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
  —金庸

  
    一

  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边山坳后射了出来,呜呜声响,划过长空,穿入一头飞雁颈中。大雁带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几个斤斗,落在雪地。
  西首数十丈外,四骑马踏著皑皑白雪,奔驰正急。马上乘客听得箭声,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四匹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驹,一受羁勒,立时止步。乘者骑术既精,牲口也都久经训练,这一勒马,显得鞍上胯下,相得益彰。四人眼见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生采,要瞧那发箭的是何等样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终无人出来,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射箭之人竟自走了。四个乘客中一个身材瘦长、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皱眉,纵马奔向山坳,其馀三人跟著过去。转过山边,只见前面里许外五骑马奔驰正急,铁骑溅雪,银鬣乘风,眼见已追赶不上。那老者一摆手,说道:「殷师兄,这可有点儿邪门。」
  那「殷师兄」也是个老者,身形微胖,留著两撇髭须,身披貂皮外套,气派是个富商模样,听那瘦长老者如此说,点了点头,勒马回到大雁之旁,马鞭挥出,拍的一声,抽向雪地,待得马鞭提起,鞭梢已将大雁卷了上来。他左手拿著箭杆一看,失声叫道:「啊!」
  三人听到叫声,一齐纵马驰近。那「殷师兄」连雁带箭向那老者掷去,叫道:「阮师兄,请看!」瘦长老者伸左手一抄,接了过来,一看羽箭,大叫:「在这里了,快追!」勒转马头,当先追了下去。
  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并无行人,追踪最是容易不过。其馀二人都是壮年,一个身高膀阔,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更是显得威武;另一个中等身材,脸色青白,一个鼻子却冻得通红。四人齐声呼哨,四匹马喷气成雾,忽喇喇放蹄赶去。
  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锦,在这关外长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却是积雪初融,浑没春日气象。东方红日甫从山后升起,淡黄的阳光照在身上,殊无暖意。
  山中虽冷,但四名乘者纵马急驰之下,不久人人头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将外氅脱了下来,放在鞍头。他身穿青绸面皮袍,腰悬长剑,眉头深锁,满脸怒容,眼中竟似要喷出火来,不住价的催马狂奔。
  这人是辽东天龙门北宗新接任的掌门人「腾龙剑」曹云奇。天龙门掌剑双绝,他所学都已颇有所成。白脸汉子是他师弟「回龙剑」周云阳。高瘦老者是他们师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龙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那富商模样的老者则是天龙门南宗的掌门人「威震天南」殷吉,此次之事与天龙门南北两宗俱有重大干系,是以他千里迢迢,远来关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关外良马,脚程极快,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后,前面五乘马已相距不远。曹云奇高声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全不理会,反而纵马奔得更快。曹云奇厉声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们无礼了!」
  只听得前面一人舌头打滚,都的一声,勒马转身,其馀四人却仍是继续奔驰。曹云奇一马当先,但见那人弯弓搭箭,箭尖指向他的胸口。曹云奇艺高人胆大,竟不将他利箭放在心上,扬鞭大呼:「喂,是陶世兄麽?」
  那人面目英俊,双眉斜飞,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劲装结束,听得曹云奇叫声,纵声大笑,叫道:「看箭!」飕飕飕连响,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连珠射到。
  曹云奇没料到他三箭来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惊,马鞭急甩出去,打掉了上路与中路射来的两箭,接著一提马绳,那马向上一跃,第三枝箭贴著马肚子从四腿间穿了过去,相差只是数寸。那青年哈哈一笑,拨转马头,向前便跑。
  曹云奇铁青著脸,纵马欲赶。阮士中叫道:「云奇,沉住了气,不怕他飞上天去。」纵身下马,拾起雪地里的三枝羽箭,果然与适才射雁的一般无异。殷吉沉著脸哼了一声,说道:「果真是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师妹,瞧她更有什麽话说?」
  四人候了一顿饭功夫,不听得来路上有马蹄声响。曹云奇焦躁起来,道:「我瞧瞧去!」拍马赶回。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真难怪得他。」殷吉道:「阮师兄,你说什麽?」阮士中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曹云奇奔出数里,只见一匹灰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个白衣女郎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中寻找什麽。曹云奇叫道:「师妹,什麽事?」
  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黄澄澄之物,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曹云奇走近身去,接了过来,见是一枝黄金铸成的小笔,长约三寸,笔尖锋利,打造得甚是精致,笔杆上刻著一个小小的「安」字。这枝金笔看来既是玩物,却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皱眉,说道:「哪里来的?」
  那女郎道:「你们走后,我随后跟来,奔到这里,忽然有一乘马从后赶来,那马好快,只一会儿就从我身旁掠过。马上乘客手一扬,抛来了这枝小笔,将我……将我……」说到这里,忽然脸上晕红,嗫嚅著说不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著她,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一股女儿羞态,娇艳无伦,不由得胸中一荡,随即疑云大起,问道:「你可知咱们追的是谁?」那女郎道:「谁啊?」曹云奇冷冷的道:「哼,你当真不知?」那女郎抬起头来,道:「我怎会知道?」曹云奇道:「是你的心上人。」那女郎冲口而道:「陶子安?」这话一出口,登时满脸红晕。曹云奇眉间有如罩上了一层黑云,叫道:「我一说是你的心上人,你就接口说陶子安!」
  那女郎听他这麽说,脸上更加红了,泪水在一双明澄清澈的眼中滚来滚去,顿足叫道:「他…他……」曹云奇道:「他……他怎麽?」那女郎道:「他是我没过门的丈夫,自然是我心上人。」曹云奇大怒,刷的一声,拔出长剑。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种就将我杀了。」曹云奇咬著牙齿,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脸,心中柔情顿起,叫道:「罢啦,罢啦!」回手一剑,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剑,回臂疾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迸出了数星火花。曹云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将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让我在这世上多受苦楚?」那女郎缓缓还剑入鞘,低声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将我许配给他,难道是我自己作的主麽?」曹云奇双眉一扬,说道:「我愿跟你浪迹天涯,在荒岛深山之中隐居斯守,你怎又不肯?」那女郎叹了一口气道:「师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著你的好处。可是你职掌我天龙北宗门户,若是做出这等事来,天龙门声名扫地,在江湖上颜面何存?」
  曹云奇大声叫道:「我就是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愿。天塌下来我也不理,管他什麽掌门不掌门。」那女郎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他手,说道:「师哥,我就是不爱你这个霹雳火爆、不顾一切的脾气呢。」
  曹云奇给她这麽一说,再也发作不得,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麽又把他给的玩意儿当作宝贝似的?」谁说是他给的?我几时见过他来?」
  曹云奇道:「哼,这样值钱的玩意儿,还有人真的当作暗器打麽?这笔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谁给你的?」那女郎嗔道:「你既爱这麽瞎疑心,乘早别跟我说话。」纵到灰马身旁,一跃上鞍,缰绳一提,那马放蹄便奔。
  曹云奇忙上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骑肚腹,片刻间便追上了,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马的辔头,叫道:「师妹,你听我说。」那女郎举起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开!给人家瞧见了成什麽样子?」曹云奇却不放手,拍的一声,手背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来惹我?」曹云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动啦。」曹云奇笑道:「我跟你捶捶。」伸手去拉她手臂。那女郎迎头一鞭,曹云奇头一偏,这一次把鞭子躲开了,笑道:「你手怎麽又不酸啦?」那女郎板起了脸,说道:「我叫你别碰我。」
  曹云奇陪笑道:「好,那麽你说这金笔到底那里来的。」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给的。不是他给,还有谁给?难道是你给我的?」曹云奇心头一酸,热血上涌,又要发作,但见她笑靥如花,红唇微微颤动,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齿,怒气登时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师哥,我从小得你尽心照顾。你待我真比亲生哥哥还好。我又不是全无心肝之人,怎不想报答?何况我们……只是,我实在好生为难。你一向关心我、爱护我,现下爹爹不幸惨死,我天龙门面临成败兴亡的重大关头,你怎麽反而不肯体谅我了?」曹云奇呆了半晌,再无话说,左手一挥,说道:」你总是对的,我总是错的,走吧!」
  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块手帕,给他抹去满额汗水,道:」大雪地里,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凉。」曹云奇心中甜甜的说不出的受用,满腔怒气登时化为乌有,挥鞭在那女郎的灰马臀上轻轻一鞭。二人双骑,并肩驰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纪虽轻,在关外武林中却已颇有名声。因她容貌美丽,性又机伶,辽东武林中公送她一个外号,叫做「锦毛貂」。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飞,聪明伶俐,「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她父亲田归农逝世未久,是以她一身缟素,带著重孝。

  两人急奔一阵,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云阳三人。阮士中向曹云奇横了一眼,说道:「去了这麽久,见到甚麽了?」曹云奇脸一红,道:「没见甚麽。」双腿一夹,纵马快跑。
  又奔出数里,山势渐陡,雪积得厚厚的,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松马绳缓行。转过两个山坳,山道更是险峻。忽听左首一声马嘶,曹云奇右足在马蹬上一点,斜身飞出,落在一株大松树后面,先藏身形,再纵目向前望去。只见山坡边几株树上系著五匹马,雪地里一行足印,笔直上山。曹云奇叫道:「两位师叔,小贼逃上山啦,咱们快追。」
  殷吉向来谨慎,说道:「对方若是故意引诱咱们来此,只怕山中设了埋伏。」曹云奇道:「就是龙潭虎穴,今日也要闯他一闯!」殷吉听他说得鲁莽,颇为不快,向阮士中道:「阮师兄,你说怎地?」阮士中还未答话,田青文抢著道:「有威震天南殷师叔在此,就有再厉害的埋伏,也不用怕。」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们神情,走得极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设伏。这样吧,」手指右首,说道:「咱们从这边绕道上山,转过来攻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曹云奇叫道:「好,此计大妙!」
  殷吉等都下了马,将马匹系在大松树下,翻起长衣下襟缚在腰里,展开轻功提纵术,从山坡右首上山。这一带树木丛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层掩蔽,却不易为敌人发觉。五人初时鱼贯而行,一个紧接一个,时候一长,渐渐分出了功夫高下。殷吉与阮士中并肩在前,曹云奇堕后丈馀,田青文与周云阳又在后数丈。曹云奇心想:「殷师叔是南宗掌门,号称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与我北宗到底谁高谁低?今日倒要领教领教。」一提气,足下加劲,倏忽抢在殷阮二人前头。
  只听殷吉赞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当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曹云奇怕他追上,不敢回头,只道:「请殷师叔多加指点。」口中这麽说,脚下丝毫不停,奔了一阵,似乎听得脚步声息,回头一望,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殷吉、阮士中两人就在他身后不远,忙加快脚步,急冲数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急不徐的跟在后面。山上积雪更厚,道路崎岖,行走自是费力。只过了半枝香功夫,曹云奇渐渐慢了下来,忽觉后脑微微温热,似乎有人呼气,正要回头,右肩上有人轻轻一拍,听得殷吉笑道:「小夥子,加把劲儿!」曹云奇一惊,提气向前猛冲。这一冲虽把殷阮两人抛下了十多丈,但已然心浮气粗,头上冒汗。他伸袖一擦额上汗水,想起适才田青文给自己擦汗的情景,嘴里间不由得露出微笑,但听得背后踏雪之声,殷吉两人又赶了上来。
  殷吉见曹云奇这麽一冲一慢,早知他轻功远不是自己对手,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声不响的并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脚步,看来尚是游刃有馀,未尽全力,心道:「你们师叔侄俩今儿考较老儿来著。」当下猛吸一口气,施展数十年勤修苦练的轻功,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点地般滑了上去。
  天龙门创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间,掌门人的两个大弟子不和,待掌门人一死,便分为南北两宗。南宗以轻捷剽悍为尚,北宗却注重沈稳狠辣。两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时,却颇有异处。这上山的轻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虽肥胖,一施展本门心法,竟然矫捷胜於猿猴,片刻之间,已赶出曹云奇一里有馀。阮士中却仍是不即不离的与他并肩而行。殷吉数次放快,要想将他抛落,但每次只抢前数丈,阮士中又稳稳的追将上来。
  眼见离峰顶只两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师兄,咱俩比比脚力,瞧谁先上峰顶。」阮士中道:「我哪里赶得上殷师兄?」殷吉道:「别客气啦!」话一出口,如箭离弦般急冲而上,不到片刻,离峰顶已只数丈,回头见阮士中在自己身后约有丈许,一提气,正要冲上,阮士中突然一纵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声道:「那边有人!」伸手向峰左树丛中一指。殷吉心中一寒:「此人轻功,果然在我之上。」见他弯腰低头,轻轻向树丛中走去,当下跟随在后。

  两人走到树后,躲在一块凸出的大石之后,探头向前望去,只见下面谷中刀剑闪光,有五个人聚在谷底。三人手持刀刃,分别守住三条通路,自是怕人闯进,另外两人一挥钢锄,一舞铁铲,正在一株大树下用力挖掘。显是两人心知强敌追随在后,时机迫促,是以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异常。
  殷吉低声道:「果然是饮马川的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谁?」阮士中轻声道:「饮马川的三个寨主,都是硬手。」殷吉道:「正合适,五个对五个。」
  阮士中道:「殷师兄,你我同云奇三人自然不怕,云阳和青文却弱了。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两个,馀下的就好办。」殷吉皱眉道:「若是江湖上传扬出去,说我天龙门暗施偷袭,岂不叫天下英雄耻笑?」阮士中冷冷的道:「为田师兄报仇,斩草除根,一个也不留下。咱们自己不说,没人知道。」殷吉道:「陶氏父子当真这麽难对付吗?」
  阮士中点点头,隔了片刻,说道:「平手相斗,小弟没必胜把握。」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门人田归农去世后,阮士中已是门中第一高手,听说田归农在日,也自忌惮他三分,适才上山较劲,他似乎有心相让,才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若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输,於是点了点头道:「小弟是客,自当由阮师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当下不再说话。这时曹云奇已经赶到,再过一会,周云阳、田青文二人也先后来了。阮士中低声道:「殷师兄、云奇和我各发毒锥,干了把风的三人,再围攻陶氏父子。云阳与青文待我们出手之后,再行上前。」四人听了,当即放轻脚步,弯腰从山石后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后,低声叫道:「阮师叔!」阮士中停步道:「怎麽?」田青文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双眼一翻,露出一对白睛,低沈著嗓子道:「你还要回护陶子安那小贼?」田青文道:「我总觉得不是他。」阮士中脸色铁青,将插在腰带上的那支羽箭拔了出来,递在她手里,道:「你自己比一比去!这是那小贼适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过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两手发颤。曹云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时候多,望敌人的时候少,见了她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见陶子安性命难保,怒的是她对那小贼显然情意甚深。他脾气暴躁,越想越恼,正待出言讥刺,阮士中在他肩头一拍,向著东首把守的那人背心一指。
  这时田青文与周云阳已伏下身子,停步不进。阮殷曹三人各自认定了一名敌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锥,悄悄走近。那毒锥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绝技,发出时既准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个时辰毙命,厉害无比,江湖上送它一个名号,叫作「追命毒龙锥」。
  曹云奇心想:「师叔要我打东首那人,我却要用毒锥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贼的性命,既报师门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钉。若是待会将他活捉,夜长梦多,不知师妹又会生出甚麽古怪来。」算计已定,越走越近,眼见离敌人已不足五十步,当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挥手发号,三锥立时激射而出。
  铮的一声,陶子安手中的钢锄撞到了土中一件铁器。阮士中高举左手,正要下落,猛听得嗤嗤嗤数声连响,旁边雪地里忽然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这些暗器突如其来的从地底下钻出,事先没半分朕兆,真是匪夷所思,古怪之极。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虽近身而发,来得奇特无比,但仗著眼明手快,还是各举锄铲打落。望风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滚入山沟之中,两枚袖箭分从头颈顶边擦过,侥幸逃得性命。其馀两人却哼也没哼一声,一枚钢镖、一柄飞刀都正中后心,扑在雪地里再不动弹。
  这一下变起仓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是惊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亲「镇关东」陶百岁骂道:「鼠辈,敢施暗算!」这一声宛若凭空起了个响雷,威猛无比。只见身侧雪地中刀光闪动,从地底下跃出四人。
  原来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处,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数日。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树枝盖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几个小孔透气,旁人哪里知晓?
  陶氏父子抛下锄铲,急从身边取出刀刃。陶百岁使的是一根十六斤重的钢鞭,陶子安则用单刀。那滚在山沟里的马寨主怕敌人跟著袭击,在山沟中连滚数滚,这才跃起,他手中本来拿著一对练子锤。
  看敌人时,见当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团,认得是北京平通镖局的总镖头熊元献,此人精熟地堂刀功夫。饮马川山寨曾劫过他镖局的一枝大镖,熊元献使尽心机,始终没能要回,是以双方结下梁子。另一个女子,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马寨主识得她是双刀郑三娘。她丈夫本是平通镖局的镖头,在饮马川众寨主劫镖时刀伤殒命。此外是一个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个紫膛脸汉子,使一对铁拐,均不相识。想来都是平通镖局邀来的好手,埋伏在这里以报昔日之仇了。
  陶百岁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夫手下败将。除了姓熊的鼠辈,武林之中,原也没人能做这下贱勾当。」这话虽是斥骂熊元献,但殷吉听了,不禁脸上一热,斜眼看阮士中时,只见他双目凝视谷中敌对双方,对这句话直如不闻。
  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见引见。这位是山东百会寺的静智大师。这位是京中一等侍卫刘元鹤刘大人,是在下的同门师兄。你们多亲近亲近。」陶百岁身材魁伟,声若雷震,熊元献恰与他相反,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两人倒似天生了的对头。
  陶百岁骂道:「好小子,一齐上吧,咱们兵刃上亲近亲近。」钢边在空中虚击一鞭,呼呼风响,足见膂力惊人。熊元献不动声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败将,不敢跟你动手,只求见赐一物。」陶百岁怒道:「甚麽?」熊元献向他们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这里的东西。」
  陶百岁一捋满腮灰白胡子,更不打话,劈面就是一鞭。熊元献闪身避过,叫道:「且慢动手。」陶百岁喝道:「又有甚麽话说?」熊元献道:「在下已在此处相候三日三夜,专等陶寨主到来。若不是瞧尊驾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这里的东西本来不是饮马川之物,一向由天龙门经管,现下换换主儿,亦无不该。」陶子安道:「熊镖头说得好漂亮的话儿。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们若是早知埋藏之处,还不早就取了去?」
  那郑三娘一心要报杀夫之仇,叫道:「多说甚麽?动手吧!」话声未毕,三柄飞刀刷刷刷接连向马寨主射去。马寨主链子双锤飞起,将两柄飞刀打落,眼见第三柄来得更是劲急,直取胸口,当下双手一崩,双锤之间的铁链横在当胸,正好将飞刀档落,左锤一缩,右锤已扑面打出。郑三娘身形灵动,矮身低头,双刀一招「旋风势」直扑进怀。马寨主左锤飞出,消去了这招。
  这两人一动上手,那和尚挥戒刀直取陶百岁。镇关东不避反迎,铁鞭横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和尚只觉手臂酸麻,刀锋已给打出一个缺口。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献。六人分作三对,在雪地里性命相扑。刘元鹤手执双拐,在旁掠阵,眼见那和尚不是陶百岁对手,叫道:「大师退下,让我来会会镇关东。」那和尚兀自恋战。刘元鹤跨上一步,右膀在静智和尚肩头一撞。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觉金刃劈风,一刀向脑门劈来,急忙缩头躲闪,原来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静智吓出一身冷汗,惊怒之下,挺刀与熊元献双斗陶子安。
  刘元鹤武功比师弟强得多,陶百岁铁鞭横扫,他竟硬接硬架,铁拐一立,铁鞭碰铁拐,当的一声大响。刘元鹤不动声色,右拐一沉,拐头锁住敌人鞭身,左拐搂头盖了下来。陶百岁与他数招一过,已知今日遇到劲敌,当下抖擞精神,使开六合鞭法,单鞭斗双拐,猛砸狠打。
  时候一长,刘元鹤渐占上风,陶百岁已是招架多,还手少。陶子安以一敌二,更是形迫势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马寨主速下杀手击毙郑三娘,将熊元献接过,自己就能俟机杀了和尚。但郑三娘也已瞧明白战局大势,只要自己尽力支撑,陶氏父子不免先后送命,当下只守不攻,双刀守得严密异常,马寨主双锤虽如狂风暴雨般连环进攻,却始终伤她不得。再拆数十招,郑三娘究是女流,愈来愈是力气不加,不住向后退避。马寨主踏步上前追击,突见郑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大一个空门,不禁大喜,抢上一步,挥锤击下,蓦地里右足足底突然一虚,竟已踏在熊元献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之中。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没,激斗之际,未加留神,郑三娘有意引他过去。他这一足踏空,身子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跃起,郑三娘一刀急砍,登时将他左肩卸落。
  马寨主惨叫一声,晕了过去,郑三娘右手补上一刀,将他砍死在坑中。陶子安听到马寨主叫声,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献与静智两人缠住了,自顾尚且不暇,那能分手救人?郑三娘喘了几口气,理一理鬓发,取出一块白布手帕包在头上,舞动双刀上前夹击陶百岁。
  那陶百岁若是年轻上二十岁,刘元鹤原不是他的敌手。他向以力大招猛见长,现下年纪一老,精力究已衰退,与刘元鹤单打独斗已相形见绌,再加上一个郑三娘在旁偷袭骚扰,更是险象环生。
  斗到酣处,刘元鹤叫一声:「著!」一招「龙翔凤舞」,双拐齐至。陶百岁挥鞭挡住,却见郑三娘双刀圈转,也是两样兵刃同时攻到。陶百岁一条鞭架不开四般兵刃,大喝一声,飞左脚将郑三娘踢了个斤斗,但左胁上终於被她刀锋划了一个大口子。片刻之间,伤口流出的鲜血将雪地染得殷红一片。但这老儿勇悍异常,舞鞭酣战,毫不示怯。
  陶子安眼见情势险恶,心知今日有败无胜,当下疾攻三刀,乘静智退开两步,随即向后一跃,叫道:「罢啦,我父子认输就是。你们要宝还是要命?」郑三娘挥刀向陶百岁进攻,叫道:「宝也要,命也要。」熊元献心里却另有计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镖,赔得倾家荡产心想与其杀他父子,不如叫饮马川献出金银赎命,於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话说。」
  刘元鹤为人精细,郑三娘一向听总标头的吩咐,听他如此说,各自向旁跃开。那静智却是个莽和尚,斗得兴发,哪里还肯罢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风车相似,直向陶子安迫将过去。熊元献连叫:「静智大师,静智大师。」静智宛如未闻。陶子安一声冷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抛,挺胸道:「你敢杀我?」
  静智举起戒刀,正要一刀砍下,突然见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举在半空,却不落下。陶子安骂道:「贼秃!」迎面一拳,正中鼻梁。静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交坐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满手都是鼻血。这一来叫他如何不怒,一声吼叫,爬起身来,向陶子安猛扑过去。熊元献伸臂拉住,叫道:「且慢!」
  只见陶子安跃入坑中,挥动钢锄掘了几下,随即抛开锄头,捧著一只两尺来长的长方铁盒纵身而上。刘元鹤等面上各现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几步。
  阮士中低声向殷吉道:「殷师兄,你与云奇发锥伤人,我去抢宝。」殷吉低声道:「伤那一边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间三指卷屈,伸出拇指与小指,做个「六」字的手势。意思说六个人全伤。殷吉心道:「好狠毒!」点了点头,扣紧手中的毒锥,斜眼看曹云奇时,只见他双眼盯著陶子安,看来这些时候之中,他眼光始终未有一瞬离开过此人。
  陶子安捧著铁盒,朗声说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诡计,这武林至宝麽,嘿嘿,自当双手奉上。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领教。」熊元献眯著一双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你们怎知这铁盒埋在此处?又怎知我们这几日要来挖取?」熊元献道:「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说了,也是不妨。天龙门田老掌门封剑之日,大宴宾朋。少寨主是田门快婿,那一定是到的了。」陶子安点了点头。熊元献指著刘元鹤道:「我这位师兄当日也是座上宾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没把刘师兄放在眼里。」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请好朋友,原来请到了奸细。」
  熊元献并不动怒,仍是细声细气的道:「言重了。刘师兄久仰尊驾英明,不免对少寨主多看了几眼,那也是饮马川威名远播之故啊。那日少寨主一举一动,没曾离了刘师兄的眼睛。」陶子安道:「妙极,妙极!这盒儿该当献给刘大人的了。」双手前伸,将铁盒递了出去。
  刘元鹤眉不扬,肉不动,伸手去接。陶子安突然在铁盒边上一掀,飕飕飕三声,三枝短箭从铁盒中疾飞而出,向刘元鹤当胸射去。两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间那能闪避?
  好个刘元鹤,伸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顺手拉住静智在身前一挡。只听一声惨呼,两枝短箭一齐钉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时气绝。第三枝箭偏在一旁,却射入了熊元献左肩,直没至羽,受伤也自不轻。
  这个变故,比适才熊元献等偷袭来得更是奇特。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刘元鹤一听背后有人,顾不得与陶氏父子动手,跃向山石,先护住背心,这才转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动手!」纵身扑了下去。曹云奇手一扬,三枚毒锥对准陶子安射出。田青文早知他心意,一见他扬手发锥,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曹云奇身子一侧,怒喝:「干甚麽?」三锥准头全偏,都落入雪地之中。
  殷吉的毒锥本待射向刘元鹤,只是田青文一出声,被他立时知觉,此人应变极快,竟然无机可乘。阮士中大叫:「物归原主。」左手五指如钩,抓向陶子安双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铁盒边缘。
  刘元鹤铁拐一立,与殷吉的长剑搭上了手。两人在田归农的筵席中曾会过面,都知对方是武学名家,此刻数招一过,心中各自佩服。
  周云阳挺剑奔向熊元献。田青文的单剑与郑三娘双刀战在一起。曹云奇长剑闪动,不去斗闲在一旁的陶百岁,却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贯日」,身随剑至,竟是拚命的打法,凶狠异常。
  陶子安没持兵刃,只得放手松开铁盒,后跃避开,俯身抢起单刀,反身来夺。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阴沈著脸骂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丈,原来是看中了我天龙门的至宝。」陶子安叫道:「谁说我害了岳父?」挥刀猛攻,急著要夺回铁盒。
  但这铁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说曹云奇在旁仗剑相助,就是单凭阮士中一双肉掌,陶子安也休想夺得回去。陶百岁叫道:「姓阮的,这铁盒是田亲家亲手交与我儿,你是不服,还是怎地?」大声叫嚷,挥鞭向阮士中头顶击落。阮士中一跃丈馀,纵到田青文的身旁,举盒向郑三娘迎面一扬。郑三娘适才见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闪避。那知阮士中只是虚张声势,待田青文摆脱纠缠,当即将铁盒交在她手中,说道:「护住盒儿,让我对付敌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反身来斗陶百岁。这天龙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得,陶百岁虽然鞭沉力猛,却被他一双空手迫得连连倒退。熊元献肩头中箭,被周云阳一柄长剑迫住了,始终缓不出手来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一用劲半边身子剧痛难当。只有刘元鹤却与殷吉斗了个旗鼓相当。
  田青文抱住铁盒,施开轻功,疾向西北方奔去。陶子安举刀向曹云奇猛劈,见他提剑封门,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转身,向田青文追去。
  曹云奇大怒,随后急赶,只追出数步,斜刺里双刀砍到,原来是郑三娘从旁截住。曹云奇心中焦躁,连进险招。那知郑三娘的武艺虽不甚精,却练就了一套专门守御的刀法,只要这套「铁门闩」刀法使开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内,对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胜。曹云奇连变三路剑法,一时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许,见陶子安随后跟来,正合心意,转过一个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的道:「你追我干麽?」陶子安道:「妹子,咱们合力对付了那几个奸贼,自己的事总好商量。」田青文道:「谁是你的妹子?你干麽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里双膝跪倒,指天立誓,大声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龙门田老掌门,叫我日后万箭攒身,乱刀分尸!」
  田青文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拉著他背膀,柔声道:「不是你就好啦。我也早知不是你,他们……他们……」陶子安跃起身来,握住她左手,说道:「妹子……」刚叫得一声,忽见田青文脸上变色,知道背后来了人,急忙转身,只听一人喝道:「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甚麽?」田青文怒道:「甚麽鬼鬼祟祟?你给我口里放乾净些。」
  陶子安一回头,见是曹云奇赶到,叫道:「曹师兄,你莫误会。」曹云奇圆睁双目,喝道:「误会你妈个屁!」提剑分心便刺,陶子安只得举刀招架。
  两人斗了数合,雪地里脚步声响,郑三娘如风奔来。曹云奇骂道:「臭婆娘,缠个没完没了。」反手就是一剑。郑三娘左刀挡架,右手回了一刀。陶子安叫道:「郑三娘,咱们并肩子上,先杀了这蛮汉再说。」
  他一语甫毕,一招「抽梁换柱」,左手虚托,刀锋从横里向曹云奇反劈过去。曹云奇以一敌二,丝毫不惧。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卖弄本事,剑走偏锋反而连连进招。陶子安赞道:「好剑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阴」向他跨下挥去。郑三娘心想他定然竖剑相架,上盘势必空虚,当即双刀向曹云奇肩头砍落。不料陶子安这一刀挥到中途,突然转为「退步斩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郑三娘腿上,喝道:「躺下。」
  这一招毒辣异常,比郑三娘再强数倍的高手,也是难以防备,教她如何闪避得了?她腿上剧痛,向后便跌。陶子安抢上一步,举刀往她颈中砍下。呼的一声,曹云奇长剑递出,将他单刀架开,叫道:「你要不要脸?」陶子安笑道:「兵不厌诈,我是有心助你。」
  曹云奇正要喝骂,刘元鹤、殷吉、陶百岁、阮士中等已先后赶到。原来他们都挂念著铁盒,眼见田青文抱著盒子奔开,不愿无谓恋战,一待敌人攻势略缓,都抽空追来。陶子安叫道:「爹,天龙门是好朋友。你别跟阮师叔动手。」
  陶百岁尚未答话,曹云奇高声叫道:「你害死我恩师,谁跟你是好朋友?」刷刷刷,向他疾刺三剑。陶子安挡开两剑,第三剑险险避不开去,身子向左急闪,剑刃在右颊边贴面而过,只要差得两寸,那便是穿头破脑之祸。他吓得脸无血色,忽听田青文叫声:「小心!」一枚暗器从身旁飞了过去,紧接著风声微响,后臀上已吃了一刀。
  原来郑三娘受伤后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饮马川是我杀夫大仇,这小贼又是素来诡计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话,不加提防?」忽见陶子安避剑后退,正是偷袭良机,当即奋身跃起,挥刀往他头顶砍去。田青文眼明手快,忽发一锥,抢先钉中她的右肩。幸得这一锥,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郑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了他的后臀。
  郑三娘身中毒锥,又向后跌。陶子安骂声:「贱人!」单刀脱手,对准她胸口猛掷下去,这一掷势劲力疾,相距又近,眼见得一刀要将她钉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声急响,一枚暗器从远处飞来,正好打在刀上,当的一声,单刀汤开,斜斜的插入郑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刘元鹤、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铁盒,或亟欲劫夺、或旨在守护,忽听这暗器破空之声响得怪异,都是一惊,但见这暗器远飞而至,落点既准,劲力又重,竟将单刀打在一旁。各人一惊之下,齐向暗器来路望去,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念珠,念道:「善哉,善哉!」快步走来,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绳上,原来他适才所发暗器只是一粒念珠。
  这串念珠看来份量不轻,黑黝黝的似是铁铸,但这和尚从数丈外弹来,小小一粒念珠竟能撞开一把八九斤重的钢刀,指力实是非同小可。众人惊愕之下,都眼睁睁的望著他。
  但见他一对三角眼,塌鼻歪嘴,一双白眉斜斜下垂,容貌极是诡异,双眼布满红丝,单看相貌,倒似是个市井老光棍,那想得到武功竟是如此高强。
  那僧人伸手扶起郑三娘,拔下她肩头的毒锥,只见伤口中喷出黑血,郑三娘大声呻吟。那僧人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塞在她的口里,向众人逐个望去,自言自语说道:「这药丸只可暂时止痛。毒龙锥是天龙门独门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脸上,说道:「这位施主是天龙门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请慈悲则个。」说著合十行礼。
  阮士中和郑三娘本不相识,原无仇怨,眼见那僧人如此本领,若是不允拿出解药,今日决讨不了好去,他是个久历江湖之人,当硬则硬,当软则软,眼见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还礼,道:「大师吩咐,自当遵命。」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瓶,在一个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给郑三娘服了,将另一个瓶子递给田青文道:「给她敷上。」田青文接过药瓶,将铁盒交给师叔,自去给郑三娘敷药。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又打了一躬,说道:「请问各位在此互斗,却是为了何事?天下没解不开的梁子,和尚老了脸皮,倒想作个调人,嘿嘿。」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沈吟不语,有的脸现怒容。曹云奇指著陶子安骂道:「这小贼害死我师父,偷了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大师,你说该不该找他偿命?」说著手中长剑虚劈,剑刃震动,嗡嗡作声。
  那老僧问道:「尊师是哪一位?」曹云奇道:「先师是敝门北宗掌门,姓田。」那老僧「啊哟」一声,说道:「原来归农去世了,可惜啊可惜。」语气之中,似乎识得田归农,而口称「归农」,竟然自居尊长。田青文刚给郑三娘敷完药,听那老僧如此说,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师给先父报仇,找到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来:「甚麽真凶假凶?这里有赃有证,这小贼难道还不是真凶?」陶子安只是冷笑,并不答话。陶百岁却忍不住了,喝道:「田亲家跟我数十年交情,两家又是至亲,我们怎能害他?」
  曹云奇道:「就是为了盗宝啊!」陶百岁大怒,纵上前去就是一鞭。曹云奇正要还手,突见那老僧左手挥出,在陶百岁右腕上轻轻一勾,钢鞭猛然反激回去。陶百岁只觉手掌心一震,虎口剧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撒手向旁跃开,拍的一声,钢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众人本来围在僧人身周,突见钢鞭飞起跌落,各自向后跃开,登时在那僧人身旁流出好大一个圆圈,各人眼睁睁的望著这和尚,都是好生诧异,暗想:「镇关东素以膂力刚猛称雄武林,怎麽给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勾一带,竟然连兵刃也撤手了?」
  陶百岁满脸通红,叫道:「好和尚,原来你是天龙门邀来的帮手。」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纪,仍是这等火气。不错,和尚确是受人之邀,才到长白山来。不过邀请和尚的,倒不是天龙门。」天龙门诸人与陶氏父子俱吃一惊,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郑三娘。他既是平通镖局的帮手,这铁盒儿可就难保了。」阮士中退后一步。殷吉与曹云奇双剑上前,护在他左右两侧。
  那僧人宛如未见,续道:「此间一无柴火,二无酒饭,寒气好生难熬。那主人的庄子离此不远,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脚。那主人见到大群英雄好汉降临,一定开心,他妈的,大家同去扰他一顿!」说罢呵呵而笑,对众人适才的浴血恶斗,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众人见他面目虽然丑陋,说话倒是和气,出家人口出「他妈的」三字,未免有些突兀,但这些豪客听在耳里,反感亲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师所说的主人,是那一位前辈?」那老僧道:「这主人不许和尚说他名字。和尚生来好客,既然出口邀请,若有那一位不给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脸上无光了。」
  刘元鹤见这老僧处处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说道:「大师莫怪,下官失陪了。」说罢返身便奔。那老僧笑道:「在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还能见到一位官老爷,好福气啊,他妈的好福气。」他待刘元鹤奔出一阵,缓缓说完这几句话,斗然间身形幌动,随后追去。只见他在雪地里纵跳疾奔,身法极其难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尽管他身形又似肥鸭,又似蛤蟆,片刻之间,竟已抄在刘元鹤身前,笑道:「和尚要对不住官老爷了。」不待刘元鹤答话,左手兜了个圈子,忽然翻了过来,抓住他的右腕。
  刘元鹤斗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胡里胡涂的已被他扣住脉门,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僧击去。那老僧左手拇指与食指拿著他的右腕,见他左掌击来,左手提著他右臂一举,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钩出,搭上了他左腕。这一来,他一只手将刘元鹤双手一齐抓住,右手提著念珠,一窜一跳的回来。
  众人见刘元鹤双手就如被一副铁铐牢牢铐著,身不由主的给那老僧拖回,都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老僧功夫之高,甚为罕见,喜的是他并非平通镖局所邀的帮手。那老僧拉著刘元鹤走到众人身前,说道:「刘大人已答应赏脸,各位请吧。」
  有刘元鹤的榜样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惧,也不赶再出言相拒,自讨没趣。只见那老僧握著刘元鹤的手腕,缓缓向前,走出数步,忽然转身道:「甚麽声音?」众人停步侧耳一听,但听得来路上隐隐传来一阵气喘吆喝之声,似乎有人在奋力搏击。阮士中斗然醒悟,叫道:「云奇,快去相助云阳。」曹云奇叫道:「啊哟,我竟忘了。」挺剑向来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开刘元鹤,拉著他一齐赶去,只赶出十馀丈,刘元鹤足下功夫已相形见绌。他虽提气狂奔,仍是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双手被握,纵然用力挣扎,那老僧五根又瘦又长的手指竟未放松半点。再奔数步,那老僧又抢前半尺,这一来,刘元鹤立足不稳,身子向前仰跌下去,双臂夹在耳旁举过头顶,被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他又气又急,欲待飞脚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那里说得上发足踢敌?
  倏忽之间,众人已回到坑边,只见周云阳与熊元献搂抱著在雪地里滚来滚去。而其兵刃均已脱手,贴身肉搏,连拳脚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头顶口咬,打得狼狈不堪,那里像甚麽武林中的好手相斗,直如市井泼妇当街斯打一般。曹云奇仗剑上前,要待往熊元献身上刺去,但两人翻滚缠打,只怕误伤了师弟,急切间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几步,右手抓住周云阳背心,提了起来。周熊两人手脚都相互勾缠,提起一人,将另一人也带了上来。两人打得兴发,虽然身子临空,仍是殴击不休。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两人手足都是一麻,砰的一响,熊元献摔出了五尺之外。那老僧将周云阳放在地下,这才松了刘元鹤的手腕。刘元鹤给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时之间竟难以弯曲,仍是高举过头,过了一会才慢慢放下,只见双腕上指印深入肉里,心中不禁骇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夥儿快走,还来得及去扰主人一顿早饭。」众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齐跟在他的身后。郑三娘腿上伤重,熊元献顾不得男女之嫌,将她背在背上。陶氏父子、周云阳等均各负伤。但见雪地里一道殷红血迹,引向北去。
  行出数里,伤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难以支持。田青文从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换的布衫,撕碎了先给周云阳裹伤,又给陶氏父子包扎。曹云奇哼了一声,待要发话。田青文横目使个眼色,曹云奇虽不明她意思,终明忍住了口边言语。
  又行里许,转过一个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没至膝,行走好生为难众人虽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还有多远?」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侧一座笔立的山峰道:「不远了,就在那上面。」


 

 

    二

  众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冷了半截。那山峰虽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笔管般竖立在群山之中,陡削异常,莫说是人,即令猿猴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将信将疑:「本领高强之人就算能爬得上去,可是在这陡峰的绝顶之上,难道还会有人居住不成?」
  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转过两个山坡,进了一座大松林。林中松树都是数百年的老树,枝柯交横,树顶上压了数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而好走。这座松林好长,走了半个时辰方始过完,一出松林,即到山峰脚下。
  众人仰望山峰,此时近观,更觉惊心动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难爬上,眼前满峰是雪,若是冒险攀援,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个粉身碎骨。
  只听一阵山风过去,吹得松树枝叶相撞,有似秋潮夜至。众人浪迹江湖,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此刻立在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胆怯。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一个花筒火箭,幌火摺点著了。嗤的一声轻响,火箭冲天而起,放出一道蓝烟,久久不散。
  众人知道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讯号,只是这火箭飞得如此之高,蓝烟在空中又停留这麽久,却是极为罕见。众人仰望峰顶,察看有何动静。
  过了片刻,只见峰顶出现一个黑点,迅速异常的滑了下来,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已看清楚是一只极大的竹篮。篮上系著竹索,原来是山峰上放下来接客之用。
  竹篮落在众人面前,停住不动。那老僧道:「这篮子坐得三人,让两位女客先上去,还可再坐一位男客。那一个坐?和尚不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坐的,哈哈。」众人均想:「这和尚武功极高,说话却恁地粗鲁无聊。」
  田青文扶著郑三娘坐入篮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师哥定要乘机相害子安。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师叔面前须不好看。」於是向曹云奇招手道:「师哥,你跟我一起上。」曹云奇受宠若惊,向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见於颜色,当下跨进篮去,在田青文身旁坐下,拉著竹索,用力摇了几下。
  只觉篮子幌动,登时向峰顶升了上去。曹田郑三人就如凭虚御风、腾云驾雾一般,心中空荡荡的甚不好受。篮到峰顶,田青文向下一望,只见山下众人已缩成了小点,原来这山峰远望似不甚高,其实壁立千仞,却是非同小可。田青文只感头晕目眩,当即闭眼,不敢再看。
  约莫一盏茶时分,篮子升到了峰顶。曹云奇跨出竹篮,扶田郑二人出来。只见山峰旁好大三个绞盘,互以竹索牵连,三盘互绞,升降竹篮,十馀名壮汉扳动三个绞盘,又将篮子放了下去。篮子上下数次,那老僧与群豪都上了峰顶。绞盘旁站著两名灰衣汉子,先见曹云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来,这才趋前躬身行礼。
  那老僧笑道:「和尚没通知主人,就带了几个朋友来吃白食了。哈哈!」一个长颈阔额的中年汉子躬身道:「既是宝树大师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欢迎。」众人心道:「原来这老僧叫做宝树。」
  但见那汉子团团向众人做了个四方揖,说道:「敝上因事出门,没能恭迎嘉宾,请各位英雄恕罪。」众人急忙还礼,心中各自纳罕:「这人身居雪峰绝顶,衣衫单薄,却没丝毫怕冷的模样,自然是内功不弱。可是听他语气,却是为人佣仆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
  只见宝树脸上微有讶色,问道:「你主人不在家麽?怎麽在这当口还出门?」那汉子道:「敝上七日前出门,到宁古塔去了。」宝树道:「宁古塔?去干甚麽?」那汉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相告。宝树道:「但说无妨。」那汉子道:「主人说对头厉害,只怕到时敌他不住,所以赶赴宁古塔,去请金面佛上山助拳。」
  众人一听「金面佛」三字,都吓了一跳。此人是武林前辈,二十年来江湖上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为了这七个字外号,不知给他招来多少强仇,树上多少劲敌,可是他武功也真高,不论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好手,无不一一输在他的手里。近十年他销声匿迹,武林中不再听到讯息,有人传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无人亲见,也只是将信将疑。这时忽听得他非旦尚在人世,而且此间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时都感不安。
  原来这金面佛武功既高,为人又是嫉恶如仇,若是有谁干了不端行径,他不知道便罢,只要给他听到了,定要找上门来理会,作恶之人,轻则损折一手一足,重则殒命,决然逃遁不了。上山这夥人个个做过或大或小的亏心事,猛然间听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惊肉跳?
  宝树微微一笑,说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谅那雪山飞狐有多大本领,用得著这等费事?」那汉子道:「有大师远来助拳,咱们原已稳操胜券。但听说那飞狐确是凶狡无比。敝上说有备无患,多几个帮手,也免得让那飞狐走了。」众人又各寻思:「雪山飞狐又是甚麽厉害角色?」
  宝树和那汉子说著话,当先而行,转过了几株雪松。只见前面一座五开间极大的石屋,屋前屋后都是白雪。

  众人进了大门,走过一道长廊,来到前厅。那厅极大,四角各生著一盆大炭火。厅上居中挂著一副木板对联,写著廿二个大字:
    不来辽东 大言天下无敌手
    邂逅冀北 方信世间有英雄
  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凤深惭昔年狂言醉后涂鸦」。
  众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对联上的字是甚麽意思,似乎这苗人凤对自己的外号感到惭愧。每个字都深入木里,当是用利器剜刻而成。
  宝树脸色微变,说道:「你家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哪。」那长颈汉子道:「是!我们庄主跟苗大侠已相交数十年。」宝树「哦」了一声。
  刘元鹤一颗心更是怦怦跳动,暗道:「来到苗人凤朋友的家里啦。我这条老命看来已送了九成。」片刻之间,两只手掌中都是冷汗淋漓。
  各人分别坐下,那名汉子命人献上茶来,站在下首相陪。
  宝树说道:「这金面佛当年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原也太过狂妄。瞧这副对联,他自己也知错了。」那长颈汉子道:「不,我家主人言道,这是苗大侠自谦。其实若不是太累赘了些,苗大侠这外号之上,只怕还得加上『古往今来』四字。」宝树哼了一声,冷笑道:「嘿!佛经上说,当年佛祖释迦牟尼降世,一落地便自称『天上天下,唯我一人称独尊』,这句话跟『古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倒配得上对儿。」
  曹云奇听他言中有讥刺之意,放声大笑。那长颈汉子怒目相视,说道:「贵客放尊重些。」曹云奇愕然道:「怎麽?」那汉子道:「若是金面佛知你笑他,只怕贵客须不方便。」曹云奇道:「武学之道无穷,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也是血肉之躯,就算本领再高,怎称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那汉子道:「小人见识鄙陋,不明世事。只是敝上说称得,想来必定称得。」曹云奇听他言语谦下,神色却极是不恭,心中怒气上冲,心想:「我是一派掌门,焉能受你这低三下四的佣仆之气?」当即冷笑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来贵主人算得第一了?嘿嘿,可笑!」那汉子道:「这个岂敢!」伸手在曹云奇所坐的椅背上轻轻一拍。曹云奇只感椅子一震,身子向上一弹。他手中正拿著茶碗,这一下出其不意,茶碗脱手掉落,眼见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汉子俯身一抄,已将茶碗接住,道:「贵客小心了。」曹云奇满脸通红,转过头不理。那汉子自行将茶碗放在几上。
  宝树对这事视若不见,向那长颈汉子道:「除了金面佛跟老衲之外,你主人还约了谁来助拳?」那汉子道:「主人临去时吩咐小人,说青藏派玄冥子道长、昆仑山灵清居士、河南太极门蒋老拳师这几位,日内都要上山,嘱咐小人好好侍奉。大师第一位到,足见盛情,敝上知道了,必定感激得紧。」
  宝树大师受此间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便有天大的棘手之事也必迎刃而解,岂知除了自己之外,主人还邀了这许多成名人物。这些人自己虽大都未见过面,却都素来闻名,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早知主人邀了这许多人,倒不如不来了,那金面佛苗人凤更是远而避之的为妙;兼之自己远来相助,主人却不在家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不快,说道:「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到,还有办不了的事吗?何必再另约旁人?」那汉子道:「敝上言道,乘此机会,和众家英雄聚聚。兴汉丐帮的范帮主也要来。」宝树一凛,道:「范帮主也来?那飞狐到底约了多少帮手?」那汉子道:「听说他不约帮手,就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岁等均是久历江湖之人,一听雪山飞狐孤身来犯,而这里主人布置了许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还要去请金面佛与丐帮范帮主来助拳,都想这雪山飞狐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用著对他如此大动干戈。眼见这宝树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单是他一人,多半也足以应付,何况我们上得山来,到时也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当时主人料不到会有这许多不速之客而已。
  其中刘元鹤心中,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原来丐帮素来与朝廷作对,在帮名上加上「兴汉」二字,称为「兴汉丐帮」,显是有反清之意。上个月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亲率大内侍卫十八高手,将范帮主擒住关入天牢。这事做得甚是机密,江湖上知者极少。刘元鹤自己就是这大内十八高手之一。今日胡里胡涂的深入虎穴,定然是凶多吉少。
  宝树见刘元鹤听到范帮主之名时,脸色微变,问道:「刘大人识得范帮主麽?」刘元鹤忙道:「不识。在下只知范帮主是北道上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当年赤手空拳,曾以『龙爪擒拿手』抓死过两头猛虎。」
  宝树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头问那长颈汉子道:「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他与你家主人又结下了甚麽梁子?」那汉子道:「主人不曾说起,小的不敢多问。」
  说话之间,僮仆奉上饭酒,在这雪山绝顶,居然肴精酒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那长颈汉子道:「主人娘子多谢各位光临,各位多饮几杯。」众人谢了。
  席上曹云奇与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献与周云阳各自摩拳擦掌,陶百岁对郑三娘恨不得一鞭打去,虽然共桌饮食,却是各怀心病。只有宝树言笑自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满嘴粗言秽语,那里像个出家人的模样?
  酒过数巡,一名仆人捧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各人累了半日,早就饿了,见到馒头,都是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听得空中嗤的一声响,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一枚火箭横过天空,射到高处,微微一顿,忽然炸了开来,火花四溅,原来是个彩色缤纷的烟花,缓缓散开,隐约是一只生了翅膀的狐狸。宝树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飞狐到了。」
  众人尽皆变色。那长颈汉子向宝树请了个安,说道:「敝上未回,对头忽然来到,此间一切,全仗大师主持。」宝树道:「有我呢,你不用慌。便请他上来吧。」那汉子踌躇道:「小的有话不敢说。」宝树道:「但说无妨。」那汉子道:「这雪峰天险,谅那飞狐无法上来。小人想请大师下去跟他说,主人并不在家。」宝树说:「你吊他上来,我会对付。」那汉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后,惊动了主母,小的没脸来见主人。」
  宝树脸一沉,说道:「你怕我对付不了飞狐麽?」那长颈汉子忙又请了个安,道:「小的不敢。」宝树道:「你让他上来就是。」那汉子无奈,只得应了,悄悄与另一名侍仆说了几句话,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护主母。
  宝树瞧在眼里,微微冷笑,却不言语,命人撤了席。各人散坐喝茶,只喝了一盏茶,那长颈汉子高声报道:「客人到!」两扇大门「呀」的一声开了。
  众人停盏不饮,凝目望著大门,却见门中并肩进来两名僮儿。这两名僮儿一般高矮,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白色貂裘,头顶用红丝结著两根竖立的小辫,背上各负一柄长剑。这两人眉目如画,形相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样,毫无分别,只是走在右边那僮儿的剑柄斜在右肩,另一个僮儿的剑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一只拜盒。
  众人见了这两个僮儿的模样,都感愕然,心中却均是一宽,本以为来的是那穷凶极恶的「雪山飞狐」,那知却是两个小小孩童。待这两人走近,只见两人每根小辫儿上各系一颗明珠,四颗珠子都是小指头般大小,发出淡淡光彩。熊元献是镖局的镖头,陶百岁久在绿林,识别宝物的眼光均高,一见四颗大珠,都是怦然心动:「这四颗宝珠可贵重得很哪,两人所穿的貂裘没一根杂毛,也是难得之极。就算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未必有此珍物。」
  两个僮儿见宝树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礼,左边那僮儿高举拜盒。那长颈汉子接了过来,打开盒子,呈到宝树面前。宝树见盒中是一张大红帖子,取出一看,见上面浓墨写著一行字道:「晚生胡斐谨拜。雪峰之会,谨於今日午时践约。」字迹甚是雄劲挺拔。
  宝树见了「胡斐」两字,心中一动:「嗯,飞狐的外号,原来是将他名字倒转而成。」当下点了点头道:「你家主人到了麽?」右边那僮儿道:「主人说午时准到,因孔贤主人久候,特命小的前来投刺。」他说话语声清脆,童音未脱。宝树见两童生得可爱,问道:「你们是双生兄弟麽?」那僮儿道:「是。」说著行了一礼,转身便出。那长颈汉子道:「兄弟少留,吃些点心再去。」右边那童子道:「多谢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田青文从果盘里取了些果子,递给两人,微笑道:「那麽吃些果儿。」左边那僮儿接了,道:「多谢姑娘。」
  曹云奇最是嫉妒,兼知性如烈火,半分儿都忍耐不得,见田青文对两人神态亲密,心中怒气已生,冷笑道:「小小孩童,居然背负长剑,难道你们也会剑术麽?」两僮愕然向他望了一眼,齐声道:「小的不会。」曹云奇喝道:「那麽装模作样的背著剑干麽?给我留下了。」伸出双手,去抓两人背上长剑的剑柄。
  两个僮儿绝未想到此时有人要夺他们兵器,曹云奇出手又是极快,只见刷刷两声,众人眼前青光闪动,两柄长剑脱鞘而出,都已被他抢在手中。曹云奇哈哈一笑,道:「你两个小……」第五字未出口,两个僮儿一齐纵起,一出左手,一出右手,迅速之极的按在曹云奇颈中。两人同时向前一扳,曹云奇待要招架,双脚被两人一出左脚、一出右脚的一勾,登时身不由主的在空中翻了半个斤斗,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
  他夺剑固快,这一交摔得更快,众人一愕之下,两僮向前扑上,要夺回他手中长剑,曹云奇岂是弱者,适才只因未及防备,方著了道儿,他一落地立即纵起,双剑竖立,要将两僮吓退。不料两僮一纵,不知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他的颈中,一扳一勾,招式便和先前的全无分别,曹云奇又是拍的摔了一交。
  第一交还可说是给两僮攻其无备,这第二交却摔得更重。他是天龙门的掌门,正当年富力壮,两僮站著只及到他的胸口,二次又跌,教他脸上如何下得来?狂怒之下,杀心顿起,人未纵起,左剑下垂,右剑突然横劈,要将两个僮儿立毙剑下。
  田青文见他这一招式本门中的杀手「二郎担山」,招数狠辣,即令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也难以招架,眼见这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子要死於非命,忙叫道:「师哥,休下杀招。」
  曹云奇挥剑削出,听得田青文叫喊,他虽素来听从这师妹的言语,但招已递出,急切间收剑不及,当下腕力一沉,心想在两个小子胸口留个记号也就罢了。那知左边的僮儿忽从他腋下钻到右边,右边的僮儿却钻到了左边。他一剑登时削空,正要收招再发,突觉两旁人影闪动,两个小小的身躯又已扑到。
  曹云奇吃过两次苦头,可是长剑在外,倏忽间难以回刺,眼见这怪招又来,仍是无法拆架闪避,当即双剑撒手,平掌向外推出,喝一声「去!」两掌上各用了十成力,两个僮儿只要给掌缘扫上了,也非得受伤不可。突见人影一闪,两个僮儿忽然不见,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左僮矮身窜到右边,右僮矮身窜到左边,眼睛一花,项颈又被两人攀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劲向后急仰,存心要将两僮向后甩跌出去。劲力刚一甩出,斗觉颈上两只小手忽然放开,一惊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劲站直,却已不及,两僮又是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双脚后跟向前一挑。曹云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被两人这一挑,大骂「直娘贼」声中,腾的一下,仰天一交。这一下只跌得他脊骨如要断折,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劲,竟又仰跌。
  周云阳抢步上前,伸手扶起。两个僮儿已乘机拾起长剑。曹云奇本是紫膛脸皮,这时气得紫中发黑,拔出腰中佩剑,一招「白虹贯日」,呼的一声,迳向左僮刺去。周云阳见师兄接连三番的摔跌,知道两个僮儿年纪虽幼,却是极不好斗,对方共有二人,自己上前相助,也算不得理亏,当下跟著出剑,向右僮发招。
  左僮向右僮使个眼色,两人举剑架开,突然同时跃后三步。左僮叫道:「大和尚,小人奉主人之命前来下书,并没得罪这两位,为甚麽定要打架?」宝树微微一笑,说道:「这两位要考较一下你们的功夫,并无恶意。你们就陪著练练。」左僮道:「如此请爷们指点。」两人双剑起处,与曹周二人斗在一起。
  这庄子中佣仆婢女,个个都会武功,听说对方两个下书的僮儿在厅上与人动手,纷纷走出来,站在廊下观斗。
  只见一个僮儿左手持剑,另一个右手持剑,两人进退趋避,简直便是一人,双剑连环进击,紧密无比。看来两人自小起始学剑,就是练这门双剑合璧的剑术。难得的是那左僮左手使剑,竟和右僮的右手一般灵便,定是天生擅用左手。
  曹周师兄弟二人连变剑招,始终奈何不了两个孩子。转眼间斗了数十合,曹周二人虽无败象,却也半点占不到上风。
  阮士中心中焦躁,细看二僮武术家数,也不过是一路少林派的达摩剑法,毫无出奇之处,只是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击的无后顾之忧,守御的绝回攻之念,不论攻守,俱可全力以赴而已,自忖以一双肉掌可以夺下二僮兵刃,眼见两个师侄久斗不下,天龙北宗的威名摇摇欲坠。当即喝道:「两个孩子果然了得。云奇、云阳退下,老夫跟他们玩玩。」
  曹周二人听得师叔叫唤,答应一声,要待退开,那知二僮出剑突快,顷刻之间,双剑俱是进手招数。曹周只得挥剑挡架,但二僮一剑跟著一剑,绵绵不尽,挡开了第一剑,第二剑又不得不挡,十馀招过去,竟尔不能抽身。
  田青文心道:「待我接应两位师兄下来,让阮师叔制住这两个小娃娃。阮师叔武功何等厉害,自然一出手便抓住了四根小辫子。」挺剑上前,叫道:「两位师哥下来。」她见左僮正向曹云奇接连进攻,当即挥剑架开他的一剑,岂知这僮儿第二剑出招时竟是一剑双击,既刺曹云奇的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田青文只得招架,这一来,她接替不下师兄,反而连自己也给缠上了。曹云奇愈斗愈怒,心想:「我天龙北宗剑术向来有名,今日以我三人合力,还斗不过两个小小孩童,江湖上传言开去,天龙北宗颜面何存?」想到此处,出手加重。
  右僮见长兄受逼,回剑向曹云奇刺去。曹云奇转身挡开,左僮已发剑攻向周云阳。二人在倏忽之间调了对手,这一下转换迅速之极,身法又极美妙,旁观众人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殷吉低声道:「阮师兄,还是你上去。他们三个胜不了。」阮士中点点头,勒了勒腰带。叫道:「让我来玩玩。」一纵身,已欺到右僮身边,左指点他肩头「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迳来夺剑。旁人见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为这僮儿担心,却见剑光闪动,左僮的剑尖指到了阮士中后心。
  阮士中一心夺剑,又想左僮有周云阳敌住,并未想到他会忽施偷袭,只听田青文急叫:「师叔,后面!」阮士中忙向左闪避,却听嗤的一声,后襟已划破了一道口子。那左僮叫道:「这位爷小心了。」看来他还是有心相让。
  阮士中心头一躁,面红过耳,但他久经大敌,适才这一挫折,反而使他沉住了气,当下不敢冒进,展开大擒拿手法,锁、错、闭、分,寻瑕抵隙,来夺二僮手中兵刃。他在这双肉掌上下了数十年苦功,施展开来果然不同寻常。但说也奇怪,曹周二人迎敌之时,二僮并未占到上风,现下加多阮田二人,却仍然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气连枝,若是北宗折了锐气,我南宗也无光采。今日之局,纵让旁人说个以多胜少,总也比落败好些。」长剑出鞘,一招「流星赶月」,人未抢入圈子,剑锋却已指向左僮胸口。右僮叫道:「又来了一个。」横剑回指,点向他的手腕。殷吉一凛,心道:「这两个孩儿连环救应,果已练得出神入化。」手腕一沉,避开了这一剑。避开这一剑并不为难,但他攻向左僮的剑势,却也因此而卸。
  大厅上六柄长剑、一对肉掌,打得呼呼风响,一斗数十合,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
  陶子安见田青文脸现红晕,连伸几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你歇歇,我来替你。」当即挥刀上前。曹云奇喝道:「谁要你讨好!」长剑挡开右僮刺来剑招,左手握拳,却往陶子安鼻上击去。陶子安一笑,滑开三步,绕到了左僮身后。他虽腿上负伤,刀法仍是极为精妙,但二僮的剑术怪异无比,敌人愈众,竟似威力相应而增。陶子安既须防备曹云奇袭击,又得对付二僮出其不意递来的剑招,竟尔闹了个手忙脚乱。
  陶百岁慢慢走近,提著钢鞭保护儿子。刀光剑影之中,曹云奇猛地一剑向陶子安劈去。陶百岁怒吼一声,挥鞭架开,跟著向曹云奇进招。旁观众人见战局变幻,不由得都是暗暗称奇。
  熊元献当阮士中下场时见他将铁盒放在怀内,心想不如上前助战,混水摸鱼,乘机下手,抢夺铁盒也好,杀了陶氏父子报仇也好,当下叫道:「好热闹啊,刘师兄,咱哥儿俩也上!」刘元鹤与他自小同在师门,彼此知心,一听他叫唤,已明其意,双拐摆动,靠向阮士中身畔。
  那左僮那得想到这许多敌手各有图谋,见刘元鹤、熊元献加入战团,竟尔先发制人,出剑向两人直攻,双僮剑术虽精,但以二敌九,本来无论如何非败不可,只是九个人各怀异心,所使招数,倒是攻敌者少,互相牵制防范者多。
  田青文见刘熊二人手上与双僮相斗,目光却不住往师叔身上瞟去,已知存心不善,叫道:「阮师叔,留神铁盒。」阮士中久斗不下,早已心中焦躁,寻思:「我等九个大人,还打不倒两个小孩,今日可算是丢足了脸若是铁盒再失,以后更难做人了。」微一疏神,只觉一股劲风掠面而过,原来是右僮架开曹云奇、周云阳的双剑后,抽空向他劈了一剑。
  阮士中心中一凛,暗道:「左右是没了脸面。」斜身侧闪,手腕翻处,已将长剑拔在手里。这九人之中,论到武功原是属他为首。这时将天龙剑法使将开来,只听叮当数响,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被他碰了开去。殷吉护住门户,退在后面,乘机观摩北宗剑术的秘奥。
  阮士中见众人渐渐退开,自己身旁空了数尺,长剑使动时更为灵便,精神一振,踏前两步,一招「云中探爪」,往右僮当头疾劈下去。这一招快捷异常,右僮手中长剑正与刘元鹤铁拐相交,忽见剑到,急忙矮身相避,只听刷的一响,小辫上的一颗明珠已被利剑削为两半,跌在地下。
  双僮同时变色。右僮叫了声:「哥哥!」小嘴扁了,似乎就要哭出声来。
  阮士中哈哈一笑,突见眼前白影幌动,双僮交叉移位,叮叮数响,周云阳与熊元献的兵刃已被削断。两人大惊之下,急忙跃出圈子,但见双僮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僮叫道:「你找他算帐。」右手匕首翻处,叮叮两响,又已将曹云奇与殷吉手中长剑削断,原来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的宝剑。曹云奇后退稍慢,嗤的一声,左胁被匕首划过,腰中革带连著剑鞘断为数截。
  右僮右手长剑,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这时他双刃在手,剑法大异。阮士中又惊又怒,一时瞧不清他的剑路,但觉那匕首刺过来时寒气迫人,不敢以剑相碰,只得不住退后。右僮不理旁人,著著进迫。
  左僮与兄弟背脊靠著背脊,一人将馀敌尽数接过,让兄弟与阮士中单打独斗,拆了数招,陶百岁的钢鞭又被削断一截。刘元鹤、陶子安不敢迫近,只是绕著圈子游斗。殷吉、曹云奇、周云阳、田青文四人见阮士中被迫到了屋角,已是退无可退,都是焦急异常,要待上前救援,一来三人手中兵刃已断,二来也闯不过左僮那一关。
  宝树在旁瞧著双僮剑法,心中暗暗称奇,初时见双僮与曹云奇等相斗,剑术也只平平,但当敌手渐多,双僮剑上威力竟跟著强增。此时亮出匕首,情势更是大变。左僮长剑连幌,逼得敌对众人手忙脚乱,转眼间陶子安与刘元鹤的兵刃又被削断。与左僮相斗的八人之中,就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长剑完好无缺,显然并非她功夫独到,而是左僮感她相赠果子之情,手下容让。
  阮士中背靠墙角,负隅力战,只见右僮长剑迳刺自己前胸,当下应以一招「腾蛟起凤」。这是一招洗势。剑诀有云:「高来洗,低来击,里来掩,外来抹,中来刺」。这「洗、击、掩、抹、刺」五字,是各家剑术共通的要诀。阮士中见敌剑高刺,以「洗」字诀相应,原本不错,那知双剑相交,突觉手腕一沉,己剑被敌剑直压下去。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剑术虽精,腕力岂有我强?」当下运劲反击。右僮右手剑一缩,左手匕首倏地挥出,当的一声,将他长剑削为两截。
  阮士中大吃一惊,立将半截断剑迎面掷去。右僮低头闪开,长剑左右疾刺,将他封闭於屋角,出来不得。殷吉、曹云奇、周云阳齐声大叫,暗器纷纷出手。左僮窜高跃低、右手连挥,将十多枚毒龙锥尽数接去。原来他匕首的柄底装有一个小小网兜,专接敌人暗器。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极厉害,他是江湖老手,虽败不乱,当下以一双肉掌沈著应敌,只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扫上一下,只怕手掌立时就给割了下来。他最怕的还不是对方武功怪异,而是那匕首实在太过锋利,当下只有竭力闪避,不敢出手还招。
  右僮不住叫道:「赔我的珠儿,赔我的珠儿。」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个愿意赔珠,可是一来无珠可赔,二来这脸上又如何下得来?
  宝树见局势极是尴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当真恼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胸膛上刺个透明窟窿。他是自己邀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僮仆欺辱?只是这两个孩童的武功甚为怪异,单独而论,固然不及阮士中,只怕连刘元鹤、陶百岁也有不及,但二人一联手,竟是遇强愈强,自己若是插手,一个应付不了,岂非自取其辱?
  当他沈吟难决之时,阮士中处境已更加狼狈。但见他衣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於强行忍住。右僮只叫:「你赔不赔我珠儿?」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请你出手打发了两个小娃娃。」宝树「嗯」了一声,心中沈吟未定,忽听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那长颈仆人知是主人所约的帮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儿说满了,事到临头却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