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史
   —古龙
第十三章、敌友难分辨

朱七七此时已将沈浪恨到极点,狠狠跺着脚,恨声道:“我偏不让你料中,我偏不回去……”
但不回去又如何?
寒夜深深,漫天风雪,她又能去向哪里?
她又怎能探索出那些问题?
她忍不住又仆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
突然间,一只冰冷的手掌,搭上了朱七七的肩头。
朱七七大惊转身,脱口道:“谁?”
夜色中,风雪中,幽灵般卓立着一条人影,长发披散,面容冰冷,唯有衣袂袍袖,在风中不住猎猎飘舞。
朱七七失声道:“金无望,原来是你。”
金无望仍是死一般木立着,神情绝无变化,口中也无回答——只因朱七七这几句话是根本不必回答的。
朱七七心中却充满了惊奇,忍不住又道:“你不是走了么?又怎会来到这里?”
金无望道:“静夜之中,哭声刺耳,听得哭声,我便来了。”
朱七七道:“你……你昨夜到哪里去了?”
金无望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朱七七知道他若不愿回答这句话,那么任何人也无法令他回答的,于是她也不再说话。
金无望木立不动,垂首望着她。
朱七七却不禁垂下头去。
过了半晌,金无望突然问道:“你哭什么?”
朱七七摇头道:“没有什么。”
金无望道:“你心里必定有些伤心之事。”
他语声虽仍冰冰冷冷,但却已多多少少有了些关切之意,他这样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极为难得的了。
但他这句话不说也还罢了,一说出来,更是触动了朱七七的心事,她忍不住又自掩面痛哭了起来。
金无望凝目瞧了她半晌,突然长叹道:“好可怜的女孩子……”
朱七七霍然站起,大声道:“谁可怜?我有何可怜?你才可怜哩。”
金无望道:“你嘴里越是不承认,我便越是觉得你可怜。”
朱七七怔了半晌,突然狂笑道:“我有何可怜……我有钱,我漂亮,我年轻,我又有一身武功,谁说我可怜,那人必定是疯了。”
金无望冷冷道:“你外表看来虽然幸福,其实心头却充满痛苦,你外表看来虽拥有一切,但你却得不到你最最想要之物。”
朱七七又怔了半晌,拼命摇头道:“不对,一千个不对,一万个不对。”
金无望深深接道:“你外表看来虽强,其实你心里却最是软弱,你外表看来虽然对别人凶恶,其实你的心却对每个人都是好的。”
他轻叹一声,接道:“只不过……世上很少有人能知道你的心事,而你……可怜的女孩子,你也总是去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朱七七怔怔地听着他的话,不知不觉,竟听呆了。
她再也想不到,世上还有人如此同情她,了解她……而如此同情她,了解她的,竟是这平日最最冷冷冰冰的人物。
她再也想不到在沈浪,熊猫儿这些人那般残忍地对待她之后,这冷冰冰的人物,竟会给她这许多温暖……
抬起头,她只觉这冷酷,丑恶的怪人,委实并非她平时所想象的那么丑怪,只因他的丑恶的外表下有一颗伟大的心。
她只觉他那双尖刀般的目光中,委实充满了对人类的了解,充满了一种动人的,成熟的智慧。
在这一刹那间,她只觉唯有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才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的男子汉。
她心头一阵热血激动,突然扑到金无望身上,以两条手臂,抱住了金无望铁石般的肩头,嘶声道:“人们虽不了解我,却更不了解你。”
她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这却将金无望惊呆住了。
他只觉朱七七冰凉的泪珠,已自他敞开的衣襟里,流到他脖子上,朱七七温柔的呼吸,也渗入他衣襟。
良久良久,他方自叹息一声,道:“我生来本不愿被人了解,无人了解于我,我最高兴,但最后……唉,年轻的女孩子,是最渴望别人了解的。”
朱七七轻轻放松了手,离开了他怀抱,仰首凝注着他,又是良久,突然破涕一笑道: “昔日虽没人了解我,但从今而后,却有了你,世上虽没有人了解你,但从今而后,却有了我。”
金无望转过头,不接触她的目光,喃喃道:“你真能了解我么?”
朱七六道:“嗯,真的。”
她拉起金无望的手,孩子似的向前奔去,奔到城门口,城门虽紧闭,门下却可避风雪。
她拉着金无望,倚着城门坐下,眨着眼睛,道:“从今而后,我要完全地了解你,我要了解你现在,也要了解你过去……你肯将你过去的事告诉我吗?”
金无望目光遥注远方,没有说话。
朱七七道:“说话呀!你为什么?无论你以前做过什么,说给我听,都没有关系,我既了解你,但能原谅你。”
金无望叹息着摇了摇头,目光仍自遥注,没有瞧她。
朱七七道:“说呀!说呀!你再不说,我就要生气了。”
金无望目光突然收回,笔直地望着她,这双目光此刻又变得像刀一样,闪动着可怕的光芒。
朱七七却不害怕,也未回避,只是不住道:“说呀,说呀。”
金无望道:“你真的要听?”
朱七七道:“自是真的,否则我绝不问你。”
金无望道:“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女子,只要遇着美丽的女子,我便要不顾一切,撕开她的衣服,夺取她的贞操。她们越是怕我,我便越是要占有她,自我十五岁开始,到现在已不知有多少女子坏在我身上。”
朱七七身子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紧紧缩成一团。
金无望目中现出一丝狞恶的笑意,接道:“我平日虽然做出道貌岸然之态,但在风雪寒夜,四下无人时,只要有女子遇着我,便少不得被我摧残,蹂躏……”
朱七七身子不觉的颤抖着向后退去。
但后面已是墙角,她已退无可退。
金无望狞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要听的,你听了为何还要害怕?……你此刻可是想逃了么……哈……哈……”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历久不绝。
朱七七突然挺直身子,大声道:“我为何要怕?我为何要逃。”
金无望似是一怔,倏然顿住笑声,道:“你不怕?”
朱七七道:“昔日你纵然做过那些事,也只是因为那些女子看到你可怕的面容,没有看到你善良的心,所以她们怕你,要逃避你,你自然痛苦,自然怀恨,便想到要报复,这…… 本也不能完全怪你,世人既然亏待了你,你为何不能亏待他们,你为何不能报复?”
她微微一笑,接道:“何况,你此刻既然对我说出这些话来,那些事便未必真的,更不会也对我做出那种事来。”
金无望道:“你怎知我不会?”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笑道:“你纵然做了,我也不怕,不信你就试试。”
她身子往前一挺,金无望反倒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愕然望着她,面上的神情,也说不出是何味道。
朱七七拍手笑道:“你本来是要吓吓我的,是么?哪知你未曾吓着我,却反而被我吓住了,这岂非妙极。”
金无望苦笑一声,喃喃道:“我只是吓吓你的么……”
朱七七道:“你不愿说出以前的事,想必那些事必定令你十分伤心,那么,我从此以后,也绝不再问你。”
她又拉起金无望的手,接道:“但你却一定要告诉我,昨夜你为何要不告而别,你…… 你究竟偷偷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金无望怔了一怔,道:“不告而别?”
朱七七道:“嗯,你溜了,溜了一夜,为什么?”
金无望道:“昨夜乃是沈浪要我去办事的,难道他竟未告诉你?”
这次却轮到朱七七怔住了。
她呆呆地怔了半晌,缓缓道:“原来是沈浪要你走的……他要你去做什么?”
金无望道:“去追查一批人的下落。”
朱七七道:“他自己为何不去?却要你去?”
金无望道:“只因他当时不能分身,而此事也唯有我可做,我与他道义相交,他既有求于我,我自是义不容辞。”
朱七七道:“哼,义不容辞,哼,你倒听话得很……为什么人人都听他的话?我不懂!” 抓起团冰雪,狠狠掷了出去。
金无望凝目瞧着她,嘴角微带笑容。
朱七七顿足道:“你瞧我干什么,还不快些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事?追查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你也要像他们一样瞒我。”
金无望沉吟半晌,缓缓道:“沈浪与仁义庄主人之约,莫非你又忘了。”
朱七七道:“呀,不错,如今限期已到了……”
金无望道:“限期昨日就到了。”
朱七七道:“如此说来,你莫非是代他赴约去的?但……但你又怎知道这其中的曲折?你又是怎样向仁义庄主人交代的。”
金无望道:“代他赴约的人,并不是我,我只是在暗中为他监视那些代他赴约的人。”
朱七七着急道:“你越说我越不明白,究竟谁是代他赶约的人?”
金无望道:“展英松,方千里,胜滢……”
朱七七截口呼道:“是他们!原来是他们。不错,只要他们一去,什么误会都可澄清了,沈浪无论去不去,都已无妨。”
语声微顿,突又问道:“但这些人既已代沈浪去了,为何又要你监视他们?”
金无望道:“这其中的原故,我也不甚知晓,他只要我将这些人的行踪去向,探查明白,再回来相告……”
朱七七恨声道:“原来你们是约好了的。”此事沈浪又将她蒙在鼓里,她心中自然恼恨,却终于忍住了,未动声色。
金无望颔首道:“不错。”
朱七七道:“约在什么时候?”
金无望道:“约定便在此刻。”
朱七七四下瞧了一眼,咬着樱唇,道:“约在什么地方?”
金无望扬了扬眉道:“就在这里等。”
一句话竟似有两个声音同时说出来的。
朱七七一惊,回首,已有个人笑吟吟站在她身后,那笑容是那么潇洒而亲切,那不是沈浪是谁。
朱七七又惊,又喜,又恼,跺足道:“是你,你这阴魂不散的冤鬼,你……你是何时来的??沈浪笑道:“金兄眉毛一扬,我便来了。”
朱七七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问,你……你为什么做事总是鬼鬼祟祟的瞒住我,你要他去追查展英松那些人,为的什么?”
沈浪道:“此事说来话长……”
朱七七道:“再长你也得说。”
沈浪道:“我是见到那王夫人后,与她一夕长谈,她便将展英松、铁化鹤、方千里等人,俱都放了出来,我一怕展英松、方千里等人,与你宿怨不解,二来与仁义庄约期已到,是以便请展、方等人,立刻直到仁义庄去,将此中曲折说明,也免得我去了,此乃一举两得之事……”
朱七七道:“这个,我知道,但你为何又要他去监视?”
沈浪道:“只因我始终觉得此事中还有蹊跷。”
朱七七道:“自然有些蹊跷,这我也知道。”
沈浪笑道:“你既知道,我便不必说了。”
朱七七怔了一怔,红着脸,跺足道:“你说,我偏要你说。”
沈浪微微一,笑,道:“试想那王夫人对展英松等人既是完全好意,为何定要等到我来后,才肯将他们自地下窖中释放出来!”
朱七七眼睛一亮,道:“是呀,这是为什么?”
沈浪笑道:“事后先见之明,你总是有的。”
朱七七娇嗔道:“你以为我真的糊涂么,我告诉你,她暗中必定还有阴谋,但行藏既已被你发现便只有索性装作大方,将他们俱都放出……”
沈浪颔首笑道:“好聪明的孩子,不错,正是如此,但还有,她将展英松等人放出后,自己也说有事需至黄山一行,匆匆走了。”
朱七七道:“是以你便生怕她要在途中拦劫展英松等人,是以你便要他一路在晴中监视,何况,你表面既已与她站在同一阵线,金……兄留在那里,也多有不便,自是不如在暗中将他支开的好。”
沈浪笑道:“你果然越来越聪明了。”
朱七七“哼”了一声,面孔虽仍绷紧紧的,但心中的得意之情,已忍不住要从眉梢眼角暴露出来。
沈浪道:“这些事,我本无意瞒着你,但当着王怜花之面,我却不能向你说出……唉,幸好你在此遇着金兄,否则……否则……”
朱七七眼睛更亮了,道:“否则怎样?”
沈浪道:“否则又要令人担心。”
朱七七痴痴地呆了半晌,轻声道:“你会为我担心?鬼才相信哩……”话犹未了,梨涡隐现,已忍不住笑了出来,方才的悲哀、苦恼、委曲、难受……却早已在沈浪这淡淡一句话里,消失得无踪无影。
金无望冷眼瞧着他两人的神情,脸上又似已结起一层冰来,此刻干“咳”了声,沉声道:“展英松等人一路赶到仁义庄,路上并无任何意外,我目送他一行人入庄之后,便立即兼程赶回。”
沈浪失声道:“这倒怪了……”
他皱沉思良久,方自展颜一笑,抱拳道:“多谢金兄……”
金无望道:“多谢两字,似乎不应自你口中向我说出。”
沈浪笑:“不错,这两字委实太俗。”
金无望道:“那王夫人既未对展英松等人有何图谋,你今后行止,又待如何?”
沈浪沉吟半晌,反问道:“金兄此后行止,又待如何?”
金无望仰天长长叹了口气,道:“仁义庄之约既了,展英松等人亦已无恙,无论如何,此事总算告一段落,我……我也该回去了。”
沈浪动容道:“回去?”
金无望垂首道:“不错,那柴玉关虽凶虽恶,但他待我之恩情不可谓不厚,终我一生,总是万万不能背弃于他……”
霍然抬起头来,目注沈浪,缓缓道:“却不知沈相公可放我回去么?”
沈浪苦笑道:“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人……金兄对那柴玉关,可谓仁至义尽,我又岂会学那无义小人拦阻你的义行。”
金无望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人,但……”
再次抬起头来,再次目注沈浪,凝目良久,厉声道:“而今而后,你我再会之时,便是敌非友,我便可能不顾一切,取你性命,你今日放了我,他日莫要后悔。”
沈浪惨然一笑,道:“人各有志,谁也不能相强,今后你我纵然是敌非友,但能与你这样的敌人交手,亦是我人生一乐。”
金无望缓缓点头道:“如此便好。”
两人相对凝立,又自默然半晌。
忽然,两人一齐脱口道:“多多珍重……”
两人一齐出口,一齐住口,嘴角都不禁泛起一阵苦涩的笑容,朱七七却不禁早已瞧得热泪盈眶。
她但觉胸中热血奔腾,忍住满眶热泪,跺足道:“要留就留,要走就走,还在这里噜嗦什么,想不到你们大男人也会如此婆婆妈妈的。”
金无望颔首道:“不错,是该走了,江湖险恶,奸人环伺,沈兄你……”
沈浪截口道:“金兄只管放心,我自会留意的,只是金兄你……”
金无望仰天长笑道:“但将血泪酬知己,生死又何妨……”挥挥手,踏开大步扬长而去,再也不回头瞧上一眼。
朱七七目送着他孤独的身影,逐渐在风雪中远去,又回头瞧了瞧沈浪,突然放开喉咙,大呼道:“等一等……慢走。”
金无望顿住脚步,却未回头,冷冷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七七咬了咬嘴唇,又瞧沈浪一眼,道:“我……我要跟着你走。”
金无望身子像钉了似的钉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既未回头,也未说话,想来他已不知该说什么。
朱七七却不再瞧他了,大声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同情我,了解我,这世上只有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我不跟着你跟谁。”
金无望似待回头,只是仰天长笑一声,向前急行而去,那笑声中的意味,谁也揣摩不出。
朱七七大呼道:“慢些,等我一等,带着我走……”
呼声之中,竟果然展动身形,追了过去。
沈浪伸手要去拉她,但心念一转,却又住手,望着朱七七逐渐远去的身影,他嘴角似是泛起一丝微笑……
朱七七放足急奔,奔出了十数丈开外,偷偷回头一望,呀,那狠心的沈浪,该死的沈浪竟未追来。
再往前瞧,金无望也走得踪影不见了。
漫天飞雪,雪花没头没脸地向她扑了过去,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心里又是悲哀,又是气恼,又是失望……
她忍不住又哭出声来,她边哭边跑,泪水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既不辨方向,也不辨路途,只是发狂向前奔……
前途茫茫,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纵然辨清了方向,辨清了路途又有什么用?
眼泪,好像要结成冰了。
她狠命地用衣袖擦去泪痕,喃喃道:“好,姓沈的,你不拉我,看我真的死了,你对不对得住你的良心,但……但我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死呢……”
她又举手擦眼泪,却突然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这一撞竟撞得她一连退出四五步,方自站稳,她正待怒骂,猛抬头,石像般的站在她面前的,却正又是金无望。
此时此刻此地再见着金无望,朱七七真有如见到她最最亲热的亲人一般,也说不出是悲?是喜?
不管是悲是喜,她却大呼一声扑了上去,扑进了金无望的怀抱,抱住了他,比上次抱得更紧。
金无望发际,肩头,都结满了冰雪,他面上也像是结满了冰雪,但一双目光,却是火热的。
他火热的目光,凝注着远方的冰雪。
良久,他自长叹一声,道:“你真的跟来了……你何苦来呢。”
朱七七的头,埋在他胸膛上,带着哭声笑道:“我自然要如此,我真的跟着你……从此以后,你永远再也不会寂寞了,难道……难道你不高兴么。”
金无望道:“从此你永远都要跟着我?”
朱七七道:“嗯!永远都要跟着你,永远不离开,你就算赶我走,我也不会走了……但你也永远不会赶我走的,是么?”
金无望苦笑一声,道:“可怜的孩子……”
朱七七道:“不,不,我不可怜,我才不可怜呢,有你陪着我,我还可怜什么?你从此可再也不准再说可怜了。”
金无望喃喃道:“可怜的孩子……”
朱七七埋着头,不依道:“你瞧你,又说了,你说,你说我有什么可怜?”
金无望叹道:“你又何苦为了要气沈浪而跟着我?你又何苦?”
朱七七大声截口道:“我不是为了沈浪,自己愿意跟着你的。”
金无望道:“但沈浪来追你回去如何?”
朱七七道:“我睬都不睬他。”
金无望道:“真的?”
朱七七道:“一千个真的,一万个真的。”
金无望默然半晌,忽然道:“你瞧,沈浪果然追来了。”
朱七七身子一震,大喜呼道:“在哪里?”
她身子立刻离开金无望的怀抱,回头一望,来路雪花迷茫,哪有沈浪的影子——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再回头,但见金无望嘴角,已泛起一丝充满世故,充满了解,但又免不了微带讥嘲的笑容。
朱七七脸红了,却犹自遮掩着道:“他来了我也不睬他,我……我……”
金无望摇头叹道:“孩子,你的心事,瞒不了我的,你还是回去吧。”
朱七七顿足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金无望道:“但你又怎能真的跟着我。”
朱七七道:“你不让我跟着你,我就死在你面前。”
金无望苦笑望着她,半晌喃喃道:“跟着我也好,反正沈浪必定会跟来的,他任凭朱七七跟着我,只怕也是为了便于跟踪我的下落……他未曾明白逼着我带他去寻柴玉关,已算他对我的一番义气,他若要暗地跟踪,自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我怎能怪他?”
他自言自语,既然像是在为自己分析,又像是为沈浪解释,他语声低沉含混,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清。
朱七七道:“你说什么。”
金无望道:“我说……你要跟着我,唉,就走吧。”
两人急行半日,正午到了西谷。
这是新安城西的一个小镇,镇虽小,倒也颇不荒凉,只因此地东望洛阳,北渡大河来往客商,自为此镇带来了不少繁荣。
朱七七一路始终拉着金无望的手,入镇之后,仍未放开,别人要对她怎么看,对她怎么想,她全不放在心上。
别人自然要对她看的,心里也自然是惊奇,又觉好笑,但只要一瞧到金无望的脸,便也不敢看了,笑更笑不出。
朱七七轻声道:“你瞧,别人都怕你,我好得意。”
金无望道:“你得意什么。”
朱七七笑道:“我就希望别人怕我,但别人都偏偏不怕,如今我跟着你走,就好像跟着老虎的狐狸一样,可以沾沾光,也可以当做别人都在怕我了,我自然得意,只是……只是肚子太饿了,想装神气些,却又装不出。”
金无望忍不住一笑,道:“你此刻便吃得下么?”
朱七七道:“我又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一遇到件芝麻绿豆大的事,就吃不下,喝不下了……什么事我都很快就能忘记,照吃不误,所以我五哥说我将来必会变成个大大的胖子。”
金无望不禁又为之一笑,道:“胖子又有何不好?走,咱们去大吃一顿。”这冷冰冰的怪人,此刻不知为了什么,竟仿佛有些变了。
两人走了一段路,金无望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当下问道:“你五哥可就是江湖人口中常说的朱五公子?”
朱七七叹了口气道:“不错,我那五哥,可真是个怪物,我家里的灵气,仿佛全被他一个占尽了,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最得人缘,最能讨人喜欢,我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口中虽在叹气,心中其实却充满了得意之情。
金无望道:“我也久闻朱五公子之名,都道此人乃是浊世中翩翩佳公子,只可惜直到此刻,我仍未见过他一面。”
朱七七道:“莫说你见不着他,就连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几乎有三两年未曾见着他了,他总就像游魂似的。呀,到了。”
“到了”的意思,并非说“游魂”到了,而是说饭铺到了一一,问小小的门面,五张小小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酒香,茶香一阵阵从门里传了出来,只可惜桌子上却坐满了人。
金无望道:“此地生意太好……”
朱七七道:“生意好的地方,酒菜必定不差。”
金无望道:“怎奈坐无虚席。”
朱七七道:“无妨,你跟着我来吧。”
拉着金无望走进去,走到角落上的桌子边一站,这桌子上坐的是两个面团团的商人,正吃得高兴,猛一抬头,瞧见金无望,直吓得忍不住打了个寒嚓,赶紧垂下头,再也吃不下了。
朱七七拉着金无望,站着不动,那两人手里拿着筷子,挟菜又不是,放下又不是,竟拿着筷子就去算帐。
于是朱七七与金无望便在这张桌子旁坐下。
金无望摇头道:“果然有你的。”
朱七七道:“就叫做狐假虎威。”
金无望忍不住大笑起来,但笑了半晌,又突然停顿。
朱七七道:“你为何不笑了,我喜欢你的模样。”
金无望默然半晌,一字字缓缓道:“这半日来,我笑的实已比以往几年都多。”
朱七七呆呆地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心里究竟是酸?是甜?是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幸好这时酒菜已送来,于是朱七七放怀吃喝。
金无望却是食难下咽,朱七七便不住为他挟菜,别的人既不敢瞧他们,又忍不住要偷偷来瞧。
只因这两人委实太过奇怪,男的太丑,女的太美,又似疏远,又似亲密,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何关系谁也猜不出来。
朱七七只作不知不见,笑道:“这一块你非先吃下去不可,空着肚子喝酒,要喝死人的。”
伸出筷子,挟了块排骨,要送到金无望碗里。
但,突然间,她身子一震,筷子挟着的排骨,“噗”地掉进酱油碟里,她目光直勾勾瞧着座前面的窗子,面上竟已无血色。
金无望动容道:“什么事?”
朱七七用筷子指着金无望身后的窗户道:“你……瞧……”语竟已无法成声,筷子不住的“喀喀”直晌,显见她的手竟抖得十分厉害。
金无望变色回首,窗外却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又是奇怪,又是着急,沉声道: “瞧见什么?”
朱七七颤声道:“窗……窗外有个人。”
金无望道:“哪有什么人?你眼花了么?”
朱七七道:“方才有的,你一回头,他就走了。”
金无望:“是谁?”
朱七七道:“就……就是那恶魔,那害得我又瘫又哑的恶魔。”
金无望动容道:“你可瞧清楚了。朱七七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他的脸,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直到此刻,她竟仍未定过神来,语声竟仍有些颤抖。
金无望面上也变了颜色,双眉皱起,沉思不语。
朱七七道:“你可要追出去?”
金无望摇头道:“此刻必定已追不着了。”
朱七七惶然道:“那……那怎么办呢?我此刻一见着他,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了,他好像随时随地都跟在我背后,还要来害我,我只要一闭起眼睛,就好像瞧到他正冲着我狞笑……”突然放下筷子,用手掩面,几乎哭出声来。
金无望沉思半晌,霍然站起身来,拿出锭银子,抛在桌上,拉起子朱七七的手,沉声道:“你跟我来。”
朱七七道:“哪……哪里去。”
金无望面色铁青,也不回答,拉着朱七七走出店外,四下辨了辨方向,竟直奔镇外最最荒僻之处而去。
朱七七又是诧异,又是惊惧,她委实已被那恶魔吓破了胆,世上她谁也不怕,可就是怕 “他”。
只见金无望板着脸,大步而行,四下的地势,越来越是荒僻,此刻虽已雪霁日出,朱七七还是不禁冷得发抖。
她不知不觉间,用两只手扳着金无望的肩膀,倚到他身上,自后面看去,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身旁,倚靠着个窈窕纤弱的少女,依偎而行,这景象确是令人艳羡,但走到前面一看,一个娇美仙女和一个阴冷丑陋的男子,并肩走在灰蒙蒙的积雪荒原上,这景象却有说不出的可怖。
金无望肩上虽然多了个人的重量,走的仍是极快。
朱七七忍不住又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金无望道:“我也不知道。朱七七一怔,呐呐道:“那……那么你要走到哪里去?”
金无望道:“我也不知道。”
朱七七又惊又怒,道:“你……你……”
金无望道:“我这是在做什么,你立刻便会知道的。”
语声微顿,突又低叱道:“来了。”
朱七七倒抽了口凉气,屏息听去,只听身后果然有阵衣袂带风之声,传了过来,来势迅急异常。
但金无望却未停步,也未回头。
朱七七自也不敢回头,只是在心中不住晴问自己:“来的是什么人?莫非……莫非是他么?”
只听那衣袂带风之声,到了他们身后,身形便自放缓,竟始终不即不离地跟着他们,既不赶上前来也不说话。
朱七七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当真有如芒刺在背一般,当真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上一瞧。
但她毕竟忍住了,只是一只手,抱得更紧。
只觉金无望脚步加紧,身后那人脚步也加紧,金无望脚步放缓,身后那人脚步也放缓。
朱七七此刻已可断定,身后这人必定便是那恶魔,她也恍然发现,金无望故意走到这等荒僻之地,也是为了要将“他”引来。
但却猜不透金无望如此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若要将“他”除去,此刻便已该动手了。
他若无意将“他”除去,此刻该有些举动才是呀。
金无望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竟在这荒凉的雪原上兜起圈子来了,那人竟也跟着他兜圈子。
朱七七忍不住又要问他,但还未问出口来,耳中已传入金无望以“传音”之术说出的语声。
只听他一字字道:“此人武功虽不弱,但内力却不济,我此刻便是在故意消耗他的内力,等他内力不济,再激他动手,便可取他性命。”
朱七七又惊又喜,真恨不得抱起金无望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一亲,来表示她的赞许和感激。
突然金无望仰天一笑,道:“好……好。”
那人也嘶声笑道:“好……好。”
金无望道:“我明知你要来的。”
那人也道:“我明知你要来的。”
金无望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说话?”
那人也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说话?”
金无望怒道:“你此刻可是在戏弄于我?需知我虽与你同门,却与你绝无交情,你可知我将你诱至此地,便要取你性命。”
那人似是“噫”了一声,但口中还是说道:“你此刻可是在戏弄于我,需知……”
金无望突然厉叱一声,道:“你是什么人?”
语声之中,霍然带着朱七七转过身去。
那人收时不及,几乎撞在他们身上——直冲到他们身前不到一尺之处,才拿桩站住一一那一张又脏又丑的怪脸,便恰巧停在朱七七面前,哪是他们心中所猜想的“恶魔”,却赫然正是金不换。
这一变化,不但使朱七七大惊失色,金无望也大出意外——他们未引来狐狸,却引来了一只狼。
朱七七失声惊呼,道:“是……是你。”
金无望怒喝道:“原来是你。”
金不换咯咯笑道:“是我……两位未曾想到吧!”
朱七七大声道:“你鬼鬼祟祟,跟在咱们身后,要干什么?”
金不换挤了挤眼睛,笑道:“我只是想瞧瞧,两位亲亲热热的,走到这荒郊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这里可不是亲热的地方呀。”
金无望怒喝道:“住嘴。”
金不换道:“好,住嘴,大哥叫我住嘴,我就住嘴。”
仰天一阵怪笑,接道:“如今我才知道,我们的大哥,毕竟是有来头的,三下两下,就从沈浪手上将这位朱姑娘抢了过来。”
金无望目光闪动,面露杀机。
朱七七却忍不住大骂道:“你放的什么屁?”
金不换大笑道:“好凶的嫂子……嫂子,你真凶,小弟告诉你件秘密,我这大哥看来虽老实,其实呀……哈哈,哈哈。”
朱七七忍不住问道:“其实怎样?”
金不换道:“其实我这大哥风流得很,自他十五岁那年,就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害相思病了,到后来……”
金无望冷冷望着他,听他说话,也不阻拦,但金不换却故意偷偷望了他一眼,故意顿住语声。
朱七七果然忍不住问道:“到后来怎样?”
金不换道:“咳咳,我不敢说。”
朱七七道:“你说,没关系。”
金不换嘻嘻笑道:“这些女子缠得我大哥不能练武,到后来我大哥一发狠,竟自己毁去了他潘安般的容貌。”
朱七七失声道:“呀……”
金不换道:“容貌虽是他自己毁去的,但他毁了之后,性情竟也跟着变了,非但对女子恨之入骨,对男子也不理不睬。”
朱七七呆了半晌,幽幽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你那时果然是在骗我。”
金不换道:“骗你……我可没有骗你……”
朱七七跺足:“啐!谁跟你说话。”
金不换瞧了瞧她,又瞧了瞧金无望,嘻嘻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嫂于是和大哥说话,原来大哥以前曾经骗过嫂子,却被我揭破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声嫂子,朱七七脸不禁又红了。
她又羞又恼,骂道:“放你的屁,谁是你的嫂子。”
金不换也不理她,自言接道:“嫂子,小弟向嫂子说了这么多秘密,嫂子你多多少少,也该给小弟一些见面礼才是呀。”
朱七七道:“好,给你。”
扬手一掌,向金不换脸上掴了过去。
只听,拍的一声,金不换竟未闪避,这一掌竟清清脆脆的掴在他脸上,他也不着恼,抚着脸笑道:“嫂子所赐,小弟生受了,唉!这又白又嫩的小手,掴在脸上当真是舒服得很,大哥你当真是艳福不浅呀。”
金无望突然冷冷道:“你说完了没有?”
金不换道:“说完了。金无望一字字缓缓地道:“我与你虽已情义断绝,但是今日念在你自幼随我长大,我再次饶你一命……”
突然暴喝一声,道:“滚,快滚,莫等我改变了主意。”
金不换神情不动,仍然笑道:“大哥要我滚,我就滚,但是我还有句活要问大哥,问完了再滚也不迟。”
他不等金无望答话,便又接道:“不知大哥你可知道沈浪此刻在哪里?”
朱七七奇道:“你找沈浪则甚?”
金不换咯咯笑道:“要找沈浪的人可多啦,何止我一个人。”
朱七七更奇,忍不住追问道:“还有谁要找他?”
金不换道:“仁义庄三位前辈,断虹道长,天法大师,‘雄狮’乔五,还有……便是小弟,小弟虽无用,但这些人却不是好惹的。”
朱七七道:“这些人都要找他,找他干什么?”
金不换道:“没有什么,只不过要宰他的脑袋。”
朱七七身子一震,吃惊道:“为什么……为什么?”
金不换道:“为了他违约背信,为了他多行不义,为了他外表仁义,内心险恶,为了他……唉,不用再说,也已足够了。”
朱七七惊得瞪大了眼睛,道:“但……但沈浪已将展英松,方千里这些人,全都送到 ‘仁义山庄’去了呀,有他们去,便已可解释了呀。”
金不换道:“展英松等人全是沈浪送去么?”
他声音突然提得出奇的高亢,但朱七七也未留意。
他应声道:“不错,全是沈浪送去的。”
转首瞧了金无望一眼,道:“你可作证,是么?”
金无望面上也不禁现出惊疑之色,颔首道:“不错,我亲眼瞧见他们入庄去的。”
朱七七道:“这难道还有什么差错不成?”
金无望诡笑道:“不错,他们的确都已入庄了。”
朱七七松了口气,道:“这就是了……”
金不换冷冷接道:“但他们入庄之后,一句话还未说出,便已气绝而死,哼!……死的当真是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他话未说完,朱七七已不禁失声惊呼出来。
金无望也自耸然失色,道:“他……他们是如何死的!”
金不换冷笑道:“他们不先不后,一入庄门,便自同时倒地,方自倒地,便已同时气绝,全身一无伤痕,想必是毒发毙命,但仁义庄那许多见多识广的高手,竟无一人看出他们中的是什么毒。”
他仰天于笑数声,接道:“下毒倒也不奇,奇的是,他竟能将时间算得那般准确……嘿嘿,哈哈,果然是好手段,好毒辣的手段。”
这番话说将出来,就连金无望也不禁为之毛骨惊然。
朱七七颤声道:“这……这绝非沈浪下的毒。”
金不换冷笑道:“人是他送去的,毒不是他下的,是谁下的?”
朱七七道:“是她……是那女子!”
金不换道:“她是谁?那女子又是谁?”
朱七七跺足道:“我跟你说,也说不清的。”
一把拉住金无望,道:“走,咱们一定要先将这消息告诉沈浪。”
金不换冷冷截口道:“你们不必麻烦了,自然有人去寻沈浪,反正他是再也逃不了的……至于你们么……唉,此刻只怕也不能走了。”
金无望膛目怒叱道:“你敢拦我不成?”
金不换皮笑肉不笑,阴侧恻道:“我怎敢……但他们……”眼珠子滴溜溜四下一转,金无望,朱七七,不由自主,随着他瞧了过去。
只见灰茫茫的雪原上,东,南,西,北,已各自出现了一条人影,缓步向他们走了过来。
这四人走的仿佛极慢,但眨眼却已到子近前。
东面的一人,长髯飘拂,飘飘如仙,但清癯的面容上,也带着层肃杀之气,赫然正是 “不败神剑”李长青。
南面的人,身高八尺,虬髯如就,圆睁的双目中,更满现杀气,亦是“仁义三老”之一,“气吞斗牛”连天云。
西面的一人,身躯仿佛甚是瘦弱,走两步路,便忍不住要轻轻咳嗽一声,却是冷家三兄弟中的大哥。
北面的一人,神情看来最是威猛,面上杀气也是最重,正是当今佛门中第一高手,五台天法大师。
这四人无一不是煊赫一时,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有这四人挡住路途,那真是谁也无法脱身的了。
金不换不等这四人走到近前,凌空一个翻身退出丈余,“大声道:“方才的对话各位可听到了么?”
连天云大喝道:“听得清楚得很。”
金不换道:“在下未说错吧,那些人果然全都是沈浪送去的。”
连天云恨声道:“你他妈的真都猜对了,沈浪那狗蛋,饶不得他!”
他年纪虽已有一把,但盛怒之下,说起话来,却仍不改昔日那副腔调。
金不换道:“好教各位得知,这里有个比沈浪更精彩的人物……嘿嘿,这是各位走运,竟会在无意中撞见他。”
李长青沉声道:“谁?”
其实这时四人八道目光,早已凝注在金无望身上——金无望身形虽然几立未动,心里已难免有些惊惶。
只听金不换大声道:“各位请看,这便是”快乐王“门下四大使者中的‘财使’金无望了,各位只怕早已久仰他的大名了吧。”
话犹未了,李长青等四人已一步窜了过来,将金,朱两人紧紧围住,目光更是刀一般盯在金无望脸上。
朱七七身子不觉向金无望靠得更紧了些。
但见这四人瞪着金无望,金无望也瞪着他们,双方久久都未说话一此刻之情况,实已用不着说话。
金无望不问也知道四人的来意,四人也知道自己若是问话,对方是万万不会回答的,是以不问也罢。
这相对的沉默之间,实是充满了杀机,日色却似已渐渐黯淡,寒风呼号,有如人们的杀声呐喊。
朱七七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四人转目瞧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回金无望面上,似是根本不屑瞧她,更不屑回答她的话。
朱七七嘶声呼道:“你们好歹也该问些话呀,这……这样又算是什么?”
这次四人却连瞧也不瞧她一眼了。
朱七七咬着嘴唇道:“他们不说话,咱们走。”
站在外面的金不换突然放声狂笑起来。
他狂笑道:“各位听听,这丫头说的好轻松。”
朱七七怒道:“你们不说话,便该出手,你们不出手,咱们自然就得走了,难道就跟你们在这里站着,站一辈子不成。”
李长青叹了口气,道:“你还要我等出手么?”他虽然终于说出话来,却像不是向朱七七说的,目光一直凝注着金无望。
金不换应声道:“对了,你还要咱们动手么?你若是识相的,便该乖乖柬手就缚,有问必答,也免得皮肉受苦。”
金无望冷笑不语。
朱七七却忍不住大骂道:“放屁,你……”
连天云厉叱一声,截口道:“跟这样的人还噜嗦什么,三拳两脚,将他们打倒,用绳子绑将起来,那么再对他说话也不迟。”
金无望突地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好威风呀!……好煞气,金某正在这里等着你们五位大英雄,大豪杰,一齐出手……请,请!”
朱七七眼珠子一转,突也笑道:“好可怜呀……好可惜,堂堂五位成名露脸的英雄,却只知以多为胜,仗势欺人……”
连天云怒喝道:“臭丫头,快闭住你的嘴,且瞧你爷爷们可是以多为胜之辈……各位请退一步,待咱家先将这厮擒来。”
李长青微一皱眉,连天云却已掠了出去。
金无望道:“你真敢一人与我动手?”
连天云怒道:“不敢的是龟孙子。”
金无望冷冷道:“我瞧你还是退下吧,‘气吞斗牛’连天云,昔日武功虽不弱,但衡山一役后,你武功十成中最多不过只剩下三成了,怎能与我交手?”
连天云狂吼一声,双掌连环击出,口中怒喝道:“谁来助我一拳,我连天云先跟他拼了。”
金无望轻推开朱七七,道:“留意了!”
口中说话,身形一闪,便已将连天云两拳避开。
李长青是何等角色,瞧得他身形一闪之势,便知此人实是身怀绝技,当下退后几步,向冷大递了个眼色。
冷大一掠而过,咳嗽两声,道:“何事?”
李长青沉声道:“此人武功之深,深不可测,三弟四十招内,虽不致落败,但四十招后,气力不济,便非败不可。”
冷大道:“想必如此。”
李长青道:“你近来自觉功力怎样?”
冷大微微一笑道:“还好。”
李长青道:“你那咳嗽……”
冷大含笑道:“要它不咳,也可以的。”
李长青目光转动,但见金不换面带微笑,袖手旁观,天法大师虽然跃跃欲试,却碍着连天云,未便出手。
他两人一左一右,有意无意间将朱七七去路挡住。
李长青一眼瞧过,语声放得更低,道:“金不换素来极少出手,天法上次受了沈浪之内伤,也未见完全复原,而我……唉,总之,瞧今日情况,是非你出手不可的了,你自信还能取胜么?”
冷大道:“不妨一试。”
李长青道:“好,但是此刻你却出手不得,老三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是以你唯有等他施出那一招时,便赶紧插手……如今已过了二十招了,再有十七八招,老三那一招便必定会出手的,你懂么。”
冷大道:“懂。”他说话虽比他三弟多些,却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连天云出拳如风,片刻已攻出二十余招之多,那拳路攻将出去,当真有排山倒海之势,令人见而生畏。
金无望手脚一时竟似被他这威猛的拳路闭死,只是仗着奇诡而轻灵的身法,招招闪避。
但见拳风动处,冰雪飞激。
飞激的冰雪,若是贱在人脸上,立时就会留下个红印子——朱七七脸上的红印子,已经有两三个了。
她瞧得既是惊骇,又是担心,暗道:“谁说连天云功夫已减弱?他此刻的功力若是有昔日的三成,那么他昔日岂非一拳便可打死当时任何一位高手。……金无望只怕是听信传言,弄错了,他连这一人都不能战胜,还有四个怎么办。”
要知朱七七的性子最是偏激,所以才会做出别人做不出的事,什么礼教,规矩,她是全不管的。
她若是跟准要好,便一心只希望他取胜,至于双方谁正谁邪,谁是谁非,她更不放在心上。
至于此刻双方本就互有曲直,她自然更恨不得金无望一掌便将连天云劈死,她才对心意…连天云这人是好是坏,她从来都未想过。
而金无望却偏偏落在下风,她自然着急。
但她却不知连天云功力实已大大受损,与昔日相比实已只剩下三成,只是连天云也是火爆性子,只要一动手,便将自己所剩的这三成功力,全都使了出来,绝不为自己留什么退路。
金无望交手经验,是何等丰富老辣,他早已瞧出此点,是以绝不拼命,只有消耗连天云的气力。
他自己的气力还要留下为自己杀开血路。留下与别人动手。他狠毒的招式,也是留下来对付别人的。
再过七招,连天云攻势果然已渐渐弱了。
他额角之上,也开始露出了汗珠。
金无望招式却渐露锋芒,渐渐占得先机。
突然,连天云双拳齐出,一招“石破天惊”带着虎虎的掌风,直击金无望胸膛,当真有破石天惊之势。
李长青沉声道:“这是他第三十八招了。”
冷大点了点头,全神贯注但见金无望脚一微错,倒退一步,他自是不愿与连天云硬接硬拼,脚下退步,力留余势,等着连天云下一招攻来。
哪知连天云身子竟突然也倒退一步站住不动,口中大喝道:“住手。”
这一喝,喝声竟有如雷霆一般,震得朱七七耳鼓,嗡的一响,脑子也都震得晕晕的,片刻间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金无望首当其冲,更觉得仿佛有一股气流,随着喝声而来,当胸也仿佛被人击了一锤。
他身子竟不由得晃了一晃,但身形,脚步,气势,心神,仍丝毫未动,仍保持直攻直守的功架。
就在这时,已有一条削瘦的人影,飞身而来,像是一把刀似的,插在他两人身子中央。
原来,连天云方才那一声大喝,竟是他成名之绝技,当年武林中人,都知道这就是连天云的“舌底锥”。
这“舌底锥”有质无形,乃是气功中一种最最上乘的秘技,其威力,性质,都与佛家之 “狮子吼”极为近似。
连天云号称“气吞斗牛”,气功自是不弱,昔日他功力全盛之际,这…一声“舌底锥” 喝将出去,对方必定要被震得失魂落魄,身法大乱,加以他喝的又是“住手”两字,这也使得对方为之一怔。
高手相争,怎容得这一乱,一怔,对方从未被他这一“锥”击倒,但只要他跟着一招攻出,那是必定手到擒来的了一一昔日武林中委实不知有多少高手,葬送在他这一着“舌底锥”下。
怎奈他此刻气功已被人破去大半,“舌底锥”的威力,十成中最多也不过只剩下两三成而已。
是以金无望在他这“舌底锥”下,虽惊而不乱。
连天云也并非不知道自己这“舌底锥”已无昔日之威力,但他天生是不甘服输的脾气,每到情急之时,便不禁将这一着施将出来一一李长青与他多年兄弟,自也算准了他要施出这一着的。
“舌底锥”一出,冷大立时飞身插入。
连天云怒道:“闪开,谁叫你来插手。”
冷大微微笑道:“你已叫人住手,我自然便可出手了。”
连天云怔了一怔,身子已被李长青拖了回去。
金不换嘻嘻笑道:“有趣……有趣。”
天法大师沉声道:“本座……”
金不换道:“大师为何急着出手?反正这厮已是网中之鱼,大师为何不先瞧冷家三兄弟从来不肯轻露的武功秘技?”
天法大师微一沉吟,果然顿住了脚步。
原来冷家三兄弟在武林中之地位,最是奇特,他们的身份是“仁义庄”的奴仆,他们的武功却属顶尖高手。
他们从不求名,更不求利,也从不参与江湖中的是非,除非有人要危害到“仁义庄”,他们绝不出手。
但只要他们一出手,与他们动手的人,便极少能活着回去,是以江湖中便极少有人知道他们的武功来历。
他们的身世,更是个谜,他们自己从不向人提起,别人纵然四下打听,也打听不出丝毫头绪。
神秘的武功,神秘的身世,再加上他们那神秘的脾气,便使得这兄弟三人,成了江湖奇人中的人物。
是以就连天云大师这样的人,也不免动了好奇之心,要瞧瞧这冷家三兄弟中的老大,究竟有何惊人的身手。
冷大此时却在不住咳嗽。朱七七忍不住道:“你身子有病,还能与人动手?”
冷大抬头向她一笑,道:“多谢好心,咳咳。”
朱七七叹道:“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却为何要你出手,金……金大哥,你还是让他回去吧,换上个人来。”
金无望冷冷一笑,闭口不语。
金不换却冷冷笑道:“朱姑姑娘,小嫂子,你怕他生病,打不动么,嘿嘿,少时他要你变作寡妇时,你才知道他的厉害。”
朱七七满面怒容,要待发作。

 

 

第十四章、初脱虎口处

金不换语意刻薄,朱七七正要发作,冷大已转身怒叱道:“住口!”
金不换怔了一怔,道:“你要我住口?”
冷大道:“正是要你住口。”
金不换道:“你……你连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都分不出么?”
冷大道:“‘我宁可有他这样的仇敌,也不愿有你这样的朋友。’这句话包含的哲理,正是说:‘卑鄙的朋友,远比正直的仇敌要可怕得多。’”
金不换面上不禁现出羞恼之容,转目去瞧李长青,似是在说:“你家的奴仆对我这般无礼,你不说话么。”
哪知李长青却毫无反应,对他与冷大之间的对话,神情仿佛根本就未听到,也未瞧见。
金不换再转眼去瞧冷大,冷大一双冷冰冰的目光,正在猛瞪着他,他面上的怒容,立时消失了,哈哈一笑,道:“这一次在下的马屁,只怕是拍在马腿上了,好,好,在下不说话就是,冷兄可以动手了么?”
冷大冷冷一笑,这笑声中,也说不出包含有多少轻蔑不屑之意,然后,他回首对金无望道:“请!”
朱七七也不说话了,她已知道这满面病容,骨瘦如柴的冷大,必定身怀绝技,否则欺软怕恶的金不换绝不会如此畏惧于他。
她睁大了眼睛,等着瞧他出手。
但金无望与冷大两人,却仍未出手。
两人面面相对,目光相对,身形绝未摆出任何架势,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仿佛俱是空门。
但两人彼此都知道,对方此刻身形虽无功架,但精神,意志,却正是在无懈可击的状况之中。
两人之间,若有谁先出手,除非一着便能占得先机,否则反而会被对方以后发之势制住。
要知争先之人,出手必是攻势,而普天之下,以攻势为主的招式,防守处便必有空隙之处。
他若一招不能占得先机,对方势必会对他防守的空隙问反击而来,那么,自己攻击对方时,对方是在无懈可击的状况中,而对方攻击自己时,自己却是有隙可乘…高手相争,怎容得有这丝毫差错。
自从冷大一声“请”字出口,两人非但身子不敢动一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眨——李长青、天法大师、金不换,无一不是当今武林的顶尖人物,自然都知道这两人虽然迄未出手,但局势却已比任何激战都要紧张得多,是以人人俱是屏息静气,不敢分散了他们的神智。
朱七七也渐渐觉察出这两人之间的情况,实是生死呼吸,间不容发,她凝注着这两条石像般林立不动的人影,但觉这实比她有生以来所见的任何一场激烈的战斗,都更要令她惊心动魄。
寒风就在他们耳畔呼号,但他们谁也听不到了。
在这一刻间,人人都觉得大地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唯有自己的呼吸渐渐急促,心跳渐渐加剧。
也不知过了多久。
冷大但觉自己的体力,在急剧的消耗着,他虽不未曾动弹过一根手指,但体力的消耗,但却比他一生经历的大小百十战还要剧烈。
他只觉额上已泌出汗珠,沿着人的面颊,就像是有无数条小虫在他脸上爬过似的,痒得钻心。
但他却仍咬牙忍住。
他只觉目光已渐渐朦胧,四肢关节,也已渐渐发软,渐渐麻木——渐渐变得仿佛刀割般疼痛。
但他却仍咬牙忍住。
只因他深知这一场争战不但是在考验他两人的武功,更主要的是在考验着他两人的意志与坚忍。
他知道自己此刻虽然受苦,对方又何尝不然。
两人之间,若有谁能多忍一刹那,便能得胜——只要多忍一刹那,便已足够。只因这一刹那已足够分别出他俩的胜负,生死。
这是何等重要的一刹那,他死也要忍住。
他告诉自己:“冷大,你绝不能倒下去,此刻,说不定金无望已支持不住了,你只要再等片刻他便可倒下。”
就仗着这信心,他拼命支持着,拼命张大眼睛。
虽然,他明知自己只要轻轻闭起眼睛,所有的痛苦便会终结,这是何等容易的事,但他却不能这样做。
想来,金无望亦是如此。
又不知过了多久。
这时非但金无望与冷大两人己是苦不堪言,就连旁观着的李长青,大法大师等人,亦是满头大汗,有如自己也方经一场激战似的。
金不换突然悄悄一扯李长青衣袖。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身形溜过丈余。
金不换悄声道:“李兄且看这一战两人是谁胜谁负?”
李长青沉吟半晌,苦笑道:“若论武功之强韧,意志之坚忍,交手经验之丰富,临敌判断之冷静,他两人可说是棋逢敌手,不相上下!”
金不换颔首道:“不错,他两人都可称得上是江湖罕睹的硬手,咱们这些武林七大高手比起他们来,可实在要觉得有些害臊。”
李长青长叹一声道:“但两人交手,胜负之分,除了要看双方之武功,意志,经验,冷静外,体力之强弱,亦是极主要的一个因素。”
金不换笑道:“李公之言,实是中肯之极。”
李长青叹道:“冷大所有一切,虽都不在金无望之下,但体力……唉,他近年来似已积劳成疾,再加以酗酒过度,两人如此这般耗下去,冷大的体力……唉,只怕便要成为他的致命之伤了。”
金不换道:“那……又当怎生是好?”
李长青垂首道:“两人相争,优胜劣败,本是丝毫不能勉强之事,只是……”
金不换目光闪动,截口笑道:“只是李公此刻还存万一之想,但愿冷大侥幸能胜,等到冷大真个不支时,再令人替换于他。”
李长青苦笑道:“不错,除此之外,还有何策?”
金不换道:“但李公昔年受创之后,至今功力仍未恢复,却不知能否……”目光凝注李长青,故意顿住语声。
李长青叹道:“不瞒金兄,在下若与此人动手,更是败多胜少。”
金不换道:“然后,自是天法大师上阵,但天法大师能胜得了他么?”
李长青沉吟半晌,目注金无望,道:“此人武功实是深不可测,除非他连经剧战之后,气力不济,否则……”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金不换道:“此人功力,在下倒略知一二。”
李长青道:“请教。”
金不换道:“此人练武之勤苦,在下实未见过第二人在他之上,何况,他又素来不近女色,若论气力之绵长,在下亦未见过第二人在他之上,昔日曾有十余人与他车轮大战,连经十余战之后,他仍是面不改色。”
李长青变色道:“若真的如此,只怕……”
金不换道:“只怕天法大师也难以取胜,是么?”
李长青颔首叹道:“不错,天法大师功力虽深,但若论对敌时之机智,招式之奇诡,出手之险毒,却万万不及此人,他实是败多胜少。”
金不换道:“天法大师若非他的敌手,在下更连上阵都不用上阵了,只因在下根本不用动手,已知绝非他的敌手。”
李长青道:“这……唉!”叹息着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只因他深知金不换此番说的,倒不是假话。
金不换道:“你我五人,显然全不是他的敌手,难道今日就只能眼瞧着他将我五人一一击败然后扬长而去么?”
李长青道:“这……除非……”
金不换道:“除非怎样?”
李长青顿了顿足,道:“除非我你一齐出手。”
金不换说了半天,为的就是要逼出他这句话来,此刻不禁抚掌笑道:“正该如此,你我对付此等恶魔,也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与其等到那时,倒不如此刻一齐出手罢了。”
李长表垂首沉吟半晌,抬起头,只见就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里,冷大已更是不支,金无望目光却更明亮。
金换不连连问道:“怎样……怎样……”
李长青咬了咬牙,道:“好,就是如此。”
他话未说完,金不换已截口狞笑道:“既然如此,金无望拿命来吧。”
笑声之中,几点寒星,暴射而出,直打金无望前胸下腹——他出手如此迅快,显然早已将暗器准备好了。
金无望此刻正是全神贯注,丝毫不能分心,这暗器骤然袭来,他怎能闪避,眼见他已要遭毒手。
朱七七放声惊呼,也援救不及。
哪知金无望竟偏偏能够闪避,一个翻身,掠空丈余,七、八点寒星,俱都自他足下打过。
金无望身形凌空一转,已掠到朱七七身侧,口中厉道:“金不换,我早已算定你有此一着,是以始终分心留意看你,你若想要害我,还差得远哩。”
众人一听他方才根本未曾将全部心神都用来对付冷大,冷大已是不支,俱都不觉更是吃惊。
金不换喝道:“大家一齐上呀,先将这两人收拾下来再说。”
他口中呼喝虽响,却还是不肯抢先出手。
天法大师瞧了李长青一眼,李长青微微颔首,两人再不说话,一左一右,夹击而上,眨眼间便各自攻出三招。
金不换这才出手,冷大却倒退了几步,唯有连天云还是站在那里,低垂着头,仿佛正在想着心事。
金无望拉着朱七七,左迎右拒,挡了三招,突然冷笑道:“李长青,你且瞧瞧连天云。”
金不换喝道:“莫要回头,莫要上他的当。”
李长青心里也正如此在想,但究竟手足情深,关心太过,究竟还是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一眼。
他这一眼不瞧还罢,一瞧之下,又不禁大惊失色。
原来连天云此刻非但低垂着头,连眼睛也都已闭上,面上全无血色,嘴角却吐出了些白沫,看来煞是怕人。
李长青又惊又怒,嘶声喝道:“你……你将他怎么样了?”
金无望手脚不停,口中冷笑道:“方才我与他动手之时,他便已中了我迷香毒药,若无我本门解药相救,两个时辰里,便要毒发身死。李长青惊呼一声,道:“恶贼,你……你要怎样?”
金无望道:“我要以他的性命,换一个人的性命。”
金不换骂道:“你想咱们放了你么?嘿嘿,你这是做梦。”急迫出手三招,招式更狠,更毒,恨不得一下就将金无望打死。
金无望轻笑避开三招,冷笑道:“做梦?”
金不换道:“咱们片刻之间,便可将你擒住,那时还怕你不拿出解药来?”
李长青心神一宽,道:“正是如此。”再次出手,招式自也更是狠辣连连,冷大在这情况下,为了相救连天云,也只有出手了。
朱七七暗暗着急,忖道:“他如此做了,岂非弄巧成拙……”
哪知金无望却突然纵声狂笑起来。
金不换道:“你笑什么?你还笑得出?”
金无望道:“你瞧这是什么?”
手掌扬处,一串黑星飞出。
众人只当他也是施展暗器,不由得俱都一惊,哪知他这一串七、八点星却非击向别人,而是打向自己。
只见他张口一吸气,竟将这些黑星俱都吸入嘴里。
众人瞧得莫名其妙,不禁问道:“那是什么?”
金无望道:“这便是解药。”他似乎并未将那些黑点吞下去,只是含在嘴里,是以说话便不免有些含糊不清,但众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李长青失色道:“解药,你……你要吞下去。”
金无望道:“不错,你们若不立刻住手,我便立刻将这解药吞下去,这种解药世上已只剩下这几粒了,我若将它们一齐吞下……嘿嘿,那时纵然大罗金仙前来,只怕也休想能救得活连天云了。”
他话未说完,李长青、冷大招式已缓,终于住手。
天法大师也跟着住手,金不换若不住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与金无望动手了,他怎会不住手。
金不换目光闪动,道:“金无望,我老实告诉你,咱们先放你,再等你将解药送来,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但若要你先留下解药,咱们再放你,你也未必肯,是么?那么你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你就快说吧。”
金无望手掌紧紧抓住朱七七,冷笑道:“某家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谁能拦得住我,又何必要你等放我!”
这句话说出来,众人又是大出意外。
金不换道:“那……那你究竟要怎样?”
金无望道:“我要你们放了她。”
李长青道:“放了她……放了这位朱姑娘?”
金无望道:“正是放了这位朱姑娘,她与此事本就无关,只要你们这样站着,等她走远之后,我立刻便将解药送上。”
李长青暗中松了口气,口中却道:“但……但我怎能信得过你?”
金无望冷冷道:“信不信由你。”
李长青沉吟半晌,顿住道:“也好。”
他转目望向天法大师,天法微微颔首。
金不换心里虽不以为然,但瞧见冷大与李长青正都在瞪着他,他纵然说“不肯”,又能怎么样。
他当然只有点头……非但点头,还大笑道:“原来你只是要放了朱姑娘,哈哈,好极,其实你纵然不说,我倒也不会伤她一根汗毛的。”
金无望冷笑一声放开了手,转头望向朱七七,道:“你快走吧。”
朱七七目中已现泪光,垂首道:“你真的要我走?”
金无望冷冷道:“你不走,反而拖累了我。”他语声虽装得冰冰冷冷,但胸膛起伏,显见心中亦是十分激动。
此情此景,若是换了别的女子,少不得必要哭哭啼啼,拖拖拉拉,说一些……
“我不走,我陪着你一齐打……我们要走一齐走,要战一齐战,要死一齐死”等等…… 诸如此类的话。
但朱七七心中虽然感激悲痛,却知道这些话纵说出,是无用的,她做事情素来痛快,素来不愿做这些婆婆妈妈,牵丝攀藤的事。
她只是跺了跺脚,道:“好,我走,你若能活着我自会找你,你若死了,我……我替你报仇!”咬紧牙关,转身狂奔而去。
直到她奔出很远,金无望才转首凝注着的她背影,然后,良久良久,都未移动,直到她身影完全消失于苍茫的雪地中……
金不换突然冷笑一声,道:“可怜呀可怜,可叹呀可叹,原来这位姑娘对我们的金老大,竟是如此无情无义,说走就走,连头都不回……”
金无望怒叱道:“畜生!啐!”
“啐”的一声出口,一连串黑星跟着飞出,金不换正说的得意,全未提防,这八点黑星,便全都喷到他脸上。
他本已丑怪的面目,再加上这斑斑黑点,那模样当真又是可怕,又是滑稽,又是令人作呕。
金不换但觉脸上被打得火辣辣的发疼,惊怒之下方待伸手去抹,但手一抬,便被冷大抓住。
金不换怒道:“你干什么?”
冷大冷冷笑道:“此刻在你的脸上的,便是可救连三爷生命的解药,你若敢胡乱去动一动,我要你的命。”
金不换倒抽一口凉气,只有站着不动,任凭冷大将解药一粒粒自他脸上剥下来,那时金无望的唾沫早已在他脸上干了。
金无望仰天狂啸一声,道:“解药你们既已拿到,要动手的,只管一齐来吧。”
喝声未了,已有两条人影扑了上去……
朱七七头也不回,放足急奔,直奔出数十丈开外,那强忍在眶中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一连串落了下来。她拼命咬住嘴唇,但眼泪还是要流下,她拼命想不哭,却越来越是伤心,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突然发现自己竟在站一株枯树下,早就没有往前走了,是何时停下来的,她完全不知道。
大约还是正午,但天色却如黄昏般黝黯。
她定了定神,擦擦眼泪,告诉自己:“朱七七,你莫要哭了,金无望又不会死的,你哭什么?莫哭了……莫哭……金无望只怕早已逃了。”
话未说完,她又已放声痛哭起来,嘶声道:“放屁放屁,谁说金无望不会死?谁说金无望能逃走?那四人单独虽非他的敌手,但以一敌四,谁也不行呀!”
“不对,他虽不是那四人敌手,但要逃总可逃的……不对,那四人围住他,他又能够往哪里逃呢?……”
她哭哭停停,自言自语,忽而安慰自己,忽而痛骂自己,如此翻来复去,也不过是自己在折磨自己罢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到后来,也不知是因她眼泪已自流干,还是因她终于能自己忍住,反正她终能不哭了。
她咬了咬牙,辨别方向,向前大步行去。
她一面奔行,一面低语,道:“我可不是去找沈浪的,沈浪那样对我,我死也不会再去找他——就算世上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去求他。”
这话她是对自己的脚说的,却似乎偏偏不听话,偏偏要往去找沈浪的那条路去走。
她低语道:“我走这条路,又不是去找沈浪,我是去找……去找别人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谁都可以找,我无论去求什么人帮我的忙,那人都会帮我的,那么,我就可以要他们来救金无望。”
其实她自己知道这些话有些靠不住,但她还是要这么说——世上的女孩子,大多都有一样男人比不上的地方。
那就是她自己常常会骗自己。
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觉间,朱七七又来到方才他们打尖的小镇,又可瞧见那小小的饭铺。
也不知怎地,她又在不知不觉间走入了那饭铺一一她的确很累,心又很乱,要找个地方休息,仔细想一想。
店伙似乎还认得她,逡巡着走过来,赔笑道:“姑娘要吃点什么?方才那位大爷,怎地还没来,可是在后面?小的为姑娘摆两份筷子好么?姑娘。”
朱七七突然一拍桌子,怒道:“少噜嗦!”
店伙吃了一惊,站着发愣。
朱七七道:“龙肝凤翼,鲍鱼排翅,蜜炙云腿,清拌熊掌,笋尖珍珠汤……好,就这四菜一汤拿来吧。”
她心里根本在想着别的,早已神游物外,只是随口将她平时爱吃的一些菜,念经似的说了出来。
但这些菜却都是她那样的豪富之家才能吃得到的,这小镇上的店伙,却连听也未曾听过。
此刻只听得他瞪大了眼,张大了嘴,怔了半晌,方自赔笑道:“这些菜小店没有。”
朱七七道:“有什么?”
店伙精神一振,道:“小店做的是南北口味,面饭都有,阳春面,肉丝面……”
朱七七道:“好,来碗肉丝面吧。”
店伙精神立刻又没了,懒洋洋道:“好,这就送来。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想: “这位姑娘方才原来也是摆阔的,弄来弄去,只要了碗肉丝面。”
面,送来的果然不慢。
但直到一碗热腾腾的面变得冷凉,朱七七还是未动筷子——这时纵然真有熊掌鱼翅摆在她面前,她也是吃不下的。
突然间,门内有呼声传来,嘶声呼道:“不得了,不得了……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一个人狂呼着奔入,满脸俱是鲜血,只是瞧他神情,模样,显然绝非武林中的英雄豪杰。
朱七七瞧了一眼,便懒得再看,但那店伙以及店里另一些客人,俱都吃惊变色,蜂拥着围了上去,纷纷道:“王掌柜,你这是怎么回事?”
“谁敢欺负咱们王掌柜,我去跟他拼命!”原来挨揍的这人,正是这饭铺的掌柜的。
王掌柜道:“方才俺正和猪肉铺的李胖子聊天,说晌午俺店里来了两个稀罕客人,那女的可是真标致,男的却是三分有点像鬼,七分不大像人,就好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似的,俺将李胖子说笑了,俺也笑了,哪知就在这当口,突然冲将来一条野汉子,就将俺揍了一顿,俺……”
他话未说完,头一抬,就看见他口中说的那标致的女子,已冷冰冰站在他面前,满面俱是杀气。
这一来可又将他吓住了,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朱七七双手一分,别的人就跌跌撞撞分了开去,一个个也是惊得目瞪口呆,朱七七冷冷瞧着那王掌柜,道:“再说呀。”
王掌柜道:“俺说……说……说……说……说不出了。”
朱七七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道:“你说谁像鬼?”
王掌柜满头大汗,道:“俺,俺说自己……”
朱七七道:“方才揍你的人是何模样?”
王掌柜道:“浓眉毛,大眼睛,俺也瞧不……”
朱七七不等他说完,一掌将他推得直撞在柜台上,飞身掠了出去,只见街道两旁,站满了瞧热闹的人。
一条大汉,左手提着酒葫芦,旁若无人,扬长而去。
朱七七又惊又喜,大呼道:“熊猫儿……熊猫儿……”
那大汉骤然回顾,浓眉大眼,气字轩昂,在寒风中犹自半敞着衣襟,却不是熊猫儿是谁?
两人相见,俱是惊喜交集,大步迎了上去,一把就抓住对方的肩膀,两旁的人,更是眼睛都瞧直了。
但熊猫儿不管,朱七七也不管。朱七七穷途之中,骤然见着熊猫儿,当真有如见到最亲近的人一般,热泪忍不住又要夺眶而出。她紧抓着熊猫儿的肩膀,颤声道:“好极了……遇着你真好极了。”
熊猫儿也抓住她肩膀,也自笑道:“好极了!好极了!竟在这里遇着你。”
朱七七道:“但……但你怎会到这里来的?”
熊猫儿道:“来找你的……你呢?”
朱七七道:“我也是来找你的。两人同时道:“真的?”
两人不禁同时大笑起来,同时笑道:“走,去喝一杯。”
于是两人笑得更是开心,扶着肩膀,又走回那饭铺,这时两人俱是心怀开畅,早已浑然忘了什么男女礼教之防。
但别人却如见着瘟神,见着怪物一般,远远就躲了开去,那位王掌柜,更是逃得不知去向。
熊猫儿与朱七七却更是得其所哉,自管在店里坐下,没有人招待他们,他们就喝自己葫芦里的酒,你一口,我一口……
朱七七知道:“不想你居然还记挂着我,还来找我。”
熊猫儿笑道:“我记挂着你?……嘿嘿,我简直差点儿就要急疯了,虽然一路寻来,却又不知能不能寻得着你。”
朱七七道:“我也正在着急,不知能不能找着你,但听得有人在路上胡乱揍人,我一猜,就猜着必定是你了。”
熊猫儿大笑道:“那厮那样一骂,我就猜着他骂的是你,那火气就再也忍耐不住,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我也要揍他一顿。”
两人又大笑了一阵,笑声终于渐渐消沉。
朱七七忍不住道:“不知沈……”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将下面的“浪”字咽回肚里。
熊猫儿道:“你可是要问沈浪?”
朱七七道:“谁问他?王八蛋才问他。”
熊猫儿叹了一口气,道:“你走了不久,沈浪也走了,我只知道他要将你找回来了,哪知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他的影子。”
朱七七恨声道:“这种坏蛋,你等他干什么?”
熊猫儿道:“我可不是等他,我是等你。”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真的?”
熊猫儿道:“自然是真的,我越等越着急,那王怜花却不住在问我沈浪的武功,师承,来历,又问我是如何认得他的。”
朱七七道:“你倒了霉,才会认得他。”
熊猫儿道:“王怜花虽然问得起劲,我却懒得理他,但有他在一旁,我又不好意思走,幸好那时己有救星来了……”
朱七七道“是沈……是谁?”
熊猫儿似乎又叹了口气,道:“那人不是沈浪。”
朱七七道:“我又没有问他,鬼才……”
熊猫儿截口笑道:“你问他本是应当的,你何必……”
朱七七却轻轻掩住了他的嘴,柔声道:“我从此以后,再也不问他了,真的!你……你相信我好么?从此以后,我只关心对我好的人。”
熊猫儿用他那一双宽大而坚实的手掌,将朱七七那只纤纤玉手捧在掌心里,痴痴地望着她,良久良久……
朱七七“噗哧”一笑,道:“那人是谁,你倒是快说呀。”
熊猫儿定了定神,道:“那人鬼头鬼脑,满面猾气,瞧他行路,轻功固然不弱,却偏偏装成一副生意买卖人的模样。”
朱七七道:“你可认得他?”
熊猫儿摇头道:“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是他一进来,就鬼鬼祟祟的在王怜花耳畔说了两句话,王怜花面色立时就变了,匆匆向我告了个罪,便随着那人去了,走得非但匆忙已极,而且还似乎有些张惶。”
朱七七皱眉道:“那人说些什么,你可曾听到?”
熊猫儿道:“我堂堂男子汉,怎会偷听别人的话?”忽然一笑,接口又道:“其实我是想偷听的,只可惜一个字也听不到。”
朱七七嫣然一笑,道:“你呀……你的可爱处,就在这些地方,从来不会假正经……” 忽然皱起眉头,沉吟半晌,缓缓接道:“但那王怜花行事,倒神秘得很,他说的也仿佛从来没有一句是真话。”
熊猫儿颔首叹道:“此人端得神秘得很,昔日我本还不觉得,但我与他接近的时候越多,便越觉他行事诡秘难测。”
朱七七道:“每个鬼鬼祟祟的人,都是这样的,沈……沈浪还不是如此……”脸上忽然一红,垂首道:“我可不是在想他,只不过拿他做个比喻。”
熊猫儿道:“我……我相信。”
朱七七道:“你们与沈浪接近的日子不久,还没有什么,但我……我都觉得他行事的诡秘,只怕还远在王怜花之上。”
熊猫儿沉吟半晌,叹道:“的确如此,他的行事,的确更是令人揣摸不透,就拿此番他和王怜花斗法的这件事来说……唉!这两人的确都有一套,此刻两人看来似乎都已开诚布公,结为同道,其实,我看两人都隐藏了不少秘密。”
朱七七叹道:“谁说不是呢,起先,我还当沈浪已完全信任王怜花,哪知他那些姿态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
熊猫儿道:“如此说来,他岂非不但骗了王怜花,也骗了咱们……我真猜不透,此人究竟是何身份,所作所为,究竟有何用意。”
朱七七苦笑道:“岂只你猜不透,连我也猜不透,这个人的所有一切,都被他自己锁在一扇门里,这扇门他对谁都不会打开。”
熊猫儿道:“你可知他这是为什么?”
朱七七道:“谁知道,鬼才知道。”
眨了眨眼睛,又道:“我真不懂,世上为什么会有像他这样的人,仿佛对任何人都没有信心,假使世人都像你我这样但白,那有多好。”
熊猫儿失笑道:“都像你我这样,可也天下大乱了。”
笑容渐敛,沉声又道:“但白虽是美德,但有些人心中有着极大的苦衷,肩上又担负着极重的担子,你却叫他如何但白。”
朱七七目光出神的瞧着自己的指尖,沉默了半晌,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真好,竟还在为他说话……”
突然之间,她觉得此人坐在自己的面前,这带着满身野气的汉子,实在比世上任何男人都要可爱得多。
虽然,就在片刻之前,她还觉得金无望的冷漠、坚定、沉默与善于了解,是她最喜爱的性格。
但此刻,她却又觉得熊猫儿明朗,热情,狂野与难以驯服,才是真正男子汉应有的脾气。
她幽幽地出着神,暗自思忖:“若说世上有个人能在我心里代替沈浪的位置,一定就是这只野猫,他既然如此爱我,我何必再想沈浪。”
抬头望去,熊猫儿也正在出着神,也不知在想什么,他的浓浓的双眉微微皱起,使得他那明朗而豪迈的面容,又平添几许稚气的忧郁之意,正像是玩倦了的野孩子,正坐在街头等着他母亲抓他回去。
朱七七突然觉得有一种母性的温柔自心底升起,浪潮般的温暖淹没了她的全身,不由得轻轻问道:“你在想什么?”
熊猫儿道:“想你。”
朱七七甜甜地笑了,一只手轻抚熊猫儿微微皱起的眉结,一只手紧抓着他的手掌,柔声笑道:“我就在你身旁,你想我什么?”
熊猫儿道:“我在想,这一天来你在干什么?是否寂寞。”他自远方收回目光,凝注着朱七七,朱七七也正在凝注着他。
朱七七道:“我不寂寞,有个人陪着……”
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不好。”
在这充满了柔情蜜意的情况中,她竟会跳起来,当真是有点煞风影,熊猫儿又惊又奇,又有些失望道:“什么事不好了?”
朱七七道:“这一日来,金无望都在陪着我,但此刻,他却被金不换那些恶人困住了,咱们得去救他。”
熊猫儿还是坐着,动也不动。
朱七七娇嗔道:“你听到了么?快走呀。”
熊猫儿道:“原来他一直陪着你,原来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还会想着他,好…… 好,算我错了。”
他的话酸酸的,带着醋意,而世上的多情少女们,又有哪一个不喜欢男子为她吃醋呢。
朱七七的娇嗔立刻化作柔情,嫣然一笑,抚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傻孩子,就是因为我是看你太高兴,所以才将什么事都忘了,但……但别人有难,咱们总该去救他呀。”
熊猫儿抬头道:“你见着我,真的高兴?”
朱七七道:“真的……真的……”
熊猫儿突然惊呼一声,一跃而起,道:“咱们走。”拉着朱七七的手,急奔而出。
朱七七摇头笑道:“真是个小孩子……”
两人携手急奔,朱七七不断指点着路途。
这雪原本有人踪,朱七七与金无望方才奔行。一深一浅两行足迹,还残留在雪地上—— 浅的足迹自是金无望留下的,深的是朱七七,到了荒僻处,突又多了一人足迹,便是那时跟在他们身后的金换不所留了。
熊猫儿追着这足迹奔了许久,突然驻足道:“不对。”
朱七七道:“什么不对?”
熊猫儿道:“这足迹在兜着圈子,只怕又是你们……”
朱七七一笑接道:“是我们的,只因……”
她这才简略地将方才经过之事说了出来,熊猫儿越听越是惊奇,两人边走边说,突然瞧见一片雪地上,足迹纷乱。
朱七七道:“就在这里。”
熊猫儿道:“这就是你们方才动手之处?”
朱七七道:“不错……但他们却已走了,莫非金无望已被……已被他们所擒……”
突听熊猫儿惊呼一声,道:“你瞧那里。”
朱七七顺着他目光瞧去,面色亦是大变——雪地上零乱的足印间,竟赫然有一滩鲜血。
热血渗入雪中,便化开了,颜色变得极淡,再加上脚底泥污,若不仔细去瞧,实难觉察得出。
两人掠了过去,熊猫儿抓起一团染血的雪,凑在鼻子上嗅了嗅,浓眉便又皱了起来,沉声道:“不错,是血。”
朱七七颤声道:“如此说来他……他莫非已遇害了么?”
熊猫儿且不答话,俯首去瞧地上的足印。
他瞧的极是仔细、谨慎,朱七七先也不敢打扰,便过了盏茶时分,她却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人家急死了,你在瞧什么呀。”
熊猫儿沉声道:“这些足印,骤眼看来虽然是一模一样,但仔细分辨,它们之间的差异却仍可看得出来。”
朱七七虽是满心惊惶悲痛,但仍不免起了好奇之心,亦自垂首望去,瞧了半晌,却也瞧不出所以然来。她越是瞧不出,那好奇之心也越盛,越是想瞧个明白,索性蹲了下去,又瞧了半晌,终于道:“这有什么不同……难道你真的瞧出了么?”
熊猫儿道:“难道你瞧不出?”
朱七七道:“我……我……好像……有些……”
她实不愿说出认输的话,只望熊猫儿快些接下去说,哪知熊猫儿含笑望着她,却偏偏不开口。
她只有站起来,跺足道:“好,我认输了,我瞧不出。”
熊猫儿笑道:“你仔细瞧瞧看,只因你还没有捉摸到观察事物的方法……”
朱七七娇嗔道:“你捉摸到了,你厉害,你倒是说呀。”
熊猫儿指着一个足印道:“你瞧,这个足印最大,想见此人身材最是魁伟,而这几个之中,身材最魁伟的便是……”
朱七七拍掌道:“不错,这足印是连天云的。”
熊猫儿又指着另一足印,道:“这足印与别的足印形状俱不同,只因此人穿的是多耳麻鞋,而多耳麻鞋通常是出家人穿的。”
朱七七喜道:“天法大师,这是天法那老和尚的。”
她也指着一个足印,道:“这是草鞋印子,冬天穿草鞋的,只有乞丐……金不换呀金不换,这双足印是你留下的么?”
举起脚来,狠狠在那足印上踩了几脚。
熊猫儿笑道:“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你不但可爱,而且还聪明得很。”
朱七七道:“但还有三个足印,我又看不出了。”
熊猫儿道:“这三个足印,看起来都无特异之处,的确难以分辨,但……你瞧这里,就又可分辨出了。”
他指着的是两双特别深而清晰的足印,两双足印,相隔数尺,人雪之深,仿佛用刀刻的一般。
朱七七拍手道:“呀!是了,这就是金无望与冷大在比武时留下的,那时两人许久都站着不动,而且都费劲得很,留下的足印,自然特别深了!”
熊猫儿接口道:“而冷大既然落败,这最深的一双脚印,自然就是他的。”
朱七七喜道:“不错,不错。”
其实她也知道纵然认出每个人的足印,也未必有什么用处,但她弄懂了一件事,还是忍不住要十分欢喜。
她说别人像个孩子,其实她自己才真像个孩子。
熊猫儿又道:“还有一点,冷大终年足不出房所以他的足印,还有麻线的印子,而金无望近来马不停蹄,东走西奔,足底早被磨得光光滑滑了。”要知那时皮革尚不通行,鞋底通常都是用麻线纳成的,取其坚韧柔软,穿着舒服,而武林人士穿着的薄底快靴,更是大多属于此类。
朱七七听得又是欢喜,又有些佩服,不住颔首笑道:“不错……不错……”
熊猫儿道:“别人的足印都分出了,剩下的一双,自然就是李长青的……你那双女子的足印,更是不用说了。”
朱七七笑道:“你这小猫猫,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突然伸出手来,在熊猫儿面颊轻轻拧了一下。
这“小猫猫”三个字,当真有说不出的亲密,说不出的爱娇,那轻轻一拧,更是令人灵魂上天。
熊猫儿痴痴地大笑一阵,又道:“其实我这观察事物之法,我是自沈浪那里学来的,他……”
朱七七突然抬起头,大声道:“你又说起他……你又提起他了,我听到这名字,就头疼。”
其实她疼的不是“头”,却是“心”,她自觉自己早已忘了那沈浪,但只要一听到这名字,她的心就好像被针刺着。
熊猫儿忽然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倒呆住了。
呆了半晌,呐呐道:“你不愿听,以后我……我再也不说就是。”
朱七七道:“再说……再说你是什么?”
熊猎儿道:“再说就是王八蛋。”
朱七七这才回嗔作喜,展颜笑道:“好,脚印都分出了,然后呢?”
熊猫儿指着金无望的足印道:“你瞧,这同一一足印有的在六人中最轻最淡,有的却又是最深最重,这表示金无望之轻功,本是六人中火候最深的,但到了后来,却因气力不继,显然他必定是经过了一番浴血苦战。”
朱七七笑容立又敛去,焦急地问道:“还有呢?”
熊猫儿又指着二行足印,道:“这些足印,足尖向外,显然是他们离去时留下的,但这其中,却少了金无望的脚印……”
朱七七惊呼道:“如此看来,莫非他已被人制住,抬着走了。熊猫儿苦笑一声,道:“想来只怕是如此的了。朱七七急出了眼泪,顿足道:“这怎么办呢?那他落入他们手中,那……那真比死还要难受。”金无望的脾气,的确是宁愿死,也不能屈服。
熊猫儿默然半晌,沉声道:“这些脚印,都比他们来时深得多了,显见他们的气力也耗损了不少,尤其是连天云和冷大……”
朱七七截口道:“但……但金不换从来不肯出力与人动手,足印怎地也变得这么深?”
熊猫儿接道:“金无望想必就是被他抬着走的,两个人的重量加在一起,那脚印自然要深了。”
朱七七跳了起来,拼命踏着金不换的脚印,流着泪骂道:“恶贼……畜生!你们……要是敢在路上故意折磨他,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切成一块块的来喂狗。”
熊猫儿伤感地望着她,却不知是在为她伤感,还是在为自己伤感——看见自己的心上人要在为别人如此着急,心里的确不知是何滋味。
朱七七已一把拉住了他,颤声道:“求求你,帮我去救他好么?”
熊猫儿垂首道:“我……我……”
朱七七流泪道:“我世上的亲人,只有一个你,你难道忍心…”
熊猫儿突然顿了顿脚,大声道:“走。”
熊猫儿其实早知自己纵能追着他们,但要想自天法大师、金个换这些人手中救回金无望,实是难如登天。
然而,世上又有哪个男子能拒绝自己心上人的流泪哀求,更何况是熊猫儿这样热情的男儿。
他索性什么话也不说,到时候只有拼命。
两人追着足迹而奔,心中俱是心事重重,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但朱七七的手掌一触熊猫儿,两只手便又握在一起。
足迹北去,并作去向洛阳,却到了一座山麓,山虽个高,但站在山脚下往上瞧去,还是要教你瞧得头晕。
熊猫儿木立山下,突似发起呆来。
朱七七道:“上山呀,发什么怔。”
言语虽然有些责怪之意,但语气仍是亲切而温柔的一一她何尝不知道好歹,她何尝不感激熊猫儿对他的心意。
熊猫儿沉声道:“我只是在奇怪,他们擒了金无望后,纵要拷问,也该回到仁义庄去,却为何来到这里?”
朱七七失色道:“莫非……莫非他倒要将他带到山上害死。”
熊猫儿苦笑道:“他们若是要下毒手,又何必定要到山上,雪地之中,还不是一样可以动手?这其中必定另有蹊跷。”
朱七七惶然道:“是呀,雪地上一样可以动手,为何要将他带到高山上……唉!我心里实在已全没了主意。”
其实熊猫儿心里又何尝有什么主意。
两人显然都没什么主意,只有上山瞧个明白。
但山路崎岖,有的岩石、藤草间,积雪甚少,有的地方雪花被山岩挡住,地上根本就无积雪。
于是他们追查足迹,便无方才那么容易。
两人走走停停,张张望望,到了一座山坪,山坪上有个小的八角亭,朱栏绿顶,衬着满山白雪,更是赏心悦目。
但足迹到了这里,竟突然踪影不见,两人全神贯注,找了半天,却再也找不出一只脚的印子。
熊猫儿皱眉道:“奇怪……奇怪……”
朱七七道:“奇怪,奇怪……这些人难道突然在这里飞上天去不成?”突然一拍手掌,大喜接口道:“原来如此。”
熊猫儿奇道:“你猜出了。”
朱七七道:“这种情形,我已遇到过一一次,即是我和沈……我和铁化鹤,胜滢,一笑佛这些人,追查古墓的秘密时,也是有一行足印,半途中突然没有了,那时就有人说:‘他们莫非是飞上天去了不成?’“熊猫道:“结果是怎么样了?”
朱七七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走到那里,又踩着自己原来的足印退了回去,教人非但再也追不出他们的下落,还要在暗中疑神疑鬼。”
熊猫儿拍掌道:“呀,果然好计。”
他立时往退路追去,但走了两步,却又不禁皱眉道:“但这次……这次却未必是如此。”
朱七七道:“为什么?这次为什么就不一样?”
熊猫儿道:“那古墓之事,我们所知虽不多,但想见必是些诡秘的勾当。自然要装神弄鬼,故布疑阵,而天法大师这些人……”
朱七七笑道:“这些人难道就是好人么?”
熊猫儿苦笑道:“这些人是好是歹,且不说他,但终究都是有名有姓的角色,纵然藏头露尾,也跑不掉的,何况……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后面有人追踪,更何况,以他们的身手,纵在有人迫踪,他们也未必会躲藏。”
朱七七沉吟半晌,道:“这话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依你说来,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们真的突然飞上天空了不成?”
熊猫儿叹道:“这……我还是不知道。”
朱七七跺脚道:“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那又该怎么办呢?难道就在这里干等着他们再从天上掉下来?”
熊猫儿道:“这………我看咱们还是上去瞧瞧,说不定……”
话声未了,山上突有一阵惨呼之声传来。
一个嘶哑的声音,颤声呼道:“救命呀……救命呀……”
熊猫儿、朱七七,不由得同时吃了一惊,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展动身形,向惨呼之声传来处奔去。
这呼救之声,是从一处断崖下传上来的。
朱七七和熊猫儿到了那里,呼声已更是微弱,呼救之人,似已声嘶力竭,只是继续着,呻吟似的一样呼道:“我……我已要掉下去啦,哪位仁人君子,来拉我一把吧,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处……”
随声望去,只见那断崖边缘,果然有两只手紧紧攀在上面,指节都已经变成青色,显见已无力支持。
朱七七七松了口气,道:“幸好这人命不该绝,还未掉下去,我们都恰巧在山上……”
当下大声道:“喂……你莫怕,也莫松手,咱们这就来救你了。”
方待大步冲将过去,但手腕却被熊猫儿拉住。
熊猫儿皱眉道:“且慢,我瞧此事……”
朱七七着急道:“人命关天,救人如救火,还等什么?”那人呼救之声,越是嘶哑微弱,她心里便越是着急。
熊猫儿道:“我瞧此事总有些……”
朱七七跺脚道:“无论有些什么,总也得先将人救起来再说,再等,等到别人掉下去了,你对得起你的良心么?”
熊猫儿还待说话,但已被朱七七一把推上前去。
他只得颔首道:“好,我去救他,你在这里等着。”脱开朱七七的手腕,一步跃到崖前,俯身捉住了那人两只手腕。
朱七七道:“用力……快……”
话犹未了,突然本自攀住断岸的两只手掌,向上一翻,双手细指,已扣住熊猫儿右腕脉。
他用的是最犀利之“分筋擒拿手”。
熊猫儿骤出不意,哪里能够闪避,既被捉去,哪里还能挥开,但觉双臂一麻,浑身顿时没了气力。
朱七七一句话还未说完,熊猫儿已惊呼一声,整个人被抡了出去,直落人那百丈绝崖之下!
这变化委实太过突然。
朱七七如遭雷轰电击,整个人都怔在当地。
只听熊猫儿惨叫之声,余音来了,断崖下却已有狞笑之声发出,一条人影,随着笑声翻了上来。
这时天时已晚,沉沉暮色中,只见此人身穿大棉袄,头戴护耳帽,全是一副普通行商客旅在严冬中赶路的打扮。
朱七七惊魂刚定,怒极喝道:“你这恶贼,还我熊猫儿的命来。”
喝声中她亡命般扑了过上。
那人却不避不闪,只是笑道:“好孩子,你敢和我动手。语声说不出的慈祥,说不出的和缓。但这慈祥,和缓的语音一入朱七七之耳,她身上就仿佛狠狠挨了一鞭子似的,跳起来又落下却再也不会动了。山风凛冽,大地苦寒。但见朱七七脸上,却有汗珠粒粒迸将出来,每一粒都有珍珠般大小,她身子虽不能动,手、脚却抖个不停。那人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还认得我。”
朱七七道:“你……你是……”
她咽喉似已被封住,舌头似已被冻结,纵然用尽全身气力,却只见她嘴唇启动,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人笑道:“不错,我就是你的好姑姑,天寒地冻,姑姑我穿了这件大棉袄,模佯是不是就有些变了?”
朱七七道:“你…你……”
那人柔声道:“姑姑对你那么好,替你穿衣服,喂你吃饭,你却还是要跑走,你这个没良心的。”她口中说话,脚下已一步步向朱七六走来。
朱七七道:“求……求……”
那人笑道:“你走了之后,可知姑姑我多么伤心,多么想你,今日总算又遇着你,你还不过来让姑姑亲亲……”
朱七七骇极大叫道:“你滚……滚……”
那人笑道:“你怎么能叫姑姑滚,姑姑这正要带你走了,替你换上好看的衣服,喂你吃些好吃的东西……”
说到最后一字。她已走到朱七七面前。
朱七七嘶声喝道:“你过来,我打死你。”
举手一掌,向那人劈了过去。
但她全身的气力,已不知被骇到哪里去了,这一掌虽然劈出,掌势却是软绵绵的,连只苍蝇都打不死。
那人轻轻一抬手,就将朱七七手掌抓住,口中笑道:“你还是乖乖的……”
朱七七耳朵里只听到这六个字,头脑一晕,身子一软,下面的话,便再也听不到一个字了。
山风强劲,片刻间便将她吹醒过来。
刚张开眼,便发觉整个人都已被那“恶魔”抱在怀里,这感觉当真比死还要难受,比死还要可怕。
虽然隔着两重衣服,她却觉得好像是被一条冷冰,粘腻的毒蛇,缰住了她赤裸的身子……
她颤抖着嘶声呼道:“放开我……放开我……”
那人笑道:“小宝贝,我怎舍得放开你?”
朱七七抬手要去推,却又发觉自己身子竟又瘫软了。
往昔那一段经历,她本已当做是段噩梦。从来不敢去想,然而此刻,她竞又落入相同的噩梦里。
此刻她心里的感觉,已非恐惧,害怕,惊栗……这些字眼可以形容——世上已无任何字可以形容。
她反抗不得,挣扎不得,满眶痛泪泉涌而出。
她只有颤声道:“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何苦如此害我?何苦如此害我?……”
那人笑道:“我这样温柔地抱着你,你怎么能说是在害你、这样若是害你,那么你也来抱抱我,你来害我吧。”
朱七七嘶声道:“何苦不肯放我,求求你,你就杀了我吧,你若是肯杀了我……我做鬼也要谢你的……”
那人笑道:“我杀了你,你怎会感激我,你这是在说笑吧。”
朱七七道:“真的……真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