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史
   —古龙
第七章、侥幸脱魔手

绯衣少年易容之术,确实高明,朱七七不禁瞧的呆了,只见他笑道:“无论你喜欢的是何种男子,是老是少、我都可做那般模样,你若嫁了我,便有如嫁厂数十个丈夫一般,这是何等的福气?别的女子连求都求下到,你难道还是不愿意么?”
朱七七道:“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却再也休想。”
绯衣少年苦笑道:“不肯,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哦,我知道了,敢情你是个聪明的女子,只重才学,不重容貌,那我也不妨告诉你,在下虽不才,但文的诗词歌赋样样皆能,武的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文武两途之外,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丝竹弹唱,琴棋朽厕,飞鹰走狗,蹴鞠射覆,亦是无一不精,无一不妙,你若嫁我这样的大夫,包你一生一世永远不会寂寞,你若不信,且瞧着看。”
只见他说话之间,已连变九种身法,竞全是都是少林、武当等各大门派之不传之秘,然后反身一掌,拍在石壁上,那坚如精钢的石壁,立时多了一个掌印,五指宛然,有如石刻,朱七七武功虽不精,但所见却广,一眼便瞧出这掌法赫然竟是密宗大手印的功夫,这少年年纪轻轻,竟然身兼各家之长,而且又俱是江湖中的不传之秘,岂非骇人听闻,匪夷所思之事。
朱七七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你……你这些武功是哪里学来的?”
绯衣少年微微笑道:“武功又有何难?小生闲时还曾集了些古人绝句,以赋武功招式,但求姑娘指正。”
只见他长袖突然翻起,如流云,如泻水,招式自然巧妙,浑如天成,口中却朗声吟道: “自传芳酒翻红袖,似有微词动绛唇……”
这两句上一句乃是杨巨源所作,下一句却是唐彦谦绝句,他妙手施来,不但对联浑成,而且用以形容方才那一招亦是绝妙之句。
朱七七不禁暗赞一声,只听绯衣少年“绛唇”两字出口,衣衫突然鼓动而起,宛如有千百条青蛇,在衣衫中窜动,显然体内真气满蓄,纵不动手,也可伤敌,绯衣少年口中又自朗吟道:“雾气暗通青桂苑,日华摇动黄金袍。”
这两句一属李商隐,一属许浑,上下连缀,又是佳对。
绯衣少年左手下垂,五指连续点出,身形突转,右手已自颊边翻起,身形流动自如,口中吟道:“垂手乱翻雕玉佩,背人多整绿上鬟……”
有手一斜,双臂曲收,招式一变,攻中带守,绯衣少年口中吟道:“纤腰怕束金蝉断,寒鬓斜簪玉燕光……”
念到这里,他身形已回旋三次,手掌突又斜挥而起,道:“黄鹏久住浑相识,青鸟西飞意未回。”
朱七七脱口道:“好一着青鸟西飞意未回。”
绯衣少年微微一笑,左掌突然化做一片掌形,护住了全身七十二处大穴口中念道:“帘前春色应须惜,楼上花枝笑独眠。”右掌掌影中一点而出,石壁一盏铜灯应手而灭。
他身形亦已凝立不动,含笑道:“如何?”
方才他所吟八句绝句,一属李商隐,一属杨巨源,一属薛迁,一属李贺,“浑相识”乃戎星之诗,“意未回”又属商隐,“帘前春色”乃岑参所作,“楼上花枝”却是刘长卿之绝句。
这八句不但对偶工稳,而且俱是名家所作,若非烂读诗书,义怎能集得如此精妙?那几式武功更是流动自如,攻守兼备,江湖中寻常武师,休想躲得过他一招去,瞧到此处,朱七七也不禁叹道:“果然是文武双全。”
绯衣少年大笑道:“多承姑娘夸奖,小生却也不敢妄自菲薄,普天之下,要寻小生这样的人物,只怕还寻不出第二个。”
朱七七眼波一转,突然冷笑道:“那也未必。”
绯衣少年道:“莫非姑娘还识得个才貌与小生相若之人不成?”
朱七七道:“我认得的那人,无论文才武功,言语神情,样样都胜过你百倍干倍,像你这样的人,去替他提鞋都有些不配。”
绯衣少年目光一凛,突又大笑道:“姑娘莫非是故意来气我的?”
朱七七冷冷道:“你若不信,也就罢了,反正他此刻也不在这里……哼哼,他若在这里谁能困的住我。”
绯衣少年怔了半晌,目中突然射出炽热的光芒,脱口道:“我知道了,他……他就是沈浪。”
朱七七道:“不错……沈浪呀,沈浪,你此刻在哪里?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的想你。” 想起沈浪的名字,她目光立时变得异样温柔。
那绯衣少年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他面上肌肉僵冷如死,目中的光芒是炽热如火,两相衬托之下,便形成一种极为奇异的魅力。
朱七七芳心也不觉动了一动,忍不住脱口道:“但除了沈浪外,你也可算是千中选一的人物,世上若是没有沈浪这个人,我说不定也会喜欢你。”
绯衣少年恨恨道:“但世上有了沈浪,你便永远不会喜欢我了,是么?”
朱七七道:“这话不用我回答,你也该知道。”
绯衣少年道:“若是沈浪死了,又当如何?”
朱七七面容微微一变,但瞬即嫣然笑道:“像沈浪那样的人,绝对不会比你死得早,你只管放心好了。”
绯衣少年恨声道:“沈浪……沈浪……”
突然顿足道:“好,我倒要瞧瞧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我偏要叫他死在我前面。”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你若有种将我放了,我就带你去见他,你两人究竟是谁高谁低,一见了他面,你自己也该分得出。”
绯衣少年突然狂笑道:“好个激将法,但我却偏偏中了你的计了……好,我就放了你,要你去带他来见我。”
朱七七心头大喜,但口中犹自冷冷道:“你敢么,你不怕沈浪宰了你。”
绯衣少年道:“我只怕沈浪不敢前来见我。”
朱七七冷笑道:“此地纵有刀山油锅,他也是要来的,只怕你…”
绯衣少年却已不需她再加激将,她话犹未了,绯衣少年伸手拍开了她的双臂双膝四处穴道。
朱七七又惊又喜,一跃而起,但四脚麻木过久,此刻穴道虽已解开,但血液却仍不能畅通,身子方自站起,又将倒了下去。
绯衣少年及时扶住了她,冷冷道:“你可走的动么?”
朱七七道:“我走不动也会爬出去,用不着你伸手来扶。”
绯衣少年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双手却已在她的膝盖关节处,轻轻捏扭起来,朱七七眼睛一瞪,要推开他,哪知这少年一双手掌之上,竟似有着种奇异的魔力,朱七七只觉他手掌所及处,又是酸,又是软,又是痒,又是麻,但那一股酸软麻痒的滋味直钻入她骨子里,却又是说不出的舒服,这滋味竟是她生平未有,竟使她无力推开他,又有些不愿推开他。
她心里虽不愿意,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向他靠了过去,灯光映照下,她苍白的面容,竟也变作嫣红颜色。
朱七七颤声道:“住……住手……放开我……我……”
绯衣少年嘴唇附在她耳畔,轻轻道:“你真的要我放开你么?”
朱七七全身都颤抖起来,目中突然涌出了泪光,道:“我……我不知道,求求你…… 你……”
突然问,门外传来一声娇笑,一人轻叱道:“好呀,我早就知道你溜到这里来了,你两人这是在做什么?”
笑声中带些酸溜溜的味,正是那白衣少女。
朱七七又惊,又羞,咬牙推开了那绯衣少年。
白衣少女斜眼瞧着她,微微笑道:“你不是讨厌他么,又怎地赖在他怀里不肯起来?”
朱七七脸更红了,她平日虽然能言善辩,但此刻却无言可答。
只因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这本是她平生第一次领略到情欲的滋味,她委实不知道情欲的魔力,竟有这般可怕。
白衣少女眼波转向绯衣少年,娇笑道:“你的错魂手段,又用到她身上了么?你……”
突然瞧见绯衣少年目中火一般的光芒,身子一颤,戛然住口。
绯衣少年却已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我怎样。”
白衣少女面靥也红了,突然轻呼一声,要待转身飞奔,但身子却已被绯衣少年一把抱住。
她身子竟已软了,连挣扎都无法挣扎。
绯衣少年缓缓道:“这是你自己找来的,莫要怪我。”
他目光越来越亮,脸也越来越红,突然伸出手来,撕开了她的衣襟……朱七七娇啼一声,转过身子,不敢再看。
只觉耳畔风声一飘,一件纯白色的长袍,已自她背后抛了过来,落在她面前的地上,只听那白衣少女的喘息声,越来越是剧烈。
朱七七身子也随着这喘息颤抖起来,要想夺门而出,却连脚都抬不起来,只听那绯衣少年在身后道:“我放过了你,你还不快走。”
朱七七咬一咬樱唇,转身踉跄奔出。
突然那绯衣少年又自喝道:“拾起那件衣服,披在身上等出门之后,逢左即转,莫要停留,莫要回头,到时自有人来接你……莫等我改变了主意。”
朱七七嘴唇都已咬出血来,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重又拾起了那件白袍,再也不敢去瞧绯衣少年与白衣少女一眼。
她踉跄奔出门,颤抖着穿起白袍,她转了两个弯,心房犹在不住跳动,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原想瞧瞧地道中的光景,无论如何,她也不敢转回头去瞧了,她只觉得那绯衣少年是个恶魔,比恶魔还要可怕,比恶魔还要可恨,她一生中从未如此怕过,也从未如此恨过。
两旁石壁深处,似乎隐隐有铁链曳地之声传来。
但朱七七也不敢停留查看,她逢左即转,又转了两个弯,心中方惊异于这地下密室规模之大,抬头望处,已瞧见两个劲装大汉,在前面挡了她的道路,朱七七一颗心又提起来,但这时她既已无法后退也只有硬着头皮前进——前面的人虽可怕,但总比那绯衣少年好的多。
哪知那两条大汉见了她,面上竟毫无异色,一人似乎在说:“这位姑娘倒面生的很。”
另一人便道:“想必是夫人新收容的。”
朱七七听了,一颗心立时放下,她才知道那绯衣少年要她穿起白袍的用意,当下壮着胆子,大步走了过去。
那两条大汉果然非但不加阻拦,反而躬身赔笑道:“姑娘有事要出去么?”
朱七七哪敢多说话,鼻孔里“哼”了一声,便匆匆走过去,只听两个大汉犹在后面窃窃低语:“这位姑娘好大的架子。”
两旁石壁似有门户,但俱都是紧紧关闭着的,展英松,方千里,那些失踪了的人,此刻可能就在这些紧闭着的门房里,而那小楼上的绝代丽入,想必就是这一切阴谋的主谋人,她纵非云梦仙子,也必定与云梦仙子有着极深的关系一一这些都是沈浪一心想查探出的秘密,如今朱七七已全都知道了。
朱七七想到这里,想到她终于已为自己所爱的人尽了力,只觉自己所受的苦难折磨,都已不算什么了。
她脚步顿时轻快起来,暗暗忖道:“原来能为自己所爱的人吃苦,竟也是一种快乐,只是世上又有凡人能享受这种快乐……我岂非比别人都幸福的多……”
心念转动间,地道已走至尽头,却瞧不见出口的门户。
就在这时,阴暗中一条人影窜出,朱七七目光动处又不禁骇了一跳,只见此人身高竟在八尺开外,朱七七身材并非十分矮小,但站在此人面前,却只及他胸口,朱七七身子也不算瘦弱,但腰肢还不及他一条手臂粗。
但此人身子虽巨大行动却轻灵的很,朱七七全未听到半点声息,这铁塔般的巨人已出现在她面前,宛如神话中魔神一般——精赤着的上身,涂着一层黄金色的油彩,笆斗大的头颅,剃得精光,只是如此巨大狞恶的巨人,目光却宛如慈母一般,柔和地望着朱七七。
朱七七定下心神,壮起胆子,道:“你……你可是公子派来接我的?”
那巨人点了点头,指指耳朵,又指指嘴。
朱七七讶然忖道:“原来此人竟是个聋子哑巴。”
只见那巨人已抬起两条又长又大的手臂,这地道顶端离地少说也有两人多高,但他一抬手便托住了。
朦胧光影中,他那涂满了金漆的巨大身子,肌肉突然一块块凸起,那地道顶端一块巨大的石板,竟被他硬生生托起,他那一块块凸起的肌肉,也上下流动起来,宛如一条金蛇流窜不息。
朱七七又吃了一惊:“此人好大的气力,除了他外,世上只怕再也无人能托起这石板了……”
但此时此刻,她也不敢多想,当下施礼道:“多谢相助……”
再也不敢瞧这巨人一眼,立起身子,自那抬起的石板空隙中窜了出去。
她只当外面是片荒林,便是墓地,哪知却又大大的错了,这地道出口处,竟是一家棺材店的后室。
宽大的房子里,四面都堆着已做好的未做好的棺材,一些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有的在锯木,有的在敲钉,有的在油漆,显得极是忙碌,显见这家棺材店生意竞是兴旺的很。
朱七七自然又是一惊,但石板已阖起,她只有硬着头皮站起来,哪知四下的大汉竟无人回头瞧她一眼,外面车声辚辚,人声喧哗,已是市街。还有两个人正在选购棺材,再加上锯木声,敲钉声,四下更显得热闹己极。
但朱七七在这热闹的棺材店里,心底却又不禁泛起一阵恐怖之意,棺材店,为什么是棺材店?莫非那地道中常有死人……方才那出口,莫非就是专为送死人出来的?……死人一抬出来,就装进棺材送出去,那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棺材店里抬出棺材,本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会注意……那地道中就算一天死个二三十个人,也不会有人发现……这些人杀人的计划,端的是又安全,又神秘……
她越想越觉奇诡,越想越恐怖,当下倒抽一口凉气,放横了心,咬紧牙关,垂直冲了出去。
外面便是棺材店的门面,果然有两个店伙正在招呼着客人买棺材,这两个店伙一个是麻子,另一个嘴唇缺了一块,说话有些不清,房子里有个高高的柜台,柜台上架着称银子的天平。
朱七七将这一切都牢记在心,忖道:“只要我记准这家棺材店,就可带沈浪来了……”
只见那客人正在眼睁睁的瞧着她,那两个店伙倒未对她留意,朱七七又是奇怪,又是欢喜,三脚两步,便走了出去,一脚踏上外面的街道,瞧见那熙来攘往的人群,她心里当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她垂首冲到街道对面,才敢回头探望,只见那家棺材店的大门上横挂着一块黑字招牌,写的是:“王森记”三个大字。
两旁竟还挂着副对联:“唯恐生意太好,但愿主顾莫来。”
对联虽不工整,含意倒也颇为隽永。
朱七七这时嘴角才露出一丝笑意,将这招牌对联,全都紧紧记在心里,暗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只要记着你们的地方,还怕你们跑到哪里去,我独力破了这震动天下的大阴谋,大秘密,沈浪总不能再说我无用了吧。”
于是她又不觉大是开心起来,但走了几步,她心里一转突又想到:“奇怪的是,他们明知我已知道秘密,为何还放我出来,那绯衣少年莫非疯了么,如此一来,他母亲辛苦建立的基业,岂非要从此毁于一旦?他怎会为了我做出此等事情?这岂非不可能……不可能????”她嘴里说着不可能,嘴角却又泛出了笑容,因她以为自己这“不可能”的事,寻出了个解释:“我既能为沈浪牺牲一切,那少年自然也能为我牺牲一切,这爱情的力量,岂非一向都伟大的很。”
想到这里,她心头只觉甜甜的,再无疑虑,这时正是黄昏,满天夕阳如锦,映得街上每个人俱是容光焕发。
朱七七但觉自己一生从未遇着过这么可爱的天气,遇着过这么多呵爱的人,她身子轻飘飘的,似乎要在夕阳中飞了起来。
但夜色瞬即来临,朱七七也立时发觉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愉快一一她委实还有许多烦恼。
她此刻身无分文,却已饥寒交迫,而人海茫茫,沈浪在哪里?她也不知该如何去寻找。
方才她面临生死关头,自未将这些烦恼放在心上。但此刻她才发觉这些烦恼虽小,但却非常现实,非常难以解决。
这里果然是洛阳城。
朱七七在门口回来踯躅了有顿饭时分,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自己是该出城去,还是该留在这里。
沈浪绝不会还在那客栈里等她——他见她失踪,必定十分着急,必定四下寻找——但他究竟是往哪里去找了?
现在,不是他在找她,反而是她在找他了。
这转变非常奇妙,也非常有趣,朱七七想着想着,自己都不觉有些好笑,但此时此刻,却又怎能笑得出来?
她皱着眉,负着手,绕着城脚,又兜了个圈子,只见一人歪戴着帽子,哼着小调,摇摇晃晃而来,瞧模样不是个流氓,也是个无赖。
城里四下无人,朱七七突然一跃而出,阻着他去路,道:“喂,你可知道洛阳城中最有名的英雄是谁?”
那人先是一惊,瞧了朱七七两眼,脸上立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眯着眼睛笑道:“俺的好妹子,你这可是找对人了,洛阳城里那有名的英雄,可不就是俺花花太岁赵老大么……”
话犹未了,脸上已被“劈劈拍拍”连掴了五六个耳括子,跟着翻身跌倒,赵老大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手掌已被反拧在背后,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这才知道这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不是好惹的,没口的叫起饶命来。
朱七七冷冷道:“快说,究竟谁是洛阳城最里有名的英雄?”
赵老大颤声道:“西城里的‘铁面温侯’吕凤先,东城里的‘中原孟尝’欧阳喜,都是咱们洛阳城响当当的人物。”
朱七七暗暗付道:“顾名思义,自是那欧阳喜眼皮较杂,外游较广……”
当下轻叱道:“欧阳喜住在何处?乖乖的将你家姑奶奶带去。”
那赵老大目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笑意,连声道:“小人遵命,姑奶奶您行好放开小人的手,小人这就带姑奶奶去。”
那“中原孟尝”欧阳喜在洛阳城中,果然是跺跺脚四城乱颤的人物,他座落在东城的宅院,自是气象恢宏,连檐接字。
远在数十丈外,朱七七便已瞧见欧阳喜宅院中射出的灯光,便已闻得欧阳喜宅院中传出的人话笑声。
走到近前,只见那宅院之前,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大门口川流不息地进出的,俱是挺胸凸腹的武林人物。
朱七七暗忖道:“瞧这人气派,倒也不愧‘中原盂尝’四字……看来我不妨将这秘密向他泄露一二,要他一面探访沈浪下落,一面联络中原豪杰……”思忖之间,眼看已走到那宅院之前。朱七七方待将赵老大放开。
哪知道赵老大突然放声大呼道:“兄弟们,快来呀,这骚婆娘要来找咱们的麻烦啦。”
本来在欧阳喜大门口闲荡的汉子们,听得这呼声,顿时一窝蜂奔了过来,有人大喊,有人怒喝,有人却笑骂道:“赵老大,越活越回去了,连个娘儿都照顾不了。”
朱七七这才知道赵老大原来也是中原孟尝门下,眼见十余条大汉前后奔来,朱七七反手抓住了赵老大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横着掷了出去,当先奔来的两条大汉伸手想接,但哪里接得住?三个人一齐跌倒,后面的大汉吃了一个惊,身形方自一顿,朱七七却已冲了过去。
她所学武功,虽是杂而不纯,但用来对付此等人物,却是再好没有,只见她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有如虎入羊群一般,顷刻间便已将那十余条大汉打得鼻青脸肿,东歪西倒,朱七七受了几天的闷气,如今心胸才自一畅,越打越是起劲,连肚子都不觉得饿了,可怜这些大汉们都没来由的做了她的出气筒。
大汉们边打边跑,朱七七边打边追。眼看已将打进大门里。
突听一声轻叱道:“住手!”
一个五短身材筋肉强健的锦衣汉子,负手当门而立,他年纪也不过三十左右,满面俱是精明强悍之色,教那身材比他高大十倍的人,也不敢丝毫轻视于他,此刻他目光的的,正上下打量着朱七七,眉宇间虽因朱七七所学武功之多而微露惊诧之色,但神情仍极是从容。
大汉们瞧见此人,哄然一声,躲到他身后,七七方待追过去打,却见此人微一抱拳,含笑道:“姑娘好俊的武功。”
朱七七天生是服软不服硬的脾气,瞧见此人居然彬彬有礼,伸出的拳头,再也打不出去。
锦衣汉子笑道:“奴才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但愿姑娘多多恕罪。”
朱七七道:“没关系,反正挨揍的是他们,又不是我。”
锦衣汉子呆了一呆,强笑道:“姑娘的脾气,倒直爽的很。”
朱七七嫣然一一笑,道:“这样的脾气,你说好么?”
锦衣汉子见的人虽然不少,这样的少女,却当真从未见过,呆呆的怔了半晌,干笑道: “好……咳咳……好的很。”
朱七七道:“瞧你模样,想必就是那中原孟尝欧阳喜了。”
锦衣汉子道:“不错……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朱七七道:“你既有‘孟尝’之名,便该好生接待我,先请我好好吃喝一顿,我自有机密大事告诉你。”
欧阳喜道:“姑娘这样的客人,在下平日请还请不到,只是今日…”
朱七七皱眉道:“今日怎样?莫非你今日没有银子,请不起么?欧阳喜干笑两声,道: “不瞒姑娘说,今日有位江湖巨商冷二大爷已借了这地方做生意,四方贵客来的不少,是以在下不敢请姑娘…”
朱七七眼珠转了转,突然截口笑道:“你怎知,我不是来做生意的呢?你带我进去。”
欧阳喜不由自主,又上下瞧了她几眼,只见她衣衫虽不整,但气派却不小,心中方自半信半疑,朱七七已大摇大摆,走了进去,竞似将别人的宅院,当作她自己的家一般,欧阳喜见她如此模样,更是猜不透她来历,一时间倒也不敢得罪,只有苦笑着当先带路。
大厅中灯火通明,两旁紫檀木椅上,坐着二三十人,年龄,模样,虽然都不同,但衣着却都是都十分华贵,气派也都不小,显见得都是江湖中之豪商巨子,瞧见欧阳喜带了个少年美女进来,面上都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朱七七却早已被人用诧异的眼光瞧惯了,别人从头到脚,不停的盯着瞧她,她也毫不在乎,眼波照样四下乱飞。
大厅中自然被引起一阵窃窃私议,自也有人在暗中评头论足,朱七七找了张椅子坐下,大声道:“各位难道没有见过女人么?还是快做生意要紧,我又没有长着三只眼睛,有什么好瞧的。”
满堂豪杰,十人中倒有八人被她说的红着脸垂下头去,朱七七又是得意,又是好笑。
她要别人莫要瞧她,但自己一双眼睛却仍然四下乱膘,只见这二十余人中,只有六七个看来是真正的生意人,另外十多个,更都是神情剽悍,气概鸷猛的武林豪杰,这其中还有两个人分外与众不同,一个坐在朱七七斜对面,玉面朱唇,满身锦绣,在这些人里,要数他年龄最轻,模样也生得最英俊,正偷偷的在望着朱七七,但等朱七七瞧到他时,他的脸反而先红了。
朱七七暗笑道:“看来此人定是个从未出过家门的公子哥儿,竟比大姑娘还要怕羞……”
别人越是怕羞,她便越要盯着人家去瞧,只瞧得那锦衣少年不敢抬起头来,朱七七这才觉得满心欢畅,这才觉得舒服得很。
还有一人,却是看来有如落第秀才的穷酸,面上又干又瘦,疏疏落落的生着两三绺山羊胡子,身上穿的青布长衫,早已洗得发了白,此刻正闭着眼睛养神,仿佛已有好几天未吃饭,已饿得不说出话来。
他身后居然还有个青衣书童,但也是瘦得只剩下凡把骨头,幸好还有一双大眼睛四下乱转,否则全身上下便再也没有一丝生气。
朱七七又不禁暗笑忖道:“这样的穷酸,居然也敢来和人家做生意?莫非人家还有些秃笔卖给他不成?”
这时大厅中骚动已渐渐平息,只听欧阳喜轻咳一声,道:“此刻只剩下冷二爷与贾相公了,贾相公此番洛阳来,不知可带来么什么奇巧的货色。”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目光已瞪在一个头戴逍遥中,身穿浅绿绣花袍,腰畔褂着十多个绣花荷包,手里端着个翡翠鼻烟壶,生得白白胖胖,打扮奇形怪状,看年纪已有不小,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明明已是“老爷”,却偏偏还要装作“相公”的人身上。
只见他眯着眼睛,四下瞧了瞧,笑嘻嘻道:“兄弟近年,已越来越懒了,此次明知冷二太爷一到,洛阳城市面定是不小,但兄弟却只带了两件东西来。”
欧阳喜道,“物贵精不贵多,贾大相公拿得出手的东西,必定非同小可,但请贾相公快些拿出来,也好教咱们开开眼界。”
贾大相公道:“好说好说,但江湖朋友们好歹都知道,五千两以下的买卖,兄弟是向来不做的。”
朱七七皱眉付道:“此人好大的口气,瞧他这副打扮,这副神气,莫非就是江湖传言 ‘土、农、渔、商、卜’五大恶棍中,那‘奸商贾剥皮’么?若真的是他,和他做买卖的人,岂非都要倒大霉了。”
只见贾大相公已掏出一只翡翠琢成的蟾蜍,大小仿佛海碗,遍体碧光闪闪,尤其一双眼珠子,乃是一对几乎有桂圆大的明珠,灯光下看来,果然是珠光甚足,显然价值不菲之物。
贾大相公道:“各位俱是明眼人,这玩意儿的好坏各位当也能看出,兄弟也用不着再加吹嘘,就请各位出个价钱吧。”
他一连说了两遍,大厅中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
朱七七暗笑忖道:“别人只怕都已知道贾剥皮的厉害,自然没有人敢和他谈买卖了,其实……这翡翠蟾蜍倒是值个五六千的。”
贾大相公目光转来转去,突然疑注到一个身材矮胖,看来真是个规矩买卖人的身上,笑道:“施荣贵,你是做珠宝的,你出价吧。”
那施荣贵面上肥内一颤,强笑道:“这……好,小弟出三千两。”
贾大相公面色一沉,冷笑道:“三千两,这数目你也说得出口来,不说这一整块翡翠的价钱,就说这一双珍珠……嘿嘿,这么大的珍珠一个也难找,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嘿嘿,你找两个来,我出六千两。”
施荣贵陪笑道:“兄弟也知道这是宝物,三千两太少,但……大相公不让兄弟仔细看看,兄弟实在不敢出价。”
贾大相公目中突然射出凶光,道:“你这还看不清楚,如此宝物,我怎能放心让你过手,莫非你竟敢不信任我贾某人么?”
施荣贵面上肥肉又是一颤,垂下了头,呐呐道:“这……这……兄弟就出六千两……”
贾大相公咯咯一笑,道:“六千两虽还不够本钱,但我姓贾的做生意一向痛快,瞧在下次买卖的份上,这次我就便宜些给你。但先钱后货,一向是兄弟做生意的规矩,六千两银子,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施荣贵似未想到他这么便宜就卖了,面上忍不往露出惊喜之色,别人也都觉得他这次落了便宜货,不禁发出一阵惊叹艳羡之声。
朱七七暗忖道:“人道他剥皮,以这次买卖看来,他做的不但公道,简直真有些吃亏了。”
朱七七富家千金,珠宝的价值,她平生是清楚的,单只是那一双同样形式大小的明珠,的确已可值上六千两银子。
这时施荣贵已令人称了银子,拿过翡翠蟾蜍,他只随便看了两眼,面上神情突然大变,颤声道:“这……这翡翠蟾蜍不是整块的……这一双明珠,只是一粒……剖成两半的,大相公,这……这……”
贾大相公狞笑道:“真的么?那我倒也未看清楚,但货物出门,概不退换,这规矩难道你施荣贵还不懂么?”
施荣贵呆呆的怔了半晌,噗地一声,倒坐在椅子上,面上那颜色,简直比上狗还要难看几分。
大相公干笑几声,道:“兄弟为各位带来的第二件东西,是个……是个,简直是个奇迹,是各位梦寐以求的奇迹,是苍天赐给各位的奇迹,是各位眼睛从未见过的奇迹!……各位请看,那奇迹便在这里。”
他语声虽然难听,但却充满了煽动与诱惑之意,大厅中人,情不自禁向他手指之处望了过去。
这一眼望去,众人口中立刻发出了一阵惊叹之声——这贾剥皮口中的“奇迹”,竟是个秀发如云,披散双肩的白衣少女。
但见那怯生生站在那里,娇美清秀的面容,虽已骇得苍白面无人色,楚楚动人的神态却扣人心弦。
她那一双温柔而明媚的眸子里,也闪动着惊骇而羞涩的光芒,就像是一只糜鹿似的。
她那窈窕,玲珑而动人的身子,在众人目光下不住轻轻颤抖着,看来是那么娇美柔弱,是那么楚楚可怜。
在这一瞬之间,每个人心里,都恨不得能将这只可怜的小鹿搂在怀里,以自己所知最温柔的言语来安慰她的心,贾大相公瞧见他们的神情,嘴角不禁泛起一阵狡猾而得意的笑容,一把将那少女拉了过来,大声道:“这本该是天上的仙子,这本该是帝王的嫔妃,但各位却不知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只要能出得起价钱,这天上的仙子就可永远属于你了,你烦闷时她会唱一首优美的歌曲,让你的烦恼顿时无影无踪,你寂寞时她会紧紧依偎在你身畔,她这温暖而娇美的身子,正是寂寞的毒药。”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都似已呆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有一人大声道:“她既是如此动人,你为何不自己留下?”人人实在都已怕了他的手段,生怕这其中又有什么诡计。
贾大相公格格笑道:“我为何不自己留下……哈哈,不瞒各位,这只因我那雌老虎太过厉害,否则我又怎舍得将她卖出?”
众人面面相觑,还有些怀疑,还有些不信。
贾大相公大呼道:“你们还等什么?”
看他突然将那少女雪白的衣裳拉下一截,露出她那比衣裳还白的肩头,露出那比鸽子胸膛还要柔软的光滑的肌肤。
贾大相公嘶声道:“这样的女孩子,你们见过么?若还有人说她不够美丽,那人必定是个呆子,瞎眼的呆子。”
不等他说完,已有个满面疙瘩的大汉一跃而起,嚷道:“好,俺出一千两……一千五百两……”
这呼声一起,四下立刻有许多人也争夺起来:“一千八百两……两千两……三千两……”
那少女身子更是颤抖,温柔的眼睛里,已流出晶莹的泪珠,朱七七越瞧她越觉得可怜,咬牙暗忖道:“如此动人的女孩子,我怎能眼见她落在这些蠢猪般的男人手上。”
但觉一股热血上涌,突然大喝道:“我出八千两。”
众人都是一呆,斜坐在朱七七对面的锦衣少年微微笑道:“一万两。”
贾大相公目光闪动,面露喜色,别的人却似都已被这价钱骇住,朱七七咬着嘴唇,大声道:“两万。”
这价钱更是骇人,大厅中不禁响起一阵骚动之声,那少女抬头望着朱七七,目光中既是欢喜,又是惊奇。
贾相公含笑瞧着那少年,道:“王公子,怎样?”
锦衣少年微笑着摇了摇头。
贾大相公目光转向朱七七,抱拳笑道:“恭喜姑娘,这天仙般的女孩子,已是姑娘的了,不知姑娘的银子在哪里,哈哈,两万两的银子也够重的了。”
朱六七呆了一呆,呐呐道:“银子我未带着,但……但过两天……”
贾大相公面色突然一沉,道:“姑娘莫非是开玩笑么,没有银子谈什么买卖。”
大厅中立时四下响起一片讥嘲窃笑之声。
朱七七粉面涨得通红,她羞恼成怒,正侍反脸,哪知那自始至终,一直坐在那里养神的穷老头子,突然张开眼来,道:“无妨,银子我借给你。”
众人更是惊奇,朱七七也不禁吃惊得张大了眼睛,这老头子穷成如此模样,哪有银子借给别人。
贾大相公强笑道:“这位姑娘是你老人家素不认得,怎能……”
穷酸老人嗤的一笑,冷冷道:“你信不过她,我老人家却信得过她,只因你们虽不认得她,我老人家却是认得她的。”
贾大相公奇道:“这位姑娘是谁?”
穷酸老人道:“你贾剥皮再会骗人银子,再骗三十年,她老子拔下根汗毛,还是比你腰粗,我老人家也不必说别的,只告诉你,她姓朱。”
贾大相公吃惊道:“莫……莫非她是朱家的千金。”
穷酸老人哼了一声,又闭起眼睛,但别人的眼睛此刻却个个都睁得有如铜铃般大小,个个都在望着朱七七。
自古以来,这钱的魔力从无一人能够否认,贾大相公这样的人,对金钱的魔力,更知道的比谁都清楚。
他面上立刻换了种神情,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道:“既是你老人家肯担保,还有什么话说……飞飞,自此以后,你便是这位朱姑娘的人,还不快过去。”
满厅人中,最吃惊的还是朱七七,她实在猜不透这穷酸老人怎会认得自己,更猜不透像贾剥皮这样的人,怎会对这穷酸老人如此信任——这穷酸老人从头到脚,看来也值不上一两银子。
那白衣少女已走到朱七七面前,她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欢喜,无限的温柔,也带着无限的羞涩。
她盈盈拜了下去,以一种黄莺般娇脆、流水般柔美、丝缎般的光滑、鸽子般的温驯声音轻轻道:“难女白飞飞,叩见朱姑娘。”
朱七七连忙伸手拉起了她,还未说话,大厅中已又响起那“中原孟尝”欧阳喜宏亮的语声,道:“好戏还在后头,各位此刻心里,想必也正和兄弟一样,在等着瞧冷二太爷的了。”
众人哄然应声道:“正是。”
朱七七好奇之心又生:“这冷二太爷不知又是何许人物?瞧这些人都对他如此尊敬,他想必是个极为了不起的角色。”
眼波四下一扫,只见大厅中百十双眼睛,竟都已望在穷酸老人的身上,朱七七骇了一跳:“莫非冷二太爷竟是他?”
抬起头来,忽然发现那锦衣少年身后己多了个容貌生得极是俊秀的书童,这书童一双眼睛竟在眨也不眨地瞧着她,朱七七忽觉这书童容貌竟然极是熟悉,却又偏偏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时穷酸老人已又张开眼来,干咳一声,道:“苦儿,咱们这回带来些什么,一样样说给他们听吧,瞧瞧这些老爷少爷们,出得起什么价钱。”
他身后那又黑又瘦的少年童子——苦孩儿,有气没力的应了一声,缓步走出,缓缓道: “乌龙茶五十担。”
接连一片争议声之后,一个当地巨商出价五千两买了,苦孩儿道:“桐花油五百篓…… 敬墨一千锭……”
他一连串说了六八样货,每样俱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特异名产,自然瞬息间便有人以高价买了。
朱七七只见一包包银子被冷二太爷收了过去,但货物却一样也未曾看见,不禁暗暗忖道:“这冷二爷果然不愧巨商,方能使人这般信任于他,但他却又为何作出如此穷酸模样?嗯,是了,此人想必定是个小气鬼。”
心里方自暗暗好笑,那苦孩儿已接着道:“碧梗香稻伍百石。”
贾大相公一直安安份份的坐在那里,听得这“碧梗香稻米”,眼睛突然一亮,大声道: “这批货兄弟买了。”
苦孩儿道:“多少?”
贾大相公微一沉吟,面上作出慷慨之色,道:“一万两。”
这“碧梗香稻米”来路虽然稀少,但市价最多也不过二十多两一石而已,贾大相公这般出价,的确也不算少。
哪知那锦衣少年公子竟突然笑道:“小弟出一万五千两。”
贾大相公怔了一怔,终于咬牙道:“一万六千。”
王公子笑道:“两万。”
贾大相公变色道:“两万?……王公子你莫非在开玩笑么,碧梗香稻米,自古以来也没有这样的价钱。”
王公子微微笑道:“兄台如不愿买了,也无人强迫于你。”
贾大相公面上忽青忽白红,咬牙切齿,过了半晌,终于大声道:“好,两万一。”
这价钱已远远超过市价,大厅中人听得贾剥皮居然出了这赔本的价钱,都不禁大是惊异,四下立刻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王公子忽道:“三万。”
贾剥皮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叫道:“三万!你……你……你疯了么?”
王公子面色一沉,冷冷道:“贾兄说话最好小心些。”
强横霸道的贾剥皮,竟似对这初出茅庐的王公子有些畏惧,竟不敢再发恶言,噗地跌坐在椅上,面色已苍白如纸。
苦孩儿道:“无人出价,这货该是王公子的了。”
贾剥皮突又大喝一声:“且慢!”自椅上跳起,颤声道:“我……我出三万一千,王……王公子,俺……俺的血都已流出了,求求你,莫……莫要再与我争了好么?”
王公子展颜一笑,道:“也罢,今日就让你这一遭。”
贾剥皮面上现出狂喜之色,立刻就数银子,大厅中人见他出了三倍的价钱才得到五百包米,居然还如此欢喜,心中不禁更是诧异,谁也想不到贾剥皮今日居然也做亏本的买卖来了。
那苦孩儿收过贾剥皮的银子,竟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仿佛一生中都未遇过如此开心的事情。
那王公子面上也满是惊疑,说道:“你笑什么?”
苦孩儿道:“冷二太爷的这五百石碧梗香稻米,所在之处,远在开封,这点你知道么?”
贾剥皮道:“当然知道。”
苦孩儿道:“你固然知道,然而这位开封的巨富,只不过是我家冷二太爷故意派去的,等你到了开封,那人早已走了,哈哈……贾剥皮呀贾剥皮,不想你也有一日,居然上了咱们的大当了。”
贾剥皮面无人色,道:“但王……王公子……”
苦孩儿笑道:“王公子也是受了我家冷二大爷托咐,要你上当的。”
他话还未说完,贾剥皮已狂吼一声,扑了上来。
冷二先生双目突睁,目中神光暴长,冷冷道:“你要怎地?”
贾剥皮瞧见他那冰冷的目光,竟有如挨了一鞭子似的倒退三步,怔了半晌,竟突然掩面大哭了起来。
朱七七却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厅中人人窃笑,见了贾剥皮吃亏上当,人人都是高兴的。
冷二先生面带微笑,道:“施荣贵方才吃了亏,苦孩儿再把你的银子给施老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也不吃亏。”
朱七七对此更是暗暗赞美,她这才知道这冷二先生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
苦孩儿神情傲然又说道:“我们冷二爷还有八百匹骏马。”
这时,突然有两伙人来到了大厅里。
这两伙人一伙是三个满面横肉的彪形大流,另一伙人,一个面如淡金,宛如久病未愈,另一个眼如鹰隼,鼻如鹰钧,眉宇间满带桀做不驯的剽悍之色,似是全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朱七七一眼望过,便已猜出这五人必定都是黑道中的豪杰,绿林里的好汉,而且力量俱都不小。
只见那三条彪形大汉突然齐地长身而起,第一人道:“兄弟石文虎。”
第二人道:“兄弟石文豹。”
第三人道:“兄弟石文彪。”
三人不但说话俱是挺胸凸肚,神气活现,语声也是故意说得极响,显然有向别人示威之意。
施荣贵等人听得这三人的名字,面上果然俱都微微变色。
欧阳喜朗声一笑,道:“卧虎岗石氏三雄的大名,江湖中谁不知道,三位兄台又何必自报名姓。”
石文虎哈哈笑道:“好说好说,欧阳兄想必也知道,我兄弟此番正是为着这八百匹骏马来的,但望各位给我兄弟面子,莫教我兄弟空手而回。”
三兄弟齐声大笑,当真是声震屋瓦,别人纵也有买马之意,此刻也被这笑声打消了。石文虎目光四转,不禁越来越是得意。
谁知那鼻如鹰钩的黑衣汉子却突然冷笑一声,道:“只怕三位此番只有空手而回了。”
他话说的声音不大,但大厅中人人却都听得十分清楚。
石文虎面色一沉,怒道:“你说什么?”
鹰鼻汉子道:“那八百匹骏马,是我兄弟要买的。”
石文虎道:“你凭什么?”
鹰鼻汉子冷冷道:“在冷二先生这里,自然只有凭银子买马,莫非还有人敢抢不成?”
石文虎厉声道:“你……你出多少银子?”
鹰鼻汉子道:“无论你出多少,我总比你多一两就是。”
石文虎大怒喝道:“西门皎,你莫道我不认得你!我兄弟瞧在道上同源份上,一直让你三分,但你……你着实欺人太甚……”
西门蛟冷冷截口道:“这又待怎样?”
石文虎反手一拍桌子,还未说话,石文豹已一把拉住了他,沉声道:“我卧虎岗上千兄弟,此番正等着这八百匹骏马开创事业,西门兄若要我兄弟空手而回,岂非不好交待。”
西门蛟冷笑道:“你卧虎岗上千兄弟等着这八百匹骏马,我落马湖又何尝不然?你空手而回不好交待,我空手而回难道好交待了么?”
石文彪突然道:“既是如此,就让给他吧。”一面说话,一面拉着虎、豹两人,转身而出。
众人见他兄弟突然变得如此好说话,方觉有些奇怪,哪知这一念还未转完,眼前突然刀光闪动,三柄长刀,齐往西门蛟劈了下去,刀势迅急,刀风虎虎,西门蛟若被砍着,立时便要被剁为肉酱。
但虎豹兄弟出手虽险狠,西门蛟却早已提防到这一着,冷笑声中,身形一闪,已避过。
只听“喀嚓嚓”发声暴响,他坐的一张紫檀木椅已被劈成四块,施荣贵等人不禁放声惊呼。
石文虎眼睛都红了,嘶声道:“不是你,就是我,咱们拼了。”
长刀挥处,三兄弟便待扑上。
那一直不动声色的病汉,突然长身而起,闪身一把将西门蛟远远拉开,口中沉声叱道: “三位且慢动手,听我一言。”
他虽是满面病容,但身手之矫健却是惊人,石文虎刀势一顿,道:“好!咱们在此动手,一来伤了江湖和气,再来也未免太不给欧阳兄面子,依在下看来,不如……”
石文虎厉声道:“无论如何,八百匹骏马咱们是要定了。”
龙常病微微一笑,道:“你也要定了,我也要定了,莫非只有以死相拼,但若每人分个四百匹,大家却可不伤和气。”
石氏兄弟对望一眼,石文豹沉吟道:“龙老大这话也有道理……”
龙常病道:“既是如此,你我击掌为信。”
石文虎寻思半晌,终于慨然道:“好!四百匹马也勉强够了。”大步走上前去。
龙常病含笑迎了上来,两人各各伸出手……
突然,龙常病左掌之中,飞出两点寒星,右掌一翻,已“砰”的击在石文虎胸膛上,两点寒星也袭中了文豹,文彪的咽喉。
只听兄弟三人,齐声惨呼一声,身子摇晃不定,双睛怒凸,凝注着龙常病,嘶声惨呼道:“你……你……”
第三个字还未说出,石文虎已张口喷出一股黑血,石文豹,石文彪两人,面上竟已变为漆黑颜色。
兄弟三人第三个字还未说出,便已一齐翻身跌倒,三条生龙活虎的大汉顷刻间竟已变作三具尸身。
大厅中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只见龙常病竟又已坐下,仍是一副久病未愈,无气无力的模样,竟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似的。
欧阳喜面上现出怒容,但不知怎的,竟又忍了下去。
朱七七本也有些怒意,但心念一转,忖道:“别人都不管,我管什么,难道我的麻烦还不够多么?”
再看苦孩儿,居然也是若无其事,只是淡淡瞧了那三具尸身一眼,冷冷道:“杀了人后买卖还是要银子的。”
西门蛟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
自身后解下个包袱,放在桌上,打开包袱,金光耀目,竟是一包黄金。
苦孩儿道:“这是多少?西门蛟笑道:“黄金两千两整,想来已足够了。”
哪知那文文静静,满脸秀气的王公子竟突然微笑道:“小弟出两千零一两。”
这句话说将出来,连朱七七心头都不禁为之一震,大厅中人,更是人人耸然变色。
西门蛟狞笑道:“这位相公想必是说笑吧。”
王公子含笑道:“在这三具尸身面前,也有人会说笑么。”
西门蛟转过身子,面对着他,一步步走了过去,他每走一步,大厅中杀机便重了一分。
人人目光都在留意着他,谁也没有发现,龙常病竟已无声无息的掠到那王公子身后,缓缓抬起了手掌!
王公子更是全未觉察,西门蛟狞笑道:“你避得过我三掌,八百匹马就让给你。”说到最后一字,双掌已闪电般拍出,分击王公子双肩。
就在这时,龙常病双掌之中,也已暴射出七点寒星,两人前后夹击,眼见非但王公子已将落人石氏三雄同一命运,就连他身后那书童,也是性命不保,朱七七惊呼一声,竟已长身而起。
哪知也就在这时,王公子袍袖突然向后一卷,他背后似乎生了眼睛,袖子也似生了眼睛一般,七点寒星便已落入他袖中,长袖再一抖,七点寒星原封不动,竟都送入他面前西门蛟的胸膛里。
西门蛟惨呼一声,踉跄后退,龙常病虽也面色惨变,但半分不乱,双掌一缩,两柄匕首便已自袖中跳入手掌,刀光闪动间,已向公子背后刺来,他出手之狠毒迅急,且不去说它,这两柄匕首颜色乌黑,显已染了剧毒,王公子只要被他划破一块肉皮,也休想再说出个字来。
但王公子竟仍未回头,只是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身子轻轻一抬,那两柄匕首,便已插在那檀木椅的雕花椅背上,这雕花椅背满是花洞,只要偏差一分,匕首便要穿洞而入,他部位计算之准,时间拿捏之准实是准得骇人。
龙常病大骇之下,再也无出手的勇气,肩头一耸,转身掠出。
王公子微微笑道:“这个你也得带回去。”
“这个”两字出口,他袖中已又有一道寒光急射而出,说到“你也得”三个字时,寒光已射入龙常病背脊。
等到这句话说完。龙常病已惨叫扑倒在地,四肢微微抽动了两下,便再也不能动了。
王公子非但未回转头去,面上也依然带着微笑,只是口中喟然道:“好毒的暗器,但这暗器却是他自己的。”
原来他袖中竟还藏着龙常病暗算他的一粒暗器,他甚至连手掌都未伸出,便已将两个雄据落马湖的悍盗送上西天。
大厅中人,见了他这一手以衣袖收发暗器的功夫,见了他此等谈笑中杀人的狠毒,更是骇得目瞪口呆,哪里还有一人答话。
朱七七心头亦不禁暗凛忖道:“这文质彬彬的少年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如此狠毒的心肠,当真令人作梦也想不到……”
抬头一望,忽然发觉他身后那俊秀的书童竟仍在含笑望着她,那一双灵活的眼睛中,仿佛有许多话要向她说似的。
朱七七又惊又奇又怒:“这厮为何如此瞪着我瞧?他莫非认得我?……我实也觉得他面熟的很,为何又总是想不到在哪里见过?”
她坐着发呆苦苦寻思,那少女白飞飞小乌般的依偎在她身旁,那温柔可爱的笑容,委实叫人见了心动。
但朱七七无论如何去想,却也想不出一丝与这书童有关的线索,想来想去,却又不由自主的想到沈浪。
“沈浪在哪里?他在做什么?他是否也在想我?……”
突听欧阳喜在身旁笑道:“宵夜酒菜已备好,朱姑娘可愿赏光?”
两天以来,这是朱七七所听过的最动听的话了,她深深吸了口气,含笑点头,长身而起,才发觉大厅中人,已走了多半,地上的尸身,也已被抬走,她的脸不觉有些发红,暗问自己:“为何我一想到沈浪,就变得如此痴迷?”
酒菜当然很精致,冷二先生狼吞虎咽,着实吃得也不少,朱七七只觉一生中从未吃过这么好的菜,虽然不好意思吃得太多,却又不舍吃得太少,只有王公子与另两人却极少动箸,仿佛只要瞧着他们吃,便已饱了。
欧阳喜一直不停的在说话,一面为自己未能及早认出朱府的千金抱歉,一面为朱七七引见桌上的人。
朱七七也懒得听他说什么,只是不住含笑点头。
忽听欧阳喜道:“这位王公子,乃是洛阳世家公子,朱姑娘只要瞧见招牌上有‘王森记’三个字,便都是王公子的买卖,他不但……”
“王森记”三个字入耳,朱七七只觉心头宛如被鞭于抽了一记,热血立刻冲上头颅,欧阳喜下面说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抬眼望去,王公子与那俊俏的书童亦在含笑望着她。
王公子笑道:“在下姓王,草字怜花……”
朱七七颤声道:“你……你……棺材铺……”
王公子微微笑道:“朱姑娘说的是什么?”
朱七七方自有些红润的面容,又已变得毫无血色,睁了眼睛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惊怖之意。
“王森记……这王怜花莫非就是那魔鬼般的少年……呀,这书童原来就是那白衣女子,难怪我如此眼熟,她改扮男装,我竟认不出是她了……”
欧阳喜见她面色突然惨白,身子突然发抖,不竟大是奇怪,忍不住干“哼”一声,强笑道:“朱姑娘你……”
朱七七已颤抖起身来,“砰”的,她坐着的椅子翻倒在地,朱七七踉跄后退,颤声道: “你……你……”
突然转过身子,飞奔而出。
只听到几个人在身后呼喝着道:“朱姑娘……留步……朱姑娘……”
其中还夹杂着白飞飞凄惋的呼声:“朱姑娘,带我一齐走……”
但朱七七哪敢回头,外面不知何时竟已是大雨如注,朱七七却也顾不得了,只是发狂地向前奔跑。
她既不管方向,也不辨路途,那王怜花魔鬼般的目光,魔鬼般的笑容,仿佛一直跟在她身后。
真的有人跟在她身后!
只要她一停下脚步,后面那人影便似要扑了上来。
朱七七真奔得气喘,越来越是急据,双眼也被雨水打得几乎无法张开,她知道自己若再这样奔逃下去,那是非死不可。
只见眼前模模糊糊的似有几栋房屋,里面点着火光,门也似开着的,朱七七什么也不管了,一头撞了进去,便跌倒在地。
等到喘过气来,才发觉这房屋竟是座荒废了的庙字,屋角积尘,神像败落,神殿中央,却生着一堆旺旺的火,坐在一旁烤火的,竟是个头发已花白的青衣妇人,正吃惊的在望着朱七七。
回头望去,外面大雨如注,哪有什么人跟来。
朱七七喘了口气,端正身子,赔笑道:“婆婆,借个火烤好么?”
那青衣妇人神色看来虽甚是慈祥,但对她的神色却是冰冰冷冷,只是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朱七七头发披散,一身衣衫也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当真是曲线毕露,她不禁暗自侥幸:“幸好这是个老婆子,否则真羞死人了。”
饶是如此,她耳根竟有些发烫,不安的理了理头发,露出她那美丽而动人的面容。
那青衣妇人似乎未想到这狼狈的少女竟是如此美艳,冰冷的目光渐渐和蔼起来,摇头叹道:“可怜的孩子,衣裳都湿透了,不冷么?”
朱七七喘着气,本已觉得有些发冷,此刻被她一说,虽在火旁,也觉得发抖,那一身湿透了的衣裳,更有如冰片一般。
青衣妇人柔声道:“反正这里也没有男人,我瞧你不如把湿衣脱下,烤干了再穿,就会觉得暖和的多了。”
朱七七虽觉有些不好意思,但实在忍不住这刺骨的寒冷,只得红着脸点了点头,用发抖的细指脱下了冰冷的衣服。
虽是在女子面前,但朱七七还是不禁羞红了脸,闪耀的火光,映着她嫣红的面颊,玲珑的曲线……
青衣妇人微微笑道:“幸好我也是女子,否则……”
朱七七“嘤咛”一声,贴身的衣服,再也不敢脱下来,但贴身的衣服已是透明的,朱七七蜷曲着身子,只望衣裳快些烤干。
突然间,外面竟似有人干咳一声。
朱七七心头一震,身子缩成一团颤声道:“什……什么人?”
墙外一个沉重苍老的语声道:“风雨交加,出家人在檐下避雨。”
朱七七这才松了口气,点头轻笑道:“这位出家人看来倒是个君子,非但没有进来,竟连窗口都不站……”
哪知她话音未完,突听一人咯咯笑道:“君子虽在外面,却有一个小人在屋里。”
朱七七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抓起件衣服,挡在胸前,仰首向笑声传出之处望了过去。
只见那满积灰尘,满结蛛网的横梁上,已有个脑袋伸出来,一双猫也似的眼睛,正盯着朱七七的身子。
朱七七又羞又怒,又是吃惊,道:“你……是谁,在……在这里已多久了?”
那人笑道:“久得已足够瞧见一切。”
朱七七的脸,立刻像火也似的红了起来,一件衣服,东遮也不是,西掩也不是,真恨不得钻下地去。
那人却扬声大笑道:“只可惜在下眼福还是不够好。姑娘这最后一件衣服竟硬是不肯脱下来,唉!可惜呀,可惜……”
朱七七羞怒交集,破口骂道:“强盗,恶贼,你……你……”
哪知她不骂还罢,这一骂,那人竟突然一个翻身跃了下来,朱七七娇呼一声,口里更是各种话都骂了出来。
只见那人反穿着件破旧羊皮袄,敞开衣襟,左手提着只酒葫芦,腰间斜插着柄无鞘的短刀,年纪虽然不大,但满脸俱是胡渣子,漆黑的一双浓眉下,生着两只猫也似的眼睛,正在朱七七身上转来转去,瞧个不停。
朱七七骂得越凶,这汉子便笑得越得意。
等到朱七七一住口,这汉子便笑道:“在下既未曾替姑娘脱衣服,姑娘要脱衣服,在下也不能拦阻,姑娘如此骂人,岂非有些不讲理么?”
朱七七又是羞,又是恨,恨不得站起身来,重重打他个耳光,但却又怎能站得起身来,只得娇喝道:“你……你出去,等……等我穿起衣服……”
这汉子嘻嘻笑道:“外面风寒雨冷,姑娘竟舍得要在下出去么,有我这样知情识趣的陪着姑娘,也省得姑娘独自寂寞。”
朱七七只当那青衣妇人必定也是位武林高手,见了此等情况,想必定该助她一臂之力。
哪知这青衣妇人远远躲在一边,脸都似骇白了。
朱七七眼波一转,突然冷笑道:“你可知我是谁么?哼哼!‘魔女’朱七七岂是好惹的,你若是知趣,快快逃吧,也免得冤枉死在这里。”
“魔女”这绰号,本是她自己情急之下,胡乱起的,为的只是要借这唬人的名字,将这汉子吓逃。
那汉子果然听得怔了一怔,但瞬即大笑道:“你可知我是谁么?……”
朱七七道:“你是条恶狗,畜牲……”
那汉子咯咯笑道:“告诉你,伏魔金钢,花花太岁,便是我名字,我瞧你还是乖乖的,莫要……”
朱七七只觉一股怒气直冲上来,她性子来了,便是光着身子也敢站起,何况还穿着件贴身的衣服。
只见她一个翻身掠起,冷笑道:“好,你要看就看吧,看清楚些……少时姑娘我挖出你两只眼睛,就看不成了。”
那汉子再也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大胆的女子,端的吃了一惊,这玲珑剔透的娇躯已在他面前,他反倒不敢看了。

 

 

第八章、玉璧牵线索

朱七七大着胆子冷笑地一步步追了过去,那汉子不由自主,一步步退后,一双猫也似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突然间窗外一人冷冷道:“淫贼你出来?”
但见一条黑影,石像般卓立在窗前,头戴竹笠,颔下微须,黑暗中也瞧不见他面目,只瞧见他背后斜插一柄长剑,剑穗与微须同时飞舞。
那汉子惊得一怔,道:“你叫谁出去。”
窗外黑影冷笑道:“除了你,还有谁?”
那汉子大笑道:“好,原来我是淫贼。”
突然纵身一掠,竟飞也似的自朱七七头顶越过,轻烟般掠出门外。
朱七七也真未想到这汉子轻功竟如此高明,也不免吃了一惊,但见剑光一闪,已被封住了门户。
那汉子身躯凌空,双足连环踢出,剑光一偏,这汉子已掠人暴雨中,纵声狂笑,厉喝道:“杂毛牛鼻子,你可是想打架么?”
窗外黑影正是个身躯瘦小的道人,身法之灵便,有如羚羊一般,匹练般剑光一闪,直指那汉子胸膛。
那汉子叱喝道:“好剑法!”
举起掌中酒葫芦一挡。只听“当”的一声:“这葫芦竟是精钢所铸,竟将道人的长剑震得向外一偏,似乎险些便要脱手飞去。道人轻叱一声,”好腕力。“三个字出口,他也已攻出三剑之多,这三招剑势轻灵,专走偏锋,那汉子再想以葫芦迎击,已迎不上了。朱七七见到这两人武功,竟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尖身手,又惊奇,竟不知不觉间看的呆了。身后那青衣妇人突然轻轻道:“姑娘,要穿衣服,就得赶快了。”
朱七七脸不禁一红,垂首道:“多谢……”
她赶紧穿起那还是湿湿的衣裳,再往外瞧去,只见暴雨中一道剑光,盘旋飞舞,森森剑光,将雨点都震得四散飞激。
他剑招似也未见十分精妙,但却快得非同小可,剑光“嗤嗤”破风,一剑紧跟着一剑,无一剑不是死命的杀手,朱七七越看越是惊异,这道人剑法竟似犹在七大高手中“玉面瑶琴神剑手”之上……
那汉子似乎有些慌了,大喝道:“好杂毛,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真想要我的命么。”
那道人冷冷道:“无论是谁,无论为了什么原故,只要与本座交手,便该早知道本座的宝剑,是向来不饶人的。”
那汉子惊道:“就连与你无仇的人,你也要杀。”
道人冷笑道:“在本座剑下丧生,福气已算不错。”
汉子大声叹道:“好狠呀好狠……”
对话之间,道人早已又击出二三十剑,将那汉子逼得手忙脚乱,一个不留意羊皮袄已被削下一片。
雪白的羊毛,在雨中四下飞舞。
那汉子似更惊惶,道人突然分心一剑,贴着葫芦刺了出去,直刺这汉子左乳之下,心脉处。
这一剑当真又急,又险,又狠,又准。
朱七七忍不住脱口呼道:“此人罪不致死,饶了他吧。”
她这句话其实是不必说的,只因她方自说了一半,那大汉胸前突有一道自光飞出,迎着道人剑光一闪。
只听道“叮”的一声轻响,道人竟连退了三步,朱七七眼炔,已发现道人掌中精钢长剑,竟已赫然短了一截。
原来那汉子竟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拔出了腰畔那柄短刀,刀剑相击,道人掌中长剑竟被削去了一截剑尖。
那汉子大笑道:“好家伙,你竟能逼得我腰畔神刀出手,剑法已可称得上是当今天下武林中的前五名了。”
道人平剑当胸,肃然戒备。
哪知道汉子竟不乘机进击,狂笑声中,突然一个翻身,凌空掠出三丈,那洪亮的笑声,自风雨中传来,道:“小妹子,下次脱衣服时,先得要小心瞧瞧,知道么。”
笑声渐渐去远,恍眼间便消失踪影。
那道人犹自木立于风雨中,掌中剑一寸寸地往下垂落,雨点自他竹笠边缘泻下,有如水帘一般。
朱七七也不禁呆了半晌,道:“这位道爷快请进来,容弟子拜谢。”
那道人缓缓转过身子,缓缓走了过来。
朱七七但觉这道人身上,仿佛带着股不祥的杀机,但他究竟是自己的恩人,朱七七虽然不愿瞧他,却也不能转过身去。
道人已一步跨过门。
朱七七裣袄道:“方才蒙道长出手,弟子……”
道人突然冷笑一声,截口道:“你可知我是谁?你可知我为何要救你?”
朱七七怔了一怔,也不知该如何答话。
道人冷冷道:“只因本座自己要将你带走,所以不愿你落入别人手中。”
朱七七骇道:“你……你究竟是谁?道人反腕一剑,挑去了紧压眉际的竹笠,露出了面目。火光闪动下,只见他面色蜡黄,瘦骨鳞峋,眉目间满带阴沉冷削之意,赫然竟是武林七大名家中,青城玄都观主断虹子。朱七七瞧见是他,心反倒定了,暗暗忖道:“原来是断虹子,汉子猜他乃是当今天下前五名剑手之一,倒果然未曾猜错,但那汉子却又是自哪里钻出来的?武功竟能与江湖七大高手不相上下,我怎未听说武林中有这样的人物。”
她心念转动,口中却笑道:“今日真是有缘,竟能在这里遇见断虹道长,但道长方才说要将我带走,却不知为的什么?”
断虹子道:“为的便是那花蕊仙,你本该知道。”
朱七七暗中一惊,但瞬即笑道:“花蕊仙已在仁义庄中,道长莫非还不知道?”
断虹子道:“既是如此,且带本座去瞧瞧。”
朱七七笑道:“对不起,我还有事哩,要去瞧,你自己去吧。”
断虹子目中突现杀机,厉声道:“好大胆的女子,竟敢以花言巧语来欺骗本座,本座闯荡江湖数十年,岂能上你这小丫头的当?”
朱七七着急道:“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的,若非我的事情极为重要,本可带你去。”
断虹子叱道:“遇见本座,再重要的事也得先放在一边。”
朱七七除了沈浪之外,别人的气,她是丝毫不能受的,只见她眼睛一瞪,火气又来了,怒道:“偏不去你又怎样,你又有多狠,多厉害,连自己的宝剑都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
断虹子面色突然发青,厉叱道:“不去也得去。”
剑光闪动,直取朱七七左右双肩。
朱七七冷笑道:“你当我怕你么?”
她本是谁都不怕的,对方虽有长剑在手,对手虽是天下武林中顶尖的剑客,她火气一来,什么都不管了。
但见她纤腰一扭,竞向那闪电般的剑光迎了过去,竟施展开“淮阳七十二路大小擒拿”,要想将断虹子长剑夺下。
断虹子狞笑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待本座先废了你一条右臂,也好教训教训你。”
剑光霍霍,果然专削朱七七右臂。
朱七七交手经验虽不丰富,但一颗心却是玲珑剔透,听了这话,眼珠了一转,大喝道: “好,你要是伤了我别的地方,你就是畜牲。”
只见她招式大开大阖,除了右臂之外,别的地方纵然空门大露,她也不管——她防守时只需防上一处,进攻时顾虑自然少了,招式自然是凌厉,一时之间,竟能与断虹子战了个平手。
断虹子狞笑道:“好个狡猾的小丫头。”
剑光闪动间,突然“嗖”的一剑,直刺朱七七左胸!
朱七七左方空门大露,若非断虹子剑尖已被那汉子削去一截,这一剑,早已划破她胸膛。
但饶是如此,她仍是闪避不及,“哧”的一声,左肩衣衫已被划破,露出了莹如白玉般的肩头。
朱七七惊怒之下,大喝道:“堂堂一派宗师,竟然言而无信么?”
她却不知断虹子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往桌上每样菜里吐口水,还有什么别的事做不出。
断虹子咯咯狞笑,剑光突然反挑而上,用的竟是武功招式中最最阴毒,也最最下流的撩阴式。
朱七七拼命翻身,方自避过,她再也想不到这堂堂的剑法大师,居然会对一个女子使出这样的招式来,惊怒之外,又不禁羞红了面颊,破口大骂道:“畜牲,你……你简真是个畜牲。”
断虹子冷冷道:“今日便叫你落在畜牲手中。”
一句话工夫,他又已攻出五、六剑之多。
朱七七又惊,又羞,又怒,身子已被缭绕的剑光逼住,几乎无法还手,断虹子满面狞笑长剑抹胸,划肚,撩阴,又是狠毒,又是阴损,朱七七想到他以一派宗主的身分,居然会对女子使出如此阴损无耻的招式,想到自己眼见便要落入这样的人手中…
…
她只觉满身冷汗俱都冒了出来,手足都有些软了,心里既是说不出的害怕,更有说不出的悲痛,不禁大骂道:“不但你是个畜牲,老天爷也是个畜牲。”
她两日以来,不但连遭凶险,而且所遇的竟个个都是卑鄙无耻的淫徒,也难怪她要大骂老天爷对她不平。
那青衣妇人已似骇得呆了,不停的一块块往火堆里添着柴木,一缕白烟,自火焰中袅袅升起,飘渺四散……
这时“哧哧”的剑风,已将朱七七前胸,后背的衣衫划破了五六处之多,朱七七面色骇得惨白,断虹子面上笑容更是狞恶,更是疯狂。
在他那冰冷的外貌下,似乎已因多年的禁欲出家生活,而积成了一股火焰,这火焰时时刻刻都在燃烧着他,令他痛苦得快要发狂。
他此刻竟似要藉着掌中的长剑将这股火焰发泄,他并不急着要将朱七七制伏,只是要朱七七在他这柄剑下宛转呻吟,痛苦挣扎……
朱七七越是恐惧,越是痛苦,他心里便越能得到发泄后的满足。
每个人心里都有股火焰,每个人发泄的方法都不同。
而断虹子的发泄方法正是要虐待别人,令人痛苦。
他唯有与人动手时,瞧别人在剑下挣扎方能得到真正的满足,是以他无论与谁动手,出手都是那么狠毒。
朱七七瞧着疯狂的目光,疯狂的笑容,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着急,手脚也越来越软,不禁咬牙暗忖道:“老天如此对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她正待以身子往剑尖上撞过去,哪知就在这时,断虹子面容突变,掌中剑式,竟也突然停顿了下来。
他鼻子动了两动,似乎嗅了嗅什么,然后,扭头望向那青衣妇人,目光中竞充满惊怖愤怒之色,嘶声道:“你……你……”
突然顿一顿足,大喝道:“不想本座今日栽在这里。”
呼声未了,竞凌空一个翻身,倒掠而出,哪知他这时真气竟似突然不足,“砰”的一声,撞上了窗榻,连头上竹笠都撞掉了,他身子也跌入雨中泥地里,竟在泥地中滚了两滚,用断剑撑起身子,飞也似的逃去。
朱七七又惊又奇,看得呆了:“他明明已胜了,为何却突然逃走?而且逃得如此狼狈。”
转目望去,只见火焰中白烟仍袅袅不绝,那青衣妇人石像般坐在四散的烟雾中,动也不动。
但她那看来极是慈祥的面目上,却竟已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慈祥的目光中,也露出一股慑人的妖氛。
朱七七心头一凛,颤声道:“莫非……莫非她……”
这句话她并未说完,只因她突然发觉自己不但手足软得出奇,而且头脑也奇怪的晕眩起来。
她恍然知道了断虹子为何要逃走的原因,这慈祥的青衣妇人原来竟是个恶魔,这白烟中竟有迷人的毒性。她是谁?她为何要如此?
但这时朱七七无法再想,她只觉一股甜蜜而不可抗拒的睡意涌了上来,眼皮越来越重……她倒了下去。
朱七七醒来时,身子不但已干燥而温暖,而且已睡到一个软绵绵的地方,有如睡在云堆里。
所有的寒冷,潮湿,惊恐,都似已离她而远走一一想起这些事,她仿佛不过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但转眼一望,那青衣妇人竟仍赫然坐在一旁——这地方竟是个客栈,朱七七睡在床上,青衣妇人便坐在床畔。
她面容竟又恢复了那么慈祥而亲切,温柔地抚摸着朱七七的脸颊,温柔地微笑低语着道:“好孩子,醒了么,你病了,再睡睡吧。”
朱七七只觉像手指象是毒蛇一样,要想推开,哪知手掌虽能拾起,却还是软软的没有一丝气力。
她惊怒之下,要想喝问:“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将我弄来这里?你究竟要拿我怎样?哪知她嘴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一下朱七七可更是吓得呆住了:“这…这妖妇竟将我弄成哑巴。”她连日来所受的惊骇虽多,但那些惊骇比起现在来,已都不算是什么了。
青衣妇人柔声道,“你瞧你脸都白了,想必病得很厉害,好生再歇一会儿吧,姑姑等一会儿就带你出去。”
朱七七只望能嘶声大呼:“我没有病,没有病……我只是被你这妖妇害的。”
但她用尽平生气力,也说不出一丝声音。
她已落入如此悲惨的状况中,以后还会有什么遭遇,她想也不敢想了,她咬住牙不让眼泪流下。
但眼泪却再也忍不住流了出来。
那青衣妇人出去了半晌,又回来,自床上扶起朱七七,一个店伙跟她进来,怜借地瞧着朱七七,叹道:“老夫人,可是真好耐心。”
青衣妇人苦笑道:“我这位女徒从小没爹没娘,又是个残废,我不照顾她,谁照顾她……唉,这也是命,没办法。”
那店伙连连叹息,道:“你老可真是个好人。”
朱七七受不了他那怜悯的眼色,更受不了这样的话。
她的心都已要气炸了,恨不得一口将这妖妇咬死,怎奈她现在连个苍蝇都弄不死,只有随这妖妇摆布,丝毫不能反抗。
那青衣妇人将她架了出去,扶到一匹青驴上,自己牵着驴子走,那店伙瞧得更是感动,突然自怀中掏出锭银子,赶过去塞在青衣妇人手中,道:“店钱免了,这银子你老收着吧。”
青衣妇人仿佛大是感动,哽咽着道:“你……你真是个好人。”
那店伙几乎要哭了出来,揉了揉眼睛,突然转身奔回店里。
朱七七真恨不得打这糊涂的“好人”一个耳光,她暗骂道:“”你这个瞎子,竟将这妖妇当作好人,你……你……你去死吧,天下的人都去死吧,死干净了最好。“驴子得得的往前走,她眼泪簌簌往下流,这妖妇究竟要将她带去哪里?究竟要拿她怎样?路上行人,都扭过头来看她们,朱七七昔日走在路上,本就不知吸引过多少人羡慕的目光,她对这倒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些人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看第二眼了。朱七七但愿这些人能多看她几眼,好看出她是被这妖妇害的,哪知别人非但偏偏不看,还都将头扭了过去。她又恨,又奇,又怒,恨不得自己自驴背上跌下来摔死最好,但胄衣妇人却将她扶得稳稳的,她动都不能动。这样走了许久,日色渐高,青衣妇人柔声地道:“你累了么,前面有个茶馆,咱们去吃些点心好么?”
她越是温柔,朱七七就越恨,恨得心都似要滴出血来,她平生都没有这样痛恨一个人过。
茶馆在道旁,门外车马连绵,门里茶客满座。
这些茶客瞧见青衣妇人与朱七七走进来,那目光和别人一样,又是同情,又是怜悯。朱七七简直要发疯了,此刻若有谁能使她说出话来,说出这妖妇的恶毒,叫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茶馆里本已没有空位,但她们一进来,立刻便有人让座,似乎人人都已被这青衣妇人的善良与仁慈所感动。朱七七只望沈浪此刻突然出现,但四下哪里有沈浪的影子,她不禁在心里暗暗痛骂道:“沈浪呀沈浪,你死到哪里去了,莫非你竟抛下我不管了么?莫非你有别的女人缠住了你,你这黑心贼,你这没良心的。”
她全然忘了原是她自己离开沈浪,而不是沈浪离开她的一一女子若要迁怒别人,本已是十分不讲理的,被迁怒的若是这女子心里所爱的人,那你当真更是任何道理都休想在她面前讲得清。
忽然间,一辆双马大车急驰而来,骤然停在茶馆门前,马是良驹,大车亦是油漆崭新,铜环晶亮。
那赶车的右手扬鞭,左手勒马,更是装模作样,神气活现,茶客不禁暗暗皱眉,忖道: “这车里坐的八成是个暴发户。”
只见赶车的一掠而下,恭恭敬敬的开了车门。
车门里干“咳”了几声,方自缓缓走出个人来,果然不折不扣,是个道地的暴发户模样。
他臃肿的身子,却偏要穿着件太过“合身”的墨绿衣衫一一那本该是比他再瘦三十斤人穿的。
他本已将知命之年,却偏要打扮成弱冠公子的模样,左手提着金丝雀笼,右手拿着翡翠鼻烟壶,腰间金光闪闪,系着七、八只绣花荷包,他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似的,竟将那装着锭锭金果子的绣花荷包,俱都打开一半,好教别人能看见那闪闪的金光。
不错,别人都看见了,都看得直想作呕。
但这满身铜臭气的市侩身后,却跟着个白衣如仙的娇美少女,宛如小鸟依人般跟随着他这厮。
虽是满身庸俗,这少女却有如出水莲花,美得脱俗,尤其那楚楚动人的可怜模样,更令人见了销魂动魄。
茶客们又是皱眉,又是叹气:“怎地一朵鲜花,却偏偏插在牛粪上。”
朱七七见了这两人,心中却不禁欣喜若狂——原来这市侩竟是贾剥皮,白衣少女便是那可怜的少女白飞飞。
她见到白飞飞竟又落入贾剥皮手中,虽不免叹息懊恼,但此时此刻,只要能见着熟人,总是自己救星到了。
这时朱七七左边正空出张桌子,贾剥皮大摇大摆,带着白飞飞坐下,恰巧坐在朱七七对面。
朱七七只望白飞飞抬起头来,她甚至也盼望贾剥皮能瞧自己一眼,她眼睛瞪着这两人,几乎瞪得发麻。
白飞飞终于抬起头来,贾剥皮也终于瞧了她一眼。
他一眼瞧过,面上竟突然现出难过已极的模样,重重吐一口痰在地上,赶紧扭过头去。
白飞飞瞧着她的目光中虽有怜惜之色,但竟也装作不认识她,既未含笑点头,更未过来招呼。
朱七七既是惊奇,又是愤怒,更是失望,这贾剥皮如此对她倒也罢了,但白飞飞怎地也如此无情?
她暗叹一声,忖道:“罢了罢了,原来世人不是好恶之徒,便是无情之辈,我如此活在世上,还有何趣味?”
一念至此,更是万念俱灰,那求死之心也更是坚决。
只听青衣妇人柔声道:“好孩子,口渴了,喝口茶吧。”
竞将茶杯送到朱七七嘴边,托起朱七七的脸,灌了口茶进去。
朱七七暗道:“我没有别的法子求死,不饮不食,也可死的。”当下将一口茶全都吐了出去,吐在桌上。
茶水流在新漆的桌面上,水光反映,有如镜子一般。
朱七七不觉俯首瞧了一眼——她这一眼不瞧也倒罢了,这一眼瞧过,血液都不禁为之凝结。
水镜反映中,她这才发现自己容貌,竟已大变,昔日的如花娇靥,如今竟已满生紫瘤,昔日的瑶鼻樱唇,如今竟是鼻歪嘴斜,昔日的春山柳眉,如今竟已踪影不见——昔日的西子王嫱,如今竟己变作鸠盘无盐。
刹那之间,朱七七灵魂都已作裂成碎片。
她实在不能相信这水镜中映出的,这妖怪般的模样,竟是自己的脸。
美丽的女子总是将自己的容貌瞧得比生命还重,如今她容貌既已被毁,一颗心怎能不为之粉碎。
她暗中自语:“难怪路上的人瞧了我一眼,便不愿再瞧,难怪他们目光中神色那般奇怪,难怪白飞飞竟已不认得我……”
她但求能放声悲嘶,怎奈不能成声,她但求速死,怎奈求死不得,她咬一咬牙,整个人向桌子扑下。
只听“哗啦啦”一声,桌子倒了,茶壶茶碗,落了一地,朱七七也滚倒在地,滚在杯盏碎片上。
茶客们惊惶站起,青衣妇人竟是手忙脚乱,白飞飞与另几个人赶过来,帮着青衣妇人扶起了她。
一人望着她叹息道:“姑娘,你瞧你这位长辈如此服侍你,你就该乖乖的听话些,再也不该为她老人家找麻烦了。”
青衣妇人似将流出泪来,道,“我这侄女从小既是癞子,又是残废,她一生命苦,脾气自然难免坏些,各位莫要怪她了。”
众人听了这话,更是摇头,更是叹息,更是对这青衣妇人同情钦佩,朱七七被扶在椅上,却已欲哭无泪。
普天之下,又有谁知道她此刻境遇之悲惨?又有谁知道这青衣妇人的恶毒,又有谁救得了她?
她已完全绝望,只因沈浪此刻纵然来了,也已认不出她,至于别的人……唉,别的人更是想也莫要想了。
白飞飞掏出块罗帕,为她擦拭面上泪痕,轻轻道:“好姐姐,莫要哭了,你虽然……虽然有着残疾,但……但有些生得美的女子,却比你还要苦命……”
这柔弱的少女,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苦命,也不禁泪流满面。
她哽咽着接道:“只因你总算还有个好心的婶婶照顾着你,而我……我……”
突听贾剥皮大喝道:“飞飞,还不回来。”
白飞飞娇躯一震,脸都吓白了,偷偷擦了擦眼泪,偷偷拔下朵珠花塞在青衣妇入手里,惊惶地转身去了。
青衣女人望着她背影,轻轻叹道:“好心的姑娘,老天爷会照顾你的。”
这温柔的言语,这慈祥的容貌,真像是普渡观音的化身。
又有谁知道这观音般的外貌里,竞藏着颗恶魔的心。
朱七七望着她,眼泪都已将化做鲜血。
她想到那王怜花,断虹子虽然卑鄙、恶毒、阴险、但若与这青衣妇人一比,却又都有如天使一般。如今她容貌既已被毁,又落入这恶魔手中,除了但求一死之外,她还能希望别的什么?
她紧紧咬起牙关,再也不肯吃下一粒饭,一滴水。
到了晚间,那青衣妇人又在个店伙的同情照料下,住进了那客栈西间跨院中最最清静的一问屋子里,朱七七又是饥饿,又是口渴,她才知道饥饿还好忍受,但口渴起来,身心都有如被火焰焚烧一般。
店伙送来茶水后便叹息着走了,屋里终于只剩下朱七七与这恶魔两个人,青衣妇人面向朱七七,嘴角突然发出狞笑。
朱七七只有闭起眼睛,不去瞧她。
哪知青衣妇人却一把抓起了朱七七头发,狞笑着道:“臭丫头,你不吃不喝,莫非是想死么?”
朱七七霍然张开眼来,狠狠望着她,口中虽然不能说话,但目光中却已露出了求死的决心。
青衣妇人厉声道:“你既已落在我的手中,要想死……嘿嘿,哪有这般容易,我看你还是乖乖的听话,否则……”
反手一个耳光,掴在朱七七脸上。
朱七七反正已豁出去了,仍是狠狠的望着她。
那充满悲愤的目光仍是在说:“我反正已决心一死,别的还怕什么?你要打就打,你还有别的什么手段,也只管使出来吧。”
青衣妇人狞笑道:“臭丫头,不想你脾气倒硬得很,你不怕是么?……好,我倒要看你究竟怕不怕?”
这一个“好”字过后,“她”语声竟突然变了,变成了男子的声音,一双手竟已往朱七七胸前伸了过来。
朱七七虽然早已深知道“青衣妇人”的阴险恶毒,却真是做梦也未想到“她”竟是个男子改扮而成的。
只听“哧”的一声,青衣妇人已撕开了朱七七的衣襟,一只手已摸上了朱七七温暖的胸膛。
朱七七满面急泪,身子又不住颤抖起来,她纵不怕死,但又怎能不怕这恶魔的躁蹒与侮辱。
青衣妇人咯咯笑道:“我本想好生待你,将你送到一个享福的地方去,但你既不识好歹,我只有先享用了你……”
朱七七身子在他手掌下不停的颤抖着,她那晶白如玉的胸膛,已因这恶魔的羞侮而变成粉红颜色。
恶魔的狞笑在她耳畔响动,恶魔的手掌在她身上……
她既不能闪避,也不能反抗,甚至连愤怒都不能够。
她一双泪眼中,只有露出乞怜的目光。
青衣妇人狞笑道:“你怕了么?”
朱七七勉强忍住了满心悲愤,委屈地点头。
青衣妇人道:“你此后可愿意乖乖的听话?”
在这恶魔手掌中,朱七七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她一生倔强,但遇着这恶魔,也只有屈服在他的魔掌之下。
青衣妇人大笑道:“好!这才像话。”
语声一变,突又变得出奇温柔,轻抚着朱七七面颊,道:“好孩子乖乖的,姑姑出去一趟,这就回来的。”
这恶魔竟有两副容貌,两种声音。
刹那间他便可将一切完全改变,像是换个人似的。
朱七七望着他关起房门,立刻放声痛哭起来。
她对这青衣“妇人”实已害怕到了极处,青衣“妇人”纵然走了,她也不敢稍有妄动。
她只是想将满腔的恐慌,悲愤,仇恨,失望,伤心,羞侮与委屈,俱都化做眼泪流出。
眼泪沾湿了衣襟,也沾湿了被褥一一哭着哭着,她只觉精神渐渐涣散,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噩梦中聚觉一阵冷风吹入胸膛,朱七七机伶伶打子个寒噤,张开眼,门房已开,恶魔又已回来。
“她”右肋下挟着个长长的包袱,左手掩起门户,身子已到了床头,轻轻放下包袱,柔声笑道:“好孩子,睡得好么?”
朱七七一见“她”笑容,一听“她”语声,身子便忍不住要发抖,只因这恶魔声音笑容,若是也与“她”心肠同样凶毒,倒也罢了,“她”笑容越是和蔼,语声越是慈祥,便越是令人无法忍受。
只见“她”将那长长的包袱打开,一面笑道:“好孩子,你瞧姑姑多么疼你,生怕你寂寞,又替你带了个伴儿来了。”
朱七七转目望去,心头又是一凉——包袱里竟包着个白衣女子,只见她双颊晕红,眼帘微阖,睡态是那样温柔而娇美,那不是白飞飞是谁。
这可怜的少女白飞飞,如今竟已落人了这恶魔手中。
朱七七狠狠瞪着青衣妇人,目光充满了愤恨一一目光若是也能杀人,这青衣妇人当真已不知要死过多少次了。
只见“她”自怀中取出一只黑色的革囊,又自革囊中取出一柄薄如纸片的小刀,一只发亮的钩子,一只精巧的镊子,一只榴子,一柄剪刀,三只小小的玉瓶,还有四、五件朱七七叫不出名目,似是熨斗,又似是泥水匠所用的铲子之类的东西,只是每件东西都具体而微,仿佛是童子用来玩的。
朱七七也不知“她”要做什么,不觉瞧得呆住了。
青衣妇人突然笑道:“好孩子,你若是不怕被吓死,就在一旁瞧着,否则姑姑我还是劝你,赶紧乖乖的闭起眼睛。”
朱七七赶紧闭起眼睛,只听青衣妇人笑道:“果然是好孩子。”
接头,便是一阵铁器叮当声,拔开瓶塞声,刀刮肌肤声,剪刀铰剪声,轻轻拍打声……
停了半晌,又听得青衣妇人撮口吹气声,刀锋霍霍声,还有便是白飞飞的轻轻呻吟声……
在这静寂如死的深夜里,这些声音听来,委实令人心惊胆战,朱七七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忍不住悄悄张开眼睛一看……
怎奈青衣女人已用背脊挡住了她的视线,她除了能看到青衣妇人双手不住在动外,别的什么也瞧不见。
她只得又阖起眼睛,过了约摸有两盏茶时分,又是一个阵铁器叮当声,盖起瓶塞声,束紧革囊声。
然后,青衣妇人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好了。”
朱七七张眼一望,连心底都颤抖起来——那温柔、美丽、可爱的白飞飞,如今竟已成个头发斑白,满面麻皮,吊眉塌鼻,奇丑无比的中年妇人。
青衣妇人咯咯笑道:“怎样,且瞧你姑姑的手段如何?此刻就算这丫头的亲生父母,再也休想认得出她来了。”
朱七七哪里还说得出话。
青衣妇人咯咯的笑着,竟伸手去脱白飞飞的衣服,眨眼之间,便将她剥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
灯光下,白飞飞娇小的身子,有如待宰的羔羊般,蜷曲在被褥上,令人怜悯,又令人动心。
青衣妇人轻笑道:“果然是个美丽的人儿……”
朱七七但觉“轰”的一声,热血冲上头顶,耳根火一般地烧了起来,闭起眼睛,哪敢再看。
等她再张开眼,青衣妇人已为白飞飞换了一身粗糙而破旧的青布衣裳,——她已完全如换了个人似的。
青衣妇人得意的笑道:“凭良心说,你若非在一旁亲眼见到,你可相信眼前这麻皮妇人,便是昔日那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么?”
朱七七又是愤怒,又是羞愧——她自然已知道自己改变形貌的经过,必定也正和白飞飞一样。
她咬牙暗忖道:“只要我不死,总有一日我要砍断你摸过我身子的这双手掌,挖出你瞧过我身子的这双眼珠,让你永远再也摸不到,永远再也瞧不见,教你也尝尝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复仇之念一生,求生之心顿强,她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坚强的活下去,无论遭受到什么屈辱也不能死。
青衣妇人仍在得意地笑着。
她咯咯笑道:“你可知道,若论易容木之妙,除了昔年‘云梦仙子’嫡传的心法外,便再无别人能赶得上你姑姑了。”
朱七七心头突然一动,想起那王森记的王怜花易容术之精妙,的确不在这青衣妇人之下。
她不禁暗暗忖道:“莫非王怜花便是‘云梦仙子’的后代?莫非那美绝人间,武功也高绝的妇人,便是云梦仙子。”
她真恨不得立时就将这些事告诉沈浪,但……
但她这一生之中,能再见到沈浪的机会,只怕已太少了——她几乎已不敢再存这希望。
第二日凌晨,三人又上道。
朱七七仍骑在驴上,青衣妇人一人牵着驴子,一手牵着白飞飞,踯躅相随,那模样更是可怜。
白飞飞仍可行路,只因“她”并未令白飞飞身子瘫弱,只因“她”根本不怕这柔软女子敢有反抗。
朱七七不敢去瞧白飞飞——她不愿瞧见白飞飞一一她不愿瞧见白飞飞那流满眼泪,也充满惊骇、恐惧的目光。
连素来刚强的朱七七都已怕得发狂,何况是本就柔弱胆小的白飞飞,这点朱七七纵下去瞧,也是知道的。
她也知道白飞飞心里必定也正和她一样在问着苍天:“这恶魔究竟要将我带去哪里?究竟要拿我怎样……”
蹄声得得,眼泪暗流,扑面而来的灰尘,路人怜悯的目光……
这一切上都与昨日一模一样?
这令人发狂的行程竟要走到哪里才算终止?这令人无法忍受的折磨与苦难,难道永远过不完么?
突然间,一辆敞篷车迎面而来。
这破旧的敞篷车与路上常见的并无两样,赶卒的瘦马,也是常见的那样瘦弱、苍老、疲乏。
但赶车的人却赫然是那神秘的金无望,端坐在金无望身旁,目光顾盼飞扬的,赫然正是沈浪。
朱七七一颗心立时像是要自嗓子里跳了出来,这突然而来的狂喜,有如浪潮般冲激着她的头脑。
她只觉头晕了,眼花了,目中早已急泪满眶。
她全心全意,由心底嘶唤:“沈浪……沈浪……快来救我……”
但沈浪自然听不到她这心里的呼唤,他望了望朱七七,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便转过目光。
敞篷车走的极慢,驴子也走得极慢。
朱七七又是着急,只是痛恨,急得发狂,恨得发狂。
她心已撕裂,嘶呼道:“沈浪呀沈浪……求求你……看着我,我就是日夜都在想着你的朱七七呀,你难道认不出么?”
她愿意牺牲一切——所有的一切,只要沈浪能听得见她此刻心底的呼声一一但沈浪却丝毫也听不见。
谁能想到青衣人竟突然拦住了迎面而来的车马。
她伸出手,哀呼道:“赶车的大爷,行行好吧,施舍给苦命的妇人几两银子,老天爷必定保佑你多福多寿的。”
沈浪面上露出了惊诧之色,显在奇怪这妇人怎会拦路来乞讨银子,哪知金无望却真塞了张银票在她手里。
朱七七眼睛瞪着沈浪,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心里的哀呼,已变为怒骂:“沈浪呀沈浪,你难道真的认不出我,你这无情无意,无心无肝的恶人,你……你竞再也不看我一眼。”
沈浪的确未再看她一眼。
他只是诧异地在瞧着那青衣妇人与金无望。
青衣妇人喃喃道:“好心的人,老天会报答你的。”
金无望面上毫无表情,马鞭一扬,车马又复前行。
朱七七整个人都崩溃了,她虽然早已明知沈浪必定认不出她,但未见到沈浪前,她心里总算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如今,车声辚辚,渐去渐远……
渐去渐远的辚辚车声,便带去了她所有的希望——她终于知道了完全绝望是何滋味一一那真是一种奇异的滋味。
她心头不再悲哀,不再愤恨,不再恐惧,不再痛苦,她整个身心,俱已完完全全的麻木了。她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一一这可怕的麻木,只怕就是绝望的滋味。
路上行人往来如鲫,有的欢乐,有的悲哀,有的沉重,有的在寻找,有的在遗忘……
但真能尝着绝望滋味的,又有谁?
沈浪与金无望所乘的敞篷马车,已在百丈开外。
冷风扑面而来,沈浪将头上那顶虽昂贵,但却破旧的貂帽,压得更低了些,盖住了眉,也盖住了目光。
他不再去瞧金无望,只是长氏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三天……三天多了什么都未找到,什么都未瞧见,眼看距离限期,已越来越近???”金无望道:“不错,只怕己没甚希望了。”
沈浪嘴角又有那懒散而潇洒的笑容一闪,道:“没有希望……希望总是有的。”
金无望道:“不错,世上只怕再无任何事能令你完全绝望。”
沈浪道:“你可知我们唯一的希望是什么?”
他停了停,不见金无望答话,便又接道:“我们唯一的希望,便是朱七七,只因她此番失踪,必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一心想要独力将这秘密查出,是以便悄悄去了,否则,她是不会一个人走的。”
金无望:“不错,任何人的心意,都瞒不过你,何况朱七七的。”
沈浪长长叹了一声,道:“但三天多还是找不到她,只怕她已落入了别人的手掌,否则,以她那种脾气,无论走到哪里,总会被人注意,我们总可以打听着她的消息。”
金无望道:“不错……”
沈浪忽然笑出声来,截口道:“我一连说了四句话,你一连答了四句不错,你莫非在想着什么心事不成……这些话你其实根本不必回答的。”
金无望默然良久,缓缓转过头,凝注着沈浪。
他面上仍无表情,口中缓缓道:“不错,你猜着了,此刻我正是在想心事,但我想的究竟是什么?你也可猜的出么?”
沈浪笑道:“我猜不出……我只是有些奇怪。”
金无望道:“有何奇怪?”
沈浪目中光芒闪动,微微笑道:“在路上遇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便出手给了她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这难道还不该奇怪?”
金无望又默然半晌,嘴角突也出现一丝笑意,道:“世上难道当真没有事能瞒得过你的眼睛?”
沈浪笑道:“的确不多。”
金无望道:“你难道不是个慷慨的人?”
沈浪道:“不错,我身上若有一万两银子,遇见那样可怜的求乞,也会将这一万两银子送给她的。”
金无望道:“这就是了。”
沈浪目光逼视着他,道:“但我本是败家的浪子,你,你却不是,你看来根本不是个会施舍别人的人,那妇人为何不向别人求助,却来寻你。”
金无望头己垂下了,喃喃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什么都瞒不过你……”
突然抬起头,神情变得又冷又硬,沉声道:“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些奇怪之处,但我却不能说出。”
两人目光相对,又默然了半晌,沈浪嘴角又泛起笑容,这笑容渐渐扩散,渐渐扩散到满脸。
金无望道:“你笑得也有些古怪。”
沈浪道:“你心里的秘密,纵不说出,我也总能猜到一些。”
金无望道:“说话莫要自信太深。”
沈浪笑道:“我猜猜看如何。”
金无望冷冷道“你只管猜吧,别的事你纵能猜到,但这件事…”
语声戛然而住,只因下面的话说不说都是一样的。
马车的前行,沈浪凝视着马蹄扬起的灰尘,缓缓道:“你我相交以来,你什么事都未曾如此瞒我,只有此事……此事与你关系之重大,自然不问可知了。”
金无望道:“哦?……嗯。”
沈浪接道:“此事与你关系既是这般重大,想必也与那快乐王有些关系……”
他看来虽似凝视着飞尘,其实金无望面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未能逃过他眼里,说到此处,金无望面上神色果然已有些变了。
沈浪立刻道:“是以据我判断,那可怜的妇人,必定也与快乐王有些关系,她那可怜的模样,只怕是装出来的。”
说完了这句,他不再说话,目光也已回到金无望脸上,金无望嘴唇紧紧闭着,看来有如刀锋似的。
他面上却似凝结着一层冰岩——马车前行,冷风扑面,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彼此都想瞧入对方心里。
金无望似是要从沈浪面上的神色,猜出他已知道多少?
沈浪便自然似要从金无望面上神色,猜出他究竟肯说出多少。
良久良久,马车又前行百余丈。
终于,金无望面上的冰岩渐渐开始溶化。
沈浪心已动了,但却勉强忍住,只因他深知这是最重要的关键——人与人之间那种想要互占上风的微妙关键。
他知道自己此刻若是忍不住说话,金无望便再不会说了。
金无望终于说出话来。
他长长吸了口气,一字字缓缓道:“不错,那妇人确是快乐王门下。”
沈浪怎肯放松,立刻追问:“你在快乐王门下掌管钱财,位居要辅,那妇人点头之间,便可将你钱财要出,她地位显然不在你之下,她是谁?莫非竟也是酒、色、财、气四大使者其中之一?但她却又怎会是个女子?”
他言语像是鞭子,一鞭鞭抽过去,丝毫不给金无望喘气的机会,所问的每一句话,又俱都深入了要害。
金无望又不敢去望他的目光,默然半晌,忽然反问道:“你可知普大之下,若论易容术之精妙,除了‘云梦仙子’一门之外,还有些什么人”?
沈浪微微沉吟,缓缓地道:“易容之学,本不列入武功的范畴,是以易容术精妙之人,未必就是武林名家。”
突然一拍膝盖,失声道:“是了,你说的莫非是山左司徒?”
金无望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却扬起马鞭,重重往马股抽下,怎奈这匹马已是年老力衰,无论如何,也不快了。
沈浪目中泛起兴奋之光,道:“山左司徒一家,不但易容之术精妙,举凡轻功,暗器、迷香,以致大小推拿之学,亦无一不是精到毫巅,昔日在江湖中之声名,亦不过稍次于‘云梦仙子’而已,近年江湖传言,虽说山左司徒功夫大半属于阴损,是以遭了天报,一门死绝,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一家想必多少还有些后人活在人间,以他们的声名地位,若是投入快乐王门下,自可列入四大使者其中。”
金无望还是不肯说话。
沈浪喃喃道:“我若是快乐王,若有山左司徒的子弟投入了我的门下,我便该将什么样职司交派于他……”
他面上光采渐渐焕发,接着道:“山左司徒并不知酒、财使亦已有人……想那山左司徒,必定更非好勇斗气之人,但若要山左司徒子弟,为快乐王搜集天下之绝色美女,只怕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了,是么,你说是么?”
金无望冷冷道:“我什么都没有说,这都是你自己猜的。”
沈浪目光闪动,仰天凝思,口中道:“我若是山左司徒子弟,要为快乐王到天下搜集美女,却又该如何做法?该如何才能达成使命?…”
他轻轻颔首,缓缓接道:“首先,我必定要易容为女子妇人之身,那么,我接触女子的机会必然比男子多得多了……”
金无望目光之中,已不禁露出些钦佩之色。
沈浪接道:“我劫来女子之后,千里迢迢,将她送至关外,自必有许多不便,只因美女必定甚为引人注目。”
他嘴角泛笑,又道:“但我既精于易容之术,自然便可将那美女易容奇丑无比之人,教别人连看都不看一眼,我若怕那女子挣扎不从,自也可令她服下些致人瘫哑的迷药,好教她一路之上,既不能多事,也不能说话。”
金无望长长叹息一声,回首瞧了那正在敞篷车厢里沉睡的孩子一眼,口中喃喃叹息着道:“你日后若有沈相公一半聪明,也就好了。”
那孩子连日疲劳,犹在沉睡,自然听不到他的话。
他的话本也不是对这孩子说的——他这话无异在说:“沈浪,你真聪明,所有的秘密,全给你猜对了。”
沈浪怎会听不出他言外之意,微微一笑道:“回头吧。”
金无望皱眉道:“回头?”
沈浪道:“方才跟随他那两个女子,必定都是好人家的子女,我怎能忍心见到她们落入如此悲惨的境遇之中。”
金无望忽然冷笑起来,又回首望望孩子,道:“你日后长大了,有些事还是不可学沈相公的,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你也必需牢记在心。”
沈浪微微一一笑,不再说话,车子亦未回头。
过了半晌,金无望忽的向沈浪微微一笑,道:“多谢。”
沈浪与金无望相处数日,金无望只有此刻这微笑,才是真正从心底发出来的,沈浪含笑问道:“你谢我什么?”
金无望道:“你一心想追寻快活王的下落,又明知那司徙变此番必是回复快活王的,你本可在晴中跟踪与他,但司徒也已见到你我一路同行,你若跟踪于他,我难免因此获罪,于是你便为了我将这大好机会放弃,你如此对我,口中却绝无片言只字有示恩于我之意,我怎能不谢你?”
这冷漠沉默的怪人,此刻竟一连串说出这么长一番话来,而且语声中已微有激动之意。
沈浪叹道:“朋友贵在相知,你既知我心,我夫复何求?”两人目光相望一眼,但见彼此肝胆相照,言语已是多余。
突听得道路前方,传来一阵歌声:“千金挥手美人轻,自古英雄多落魄,且借壶中陈香酒,还我男儿真颜色。”一条昂藏八尺大汉,自道旁大步而来。
只见此人身长八尺,沈眉大眼,腰畔斜插着柄无鞘短刀,手里提着只发亮的酒葫芦,一面高歌,一面痛欢。
他蓬头敞胸,足登麻鞋,衣衫打扮虽然落魄,但龙行虎步,神情间却另有一股目空四海,旁若无人的涝洒豪迈之气。
路上行人的目光,都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此人所吸引,但此人的目光,却始终盯在沈浪脸上。
沈浪望着他微微一笑,这汉子也还他一笑,突然道:“搭个便车如何?”
沈浪笑道:“请。”
那少年汉子紧走两步,一跳便跳了上来,挤在沈浪身侧。
金无望冷冷道:“你我去向不同,咱们要去的,正是你来的方向,这便车你如何坐法?”
那少年汉子仰天大笑道:“男子汉四海为家,普天之下,无一处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来来去去,有何不可。”
伸手一拍沈浪肩头,递过酒葫芦,道:“来!喝一口。”
沈浪笑了笑,接过葫芦,便觉得葫芦竟是铜铸,满满一口喝了下去,只觉酒味甘冽芬芳,竟是市面少见的陈年佳酿。
两人你也不问我来历去向,我也不问你身世姓名,你一口,我一口,片刻间便将一葫芦酒喝得干干净净,那少年汉子开怀大笑道:“好汉子,好酒量。”
笑声未了,金无望却已将车子在个小小的乡镇停下,面色更是阴沉寡欢,冷冷道:“咱们的地头到了,朋友你下去吧。”
那汉子却将沈浪也拉了下去,道:“好,你走吧,我与他可得再去喝几杯。”
竟真的将沈浪拉走了,拉入了一间油熏污腻,又脏又破的小店。
车厢中的童子笑了笑道:“这汉子莫非是疯了么?也晓得沈相公竟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的脾气,否则别人真要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金无望冷“哼”一声,眉宇间冷气森森,道:“看住车子。”
等他入了小店,沈浪与那少年汉子各又三杯下肚,一满盘肥牛肉也已摆在面前。
从天下最豪华的地方,到最低贱之地,沈浪都去的,从天下最精美的酒菜,到最粗粝之物,沈浪都吃的。
他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吃什么,都是那副模样。
金无望冷冰冰坐了下来,冷冰冰地瞧着那少年汉子,瞧了足有两盏茶时分,突然冷冷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那少年汉子笑道:“要什么?要喝酒,要交朋友。”
金无望冷笑道:“你是何等样人,我难道还看不出?”
那少年汉子大笑道:“不错,我非好人,阁下难道是好人么?不错,我是强盗,但阁下却只怕是个大强盗亦未可知。”
金无面色更变,那少年却又举杯笑道:“来,来,来!且让我这小强盗敬大强盗一杯。”
金无望手掌放在桌下,桌上的筷子,却似突然中了魔法似的,飞射而起,尖锐而短促的风声“嗖”的一响,筷子已到了那少年而前。
那少年汉子笑叱道:“好气功。”
“好气功”这三字吐音不同,“好”字乃开口音,说到“好”字时,这少年以嘴迎着飞筷来势,“气”字乃咬齿音,说到“气”字时,这少年便恰巧用牙齿将筷子咬住,“功”字乃里吐气音,说到“功”时,这少年已将筷子吐出,原封不动,挟着风声,直取金无望双目。
这一来一去,俱都急如闪电,但见沈浪微微一笑,空中筷子突然踪影不见,再看已到了沈浪手中,但这去势如电的一双筷子,沈浪究竟是用何种手法接过去的,另两人全然未曾瞧见。
这少年武功之高,固是大出金无望意料之外,但沈浪的武功之高,却显得更出乎这少年意料之外。
要知三人武功无一不是江湖中罕睹的绝顶高手,三人对望一眼,面上却已有惊异之色。
沈浪轻轻将筷子放到金无望面前,依旧谈笑风生,频频举杯,只将方才的事,当作从未发生过似的。
金无望不再说话,亦绝不动箸,只是在心中暗暗思忖,不知江湖中何时竟出了这样个少年高手。
那少年汉子也不再理他,依然和沈浪欢呼痛饮,酒越喝越多,这少年竟渐渐醉了,站起身子道:“小弟得去方便方便。”
突然身子一倒,桌上的酒菜都撒了下去。
金无望正在沉思,一个不留意,竟被菜汗撒了一身。
那少年立刻赔笑道:“罪过,罪过。”
连忙去揩金无望的衣服,但金无望微一挥手,他便踉跄退了出去,连连苦笑道:“小弟一番好意,朋友何必打人……”
踉跄冲入后面一道小门,方便去了。
金无望望着沈浪道:“这厮来意难测,你何必与他纠缠,不如……”
面然突然大变,推桌而起,厉声叱道:“不好,追。”
哪知沈浪却拉住了他,笑道:“追什么?”
金无望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还是要追出去。
沈浪道:“你身上可是有什么东西被他摸去了?”
金无望冷冷道:“他取我之物,我取他性命。”
目光一闪,突又问道:“他取我之物,你又怎会知道?”
沈浪面现微笑,另一只手自桌子下伸了出来,手里却拿着叠银票,还有只制作得甚是精巧的小小革囊。
金无望大奇道:“这……这怎会到了你手里?”
沈浪笑道:“他将这叠银票自你身上摸去,我不但又自他身上摸回,而且顺手牵羊,将他怀中的革囊也带了过来。”
金无望凝目瞧了他几眼,嘴角突又露出真心的微笑,缓缓坐下,举杯一饮而尽,含笑道:“我已有十余年未曾饮酒,这杯酒乃是为当今天下,手脚最轻快的第一神偷喝的。”
沈浪故意笑问:“谁是第一神偷?莫非是那少年?”
金无望道:“那厮手脚之快,已可算得上骇人听闻的了,但只要有你沈浪活在世上,他便再也休想博这第一神偷的美名。”
沈浪哈哈大笑道:“骂人小偷,还说是赐人美名,如此美名,我可承当不起。”
将银票还给金无望,又道:“待咱们瞧瞧这位偷鸡不着蚀把米的朋友,究竟留下了什么?”
那革囊之中,银子却不多,只有零星几两而已。沈浪摇头笑道:“瞧这位朋友的手脚,收入本该不坏才是,哪知却只有这些散碎银子,想来他必也是个会花钱的角色。”
金无望道:“来得容易,走得自然快了。”
沈浪微笑着又自革囊中摸出张纸,却不是银票,而是封书信,信上字迹甚是拙劣,写的是:“字呈龙头大哥足下,自从大哥上次将小弟灌醉后,小弟便只有灌醉别人,自己从未醉过,哈哈,的确得意的很。这些日子来小弟又着实弄进几文,但都听大哥的话,散给些苦哈哈们了,小弟如今也和大哥一样,吃的是有一顿没一顿,晚上住在破庙里,哈哈,日子过的虽苦,心情却快活的很,这才相信大哥的话。帮助别人,那滋味当真比什么都好。”
看到这里,沈浪不禁微笑道:“如何,这少年果然是个慷慨角色。”
只见信上接着写的是:“潘老二果然有采花的无耻勾当,已被小弟大卸八块了,屠老刀想存私财,单一成偷了孝子,赵锦钱食言背信,这三个孙子惹大哥生气,小弟一人削了他们一只耳朵,却被人贩子老周偷去下酒吃了,小弟一气之下,也削了老周一只耳朵,让他自己吃了下去,哈哈,他偷吃别人的耳朵虽痛快,但吃自己耳朵时那副愁眉苦脸的怪模怪样,小弟这支笔,真他妈的写不出,大哥要是在旁边瞧着就好了,这一下,老周只怕再也不敢吃人肉了。”
瞧到这里,连金无望也不觉为之失笑。
信上接着写道:“幸好还有甘文源,高志,甘立德,程雄,陆平,金德和,孙慈恩这些孙子们,倒着实肯为大哥争气,办的事也都还漂亮,小弟一高兴,就代大哥请他们痛吃痛喝了一顿,哈哈,吃完了小弟才知道自己身上一两银子也没有,又听说那酒楼老板是个小气鬼,大伙儿瞪眼,便大摇大摆的走了,临走时还问柜台上借了五百七十两银子,送给街头豆腐店的熊老实娶媳妇。”
“还有,好教大哥得知,这条线上的苦朋友,都已被咱们兄弟收了,共有六百八十四个,小弟已告诉他们联络的暗号,只要他们在路上遇着来路不正的肥羊,必定会设法通知大哥的,哈哈,现在咱们这一帮已有数千兄弟,声势可真算不小了,大哥下次喝醉酒时,莫忘记为咱们自己取个名字。”
下面的具名是:“红头目。”
沈浪一口气看完了,击节道:“好,好!不想这少年小小年纪,竟已干出了这一番大事,而且居然已是数千弟兄的龙头大哥了。”
金无望道:“只是你我却被他看成来路不正的肥羊。”
沈浪笑道:“想必是你方才取银票与那司徒变时,被他手下的弟兄瞧见了,所以他便绕路抄在咱们前面,等着咱们。”
语声微顿,又道:“这信上所提名字,除了那人贩子周青外,倒也都是响当当的英雄汉子,尤其写信的这红头鹰,更是个久已著名的独行大盗,闻说此人轻功,已不在断虹子等人之下,连此等人物都已被这少年收服,这少年的为人可想而知,就凭他这种劫富济贫的抱负,就值得咱们交交。”
金无望“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沈浪笑道:“方才的事,你还耿耿在心么。”
金无望避而不答,却道:“革囊中还有什么?”
沈浪将革囊提起一倒,果然又有两样东西落了下来,一件是只扇坠般大小,以白玉琢成的小猫。
这琢工刀法灵妙,简简单单几刀,便将一只猫琢得虎虎有生气,若非体积实在大小,当真像个活猫似的。
仔细一看,猫脖下还有几行难分辨的字迹:“熊猫儿自琢自藏自看自玩。”
沈浪笑道:“原来这少年叫熊猫儿!”
金无望冷冷道:“瞧他模样,倒果真有几分与猫相似。”
沈浪哈哈大笑,拾起第二件东西一看,笑声突顿,面色也为之大变,金无望大声问道: “这东西又有何古怪?”
这第二件东西只不过是块玉璧,玉质虽精美,也未见有何特异之处,但金无望接过一看,面上也不禁现出惊诧之色。
原来这玉璧之上,竟赫然刻着“沈浪”两个字。
金无望奇道:“你的玉璧怎会到了他身上?莫非他先就对你做了手脚?”
沈浪道:“这玉璧不是我的。”
金无望更奇道:“不是你的玉璧,怎会有你的名字。”
沈浪道:“这玉璧本是朱七七的”金无望更是吃了一惊,动容道:“朱姑娘的玉璧,怎会到了他身上,莫非……莫非……”
沈浪道:“无论是何原因,这玉璧即然在他身上,朱七七的下落他便必定知道,咱们无论如何,先得等着他问上一问。”
金无望道:“他早已去远,如何追法?”
但沈浪还未回话,他却已先替自己寻得答案,顾首道:“是了,咱们只要在路上瞧见有市井之徒,便可自他们身上追查出这熊猫儿的下落去向。”
沈浪道:“正是,这路上既有百八十多个弟兄,咱们还怕寻不着他的下落……走!”
走字出口,他人已到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