和我妈就是因这宝藏而成亲的。」
苗若兰道:「是,啊麽?快说给我听。」她虽矜持,究竟年纪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了手,但随即觉得不妙,要待缩回,胡斐却翻过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不放。苗若兰脸上一红,也就不再缩回,只觉胡斐手上热气,直透进自己的心里。
  胡斐道:「你道我妈是谁?她是杜希孟杜庄主的表妹。」苗若兰更加惊奇,说道:「我自幼识得杜伯伯,爹爹却从来没提起过。」
  胡斐道:「我在爹爹妈妈的遗书中得悉此事,想来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详情。杜庄主得到一些线索,猜得宝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长住峰上找寻。只是他一来心思迟钝,二来机缘不巧,始终参透不出藏宝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访,却反而先他得知。他进了藏宝之洞,见到田归农的父亲与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发掘藏宝,那知我妈跟著来了。
  「我妈的本事要比杜庄主高得多。我爹连日在左近出没,她早已看出了端倪。她跟进宝洞,和我爹动起手来。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提求亲之议。我妈说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抚养,若是让我爹取去藏宝,那是对表哥不起,问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苗若兰听到此处,不禁悠然神往,低声道:「你爹娘虽然早死,可比我爹妈快活得多。」
  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没爹没娘,却比你可怜得多了。」苗若兰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抛尽一切,也要领你去抚养。那麽咱们早就可以相见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里,只怕你会厌憎我。」
  苗若兰急道:「不!不!那怎麽会?我一定会待你很好很好,就当你是我亲哥哥一般。」胡斐怦怦心跳,问道:「现在相逢还不迟麽?」苗若兰不答,过了良久,轻轻说道:「不迟。」又过片刻,说道:「我很欢喜。」
  古人男女风怀恋慕,只凭一言片语,便传倾心之意。
  胡斐听了此言,心中狂喜,说道:「胡斐终生不敢有负。」
  苗若兰道:「我一定学你妈妈,不学我妈。」她这两句话说得天真,可是语意之中,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交托给了他,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之是与他共同担当。
  两人双手相握,不再说话,似乎这小小山洞就是整个世界,登忘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苗若兰才道:「咱们去找到我爹,一起走吧,别理杜庄主他们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之乐,实是不愿离开山洞。苗若兰也有此心,觉得不如说些闲话,多留一刻好一刻,於是问道:「杜庄主既是你长亲,何以你要跟他为难?」
  胡斐恨恨的道:「这件事说来当真气人。我妈临终之时,拜恳你爹照看,养我成人。我妈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遗物,一通遗书,其中记明我的生日时辰,我胡家的籍贯、祖宗姓名,以及世上的亲戚。后来变生不测,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为你父有害我之意,见到遗书中有杜庄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那知杜庄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学秘本。他又隐约猜到我爹妈知道藏宝秘密,竟来搜查我妈给我的遗物。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连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学秘本是带走了,但我妈给我的一包遗物,却失落在庄上。这次我跟他约会,是要问他为甚麽欺侮我一个幼年孤儿,又要向他要回我妈所遗的物事。」
  苗若兰道:「杜庄主对人温和谦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你这麽坏。」胡斐道:「这人假人假义,单是他阴谋害你爹爹,就可想见其馀……」随即语意转柔,说道:「不过现在我也不恼他了。若不是他,我又怎能跟你相逢?」
  正说到此处,忽听洞外传来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隐隐夹杂著呼呵叱骂。只是声音极沈极闷,胡斐依稀分辨得出,苗若兰却还道是风动松柏,雪落山巅。
  胡斐道:「这声音来自地底,那可奇了。你留在这里,我瞧瞧去。」说著站起身来。苗若兰道:「不,我跟你去。」胡斐也不愿留她一人孤身在此,说道:「好。」携著她手,出洞寻声而去。
  两人在雪地上缓缓走出数十丈。这天是三月十五,月亮正圆,银色的月光映著银色的雪光,再与苗若兰皎洁无暇的肌肤一映,当真是人间仙境,此夕何夕?这时胡斐早已除下自己长袍,披在苗若兰身上。月光下四目交投,於身外之事,竟是全不萦怀。
  两人心中柔和,古人咏叹深情蜜意的诗句,忽地一句句似脱口而出。胡斐不自禁低声说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苗若兰仰起头来,望著他的眼睛,轻轻的道:「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是「诗经」中一对夫妇的对答之词,情意绵绵,温馨无限。突然之间,地底呼声转剧,两人当即止步,侧耳倾听。
  胡斐一辨声音,说道:「他们找到了宝藏所在,正在地下斯杀争夺。」他从父亲遗书之中得知宝藏地点,曾进入数次,取出父母当年封存的文字,又取了田归农之父的黄金小笔。这日早晨他用小笔投射田青文,就是示警之意。他虽知宝藏所在,但体念父母遗志,不肯发掘。这时辨声知向,料定宝树等必是见财眼红,正在互相争夺。

  胡斐所料丝毫不错,那地底山洞之中,天龙门、饮马川山寨、平通镖局诸路人马,为了争夺宝物,正自杀成一团。宝树袖手旁观,只是冷笑,心想且让你们打个三败俱伤,老僧再慢慢一个个的收拾。
  周云阳与熊元献又是扭在一起,在地下滚来滚去。两人突然间滚到了火堆之旁。初时互欲将对方压在火上,那知几个打滚,险险将火头压熄,宝树骂道:「压灭了火,大夥儿都冻死麽?」伸出右脚,抄到周云阳身底一挑,两个人一齐飞了起来,腾的一声,落在地下。
  宝树嘿嘿一笑,弯腰拿起几根粗柴,添入火堆。正要挺直身子,忽见火光突突跳跳,在对面冰壁上映出两个人影,人影也在微微跳动。宝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见山洞口并肩站著两人。一个脸带娇羞,乃是苗若兰,另一个虬髯戟张、眼露杀气,却是雪山飞狐胡斐。
  宝树「啊」的一声,右手一扬,一串铁念珠激飞而出。念珠初掷出似是一串,其实串著铁珠的丝线早被他捏断,数十颗铁珠忽然上下左右,分打胡苗二人的要害。这是他苦练十馀年的绝技,恃以保身救命,临敌之时从未用过,此时陡逢大敌,事势紧迫,立施杀手。
  胡斐一声冷笑,踏上一步,挡在苗若兰身前。宝树见他并无特异功夫挡避,心下大喜,暗道:「原来你装模作样,功夫也不过尔尔,这番可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正自得意,但见胡斐双手衣袖倏地挥出,已将数十颗来势奇急的铁念珠尽行卷住,衣袖振处,嗒嗒急响,如落冰雹,铁念珠都飞向冰壁,只打得碎冰四溅。
  宝数一见之下,不由得心胆俱裂,急忙倒跃,退在曹云奇身后,生怕胡斐跟著上前,大叫一声:「不好了!」双手抓住曹云奇背心,提起他一个魁伟长大的身子,就往火堆中掷将过去。他本意将火堆压灭,好教胡斐瞧不见自己,那知道火堆刚得他添了乾柴,烧得正旺。曹云奇跌在火中,衣服著火,洞中更是明亮。
  胡斐见宝树一上来就向自己和苗若兰猛施毒手,想起平阿四适才所言,这和尚卑鄙贪财,害了自己父母性命,心中怒火大炽,立时也如那火堆一般烧了起来,一弯腰抄起了一把珠宝,托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不住弹动。
  但见珍珠、珊瑚、碧玉、玛瑙、翡翠、宝石、猫儿眼、祖母绿、各种各样的珍物,如雨点般往宝树身上飞去。每一块宝物射到,都打得他剧痛难当。宝树纵高窜低,竭力闪避,但胡斐手指弹出,珍宝飞到,准头竟是不偏半点,洞中人数不少,这些珠宝却始终不碰到别人身上。
  刘元鹤、陶百岁等见此情景,个个贴身冰壁,一动也不敢动。宝树初时还东西奔跃,后来足踝上连中了两块碧玉,竟自倒地,再也站不起来,高声号叫,在地下滚来滚去。他先前只愁珍宝不多,此时却但愿珍宝越少越好。
  胡斐越弹手劲越重,有意避开宝树的要害,要让他多吃些苦头。众人缩在洞角,凝神观看,个个吓得心惊肉跳,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苗若兰听宝树叫得凄惨,心中不忍,低声道:「这人确是很坏,但也够他受的了。饶了他吧!」胡斐生平除恶务尽,何况这人正是杀父害母的大仇人,但一听苗若兰之言,突然觉得自己正处於极大幸福之中,对这世上最大的恶人,憎恨之心也登时淡了许多,当即左手一掷,掌中馀下的十馀件珍宝激飞而出,叮叮当当一阵响,尽数嵌在冰壁之中。
  众人尽皆骇然,暗道:「这些珍宝若要宝树受用,单只一件就要了他的性命。」
  胡斐横眉怒目,自左至右逐一望过去,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的低下头去,不敢与他目光相接。洞中寂静无声。宝树身上虽痛,却也不敢发出半声呻吟。
   隔了良久,胡斐喝道:「各位如此贪爱珍宝,就留在这里陪伴宝藏吧!」说著携了苗若兰的手,转身便出。
  众人万料不到他举然肯这麽轻易罢手,个个喜出望外,但听他二人脚步声在隧道中逐渐远去,各人齐声低呼,俯身又去捡拾珠宝。
  胡斐和苗若兰来到两块圆岩之外。胡斐道:「我们在这里等上一会,瞧他们出不出来。那一个贪念稍轻,自行出来,就饶了他的性命。」
  洞内各人双手乱扒,拼命的执拾珠宝,只恨爹娘当时少生了自己两三只手。过了良久,突然隧道中传来一阵郁闷的轧轧之声,众人初尚不解,转念之间,个个惊得脸如土色,齐叫:「啊哟,不好啦!」「他堵死了咱们出路。」「快跟他拼了。」众人情急之下,争先恐后的拥出,奔到圆岩之后,果见那块巨岩已被胡斐推回原处,牢牢的堵住了洞门。
  洞门甚窄,在外尚有著力之处,内面却只容得一人站立,岩面光滑,无所拉扯,这麽一堵上,过不多时,融化了的冰水重行冻结,若非外面有人来救,洞内诸人万万不能出来。
  苗若兰心中不忍,道:「你要他们都死在里面麽?」胡斐道:「你说,里面那一个是好人,饶得他活命?」
  苗若兰叹了口气,道:「这世上除了爹爹和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真正的好人。可是,你总不能把天下的坏人都杀了啊。」胡斐一怔,道:「我那算得是好人?」
  苗若兰抬头望著他,说道:「我知道你是好的。我没见你面的时候就知道啦!大哥,你可知在甚麽时候,我这颗心就以交了给你?」
  这是她第一次出口叫他「大哥」,可是这一声叫得那麽自然流畅,随随便便得脱口而出,却似已经叫了一辈子一般。胡斐再也抑制不住,张臂抱住了她。苗若兰伸手还抱,倚在他的怀中。两人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无穷无尽。

  两人这样抱著,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洞口传进来几下脚步之声。胡斐心道:「不好!我堵死别人,别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令友别人来堵死了我们。」手臂搂著苗若兰不放,急步抢出洞去。
  月光之下,但见雪地里有两人在发力奔跑,显然便是雪峰上与自己动过手的武林豪客。胡斐笑道:「你爹爹把那些家伙都赶跑啦。」弯腰在地下抓起一把雪,手指用劲,这把雪立时团得坚如铁石。他手臂一挥,雪团直飞过去,击中前面一人后腰。那人一交俯跌,再也站不起来。后面一人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一个雪团飞到,正中胸口,立时仰天摔倒。两人跌法不同,却是同样的再不站起。
  胡斐哈哈一笑,忽然柔声道:「你甚麽时候把心交给了我?我想一定没我早。我第一眼瞧你,我……我就管不住自己了。」苗若兰轻声道:「十年之前,那时候我还只七岁,我听爹爹说你爹妈之事,心中就尽想著你。我对自己说,若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活在世上,我在照顾他一生一世,要教他快快活活,忘了小时候别人怎样欺侮他、亏待他。」
  胡斐心下感激,不知说甚麽才好,只是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眼光从她肩上望去,忽见雪峰上几个黑影,正缘著绳索往下急溜。
  胡斐叫道:「咱们帮你爹爹截住这些歹人。」说著足底加劲,抱著苗若兰急奔,片刻间已到了雪峰之下。
  这时两名豪客已踏到峰下实地,上有几名正急速下溜。胡斐放下苗若兰,双手各握一个雪团,双臂齐扬,峰下两名豪客应声倒地。
  胡斐正要再掷雪团,投击尚未著地之人,忽听半山间有人朗声说道:「是我放人走路,旁人不必拦阻。」这两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半山里飘将下来,洪亮清朗,正是苗人凤的说话。
  苗若兰喜叫:「爹爹!」胡斐听这声音尚在百丈之外,但语音遥传,若对其面,金面佛内力之深,却是已所莫及,不禁大为钦佩,双手一振,扣在掌中的雪团双双飞出,又中躺伏在地的两名豪客身上,不过上次是打穴,这次却是解穴。那二人蠕动了几下,撑持起来,发足狂奔而去。
  但听半空中苗人凤叫道:「果然好俊功夫,就可惜不学好。」这十二字评语,一字近似一字,只见他又瘦又长的人形缘索直下,「好」字一脱口,人已站在胡斐身前。
  两人互相对视,均不说话。但听四下里乞乞擦擦,尽是踏雪之声,这次上峰的好手中留得性命的,都四散走了。
  月光下只见一人一跛一拐的走近,正是杜希孟杜庄主。他将一个尺来长的包裹递给胡斐,颤声道:「这是你妈的遗物,里面一件不少,你收著吧。」胡斐接在手中,似有一股热气从包裹传到心中,全身不禁发抖。
  苗人凤见杜希孟的背影在雪地里蹒跚远去,心想此人文武全才,结交遍於天下,也算得是个人杰,与自己二十馀年的交情,只因一念之差,落得身败名裂,实是可惜。他不知杜希孟与胡斐之母有中表之亲,更不知胡斐就是二十多年来自己念念不忘的孤儿,当下缓缓转过头来,只见女儿身披男人袍服,怯生生的站在雪中,心想眼前此人虽然救了自己性命,却玷污了女儿清白,念及亡妻失节之事,恨不得杀尽天下轻薄无行之徒,一时胸口如要迸裂,低沈著声音道:「跟我来!」说著转身大踏步便走。
  苗若兰叫道:「爹,是他……」苗人奉沈默寡言,素来不喜多说一个字,也不喜多听一个字,此时盛怒之下,更不让女儿多说。他见胡斐伸手去拉女儿,喝道:「好大胆!」闪身欺近,左手倏地伸出,破蒲扇一般的手掌已江湖斐左臂握住,说道:「兰儿你留在这儿,我和这人有几句话说。」说著向右侧一座山峰一指。那山峰虽远不如玉笔峰那麽高耸入云,但险峻巍峨,殊不少逊。他放开胡斐手臂,向那山峰急奔过去。
胡斐道:「兰妹,你爹既这般说,我就过去一会儿,你在这里等著。」苗若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胡斐道:「别说一件,就是千件万件,也全凭你吩咐。」苗若兰道:「我爹若要你娶我……」最后两字声若蚊鸣,几不得闻,低下了头,羞不可抑。
  胡斐将适才从杜希孟手里接来的包裹交在她手里,柔声道:「你放心。我将我妈的遗物交於你手。天下再没一件文定之物,能有如此隆重的。」
  苗若兰接过包裹,身子不自禁的微微颤动,低声道:「我自然信得过你。只是我知道爹爹脾气,若是他恼了你,甚至骂你打你,你都瞧在我脸上,便让了他这一回。」胡斐笑道:「好,我答应你。」远远望去,只见苗人凤的人影在白雪山石间倏忽出没,正自极迅捷的向山峰奔上,当下轻轻的在苗若兰的脸颊上亲了一亲,提气向苗人凤身后跟去。
  他顺著雪地里的足迹,一路上山,转了几个弯,但觉山道愈来愈险,当下丝毫不敢大意,只怕一个失足,摔得粉身碎骨。奔到后来,山壁间全是凝冰积雪,滑溜异常,竟难有下足之处,心道:「苗大侠故意选此险道,必是考较我的武功来著。」於是展开轻功,全力施为,山道越险,他竟奔得越快。
  又转过一个弯,忽见一条瘦长的人影站在山壁旁一块凸出的石上,身形衬著深蓝色的天空,犹似一株枯槁得老树,正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胡斐一怔,急忙停步,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将身子牢牢定住峭壁之旁。苗人凤低沈著嗓子说道:「好,你有种跟来。上吧!」他背向月光,脸上阴沈沈的瞧不清楚神色。
  胡斐喘了口气,面对著这个自己生平想过几千几万遍之人,一时之间竟尔没了主意:
  「他是我杀父仇人,可是他又是若兰的父亲。」
  「他害得我一生孤苦,但听平四叔说,他豪侠仗义,始终没对不起我的爹妈。」
  「他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武功艺业,举世无双,但我偏不信服,倒要试试是他强呢还是我强?」
  「他苗家与我胡家累世为仇,百馀年来相斫不休,然而他不传女儿武功,是不是真的要将这场世仇至他而解?」
  「适才我救了他的性命,可是他眼见我与若兰同床共被,认定我对他女儿轻薄无礼,不知能否相谅?」
  苗人凤见胡斐神情粗豪,虬髯戟张,依稀是当年胡一刀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动,但随即想起,胡一刀之子早已为人所害,投在沧州河中,此人容貌相似,只是偶然巧合,想起他欺辱自己的独生爱女,怒火上冲,左掌一扬,右拳呼的一声,冲拳直出,猛往胡斐胸口击去。
  胡斐与他相距不过数尺,见他挥拳打来,势道威猛无比,只得出掌挡架。两人拳掌相交,身子都是一震。
  苗人凤自那年与胡一刀比武以来,二十馀年来从未遇到敌手,此时自己一拳被胡斐化解,但觉对方掌法精妙,内力深厚,不禁敌忾之心大增,运掌成风,连进三招。
  胡斐一一拆开,到第三招上,苗人凤掌力极猛,他虽急闪避开,但身子连幌几幌,险险坠下峰去,心道:「若再相让,非给他逼得摔死不可。」眼见苗人凤左足飞起,急向自己小腹踢到,当即右拳左掌,齐向对方面门拍击,这一招攻敌之不得不救,是拆解他左足一踢的高招。
  胡斐这一招用的虽是重手,究竟未出全力。但高手比武,半点容让不得,苗人凤伸臂相格,使的却是十成力。四臂相交,咯咯两响,胡斐只觉胸口隐隐发痛,急忙运气相抵。岂知苗人凤的拳法刚猛无比,一占上风,拳势愈来愈强,再不容敌人有喘息之机。若在平地,胡斐原可跳出圈子,逃开数步,避了他掌风的笼罩,然后反身再斗,但在这悬崖峭壁之处,实是无比可退,只得咬紧牙关,使出「春蚕掌法」,密密护住全身各处要害。
  这「春蚕掌法」招招全是守势,出手奇短,抬手踢足,全不出半尺之外,但招数绵密无比,周身始终不露半点破绽。这路掌法原本用於遭人围攻而大处劣势之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虽守得紧密,确有一个极大不好处,一开头即是「立於不胜之地」,名目叫做「春蚕掌法」,确是作茧自缚,不能反击,不论敌人招数中露出如何重大破绽,若非改变掌法,永难克敌制胜。
  苗人凤一招紧似一招,眼见对方情势恶劣,但不论自己如何强攻猛击,胡斐必有方法解救,只是他但守不攻,自己却无危险,当下不顾防御,十分力气全用在攻坚破敌之上。
  斗到酣处,苗人凤一拳打出,胡斐一避,那拳打在山壁之上,冰凌飞溅,一小块射上了他左眼。眼皮极是柔软,这一下又是出乎意料之外,难以防备,胡斐但觉眼上剧痛,虽不敢伸手去揉,拳脚上总是一缓。苗人凤乘势抢进,靠身山壁,已将胡斐逼在外档。
  此时强弱优劣之势已判,胡斐半身凌空,只要足底微出,身子稍有不稳,立时掉下山谷,苗人凤却是背心向著山壁,招招逼迫对手硬接应架。胡斐极是机伶,却也偏不上这个当,出手柔韧滑溜,尽力化解来势,决不正面相接。
  两人武功本在仲伯之间,平手相斗,胡斐已未必能胜,现下加上许多不利之处,如何能够持久?又斗数招,苗人凤忽地跃起,连踢三脚。胡斐急闪相避,但见对手第三脚踢过,双掌齐出,直击自己胸口。这两掌难以化解,自己站立之处又是无可避让,只得也是双掌拍出,硬接来招。
  四掌相交,苗人凤大喝一声,劲力直透掌心。胡斐身子一幌,急忙运劲反击。两人都将毕生功力运到了掌上,这是硬碰硬的比拼,半点取巧不得。两人气凝丹田,四目互视,竟是僵住了再也不动。
  苗人凤见他武功了得,不由得暗暗惊心:「近年来少在江湖上走动,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厉害人物!」双腿稍弯,背脊已靠上山壁,一收一吐,先江胡斐的掌力引将过来,然后藉著山壁之力,猛推出去,喝道:「下去!」
  这一推本就力道强劲无比,再加上借了山壁的反激,更是难以抵挡,胡斐身子连幌,左足已然凌空。但他下盘之稳,实是非同小可,右足在山崖边牢牢定住,宛似铁铸一般。苗人凤连催三次劲,也只能推得他上身幌动,却不能使他右足移动半分。
  苗人凤暗暗惊佩:「如此功夫,也可算得是旷世少有,只可惜走上了邪路。他年岁尚轻,今日若不杀他,日后遇上,未必再是他敌手。他恃强为恶,世上有谁能制?「想到此处,突然间左足一登,一招「破碑脚」,猛往胡斐右膝上踹去。
  胡斐全靠单足支持,眼见他一脚踹到,无可闪避,叹道:「罢了,罢了,我今日终究命丧他手。」危难中死中求生,右足一登,身子斗然拔起丈馀,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下击。苗人凤道:「好!」肩头一摆,撞了出去。胡斐双拳打中了他肩头,却被他巨力一撞,跌出悬崖,向下直坠。
  胡斐惨然一笑,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闪:「我自幼孤苦,可是临死之时得蒙兰妹倾心,也自不枉了这一生。」突然臂上一紧,下坠之势登时止住,原来苗人凤已抓住他手臂,将他拉了上来,喝道:「你曾救我性命,现下饶你相报。一命换一命,谁也不亏负了谁。来,咱们重新打过。」说著站在一旁,与胡斐并排而立,不再占倚壁之利。
  胡斐死里逃生,已无斗志,拱手说道:「晚辈不是苗大侠敌手,何必再比?苗大侠要如何处置,晚辈听凭吩咐就是。」苗人凤皱眉道:「你上手有意相让,难道我就不知?你欺苗人凤年老力衰,不是你对手麽?」胡斐道:「晚辈不敢。」苗人凤喝道:「出手!」胡斐要解释与苗若兰同床共衾,实是出於意外,决非存心轻薄,说道:「在那厢房之中……」
  苗人凤听他提及「厢房」二字,怒火大炽,劈面就是一掌。胡斐只得接住,经过了适才之事,知道只要微一退让,立时又给他掌力罩住,只得全力施为。两人各展平生绝艺,在山崖边拳来脚往,斗智斗力,斗拳法,斗内功,拆了三百馀招,竟是难分胜败。
  苗人凤愈斗心下愈疑,不住想到当年在沧州与胡一刀比武之事,忽地向后跃开两步,叫道:「且住!你可识得胡一刀麽?」
  胡斐听他提到亡父之名,悲愤交集,咬牙道:「胡大侠乃前辈英雄,不幸为奸人所害。我若有福气能得他教诲几句,立时死了,也所甘心。」
  苗人凤心道:「是了,胡一刀去世已二十七年。眼前此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焉能相识?他这几句话说得甚好,若不是他欺辱兰儿,单凭这几句话,我就交了他这个朋友。」顺手在山边折下两根坚硬的树枝,掂了一掂,重量相若,将一根抛给胡斐,说道:「咱们拳脚难分高下,兵刃上再决生死。」说著树枝一探,左手捏了剑诀,树枝走偏锋刺出,使的正是天下无双、武林绝艺的「苗家剑法」。虽是一根小小树枝,但刺出时势夹劲风,又狠又准,要是给尖梢刺上了,实也与中剑无异。
  胡斐见来势厉害,那敢有丝毫怠忽,树枝一摆,向上横格,这一格刚中带柔,却是名家手法。苗人凤一怔,心道:「怎麽他武功与胡一刀这般相似?」但高手相斗,刀剑一交,后著绵绵而至,决不容他有丝毫迟疑的馀裕,但见胡斐树刀格过,跟著提手上撩,苗人凤挥树剑反削,教他不得不回刀相救。
  这一番恶斗,胡斐一生从未遇过。他武功全是凭著父亲传下遗书修习而成,招数虽然精妙,实战经验毕竟欠缺,功力火候因年岁所限,亦未臻上乘,好在年轻力壮,精力远过对方,是以数十招中打得难解难分。两人迭遇险招,但均在极危急下以巧妙招数拆开。胡斐奋力拆斗,心中佩服:「金面佛苗大侠果然名不虚传,若他年轻二十岁,我早已败了。难怪当年他和我爹爹能打成平手,当真英雄了得。」
  两人均知要凭招数上胜得对方,极是不易,但只须自己背脊一靠上山壁,占了地利,这一场比拼就是胜了。因此都是竭力要将对方逼向外围,争夺靠近山壁的地势。但两人招招扣得紧密,只要向内缘踏进半步,立时便受对方刀剑之伤。
  斗到酣处,苗人凤使一招「黄龙转身吐须势」疾刺对方胸口,眼见他无处闪避,而树刀砍在外档,更是不及回救。
  胡斐吃了一惊,忙伸手在他树枝上横拨,右手一招「伏虎式」劈出。苗人凤叫了一声:「好!」树剑一抖。胡斐左手手指剧痛,急忙撒手。
  苗人凤踏上半步,正要刺出一招「上步摘星式」,那知崖边坚壁给二人踏得久了,竟渐渐松裂融化,他剑势向前,全身重量尽在后边的左足之上,只听喀喇一响,一块岩石带著冰雪,坠入下面深谷。
  苗人凤脚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向下跌落,胡斐大惊,忙伸手去拉。只是苗人凤一坠之势著实不轻,虽然拉住了他袖子,可是一带之下,连自己也跌出崖边。
  二人不约而同的齐在空中转身,贴向山壁,施展「壁虎游墙功」,要爬回山崖。但那山壁上全是冰雪,滑溜无比,那「壁虎游墙功」竟然施展不出,莫说是人,就当真壁虎到此,只怕也游不上去。可是上去虽然不能,下坠之势却也缓了。
  二人慢慢溜下,眼见再溜十馀丈,是一块向外凸出的悬岩,如不能在这岩上停住,那非跌个粉身碎骨不可。念头刚转得一转,身子已落在岩上。二人武功相若,心中所想也是一模一样,当下齐使「千斤坠」功夫,牢牢定住脚步。
  岩面光圆,积了冰雪更是滑溜无比,二人武功高强,一落上岩面立时定身,竟没滑动半步。只听格格轻响,那数万斤重的巨岩却摇晃了几下。原来这块巨岩横架山腰,年深月久,岩下砂石渐渐脱落,本就随时都能掉下谷中,现下加上了二人重量,砂石夹冰纷纷下坠,巨岩越幌越是厉害。
  那两根树枝随人一齐跌在岩上。苗人凤见情势危急异常,左掌拍出,右手已拾起一根树枝,随即「上步云边摘月」,挺剑斜刺。胡斐头一低,弯腰避剑,也已拾起树枝,还了一招「拜佛听经」。
  两人这时使的全是进手招数,招招狠极险极,但听得格格之声越来越响,脚步难以站稳。两人均想:「只有将对方逼将下去,减轻岩上重量,这巨岩不致立时下坠,自己才有活命之望。」其时生死决於瞬息,手下更不容情。
  片刻间交手十馀招,苗人凤见对方所使的刀法与胡一刀当年一模一样,疑心大盛,只是形格势禁,实无馀暇相询,一招「返腕翼德闯帐」削出,接著就要使出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剑掌齐施,要逼得对方非跌下岩去不可,只是他自幼习惯使然,出招之前不禁背脊微微一耸。
  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壁映得一片光亮。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出来。
  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他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著。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树刀罩住。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刀有极深的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目待死。

  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亲。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麽?
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干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当壮年,岂肯便死?倘若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苦,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他不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意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躇。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当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

  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当下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只见包裹是几件婴儿衣衫,一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绣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著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去还是不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