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
  —金庸


  五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群豪虽然都是心肠刚硬之人,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死了事迹,不由得均感恻然。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麽我听到的故事,却跟你说的有点儿不同呢?」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见说话的是苗若兰。大家凝神倾听宝树述说,都没留心她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却不知令尊是怎麽说?」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说过。起先的事,也跟大师说的一样,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麽说?」

  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燃著了插入香炉。众人随即闻到一缕幽幽清香。苗若兰脸上神色庄严肃穆,说道:
  「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总是显得郁郁不乐,不论我怎麽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也没甚麽特异。爹爹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十几碗酒,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喝这十几碗酒,喝到后来,常常痛哭一场。」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是摇头。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事啦,於是把他跟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说给我听。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是越投契,谁也不愿伤了对方。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爹制住。宝树大师说我爹爹忽使怪招,胜了胡伯伯。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当时胡伯伯抢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无法还手。胡伯伯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爹爹说道:『是我输了。你要问甚麽事?』」
  「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覆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什麽在使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致被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我剑法之时,督率极严。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到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养难当。我不敢伸手搔养,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越耸越养,难过之极。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顿。这件事我深印脑海,自此以后,每当使到这一招,我背上虽然不养,却也习惯成自然,总是耸上一耸。尊夫人当真好眼力。』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赢了!接住了。』说著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
  「爹爹接了单刀,不明他的用意。胡伯伯从爹爹手里取过长剑,说道:『经过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於胸。这样吧,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负。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
  「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的心意。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馀年前祖宗积下来的。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从没会过面,本身并无仇怨。江湖上固然人言籍籍,我祖父和田归农叔叔的父亲突然同时不知所踪,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是将信将疑,素闻胡伯伯行侠仗义,所作所为很令人佩服,似乎不致於暗算害人,只是几番要和他相见,始终不能如愿。田叔叔、范帮主曾邀爹爹同去辽东寻仇,我爹爹跟范帮主是交情很深的,可是一向不大瞧得起田叔叔的为人。啊哟,田姐姐,对不起,您别见怪,这是我爹爹说的,他说他宁可自行其是,不愿跟田叔叔联手。这次听得胡伯伯来到中原,这才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胡伯伯比武,但首先却要向胡伯伯查问真相。」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我爹爹虽爱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报。只是我爹爹实在不愿让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传给子孙,极盼在自己手中了结这百馀年的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  其意。因为若是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败苗家剑,倘若胡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打败胡家刀。胜负只关个人,不牵涉两家武功的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这一场拼斗,与四日来的苦战又自不同。因为两人虽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数都不顺便,何况自己所使的一招一式,对方无不烂熟於胸,要凭这四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敌致胜,那真是谈何容易?我爹爹说,这一天的激战,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次。胡伯伯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将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下过数年苦功一般,单以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刀,就可想见其馀。我爹爹悟性没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练过单刀,总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所以还可跟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沈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劲力不长。』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经够慢了。』两人全神拼斗,但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开诚指点,毫不藏私。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回合,两人招数见臻圆熟。」
  「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寻思:『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刀的本事好,时间一长,我少年时所练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否则必败无疑。』当下使一招『沙鸥掠波』,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变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单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又变为上手刀。这是他自创的刀法,虽是脱胎於胡家刀法,但新奇变幻,令人无测。倘使跟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已被踢中了腰间的『京门穴』。」
  「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胡伯伯抛去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害。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著,你连砍两招上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让你卸了下来。今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瞧你这般为人,决不能暗害我爹爹。你倒亲口说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麽?你不相信,定要动武。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诧异,问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伯伯转过头来,只著旁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著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是中了剧毒之象,忙撕开他的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
  「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那起那柄单刀细看。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胡伯母见我爹爹沈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他?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著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这样。但宝树大师说的竟是大不相同。虽然事隔二十馀年,或有记不周全之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什麽缘故?」
  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
  忽然旁边一个嘶哑声音道:「两位说的经过不同,只因为有一个人是在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原来是那脸有刀疤的仆人。

  宝树和苗若兰都是外客,虽听他说话无礼,却也不便发作。曹云奇最是鲁莽,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得不对,你不妨明言。」她意态闲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也来说说。」
  宝树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大师,大师却认不得小人。」宝树铁青了脸,厉声道:「你是谁?」
  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要说的话,难以讲得周全。」苗若兰道:「为什麽?」那仆人道:「只消说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此刻在这峰上,一切由你作主。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要你老人家一句话,无人敢伤他性命。」
  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著?」那仆人抢著道:「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没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没法说完。」
  苗若兰微一沈吟,只著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劳驾你除下来。」那仆人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将木联除下,放在她面前。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著我爹爹的名字。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若是有人伤你一根毛发,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伤他?
  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是显得诡异,当下果真将木联牢牢抱住。
  宝树坐回椅中,凝目瞪视,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
  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那仆人道:「小人站著说的好。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
  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十分难过,望著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拜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不料竟抱了个空。我爹爹大惊,急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他忍住腰间疼痛,亲自在客店前后查问,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洪亮。我爹爹大喜,急奔过去,那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一滩鲜血,还有孩子的一顶小帽,孩子却已不知去向。」
  「客店后面是一条河,水流很急。眼见血渍一直流到河边,显是孩子被人一刀杀死,尸身投入河内,登时被水冲走了。我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了一干人细细盘问,始终查不到凶手是谁。」
  「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於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人。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凶手了。我对爹爹说,或许孩子给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可知。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却绝难相信。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有一次爹爹对我说:『孩儿,我爱你胜於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著。』」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胡夫人地下有灵,一定感激你父女高义。」
  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出言相询,却听他说起故事来,见众人静坐倾听,也不便打断他的话头。
  只听他说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斯。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我爹爹三年前欠了当地赵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过得三年,已算成四十两。赵财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书,要把我妈卖给他做小老婆。」
  「我爹自然说什麽也不肯,当下给财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去活来。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我爹妈就想图个自尽,死了算啦,却又舍不得我。三个人只是抱著痛哭。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著爹妈,心中担惊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让我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主更是不许我回家去。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我一个人躲在灶边偷偷的哭。胡大爷走过厨房,听见我哭声,就进来问我甚麽事。我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他越是问,我越是哭得厉害。后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生气,说道:『这姓赵的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没功夫跟他算帐。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让他还债,馀下的钱好好过日子,可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那知他当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我那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
  「我仍是呆呆望著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替我缚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还不给我快滚!』」
  「我胡里胡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三个人乐得疯了,真难以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宝明明放在桌上。我妈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爷磕头道谢。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人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个究竟。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著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决不能皱一皱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著对饮,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错。只是他却不知道,那跌打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下烧火的小斯全瞧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道?」
  那仆人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叫平阿四。我识得跌打医生阎基。那跌打医生阎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斯癞痢头阿四。」
  宝树听到他说起「阎基」二字,脸上立时变色,依稀记得当年那小客店之中,果似有个癞痢头小斯,只是他的面貌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他向平阿四怀中抱著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爷的哭声,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却见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一动不动的伏著。我走过去到窗缝里一张,原来是那跌打医生阎基将耳朵凑在板壁上,在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我正想去跟胡大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阎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这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什麽缘故。」
  「胡大爷的话很长,自然有些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爷是派那阎基第二天去跟金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这些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只是胡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胡大爷又脾气暴躁,倘若亲自去向对头言讲,势必跟范帮主、田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个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说与不说,都是一般,没奈何只得让阎基去传话。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想送一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番话,才知宝树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做阎基。瞧他两人神情,宝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什麽重大秘密,宝树老羞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可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阻拦。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自己却是神色木然,毫无惧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道:「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我就站在阎基的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是我知道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赵财主,实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的当。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爷的话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句,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年纪大了,慢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爷叫阎基去说三件事。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之父羽田相公之父的死因。第三件则是关於闯王军刀之事。」
  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的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为什麽结仇,苗姑娘已经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秘密,却非外人所知,连苗大侠也至今不知。这秘密起因於李闯王大顺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家祖宗言明,若是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露这个大秘密。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馀年,所以当二十七年前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百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隐瞒了。」
  「这一个秘密,果然是牵连重大。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山,他可没有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的问道:「什麽?」只有宝树端坐无异,显是早已知晓,不为所动。
  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有死。只不过当时清兵重重围困,实是难以脱身。苗范田三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迟不至,敌军却愈破愈近。眼见手下将士死的死,伤的伤,再也抵挡不住,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要待横刀自刎,却被那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
  「姓胡的卫士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首,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叫人难以辨认,亲自驮了,到清兵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特来请功领赏。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敌将呈报上去,自会升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什麽怀疑,也要极力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假闯王一死,敌军即日解了九宫山之围。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下山。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计策,用心实在是苦到了极处。江湖上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字,替好朋友两胁插刀原非难事,可是他为了相救闯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投降敌人,还得干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头,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现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难上万倍。」
  「他投降吴三桂后,在这汉奸手下做官。他智勇双全、精明能干,极得吴三桂信任。他想闯王大顺国的天下,应生生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他若要刺死吴三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飞天狐狸智谋深沈,岂肯如此轻易了事?数年之间,他不露痕迹的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使吴三桂心不自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马、跋扈自大的种种事迹,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各种猜忌防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那时天下大乱,满清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个人自是好得多了。」
  「当那姓胡、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到昆明去行刺吴三桂之时,飞天狐狸的计谋正已渐渐有了成效,因此他在危急之中出来拦阻,免得那三人坏了大事。」
  「那年三月十五,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说出来,那知三个义弟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便将他杀死。飞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就是指的此事。他又道:『元帅爷是在石门夹……』原来闯王室在石门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闯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的高龄方才逝世。闯王起事之时,称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才在『王』字中加了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那之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是过於怪异,一时实在难以置信。
  平阿四见众人将信将疑,苗若兰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接著道:「苗姑娘,你先前说道,飞天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结义叔叔家里,跟他们在密室中说了一阵子话,那三人就出来当众自刎。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说了些什麽话?」苗若兰道:「莫非那儿子将飞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说了?」
  平阿四道:「是啊,这三人若不是自恨杀错了义兄,怎能当众自刎?可是那时闯王尚在人世,这机密万万泄露不得。只可惜这三人虽然心存忠义,性子却过於鲁莽,杀义兄已是错了,当众自杀却又快了一步,事先又没嘱咐众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儿子报仇,当时定是悲痛悔恨已极,再也想不到其馀,以致一错再错。胡苗范田四家,从此世世代代,结下深愁大怨。」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这秘密必须等到一百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公之於世。那时闯王寿命再长,也必已经逝世。若是泄露早了,清廷定然大举搜捕,自会危及闯王性命。胡家世代知道这秘密,苗范田三家却不知晓。待传到胡一刀大爷手里,百年之期已过,於是他命那跌打医生阎基去对金面佛说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在苗胡二位拼斗的十馀年前,这姓苗姓田的两位上辈同赴关外,从此影踪全无。」
  「这两人武艺高强,名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害死他们的定是大有来头之人。胡大爷向在关外,胡家与苗田两家又是世仇,任谁想来,都必是他下的毒手。金面佛与田相公分别查访了十馀年,查不出半点端倪,连胡大爷也始终见不到一面。金面佛无法可施,这才大肆宣扬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七字外号,好激胡大爷进关。胡大爷知道他的用意,却不理会,一面也在到处寻访苗田两位前辈,心想只有访到这两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见,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访查数年,终於得知二人确息。胡夫人这时已怀了孕,她是江南人,临到生育之时,忽然思乡之情很切。胡大爷体贴夫人,便陪了她南下。行到唐官屯,他先与范田二人动上了手,后来又遇到金面佛。胡大爷命阎基去跟他说,待胡大爷送夫人回归故乡之后,可亲自带他去迎回父亲尸首,他父亲如何死法,一看便知。只是苗田这两位上辈死得太也不够体面,胡大爷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
  「第三件事,则是关涉到闯王的那柄军刀了。这柄军刀之中藏著一个极大的宝藏,黄金白银不必说,奇珍异宝也就不计其数。」
  众人大奇,心想这柄军刀之中连一只小元宝也藏不下,说什麽奇珍异宝不计其数?
  只听平阿四道:「那天晚上,胡大爷跟阎基说了这回事的缘由。众位一听,那就毫不奇怪。」
  「闯王破了北京之后,明朝的皇亲国戚、大臣大将尽数投降。这些人无不家资豪富,闯王部下的将领逼他们献出金银珠宝赎命。数日之间,财宝山积,那里数得清了。后来闯王退出北京,派了亲信将领,押著财宝去藏在一个极稳妥的所在,以便将来卷土重来之时作为军饷。他将藏宝的所在绘成一图,而看图寻宝的关键,却置在军刀之中。九宫山兵败逃亡,闯王将宝藏之图与军刀都交给了飞天狐狸。后来飞天狐狸被杀,一图一刀落入三位义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飞天狐狸的儿子夺去。」
  「百年来辗转争夺,终於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掌管,藏宝之图却由苗家家传。只是苗田两家不知其中有这样一个大秘密,是以没去发掘宝藏。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传,可是姓胡的没军刀地图,自也无法找到宝藏。」
  「胡大爷将这事告知金面佛,请他去掘出宝藏,救济天下穷人,甚而用这笔大财宝来大举起事,驱逐满人出关,还我汉家河山。」
  「胡大爷所说这三件事,没一件不是关系极大。金面佛得知之后,何以仍来找他比武,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爷直到临死,仍是不解。只怕金面佛枉称大侠,是非曲直,却也辨不明白;又或因这三件事说来都是耸人听闻,太过不合情理,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说到这里,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其中原因我却明白。此事暂且不说。我问你,你到这山峰上来干什麽?」这正是众人心中欲问之事。
  只听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陶百岁道:「报仇?找谁报仇?」平阿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爷的人。」
  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你要找我爹爹吗?」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阎基、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做宝树的那人。」众人大为奇怪,均想:「胡一刀怎会是宝树害死的?」
  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我。快动手吧!」平阿四道:「我早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教你活不过七日七夜。」
  众人一惊,均想不知他怎样暗中下了毒手?宝树不禁暗暗心惊,嘴上却硬,骂道:「凭你这点臭本事,也能算计於我?」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男女老幼,个个活不过七日七晚!」
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各人自上雪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听来,无不为之耸然动容。
  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药麽?」平阿四冷然道:「若是叫你中毒,死得太快,岂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饿死。」曹云奇、陶百岁、郑三娘等一齐叫道:「饿死?」
  平阿四不动声色,道:「不错!这峰上本有十日之粮,现下却一日也没有了,都给我倒下山峰去了。」
  众人惊叫声中,宝树突施擒拿手抓住了他左臂。平阿四右臂早断,毫不抗拒,只是微微冷笑。曹云奇与周云阳伸臂握拳,站在他的身前,只要他微有动武之意,立即发拳殴击。
  于管家急奔入内,过了片刻,回到大厅,脸色苍白,颤声道:「庄子里的粮食、牛肉羊肉、鸡鸭、蔬菜,果真……果真是一股脑儿,都……都给这斯倒下了山峰。」
  只听砰的一响,曹云奇一拳打在平阿四的胸口。这一拳劲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脸上仍是微微冷笑,竟无半点惧色。
  宝树道:「粮仓和厨房里都没人麽?」于管家道:「有三个干粗活的,都教这斯给绑了。唉,先前那两个小鬼在厅上闹事,大夥儿都出来观看,谁知是那雪山飞狐的调虎离山之计。苗姑娘,我们只道这斯是您带来的吓人。」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却当他是庄上的管家。」宝树道:「吃的东西一点都没留下麽?」于管家惨然摇头。
  曹云奇举起拳头,又要一拳打去。苗若兰道:「且慢,曹大爷,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曹云奇愕然不解,拳头举在半空,却不落下。苗若兰道:「他抱著我爹爹的名号,我说过谁也不许伤他。」曹云奇道:「咱们大夥儿性命都要送在他手里,你……你怎麽……」
  苗若兰摇头道:「死活是一回事,说过的话,可总得算数。这人把峰上的粮食都抛了下去,大家固然要饿死,他自己可也活不成。一个人拼著性命不要来做一件事,总有重大之极的原因。宝树大爷,曹大爷,生死有命,著急也是没用。且听他说说,到底咱们是否当真该死。」她这番话说得心平气和,但不知怎的,却有一股极大力量,竟说得宝树放开了平阿四的手臂,曹云奇也自气鼓鼓的归座。
  苗若兰道:「平爷,你要让大夥儿一齐饿死,这中间的原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是为胡一刀胡伯伯报仇,是不是?」
  平阿四道:「你称我平爷可不敢当。我这一生之中,只有称别人做爷的份儿,可没福气受人家这麽称呼。苗姑娘,当年胡大爷给我银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万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样的感激。你道是什麽事?人人叫我癞痢头阿四,轻我贱我,胡大爷却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我平阿四一生受人呼来喝去,胡大爷却跟我说,世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几十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遇到胡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般。」
  「胡大爷和今面佛接连斗了几天,始终不分胜败,我自然很为胡大爷担心。到最后一天相斗,胡大爷受了毒刀之伤而死,胡夫人也自杀殉夫,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说。我亲眼目睹,当时情景,决不会忘了半点。阎大夫,那天你左手挽了药箱,背上包裹中装著十多锭大银,是也不是?那天你穿著青布面的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穿窟窿的烟黄毡帽,是也不是?」
  宝树铁青著脸,拿著念珠的右手微微颤动,双目瞪视,一言不发。
  平阿四又道:「早一日晚上,胡大爷和金面佛同榻长谈,阎大夫在窗外偷听,后来给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只打得眼青鼻肿,满脸鲜血。他说他挨打之后,就去睡了。可是,我瞧见他在睡觉之前,还做了一件事。胡大爷与金面佛同房而睡,两人光明磊落,把兵刃都放在大厅之中。阎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盒药膏,悄悄去涂在两人的刀剑之上。那时候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毫不懂事,一点也没知他是在暗使诡计,直至胡大爷受伤中毒,我才想到阎大夫在两人兵刃上都涂了毒药,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归於尽。唉,阎大夫啊阎大夫,你当真是好毒的心肠啊!」
  「他要金面佛死,自然是为了报那一击之恨。可是胡大爷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干麽在金面佛的剑上也要涂上毒药?我当时不明白,后来年纪大了,才猜到了他的心意。哼,此人原来是为了图谋胡大爷那只铁盒。」
  「阎大夫说他不知那铁盒中装著何物,那是说谎。他是知道的。胡大爷将铁盒交给夫人之时,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满桌耀眼生光,都是珍珠宝物。胡大爷说道:『妹子,你一身本事,但有所需,贪官土豪家中的金银,自是手到拿来。只是出手多了,难免有差失之日,我…我…』夫人道:『大哥放心。你若有不测,我一心一意抚养孩子,这些珠宝慢慢变卖,也尽够母子俩使一辈子的了。我不再跟人动刀动枪,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
  「胡大爷大笑叫好,拿起一本书来,说道:『这一本拳经刀谱,是我高祖亲手所书。』夫人接过了,笑道:『好啊,飞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写在这里。你瞒得好稳啊,连我也不让知道。』胡大爷笑道:『我祖宗遗训是传子不传女,传侄不传妻,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夫人笑道:『待孩子识了字,让他自看,我绝不偷学就是。』胡大爷叹了口气,将各物都收入铁盒,再将盒子放在夫人枕头底下。」
  「后来我见夫人一死,急忙奔到她房中,那知阎大夫已先进了房。我心中怦怦乱跳,忙躲在门后,只见阎大夫左手抱著孩子,右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铁盒,依照胡大爷先前开盒的法子,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又在盒底一按,盒盖便弹了开来。他取出珍珠宝物把玩,馋涎都掉了下来,将孩子往地下一放,又从盒里取出拳经刀谱来翻看。孩子没人抱了,放声大哭。阎大夫怕人听见,随手在炕上拉过棉被,将孩子没头没脑的罩住。」
  「我大吃一惊,心想时候一长,孩子不闷死才怪,念及胡大爷待我的好处,非要抢救孩子出来不可。只是我年纪小,又不会武艺,决不是阎大夫的对手,只见门边倚著一根大门闩,当下悄悄提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他的身后,在他后脑上猛力打了一棍。」
  「这一下我是出尽了平生之力,阎大夫没提防,哼也没哼一声,便俯身跌倒,珠宝摔得满地。我忙揭开棉被,抱起孩子,心想这里个个都是胡大爷的仇人,得将孩子抱回家去,给我妈抚养。我知道那本拳经刀谱干系重大,不能落在旁人手中,当下到阎大夫手中去拿。那知他晕去时牢牢握著,我心慌意乱,用力一夺,竟将拳经刀谱的前面两页撕了下来,留在他的手中。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苗大侠在找孩子,我顾不到旁的,抱了孩子溜出后门,要逃回家去。」
  「从那时起直到今日,我没再见阎大夫的面,岂知他竟会做了和尚。是不是他自觉罪孽深重,因而出家忏悔呢?他偷得了拳经的前面两页,居然练成一身武艺,扬名江湖。他只道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想不到当日脑后打他一门闩那人,现在还好好活著。阎大夫,你转过身来,让大夥儿瞧瞧你脑后的那块伤疤,这是当年一个灶下烧火小斯一门闩打的啊。」
  宝树缓缓站起身来。众人屏息以观,心想他势必出手,立时要了平阿四的性命。那知他只念了两声「阿弥陀佛」,伸手摸了摸后脑,又坐回椅上,说道:「二十七年来,我一直不知是谁在我后脑打了这一记冷棍,老是纳闷。这个疑团,今日总算揭破了。」众人万料不到他竟会直承此事,都是大感诧异。
  苗若兰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后来他怎样了?」
  平阿四道:「我抱著孩子溜出后门,只奔了几步,身后有人叫道:『喂,小癞痢,把孩子抱回来!』我不理会,奔得更快。那人咒骂几句,赶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就要抢夺孩子。我急了,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只咬得他满手背都是鲜血……」
  曹云奇突然冲口而出:「是我师父!」田青文横了他一眼。曹云奇好生后悔,但话已出口,难以收回,见众人都望著自己,心中甚是不安。
  平阿四道:「不错,是田归农田相公。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齿咬的伤痕。我猜他也不会跟你们说是谁咬的,更不会说为了什麽才给咬的。」
  田青文、阮士中、曹云奇、周云阳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想田归农手背上齿痕甚深,果然从来不曾说起过原因。
  平阿四又道:「我这一咬是拼了性命,田相公武功虽高,只怕也痛得难当。他拔起剑来,在我脸上砍了一剑,又一剑将我的手臂卸了下来。他盛怒之下,飞起一脚,将我踢入河中。我一臂虽断,另一臂却仍牢牢抱著那个孩子。」
  苗若兰低低的「啊」了一声。平阿四道:「我掉入河中时早已痛得人事不知,待得醒转,却是躺在一艘船上,原来给人救了上来。我大叫:『孩子,孩子!』船上一位大娘说道:『阿弥陀佛!总算醒过来啦。孩子在这里。』我抬头一看,却见她抱著孩子在喂奶。后来才知道,我给救上船到醒转,已隔了六日六夜。那时我离家乡已远,又怕胡大爷的仇人害这孩子,从此不敢回去。听苗姑娘说来,苗大侠只当这孩子已经死了。」
  苗若兰喜道:「是啊,原来这可怜的孩子还活著,是不是?爹爹知道了一定喜欢得紧。这孩子在那里,你带我们去瞧瞧好不好?」她随即想到,自己一直叫他「可怜的孩子」,其实他已是个二十七岁的男子,比自己还大著十岁,脸上不禁一红。
  平阿四道:「你瞧他不著了。这里的人,谁也不会活著下山。」苗若兰道:「我爹爹必会上峰来救,我一点也不担心。」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无敌手,打的是凡人。他武功再高,也耐何不了这万丈高峰。」苗若兰道:「是那孩子叫你来害死我们麽?」平阿四摇头道:「不是,不是。这孩子英雄豪侠,跟他父亲一模一样,若是知道我来干这种阴毒勾当,定要拦阻。」曹云奇怒道:「好啊,原来你也知道这是阴毒勾当。」
  苗若兰问道:「那孩子怎样了?叫什麽名字?武功好吗?在干什麽事?他也是个好人吗?」她自小见父亲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妇,一直以未能抚养那孩子为毕生恨事,是以极为关心。
  平阿四道:「若不是我炸毁了长索,苗姑娘,你今日就能见到他啦。」曹云奇等六七人齐声怒道:「长索是你炸毁的?」平阿四道:「正是!」苗若兰却问:「怎麽我今日能见到他?」平阿四道:「他与此间主人有约,[今日午时要来拜山。眼见午时已到,这会儿想来已来到山峰之下了。」众人齐声叫道:「是雪山飞狐?」
  平阿四道:「不错,胡一刀胡大爷的儿子,叫做胡斐,外号雪山飞狐!」


 

 


   六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对胡一刀的为人甚是神往,听说雪山飞狐是他儿子,心中都起异样之感,虽想见了他未必有甚好处,却都不自禁的渴欲一见,又想此间主人遍邀高手,以备迎战,只怕此人本领亦不在乃父之下。
  苗若兰忽然惊道:「啊哟,此间主人所邀的帮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如在山下撞到了那雪山飞狐,定要动手。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儿子,若是一剑将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
  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侠虽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要说能一剑杀了胡相公,却也未必。」他脸上一个长长的伤疤,这麽一笑,牵动鸡肉,显得加倍的丑陋可怖。
  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一来是找此间主人的晦气,二来是要找苗大侠比武复仇。只是我亲眼见到当年胡苗二位大侠肝胆相照的交情,害死胡大爷的其实是另有其人,我劝胡相公别向苗大侠为难了,可是他说要当面向苗大侠问个清楚。后来我在山下见到了这位阎大夫,虽然隔了这麽二十几年,我可还是认得他,当下跟上峰来,炸索毁粮,大夥儿在这儿一齐饿死,总算是报了胡大爷待我的恩义啦。」
  这一席话,只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宝树当年谋财害命,今日自是死有应得,只是各人与此事并不相干,却在这儿陪上一条性命,也可算得极冤。
  宝树见了众人脸色,知道大家对自己颇有怪责之意,站起身来,取过了宝刀铁盒,喝道:「今日之事,咱们只有同舟共济,一齐想个下山的法儿。这个恶徒嘛……」
  一语未毕,忽听扑翅声响,一只白鸽飞进大厅,停在桌上。
  苗若兰喜道:「啊,这只小鸽儿多可爱!」上前双手轻轻捧起白鸽,抚摸鸽背羽毛,只见鸽脚上缚著一条丝线。这丝线从鸽脚上一直通到门外,苗若兰向里拉扯,那线竟是极长,拉了好一大截,始终未见线头。她好奇心起,双手交互收线,那线竟似无穷无尽一般。田青文上前相助,两人收了数十丈,忽觉丝线渐渐沈重,看来线头彼端缚得有物。
  于管家大喜,叫道:「咱们有救啦!」众人齐问:「怎麽?」于管家道:「这白鸽是本庄所养,山上山下用以传递消息。定是山下的本庄夥伴发觉长索炸断,放这鸽子上峰,在丝线上缚著救咱们下峰的物事。」
  平阿四听了此语,脸色大变,狂吼一声,扑上去要拉断丝线。殷吉站在邻近,身子一幌,已拦在他面前,双掌起处,将他推倒在地。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断了丝线。」苗若兰点了点头。那丝线虽细,却极坚韧,两人手上愈来愈沉,丝线始终不断。再拉一会,苗若兰似乎有点吃力。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我来拉。」走上前去接过了丝线。
  阮士中、曹云奇、刘元鹤等早已抢出门去,要看那丝线上吊的是什麽救星。
  陶田二人收了一会,忽听门外欢呼声起,手上顿松,想来所吊之物已上了峰。厅上各人一齐走出,只见阮士中与曹云奇站在崖边,双手此起彼落,忙碌异常,仍是在收线,原来丝线上缚的是一根较粗的丝索。待那丝索收尽,又引上一根极粗的绳索。
  众人一齐高呼,七手八脚,将那根粗索缚在崖边两株大松树上。
  刘元鹤道:「咱们走吧,待我先下。」双手抓住了绳索,就要往下溜去。陶百岁喝道:「且慢,干麽要让你先下?谁知你在下面会捣什麽鬼?」刘元鹤怒道:「依你说便怎地?」陶百虽一怔,心想峰上人人各怀私心,互不信任,不论谁先下去,旁人都难放心,给他这麽一问,倒也难以对答。
  曹云奇道:「让几位女客先下去,咱们男子汉拈筹以定先后。」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这样吧,天龙门、饮马川山寨、跟我们平通镖局的,每一家轮流下去一个。大夥儿互相监守,不用怕有谁使奸行诈。」
  阮士中道:「那也好。宝树大师,请您将铁盒儿见还吧。」说著走上一步,向宝树伸出手去。
  众人初时只顾念生死安危,此时大难已过,又都想到了那件宝物。本来大家只知这铁盒是件武林异宝,但到底异在那里,宝於何处,却均不甚了然,待得知道是闯王遗下的军刀,已觉此物非同小可,及至听平阿四说这柄刀与李闯王的大宝藏有关,更是个个眼红心热。故老相传,闯王进京之后,部属大将刘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宝堆积如山,不久兵败,这批珍宝连同明宫中皇室历年的库藏,都是从此不知下落,若是由这铁盒宝刀而掘得宝藏,世上尚有何种财物能与之相比?
  宝树冷笑道:「你天龙门何德何能,要独占宝刀?这把刀天龙门掌管了一百多年,也该换换主儿了。」
  阮士中愕然,眼露凶光。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不约而同的抢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
  宝树仰天笑道:「哥儿们想动武,是不是?想当年天龙门在刀头上得宝,今日在刀头上失宝,那也是公平得紧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扑将上去,把这老和尚砍成几段,夺过宝刀,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却又不敢动手,在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凝视之下,反而倒退了数步。

  一时雪峰边寂静无声,忽然苗若兰的婢女琴儿指著山下叫道:「小姐,你瞧,好像有人上来。」
  众人一惊,心道:「怎麽我们没下山,反倒有人上来了?」纷纷奔到崖边,向下张望,只见长索上有一团白影迅速异常的攀援上来,凝神一看,却是一个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姐姐,这位是令尊麽?」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爹爹从来不穿白衣的。」
  说话之间,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于管家叫道:「喂,尊驾是那一位?」忽听得半山腰里传上来一声长笑,声音洪亮,只震得山谷鸣响,突然之间,似乎满山都是大笑之声。
  阮士中健宝树手捧铁盒,站在崖边,轻轻一拉曹云奇的手,指指宝树背心,用右肩作了个相撞的姿态。曹云奇会意,知道师叔命自己将他撞下山峰,心想这贼秃本领再强,从这万丈高峰上掉落下去,那里保得住性命?铁盒宝刀是跌不坏的,待会下去寻找便是。阮曹二人一点头,同时发足,猛然冲向宝树后心。此时宝树离崖边不过尺许,全神注视山下,丝毫不知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
  待得听到脚步声响,阮曹二人已冲到身后,宝树见到那白衣男子上来时的身法神态,正自惊疑不定,突觉背心有人来袭,更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左斜出。这「铁板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绝招,通常是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让那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是牢牢钉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贴近地面,讲究的是起落快,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宝树这一招「铁板桥」,又与通常所使的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却是向左倾斜,双足钉在崖边,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凭虚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宝树背后,只道袭击得逞,只自大喜,突觉肩头撞出,前面竟然没了受力之处。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个斤斗,滚在一旁。曹云奇却收脚不住,疾冲而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众人齐声惊呼。宝树挺腰站直,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背上却也已出了一阵冷汗。
  田青文一吓,已晕倒在地。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扶住。
  馀人望著曹云奇魁梧的身躯向下直落,无不失声惊呼。眼见他势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见那白衣男子双足勾住绳索,左手在峰壁上一推,长索带著他的身子,如汤秋千般向曹云奇急飞过去。
  这一下时机用力都是恰到好处,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抓住曹云奇的后心。不料曹云奇身躯甚重,这一堕之势更是猛烈异常,但听得喀喇一响,衣衫破裂,竟又掉了下去,那白衣人长身伸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抓住了曹云奇右足足踝。可是两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见两人身形愈来愈小,一堕数十丈。下堕之势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双足的力道却也钩不住绳索,看来只有松手放脱曹云奇,才保得了自己性命。众人目眩神驰之际,忽见他右手一甩,将曹云奇的身子向绳索甩将过去。
  曹云奇早已神智迷糊,双手碰到绳索,立即牢牢抓住。凡是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原是求生本性,这时曹云奇也是如此。按他武功,本不足以抓住绳索以抗两人急坠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力气登时大了数倍。那绳索直幌出去,带著二人向左飞汤。
  那白衣人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绳索。他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两句话,拍拍他的背心。
  曹云奇惊魂未定,但听了他的话,有如接到纶音圣旨一般,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上。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尽皆挢舌难下。曹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抢过去拉住他双手,提了上来,齐问:「这白衣人是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位英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是雪山飞狐胡斐到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慑,一时都怔住了,也不知是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内便奔。
  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的往大门抢去。陶百岁、刘元鹤、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你推我拥,争先而入。曹云奇抢著去扶田青文,与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挥数拳。只一阵乱,门外众人走得乾乾净净。于管家与琴儿扶著苗若兰走在最后,险些儿给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著闩上。陶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撑住。
  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道:「那雪山飞狐跟咱们素不相识,怕他怎的?」阮士中横了她一眼,说道:「素不相识?哼,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麽?」刘元鹤也道:「咱们伤了平阿四,那雪山飞狐岂肯干休?」
  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门,他从上面不能进来麽?」阮士中道:「不错,陶世兄快上高守著。」陶子安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你老人家上去。」一言辅毕,猛听喀喇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澎一响,两扇大门已被人推开。
  众人齐声惊呼,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又是杳无一人。
  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颇听见见他遗下的孤儿,可是待得雪山飞狐当真上山,眼见他身手竟如此了得,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逃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素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可是四下张望,宝树早已不见,不知躲到了那里,心想:「主人将庄上之事托付了给我,拼著一死,也得全了主人的脸面。」当下向苗若兰低声道:「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让人瞧见。这里的人没一个安著好心。待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姊姊一起去地窖吧。」于管家急忙摇头,低声道:「不,这两个女人恐怕不是好人。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旁人。」
  苗若兰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麽?」于管家一按腰间单刀的刀柄,惨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无事,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苗若兰想了一想,说道:「我跟你一齐出去会他。」于管家大急,忙道:「苗姑娘,你不听那和尚说,令尊苗大侠与他有杀父大仇?你若不躲开,落在此人手中,那…那……」
  苗若兰道:「自从我听爹爹说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盼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也盼终须有日能见他一见。今日之事虽险,但若从此不能再与他相见,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这几句话说得轻柔温文,然语意极为坚定,于管家竟尔不能违抗。他心道:「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却勇决如此,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侠之女。什麽镇关东、威震天南,名号儿叫得挺响,与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脸皮厚极。」
  他本来心中害怕,但见苗若兰神色宁定,惊惧之心登减,当下紧一紧腰带,在茶盘中放了两只青花细瓷的盖碗,冲上了茶,走出厅去。苗若兰跟随在后。
  于管家转出厅壁,只见那白衣人脸孔朝外,双手叉腰,抬头望天,便高声道:「胡大爷远来,不曾远迎,还请恕罪。」说著献上茶去。那白衣人听得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见到苗若兰这样一个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态生娇,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禁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是一惊。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心怀怜惜悲悯之情,想到他时,总觉他是个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今日相见却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心中不由得三分惊异,三分惶惑,又有三分失望,但随即想到:「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自也是这般,又何足为奇?却是我一向将他想错了。」当下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相公万福。」
  雪山飞狐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斗,那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姣好少女,不禁大是诧异,暗道:「且瞧他们使什麽诡计。」当下还了一礼,说道:「在下胡斐奉揖。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较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吐露是苗人凤之女,那知苗若兰竟似不解,说道:「胡世兄,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未曾会面。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大急,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的衣袖。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一怔,心道:「原来是你。」说道:「令尊怎不出来相见?」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兰时,却见她神色如常,不禁暗叹:「这位姑娘年幼无知,眼前便是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尽吐真相。」只听她说道:「家父尚未上山。她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的要事,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
  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敢问何故?」苗若兰道:「还是适才听令友平君说的。」胡斐道:「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一望,早不见了平阿四的人影,地上的一滩鲜血却兀自未乾,心道:「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人人想著下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是有什麽不测,祸患又是加深了一层。」
  胡斐见他望著地下的一滩鲜血,脸色有异,大声问道:「这是平四叔的血麽?」于管家不敢打诳,只得应声道:「是。」
  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父子,一闻此言如何不惊?当下一跃而前,一伸手,握住于管家的右臂,厉声喝道:「他在那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觉手臂剧痛,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将出来,竟说不出一句话。
  苗若兰缓缓说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边。」说著伸手向西边厢房一指。胡斐放脱了于管家的手臂,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踢开西厢房房门,只见平阿四躺在榻上,正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麽?」
  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低声道:「还好,你放心。」胡斐抢上前去,见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适才一时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问道:「怎麽受的伤?伤的厉害麽?」平阿四道:「这事说来话长。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见了。」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一窝蜂般的涌出大厅。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平阿四扶入了厢房。后来宝树欲待伤他性命,却已找他不到,情势紧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此而得保全。
  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朱红丸药,塞在他的口里,道:「四叔,你先服了这颗伤药。」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苗若兰一揖到地,道:「多谢姑娘救我平四叔。」苗若兰忙即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胡斐道:「生死大事,岂是微劳?在下感激不尽。」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豪,吐属却颇为斯文,说道:「胡世兄远来,庄上无以为敬。琴儿,快取酒肴出来。」胡斐道:「此间主人约定在下今日午时相会,怎麽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
  苗若兰道:「主人因要事下山,想来途中   ,未及赶回,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才鼎盛,怎麽男子汉都缩在后面,却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出来推搪?这姑娘对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竟是一身武艺,却有意的深藏不露麽?」只见琴儿托了一只木盘过来,盘中放著一大壶酒,一只酒杯,她左手拿著木盘,右手在杯中斟上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通统给你的平四爷毁啦。对不起,只好请你喝杯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在他与苗若兰之间,当即伸出左手,在盘边轻轻一推,木盘迳向苗若兰肩上撞去。这一推虽似出手甚轻,其实借劲打人,受著的人若是不加抵御,就如中了兵刃之伤无异。苗若兰不会武艺,只是顺乎自然的微微一让,并未出招化劲,眼见这一下便要身受重伤。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纵然不顾性命的上前救援,也必无济於事,只叫得一声:「啊哟!」却见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迅捷无比的拉住了木盘,这一下时机凑合得极准,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缩回。她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已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了一个循环。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无敌手,却何以不传姑娘武功?素闻苗家剑门中,传子传女,一视同仁。」苗若兰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这场百馀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剑法,至他而绝,不再传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举到口边,一饮而尽,叫道:「苗人凤,苗大侠,好!果然称得上『大侠』二字!」
  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事。那时令堂请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麽?」
  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黄色药丸,说道:「先父中人奸计而死,我若再不妨,岂非疑呆?这药丸善能解毒,诸毒不侵,只是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显得我胸襟狭隘了。」说著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妹有汉琴一张,欲抚一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胡斐喜道:「愿闻雅奏。」琴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难,口燥舌乾。今日相乐,皆当喜欢。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唱到这里,琴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二十馀岁后颇曾读书,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上这件饶有古风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后四句颂客长寿。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药,那又有双关之意了。
  他轻轻拍击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什麽好东西相报。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当下唱道:「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意思说时候虽晚,但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
  胡斐接著吟道:「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最后四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
  胡斐唱罢,举杯饮尽,拱手而立。苗若兰划弦而止,站了起来。两人相对行礼。
  胡斐将酒杯放在桌上,说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造访。」大踏步走向西厢房,将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微躬身,走出大厅。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闪,拉著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著满山白雪,静静出神。琴儿道:「小姐,你想什麽?快进去吧,莫著了冷。」苗若兰道:「我不冷。」她自己心中其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麽。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回进庄子。

  一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众人适才躲得影踪不见,突然之间,又不知都从什麽地方出来了。各人一齐站起相询:「他走了麽?」「他说些甚麽?」「他说什麽时候再来?」「他上山是来报仇麽?」「他要找谁?」
  苗若兰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危难之时个个逃走,留下她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当下淡淡的道:「他什麽也没说。」宝树道:「我不信。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
  苗若兰本非喜爱恶作剧之人,但这时胸怀欢畅,一颗心飘飘汤汤的,只想跟人闹著玩,见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杀父之仇,可惜仇人躲了起来。现在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个;下两个,杀一双。」
  众人一凛,都想:「山上没有粮食,山下又守著这一个凶煞太岁,这便如何是好?」
  苗若兰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浅。他恩怨分明,深者重报,浅者轻报,不愿错害了好人。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
  除了宝树之外,馀人异口同声的说道:「雪山飞狐之名,我们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与他有什麽仇怨?更加说不上合力害他。」
  苗若蓝向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请教。」陶百岁道:「姑娘请说。」苗若兰道:「适才那位平四爷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是我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陶伯伯曾说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见告麽?」
  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说。」他指著阮士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指我儿害死田归农田亲家。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中愤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听各位秉公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我们正要向陶寨主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