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
   —古龙
第二十五章 剑无情人却多情

  阿飞听说梅花盗是女人,不由笑道:女人会强奸女人?
  李寻欢道:这也许正是她在故布疑阵,让别人都想不道梅花盗是女人。
  阿飞道:女人没法子强奸女人。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有法子的。
  他轻轻地咳嗽着,接着说道:那梅花盗若果真是女人,她可以用一个男人做傀儡,替她做这种事,到了必要的时候,再找机会将这男人除去。
  阿飞道:你想得太多了。
  李寻欢道:也许我的确想得太多了,但想得多些,总比不想好。
  阿飞道:也许——不想就是想。
  李寻欢失笑道:说得好。
  阿飞道:也许——好就是不好。
  李寻欢笑道:想不到你也学会了和尚打机锋——
  阿飞忽然道:梅花盗三十年前已出现过,如今至少已该有五十岁以上了。
  李寻欢道:三十年前的梅花盗,也许并不是这次出现的梅花盗,他们也许是师徒,也许是父女。
  阿飞不再说话。
  李寻欢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百晓生也绝不是盗经的主谋,因为他根本无法令心鉴为他冒险。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心鉴未入少林前,已横行江湖,若是想要钱财,当真是易如反掌,所以财帛利诱绝对打不动他。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百晓生武功虽高,但入了少林寺就用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心鉴也绝不可能是被他威胁的。
  阿飞道:也许他有把柄被百晓生捏在手上。
  李寻欢道:是什么把柄呢?
  他接着道:未入少林前,单鹗的所做所为,已和心鉴无关了,因为出家人讲究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百晓生绝不可能以他出家前所做的事来威胁他,他既已入了少林,也不可能再做出什么事来了。
  阿飞道:何以见得?
  李寻欢道:因为他若想做坏事,就不必入少林了,少林寺清规之严,天下皆知,他绝不敢冒这个险,除非——
  阿飞道:除非怎样?
  李寻欢道:除非又有件事能打动他,能打动他的事,绝不是名,也不是利。
  阿飞道:名利既不能打动他,还有什么能打动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能打动他这种人的,只有绝代之红颜,倾国之美色!
  阿飞道:梅花盗?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能令他不惜做少林的叛徒,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敢盗少林的藏经!
  阿飞道:你又怎知梅花盗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也许我猜错了——但愿我猜错了!
  阿飞忽然停下脚步,凝视着李寻欢道:你是不是要重回兴云庄。
  李寻欢凄然一笑,道: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夜,漆黑的夜
  只有小楼上的一盏灯还在亮着。
  李寻欢痴痴地望着这鬼火般的孤灯,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取出块丝巾,掩住嘴不停地咳嗽起来。
  鲜血溅在丝巾上,宛如被寒风摧落在雪地上的残梅,李寻欢悄悄将丝巾藏入衣里,笑着道:我忽然不想进去了。
  阿飞似乎并未发觉他笑容的辛酸,道:你既为了,为何不进去?
  李寻欢道:我做的事有许多没有原因的,连我自己都解释不出。
  阿飞的眸子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刀。
  他的话也像刀,道:龙啸云如此对不起你,你不想找他?
  李寻欢却只是笑了笑,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值得别人原谅的。
  阿飞瞪着他良久、良久,慢慢地垂下头,黯然道:你是个令人无法了解的人,却也是个令人无法忘记的朋友。
  寻欢道:你自然不会忘记我,因为我们以后还时常会见面的。
  阿飞道:可是——可是现在——
  李寻欢道:现在我知道你有件事要去做,你只管去吧。
  两人就这样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风吹过大地,像在呜咽。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遥远得就像是眼泪滴落在枯草上的声音。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雾——
  李寻欢忽笑了笑,道:起雾了,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阿飞道:是。
  他只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连声音都发不出。
  他的胴体与生命都似已和黑暗融为一体。
  阿飞掠过高墙,才发现冷香小筑那边也有灯火亮着,昏黄的窗纸上,映着一个人纤纤的身影。
  阿飞的心似在收缩。
  屋子里的人对着孤灯,似在看书,又似在想心事。
  阿飞骤然推开了门——
  他推开门,就瞧见了他旦夕不忘的人,他推开了门,就木立在门口,再也移不动半步。
  林仙儿霍然转身,吃了一惊,娇笑道:原来是你。
  阿飞道:是我。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很遥远,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林仙儿拍着胸口,妖笑道:你看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飞了。
  阿飞道:你以为我已死了,看到我才会吓一跳,是么?
  林仙儿眨着眼,道:你在说什么呀?还不快进来,小心着凉。
  她拉着阿飞的手,将阿飞拉了进去。
  阿飞甩开了她的手。
  林仙儿柔声道:你在生气——是在生谁的气?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她依偎在阿飞怀里。
  阿飞反手一掌,将她摔了出去。
  林仙儿踉啮后退,跌倒,怔住了。
  过了半晌,她眼泪慢慢流下,垂首道: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对你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我被你打死也甘心。
  阿飞的手紧握,似已将自己的心捏碎。
  他已发现林仙儿方才是在看书,看的是经书。
  少林寺的藏经。
  阿飞睦看着她,就像是从未见过她这个人似的。
  阿飞冷冷道:你怎么待我?你明知我一走入申老三的屋子,就是有去无回的了。
  林仙儿道:你——你是什么意思?
  阿飞道:百晓生和单鹗将少林藏经交给你时,你就要他们在申老三的屋里布下陷阱,你不但要害我,还要害李寻欢。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你真的以为是我害你?
  阿飞道:当然是你,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会去找申老三。
  林仙儿以手掩面,痛哭着道:但我为什么要害你?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就像是突然被抽了一鞭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竟说我是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梅花盗已被你杀死了,你——
  阿飞打断她的话,道:我杀死的那人,只不过是你用来故布疑阵、转移他人耳目的傀儡而已。
  他接着道:你知道金丝甲已落入李寻欢手里,知道李寻欢不会上你的当,就发觉自己的处境已很危险了,所以那天晚上你故意约好李寻欢到你那里去。
  林仙儿幽幽地道:那天晚上我的确约了李寻欢,只因那时我还不信得你。
  阿飞根本不听她的话,接着道:你要那傀儡故意将你劫走,为的就是要李寻欢救你,要李寻欢将那傀儡杀死,等到世人都认为梅花盗已死了,你就可高枕无忧了,你不但要利用李寻欢,也利用了你那伙伴做替死鬼。
  林仙儿反而安静了下来,道:你说下去。
  阿飞道:但你却未算到李寻欢突然有了意外,更未算到会有这样一个人救了你——
  林仙儿道:你莫忘了,我也救过你。
  阿飞道:不错。
  林仙儿道:我若是梅花盗,为何要救你?
  阿飞道:只因那时事情又有了变化,你还要利用我,你就将我藏在这里,居然没有人来搜查,那时已觉得疑心了。
  林仙儿道:你认为龙啸云他们也是和我同谋的人?
  阿飞道:他们自然不知道你的阴谋,只不过也受你利用而已,何况龙啸云早已对李寻欢嫉恨在心,他这么样做也是为的自己。
  林仙儿道:这些话都是李寻欢教你说的?
  阿飞道: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你玩弄,你心里畏惧的只有李寻欢一个人,所以千方百计地想除了他。
  他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咬紧牙关,接着道:你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贪得无厌,连少林寺的藏经你都想要,连出家人你都不肯放过,你——你
  林仙儿的眼泪也流了下来,缓缓道:我的确看错了你。
  阿飞一字字:但我却未看错你!
  林仙儿道:我若说这部经不是百晓生和单鹗给我的,你一定不会相信,是么?
  阿飞道: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会相信!
  林仙儿凄然一笑,道:我总算明白了你的意思——我总算明白了你的心-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阿飞走了过去,她走得很慢,但步子却很坚定,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
  风在呼啸,灯火飘摇。
  闪动着的灯光映着她苍白绝美的脸,映着她秋水般的眼波,她痴痴地望着阿飞,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
  阿飞的拳紧握,嘴紧闭。
  她指着自己的心道:你腰畔既然有剑,为什么还不出手?我只望你能往这里刺下去。
  阿飞的手已握住了剑柄。
  林仙儿阖起眼帘,颤声道:你快动手吧,能死在你手,我死在甘心。
  她胸膛起伏,似在轻轻颤抖。
  她长长的睫毛丰眼帘,悬挂着两粒晶莹的泪珠。
  阿飞不敢看她,垂下眼望着自己的剑。
  无情的剑,冷而锋利。
  阿飞道:你全都承认了?
  林仙儿眼帘抬起,凝注着他。
  她眼中充满了凄凉,充满了幽怨,充满了爱,也充满了恨——世上绝没有任何事妣她的眼色更能打动人的心。
  她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幽幽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若连你都不相信我,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阿飞的手握得更紧,指节已发白,手背已露出青筋。
  林仙儿黯然道:只要你认为我是梅花盗,只要你认为我真是那么恶毒的女人,你就杀了我吧,我——我绝不恨你。
  剑柄坚硬,冰冷。
  阿飞的手却已开始发抖。
  无情的剑,剑无情,但人呢?
  人怎能无情?
  灯灭了。
  但林仙儿绝代的风姿,在黑暗中却更动人。
  她没有说话,但在这绝望的黑暗中,她的呼吸声听来就宛如温柔的细语,又宛如令人心碎的呻吟。
  世上还有什么力量能比情爱的力量更大?
  面对着这么样一个女人,面对着自己一生中最强烈的情感,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阿飞这一剑是不是还能刺得下去?!
  剑无情!人却多情!

第二十六章 小店中的怪客

  秋,木叶萧萧。
  街上的尽头,有座巨大的宅院,看来也正和枝头的黄叶一样,已到了将近枯落的时候。
  那两扇泉漆大门,几乎已有一年多未曾开过了,门上的泉漆早已剥落,铜环也已生了丝锈。
  高墙内久已听不到人声,只有在秋初夏末,才偶然会传出秋虫低诉,鸟语啾啁,却更衬出了这宅院的寂寞与萧索。
  但这宅院也有过辉煌的时候,因为就在这里,已诞生过七位进士、三位探花,其中还有位惊才绝艳、盖世无双的武林名侠。
  甚至就在两年前,宅院已换了主人时,这里还是发生过许多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也已不知有多少×咤风云的江湖高手葬身此处。
  此后,这宅院就突然沉寂了下来,它两代主人突然间就变得消息沉沉,不知所终。
  于是江湖间就有种可怕的传说,都说这地方是座凶宅!
  现在,这里白天已不再有笑语喧哗,晚上也早已不再有辉煌灯光,只有后园小楼上的一盏孤灯终夜不熄。
  小楼上似乎有个人在日日夜夜的等待着,只不过谁也不知她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
  但无论多卑贱、多阴暗的地方,都有人在默默地活着。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别处可去,也许是因为他们对人生已厌倦,宁愿躲在这种地方,被世人遗忘。
  巷堂里有个鸡毛小店,前面卖些粗粝的饮食,后面有三五间简陋的客房,店主人孙驼子是个残废的侏儒。
  他虽然明知道这巷堂里绝不会有什么高贵的主顾,但却宁愿在这里等着些卑贱的过客,进来以低微的代价换取食宿。
  他宁愿在这里过他清苦卑贱的生活,也不愿走出去听人们的嘲笑,因为他已懂得无论多少财富,都无法换来心头的平静。
  他当然是寂寞的。
  一年多前,黄错的时候,这小店里来了位与众不同的客人,其实他穿的也并不是什么很华贵的衣服,长得也并不特别。
  他身材虽很高,面目虽也还算得英俊,但看来却很憔翠,终年都带着病容,而且还不时弯下腰咳嗽。
  他实在是个很平凡的人。
  但孙驼子一眼看到他时,就觉得他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
  他对孙驼子的残废并没有嘲笑,也没有注意,更没有装出特别怜悯的同情神色。
  这种同情有时比嘲笑还要令人受不了。
  他对于酒既不挑剔,也不赞美。他根本就很少说话。
  最奇怪的是,自从他第一次走进这小店,就没有走出去过。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选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七壶酒喝完了,他就叫孙驼子再加酒,然后就到最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坐下,直到第二天黄昏才走出来。
  等他出来时,这七壶酒也已喝光了。
  现在,已过了一年多,每天晚上他都是坐在角落里那桌子上,还是要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他一面咳嗽,一面喝酒,等七壶酒喝完,他就带着另七壶酒回到最后面那间屋子里,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才露面。
  孙驼子也是个酒徒,对这人的酒量他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能喝完十四壶酒而不醉的人,他一生中还未见到过。
  有时他也忍不住问问这人的姓名,却还是忍住了,因为知道即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覆。
  孙驼子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这样过了好几个月,有一阵天气特别寒冷,接连下了十几天雨,晚上孙驼子到后面去,发现那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这奇怪的客人已咳倒在地上,脸色红得可怕,简直红得像血。
  孙驼子扶起了他,半夜三更去替他抓药、煎药,看顾了他三天,三天后他刚起庆,就又开始要酒。
  那时孙驼子才知道这人是在自己找死了,忍不住劝他:像这样喝下去,任何人都活不长的。
  这人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反问他:他以为我不喝酒就能活得长么?
  孙驼子不说话了。
  从那天之后,两人就变成了朋友。
  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会找孙驼子陪他喝酒,东扯西拉地闲聊着,孙驼子发现这人懂的可真不少。
  他只有一件事不肯说,那就是他的姓名来历。
  有一次孙驼子忍不住问他:我们已是朋友,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他迟疑了半天,才笑着回答:我是个酒鬼,不折不扣的酒鬼,你为什么不叫我酒鬼呢?
  于是孙驼子又发现这人必定有段极伤心的往事,所以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愿提起,情愿将一生埋葬在酒壶里。
  除了喝酒外,他还有个奇怪的嗜好。
  那就是雕刻。
  他手里总是拿着把小刀在刻木头,但孙驼子却从不知道他在刻什么,因为他从未将手里刻着的雕像完成过。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客人,怪得可怕。
  但有时孙驼子却希望他永远也不要走。
  这天早上,孙驼子起庆时发觉天气已越来越凉了,特别从箱子里找出件老棉袄穿上,才走到前面。
  他刚坐下就看到有两个人骑着马从前面绕过来。
  巷堂里骑马的人并不多,孙驼子也不禁多瞧了两眼。
  只见这两人都穿着杏黄色的长衫,前面一人浓眉大眼,后面一人鹰鼻如,两人凳下都留着短须,看起来都只有三十多岁。
  这两人相貌并不出众,但身上穿的杏黄色长衫却极耀眼,两人都没有留意孙驼子,却不时仰起头向高墙内探望。
  孙驼子继续靡他的豆腐。
  他知道这两人绝不会是他的主顾。
  只见两人走过巷堂,果然又绕到前面去了,可是还没过多久,两人又从另一头绕了回来。
  这次两人竟在小店前下了马。
  孙驼子脾气虽古怪,毕竟是做生意的人,立刻停下手问道:两位可要吃喝点什么?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道:咱们什么也不要,只想问你两句话。
  孙驼子又开始靡豆腐,他对说话并不感兴趣。
  鹰鼻如勾的黄衫人忽然笑了笑,道:咱们就要买你的话,一句话一钱银子,如何?
  孙驼子的兴趣来了,点头道:好。
  他嘴里说着话,已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笑道:这也算一句话么?你做生意的门槛倒真精。
  孙驼子道:这当然算一句话。
  他伸出了两根指头。
  鹰鼻人道:你在这里已住了多久?
  孙驼子道:二三十年了。
  鹰鼻人道:你对面这座宅院是谁的?你知不知道?
  孙驼子道:是李家的。
  鹰鼻子道:后来的主人呢?
  孙驼子道:姓龙,叫龙啸云。
  鹰鼻从道:你见过他?
  孙驼子:没有。
  鹰鼻人道:他的人呢?
  孙驼子:出门了。
  鹰鼻子道:什么时候出门的?
  孙驼子道:一年多以前。
  鹰鼻人道:以后有没有回来过?
  孙驼子道:没有。
  鹰鼻人道:你既未见过他,怎会对他知道得如此详细?
  孙驼子:他们家的厨子常在这买酒。
  鹰鼻人沉吟了半晌,道:这两天有没有陌生人来问过你的话?
  孙驼子道:没有——若是有,这只怕早已发财了。
  浓眉大眼黄衫人笑道:今天就让你发个小财吧。
  他抛了锭银子出来,两人再也不问别的,一齐上马而去,在路上还是不住探首向高墙内窥望。
  孙驼子看着手里的银子,喃喃道:原来有时候赚钱也容易得很——
  他转过头,忽然发现那酒鬼不知何时已出来,正站在那里向黄衫人的去路凝视着,面上带着种深思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孙驼子笑了笑道:你今天倒早。
  那酒鬼也笑了笑,道:昨天晚上我喝得快,今天一早就断粮了。
  他低下头,咳嗽了一阵,忽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孙驼子道:九月十四。
  那酒鬼苍白的脸又起了一阵异样的红晕,目光茫然凝视着远方,沉默了许多,才慢慢地问道:明天就是九月十五了么?
  那酒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指着桌上的空酒壶。
  孙驼子叹了口气,摇头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样喝酒,卖酒的早就都发财了。
  黄昏时,后园的小楼上就有了灯光。
  那酒鬼早就坐在他的老地方开始喝酒了。
第二十七章 小店又来怪客

  今天那酒鬼似乎有些异样,他的酒喝得特别慢,眼睛特别亮,手里没有刻木头,而且还特地将他桌上的蜡烛移到别的桌上。
  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门,似乎在等人的模样。
  但×时早已过了,小店里却连一个主顾也没有。
  孙驼子长长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今天看样子又没有客人上门了,还是趁早打烊吧,也好陪你喝两杯。
  那“酒鬼”笑了笑,道:别着急,我算定了你今天的买卖必定特别好。
  孙驼子道:你怎么知道?
  那“酒鬼”笑了笑,道:我会算命。
  他果然会算命,而且灵得很,还不到半个时辰,小店里果然会一下子就来了三四批客人。
  第一批是两个人。
  一个是满头白发苍苍,手里拿着旱烟的蓝衫老人。
  还有一个想必是他的孙女儿,梳着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晴,却比辫子还要黑,还要亮。
  第二批也是两个人。
  不两人都是满面虬X,身高体壮,不但装束打扮一模一样,腰上挂的刀也一模一样,两人就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第三批来的人最多,一共有四个。
  这四人一个高大,一个矮小,紫面膛的年轻人肩上居然扛着根长枪,还有个却是穿着绿衣裳、戴着金首饰的女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看起来就像是个大姑娘,论年龄却是大姑娘的妈了。
  孙驼子只握她一不小心会把腰扭断。
  最后来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瘦得出奇,身上并没有佩刀挂刀,但腰围上鼓起了一环,而且很触目,显然是带着条很粗长的软兵刃。
  小店一共只有五张桌子,这四批人一来立刻就全坐满了,孙驼子忙得团团转,只希望明天的生意不要这么好。
  只见这四批人都在喝着闷酒,说话的很少,就算说话,也是低声细语,仿佛生怕别人听到。
  喝了几杯酒,那肩上扛着枪的紫面少年眼睛就盯在那大辫子姑娘身上了,辫子姑娘倒也大方得很,一点也不在乎。
  紫而少年忽然笑道:这位姑娘可是卖唱的吗?
  辫子姑娘摇了摇头,辫子高高地甩了起来,模样看来更娇。
  紫面少年笑道:就算不卖唱,总也会唱两句吧,只要唱得好,爷们重重有赏。
  辫子姑娘抿着嘴一笑,道:我不会唱,只会说。
  紫面少年道:说什么?
  辫子姑娘道:说书,说故事。
  紫面少年笑道:那更好了,却不知你会说什么书?后花园才子会佳人?宰相千金抛绣球?
  辫子姑娘摇了摇头,道:都不对,我说的是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保证又新鲜、又紧张。
  紫面少年拊掌笑道:妙极妙极,这种事我想在座的诸位都喜欢听的,你快说吧。
  辫子姑娘:我不会说,我爷爷会说。
  紫面少年瞪了那老头子一眼,皱着眉道:你会什么?
  辫子姑娘嫣然道:我只会替爷爷帮腔。
  她眼睛这么一转,紫面少年的魂都飞了。
  老头子眯着眼,喝了杯酒,又抽了口旱烟,才慢吞吞地说道:你可听说过李寻欢这名字?
  除了那紫面少年外,大家本还不大理会这祖孙两人,但一听到李寻欢这名字,每个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辫子姑娘笑道:我当然听说过,不就是那位仗义疏财,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
  老头子:不错。
  辫子姑娘道:听说,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直到如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躲开过,这句话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头子道:你若不相信,不妨去问问平湖百晓生,去问问五毒童子,你就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了。
  辫子姑娘道:百晓生和五毒童子岂非早就全都死了么?
  老头道:不错,他们都死了,就因为他们不相信这句话。
  那面带青记的瘦长汉子鼻孔里似乎低低哼了一声,只不过大家都已被这祖孙两人的对答所吸引,谁也没有留意他。
  只有那酒鬼仗在桌上,似乎已醉了。
  老头子喝了口茶,接着道:只可惜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豪杰,如今也已死了。
  辫子姑娘然道:死了?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杀了他?
  老头子:谁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有本事杀他的只有一个人。
  辫子姑娘道:谁?
  老头子:就是他自己!
  辫子姑娘怔了怔,又笑道:他自己怎么会杀死自己呢?我看他一定还活在世上。
  老头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就算他还活在世上,也和死差不多了——可叹呀可叹,可惜呀可惜——
  辫子姑娘也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什么人可称得上是英雄呢?
  老头子;你可听说过阿飞这名字?
  辫子姑娘道:好像听说过。
  她眼珠一转,又道:听说此人剑法之快,举世无双,却不知是真是假?
  老头子:伊哭的武功如何?
  辫子姑娘道:兵器谱中,青魔手排名第九,武功自然好得很了。
  老头子道:铁笛先生、少林心鉴、赵正义、田七这些人的武功又如何?
  辫子姑娘道:这几位都是江湖中一等的高手,谁都知道的。
  老头子道:阿飞的剑法若不快,这些人怎会败在他剑下?
  辫子道:如今这位阿飞的人呢?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他也和小李探花一样,忽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只知道他是和林仙儿同时失踪的。
  辫子姑娘道:林仙儿?不就是那位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林姑娘?
  老头子:不错。
  辫子姑娘也叹了口气,漫声道:情是何物?偏叫世人都为情苦,而且还无处投诉——
  那紫面少年似已有些不耐,皱眉道: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你说的故事呢?
  老头子长叹着摇头道:像阿飞和李寻欢这样的人物,都已不知下落,江湖中还会发生什么大事?我老头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瘦长汉子冷笑一声:那倒也不见得。
  老头道:哦?阁下的消息比我老头子还灵通?
  那汉子目光四转,一字字道:据我所知,不久就要件惊天动地的事发生了。
  老头子:在哪里发生?什么时候发生?
  瘦子汉子拍的一拍桌子,厉声道: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这句话说出,那孪生兄弟和三批来的四个人面上全都变了颜色,那绿衣妇人眼波流动娇笑道:我倒看不出此时此地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瘦长汉子冷笑道:据我所知,至少有六个人马上就要死在这里!
  绿衣人道:哪六个人。
  瘦长汉子喝了口酒,缓缓道:胡非,段开山,杨承祖,胡媚和朝家兄弟!
  他一口气说了这六个的名字,那孪生兄弟和第三批来的四个值得霍然长身而起,纷纷拍着桌子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声音喊得最大的正是那大力神段开山。
  此人站起来就和半截塔似的,朝家兄弟身材虽高大,比起他来还是矮了半个头。
  他骂了两句不过瘾,接着道:我看你才是一脸倒霉像,休想活得过今天晚上——
  这句话还未说完,那瘦长汉子只一抬腿,忽然就到了他面前,劈劈拍拍给了他十七八个耳光。
  段开山明明有两只手,偏偏就无法招架,明明有两条腿,偏偏就无法闪避,连头都似已被打晕了,动都动不得。
  别的人也看呆了。
  只听这瘦长汉子道:你以为是我要杀你们?凭你们还不配让我动手!我这只不过是教训教训你们,要你们说话斯文些。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慢慢走了回去。
  杨承祖突然大喝一声,道:慢走,你倒说说看是谁要杀我们?
  喝声中,他一直放在手边的长枪已毒蛇般刺出。
  只见枪花朵朵,竟是正宗的杨家枪法。
  那瘦长汉子头也未回,淡淡道:要杀你们的人就快来了!——
  只见他腰一闪,已将长枪挟在胁下,杨承祖用尽全身力气都抽不出来,一张紫面已急得变成猪肝色。
  瘦长汉子道;你们反正逃不了的,还是慢慢地等着瞧吧。
  杨承祖的枪尖已不知何时被人折断了!
  但听得夺的一声,瘦长汉子将枪尖插在桌子上,慢慢地倒了杯酒喝了下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韩家兄弟、杨承祖、胡非、段开山、胡媚,这六个人就没有他这么好过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俱是面如死灰。
  每个人心里都在想:是谁要来杀我们?是谁——-
  外面风渐渐大了。灯光闪动,映得那瘦长汉子一张青惨的脸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这人又是谁?
  以他武功之高,想必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我们怎会不认得他?
  他怎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每个人心里都是忐忑不定,哪里还能喝得下一口酒去?
  有的人已想溜之大吉,但这样就走,未免太丢人了,日后若是传说出去,还能在江湖中混么?
  何况,他们就算想逃,也逃不了!
  他们六个人合在一起,就连段开山和杨承祖的胆气也不觉壮了起来。
  六个人正在你一句,我一句,你捧我,我捧你。
  突听门外有人一声冷笑。
  六个人的脸色立刻变了,喉咙也像是突然被人扼住,非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连呼吸都似已将停顿。
  孙驼子早已骇呆了,但六人却比他还要怕得厉害,他忍不住随着他拉的目光瞧了过去。
  只见门口出现了四个人。
  这四个人都穿着颜色极鲜明的杏黄色长衫,其中一个浓眉大眼,一个鹰鼻如,正是今天早上向他打听消息的那两人。
  他们虽到了门口,却没有走进来,只是垂手站在那边,也没有说话,看来一点也不可怕。
  孙驼子实在想不通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六个人,怎会对他们如此害怕,看这六个人的表情,这四个黄衫人简直不是人,是鬼。
  他们有些羡慕那酒鬼了,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自然什么都用不着害怕。
  奇怪的是,那祖孙两人有一个已快老掉了牙,一个娇滴滴的仿佛被风一吹就要倒。
  但两人此刻居然很沉得住气,并没有露出什么害怕的样子来,那老头子居然还能喝得下酒。
  再看门口那四个人,已闪出了一条路。
  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人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了进来。
  这少年身上穿的也是杏黄色的长衫,长得很秀气,态度也很斯文,他和另四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黄衫上还镶着金边。
  他长得虽秀气,面上却是冷冰冰的,无丝毫表情,眼睛盯在那青面瘦长汉子身上。
  青面汉子自己喝着酒,也不理他。
  黄衫少年嘴角慢慢地露出一丝冷笑,慢慢地转过,冰冷的目光在承祖等六人身上一扫。
  黄衫少年慢慢地走了过去,自怀中取出六枚黄铜铸成的制钱,在六个人的头上各放了一枚。
  六个人竟似乎都变成了木头人,眼睁睁地瞧着这人将东西随随便便地摆在自己头上,连个屁都不敢放。
  黄衫少年还剩下几个铜钱,在手里叮叮当当地摇着,缓缓走到那老人和辫子姑娘的桌前。
  老头子笑道:朋友若是想喝酒,就坐下来喝两杯吧,我请你。
  他似已有些醉了,嘴角就好像含着个鸡蛋似的,舌头也比平时大了三倍,说的话简直没人能听得清。
  黄衫少年沉着脸,冷冷地瞧着他,突伸手在桌上一拍,摆在老头子面前的一碟花生米就突然全部从碟子里跳了起来,暴雨般向老头子脸上打了过去。
  那老头子也不知是看呆了,还是吓呆了,连闪避都忘了闪避,几十粒花生米眼看已快打在他脸上。黄衫少年长袖突然又一卷,将花生米全都卷入袖中,他袍袖一抖,花生米就又一连串落回碟子。
  那辫子姑娘拍手娇笑起来,笑道:这把戏真好看极了,想不到你原来是个变戏法的,你再变几乎给我们瞧瞧好不好?我一定要爷爷请你喝酒。
  黄衫少年露了手极高妙的接暗器功夫,谁知却遇着个不识货的买主,居然将他看成变戏法的。
  但这黄衫少年一点也没有生气,上上下下打量了辫子姑娘几眼,目中似乎带些笑意,慢慢地走开去。
  辫子姑娘急道:你的戏法为什么不变?我还想看哩。
  那瘦长汉子突然笑了一声道:这种戏法还是少看些为妙。
  辫子姑娘道:为什么?
  青面汉子道:你们若是会武功,他方才两两手戏法只怕已将你们变死了。
  辫子姑娘偷偷瞟了黄衫少年一眼,似乎有些不信,却已不敢再问了。
  黄衫少年根本就没有与日俱增那汉子在说什么,慢慢地走到那酒鬼的桌子前,叮叮当当地摇着手里的制钱。
  那酒鬼早已人事不知,仗在桌上睡得好像死人一样。
  黄衫少年冷笑着,一把拎起他的头发,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仔细看了两眼,手才放松。
  他的手一松,这酒鬼就砰的又跌回桌子上,还是人事不知,又呼呼大睡了起来。
  汉子冷冷道:一醉解千愁,这话倒真不错,喝醉了的人确实比清醒的占便宜。
  黄衫少年不理他,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胡非、段开山、杨承祖、胡媚、朝斑、朝明,这六人也立刻一连串跟了出去,就有条绳子牵着似的。
  这六人一个个都哭丧着脸,直着脖子,脚下虽在一步步往前走,上半身却连动也不敢动,生怕头上的铜钱会掉下来。
  孙驼子活了几十年,倒真还未见过这样的怪事。
  他以前曾经听人说过,深山大泽中往往会出现山魅木客,最喜吃猴脑,高兴时就将全山的猴子全召来,看到中意的景放块石头在它脑袋上,被看中的猴子,绝不敢反抗,也绝不敢逃走,只是顶着那块石头,等死。
  以他们六人的武功,无论遇见什么人,至少也可以拼一拼,为何一见到这黄衫少年就好像老鼠遇见了猫。
  孙驼子实在不明白。
  他也并不想去弄明白,活到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就知道有些事还是糊涂些好,太明白了反而烦恼。
  好久没有下雨了,巷堂里的风沙很大。
  那四个黄衫人不知何时已在地上画了几十个圆圈,每个圆圈都只不过装汤的海碗那么大。
  段开山等六人走出来,也不等别人吩咐,就站到这些圆圈去了,一个人站一个圆圈,恰好能将脚摆在圆圈里。
  六个人立刻又像是变成了六块木头。
  黄衫少年又背负着双手,慢慢走回小店,在段开山他们方才坐过的那张桌子旁坐下。
  那脸上始终冷冰冰的,到现在为止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过了约摸两盏茶的时候,双有个黄衫人走入了巷堂。
  这人年龄比较大些,耳朵被人削掉了一个,眼睛也瞎了一只,剩下的一只独眼中,闪闪的发着凶光。
  他穿的杏黄色长衫上也镶着黄色,身后也一连串跟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
  看他们的装束打扮,显然并不是没名没姓的人,但现在也和段开山他们一样,一个个都哭丧着脸,直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跟在那独眼人身后,走到小店前,就地站在圆圈里。
  其中有个人黝黑瘦削,满面都是精悍之色。
  段开山等六人看到他,都显得很诧异,似乎在奇怪,怎么他也来了?
  独眼人目光在段开山等六人面上一扫,嘴角带着冷笑,也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入了小店,在黄衫少年对面坐下。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谁也没有说话。
  又过了盏茶时候,巷堂里又有个黄衫人走了进来。
  这人看来显得更苍老,须发俱已花白,身上穿的杏黄色长衫上也镶着金边,身后也一连串跟阒十来个人。
  远远看来,他长得也没有什么异样,但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人的脸色竟是绿的,衬着他花白头发,更显得诡异可怕。
  他不但脸是绿的,手也是绿的。
  站在小店外的人一看这绿面白发的黄衫客,就好像看到了鬼似的,都不觉倒抽了口凉气,有的人甚至已在发抖。
  还不到半个时辰,巷堂里地上画的几十个圆圈都已站满了人,每个人都屏息静气,噤若寒蝉,既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穿金边黄衫的人已到了四个,最后一个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身形已佝偻,步履已蹒跚,看来比那说没事的老头子还要大几岁,简直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但带来的人却偏偏最多。
  这四个人各据桌子的一方,一走进来就静静地坐在那里,谁也不开口,四个人仿佛都是哑吧。
  外面站在圈子里的一群人,嘴更好像全都缝起来了,里面外外除了呼吸声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这小店简直变得像座坟墓,连孙驼子都已受不了!那祖孙两人和青面汉子却偏偏还是不肯走。
  他们难道还在等着看把戏。
  这简直是要命的把戏!

 

 

第二十八章 要人命的金钱

  也不知过了多久,巷堂尽头突然传来一阵笃、笃、笃、笃——之声,声音单调而沉闷。
  但这声音在这种时候听来,却另有一种阴森诡秘之意,每个人心头都好像被棍子在敲。
  笃、笃、笃——简直要把人的魂都敲散了。
  四个黄衫人对望了一眼,忽然一齐站了起来。
  凄凉的夜色中,慢慢地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人的左腿已齐根断去,柱着根拐杖。
  暗淡的灯光从小店里照出来,照在这人脸上,只见这人蓬头散发,面如锅底,脸上满是刀疤!
  三角眼,扫地眉,鼻子大得出奇,嘴也大得出奇,这张脸上就算没有刀疤,也已丑得够吓人了。
  无论谁看到这人,心里难免要冒出一股寒气。
  四个黄衫人竟一齐迎了出去,躬身行礼。
  这独腿人已摆了摆手。
  笃、笃、笃——人也走入了小店。
  孙驼子这时看出他身上穿的也是件杏黄色的长衫,却将下摆掖在腰带里,已脏得连颜色都分不清了。
  这件脏得要命的黄衫上,却镶着两道金边。
  青面汉子瞧见这人走进来,脸色似也变了变。
  那辫子姑娘更早已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独腿人三角眼里光芒闪动,四下一扫,看到那青面汉子时,他似乎皱了皱眉,转身道:你们辛苦了。
  他相貌凶恶,说起来却温和得很,声音也好听。
  四个黄衫人齐地躬身道:不敢。
  独腿人道:全都带来了么?
  黄衫人道:一共四十九人,全都到齐了。
  独腿人道:你能确定他们是为那件事来的么?
  黄衫老人道:在下等已调查确实,这些人都在三天内赶来的,想必都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否则怎会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
  独腿人点了点头,道:调查清楚了就好,咱们可不能错怪了好人。
  黄衫老人道:是。
  独腿人道:咱们的意思,这些人明白没有?
  黄衫老人道:只怕还未明白。
  独腿人道:那么你就去向他们说明白。
  黄衫老人道:是。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缓缓道:我们是什么人,各位想必已知道了,各位的来意,我们也清楚得很。
  接着道:各位想必都接到了同样的一封信,才赶到这里来的。
  大家既不敢点头,又握说错了话,只能在鼻子里嗯了一声,几十个人鼻子里同时出声,那声音实在奇怪得很。
  黄衫老人道:但凭各位的这点本事,就想来这里打主意,只怕还不配,所以各位还是站在这里,等事完再瞳的好,我们可以保证各位的安全,只要各位站着不动,绝没有人会来伤及各位毫发。
  他淡笑道:各位想必都知道,我们不到不得已时,是不伤人的。
  他说到这里,突然有人打了个喷×。
  那人正是水蛇胡媚。
  女人为了怕自己的腰肢看来太粗,宁可冻死也不肯多穿件衣服的,大多数女人都有这种毛病。
  胡媚这种毛病更重。
  她穿得既少,巷堂里的风又大,她一个人站在最前面,恰好迎着风口,吹了半个多时辰,怎会不着凉。
  胡媚一打喷×,头上顶着的铜钱就跌了下来。
  只听叮的一声,铜钱掉在地上,骨碌碌流通出去好远,不但胡媚立刻面无人色,别的人脸色也变了。
  黄衫老人皱了眉道:我们的规矩,你不知道?
  胡媚颤声道:知——知道。
  黄衫老人摇了摇头,道:既然知道,你就未免太不小心了。
  胡媚身子发抖道:晚辈绝不是故意的,求前辈饶我这一次。
  黄衫老人道:我也知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却也不能坏了规矩,规矩一坏,威信无存,你也是老江湖了,这道理你总该明白。
  胡媚转过头,仰面望着胡非,哀唤道:大哥,你——也不替我说句话?
  胡非缓缓闭起眼睛,面颊上肌肉不停颤动,道:我说了话又有什么用?
  胡媚凄笑道:我明白——我不怪你!
  她目光移向杨承祖:小杨你呢?——我就要走了,你也没有话对我说?
  杨承祖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面,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胡媚道:你难道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杨承祖索性将眼睛也闭上了。
  胡媚突然笑了起来,指着杨承祖道:你们大家看看,这就是我的情人,这人昨天晚上还对我说,只要我对他好,他不惜为我死的,但现在呢?现在他连看都不敢看我,好像只要看了我一眼,就会得麻疯病似的——
  她笑声渐渐低沉,眼泪却已流下面颊,喃喃道:什么叫做情?什么叫做爱?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死了反倒好些,也免得烦恼——
  说到这里,她忽然就地一滚,滚出七八尺,双手齐扬,发出了数十点寒星,带着尖锐的风声,击向那黄衫老人。
  她身子也已凌空掠过,似乎想掠入高墙。
  水蛇胡媚以暗器轻功见长,身手果然不俗,发出的暗器又多、又急、又准、又狠!
  黄衫老人,却只是淡淡地皱了皱眉,道:这双何苦?
  他说话走路都是慢吞吞的,出手却快得惊人,这短短四个字说完,数十点寒星已都被他卷入袖中。
  胡媚人刚掠起,骤然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砰的撞到墙上,自墙上滑落,耳鼻五官都已沁出了鲜血。
  黄衫老人道:你本来可以死得舒服些的,又何苦多此一举。
  胡媚手捂着胸膛,不停地咳嗽,咳一声,一口血。
  黄衫老人道:但你临死前,我们还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胡媚道:这也是你们的规矩?
  黄衫老人道:不错。
  胡媚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你们都答应我?
  黄衫道:你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们可以替你去做,你若有仇未报,我们也可以替你去复仇!
  他淡淡地笑了笑,悠然接着道:能死在我们手上的人,运气并不错。
  胡媚露出了一种异样的光芒,道:我既已非死不可,不知可不可以选个人来杀我。
  黄衫老人道:那也未尝不可,却不知你想选的是谁?
  胡媚咬着嘴唇,一字字道:就是他,杨承祖!
  杨承祖脸色立刻变了,颤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想害我?
  胡媚道:你对我虽是虚情假意,我对你却是情真意浓,只要能死在你的手上,我死也甘心了。
  黄衫老人道:杀人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你难道从未杀过人么?
  他挥了挥手,就有个黄衫大汉拔出了腰刀,走过去递给杨承祖,笑道:这把刀快得很,杀人一定用不着第二刀!
  杨承祖情不自禁摇了摇头,道:我不——
  刚说到不字,他头顶上的铜钱也掉了下来。
  叮的一声,铜钱掉在地上,直滚了出去。
  杨承祖整个人吓呆了。
  胡媚疯狂般大笑起来,格格笑道:你说过,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下去,现在你果然要陪我死了,你这人总算还有几分良心——
  杨承祖全身发抖,突然狂吼一声,大骂道:你这娇妇,你好毒的心肠!
  他狂吼着夺过那把刀,一刀砍在胡媚脖子上,鲜血似箭一般飞溅而出,染红了杨承祖的衣服。
  他喘着气,发着抖,慢慢地抬起头。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冷冷在望着他。
  夜色凄迷,不知何时起了一片乳白色的浓雾。
  杨承祖跺了跺脚,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脖子上抹了过去。
  他的尸体正好倒在胡媚身上。
  孙驼子这才明白这些人走路时为何那般小心了,原来要是产一不小心将头顶上的铜钱掉落,就非死不可。
  这些黄衫人的规矩不但太可怕,也太可恶。
  那青面汉子根本无动于衷,对这种事似已司空见惯。
  就在这时,那独腿人忽然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那青面瘦长汉子的桌前,在对面坐下。
  青面汉子慢慢地抬起头,盯着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孙驼子却忽然紧张起来,就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立刻就要发生了。
  他觉得这两人的眼睛都像是刀,恨不得一刀刺入对方的心里。
  雾更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独腿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
  他笑得很特别,很奇怪,一笑起来,就令人立刻忘了他的凶恶和丑陋,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亲切。
  他微笑着道:阁下是什么人,我们已知道了。
  青面汉子道:哦!
  螯腿人道:我们是什么人,阁下想必也已知道。
  青面汉子冷道:近两年来不知道你们的人,只怕很少。
  独腿人笑了笑,慢慢地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和那黄衫人取出的一样,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就连孙驼子也忍不住想瞧瞧信封上写的是什么。
  独腿人将这封信用手压在桌上了,微笑着道:阁下不远千里而来,想必也是为了这封信来的。
  青面汉子:不错。
  独腿人道:阁下可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么?
  青面汉子:不知道。
  独腿人道:据我们所知,江湖中接到这样信的至少有一百多位,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信是谁写的,我们也曾四下打听,却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青面汉子道:若连你们也打听不出,还有谁能打听得出!
  独腿人道:我们虽不知道信是谁写的,但他的用意我们却已明白。
  青面汉子道:哦?
  独腿人道:他将江湖中成名的豪杰引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大家争奈埋在这里的宝物,然后自相残杀!他才好得渔翁之利。
  青面汉子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来?
  独腿人道:正因他居心险恶,所以我们才非来不可。
  青面汉子道:哦?
  独腿人笑了笑道:我们到这里来,就为的是要劝各位莫要上那人的当,只要各位肯放手,这一场祸事就可以消弥无形了。
  青面汉子冷笑道:你们的心肠倒真不错。
  独腿人似乎根本听不出他话中的刺,还是微笑道:我们只希望能将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让大家都能安安静静地过几年太平日子。
  青面汉子道:其实此间是否真有宝藏,大家谁也不知道。
  独腿人拊掌道:正是如此,所以大家若是为了这种事而拼命,岂非太不值得了。
  青面汉子道:但我既已来了,好歹也得看他个水落石出,岂是别人三言两语就能我打发走的。
  独腿人立刻沉下了脸,道:如此说来,阁下是不肯放手的了?
  青面汉子冷笑道:我就算放了手,只怕也轮不到你们!
  独腿人道:除了阁下外,我倒想不出还有谁能跟我们一争长短的。
  他将手里的铁拐重重一顿,只听笃的一声,火星四溅,四尺多长的铁拐,赫然已有三尺多插入地下。
  青面汉子神色不变,冷冷道:果然好功夫,难怪百晓生作兵器谱,要将你这只铁拐排名第八。
  独腿人厉声道:阁下的蛇鞭排名第七,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青面汉子:我也正想要你们见识见识!

第二十九章 长眼睛的鞭子

  只青面汉子左手轻在桌上一按,人已凌空飞起,只听呼的一声,风声激荡,右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条乌黑的长鞭。
  他的手一抖,长鞭已带着风声向圆圈里的一群人头顶上卷了过去,只听叮叮当当一连串声音,四十多枚铜钱一齐跌落在地上。
  这四十几人可说没有一个不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但能将一条鞭子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却是谁也没有见过。
  鞭子到了他手上,就像是忽然变活了,而且还长了眼睛。
  四十几人互相瞧了一眼,忽然同时展动身形,穿墙的穿墙,上房的上房,但见满天人影飞舞,刹那间就逃得干干净净。
  那黄衫老人脸色也变了,厉声道:你要了他们的夺命金钱,难道是准备替他们送命么?
  独腿人冷笑道:有神鞭西门柔的一条命,也可抵得过他们四十几条命了!
  他铁拐斜扬,一只脚站在地上,整个人好像钉在地上似的,稳如泰山。
  黄衫老人双手一伸一缩,自长袖中退出了一对判官笔。
  敢用这种兵器的武功就不会弱。
  四个人身形展动,已将那青面汉子西门柔围住。
  只有那独眼黄衣人却退了几步,反手拉开了衣襟,露出了前胸的两排刀带,带上密密地插着七七四十九柄标枪,有长有短,长的一尺三寸,短的六寸五分,枪头的红缨鲜红如血!
  五个人的眼睛都瞬也不瞬地盯在西门柔手里的长鞭上,显然都对这条似乎长着眼睛的鞭子有些戒惧之心。
  独腿人阴恻恻一笑,道:我这四位朋友的来历,阁下想必已看出来了吧。
  西门柔道:我早就看出来了。
  独腿人道:按理说,以我们五人的身份,本不该联手对付你一个,只不过今日的情况却不同。
  西门柔冷笑道:江湖中以多为胜的小人我也见得多了,又不止你们五个。
  独腿人道:我本不想取你性命,但你既犯了我们的规矩,我们怎能再放你走,规矩一坏,威信无存,这道理你自然也明白。
  西门柔道;我若一定要走呢?
  独腿人道:你走不了的!
  西门柔忽然大笑道:我若真要走时,凭你们还休想拦得住我!
  独腿人大喝一声,铁拐横扫出去。
  这一拐扫出,虽是一招平平常横扫千军,但力道之强,气势之壮,却当真无可伦比!
  西门柔长笑不绝,鞭子旋转更急,他的人已突然冲天飞起。
  那独眼大汉双手齐扬,一霎间发出了十三柄标枪,但见红缨闪动,带着呼啸的风向西门柔打了过去。
  长的标枪先发,短的标枪却先至,只听喀嚓、喀嚓连串的声音,长长短短一十三根标枪全都被旋转的鞭子拗断,断了的标枪向四面八方飞出,有的飞入高墙,有的钉在墙上,余力犹未尽,半截枪杆仍在嗡嗡的弹动不歇,枪头的红缨都被抖散了,一根根落下来,随风飞舞。
  西门柔的人却像是阵龙卷风越转越快越转越高,再几转便转入浓雾中,瞧不见了。
  独腿人喝道:追!
  他铁拐笃的一点,人也冲天飞起,这一条腿的人竟比两条腿的人轻功还高得多,霎眼间也消失在浓雾中。
  但铁拐扫动时所带起的风声仍远远传来,所有的黄衫人立刻都跟着这风声追了下去,巷堂里立刻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只留下一滩血泊、两具尸体。
  若不是这两具尸身,孙驼子真以为这只不过是场梦。
  只见那老头子不知何时已清醒了,眼睛里连一点酒意也没有,他目送黄衣人一个个走远,才叹了口气道:难怪西门柔的蛇鞭排名还在青魔手之上,看他露了这两手,就已不愧神鞭两字,百晓生毕竟还是有眼光的。
  辫子姑娘道:武林中用鞭子的人,难道真没有一个能强过他吗?
  老头子道:软兵刃能练到他这种火侯的,三十年来还没有第二个。
  辫子姑娘道:那一条腿的怪物呢?
  老头子道:那人叫诸葛刚,江湖中人又称他横扫千军,掌中一金钢铁拐重六十三斤,天下武林豪杰所使的兵器,没有一个比使更重的了。
  辫子姑娘笑道:一个叫西门柔,一个叫诸葛刚,看来两人倒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
  那老头子取出锭银子放在桌上,扶着他孙女儿的肩头,蹒跚着走了出去,也渐渐地消失在无尽的夜雾里。
  孙驼子望着他的背影,又出了半天神,回过头,才发现酒鬼不知何时也已醒了,而且已走到神鞭西门柔方才坐过的桌子前,拿起了诸葛刚方才留在桌上的那封信。
  孙驼子笑道:你今天可真不该喝醉的,平白错过了许多场好戏。
  那酒鬼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真正的好戏也许还在后头哩,只怕我想不看都不行。
  孙驼子皱了皱眉,他觉得今天每人说话都好像有点阴阳怪气,好像每个人吃错了药似的。
  那酒鬼已抽出了信,只瞧了两眼,苍白的脸上突然又泛起了一阵阵异样的红晕,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孙驼子忍不住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那酒鬼道:没——什么?
  孙驼子眨了眨眼,道:听说那些人全都是为了这封人来的。
  那酒鬼道:哦?
  防驼子笑道:他们还说这里有什么宝藏,那才真是活见鬼了。
  他一面抹着桌子,一面又道:你想不想喝酒?今天我请你。
  他听不到回答,转过头,只见那酒鬼正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地遥望着远方,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他目中虽也没有醉意,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
  孙驼子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就看到了高墙内小楼上的那一点孤灯,在浓雾中看来,这一孤灯仿佛更遥远了——-
  孙驼子回到后院的时候,三更早已过了。
  院子里永远是那么静寂,那酒鬼屋子里灯光还在亮着,门却没有关起,被风一吹,吱吱地发响。
  孙驼子想起地天晚上的事,立刻就走了过去,敲着门道:你睡了么?为何没关门?
  屋子里寂静无声。
  孙驼子将门轻轻推开一线,探头进去,只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根本就没有人睡过。
  那酒鬼已不见了。
  三更半夜的,他会跑到哪里去?
  孙驼子皱了皱眉,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凌乱,床上堆着十七八块木头,但却瞧不见那把刻木头的小刀,桌子上还有喝剩下的半壶酒。
  酒壶旁有一团揉绉了的纸。
  孙驼子认得这张纸正是诸葛刚留下来的那封信。
  他忍不住用手将信纸摊平,只见上面写着:九月十五日,兴云庄有重宝将现,盼阁下勿失之交臂。
  就只这短甜美的三句话,下面也没有署名,但信上说的越少,反而越能引起别人的好奇之心。
  写信的这人,实在很懂得人的心理。
  孙驼子皱起了眉,面上也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他知道兴云庄就是他小店对面那巨大的宅第,但却再也想不出那酒鬼会和兴云庄有什么联系!

第三十章 漫漫的长夜

  夜雾凄迷,木叶凋零,荷塘内落满了枯叶,小路上荒草没径,昔日花红柳绿、梅香菊冷的庭院,如今竟充满了森森鬼气。
  小桥的尽头,有三五精舍,正是冷香小筑。
  在这里住过的有武林中第一位名侠,江湖中第一位灵人,昔日此时,梅花已将吐艳,香气醉沁人心。
  但现在,墙角结着蛛网,窗台积着灰尘,早已不复再现昔日的风流遗迹,连不老的梅树都已枯萎。
  漫漫长夜已将尽,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只见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看来是那么落拓、憔翠,但他的神采看来却仍然是那么潇洒,目光也亮得像是秋夜的寒星。
  他萧然走过小桥,看到枯萎的梅树,他不禁发出了深长的叹息,梅花本也是他昔日的良伴,今日却和人同样憔悴。
  然后他的人忽然如燕子般飞起!
  小楼上的窗子是关着的。
  窗棂上百条裂痕,从这裂痕中望进去,就可以看到那孤零寂寞的人,正面对着孤灯,在缝着衣服。
  她的脸色苍白,美丽的眼睛也已推动了昔日的光采。
  她全上全没有表情,看来是那么冷淡,似乎早已忘却了人间的欢乐,也已忘却了红尘的愁苦。
  她只是坐在那里,一针针地缝关,让青春在针尖溜走。
  衣服上的破洞可以缝补,但心灵上的创伤却是谁也缝补不了的——
  坐在好对面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他长得很清秀,一双灵活的眼睛使他看来更聪明,他的脸色也那么苍白,苍白得使人忘了他还是个孩子。
  他正垂着头,在一笔笔地练字。
  他年纪虽小,却已学会了忍耐寂寞。
  那落拓的人幽灵般伏在窗外,静静地瞧着他们。
  他眼有已现出了泪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孩子忽然停下了笔,抬起了头,望着桌上闪动的火焰,痴痴地出了神。
  那妇人也停下针线,看到了她的孩子,她目中就流露出说不尽的温柔,轻轻道:小云,你在想什么?
  孩子咬着嘴唇,道:我正在想,爹爹不知在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妇人的手一阵颤抖,针尖扎在她自己的手指上,但却似乎一未感觉到痛苦,她的痛苦在心里。那孩子道:妈,爹爹为什么突然走了呢?到现在已两年了,连音讯都没有。
  妇人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他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
  那孩子突然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狡黠之色,道:但我却知道他是为什么走的。
  妇人轻轻道:你小小的孩子,知道什么?
  那孩子道:我当然知道,爹爹是为了怕李寻欢回来找他报仇才走的,他只要一听到李寻欢这名字,脸色就立刻改变了。
  妇人想说话,到后来所有的话都变做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也知道孩子懂得很多,也许太多了。
  那孩子又道:但李寻欢却始终没有来,他为什么不来看看妈呢?
  妇人的身子似又起一阵颤抖,大声道:他为什么要来看我?
  小孩笑道:我知道他一直是妈的好朋友,不是吗?
  妇人的脸色更苍白,忽然板着脸道:天已快亮了,还不去睡?
  孩子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睡,是为了陪妈的,因妈这两年来晚上总是睡不着,连孩儿我看了心里都难受得很。
  妇人缓缓地阖起眼睛,一连串眼泪流下面颊。
  那孩子站起来笑道:但我也该去睡了,明天就是妈的生日,我得早些起来——
  他笑着走过,在那妇人的面颊上亲了亲,道:妈也该睡了,明天见。
  他笑着走了出去,一到门外,笑容就立刻瞧不见了,目中露出一种怨毒之色,道:李寻欢,别人都怕你,我不怕你,总有一天,我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妇人目送着孩子走出门,目中充满了痛苦,也充满了怜惜,这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
  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孩子是她的命,他就真做了什么令她伤心的事,真说了什么令她伤心的话,她都还是同样地疼爱他。
  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永无止境,永无条件的。
  她又坐了下来,将灯火挑得更亮了些。
  每天夜色降临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畏惧。
  就在这时,她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咳嗽声。
  她脸色立刻变了。
  她整个人似乎已若然僵木,呆呆地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那窗子,目中似乎带着些欣喜,又似乎带着些恐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口,用一只正在颤抖的手,慢慢地推开窗户,颤声道:什么人?
  四下哪有什么人影。
  那妇人目光芒然四下搜索着,凄然:我知道你来了,你既然来了,为可不出来和我相见呢?
  没有人声,也没有回应。
  那妇人长长叹了口气,黯然;你不愿和我相见,我也不怪你,我们的确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她声音越来越轻,又呆呆的立了良久,才缓缓关起窗子。
  大地似已完全被黑暗所吞没。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
  但黑暗毕竟也有过去的时候,东方终于现出了一丝曙光。小楼前的梧桐树后,渐渐现出了一条人影。
  他就这亲戚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头发、衣服,几乎都已被露水湿透。
  他目光始终痴望着那小楼上的窗户,仿佛从未移动过,他看来是那么苍老、疲倦、憔悴——
  他正是昨夜那宛如幽灵般白雾中出现的人,也正是那在孙驼子小店终日沉醉不醒的酒鬼!
  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心里却在呼唤:
  诗音,诗音,你并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虽不能见你的面,可是这两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你附近,保护着你,你可知道吗?
  一线骄阳划破了晨雾,天色更亮了。
  这人以手掩着嘴,勉强忍住咳嗽。
  然后,他缓缓走到那门房小屋前。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了。
  一推开门,立刻就有一股廉价的劣酒气扑鼻而来,屋里又脏又乱,一个人伏在桌上,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个酒瓶。
  又是个酒鬼。
  他自嘲地笑了笔,开始敲门。
  伏在桌上的人终于醒了,抬起头,才看出满面都是麻子,满面都是被劣酒侵蚀的皱纹,须发已白了。
  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的亲生父亲。
  他醉眼惺忪的四面瞧着,喃喃道:大清早就有人来敲门,撞见鬼了么?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真的见到那落拓的中年人,皱眉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怎么来的?
  他嗓子越来越大,似又恢复了几分大管家的气派。
  落拓的中年人笑道:两年前我们见过面,你不认得我了吗?
  麻子看了他几眼,惊喜道:原来是李——
  落拓的中年人不等他跪下,已扶住了他,微笑着缓缓道:你还认得我就好,我们坐下来说话。
  麻子陪着笑道:小人怎会不认得大爷你呢?上次小人有眼无珠,这次再也不会了,只不过,大爷你这两年来的确老了许多。
  落拓的中年人似乎也有些感叹道:你也老了,大家都老了,这两年来,你们日子过得还好么?
  麻子叹道:在别人面前,我也许还会吹牛,但在大爷面前——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着道:不瞒大爷,这两年的日子,连我都不知怎么混过去的,今天卖幅字画,明天卖张椅子来度日,唉——
  落拓的中年人皱眉道:家里难道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麻子低下了头。
  落拓的中年人道:龙四爷走的时候,难道没有留下安家的费用。
  麻子摇了摇头,眼睛都红了。
  落拓的中年人脸色更苍白,又不住咳嗽起来。
  麻子道:夫人自己本还有些首饰,但她的心肠实在太好了,都分给了下人们,叫他们变卖了做些小生意去谋生——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亏待了别人。
  说到这里,他语声已有些哽咽。
  落拓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感叹道:但你却没有走,实在是个很忠心的人。
  麻子笑了,呐呐道:小人只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
  落拓的中年人柔声道:你也用不自谦,我很了解有些人的脾气虽然不好,心却是很好的,只可惜很少有人了解他们而已。
  麻子的眼睛似又红了,勉强笑道:这酒不好,大人若不嫌弃,将就着喝两杯吧。
  他殷勤地倒酒,才发现酒瓶已空了。
  落拓的中年人展颜笑道;我倒不想喝酒,只想喝杯茶——你说奇不奇怪,我也居然想喝茶了,许多年来,这倒破题儿第一次。
  麻子也笑了,道:这容易,我这去替大爷烧壶水,好好地沏壶茶来。
  落拓的中年人道:你无论遇着谁,千万都莫要提起我在这里。
  麻子笑道:大爷你放心,小人现在早已不敢再多嘴了。
  他兴冲冲地走了出去,居然还未忘记掩门。
  落拓的中年人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来,黯然自语:诗音,诗音,你如此受苦,都是我害了你,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阳光照上窗户,天已完全亮了。
  茶叶并不好。
  但茶只要是滚烫的,喝起来总不会令人觉得难以下咽,这正如女人,只要年轻,就不会令人觉得太讨厌。
  落拓的中年人慢慢地啜着茶,忽然笑道:我以前有个很聪明的朋友,曾经说过句很有趣的话。
  麻子陪笑道:大爷你自己说话就有趣得很。
  落拓的中年人道:他说,世上绝没有喝不醉的酒,也绝没有难看的少女,他还说,他就是为了这两件事,所以才活下去的。
  他目中带着笑意:其实真正好的酒要年代越久才越香,真正好的女人也要年纪越大才越有味道。
  麻子显然还不能领略他这句话的味道,怔了半晌,替这落拓的中年人倒了杯茶,才问道:大爷你这次回来,可有什么事吗?
  落拓的中年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人说了,这地方有宝藏——-
  麻子大笑道:宝藏?这地方当真有宝藏,那就好了。
  他忽又敛去了笑容,眼角偷偷瞟着落拓的中年人,试探着道:这地方若真有宝藏,大爷你总该知道。
  落拓的中年人叹了口气道:你我虽不信这里有宝藏,怎奈别人相信的却不少。
  麻子:造谣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造这种谣?
  落拓的中年人沉吟着道:他不外有两种用意,第一想将一些贪心的人引到这里来,互相争夺,互相残杀,他也好混水摸鱼。
  麻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落拓的中年人目光闪动,缓缓道:我已有许多年未曾露面了,江湖中许多人都在打听我的行踪,他这么样做,就是为了要引我现身,诱我出手!
  麻子挺胸道:出手就出手,有什么关系,也好让那些人瞧瞧大爷你的本事。
  落拓中年人苦笑道:这次来的那些人之中有几个连我都对付不了!
  麻子吃惊道:这世上难道真还有连大爷你都对付不了的人么?
  落拓的中年人还未说话,突然大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喊道:借问这里可是龙四爷的公馆么?在下等特来访。
  麻子喃喃道:奇怪,这里已有两年连鬼都没有上门。今天怎么会突然来了客人。
  过了约半个时辰,麻子才笑嘻嘻地回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原来是夫人的生日,连我都忘了,难为这些人倒还记得,是特地来向夫人祝寿的。
  落拓的中年人沉思着,问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麻子:一共有五位,一位是很有气派的老人家,一位是个很帅的小伙子,还有位是个独眼龙,最可怕的是个脸色发绿的人。
  落拓的中年人皱眉道:其中是否还有位一条腿的跛子?
  麻子点头道:不错——大爷你怎会知道的,难道也认得他们么?
  落拓的中年人低低地咳嗽,目中却已露出了比刀还锐利的光芒。
  麻子却未注意,笑着又道:这五人长得虽有些奇形怪状,但送的礼倒真不轻,就连龙四爷以前在的时候,都没有人送过这么重的礼。
  落拓的中年人道:哦?
  麻子:他们送的八色礼物中,有个用纯金打成的大钱,至少也有四五斤重,我倒真还未见过有人出手这么大方的。
  落拓的中年人皱了皱眉道:他们送的礼,夫人可收下了么?
  麻子道:夫人本来不肯收的,但那些人却坐在客厅里不肯走,好殚也要见夫人一面,还说他们本是龙四爷的好朋友,夫人没法子,只好叫少爷到客厅里去陪他们了。
  他笑道:大爷莫看少爷小小年纪,对付人可真有一套,说起话来比大人还老到,那几位客人没有一个不夸他聪明绝顶的。
  落拓的中年人凝注着杯中的茶,喃喃道:这五人既已来了,还会有些什么人来呢?还有什么人敢来呢?
  诸葛刚、高行空、燕双飞、唐独和上官飞此刻正在那具已大半被搬空的大厅里,一和个穿红衣服的孩子说话。
  这五人虽然都是目空一切的江湖枭雄,此刻对这孩子并没有丝毫轻慢之态,说话也客气得很。
  只有上官飞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能使这冷漠的少年开口的。
  诸葛刚面上又露出了亲切和蔼的笑容,道:少庄主惊才绝艳,意气飞发,他日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但望少庄那时莫要将我们这些老废物视如陌路,在下等就高兴得很了。
  那孩子也笑道:晚辈他日的成就若能有前辈们一半,就心满意足,但那也全得仰仗前辈们的提携。
  诸葛刚拊掌大笑道:少庄主真是会说话,难怪龙四爷——
  他笑声突然停顿,目光凝注着厅外。
  只见那麻子又已肃容而入,跟着他走进来的,是个黑布黑袍、黑鞋黑袜、背后斜背着柄乌鞘长剑的黑衣人。
  他身材高大而魁伟,比那麻子几乎宽一倍,但看来却丝毫不见臃肿,反而显得很瘦削矫健。他面上带着种奇异的死灰色,双眉斜飞,目光睥睨间,骄气逼人,颌下几缕疏疏的胡子,随风飘散。
  他整个人看来显得既高傲、又潇洒,既严肃、又不羁。
  无论谁只要瞧了他一眼,就知道他绝不会是个平凡的人。
  诸葛刚等五人对望了一眼,似乎也都在探询此人的来历。
  那穿红衣裳的孩子早已迎下石阶,抱拳笑道:大驾光临,蓬壁生辉,晚辈龙小云——
  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截口道:你就是龙啸云的儿子?
  龙小云躬身道:正是,前辈想必是家父的故交,不知高姓大名?
  黑衣人淡淡道:我的名姓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
  他大步走上石阶,昂然入厅。
  诸葛刚等五人站起相迎,诸葛刚抱拳笑道:在下——-
  他只说了两个字,黑衣人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们,你们却不必打听我的来历。
  诸葛刚道:可是——
  黑衣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的来意和你们不同,我只是来瞧瞧的。
  诸葛刚展颜笑道:既然如此,那真是再她也没有了,等此间事完,在下等必有谢意!
  黑衣人道:我不管你们,你们也莫要管我,大家互不相涉,为什么要谢谢?
  他找了张椅子坐下,竟闭目养起神来。
  诸葛刚等五人又对望了一眼。
  高行空微笑道:久闻此间乃江湖第一名园,不知少庄主可否带领在下等四处瞧瞧。
  龙小云叹了口气道:晚辈无能,致使家道中落,庭园荒废——-
  高行空正色截口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十年来此间名侠美人高士辈出,纵是三五芭舍,也已是令人大开眼界了。
  龙小云道:既是如此,各位请。
  忧的一声,寒鸦掠起。
  一行人穿过小径,漫步而来。
  当先带路的是龙小云,走在最后的就是那黑衣人,他眼睛半张半合,双手都缩在袖中,神情似乎十分萧索。
  龙小云指着远处一片枯萎了的梅林,道:那边就是冷香小筑。
  燕双飞眼中光芒闪动,道:听说小李探花昔日就住在那里?
  龙小云低下了头,道:不错。
  燕双飞手掌轻抚着隐形在长衫中的飞枪,冷笑着道:他是飞刀,我是飞枪,有一日若能和他较量较量,倒也是快事。
  黑衣人远远地站着,道:你若真能和他较量,那就是怪事了。
  燕双飞霍然转过身,怒目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