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史
   —古龙
第十九章、肝胆两相照

路虽是积雪没径,寒风刺骨,但这一段路在沈浪与朱七七走来,并不觉什么艰苦,直到寒风中飘来那阵阵肉香。
朱七七眼睛一亮,笑了道:“这里有个馋嘴猫,天没亮就在煮红烧肉。”
沈浪道:“风雪严寒荒郊无人,却有此等肉香传来,你不觉奇怪?”
朱七七道:“有什么奇怪,嘴馋的人,原来到处都有的。”
沈浪瞧了她一眼,苦笑摇头,不再说话。
这时,那座破落的祠堂,已然在望,丐帮弟子的足迹也在祠堂前消失了,他们是否入了祠堂?
朱七七笑容已瞧不见了,皱眉道:“奇怪!奇怪?”
沈浪道:“你居然也会奇怪的么?”
朱七七道:“肉香居然是自这祠堂中传出来的,烧肉的人是谁?会不会是丐帮弟子?若是的,他们又怎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沈浪沉声道:“越是凶险之事,外表越是会装得闲逸安全,你眼中所见的闲情逸致,说不定就是诱人的陷阱,杀人的埋伏。”
朱七七道,“但一锅红烧肉又算什么埋伏,莫非肉里有毒,说算肉里有毒,咱们不吃,他又怎样。”
沈浪苦笑道:“有时你的确聪明得很……”
朱七七嘟起嘴,道:“但有时却又太笨,是吗?”
沈浪笑道:“这次你倒猜对了。”
朱七七嘟着嘴道:“天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天下的聪明都被你占尽了,别人怎么会不笨。”
她生气,心里却不气,这半天来,沈浪都在恼她,这是她第一次瞧见沈浪笑,只要沈浪不再恼她,就是骂她呆子,她还是高兴的。
但心里虽高兴,面上还是要装出生气的模样,女孩子的心,唉……她装了半晌,忍不住偷偷去瞧沈浪。
只见沈浪凝目瞧着那祠堂,动也不动,像是呆了。
朱七七道:“喂。”
沈浪道:“嗯。”
朱七七道:“倒是走呀,咱们可不能老是站在这儿吧,祠堂里纵有埋伏,陷阱,咱们好歹也得去瞧瞧呀。”
沈浪瞧了瞧她,又瞧了瞧那祠堂,缓缓道:“我进去,你在这里等着。”
朱七七一瞪眼,想要不答应,但瞧见沈浪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委委屈屈的垂下头,道:“好,随便你吧。”
沈浪微微一笑,道:“这才像个女孩子——祠堂中若有动静,我就会通知你……”
他并未作势纵身,只是一步步缓缓走了进去。
朱七七望着他走了几步,突又轻唤道:“喂。”
沈浪回首,皱了皱眉。
朱七七道:“你……你可别让我等得太久呀。”
沈浪终于走人了祠堂。
他虽然不知道金无望就是在这祠堂里中计,被擒,他虽然不知道王怜花还以对付金无望的恶计来对付他。
但他似乎已有预感,知道祠堂是凶恶不祥之地,他走得极缓,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得走进去。
朱七七望着他走进去,先还觉得沈浪老是欺负她,她总是受委屈,但沈浪的身影一消失,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
她越想越觉得这祠堂中必有埋伏,杀人的埋伏,否则天刚亮,怎么就有人烧红烧肉,这简直不可能。
嗯,这红烧肉里必定大有文章,——什么文章,她猜不出。
她越是猜不出,越是担心,越是想猜一一莫非有人躲在祠堂里,等着沈浪暗施迷香,他烧这道红烧肉,只是想以肉香来掩饰迷香,让沈浪难以觉察。
对了,一定不错,我得去告诉沈浪,否则,他若不留意,等到他发现肉香里有迷香时,就太迟了。
她一想到这里,就要往前跑,但脚一动,又停住了。呀,不对,以沈浪的鼻子,还会分辨不出迷香的气息,王怜花怎会用这种幼稚的法子来对付沈浪。
王怜花对沈浪的本事,一向清楚的很,他用来对付沈浪的,必定是稀奇古怪,别人再也想不出的毒计。
那会是什么样的毒计一一祠堂里四面埋伏,沈浪一进去,四面就乱箭齐发,射他个措手不及?
不对,这也不对,这法子也太幼稚。
祠堂里有消息机关……对,不会的。
祠堂里有几个绝顶的高手,每一人武功都和沈浪相差无几,等着围攻沈浪一一不会,那简直不可能。
这些念头,她想得越想越快,越想越乱。
她眼睁睁瞧着那祠堂,只等着沈浪从里面发生惊呼,发出怒吼,发出叱咤厮打声,兵刃相击。
但沈浪进去已有盏茶时分,祠堂中却毫无声音传出——莫说呼吼叱咤声,简直连咳嗽叹气的声音都没有。
一丝声音都没有。
这没有声音,可真比任何声音都怕人,都令人着急。
风在吹,严寒浸晨的风,冷煞人。
严冬浸晨的雪地,更是静煞人。
朱七七咬着唇,搓着手,简直快急疯了。
又过盏茶时分,不,简直有顿饭工夫,还是一丝声音都没有,连以个屁的声音都没有。
沈浪呀沈浪,你倒是弄点声音出来呀,你若是没有中埋伏,你就该出来,告诉我,让我安心。
你若是中了埋伏,你也该喊救命呀!你……你……你,你难道连声音都未及发出,就被人害了?
王怜花的手段,难道真有那么毒,那么狠。
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动静……
好,王怜花,你莫是害死了沈浪,我也不想活了,你索性连我也一齐害死算了,死了反倒干净。
朱七七飞也似的向祠堂掠去。
苍穹,已由青灰色转成淡白色。
淡白色的曙光,浸溶着那残败的祠堂,使得这祠堂看来更诡秘,更阴森,更充满着不祥。
祠堂中火堆仍未熄,但火势已很小了。
火上,肉仍在,因为火小,肉还没有焦。
褪色的,破旧的神幔,已被撕下来——但也不知是不是被撕的,片片落在地上,卷成一团,被风一吹,就好像……
就好像正匍伏在地上的死尸一样。
神案,已被人踢翻了,也不知是被谁踢的,就在火堆和神案间,有一滩乌黑的水渍……
呀,不是水渍,是鲜血。
本已残破的祠堂,此刻更是乱得一团糟,而刚刚明明走进祠堂的沈浪,此刻却瞧不见了。
什么人都没有,简直连鬼都没有,沈浪呢?
沈浪呢,沈浪到哪里去了,已被害死了,死尸呢?
朱七七惊极,骇极放声大呼道:“沈浪……”
尖锐的呼声就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划破了那死一般的静寂,但也就是一下子,又突然停顿,她是突然被人扼住喉咙似的。
因为,突然,踢翻的神案下,露出一个头来。
沈浪的头。
沈浪的头露了一露,就又缩了回去。
朱七七已飞也似的掠过去,一把抱住沈浪的脖子,又是惊奇又是欢喜,又是埋怨,喘着气笑道:“你还在这里,你没出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害得我着急。”
沈浪身子动也不动,只是冷冷叱道:“走开。”
朱七七一怔,松开了手。
无论如何,无论沈浪喜不喜欢她,沈浪平日对她倒总是客客气气的,倒从没有这样疾言厉色。
朱七七松开了手,眼圈儿又红了,她那样为沈浪担心,心都快急碎了,此刻换来的却是冷冰冰一声斥责。
她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面退,她嘴唇都快咬碎了——但无论怎样,还是忍不住,泪珠儿一连串落了下来。
沈浪却连瞧也不瞧她一眼,眼睛直勾勾瞧着前面。
他在瞧什么,朱七七没看见。
此刻,朱七七眼睛里只有沈浪,她瞧着沈浪,流着泪,一时间当真是心灰意冷,喃喃道:“罢了,罢了,我这又是何苦,我这又是为的什么?我为何有福不会享,反而巴巴的跟着他,受他的气?”
她抹一抹眼泪,暗道:“好,沈浪呀沈浪,你既如此对我,我……我以后永远也不要见你了。”
但是,她的眼睛却仿佛离不开沈浪。
要她说沈浪究竟好在那里,她也说不出。
论豪迈,他不及熊猫儿;论沉着,他不如金无望;若论风流俊俏,善解人意,他却又不如王怜花。
但不知怎地,她眼里却只有他,只要瞧见他,她就觉得欢欢喜喜,若是瞧不见他,总是整日间挂肚牵肠。
她不敢想,若是以后永远瞧不见沈浪,她会怎样。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样对我,我还要这样对他?”
一时间,她不觉更是爱恨并迸,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沈浪,我恨你,我恨你……”
沈浪还是不瞧她一眼,眼睛还是直勾勾的瞧着前面。
朱七七恨得心都裂开了,嘶声道:“你是死人么,你说话呀,你……你……你……”
只觉一股热血上涌,那只纤纤玉手,不知怎地扬了起来,“吧”的,清清脆脆一掌掴在沈浪的脸上。
沈浪却似全无觉察,还是动也不动,只是那令人恨又令人爱的脸上,已多了个红红的掌印。
朱七七又急,又痛,又悲,又悔,终于伏地痛哭道:“沈浪,沈浪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反正不想活了。”
她哭声有如杜鹃夜啼,令人断肠。
但沈浪还是不理她。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哭声终于渐渐微弱。
只听沈浪柔声道:“你好些了么……好些了么。”
朱七七一喜道:“呀,沈浪还是关心我的……”
但沈浪已接着道:“金兄……你振作些。”
沈浪竟不是对她说话。
朱七七又是失望,又是惊奇,这才抬起头,这才瞧见沈浪面前原来还倒卧着个人——赫然竟是金无望。
金无望倒卧在血泊中,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呼吸间更是气若游丝,一条命已去了十之八九了。
这祠堂中情况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金无望又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王怜花,金不换都到哪里去了?
朱七七一眼瞧见金无望的脸,接着,她又瞧见他的手——他一条右臂竟已被生生砍断了。
血,流满了鲜血,一身都是鲜血。
朱七七“呀一一”一声惊呼了出来。
难怪沈浪不理她,沈浪此刻正以手掌按着金无望的胸口,正以绵长的内力,来延续金无望已中断的性命。
朱七七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金大哥,金大哥,你怎会如此,是谁害了你的。”
她想放声悲呼,放声痛哭,但她却只有咬着牙,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她眼泪又似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这一次,她眼泪是为金无望流的。
“金大哥,你不能死,求求你,莫要死……”
她暗中默祷,全心全意。
“沈浪,求求你,救活他吧,我相信你必能救活他的。”
呻吟,一声,两声……
金无望终于发出了呻吟,发出了声音。
沈浪苍白,凝重,沉痛的脸上,早已流满汗珠,直到此刻,他嘴角的肌肉才松懈下来。
他暗中松了口气,金无望终于活回来了。
天色,已在不知不觉间大亮了。
渐渐,金无望有了呼吸,胸膛有了起伏。
朱七七紧握着拳,紧咬着牙——她也用出了全身气力,她自己似乎也正陪着金无望挣扎在生死边缘上。
终于,金无望睁开眼来。
他目中再也没有昔日那利剪般的神光,他黯淡的目光,空虚的四下转了转,然后便瞧在浓浪脸上。
他挣扎着颤声道:“……沈……”
沈浪赶紧道:“金兄,莫要说话,好了,什么事都没有了。”
金无望不再说话。
但他那双眼睛,却道出了叙不尽的沉痛,悲愤与伤感,也道出叙不尽的感激,宽慰与欣喜。
他已自死亡中回来,他平生挚友已在他身旁。
他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又缓缓闭起了眼睛——方才的恶战,如今想来实如噩梦一般。
但他觉得方才的恶战,流血,全都是值得的——若不是方才的恶战,沈浪或者已中了王怜花的好计。
朱七七也长长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的问道:“金大哥,已没事了么?”
沈浪道:“哼。”
他还是没有好脸色给朱七七,但朱七七却只得忍受了,缓缓将头凑到金无望耳畔,轻轻唤道:“金大哥……”
沈浪冷冷道:“走开,莫要吵他。”
朱七七退回身子,垂下头,幽幽道:“我又没有吵他,我……我……”突似想起什么,赶紧在身上左摸右摸,终于摸出了个锡纸包,喜道:“我这里有药。”
沈浪道:“什么?”
朱七七道:“这救伤的药,据说这是皇宫内的,是我爹爹花了不少心血求来的,我临走时偷了一包……”
沈浪道:“拿来。”
朱七七道:“一半外敷,一半内服。”
金无望服了药,脸色早已好转了些,朱七七忙着添了些柴火,火堆又旺旺的燃烧起来。
在火光中,金无望的脸上,仿佛已有了些红润之色。
他又张开眼,又瞧着沈浪,目光中满是感激之色,但口中却未说出半个谢字,只说道: “好,你终于来了。”
沈浪也终于能笑了,笑道:“小弟来了,你……你还是莫要说话,说话伤神。”
金无望道:“你放心,我已死不了。”
目光又四下一转,瞧见朱七七,一笑,但笑容很短,立刻消失,目中又烧起仇火嘶声道:“王怜花呢?”
沈浪道:“未见着他。”
金无望恨声道:“这恶贼……恶贼。”
朱七七忍不住道:“金大哥可是被这恶贼们伤的?”
金无望道:“他虽伤了我,自己也未必好受。”
朱七七道:“这究竟……”
她本想问:“这究竟是怎回事”,但瞧了沈浪一眼,立刻改口道:“究竟……说话伤神,金大哥你还是歇歇吧,慢慢再说。她竟将自己的性子压了下去,这的确是难得的事—— 她偷眼去瞧沈浪,只希望沈浪给他一丝赞许的微笑。没有微笑,一丝微笑也没有,沈浪根本没瞧她。就连金无望也没有瞧她,这种被人轻视,被人冷淡的滋味,她简直不能忍受,但她却又不得不忍受。只听金无望对沈浪道:“这件事,闷在心里,我更难受,你还是让我说出的好。”
沈浪含笑道:“金兄若是自觉可以说话,就说吧。”
金无望道:“我一路追来此地,嗅得肉香,闯入祠堂,哪知这祠堂却是个害人的陷阱,我一入祠堂便中计被擒。”
朱七七立刻瞧着沈浪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沈浪,他嗅得肉香,立刻就知道……”
沈浪冷冷道:“少插嘴。”
本想讨好沈浪的朱七七,却讨来没趣,眼泪,又开始在她眼眶里打起转来了,她垂下头,不让金无望瞧见。
她心里发疼,脸上发烧,直过了半晌,才发觉金无望还在继续叙说着他那段历险的故事。
只听金无望道:“……那时我要穴被点,那恶贼已将我视为网中之鱼,俎上之肉,算准我已只有任凭他们宰割,是以在我面前说话,便毫无顾忌……那时我才知道王怜花这恶贼城府之深,党羽之众,竟非我所能想象。”
沈浪叹道:“此人委实聪明,只可惜反被聪明误了。”
金无望道:“到后来丐帮三老中那左公龙来了,这厮平日假仁假义,谁知竟也被王怜花收买,为的只不过是想登上帮主宝座而已。”
沈浪动容道:“徐若愚的秘密,果然又与王怜花有关。”
金无望奇道:“徐若愚,他又有何秘密。”
沈浪道:“他的秘密,想来便是丐帮的叛乱……”
当下将徐若愚如何前来,如何身死之事说了。
金无望默然半晌,道:“那日他与丐帮三老等四人,想必便是夜夜在这祠堂里,等到半夜时,想必便是王怜花那厮来了。”
沈浪笑道:“徐若愚自不知我已识得王怜花此人,见得他竟有这么大的阴谋,是以便急着要来通知于我。”
金无望道:“但他又怎知你在哪里?”
沈浪道:“在起先左公龙必将他当作心腹,我的行踪,自然是王怜花说出来的,他必是在一旁听到了。”
金无望道:“王怜花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徐若愚当然想有所举动,又怎能逃得过他那一双恶毒的眼睛。”
沈浪道:“正是如此,他的行踪,显然早已被王怜花窥破,是以他还未寻着我,便已负伤,但不知怎地被他逃脱了追踪……”
朱七七忍不住道:“那时王怜花想必已到那山上密窟中去了,正忙着要害我们,是以徐若愚虽然负伤还能逃脱。”
语声微顿,又道:“他明知自己虽然逃脱,但必定仍有人追踪,自然躲躲藏藏,不到半夜三更,夜深人静时,便不敢来见我们。”
金无望笑道:“不想你近来分析也有如此明白。”
沈浪却冷冷道:“此刻我等正在研讨大局,此等枝节小事,何必费心去想——纵然说对了,于大局又有何助益,你还是少说话的好。”
朱七七正在高兴,哪知又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她简直担不住了,但又舍不得走,一走之后几时才能见到沈浪。
金无望晴然道:“不错,这确实是枝节小事,不管王怜花那时在哪里,此刻反正他总已来了,不管徐若愚那时是如何逃脱的,此刻反正他已……已故去了。”
沈浪仰首长叹道:“只可怜他拼了性命要来告诉我王怜花的秘密,却不知王怜花的阴谋我早已知道了,他……他死得当真冤枉。”
金无望沉声道:“人生在世,有些事是虽死也是要做的,至于做了此事是否有用,却是另外一件事了……徐若愚虽拼死做了这无用之事,但他为仁义而死,一生已可算是庶几无憾,他死得又有何冤枉。”
沈浪动容道:“金玉之言,小弟拜领。”
金无望叹道:“这些话我不过只是说说而已,你却时常在做,对于生死之事之看法,我委实远远不如你。”
沈浪道:“越不怕死的人,越不会死……”
金无望忽然哈哈一笑,道:“这才是金玉良言,世人不可不听,我金无望方才若是心存怕死,只怕早已活不到此刻了。”
沈浪道:“王怜花他……”
金无望显得极是兴奋,苍白的面颊也已泛出红晕。
他不等沈浪说话,便已截口道:“那时王怜花,金不换,左公龙……不论是谁,都已将我当做必死之人,不但百般凌辱于我,还当着我的面,计划如何害你的好谋,我表面装做在强忍愤怒,其实,我暗中早已有了算计。”
沈浪笑道:“王怜花那双眼睛虽恶毒,只是却想必再也瞧不透你的心意……世上又有谁猜透你的心事?”
金无望道:“他虽能猜透我的心意,却再也想不到我那时非但悲愤,忍耐态度,乃是做作的,就连身子不能动,也有一半是假的。”
朱七七终于又忍不住道:“但……但你岂不是己被他点了穴道?”
金无望道:“那时骤出不意,他一指点来,我身子虽然不能闪避,但却在暗中运气挡了一挡,他那一指并未能点透我的穴道。”
沈浪道:“海内武功名师,若论运气之术,柴玉关昔日已可算是此中大家,经过黄山会后,他成就想必更是惊人,只是我却未想到,金兄竟也从他处得到此中窍诀,竟也能将一股真气,运用的这般如意,这般巧妙。”
金无望脸上露出一丝悲沧之色,道:“柴玉关此人是善是恶?姑且不论,但他却实有知人之明,用人之能,对门下之人,从无藏私。”
沈浪叹道:“一代枭雄,自有非常人所能及之处,若无过人之能,怎能行得出过人之恶……唉!不瞒你说,连我也急着一见其人之风采。”
金无望道:“但你岂非对他……”
沈浪道:“对他的恶毒行事,我虽痛恨,但对他的过人之智,过入之能,我却实在也有些钦佩之意。”
金无望默然半晌,显然不想再说这能令人佩服无比的一代枭雄不凡人物。
于是,他言归正题,道:“那时我虽已运气抵挡,但王怜花的指力,究竟非同小可,我仍觉半身麻木,那时我若出手,实难挡得他一招。”
沈浪叹道:“王怜花,又何尝不是今日之枭雄。”
金无望接道:“我作出等死之态,一来好暗中运气复原,再来好听听他们的秘密,等他们猜你必定也要来时,我更想等你来后再出手。”
朱七七瞪大眼睛,忍不住又道:“王怜花真的猜出沈浪要来?”
沈浪道:“王怜花心计之灵,端的非凡,他算准你们必定会跟着那些丐帮叛徒的足迹而来,早已准备以恶计相待。”
朱七七叹道:“王怜花智计虽高,但沈浪……唉,这一点也早已被沈浪算出了……”说到这里,又偷偷去瞧沈浪。
沈浪冷冷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朱七七道:“我……我……再去添些柴。”
扭转身,奔到火堆前,“嗤”的,一滴眼泪,落入了烈焰。
金无望瞧她扭动的肩头,轻叹道:“可怜的孩子……”
沈浪却是面不改色,道:“后来如何?”
金无望道:“后来……唉,他们竟要在你到来之前,将我送至他处,于是我明知敌众我寡,也不得不出手了。”
沈浪环顾这祠堂中零乱的景象一眼,道:“想来,那必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
金无望道:“恶战,那何止恶战而已,那简直不是人类的交手,而是野兽的搏杀,以王怜花,金不换,左公龙三人的武功,我实难招架……”
他傲然一笑,接道:“但金不换那恶魔小丑,见我之面,已觉心寒,左公龙虽然久经战阵,却也被我杀气所惊,十成功夫,与我动手时也不过只有五,六成了,唯有王怜花……王怜花……唉,他委实是人中豺狼。”
沈浪道:“莫非他武功也和智计同样毒辣?”
金无望道:“此人武功所学之杂,招式之狠毒,固是实在惊人,最可怕的是,他心计之灵敏,更助长了他武功之凶焰。”
沈浪道:“此话怎讲?”
金无望道:“正因他武功博杂,心计灵巧,是以你还未出手前,他已猜出你要使的是哪一招了,而且,他心与手之配合,如臂使指,就在那间不容发的那一刹那间,你还未出手,他已先出手封闭了你的招式。”
沈浪道:“他武功比之天法大师怎样?”
金无望道:“天法万万接不了他十二招。”
沈浪失声道:“竟有如此厉害。”
金无望冷笑道:“你心里必在怀疑,他武功既然如此厉害,我又怎能使他负伤。”
沈浪自然知道他的强傲,笑道:“小弟并无此意。”
金无望道:“如论武功,我实难伤他,但他可知道,与人动手时,最厉害的武功,便是那‘拼命’两字。”
“一夫拼命,万人难当。”这沈浪自是知道的。
金无望惨笑道:“我拼了这条右臂,方自伤了他一掌,只可惜我当时便已晕厥,竟伤得他怎样,我却也不知道了。”
沈浪道:“你那一掌,岂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他伤势若是不重,又怎会容得我如此太太平平与你说话。”
金无望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不错,只怕他伤势亦自不轻,竟顾不得再害人了。”
沈浪凝目瞧了他半晌,长长叹息道:“但金兄你……你又何需如此?”
金无望瞠目道:“我怎样?我难道做的不对?”
沈浪叹道:“你如此对我,却教我于心怎安?”
金无望道:“对你,我何曾对你怎样了,此事本是我一时大意,才会中了他的暗算,与你又有何关系?”
沈浪道:“但你却不必出手的。”
金无望作色道:“胡说,我怎可不出手了。”
沈浪暗然道:“你那时若不出手,只是一走了之,他三人怎挡得住你,但你明知不敌,亦要出手,只是为了我…只要为了要叫他们无力再来害我。”
金无望冷笑道:“胡说,我金无望一生之中,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何况我为你拼命,只怕你是在说梦话。”
沈浪道:“你外表虽然冷如坚冰,其实却心中如热火,你如此做作,只不过是为要我心安而已,是以……”
他伤痛的笑了笑,接道:“但是你却不知,你越是如此,我心里越是……唉,越是难受,我……我……”
金无望大声道:“你有何难受,你可怜我已是残废,是么……哼,金无望虽只剩下一只手,也要比那两只手的强胜千百倍,你信不信?”
沈浪道:“我……我……”
金无望叱道:“莫要说了怎地今日你也做出这般儿女态来,你数次救我性命,我都未曾言谢,你还在此噜嗦什么。”
沈浪突地大笑道:“对!区区一条手臂,在我等男子汉说来,又算得什么,一只手的金无望,端的要比两只手的王怜花强胜百倍。”
这两人一个还倒卧血泊中,重伤虽起,一个也是前途多难,忧患重重,但就在此时此刻,这两人却大笑起来。
朱七七虽背对他两人而立,他们的言语,却字字句句都已留在她心底。一时间,她早已泪流满腮。
但这却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感动的泪——这样的好男儿,原来值得天下的女孩子为他们流泪的。
两人相对大笑,金无望只觉自己气力,已越来越充沛,奇迹般好得如此快,他自然高兴。
但忽然间,他发觉沈浪的笑声却越来越弱了。
于是,他也发觉沈浪的手,竟始终未曾离开过他的身子,竟一直在以自己的真气输送给他,难怪他重伤方愈,就能如此滔滔不绝的说话。
真气就是练武人的性命,就是练武人的精血,对于沈浪这样的人说来,原就将真气看得比什么都重。
然而,沈浪此刻却将这珍若性命之物,毫无啬吝输送给金无望,于是金无望强了,而他自己却弱了。金无望突然顿住笑声,厉声道:“快把手放开。”
沈浪笑道:“好……好……”
他委实也无力支持了,身子也不觉倚在那神案上。
这一切动静,都未逃过朱七七的耳目,她本想不管的,但是她的心头却突然跳了起来,她告诉自己:“这样的男子汉,我绝不能放弃,我若是放过了他,只怕再也找不着像他们这样的人了,永远也找不着了。”
“我绝不能放弃他,否则我必将悔恨,痛苦,无论他对我怎样,我也要争到他,受些委屈又有何妨呢……”
于是她自火上取下烤肉,扭转身,走回沈浪身旁。
烤肉,外皮已有焦了,但香气却更诱人。
朱七七柔声笑道:“你累了,吃些东西好么?”
沈浪正眼也不瞧,冷冷道:“拿开。”
朱七七道:“我已用银钗试过了,这肉是好的。”
沈浪道:“拿开。”
朱七七咬了咬嘴唇,道:“你若不吃这肉,附近想必有村镇,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金大哥,我想你也该吃东西了。”
沈浪道:“不用费心。”
朱七七道:“我……我只是想为你做件事,又……”
沈浪冷冷道:“你想为我作事么?好,为我做件事吧。”
朱七七喜道:“什么事?无论什么事,我都做。”
沈浪道:“请你走远些吧,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让我永远瞧不见你就算替我做了件好事了,我感激不尽。”
朱七七怔了一怔,面上又已满是眼泪,但仍笑道:“我……我……我……”
她瞧了瞧金无望,虽然有金无望在旁边,但她也不管了,她什么都不管了,她已决心牺牲一切,只为沈浪。
她咬了咬牙,接道:“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让你生气,你说呀,我若真的错了,我以后一定会改,我什么都会改的。”
这些话,本是她死也不肯说出的,此刻竟说出了——说完了话,虽已忍不住抽泣失声,却又只得忍住。
这无声的悲泣,这带着笑的悲泣,当真含蓄了叙不尽的欢乐,叙不尽的真情,叙不尽的辛酸,叙不尽的委屈。
沈浪终于回过头,目光也终于凝注到她脸上。
她的脸,如梨花带雨。
但他的目光,却仍如铁一般冷,石一般硬。
这冰冷的目光,更使得朱七七整个人,整个心都颤抖了起来,她身子不由自主向后退,颤声道:“我究竟做锗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沈浪冷笑道:“你做错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若不是你,白飞飞怎会被掳走,若不是你,金大哥怎能变成如此模样?”
朱七七道:“这……这全都怪我……”
沈浪厉声道:“不怪你,怪谁?你若肯稍替别人想,你若有丝毫同情别人的心,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朱七七泪如雨下,颤声道:“我……我……”
沈浪厉叱道:“你……你只是个又自私,又娇纵,又任性,又嫉妒的小恶妇,只要能使你自己快乐,别人事你便全都不放在心上…只要能使你自己决乐,就算将别人的心都割成碎片,你也不在乎!”
这些话,就像鞭子似的,一鞭鞭抽在朱七七身上,抽得她耳畔“嗡嗡”的响,终于仆地跌倒。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么骂过她,此刻沈浪竟将她骂得整个人都呆住了,不住暗问自己:“我真是这样坏么……我真是这样坏么?”
刹那间,熊猫儿,白飞飞,方千里,展英松……这些人的脸,都似已在她眼前摇动了起来。
这些人,都是曾经被她伤害过的,有些人被她伤害了面子,有些人被她伤害了自尊心,有些人为她伤了心。
“但我也是无意的呀,我绝未存心伤害过任何人。”
沈浪道:“不错,你并未有意伤过人,但这无意的害人,其实比有意还要可恶……你只将你自己当做人,别人都该尊重你,爱你,只有你高高在上,别人都该被你踩在脚下,你伤害别人,好像是应当的事。”
朱七七道:“没有……我绝没有这意思。”
沈浪道:“还说你没有。”
朱七七放声痛哭道:“好,你说我有,就算我有吧,但我……我还不懂事,什么都不懂,你难道就不能原谅我么?”
沈浪冷冷道:“办不到。”
朱七七手捶地,嘶声道:“许多做过错事的……做的事却比我更错,但你却原谅了他们,你……你为何就偏偏不能原谅我?”
沈浪道:“我原谅你的次数太多了。”
朱七七咬了咬牙挣扎着站起,挣扎着站在沈浪面前。
她忍住泪,咬牙道:“好,你不能原谅我,我也不求你原谅,你既已杀死过许多不能原谅的坏人,你也杀死我吧。”
沈浪冷冷道:“杀你,我也犯不着。”
朱七七道:“你……你好狠的心,我什么都不求你,只求能死在你手上,你连这都不答应,你难道竟不屑杀我。”
沈浪不再说话。
朱七七再次仆倒,痛哭道:“老天呀老天,你为何对我这么坏……再恶的恶人,至少还有死在沈浪手上的福气,而我……我……我现在本就不想活了,但是……但是我……我竟连死在他手上的福气都没有。”
沈浪闭上了眼睛,金无望早已闭上了眼睛。
世上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朱七七此刻的感情。
她恨,她恨自己,也恨沈浪。
她虽然恨,却又无可奈何。
突然间,她一跃而起,发疯似的,将地上可以拾起来的任何东西,都拾起了,摔在沈浪身上。
她疯狂的嘶呼着道:“我恨你……恨死你,一辈子都恨你……”
她疯狂般转身奔了出去。
沈浪张开了眼,却仍动也不动,宛如老僧入定。
金无望也张开了眼,静静地凝注着他。
良久,沈浪终于笑了笑道:“我……”
金无望道:“你的心,难道是铁石铸成?”
沈浪笑容里有些凄凉之意,喃喃道:“我的心……谁知道我的心…”
金无望道:“你怎忍如此对她?”
沈浪道:“我又该如何对她。”
金无望默然,过了半晌,缓缓道:“她难道真的不可原谅?”
沈浪道:“她难道可以原谅?”
金无望叹道:“就算她不可原谅,你也该原谅她的。”
沈浪道:“为什么?”
金无望目光凝注着那灰黯的屋顶,缓缓道:“到了你像我这样的年纪时,你就会知道,世上的美女虽多,但要找一个爱你如此之深的,却不容易……太不容易。”
他倏然收回目光,目注沈浪,接道:“你总该承认,她确是真心爱你的,你总该承认,她做事确无恶心,你对别人都那般宽厚,为何对她却不?”
沈浪垂下眼帘,亦自默然半晌,缓缓道:“我对别人都能宽厚,但却不能对她宽厚……”
金无望怔了半晌,终于颔首叹道:“不错,你对别人都宽厚,对她却不能。”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都在沉思着——他们究竟在思索着一些什么?是否在思索着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
然后,沈浪又道:“别人,也都可原谅她,但我却不能。”
这一次,金无望未再思索。他立刻就颔首道:“不错,别人都可以原谅她,但你却不能……别人的责任只有他自己,只要对自己尽责,便可交待了,所以纵有一些情感的困扰也不妨,但你……唉,你肩上的责任却太重……太重了。”
沈浪抬起头,黯然笑道:“还是金兄知我。”
金无望道:“只有一个知道,不太少么?”
沈浪缓缓道:“人生得一知己,也就足够了。”
火堆烧得正烈,祠堂里开始温暖了起来——却不知是火造成的,还是这友情造成的温暖?
又过了许久……
沈浪道:“无论如何,但愿她……”
金无望道:“无论如何,但愿她……”
两同时说话,说出了同样的七个字,又同时闭口,只因两人都已知道,他们要说的话,本是一样的。
“无论如何,但愿她能活得平安幸福。”
这真诚的祝福,朱七七早已听不到了。
她此刻已奔出了多远,她自己也不知道。
总之,那必定已是很远很远一段路了。
她的脸,开始被风刮疼,然后,变成麻木,此刻,却又疼痛起来,像是有许多蚂蚁在咬着。
她的泪,已流干,她的脚,已变得有千斤般重。
好了,前面就有屋字。
她加急脚步,奔过去——此刻,人类的本能,已使她忘记一切悲哀,她所想的,只有一碗热汤,一张床。
但前面没有屋字,也没有热汤,更没有床。
屋字的影子,其实只是座坟墓。
显然这座富贵人家的坟墓,建造得十分堂皇。
朱七七的心,又沉落了下去,宛如沉落在水底——又是是失望,失望……为什么她总是失望?
她将身子蜷曲在墓碑后——只有这里是四下唯一挡风之处,她脱下靴子,用力搓着她的足趾……
但,突然,她的手停顿了。
在奔路时,她什么也未想,此刻,千万种思潮,又泛起在她心头,她爱,她恨,爱得发狂,恨得发狂。
“为什么别人都好,对我如此无情?”
她恨沈浪。
“为什么别人都对我那么好,我反而对他们不理不睬,而沈浪对我这么坏,我反而忘不了他?”
她恨自己。
她的心乱成一团,乱如麻……但,突然,所有紊乱的思潮都停顿了,一个声音,钻入她耳朵。
是人说话的声音。
但这声音却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
千真万确,每个字都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
坟墓中竟会发出声音,难道死人也会说话,朱七七吓得整个人都凉了。
但她虽是女子,究竟和别的女子不同,江湖中的风风浪浪,她经历得大多了,她立刻就想到——“这坟墓只怕又是什么秘密帮会的秘密巢穴。”
她目光正在四下搜索,已听到那墓碑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要自坟墓里走出来了。
朱七七方才虽已全无气力,此刻却一跃而起——这是人类的本能潜力,她一跃而起,掠出丈余。
丈余外有个石翁仲。
她躲到石翁仲后,仍忍不住偷眼往外瞧。
只见那墓碑已开始转动,露同了个地洞,然后,地洞中露出一个头来……两个头,两个人自地洞中钻出。
这是两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虽然在冰天雪地中,两个人仍是挺胸凸腹,显得如熊一般的神气。
先出来的一人,四下瞧了瞧——他自然想不到这里还会有人,瞧得自然很马虎,只不过是对自己交待交待而已。
后出来的一人,瞧也未瞧,便又去推那墓碑——他气力显然不小,那墓碑被他一推,便又复原了。
于是两人大步走下墓碑前的石阶,口中却在嘟嘟囔囔。
其中一人道:“这残废是什么东西,派头倒不小,这么样的天,还要咱们跑几十里地去为他配药,这不是成心折磨人么?”
另一人道:“王老大,你也莫埋怨了,不管他是谁,总之和咱们头儿的交情不浅,否则头儿又怎会带他到这里来?”
王老大道:“哼,若不瞧这个,我会听他的?”
那人笑道:“不管怎样,反正咱们整天躲在里面,虽然有酒有女人,也觉得闷的慌,乘这机会出来走走也好。”
王老大敞笑道:“对,咱们就乘机去逛他个半天,反正瞧那残废的模样,就算不吃药,也是死不了的。”
两人说说笑笑,走得远了。
朱七七直等他们身影完全瞧不见,方自走出,也不知是有意是无意,也走到墓碑前,伸手一推。
她若不动这墓碑,倒也罢了,哪知她也一推就动,这一动之下,她的一生生命又改变了。
墓碑一动,朱七七心也动了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人的秘窟?那‘残废’是谁?那‘头儿’又是谁?将秘窟造在坟墓里,八成不是好人,我得去瞧瞧。”
她天生就是好事的劣根性,没有事也要找些事做,又何况她此刻遇着的又确是十分离奇诡秘之事?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虽在如此情况下,她脾气还是改不了。
墓碑一移开,地洞方露出,她就要往里走。
“但是……不对,这是什么人的秘密,这是好人坏人,与我又有何关?我为何要多事?难怪沈浪说我……”
她本已要转身,但想到沈浪,她的心又变了。
“沈浪,我为何直到此刻还要听他的话,反正我已不想活了,就算进去遇险又算得什么?”
她跺了跺脚,立下决心。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准也别想管我。”
她终于钻了进去。
天下所有秘窟,所有的地道,差不多全是一样的——阴森,黝黯,带着股令人头晕的霉湿气。
这地道比较特别一点的是,既无人防守,也无机关,这或许是因为这地方实在太秘密了,别人根本不会找进来,所以根本无需防守,也或许是因为这墓里的主人自视极高,根本就未将别人放在心上。
朱七七也不管这究竟是为什么,阖起墓碑,就往里走。有十多级石阶通下去。
然后,就是间小厅,布置得竟也和普通富贵人家的客厅差不了多少。
朱七七探首一瞧,厅里没有人。
她居然就这样走了进去,她根本不怕被人瞧见——她现在实已有种自暴自弃,只觉被人发觉了最好。
厅的前面,有扇门,朱七七笔直走了过去。
就在这里,门里有笑语声传了出来。
“公子你想得端的周到,生怕你属下在这里闷得慌,还找来两位娇滴滴的大姑娘陪着,真是好极妙极。”
朱七七身子陡然一震,脚步立刻停了。
这竟是金不换的笑声,这恶贼,怎会在这。
只听另一人道:“金兄有所不知,公子处处替人着想,才能成得了大事,此地若非如此享受,又有谁心甘情愿的呆在这里。”
这语声也很熟,很熟……是谁呢?
朱七七想了想,终于恍然:“这是左公龙。”
金不换笑道,“不错,别人若不心甘情愿,纵然无奈呆在这里,却也会偷偷溜出去,这么一来,却用鞭子也赶不出去了。”
一人笑道:“但如今却便宜了你,小玲,还不倒酒?”
这下赫然竟是王怜花的声音。
但奇怪的是,王怜花此刻的声音,竟是有气无力,而且说完了一句话,就不住喘气,不住咳嗽。
朱七七一颗心,又几乎要跳了出来。
她站在那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门,是关着的。
但门底下却有一条空隙,有灯光透出来。
朱七七呆了半晌,咬了咬牙,走到门口,蹲下身子,俯下头,用一只眼睛,向那条缝里瞧进去——只见里面屋子中央,是个火烧得正旺的铜火盆,火盆边有张摆满酒菜的桌子,金不换和左公龙就坐在那里。
有个穿着一身红衣裳,虽蓬着头发,但脸上却打扮的妖妖烧烧的女子,正在火盆边弄火,那腰就和蛇似的。
另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子,却坐在金不换怀里,脸上红馥馥,却带着笑,但一双水淋淋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厌恶之色。
王怜花呢?
朱七七瞧了一圈,才瞧见王怜花,他此刻正倒卧在一张虎皮榻上,那张俊俏的脸,苍白得有如死人一般。
金无望说的不错,这恶魔果然已受了伤。
就连左公龙,金不换,似也负伤,左公龙右臂已被包扎,用根布带吊在脖子上,伤得也像不轻。
金不换伤得却显然不重,此刻又吃又喝,还不忘时常去欺负欺负坐在他怀里那可怜的女孩子。
但他却又为何偏偏要别人去为他配药——那两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口中骂的“残废” 自然就是他了。
朱七七再也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竟又撞入王怜花的秘窟,人世间的遇合,为什么时常都如此离奇凑巧?“屋子里最失意的是王怜花,最得意的自然是金不换,金不换大笑大嚷,王怜花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他似乎很疲倦,很想睡,但金不换却让他睡不着。金不换索性将那水蛇腰的红衣姑娘,也拉了过去,左拥右抱,那两个女孩子嘴里吃吃的笑,心里偷偷的骂。不但朱七七瞧得又气又恨,就连左公龙也似瞧不过了。左公龙道:“金兄倒开心的很。”
金不换大笑道:“我正是开心的很,有这么标致的大姑娘在身旁,怎会不开心……来,小玲,让你金大爷亲一亲。”
左公龙冷冷道:“在经过方才那种事后,金兄还能开心,这倒当真不容易。”
金不换道:“方才之事……嘿嘿,那可不早已过了,金无望那厮,眼见也是活不成了,咱们还不该开心?”
左公龙冷笑道:“金兄那里若是再补金无望一刀,他倒当真活不成了,只可惜……金兄那时走得却太匆忙了些。”
金不换嘻嘻笑道:“我走得匆忙,左兄难道走的不匆忙么?小弟瞧见王公子受伤不敢再留在那里,左兄难道不是么?”左公龙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不换却大笑道:“事过境迁,左兄也该开心才是……小芳,快站起来唱个曲儿给你左大爷解解闷。”
那绿衣姑娘低着头,道:“我不会唱。”
金不换道:“你娘的,干这行连曲儿都不会唱。”
水蛇腰小玲赔笑道:“她真的不会,我来侍候大爷们一段吧。”
金不换道:“谁要你唱,小芳,你不会唱就恃候大爷一段舞……你娘的,连舞都不会,随便动动手动动脚不就成了么。”
那小芳嘟着嘴站了起来,挥挥手,抬抬腿,就像大头人似的,小玲赶紧赔着笑,唱了起来。
“豆芜花开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钻不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金不换拍掌大笑道:“肉儿小心肝,你不开了我也要钻,瞧你怎么办……”
左公龙皱眉道:“公子还得安歇,金兄也歇歇吧。”
金不换笑道:“公子么……嘿嘿,反正他也活不长了,乘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瞧瞧乐子,有何不好。”
这句话说将出来,门里外,六个人俱都大吃一惊。
左公龙面色大变,呐呐道:“金……金兄莫……非在说笑。”
金不换道:“小弟从来不说笑的。”
王怜花笑道:“金兄怎知小弟活不长了?”
他虽然装作若无其事,其实面色也有些变了。
金不换道:“我自然知道。”
左公龙道:“公子虽然中了金无望一掌,但那厮的掌力,又怎伤得了公子,不出七日,公子便可复原了。”
金不换道:“我却说他活不过今日。”
左公龙失色道:“你……疯了,胡说八道。”
金不换道:“我说他活不过今日,你可敢和我打赌么?”
王怜花咯咯笑道:“不想小弟的死期,金兄倒知道了,只可惜小弟这里什么都准备得有,就是未准备棺材。”
金不换道:“那也无妨,等你死了后,就将你尸身,送到仁义庄,那仁义庄中,自然会为你准备棺材的。”
他说得虽然平平淡淡,就好像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但左公龙却听得脸黄了,呐呐的道:“金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不换道:“我这是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
灯光下,只见他满面俱是狞笑,剩下的那双色迷迷的眼睛里,此刻却散发着一股狼一般的光芒。
左公龙机伶伶打了寒嚓道:“小弟……不知。”

 

 

第二十章、罪大恶之极

左公龙并非畏惧金不换的武功,只因他方才已见过金不换动手,金不换的武功,并未见能比他强胜许多。
他们畏惧的只是金不换面目上此刻流露出的狞笑,这狞笑竟使得金不换本极猥琐的面容,突然有了种慑人之力。
左公龙并不是好人,他所遇见的坏人也比好人多的多,但是,他却从没有看见比金不换更坏的人。
他从没有见过这种令人心惊胆战的狞笑。
只见金不换已缓缓站了起来,缓缓向王怜花走了过去,他嘴里仍咀嚼着王怜花请他吃的肉,手里仍拿着王怜花请他喝的酒。
杯中的酒,盛得极满,他歪歪斜斜的走着,每一步,杯子里的酒,就会溅出一滴,就像是血一样滴出来。
他目中的恶毒之意,也就像杯中的酒一样,已快要溅出来了,这对眼睛,此刻正瞬也不瞬的望着王怜花。
王怜花脸更白了,强笑道:“你要怎样?”
金不换道:“就算左公龙不知道我要怎样,难道你也不知道?”
王怜花道:“我虽知道,却有些不懂。”
金不换嘻嘻笑道:“你有何不懂?”
王怜花道:“你要杀我,是么?”
金不换大笑道:“好孩子,果然聪明。王怜花道:“但你我已是盟友,你为何要杀我?”
金不换重重在地上啐了一口,狞笑道:“盟友,盟友值多少钱一斤?有奶就是娘,姓金的一辈子可没交过一个朋友,谁若要交姓金的朋友,他也准是瞎了眼。”
王怜花道:“但你昔日……”
金不换冷笑道:“昔日我瞧你还有两下子,跟着你总有些好处,所以才交你,但你此刻却像个死狗似的躺着不能动了,谁还交你?”
王怜花道:“我此刻虽然在无意中受伤,但这伤不久就会好的,我势力遍布十二省,属下至少也有千人,只要你还愿意交我这个朋友,等我好起来,于你岂非大有帮助,你是个聪明人,难道连这点都想不透。”
躲在门外的朱七七,瞧见王怜花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中,居然仍然面不改色,侃侃而言,心里倒不觉有些佩服。
只听金不换道:“不错,等你起来,我还可啃你这根肉骨头,但一来我已等不及了,二来,我此刻宰了你,好处更多。”
他咯咯一笑,接道:“姓金的做事,从来不问别的,只问哪件事好处多,就做哪件。只要有好处,叫我替别人擦屁股都没关系。”王怜花道:“你此刻杀了我又有何好处?”
金不换道:“好处可多着呢,你要听?”
王怜花道:“我倒想听听。”
金不换道:“第一,我此刻宰了你,就可将你自朱七七那里骗来的东西,据为己有,那一大堆黄澄澄的金子,也就是我的了。”
王怜花吸了口气道:“原来此事你也知道。”
金不换道:“第二,你此刻已是有身价的人,我宰了你,不但可到仁义庄去领花红,还可博得他们赞我一声义士,我名利兼收,何乐不为……就算沈浪,他最恨的是你,而不是我,我若宰了你,他也会拍拍我的肩膀,夸我一声:好朋友……你莫忘记,金无望也是你动手杀死的。”
王怜花苦笑道:“好……好……好!”
金不换大笑道:“当然好!连你也佩服我了,是么?”
王怜花道:“但你莫要忘记,我属下好手如云,家母更是天下第一高手,你若杀了我,他们怎肯放得过你?”
金不换道:“我此刻杀了你,有谁知道。”
王怜花道:“你既要去仁义庄……”
金不换道:“这个你尽管放心,仁义庄对于前去领取花红之人,从来守口如瓶,否则还有谁肯为了些许银子前去惹麻烦。”
王怜花眼角一瞟左公龙,道:“还有左帮主。”
他故意将“帮主”两字,说得极响,本已倒在椅子上不能动的左公龙,听到“帮主”两字身子果然一震。
王怜花若是死了,还有谁能将他扶上帮主宝座。
这“帮主”两字就像是火种,立刻就将他心中的贪欲之火燃了起来,烧得他几乎已完全忘记畏惧。
他一跃而起,大喝道:“不错,无论谁想加害王公子,我左公龙都万万不会坐视。”
他吼声虽响,金不换却不理他,只是冷冷道:“左公龙若是聪明的,此刻便该乖乖的坐在那里,你若已变成死人,对他还有何好处?他若不动,好处多少总有些的。”
王怜花道:“他……他若……”
金不换冷笑道:“他若不聪明我就连他一齐宰了,死人是永远不会说话的,他若不服,还想斗一斗……”
他猛然转身目注左公龙,接道:“也不妨拿他剩下的那只手来试试。”
左公龙瞧了瞧自己受伤的手,“噗”地,又坐了回去。
金不换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一提,“当嘟”一声,那只白花花的酒杯,也被他摔得粉碎。
小玲与小芳本已吓得躲在一角,此刻小玲突的挺胸站了起来,轻轻一拧小芳的粉颊笑道:“你瞧,都是你小妞若得金大爷生气,还不快去给金大爷赔个礼,让金大爷消消气。”
这老资格的风尘女子,不但果然有一套,而且见的多了,胆子可真不小,竟敢在此刻挺身而出。
她倒并不是要救王怜花,她只知道王怜花若死她也活不了,王怜花虽明知如此,仍不禁感激的瞧了她一眼。
只见她拉着小芳的小手,一扭一扭的走到金不换面前,将小芳娇娇怯怯的身子,整个推进金不换怀里。
她自己也腻在金不换身上,勾住他的脖子,吃吃笑道:“金大爷,莫要生气了,让我姐妹两个侍候你,保险你……”突然压低声音,在金不换耳边轻轻的说。
金不换扭扭她的胸膛,又拧拧小芳的身子,笑道:“两个骚蹄子,肉倒不少,大爷少不得要宰宰你们。”
小玲眼睛似已将滴出水来,腻声道:“要宰现在就宰吧,我已等不及了,后面就有屋子,还有张好大好大的床,铺着雪白的床单。”
金不换狞笑道:“好。”
突然扬起手,拍,拍两掌,将两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打得飞了出去,白生生的脸上早已多了五只红红的指印。
小玲捂着脸,道:“你……你……”
金不换大笑道:“臭婊子,你当老子是什么人,会上你的当,像你这种臭婊子,老子见多了,没有三千,也有八百。”
小玲突也放声大骂道:“臭瞎子,臭残废,老娘有哪只眼睛瞧得上你,你连替老娘洗……”她索性豁出去了,什么话都骂了出来。
哪知金不换却大笑道:“好,骂得好,少时你也得像这样骂,骂得越凶,老子越痛快,老子就喜欢办事的时候被人骂。”
朱七七只听得一阵恶心,左公龙也想掩起耳朵。
王怜花却叹道:“像你这样的人,天下倒的确少见的人,王怜花今日能栽在你这种人手上,也算不太冤枉了。”
金不换:“你倒识货。”
他狞笑一声,接道:“但你此刻想必也后悔的很,后悔为何不肯将丐帮弟子带来,后悔为何要叫你那两个心腹去为我抓药。”
王怜花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但后悔,还可惜的很。”
金不换道:“只可惜这样的人才,也活不长了。金不换怔了一怔,大笑道:“莫非你已骇糊涂了么?要死的是你,不是我。”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不错,我要死了,你也差不多。”
金不换大喝道:“放屁!”
王怜花柔声道:“金兄,你虽是世人中最最卑鄙,无耻,险恶,狡猾的人,但在下比起你来,也未见好许多。”
金不换狞笑道:“但你还是要上当。”
他虽然仍在狞笑,但那只独眼里已闪起疑畏之光。
王怜花道:“我虽然上了金兄的当,但金兄也上了在下的当,金兄才饮下的美酒里,已有了在下的穿肠毒药。”
金不换身子一震,如被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呆了半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颤声道:“你……你骗我……哈哈,你骗我的,酒中若真的有毒,我……我为何直到此刻还全无感觉?”
他又笑了,但这笑声比哭还要难听。
王怜花道:“那毒药到七日才会发作。天下只有在下一人能救,金兄此刻若杀了在下,七日之后,只怕……”
金不换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大吼道:“你骗我……你休想骗得了我,老子此刻偏偏就宰了你。”
王怜花道:“金兄若不信,请,请,此刻就请动手。”
金不换冲了过去,举起手掌——但这只举起的手掌,却再也不敢劈下。
王怜花微笑道:“金兄为何不动手?”
金不换举起的手一扬,但却是掴在他自己的脸上。
他一连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大骂道:“都是你这张嘴,为何要贪吃?打死你,打死你。”
王怜花笑道:“轻些,轻些,金兄又何苦打疼自己。”
金不换突的扑地跪下,颤声道:“王公子,大人不见小人过,你就饶了我吧,我方才只是……只是闹着玩的,王公子,你伸手解了我的毒,我一辈子感激不尽。”
王怜花笑道:“你要我救你,好,但却要等七日。”
金不换嘶声道:“但七日后你的伤就可好了。”
王怜花含笑道:“不错。”
金不换反手抹汗,道:“你……你的伤好了,怎会放过我。”
王怜花道:“会的,但信不信,却得由你了。”
金不换叩首道:“七天,在下等不及了,就请王公子现在……”
王怜花大笑道:“我现在若救你,我可活不成了。”
金不换突又大喝道:“我好言求你,是给你面子,你此刻已落在我手上,乖乖地替老子解毒便罢,否则……”
王怜花微微笑道:“否则又怎样”,我若救你必定是死,不救你还有活命的希望,你若换了我,又当怎办?“金不换呆在当地——跪在当地,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他既不敢此刻便杀王怜花,也不敢等到七日之后。他虽然用尽各种方法,怎奈王怜花全不买帐,若说你方才比老虎要威风,此刻他实比老鼠还要可怜。这一切自都落在朱七七眼中,只瞧她忽而惊奇,忽而恶心,忽而愤怒,忽又觉得好笑。她暗暗忖道:“金不换这厮心肠之毒,脸皮之厚,当是天下无双,他正在发威之时,居然还能跪得下来,已跪在那里,居然还能发威……唉,天下虽大,但除了他之外,这种事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出了。”
但若说金不换是狐狸,王怜花便是豺狼,若说金不换乃是恶魔,王怜花便是魔王了。
“这魔王如今躺在床上,我便在他门外,这是何等样的机会,这机会我若不知好好把握,简直该打我耳光。”
只听王怜花笑道:“金兄你前居而后恭?跪在那里,在下也担当不起。”
左公龙赶紧赔笑道:“是,是,王公子说的是,你……”
金不换狞笑道:“我怎样,你此刻讨的什么好,卖的什么乖?你莫忘了,你方才也未做好人,王怜花就会随便饶了你。”
左公龙抹汗道:“我……我方才只是被你胁从。”
金不换道:“你也莫忘了,你此刻性命,也还捏在我手中,我随时高兴,随时都可将你这条小命拿来玩玩。”
左公龙汗出如雨,嘎声道:“我……我……”
突然间“砰”的一声,门已被撞开。
一个人飞也似扑了进来,直扑金不换。
金不换大惊转身,失声道:“朱七七,是你。”
朱七七咯咯笑道:“你还想逃么,沈浪……沈浪,他们都在这里,你快来呀。”
说话之间,她出手如风已攻出数掌。
金不换见她来,虽然吃惊,又有些欢喜,正觉她是送到口的肥羊,正要施展手脚,将她活活拿下。
但一听到沈浪的名字,他的手立刻就软了。
“不错朱七七既来了,沈浪哪里会远?”
朱七七大喝道:“金不换,你莫逃……莫要逃。”
金不换喃喃道:“不逃的是孙子。”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虚晃一掌,夺门而出——这石室中还另有一扇门户,想见也有道路通向墓外。
朱七七道:“左公龙,他逃了,你不准逃。”
左公龙暗道:“你逃了,我为何不逃,我又不是呆子。”
心念一转,脚底抹油,逃得比金不换还快。
朱七七大嚷道:“有种的莫逃,你们逃不掉的。”
她嘴里大呼大叫,脚下可没移动半分——她嘴里虽叫人家莫逃,心里却希望他们逃得越快越好。
王怜花瞧见朱七七闯入,听她呼唤沈浪,也是立刻面无人色,但此刻他瞧见朱七七如此模样,嘴角突然泛起笑容。
朱七七还在呼喝道:“沈浪,他们从那边逃了,快追。”
王怜花突然大声道:“王怜花还未逃,咱莫要追赶。”
朱七七先是一怔,立刻发觉他这原来是在学沈浪说话,好在外面还未逃远的金不换听了,再也不敢回来。
这时王怜花已压低声音,笑道:“多谢姑娘,前来相救。”
朱七七回身叱道:“你住嘴。”
王怜花道:“沈相公怎地未来?”
朱七七道:“你怎知他未来,他就在外面。”
王怜花笑道:“沈相公若在门外,姑娘你就不会故意要将他们骇走了……在下也就不会帮着姑娘将他们骇走了。”
朱七七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王怜花道:“察言观色,在下一向擅长。”
朱七七冷笑道:“就算沈浪未来,又怎的,凭我一个人难道对付不了你?”
王怜花道:“在下此刻已是手无缚鸡之力,姑娘自然……”
朱七七道:“既是如此,你高兴什么?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么?哼,我只是不愿让你落在别人的手上而已。”
王怜花笑道:“自然,自然。”
朱七七道:“你方才还可以威胁金不换,叫他不敢向你下手,但你此刻落在我手上可比方才还要惨的多了。王怜花笑道:“姑娘此刻就算杀死我,我也是高兴的,让姑娘这样的天仙美人杀死,总比落在那独眼残废……”
朱七七冷笑道:“你若认为落在我手上舒服,你是错了,金不换是最多不过宰了你,但我……我却要慢慢折磨你。”
她想起王怜花对她做的种种可恶之事,当真是恨上心头,一步窜过去,顺手就给了他三个耳刮子。
王怜花笑道:“能被姑娘这样的纤纤玉手打上几下,也算是三生有幸,姑娘若不嫌手疼,不妨再打几下。”
朱七七道:“真的么,好。”
话未说完,反手又是五、六个耳括子。
王怜花笑道:“打的好,打的好。”
朱七七道:“打的好就再打。”这七、八个耳括子打了下去,王怜花一张苍白的面孔,已变做猪肝颜色,看来也像是突然胖了许多。
朱七七笑道:“打的好不好,你还要不要再打。”
王怜花道:“你……你……”
他的脸此刻就好像被火烧着了似的,那些油腔滑调,此时此刻,他委实再也说不出来了。
小玲与小芳瞧得睁大眼睛,再也想不到如此甜美娇悄的少女,竟如此狠得下心,手段竟如此毒辣。
朱七七冷笑道:“你不说话,好,我再打。”
她虽未使出真力,但下手却是又快又重。
王怜花终于叹道:“姑娘何时变得如此狠心了。”
朱七七道:“打得冤不冤?”
王怜花道:“不冤,不冤。”
朱七七道:“你若以为我还是昔日的朱七七,你就错了,告诉你,我已变了,从头到脚,每分每寸都变了。”
王怜花道:“姑娘莫非是受了什么人的气……”
他话未说完,脸上又着了两掌。
朱七七冷笑道:“你若敢再胡言乱语,我就先割下你一只耳朵,你信不信,哼,我要你知道,朱七七可再也不是好欺负的人。”
王怜花只得道:“是,是。”
朱七七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我被你骗得好苦?”
王怜花道:“记得……不记得……唉,姑娘,昔日之事,还提它作甚。”
朱七七道:“不提?哼!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老天有眼今日你落在我手中,你…… 你……你有什么话说。”
王怜花叹道:“在下无话可说,姑娘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朱七七道:“好,先拿来。”
王怜花道:“什……什么?”
朱七七怒道:“你还装蒜,骗去我的东西,先还我。”
王怜花苦笑道:“是是,但凭姑娘吩咐。”
他受伤果然不轻,费了多少气力,才将那一对耳环取出,朱七七一把夺了过来。冷笑道:“王怜花呀,王怜花,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王怜花苦笑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朱七七却不答话,手抚云鬓,来回踱了几圈。
她走到西,王怜花的眼睛便跟到西,她走到东,王怜花的眼睛就跟到东,他一心想要瞧破她的心意。
那小玲不知何时端来张凳子,赔笑道:“姑娘莫生气,先坐下来歇歇,就算王公子对你负了心,那他……”
朱七七怒道:“放屁,他对我负心?哼,他还不配,你好生在旁站着,我也不会难为你,你若多事,哼!”
小玲赔笑道:“是,是,我绝不多事。”
她自己是女人,她知道女人若是狠起心来,可比男人还要狠的多,果然不敢再说一句话,乖乖的退开去了。
王怜花心念一动,突然道:“男人负心,最是可恶,姑娘若要找人帮着姑娘去对付负心的男人,在下可是再也恰当不过。”
朱七七道:“你住嘴。”
她虽然想装出凶狠的模样,但眼圈儿不觉红了——王怜花几句话,确实说人了她心眼儿里。王怜花暗暗欢喜,知道朱七七暂时是绝不会向他出手的了,只要此刻不出手,日后总有法子。
他的法子的确多的是。
只见朱七七又踱了两圈,突然出手点了王怜花两处穴道,用棉被将他一包,竟扛着他往外走。
小玲道:“姑……姑娘,你要将王公子带去哪里?”
朱七七冷笑道:“若是有人回来问你,你就说王怜花被朱七七姑娘带走了,若有人要来找他,我就先要他的命。”
小玲转了转眼波,突也笑道:“有人回来,只怕我们也早就走了……”放低声音道: “幸好他两人的银子,还都在这里。”
雪,又在落着。
王怜花道:“风尘中的女子,真不可信……”
朱七七冷笑道:“江湖中的男子,就可相信?”
王怜花笑道:“对,对,男人也不是好东西。”
朱七七道:“哼,我倒是第一次听你说人话。”
她虽然轻功不弱,但肩上扛着个大男人,究竟行走不便——被她扛在肩上的王怜花,那滋味自更难受。
王怜花忍不住道:“姑娘要将在下带到哪里?”
朱七七道:“这里说话施令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我,知道么、无论我将你带到哪里,还是闭着嘴的好。”
王怜花苦笑道:“遵命。”
朱七七放眼四望,四下不见人烟,她心里不禁也有些着急,背着个大男人四处走,总不是事。
好容易走到一处,见地下车辙往来,似已走上了大道,要知道路也被积雪所没,根本难以分辨。
朱七七在枯树旁,寻了块石头坐下来,却将王怜花抛在雪地里,她若非对王怜花已恨之入骨,委实也狠不下这个心。
王怜花端的是好角色,竟然逆来顺受,非但一声不响,反而面带笑容,虽是面目早已冻僵了,笑得实在难看的很。
过了半晌,一辆大车,远远驶到近前。
朱七七吆喝一声,走得本不快的大车,缓缓停下,赶车的还未说话,车厢里已探出个头来,道:“快走快走,这辆车是包下的,不搭便客。”
朱七七话也不说,一把拉开了车门。
只见车厢里坐着三个买卖打扮的汉子,有一个仿佛还眼熟的很,但朱七七也未细看,厉叱道:“下来,全给我下来。”
一个脸圆圆的汉子吃惊道:“下去,凭什么下去?”
朱七七道:“你们遇着强盗了,知道么?”
那圆脸汉子失色道:“强……强盗在哪里?…朱七七道:“我就是强盗。”
瞧见那汉子腰里还挂着口单刀,朱七七手一伸,“呛”的,将单刀抽了出来,在膝上一拗,单刀折为两段。
那三个汉子瞧得脸都青了,再也不说话,跌跌撞撞,走了下来,朱七七将王怜花往车上一抛,道:“赶车的,走。”
那赶车的也被骇糊涂了,吃吃道:“姑……姑娘,大王,去哪里?”
朱七七道:“往前面走就是,到了我自会告诉你。”
于是车马前行,却将那三条汉子抛在风雪里。
王怜花笑道:“大王……不想姑娘竟变做大王了。”
朱七七板着脸,不理他。
其实她想起方才自己的所做所为,也不觉有些好笑,就在半天前,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半天前,沈浪还在她身旁。
她想起沈浪,沈浪若是瞧见她做出这样的事,不知会怎么样,他面上的表情,必定好笑的很。
但沈浪此刻在哪里?他又怎会瞧见自己?
一时间,朱七七忽悲忽喜,又不禁柔肠百转。
“无论如何,王怜花此刻总已落在我手中,他是个聪明人,既然落在我手里中,必定会听我的话的。有了他,我必定可以做出一些令沈浪吃惊的事来,他一时纵瞧不见,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想到这里,朱七七不觉打起精神,大喝道:“赶车的,赶快些,赶到附近最大一个城镇,找一个最大的客栈,多做事,少说话,总有你的好处。”
车马果然在一家规模极大的客栈停下了。
朱七七已自王怜花身上抽出一叠银票,瞧了瞧,最小的一张,是五百两,她随手就将这张给了赶车的。
赶车的瞧了瞧,又惊得呆了——欢喜得呆了。
朱七七沉声道:“嘴闭紧些,知道么,否则要你的命。”
赶车的只觉自己好像做了个梦,前半段是恶梦,后半段却是好梦,这一来,他下半辈子都不必再赶车了。
走进柜台,朱七七又抛了张干两的银票,道:“这放在柜上,使多少,算多少,先给店里的伙计,每人二十两小帐,找两间上好屋子,将车上的病人扛进去。”
这张千两银票,就像鞭子似的,将店里大大小小,上至掌柜,下至小二,几十个伙计都打得变成了马戏班的猴子,生怕拍不上马屁。
上好的房间,自然是上好的房间,还有好茶,好酒,雪白的床单,雪白的面巾,红红的笑脸,红红的炉火。
朱七七道:“柜上支银两,先去买几套现成的男女衣服,再雇辆大车侍候着,没有事不准进来。知道么?好,去吧。”
不到顿工夫,衣服买来,人退下。
王怜花笑道:“姑娘的出手好生大方。”
朱七七道:“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你心疼么?”
王怜花道:“不疼不疼,我的人也是姑娘的,我疼什么?姑娘别说使些银子,就算割下我的肉吃,也没什么。”
朱七七道:“倒很知趣。”
王怜花道:“在下自是知趣的很。”
朱七七道:“好,你既知趣,我就问你,我要你做事,你可听话、只要你乖乖的听话,你这条命就还有希望活着。”
王怜花道:“姑娘无论吩咐什么,在下照办不误。”
朱七七道:“好,第一,你先将你自己的模样变一变——你莫皱眉,我知道易容的盒子,你总是带在身上的。”
王怜花道:“姑娘要我变成什么模样?”
朱七七眼珠转了转,道:“变成女的。”
王怜花怔了怔,苦笑道:“女的……这……”
朱七七脸一沉,道:“怎么?你不愿意?”王怜花苦着脸道:“我……我只怕不像。”
朱七七道:“像的,反正你本来就有几分像女子……好,盒子拿出来。我解你上半身穴道,你就快动手吧。”
王怜花道:“姑娘要我变成什么样的女子?”
朱七七道:“白白的脸,细细的眉……眉毛要总是皱着,表示已久病不起……嗯,头发也得蓬松松的。”
王怜花若真是女子,倒还真有几分姿色,果然白生生的脸,半展着的眉,果然是一副病美人的模样。
朱七七实在想笑,王怜花却实在想哭。
朱七七捡了件衣裳,忍不住笑道:“这件衣裳店伙计以为是我要穿,却不知穿的是你。”
王怜花忍不住气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朱七七道:“你将我也变一变。”
王怜花道:“姑娘又要变成什么模样?”
朱七七道:“我要变个男的。”
王怜花又一怔,道:“什……什么样的男人?”
朱七七眼珠又一转,道:“变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要教女人都着迷,但却不可有脂粉气,不可让人瞧破……反正我本来说话行事,就和男人差不多的。”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我若不知易容术,那有多好。”
朱七七道:“你若不知易容,我已早就宰了你。”
朱七七若是男人,倒真是翩翩佳公子。
她对镜自览,也不禁甚觉好笑,甚觉有趣,喃喃道:“沈浪呀沈浪,如今我若和你抢一个女人,你准抢不过我……”想起沈浪,她的笑不觉又变为叹息。
窗外,天色已黯。
但却不断有车辆马嘶声,从窗外传了进来。
朱七七突然推开房门,呼道:“小二。”
一个店小二,躬着腰,赔着笑,跑了过来。瞧见站在门口的,竟是个男的,不禁一怔,道:“原来公……公子的病已好了。”
朱七七知道他必是将自己当作被裹在棉被里的王怜花,这一错倒真错得恰到好处,当下忍不住笑道:“病好了有什么不好?”
店小二赶紧赔笑道:“小的只是恭喜……”
突然瞧见躺在床上的王怜花,失声道:“呀,那位姑娘却病了。”
朱七七含糊着道:“嗯,她病了……我问你,你这店里,怎地如此吵闹?”
店小二道:“不瞒客官,小店生意虽一向不错,却也少有如此热闹,但不知怎地,这两天来的客人却特别多,就是这两间屋子,还是特别让出来给公子的。”
朱七七心头一动,道:“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店小二道:“看来,都像是保镖的达官爷……唉,这些人不比公子是有身份,难免吵闹些,还请公子担当则个。”
朱七七道:“哦……知道了,你去吧。”
店小二倒退着走了,心里却不免暗暗奇怪:“这两位到底是怎么回事,男的好的这么快,女的又病得这么快,花银子像流水,却连换洗的衣裳还得现买,……呸,我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那二十两银子,还不能把我变成瞎子,哑巴么?”
朱七七关起门,回首道:“王怜花,此城中即骤然来了许多江湖人物,想必又有事将要发生,究竟是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
王怜花道:“在下也不知道。”
朱七七一拍桌子,道:“你会不知道?”
王怜花苦笑道:“江湖中,天天都有事发生,在下又怎会知道得那么多。”
朱七七道:“哼。”
突然想起一事,又道:“展英松那些人,一入仁义庄,便都死了,这又是为的什么?”
王怜花道:“呀!真的么……这在下也不知情,”朱七七厉声道:“不是你做的手脚?”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在下此刻己是姑娘的掌中物,生死都操在姑娘手上,姑娘要我做什么,我自然不敢不做,姑娘要问我什么,我也不敢不答,但姑娘若要问我也不知道的事……唉,姑娘就是逼死我,我也说不出。”
朱七七冷笑道:“总有一天,我要你什么话都说出来的,但现在还不忙。”
她寻思半晌,突又推开门,唤道:“小二。”
小二这次来得更快,赔笑道:“公子有何吩咐?”
朱七七道:“去找顶软兜子,再找两个大脚婆子服侍,我要带着我侄女上街逛逛,让她透透风,知道了么?快去。”
店小子笑道:“这个容易。”
小二一走,王怜花不禁苦笑道:“侄女?……唉,我做你的侄女,不嫌太大了么?为何不说你的姐姐,妹妹,当然,最好说是你的妻子,人家就会相信的多。”
朱七七怒道:“你可是脸上又有些痒了。”
王怜花道:“我……只是怕人不信。”
朱七七道:“我不说你是我孙女,已是客气的了。”
语间微顿,接口又道:“此刻我要带你出去,不但要点你‘气海囊穴’叫你不能动,还要点你哑穴,让你不能说话。”
王怜花苦笑道:“姑娘动手就是,又何必告诉我。”
朱七七道:“我告诉你,只是要你老实些,最好连眼珠子都莫要乱动……莫要忘记,我随时都可取你性命,那真比吃白菜还容易。”
软兜子倒也精致小巧,两个大脚婆子不费气力,便可抬起,王怜花围着棉被,坐在软兜里,动也不能动。
朱七七瞧了两眼,心头也不禁暗暗好笑:“王怜花呀王怜花,你让人受罪多了,如今我也让你受活罪。”
王怜花当真是在受活罪。
他心里是何滋味,只有天知道。
软兜子在前面走,朱七七跟在后面,缓步而行。
只见这城镇倒也热闹,此刻晚市初起,街上走着的,果然有个少武林豪杰,只是朱七七一个也认不得。
她只觉得这些武林豪杰面目之间,一个个俱是喜气洋洋,显见这城镇纵然有事发生,也不会是凶杀之事。
突然间,街旁转出两个人来。
左面一人,是个男的,紫膛脸,狮子鼻,浓眉大眼,顾盼生辉,一身紫缎钉袍,气概十分轩昂。
右面一一人,是个女的。
这女的模样,却委实不堪领教,走在那紫面大汉身旁,竟矮了一个半头,不但人像个肉球,腮旁也生着个肉球。
若是这紫袍大汉也是丑人,那倒罢了,偏偏这大汉气概如此轩昂,倒衬得这女子越是丑不堪言。
这两人走在一起,自是刺眼的很,路上行人见了,自然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怎地乌鸦配了大鹏鸟。”
但凡是武林豪杰,瞧见这两人,面上可不敢露出半分好笑的颜色,两人一露面,已有人毕恭毕敬,躬身行礼。
这两人朱七七也是认得的。
她心头不觉暗吃一惊:“乍地‘雄狮’乔五与‘巧手兰心女诸葛’花四姑,竟双双到了这里?”
只见“雄狮”乔五目光睥睨,四下的人是在窃笑,是在行礼,他完全却未放在心上,更未瞧在眼里。
走在他身畔的花四姑,更是将全副心神,完全都放在乔五一个人身上了,别人的事,她更是不闻不见。
她模样虽然还是那么丑,但修饰已整洁多了,尤其是面上竟似乎已多了一层光辉,使得她看来较昔日顺眼的多。
朱七七虽只瞧了一眼,但却已瞧出这是爱情的光辉,只因她自己也曾有过这种光辉,虽然如今已黯淡了。
“呀,花四姑竟和乔五……”朱七七虽然惊奇,却又不免为他两欢喜,花四姑虽非美女,却是才女,才女也可配得上英雄的。
只见两人对面走来,也多瞧了朱七七一眼——只不过多瞧了一眼而已,王怜花的易容术确是天下无双。
他人走过了,朱七七还忍不住回头去瞧。
这时,乔五与花四姑却已走上了一间酒楼。
悦宾楼。
这时街头才开始有了窃窃私谈声:“你知道那是谁么?嘿,提起来可是赫赫有名,两人却是当今武林‘七大高手’中的的人物。”
“俺怎会不知道,江湖中行走的,若不认得这两位,才是瞎了眼了,奇怪的是,他两人怎会……怎会……”
“老哥,少说两句吧,留心闪了舌头。”
朱七七暗叹忖道:“七大高手在江湖中,名头倒当真不少,只可惜七大高手中也有像金不换那样的害群之马。”
她微一沉吟,突然向那两个大脚婆子道:“咱们也要上悦宾楼去坐坐,烦你们将姑娘扶上去。”
这时,王怜花目光已变了,似乎瞧见了什么奇怪的人物,只被点了哑穴,有话也说不出来。
悦宾楼,出奇的宽敞,百十个客人,竟还未坐满。
“雄狮”乔五与花四姑已在窗子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了,这是个好位子,显然是别人让出来的。
朱七七上楼,只觉这两个人利剪般的目光,又向她瞟了一眼,然后两人轻轻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朱七七只做未见,大大方方,远远寻了张桌子坐下——王怜花被两个大脚婆子架住,也坐到她身旁。
他两人看来委实不像江湖人物,所以别的人也未对他们留意,只听旁边桌子上有人悄语:“不想这件事惊动的人倒不少,连那两位都来了。”
说话的这人朱七七也有些面熟,但却忘了在哪见过,此人唇红齿白,衣衫整洁,是位俊俏人物。
另一人道:“这件事本来就不小,依小弟看来,除了这两位外,必定还会有人来的,说不定也会到这悦宾楼来,你等着瞧吧。”
那少年笑道:“正是,武林人到了这里,自然要上悦宾楼,就算这儿的菜又贵又难吃,也得瞧主人的面子。”
朱七七嘴里在点酒菜,心中又不免暗暗思忖:这件事,却又是什么事?怎会惊动这许多江湖人?
这酒楼的主人又是谁?难道也是成名的英雄?
她眼睛不停的瞟来瞟去,只见这酒楼上坐着的,十人中倒有八人的是江湖好汉——他们穿的衣服纵然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但那神情,那姿态,那喝酒的模样,却好像贴在脸上的招牌似的。
这些人有的英朗,有的猥琐,有的丑,有的俊,朱七七想了半天,也没瞧出有什么出奇的人物。
但,突然间,她瞧见了一个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这人模样其实也没有什么出奇——在酒楼上这么多人里,他模样简直可以说是最最平凡的了。
但不知怎地,这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人身上,却似有一种绝不平常,绝不普通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朱七七也说不出。
这人年纪已有五十上下,蜡黄的脸色。细眉小眼,留着几根山羊胡子,穿着半新不旧的狐皮袄。
看来,这只是个买卖做得还不错的生意人,或者是退职的小官吏,在风雪天里,独自来享受几杯老酒。
但这人的酒量却真不小——若说这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奇怪地方,这就是他唯一奇怪的地方了。
他面前的桌子上,只摆着两样菜,但酒壶却有七、八个之多,而且酒杯也有七、八个之多。
只见他一手捻须,一手持杯,正半眯着眼,在仔细品尝这些酒的滋味,有时点头微笑,有时皱眉摇头。
这七、八壶酒,虽然都是不同的酒,他要品尝酒味,生怕酒味混杂了,所以就用七、八个杯子分别装着。
看来,这不过只是个既爱喝酒,又会喝酒的老头子,别人既不会对他有恶意,他更不会对别人有坏心。
但不知怎地,朱七七瞧了他几眼,心里竟泛起一种厌恶、畏惧之感,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只觉再也不愿多瞧他一用民,仿佛只要多瞧他一眼,就会有什么不幸的灾祸要临头一般。
这种奇异的感觉,别人也不知有没有,但这小老人却似已完全陶醉在杯中大地里,别人对他如何感觉,他全然不管。
王怜花竟也在盯着这老人瞧,目中神色也奇怪的很。
朱七七不住悄声道。“那人你认得么?”
王怜花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突有一阵大笑声自楼下传了上来。
有人道:“大哥怎地许久不见了,想得小兄弟们好苦,大哥若在什么地方享福,也早该将这些通知小兄弟呀。”
另一人笑道:“享个屁福,这两天我来回的跑,跑的简直跟马似的,若不是遇见梁二,还不知道你们都在这里。”
朱七七还没瞧见人,只听这豪迈的笑声,已知道是什么人了,心里立即暖和和的,像是喝了一壶酒。
王怜花也知道这是什么人了,却不禁暗中皱了皱眉。
这人是熊猫儿。
笑声中,凡个歪戴着皮帽,反穿着皮袄的大汉,已拥着神采奕奕,满面红光的熊猫儿上了楼。
酒楼上的小二也在皱眉头,这悦宾店可不是寻常地方,江湖豪杰,他们是欢迎的,但这些市井无赖今日怎地也敢上楼?
几个小二暗中递了个眼色,两个人迎了上去,一个人却悄悄绕进后面的帐房,朱七七突然开心起来。
她知道这又有好戏瞧了。
熊猫儿敞着衣襟,腰里还挂着那葫芦,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正带着笑在四下转来转去。
店小二已迎了上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对不起,这儿客满了,各位上别处照顾去吧。”
熊猫儿那条剑也似的浓眉微微一轩,道:“那不是还有空位子么?”
店小二冷冷道:“空座都有人订下了。”
熊猫儿身旁一个稍长大汉怒道:“什么人订下了,明明是狗眼看人低,大爷照样花得起大把银子,你凭什么不恃候大爷们。”
店小二冷笑道:“你有银子不会上别处用去?这儿就算有空座,今天就不卖给你,你又怎能咬的下我的卵子?”
那大汉怒吼一声,登时一拳击出,却不知店小二也有两下子,一个虎跳,竟然闪了开去。
于是店小二齐地涌了上来,那些大汉也挽袖子,瞪眼睛,两下大声喝骂,立刻就“砰砰嘣嘣”打了起来。
但还没打两拳,六七个店小二,突然一个接一个的飞了起来,一个接一个滚下楼去!
朱七七暗中拍掌笑道:“猫儿出手了。”
满楼豪杰,本都未将这回事瞧在眼里,此刻却不禁心头一震,眼睛一亮,几百道目光,全都瞧在熊猫儿身上。
熊猫儿却仍是嘻嘻哈哈,若无其事,笑道:“咱们自己找座位坐,若没有人侍候,咱们就自己拿酒来喝,反正今日咱们在这悦宾楼吃定了。”
四条大汉一齐笑道:“对,就这么办。”
朱七七邻桌的美少年,轻笑道:“好一条汉子,好俊的身手。”
另一人却道:“身手虽俊,今日只怕还是要吃亏。”
这时人人都已瞧见,后面的帐房里,已有几个人走出来了——熊猫儿也瞧见了,已停住了脚步。
喧哗的酒楼,立刻安静了下来。
朱七七本想与那人打赌:“熊猫儿决定不会吃亏的。”
她瞧见自帐房出来的那几个人,神情却立刻变了,好像是要说什么话,但又终于忍住了。
她邻桌的美少年又在悄声低语:“他怎地今日也在这里?”
另一人道:“这倒的确有些奇怪,他虽然是这酒楼的主人,但终年难得来一两趟,小弟倒真的没想到他今日会在这里。”
美少年唏嘘道:“他既在这里,这莽少年只怕真的要吃亏了。”
他们口中所说的“他”,显然便是自帐房中当先走出来的一人——其余六七人,有如捧凤凰般围在他四周。
只见他身材不高,气派却不小,身上穿的件蓝色长衫,虽不华丽,但剪裁得却是出奇的合身,叫人看着舒服。
他看来年纪并不甚轻,却也不甚老,面色不太白,却也不黑,眼睛不算大,却教你不敢逼视。
他唇边留着些短髭,修剪得十分光洁整齐,就是这一排短髭,才使他严肃的面上显得有些风流的味道。
总之,此人从头到脚,都透着股精明强悍之色,无论是谁,只要瞧他一眼,都绝不会轻视于他。
他身上并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但无论是谁,只要瞧他一眼,便可瞧出他是家财百万,出身世家的豪富。
此时此刻,有这样的人物走出来,自然更是引人注目,无论识与不识,都不禁在暗中议论:“这莽少年一定要倒霉了。”
但熊猫儿却仍然满面笑容,一双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他,就算他的目光是刀,熊猫儿也不在乎。
这蓝衫人目光却未盯着熊猫儿,只在酒楼四下打着转,一边和认得他的人连连打招呼,一边笑道:“朋友远来,兄弟本该早就出手招呼,只是……”
熊猫儿大笑道:“你怕朋友们要你请客,自然躲在帐房里不敢出来。”
蓝衫人只作未闻,还是笑道:“若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原谅……”
熊猫儿笑道:“这儿的招待确是不周,原谅不得。”
蓝衫人道:“各位还请安心喝酒……”
熊猫儿道:“有人在旁打架,谁能安心喝酒。”
蓝衫人每句话都未说完,每句话都被熊猫儿打断了,但他面上却全无激怒之色,只是目光已移向熊猫儿。
熊猫儿道:“瞧什么?不认得么?”
蓝衫人道:“确是眼生得很。”
熊猫儿笑道:“不认得最好,认得就打不起来了。”
蓝衫人笑道:“兄台要做别的事,还有些困难,但要打架么,却容易得很,只是此地高朋满座,你我不如下去……”
熊猫儿道:“没人瞧着,打架有什么意思。”
蓝衫人终于微微变色,道:“如此说来,你是成心拆台来的。”
熊猫儿笑道:“你拆我的台,我自然要拆你的。”
蓝衫人仰天狂笑道:“好,我……”
熊猫儿道:“你不必亮字号,我既要拆你的台,不管你是谁,我好歹是拆定了,你亮字号哪有个屁用。”
蓝衫人怒道:“好横的少年人。”
熊猫儿大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得罪了我,那保险没完没了。”
蓝衫人身旁两条紧衣大汉,实在忍不住,怒叱一声,双双抢出,四只碗大的拳头挥了出去,口中叱道:“下去。”
“下去”两个字说完,果然有人下去了。
这两条大汉武功竟不弱,不但拳风凌厉,而且招式也有板有眼,两人一个攻上打左,一个击下打右。
这四只拳路委实将熊猫儿上下左右封死了。
哪知熊猫儿出手一格——他两条手臂竟像是生铁铸的,那两条大汉顿时间只觉整个身子全麻了。
熊猫儿已乘势扣住他们的手腕,乘着他们前扑之力还未消失,惜力使力,轻轻一托一带。
那两条大汉八、九十斤的身子,竟也像是只风筝飞了出去,“咕咙咚”,一齐滚下了楼。
这一来,满楼群豪更是耸然动容,就连“雄狮”乔五与花四姑都不禁长身而起,要将这少年瞧清楚些。
熊猫儿带来的兄弟们早已轰然喝彩起来,震耳的彩声中,只有那个面前摆着七八只酒壶的小老人,他还是在安坐品酒。
熊猫儿望着那蓝衫人笑道:“怎样,可是该轮到你了。”
蓝衫人一言不发,缓缓脱下了长衫,仔仔细细叠了起来,交给他身旁一个跟随的大汉,才缓缓道:“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