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剑客无情剑
   —古龙
第八十五章 错的是谁呢

  外面虽下着雨,屋子里却还是很干燥,因为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窗户很小,离地很高。
  窗户永远都是关着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雨也洒不进来。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谁也看不出这墙是土石所筑,还是铜铁所铸?但谁都能看得出这墙很厚,厚得足以隔绝一切。
  屋子里除了两张床和一张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没有椅,没有凳,甚至连一只杯子都没有。
  这屋子简直比一个苦行僧所住的地方还要简陋。
  江湖中声名最响,势力最大,财力也最雄厚的“金钱帮”帮主,竟会住在这么样的地方。
  李寻欢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着他,悠然道:“这地方你满意了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道:“这地方至少很干燥。”
  上官金虹道:“的确很干燥,我可以保证连一滴水都没有。”
  他淡淡接着道:“这地方一向没有茶,没有水,没有酒,也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流过一滴眼泪。”
  李寻欢道:“血呢?有没有人在这里流过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没有——就算有人想死在这里,还没有走到这里之前,血就已流干了。”
  他冷冷接着道:“我若不想要他进来,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进这屋子。”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老实说,活着住在这里虽然不舒服,但死在这里倒不错。”
  上官金虹道:“哦?”
  李寻欢道:“因为这地方本来就像是坟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欢,我不妨就将你埋在这里。”他目中又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指了指脚下的一块地,接着道:“就埋在这里,那么以后我每天站在这里的时候,就会想到‘小李探花’就在我的脚下,我做事就会更清醒。”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样会被人踩在脚下的,一想到你的榜样,我当然就能警惕自己。”
  李寻欢淡淡道:“但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若是大多了,岂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会痛苦,从来没有过。”
  李寻欢道:“那只因你也从来没有快乐过……有时我很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动,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有些人也许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但还有些却更可怜,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盯着他,道:“也许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李寻欢道:“因为我已知道死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不等上官金虹说话,接着又道:“在你眼中,看来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寻欢道:“既然我已死定了,就不必再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烦恼,你呢?”
  他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长长伸了个懒腰,带着笑道:“现在我想坐,就坐下来,想闭起眼睛,你能不能?”
  上官金虹的拳握紧。
  李寻欢道:“你当然不能,因为你还要担心很多事,还要提防我。”
  他坐得更舒服了些,悠然道:“所以,至少现在我总比你舒服多了。”
  上官金虹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既然已答应过不让你湿淋淋的死,本想等你衣服一干透就出手的,可是现在我主意又变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现在我不但要给你套干净的衣服,还要给你一壶酒,因为你说的话实在很有趣,能听到死人说如此有趣的活,实在不容易。”
  龙小云蜡曲在被窝里,似已睡着,但地上却有几个湿淋淋的脚印还未于透。
  燃着灯,灯芯已将燃尽,黯淡的灯光使这半旧的客栈看来更阴森森的,仿佛全无生气。
  林诗音悄悄推开门,悄悄走了进来。
  慈母的脚步永远都那么轻,她们宁可自己彻夜不眠,也不忍惊醒孩子的梦。
  龙小云也许已不再是孩子了,也许比大多数人都深沉世故,但当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看来却还是个孩子。
  他的脸还是这么小,这么苍白,这么瘦弱,无论他做过什么事,他毕竟还是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对人生还是充满了迷惆。
  林诗音悄悄的走到床前,凝视着他,心里只觉得一阵酸楚。
  这是她唯一的骨肉,是她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
  她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他的。
  可是现在……
  林诗音猛然回身,将灯芯挑起。
  “无论如何,我都要再看他几眼,多看他几眼,以后……”
  以后的事她不敢再想,不忍再想。
  她眼泪已夺眶而出。
  龙小云眼睛虽然闭得很紧,但眼角似也有泪痕留下。
  他身子突然发抖,是太冷?还是在做噩梦?
  林诗音俯下身,想为他将被拉紧些。
  她忽然发觉被是湿的,龙小云的衣服也是湿的,湿透。
  林诗音怔住,怔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原来你也出去过。”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闭着嘴,闭得更紧。
  林诗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后面跟着我?”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
  林诗音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全都听见了?”
  龙小云忽然往被窝里拿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高高举起,道:“拿去。”
  林诗音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你岂非正是为了要拿这东西才回来的么?”
  林诗音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我是回来看你的。”
  龙小云道:“若不是为了这东西,你还会回来看我?”
  他忽然张开眼睛,盯着他的母亲。
  他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道:“你本就打算离开我,若不是为了这样东西,你只怕早就走了。”
  林诗音黯然道:“我的确准备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我……”
  龙小云打断了她的话,道:“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林诗音道:“你知道?”
  龙小云道:“你要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林诗音又怔住了。
  龙小云嘎声道:“你准备用这本‘怜花宝鉴’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他将手里的油纸包抛到林诗音面前,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拿去?为什么还不去?”
  林诗音身子摇了摇,似已支持不住。
  龙小云道:“有了这本‘怜花宝鉴’,上官金虹一定会见你的,因为他也是练武的,见了这东西也会心动。”
  他咬着牙,接着又道:“你想利用这机会跟他拼命,但你当然也知道要他死并不容易,所以你这么做,只不过是想将他先抱住,能将他多抱住一刻,李寻欢就能多活一刻,阿飞也许就能及时赶去救他!”
  林诗音黯然无语。
  龙小云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每句话都说到她心里去了。
  她已没什么话可说。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确对你很好,你为了他就算连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也没有人能说你不对。”
  他抖得更厉害,接着又道:“可是你有没有替别人想过,有没有替我想过,我毕竟是你的儿子……我……我……”
  林诗音的心就像是被针在刺着,忍不住握紧了她儿子的手,道:“我当然也替你想过,我……”
  龙小云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道:“你替我想过,我知道,你要我明天早上到那里去等他们,你既已为他死了,他们见到我!自然一定会好好的照顾我。”
  他嘎声接着道:“可是你又怎知一定能救得了他呢,他若看到你死了,心里岂非更乱,更难受,就算阿飞能赶去,他也未必能活得了。”
  林诗音的身子也已开始发抖。
  龙小云道:“何况,就算他能活下去,就算他肯照顾我,我也不会跟着他的,我根本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林诗音凄然道:“为什么?”
  龙小云咬着牙,道:“因为我恨他!”
  林诗音道:“但是你已经……”
  龙小云又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恨他,并不是因为他废了我的武功。”
  林诗音道:“那么你是为了什么?”
  龙小云嘶声道:“我恨他为什么不是我的父亲,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他的儿子,我若是他的儿子,你岂非就不会离开我了,一切事岂非全部会好得多?”
  他突然伏在枕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林诗音心已碎了,整个人已崩溃。
  她只觉再也支持不住,终于倒了下去,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这孩子若是他的儿子,他若是我的丈夫……”
  这念头她连想都不敢去想,但在她心底深处,她又何尝没有偷偷的想过?
  不幸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更不幸,更痛苦。
  但错的只是父母,孩子并没错,为什么也要跟着受惩罚,跟着受苦?
  林诗音挣扎着爬起,扑在她儿子身上,泪如雨下,嘎声道:“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做我们的孩子实在不容易……”
  窗外突然传人一声凄凉而沉重的叹息。
  一人便咽着道:“你并没有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
  龙啸云。
  以前见过他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也会变得如此狼狈,如此憔悴。
  他就站在门口,竟似没有勇气走进这屋子。
  龙小云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仿佛想唤他一声:“爹”。
  但他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龙啸云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儿子。”
  林诗音淬然回首。
  龙啸云目光转向她,黯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妻子。我这人活着本就是多余的。”
  林诗音道:“你……”
  龙啸云不让她说话,又道:“可是我却一心要做你们的好父亲,你们的好丈夫,只不过……看来我并没有做好,我什么事全部做错了。”
  林诗音瞧着他。
  他本是个最讲究衣着,最着意修饰的人,他本来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永远都生气勃勃。
  但现在呢?
  林诗音心里忽也涌起一种怜惜之意,黯然道:“我也对不起你,我也没有做你的好妻子。”
  龙啸云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这不能怪你,只怪我,我若没有遇见你,没有遇见李寻欢,你们全部不会变成这样子,全部会很幸福。”
  可是他自己的命运岂非包是因此而改变的?
  他若没有遇到李寻欢,岂非囱不会变成这样子?
  林诗音泪又流下,道:“无论你做过什么事,你至少也是为了要保护你的家,保护你的妻子,所以……你也没有错,我绝不能怪你。”
  龙啸云凄然笑道:“也许我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呢?”
  林诗音目光茫然遥视着窗外的风雨,喃喃道:“错的是谁呢?……错的是谁呢?”
  他无法回答。
  没有人能回答。
  世界上本就有许多事是人们无法解释,无法回答的。
  龙啸云缓缓道:“我本不想再来见你们的,这次你出来,我就知道你已下了决心要离开我,所以我既没有劝你留下,也不想求你回去,因为……”
  他长叹,流泪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所做的那些事,不但令你伤心,也令你失望,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愉偷的跟你们一齐出来,只要能远远的看你们一眼,我就满足。”
  林诗音失声痛哭,道:“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求求你……”
  龙啸云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的确不该再说了,因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太迟。”
  林诗音流泪道:“你知道,我欠他的大多,我不能眼看着他死。”
  龙啸云道:“我也欠他的,欠得更多,所以,有些事你应该让我去做。”
  他似已下了决心,忽然大步走了过去。
  林诗音嘎声道:“你想做什么?你难道……”
  龙啸云忽然出手,点了她的穴道,咬着牙道:“你不能死,也不应该死,该死的是我,我活着,大家都痛苦,我死了,你们反而能好好的活下去。”
  他一把握起了那本用油纸包着的“怜花宝鉴”,人已冲了出去。
  只听他话声自风中远远传来,道:“孩子,好好照顾你的母亲,至于我这父亲……你承不承认都没关系。”
  龙小云瞪大了眼睛,望着门外的风雨。
  他已不再流泪。
  但他那种眼神,却比流泪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放声大呼,道:“我承认,只有你才是我的父亲,我也只愿意做你的儿子,除了你,什么人我都不要,无论什么人……”
  这是儿子对父亲的忏悔,也是父子间独有的感情,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只可惜做父亲的已听不到了。
  只要是人,都有觉悟的时候。
  纵然他觉悟只不过是因为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也还是同样值得尊敬。
  血浓于水。
  只有血才能洗清一切羞侮一切仇恨。
  生命的归宿是血。
  但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血中诞生的。

第八十六章 血洗一身孽

  这是座很广阔的庄院。
  这座庄院看来和别的豪富人家的庄院也没有什么两样。
  但你只要走进些,一走上大门前的台阶,你就会立刻觉得有种阴森森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龙啸云已走上了台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人都没有,但他一踏上台阶,忽然间就有十几个人幽灵般的出现了。
  是十八个黄衣人,龙啸云根本无法分辨他们的面目。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根本不必分辨这些人的面目——所有金钱帮的属下,几乎都是完全一样的。
  他们都没有嘴,因为他们根本不说话,纵然说话,也都是上官金虹的声音。
  他们没有眼睛,因为他们根本不用看——他们能看得到,也全都是上官金虹要他们看的。
  他们只有一个很小的耳朵,因为他们只停得见上官金虹一个人的声音。
  他们都没有灵魂,便每个人的四肢都很灵敏,在一刹那间已将龙啸云围住。
  龙啸云长长吸了口气,道:“看来金钱帮的总舵果然在这里。”
  有人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龙啸云道:“找人。”
  有人道:“找谁?”
  龙啸云道:“你们的帮主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来了?”
  “上官金虹”这名字就似有种神气的魔力,他们的态度立刻改变了些。
  “帮主已回来了,请问足下……”
  龙啸云道:“我要见他,有样东西想送给他。”
  “请稍候,帮主现在不见客。”
  龙啸云又吐出口气,道:“他是不是还和李寻欢在里面?”
  “是。”
  龙啸云道:“那么我现在就要见他。”
  “请问尊姓大名?”
  龙啸云厉声道:“姓龙,我有样极重要的东西现在非交给他不可,你们若是耽误了大事,这责任谁能担当得起?”
  “姓龙……前几天要和帮主结拜的,莫非是你?”
  龙啸云道:“是。”
  “是”字刚出口,寒光已飞起。
  一把刀,两柄剑,同时闪电般向他刺了过来。
  龙啸云怒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他的喝声虽然亮,却没有人再听,也没有人再回答。
  龙啸云狂吼,挥拳。
  他的武功并不弱,他的拳法刚猛迅急,一拳发出,虎虎生威。
  但他只有一双拳。
  对方的兵刃却有二十二件——其中有钩,双剑,双鞭,双笔。
  笔最短,也最险,使得赫然正是昔日“生死剑”嫡传的打穴心法,这人在兵器谱中的排名,绝不会在“风雨双流星”向松之下。
  剑是松纹剑,剑法隐然有古意,出手萧疏,意在剑先。
  当代使剑的高手,绝不会有十人以上能胜得过他。
  最狠的还是刀。
  九环刀,环声一震一消魂,七刀劈下,刀风已笼罩龙啸云。
  判官笔就打上了龙啸云的穴道。
  没有呼声,没有呻吟。
  因为他的喉管以被刺穿,声带已被砍断。
  只有血。
  血,箭一般自他的喉管流出来。
  他的人已倒下。
  血刚好洒落在他自己身上。
  死不瞑目。
  龙啸云的眼睛还是在瞪着他们,眼珠子似已凸出。
  他本是为了求死而来,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让他见上官金虹一面?
  因为“看到龙啸云就杀!”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因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让他走进院子一步!
  这也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上官金虹永远令出如山!
  用油纸包的“怜花宝鉴”,自怀里掉了出来,也已被血染红。
  没有人看它一眼。
  像龙啸云这种人身上的东西,又怎会被人重视?
  于是这本神气的“怜花宝鉴”也和世上其他许多武功密笈一样,从此绝传。
  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油纸包又被塞入龙啸云怀里,尸体被抬走。
  金钱帮属下对于处理死人的尸体也是专家,他们处理尸体有一套很简单,也很特别的方法。
  人,的确很奇特。
  他们往往会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去寻找,去抢夺某样东西,甚至不惜拼命,但等到这样东西真的出现时,他们却往往会不认得,往往会看不见。
  这是人类的愚昧?还是聪明?
  阿飞没有剑。
  但是这不重要,因为他忽然又有了勇气和信心。
  路旁有片竹林,站在这里,已可看见金钱帮的家院。
  阿飞砍下段竹子,从中间剖开,剖成三片,削尖,撕下条衣襟,缠住没有削尖的一端,算做剑柄。
  他的动作很迅速,很确实,绝没有浪费一分气力。
  他的手很稳。
  孙小红一直在旁边静静的瞧着,仿佛觉得很新奇,很有趣。
  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怀疑,拿起柄竹剑,掂了掂,轻得就像柳叶。
  她忍不住问道:“用这样的剑也能对付上官金虹?”

第八十七章 重生

  阿飞沉默了半响,缓缓道:“无论用什么样的剑也不能对付上官金虹。”
  孙小红想了想,道:“那么……要用什么才能对付他?”
  阿飞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知道要用什么对付上官金虹,可是他说不出。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说不出的。
  孙小红轻轻叹了口气,道:“除了上官金虹外,你也许还要对付很多人。”
  阿飞道:“我只问你,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到了这里?”
  孙小红道:“我想决不会错。”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他在这地方无论做什么,都绝不会有人看到。”
  阿飞道:“能杀李寻欢,并不丢人,他为什么不愿被人看到?”
  孙小红又叹息一声,道:“一个人在做他喜欢做的事时,往往都不愿被人看到。”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道:“你最喜欢吃什么?”
  阿飞道:“什么都喜欢。”
  孙小红道:“我最喜欢吃核桃,每次吃核桃的时候,我都觉得是种享受,尤其是冬天的晚上,一个人躲在背窝偷偷的吃。”
  她笑了笑,道:“但若有许多人在旁边眼睁睁的瞧着我吃,那就不是享受了。”
  阿飞沉咛,道:“你认为上官金虹将杀他当作享受?”
  孙小红叹道:“所以我才能确定上官金虹绝不会很快的杀了他。”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假如我只有一个核桃,我一定回留着慢慢的吃,吃得越慢,我享受的时候越长,吃完的时候,我总会觉得有点难受。”
  其实那种感觉并不是难受,而是空虚。
  只不过“空虚”这两字她也说不出。
  她接着又道:“在上官金虹眼中,这世上唯一的敌人就是李寻欢,杀了李寻欢,他一定也会有我吃完核桃那种感觉,而且一定比我更难受得多。”
  阿飞慢慢的将剑插入腰带,突然笑了笑,道:“我杀了他决不会觉得难受。”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并不太快,因为他要准备——对付上官金虹那样的人,当然一定要先作准备。
  走路的时候他往往会觉得四肢渐渐协调,紧张渐渐松弛,这正是种最好的准备。
  他终于走上台阶,走进门。
  突然间,人已出现——十八个黄衣人。
  这正是金钱帮总舵所在地的守衙,当然也就是金钱帮的精锐。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道:“我虽不愿杀人,也不愿有人挡我的路。”
  一人冷笑,道:“我认得你,挡了你的路能怎样?”
  阿飞道:“就得死!”
  那人大笑:“你连狗都杀不死。”
  阿飞道:“我不杀狗,你不是狗!”
  没有剑光,竹剑没有光。
  但竹剑也能杀人——在阿飞手中就能杀人。
  那人还没有笑完,咽喉已被刺穿。
  现在竹剑有了光。
  血光!
  判官笔,双钩,九环刀,五件兵刃带着风声击向阿飞!
  两柄锐利的刀去削他手里的剑。
  孙小红在担心,她知道阿飞与人交手的经验并不多,纵然和人交手,也大都是一对一,很少被人夹击围攻。
  他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已够快,但若对付这么多人呢?
  孙小红想冲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她还没有冲过去,就已看到三个人倒下。
  她明明看到刀锋已削及阿飞手里的竹剑,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倒下去的偏偏不是阿飞!
  这原因只有使判官笔的人自己知道。
  他认穴一向极准,出手一向极重,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明明已打着了阿飞的穴道。
  但就在他笔尖触及阿飞衣衫的那一刹那,他全身的力气突然消失。
  竹剑已刺穿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比他快很多,只快一分。
  一分就已足够了。
  孙小红终于还是冲了过去,身子就像是只穿花的蝴蝶。
  江湖中的女子高手,特长往往是轻功和暗器一类,较小巧而且不吃力的武功,很少听说有女子的内力深,掌力强的。
  孙小红也不例外。
  她暗器的出手极快,身法更快,脚步的变化更奇诡繁复,简直令人无法捉摸。
  她始终认为阿飞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有余,对付这么多人则不足。
  阿飞运剑的方法奇特,完全和任何一家门派的剑法都不同。
  他的剑法没有“削”,没有“截”,只有“刺”!
  刺,本来只有向前刺。
  但阿飞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能刺,无论往哪个部位都能刺!
  他能往肋下刺,往胯下刺,往耳边刺。
  他能向前刺,向后刺,向左右刺。
  忽然间,一个人着地滚来,刀花翻飞。
  地趟刀!
  这种刀法极难练,所以练成了就极有威力。
  但阿飞的身后也似乎长着眼睛,身子突然一缩,避开了迎面刺来的枪,剑已自胯下反手向后刺出,刺入那地趟刀名家的咽喉。
  这时另一人已自使枪的身后抢出,掌中一双兵刃以“推山式”向阿飞推出,不但招式奇特,兵刃也奇特。
  他用的是一双凤翅流金铛。
  这种兵刃江湖中更少人用,铛上满是倒刺,此刻用的虽是“推”字诀,但却同时兼带“撕”、“挂”两诀的妙用。
  无论谁只要被它沾上一点,皮肉立刻就要被撕得四分五裂——这一着“推窗望月”下面的招式,正是“野马分鬃”!
  阿飞本来应该向后跃。
  他若向后退,就难免失却先机,别的兵刃立刻就可能致他的死命!
  但他当然更不能向前迎,若向前迎,流金铛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
  这道理无论谁都能想得通。
  谁知阿飞却像偏偏想不通,他身子偏偏向上迎了上去。
  孙小红眼角瞥见,几乎已将失声惊呼。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已自胯下挑起,自双铛间向上刺出。
  “哧”的,剑刺入对方的咽喉。
  流金铛虽已推上阿飞的胸膛,但使铛的人只觉喉头一阵奇特的刺激,全身突然收缩,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铛翅再推出半分。
  他双眼渐渐凸出,全身的肌肉都渐渐失却控制,突然觉得胯下一片凉,大小便一起涌出,双腿渐渐向下弯曲。
  他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他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快的剑,这么准的剑!
  可是他非相信不可!
  突然间,四下一片死寂,没有人再出手。
  每个人都眼睁睁的瞧着这流金铛名家可怕的死法,每个人都已嗅到他身上突然发出的恶臭。
  有的人胃里已在翻腾,忍不住要呕吐。
  令他们呕吐的并不是这恶臭,而是恐惧,他们仿佛直到现在才突然发现“死”竟是如此可怕,如此丑恶。
  他们并不怕死,但这种死法却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阿飞没有再出手,从人群中静静的穿过。
  剩下的还有九个人,眼睁睁的瞧着,一个人突然弯腰呕吐。
  一个人突然放声痛哭,另一个人突然倒在地上,抽起筋来。
  还有个人突然转身飞奔而出,奔向厕所。
  孙小红又何尝不想痛哭呕吐?她心里不但恐惧,也很悲哀。他想不到人的生命有时竟会变得如此卑贱。
  阿飞在前面走,手里提着剑。
  剑犹在滴血。
  就是这柄剑,不但夺去人的生命,也削夺了人的尊严。
  剑竟是如此无情!
  他的人呢?
  甬道的尽头有扇门。
  门关得很紧,而且从里面上了拴。
  这就是上官帮主的寝室,上官帮主就在里面,那李寻欢也在里面。
  上官金虹还没有出来,李寻欢显然还没有死。
  孙小红心里一阵欢跃,大步冲了过去,冲到门前。
  她整个人突然僵住!
  门是铁铸的,至少有一尺厚,世上绝没有任何人都撞开。
  上官金虹自然更不会自己在里面将门打开。
  孙小红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就像是一脚踩空,落入了万丈深渊!
  她再也站不起来,人倒在门上,泪如雨下。
  她整个的计划都已成空,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
  这计划若是从头就失败,也许反倒好些,最痛苦的是,明明眼看着它已到了成功的边缘,才突然失败。
  这种打击才最令人不能忍受!
  阿飞怔在那里,突然间,他好像已变成了一只疯狂的野兽,用尽全力向铁门上撞了过去。
  他的人被撞得弹了出来,跌倒,再冲击,全力刺出一剑!
  剑折断。
  世上也没有任何一柄剑能洞穿这铁门,何况是柄竹剑!

 

 

第八十八章 胜败

  阿飞的腿弯下,整个人都似在抽搐,他又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感觉每次都要令他发疯。
  但发疯也没有用。
  李寻欢就在这扇门里,慢慢的受着死的折磨。
  他们却只能在外面等着。
  等什么呢,等上官金虹自己开门走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李寻欢就不会再活着。
  等什么呢?只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上官金虹自然也决不会让他们活着,他出来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死的时候。
  孙小红突然走过来,用力拉起阿飞,道:“你快走吧。”
  阿飞道:“你……你叫我走?”
  孙小红道:“你非走不可,我……”
  阿飞道:“你怎么样?”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垂着头道:“我跟你不同。”
  阿飞道:“不同?”
  孙小红道:“我早就说过,他死了,我也不能独活,可是你……”
  阿飞道:“我并不想陪他死。”
  孙小红道:“那么你就该走。”
  阿飞道:“我也不想走。”
  孙小红道:“为什么?”
  阿飞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
  孙小红道:“我知道你一定要为他复仇,但那也用不着急在一时,你可以等……”
  阿飞道:“我也不能等。”
  孙小红道:“不能等就……就……”
  阿飞道:“就怎么样?”
  孙小红嘴唇已咬出血,道:“就死!”
  阿飞凝视着竹剑上的血迹。
  血已干枯。
  孙小红道:“我也知道你一定还想试试,但那也没有用的。”
  阿飞道:“你留在这里陪他死又有什么用?”
  孙小红说不出话来了。
  阿飞缓缓道:“你留下来,只因为有件事你纵然明知做了没有用,还是非做不可。”
  孙小红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他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无言的点了点头。
  他承认,不能不承认。
  只要是人,只要和李寻欢接触较深,就无法不被他那种伟大的人格感动。
  若不是遇见李寻欢,阿飞只怕早已对人类失去了信心。
  “绝不要信任任何人,也绝不要受任何人的好处,否则你必将痛苦一生。”
  阿飞的母亲这一生显然充满了痛苦和不幸,阿飞几乎从未看到她笑过,她死得很早,只因她对人生已毫无希望。
  “我对不起你,我本该等你长大后再死的,可是我已不能等,我实在太累了……我什么都没有留给你,除了那几句话,那是我自己亲身得到的教训,你绝不可忘记。”
  阿飞从来也没有忘记。
  他从荒野中走入红尘,并不是为了要活得好些,而是为了要象人类报复,为他的母亲报复。
  但他第一个人就遇见了李寻欢。
  李寻欢使他觉得人生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痛苦,杀人也并不像他想得那么丑恶,他在李寻欢身上发现了许多许多美德。
  他本来根本不相信世上有这些美德存在。
  他着一生受李寻欢的影响实在太多,甚至比他的母亲还多。
  因为李寻欢教给他的是“爱”,不是恨。
  爱永远比恨更容易令人接受。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不恨!
  他恨得想毁灭,毁灭别人,毁灭自己,毁灭一切。
  他觉得这太不公平,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不该这么样死的。
  孙小红忽又叹了口气,凄然道:“上官金虹若知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一定开心的很。”
  阿飞咬着牙道:“就让他开心吧,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开心的本来就是恶人!”
  突然一人道:“你错了!”
  铁门虽沉重,但开门的声音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何时门已开了。
  从门里慢慢走出来的人,赫然竟是李寻欢。
  他看来显得很疲倦,但还是活着的。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飞和孙小红猝然回首,怔住,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
  这是欢喜的眼泪,喜极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无法动。
  李寻欢也已有热泪盈眶,嘴角却带着笑,缓缓道:“你错了,这世上的好人是永远不会寂寞的,恶人痛苦的时候也永远要比开心的时候多得多。”
  孙小红突然扑过去,扑在他怀里,不停的啜泣起来。
  她实在忍不住要喜极而泣。
  又过了很久,阿飞才长长吐出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上官金虹呢?”
  李寻欢轻抚着孙小红的柔发,道:“想必也很痛苦,因为他毕竟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阿飞道:“他做错了什么?”
  李寻欢道:“他的确有很多机会能杀我,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无法还手,可是他却故意将机会错过了。”
  像上官金虹这样的人,怎会将机会错过?
  孙小红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他心里始终想赌一赌。”
  孙小红眸子里发出了光,道:“他当然不相信‘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句话的。”
  李寻欢道:“他不信——任何人他都不信,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件能让他相信的事。”
  孙小红道:“结果呢?”
  李寻欢淡淡道:“他输了!”
  他输了!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但这一刹那却是何等紧张,何等刺激的一刹那!
  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
  那一闪的刀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
  孙小红只恨自己没有亲眼看到着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甚至不必亲眼看到,只要去想一想,她的呼吸都不禁为之停顿!
  流星也很美,很壮丽。
  流星划破黑暗时所发出的光芒,也总是令人兴奋,感动。
  但就连流星的光芒也无法和那一闪的刀芒比拟。
  流星的光芒短暴。
  这一闪刀光留下的光芒,却足以照耀永恒!
  门已经开了。
  没有人能永远将整个世界都隔离在门外。
  你若想和世人隔绝,必先被世人抛弃!
  阿飞走进了这扇门。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柄刀,那柄神奇的刀。
  小李飞刀!
  刀并没有直接插入上官金虹的咽喉,但却足以致命!
  刀锋是从喉结下擦着锁骨斜斜向上刺入的,这一刀出手的部位显然很低。
  这一代枭雄死的时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卑视的人没什么两样,也同样回惊慌,同样会恐惧。
  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的面前,人人都平等,但有些人却偏偏要等到最后结局时才懂得这道理。
  上官金虹脸上也充满了惊惧,怀疑,不信。
  他也像别人一样,不信这一刀会如此快!
  甚至连阿飞都很难相信,他甚至想不通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
  他恨不得李寻欢能将当时的情况说得详细些,但他也知道李寻欢是不会说。
  那一瞬间的光芒,那一刀的速度,根本就没人能说得出。
  “他输了!”
  上官金虹的手紧握,仿佛还抓住什么,他是不是还不认输?
  只可惜现在他什么都再也抓不住了。
  阿飞心里忽然觉得很闷,忽然对这人觉得很同情心,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也许他同情的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他自己。
  因为他是人,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
  他虽然没有输,可是他又抓住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过了很久,阿飞才转过头。
  他这才看到荆无命。
  荆无命却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别人进来,他虽然就站在阿飞身旁的那张大桌子后面,却仿佛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眼睛虽是在瞧着上官金虹,其实却是在瞧着他自己。
  上官金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生命若已消失,哪里还有影子?
  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荆无命在那里,每个人都会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胁,无形的杀气。
  但现在,这种感觉已不存在了。
  阿飞走进着屋子里的时候,甚至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他这个人存在。
  他虽然活着,却已只不过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而已,正如一把无锋的剑,就算还能存在,也已失去了意义。
  阿飞又不禁在暗中叹息,他很了解荆无命此时的心情。
  因为他自己也曾有过这种经历。
  也不知过了多久,荆无命忽然走了过来,用一只手托起上官金虹的尸首。
  他还是没有看别人一眼,慢慢的向外走,眼看已将走出门。
  阿飞忽然道:“你不想报仇?”
  荆无命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停。
  阿飞冷笑道:“你不敢?”
  荆无命脚步骤然停下。
  阿飞道:“你腰上既然还有剑,为何不敢抽出来?难道你的剑只是摆摆样子的么?”
  荆无命霍然回身。
  尸体已落下,剑已出手!
  剑光一闪,刺向阿飞的咽喉。
  他出手还是很快,甚至还是和以前同样快,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一剑距离阿飞咽喉还有半尺时,阿飞手里的竹剑已先到了他的咽喉。
  阿飞削了三柄剑,这是第二柄。
  他凝视着荆无命,缓缓道:“你还是很快,但不能杀人了,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荆无命的剑垂下。
  阿飞道:“这只是因为你比别人更想死,当然就杀不了别人。”
  荆无命本全无生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沉痛凄凉之色,又过了很久,才黯然道:“是。”
  阿飞道:“我却能杀你。”
  荆无命道:“是。”
  阿飞道:“但我不杀你。”
  荆无命道:“你不杀我?”
  阿飞道:“我不杀你,只因为你是荆无命!”
  荆无命的脸忽然扭曲。
  他已忆起这句话正和那天他第一次遇到阿飞时完全一样,只不过那天他说的话,现在却变成阿飞在说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几句话,眼睛里似有火焰燃起,就像是一堆死灰复燃。
  阿飞凝视着他,忽又道:“你可以走了。”
  荆无命道:“走?……”
  阿飞道:“你给了我一次机会,我也给你一次……最后一次。”
  阿飞瞧着荆无命走了出去,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荆无命以前所给他的,现在他已同样还给了荆无命。
  一个人的心若已死,只有两种力量才能令他再生。
  一种是爱,一种是恨。
  阿飞自己就是靠了爱的力量而重生的,现在,他却要以恨的力量来激发荆无命生命的潜力。
  他想要荆无命活下去。
  假如这也算是报复,那么这种报复只怕就是世上最伟大的报复了,假如世上的报复都和他一样,人类的历史必定更辉煌,人类的生命必将永存。
  无论如何,报复总是愉快的。
  但阿飞现在真觉得很愉快么?
  他只觉得很疲倦,很疲倦……他手里的剑已掉了下去。
  孙小红一直静静的瞧着,直到现在,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要杀一个人很容易,但若要他好好的活着,就难得多了。”
  这是李寻欢说的话。
  无论对什么人,对什么事,他的出发点都是爱,不是恨,因为他知道恨所造成的只有毁灭,爱却可令人永生。
  他的心胸永远是那么宽阔,人格永远是那么伟大。
  现在,孙小红发现阿飞也几乎变得和他完全一样了。
  她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李寻欢仿佛也很疲倦得连话都不想说。
  孙小红凝视着他,良久良久,忽然笑了笑,道:“世上武功最高的两个已被你们击败了,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帮会也已在你们手中瓦解,你们本该觉得很开心,很得意才对,但你们看起来却连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简直就好象是败的是你们自己一样。”

第八十九章 蛇足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缓缓道:“一个人胜利之后,总会觉得很疲倦,很寂寞的。”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已经完全胜利,完全成功了,已没有什么事好再让他去奋斗的,一个失败了的人精神反而会振作些。”
  孙小红咬着嘴唇,悠悠道:“这么说来,成功的滋味岂非也不好受?”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虽然也不太好受,但至少总比失败好得多。”
  胜利和成功并不能令人真的满足,也不能令人真的快乐。
  真正的快乐是你正向上奋斗的时候。
  你只要经历过这种快乐,你就没有白活。
  长亭,自古以来就是人们饯别之地,离别总是令人黯然神伤,这使得“长亭”这两个字本身就仿佛带着凄凉萧索之意。
  雨已住,荒草凄凄。
  长亭外,小道旁,正有一双少年男女殷殷话别。
  英挺的少男,多情的少女,他们显然是相爱的,他本该守在一起,享受青春的欢娱,为什么要轻言难离呢?
  少男的身上负着剑,但无论多锋利的剑都斩不断多情儿女的离愁别绪,他眼睛红红的,仿佛也曾流过泪。
  “送到这里就够了,你回去吧。”
  少女垂着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少男道:“不知道,也许一两年,也许……”
  少女的泪又流下,道:“你为什么要我等那么久?为什么一定要走?”
  少男的腰挺得更直,道:“我早就说过,我要找到那些人,将他们击败!”
  他凝注着远方,眼睛里发着光,接着道:“那些在兵器谱上列名的人,上官金虹,李寻欢,郭嵩阳,吕凤先……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比他们更强,然后……”
  少女道:“然后怎么样?我们现在已经很快乐了,你将他们击败后,我们会更快乐吗?”
  少男道:“也许不会,可是我一定要去做。”
  少女道:“为什么?”
  少男道:“因为我不能就象这样默默无闻的过一辈子,我一定要成名,要象上官金虹和李寻欢那么有名,而且我一定能做到!”
  他紧握拳,显得那么坚强,那么兴奋。
  少女望着他,目光带着叙不尽的柔情密意,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无论你要去多久,我都等着你。”
  他们心里充满了离别的痛苦,也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他们当然不会注意别人。
  林下却有人一直在注意他们。
  直到那少年昂首阔步,踏上征途,孙小红才叹了口气悠悠道:“这少年若知道上官金红的结局,只怕就不会离开他的情人了……”
  一个人成名之后又怎么样呢?
  孙小红凝视着李寻欢,目光里似也有泪,悄悄接着道:“他想和你一样有名,可是你……你是不是就比他快乐?我想……你若是他,一定就不会像他这么样做的。”
  李寻欢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处,过了良久,才沉声道:“我若是他,也会这么样做。”
  孙小红愕然道:“你……”
  李寻欢道:“人活着,就要有理想,有目的,就要不顾一切去奋斗,至于奋斗的结果是不是成功?是不是快乐?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嘴角带着微笑,眼中发着光,缓缓道:“有些人也许会认为那种人傻,但世上若没有这种人,这世界早就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孙小红目中忽然也充满了和刚才那少女同样的柔情密意,她也和那少女一样,正在为她的男人骄傲。
  阿飞站在更远些,现在才慢慢的走了过来。
  但孙小红还是紧紧拉着李寻欢的手,没有松开,她并不害羞,因为她觉得她的感情并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她简直恨不得将她的感情当着全世界的人表露出来。
  阿飞突然道:“我想她一定不会来了。”
  他们本来在这里等林诗音的。
  林诗音和龙啸云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并不知道,正如上官金虹的遭遇,那少年也不知一样。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听到“他”想到林诗音,孙小红的受才不知不觉移开。
  但她立刻又握紧,握的更紧,道:“她跟我约好,一定会来。”
  阿飞道:“她不会来!”
  孙小红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她自己也该知道,她已不必来。”
  这句话本是孙小红问他的,但他在回答的时候,眼睛却凝视着李寻欢。
  李寻欢也没有放开孙小红的手。
  以前他每次听别人说起林诗音,心里总会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歉疚和痛苦,那也正像是一把锁,将他整个人锁住。
  他总认为自己必将永远负担着这痛苦。
  但现在,他的痛苦却似已不如昔日强烈,是什么力量将他的锁解开的呢?
  他和林诗音的情感是慢慢积累的,所以才会那么深。
  孙小红和他的情感虽较短暂,但经历了最大的患难折磨,经历了出生入死的危险。
  这种感情是不是更强烈?
  这时林诗音已离开他们很远了。
  阿飞说的不错——她没有来,因为她觉得不必来。
  龙小云曾经问过她:“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他最后一次?”
  林诗音就又问她的儿子:“你为什么还要去见他?”
  龙小云回答的时候咬着牙,道:“我至少要让他知道,我父亲是为了什么死的。”
  龙啸云无论做过什么事,现在都以用血洗清了。
  作儿子的自然希望别人知道。
  但林诗音却不这么想:“他这么样做,只因为他自己觉得应该这么样做,并不是要求别人原谅,也并不是想要别人知道。”她顿了顿,又道:“他不但为自己洗清了债,也为我们还清了债,只要我们能好好的活下去,他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她不想去见李寻欢,因为她知道见了只有令彼此痛苦。
  他们也没有再去寻找龙啸云的尸身,因为江湖中人都知道,金钱帮对处理尸体的方法不但很特别,而且很迅速。
  他们若去寻找,找到的也只有痛苦——这也正如孙小红所知道的一样,她爷爷的尸身也永远也找不到的了。
  世上本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无论谁都无能为力。
  这种事虽痛苦,但一个人若要活着,就得想法子将这种痛苦甩掉。
  他们都决心要好好的活下去!因为死也不是解决这种问题的好法子——死根本就不是解决任何事的法子。
  长亭内又有人在饯别。
  这次要去的是阿飞,他说他要到“海上”去看看,找找是不是真有长生的仙草,不死的神仙。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但李寻欢也并没有阻挡他。
  因为他的身世始终是个谜,甚至在李寻欢面前,他也从来不愿提起,但每当李寻欢说起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朱七七,这些传奇人物的传奇故事时,他脸上总会现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难道他和这些前辈名侠有某种很奇特微妙的关系?
  他这次要远游海外,为的就是要去寻访他们?
  李寻欢并没有问。
  因为他认为一个人的身世并不重要——人既不是狗,也不是马,一定要“名种”才好。
  一个人要成为怎么样的人,全都要看他自己。
  这才是最重要的。
  朋友间的离别总少不了祝福,也免不了伤感,但他们的离别却只有祝福,没有伤感。
  因为他们确信彼此都会好好的活着,确信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
  尤其当阿飞看到李寻欢的手,他觉得更放心了。
  李寻欢的手还是和孙小红的紧紧握在一起。
  这双手握刀的时候太多,举杯的时候也太多了,刀太冷,酒杯也太冷了,现在正应该让它享受温柔的滋味。
  世上还有什么比情人的手更温柔的呢?
  阿飞知道孙小红一定会比任何人都珍惜这双手,这双手纵然还有剑痕,也一定会渐渐平愈。
  至于他自己,他当然也有过剑伤。
  但他不愿再提。
  “过去的,全都已过去……”
  这句话看来仿佛很简单,其实真能做到的人并不多。
  幸亏李寻欢和阿飞全都已做到了。
  阿飞忽然道:“三年后,我一定会回来。”
  他微笑着,瞧着他们的手,又道:“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当然要请我喝酒。”
  李寻欢道:“当然,只可惜三年未免太长了些。”
  阿飞道:“我要喝的那种酒很特别,不知道你们肯不肯请?”
  孙小红强着道:“你要喝什么酒?”
  阿飞道:“当然是喜酒。”
  喜酒,当然是喜酒。
  就因为要喝喜酒,所以才要等三年——无论为谁守丧,三年都已足够。
  孙小红的脸红了。
  阿飞道:“我什么酒都喝过,就是没喝过喜酒,只希望你们莫令我失望。”
  孙小红的脸更红,垂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李寻欢。
  李寻欢的神情很特别,“喜酒”两个字,似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我什么酒都请人喝过,就是从未请人喝过喜酒,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阿飞当然不知道,李寻欢也不想要他回答。
  李寻欢自己说了出来,道:“因为喜酒太贵了。”
  阿飞怔了怔,道:“太贵?”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一个男人若要请人喝喜酒,那就表示他一辈子都得慢慢的来付这笔帐,只可惜我又偏偏不愿令朋友失望。”
  孙小红“嘤咛”一声,投入他怀里。
  阿飞也笑了。
  他已经很久狠久没有这么样笑过。
  这一笑,使他骤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起来,对自己又充满了勇气和信心,对人生又充满了希望。
  就连那凋零的木叶,在他眼中都充满了生机,因为他知道在那里还有新的生命,不久就要有新芽茁长。
  他从不知道“笑”竟有这么大的力量。
  他不但佩服李寻欢,也很感激,因为一个人能使自己永保笑音,固然已很不容易,若还能让别人笑,才真正伟大!
  “画蛇添足”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是可笑。
  但世上太多烦恼,岂非就因为笑得太少?
  笑,就像是香水,不但能令自己芬芳,也能令别人快乐。
  你若能令别人笑一笑,纵然做做愚蠢的事又何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