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
第二十九回 黑沼隐女

  郭靖在雕背连声呼叫,召唤小红马在地下跟来。转眼之间,双雕已飞出老远。雌雄双雕形体虽巨,背上负了人毕竟难以远飞,不多时便即不支,越飞越低,终于着地。郭靖跃下雕背,抢过去看黄蓉时,见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过去,忙将缚着她的衣带解开,替她推宫过血。好一阵子,黄蓉才悠悠醒转,但昏昏沉沉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乌云满天,把月亮星星遮得没半点光亮,郭靖死里逃生,回想适才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双手抱着黄蓉站在旷野之中,只觉天地茫茫,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敢呼召小红马,生怕裘千仞闻声先至。
  呆立半晌,只得信步而行,举步踏到的尽是矮树长草,哪里有路?每走一步,荆棘都钩刺到小腿,他也不觉疼痛,走了一阵,四周更是漆黑一团,纵然尽力睁大眼睛,也是难以见物,当下一步一步走得更慢,只恐一个踏空,跌入山沟陷坑之中,但怕铁掌帮众追来,却也不敢停步。这般苦苦走了二里有余,突然左首现出一颗大星,在天边闪闪发光。他凝神望去,想要辨别方向,看出原来并非天星,而是一盏灯火。既有灯火,必有人家。郭靖好不欣喜,加快脚步,笔直向着灯火赶去,急行里许,但见黑森森的四下里都是树木,原来灯火出自林中。可是一入林中,再也无法直行,林中小路东盘西曲,少时忽然失了灯火所在,密林中难辨方向,忙跃上树去眺望,却见灯火已在身后。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郭靖接连赶了几次,头晕眼花,始终走不近灯火之处,双雕一马也不知到了哪里,他这时已知是林中道路作怪,欲待从树顶上踪跃过去,黑暗中却看不清落足之处,又怕树枝擦损了黄蓉。但若不去投宿,总不能在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心想别这般没头蝇般瞎撞,且定一定神再说,当下站着调匀呼吸,稍歇片刻。这时黄蓉神智已然清醒,被郭靖抱着这么东转西弯乱闯直奔,虽然瞧不到周遭情势,却已摸清林中道路,轻声道:“靖哥哥,向右前方斜角走。”郭靖喜道:“蓉儿,你还好吗?”黄蓉嗯了一声,没力气说话。郭靖依言朝右前方斜行,黄蓉默默数着他的脚步,待数到十七步,道:“向左走八步。”郭靖依言而行。黄蓉又道:“再向右斜行十三步。”一个指点,一个遵循,二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之中曲折前行。刚才郭靖这般一阵来回奔行,黄蓉已知林中道路,乃是由人工布置而成。黄药师五行奇门之术极尽精妙,传给了女儿的也有几成。林中道路愈是奇幻,她愈能闭了眼睛说得清清楚楚,若是天然路径,她既从未到过,在昏黑之中,纵是一条最平坦无奇小径却也辨认不出了。
  这般时而向左,时而转右,有时更倒退斜走数步,似乎越行越是迂回迢遥,岂知不到一盏茶时分,灯火赫然已在眼前。郭靖大喜,向前直奔。黄蓉急叫:“别莽撞!”郭靖“啊哟”一声,双足已陷入泥中,直没至漆,急忙提气后跃,硬生生把两只脚拔了出来,一股污泥的臭味极是刺鼻,向前望去,眼前一团茫茫白雾裹着两间茅屋,灯光便从茅屋中射出。郭靖高声叫道:“我们是过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个方便,借地方歇歇,讨口汤喝。”过了半晌,屋中寂然无声,郭靖再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回答。说到第三遍后,方听得茅屋中一个女人声音说道:“你们既能来到此处,必有本事进屋,难道还要我出来迎接吗?”语声冷淡异常,显是不喜外人打扰。若在平时,郭靖宁可在林中露宿一宵,也不愿故意去惹人之厌,此时却是救伤要紧,然见眼前一大片污泥,不知如何过去,当下低声与黄蓉商量。
  黄蓉想了片刻,道:“这屋子是建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你瞧瞧清楚,那两间茅屋是否一方一圆。”郭靖睁大眼睛望了一会,喜道:“是啊!蓉儿你甚么都知道。”黄蓉道:“走到圆屋之后,对着灯火直行三步,向左斜行四步,再直行三步,向右斜行四步。如此直斜交差行走,不可弄错。”郭靖依言而行。落脚之处果然打有一根根的木桩。只是有些虚晃摇动,或歪或斜,若非他轻功了得,只走得数步便已摔入了泥沼。他凝神提气,直三斜四的走去,走到一百一十九步,已绕到了方屋之前。那屋却无门户,黄蓉低声道:“从此处跳进去,在左首落脚。”郭靖背着黄蓉越墙而入,落在左首,不由得一惊,暗道:“果然一切都在蓉儿意料之中。”原来墙里是个院子,分为两半,左一半是实土,右一半却是水塘。郭靖跨过院子,走向内堂,堂前是个月洞,仍无门扉。黄蓉悄声道:“进去罢,里面再没古怪啦。”郭靖点点头,朗声说道:“过往客人冒昧进谒,实非得已,尚请贤主人大度包容。”说毕停了片刻,才走进堂去。
  只见当前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着地下一根根的无数竹片,显然正自潜心思索,虽听得有人进来,却不抬头。郭靖轻轻将黄蓉放在一张椅上,灯光下见她脸色憔悴,全无血色,心中甚是怜惜,欲待开口讨碗汤水,但见那老妇全神贯注,生怕打断了她的思路,一时不敢开口。黄蓉坐了片刻,精神稍复,见地下那些竹片都是长约四寸,阔约二分,知是计数用的算子。再看那些算子排成商、实、法、借算四行,暗点算子数目,知她正在计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这时“商”位上已记算到二百三十,但见那老妇拨弄算子,正待算那第三位数字。黄蓉脱口道:“五!二百三十五!”那老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精光闪闪,向黄蓉怒目而视,随即又低头拨弄算子。这一抬头,郭、黄二人见她容色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那女子搬弄了一会,果然算出是“五”,抬头又向黄蓉望了一眼,脸上惊讶的神色迅即消去,又见怒容,似乎是说:“原来是个小姑娘。你不过凑巧猜中,何足为奇?别在这里打扰我的正事。”顺手将“二百三十五”五字记在纸上,又计下一道算题。这次是求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刚将算子排为商、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个“三”,黄蓉轻轻道:“三百二十四。”那女子“哼”了一声,哪里肯信?布算良久,约一盏茶时分,方始算出,果然是三百二十四。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她双目直瞪黄蓉,忽然手指内室,说道:“跟我来。”拿起一盏油灯,走了进去。郭靖扶着黄蓉跟着过去,只见那内室墙壁围成圆形,地下满铺细沙,沙上画着许多横直符号和圆圈,又写着些“太”、“天元”、“地元”、“人元”、“物元”等字。郭靖看得不知所云,生怕落足踏坏了沙上符字,站在门口,不敢入内。黄蓉自幼受父亲教导,颇精历数之术,见到地下符字,知道尽是些术数中的难题,那是算经中的“天元之术”,虽然甚是繁复,但只要一明其法,也无甚难处(按:即今日代数中多元多次方程式,我国古代算经中早记其法,天、地、人、物四字即西方代数中X、Y、Z、W四未知数)。
  黄蓉从腰间抽出竹棒,倚在郭靖身上,随想随在沙上书写,片刻之间,将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题尽数解开。这些算题那女子苦思数月,未得其解,至此不由得惊讶异常,呆了半晌,忽问:“你是人吗?”黄蓉微微一笑,道:“天元四元之术,何足道哉?算经中共有一十九元,‘人’之上是仙,明、霄、汉、垒、层、高、上、天,‘人’之下是地、下、低、减、落、逝、泉、暗、鬼。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点不易罢啦!”那女子沮丧失色,身子摇了几摇,突然一交跌在细沙之中,双手捧头,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脸有喜色,道:“你的算法自然精我百倍,可是我问你:将一至九这九个数字排成三列,不论纵横斜角,每三字相加都是十五,如何排法?”黄蓉心想:“我爹爹经营桃花岛,五行生克之变,何等精奥?这九宫之法是桃花岛阵图的根基,岂有不知之理?”当下低声诵道:“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边说边画,在沙上画了一个九宫之图。那女子面如死灰,叹道:“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原来早有歌诀传世。”黄蓉笑道:“不但九宫,即使四四图,五五图,以至百子图,亦不足为奇。就说四四图罢,以十六字依次作四行排列,先以四角对换,一换十六,四换十三,后以内四角对换,六换十一,七换十。这般横直上下斜角相加,皆是三十四。”那女子依法而画,果然丝毫不错。黄蓉道:“那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八九七十二数,以从一至七十二之数,环绕九宫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又有四圈,一共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均为二百九十二。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如此,谅你也不知晓。”举手之间,又将七十二数的九宫八卦图在沙上画了出来。
  那女子瞧得目瞪口呆,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问道:“姑娘是谁?”不等黄蓉回答,忽地捧住心口,脸上现出剧痛之色,急从怀中小瓶内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吞入腹中,过了半晌,脸色方见缓和,叹道:“罢啦,罢啦!”眼中流下两道泪水。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只觉此人举动怪异之极。那女子正待说话,突然传来阵阵呐喊之声,正是铁掌帮追兵到了。那女子道:“是朋友,还是仇家?”郭靖道:“是追赶我们的仇家。”那女子道:“铁掌帮?”郭靖道:“是。”那女子侧耳听了一会,说道:“裘帮主亲自领人追赶,你们究是何人?”问到这句时,声音极是严厉。郭靖踏上一步,拦在黄蓉身前,朗声道:“我二人是九指神丐洪帮主的弟子。我师妹为铁掌帮裘千仞所伤,避难来此,前辈若是与铁掌帮有甚瓜葛,不肯收留,我们就此告辞。”说着一揖到地,转身扶起黄蓉。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年纪轻轻,偏生这么倔强,你挨得,你师妹可挨不得了,知道么?我道是谁,原来是洪七公的徒弟,怪不得有这等本事。”
  她倾听铁掌帮的喊声忽远忽近,时高时低,叹道:“他们找不到路,走不进来的,尽管放心。就算来到这里,你们是我客人,神……神……瑛姑岂能容人上门相欺?”心想:“我本来叫做‘神算子’瑛姑,但你这小姑娘算法胜我百倍,我怎能再厚颜自称‘神算子’?”只说了个‘神’字,下面两字就不说了。郭靖作揖相谢。瑛姑解开黄蓉肩头衣服,看了她的伤势,皱眉不语,从怀中小瓶内又取出一颗绿色丸药,化在??中给黄蓉服食。黄蓉接过药碗,心想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如何能服她之药?瑛姑见她迟疑,冷笑道:“你受了裘千仞铁掌之伤,还想好得了么?我就算有害你之心,也不必多此一举。这药是止你疼痛的,不服也就算了。”说着夹手将药碗抢过,泼在地下。郭靖见她对黄蓉如此无礼,不禁大怒,说道:“我师妹身受重伤,你怎能如此气她?蓉儿,咱们走。”瑛姑冷笑道:“我瑛姑这两间小小茅屋,岂能容你这两个小辈说进就进,说出就出?”手中持着两根竹算筹,拦在门口。
  郭靖心道:“说不得,只好硬闯。”叫道:“前辈,恕在下无礼了。”身形一沉,举臂划个圆圈,一招“亢龙有悔”,当门直冲出去。这是他得心应手的厉害招术,只怕瑛姑抵挡不住,劲道只使了三成,惟求夺门而出,并无伤人之意。眼见掌风袭到瑛姑身前,郭靖要瞧她如何出手,而定续发掌力或立即回收,哪知她身子微侧,左手前臂斜推轻送,竟将郭靖的掌力化在一旁。郭靖料想不到她的身手如此高强,被她这么一带,竟然立足不住,向前抢了半步,瑛姑也料不到郭靖掌力这等沉猛,足下在沙上一滑,随即稳住。两人这一交手,心下均各暗暗称异。瑛姑喝道:“小子,师父的本领都学全了吗?”语声中将竹筹点了过来,对准了他右臂弯处的“曲泽穴”。这一招明点穴道,暗藏杀手,郭靖那敢怠慢,立即回臂反击,将那降龙十八掌掌法一招招使将出来,数招一过,立即体会出瑛姑的武功纯是阴柔一路。她并无一招是明攻直击,但每一招中均含阴毒后着,若非郭靖会得双手互搏之术,急危中能分手相救,早已中招受伤。他愈战愈不敢托大,掌力渐沉,但瑛姑的武功另成一家,出招似乎柔弱无力,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直教人防不胜防。
  再拆数招,郭靖被逼得倒退两步,忽地想起洪七公当日教他抵御黄蓉“落英神剑掌”的法门:不论对方招术如何千变万化,尽可置之不理,只以降龙十八掌硬攻,那就有胜无敌。他本想此间显非吉地,这女子也非善良之辈,但与她无冤无仇,但求冲出门去,既不愿与她多所纠缠,更不欲伤她性命,是以掌力之中留了三分,岂知这女子功夫甚是了得,稍有疏忽,只怕两人的性命都要送在此地,当下吸一口气,两肘往上微抬,右拳左掌,直击横推,一快一慢的打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第十六掌“履霜冰至”,乃洪七公当日在宝应刘氏宗祠中所传,一招之中刚柔并济,正反相成,实是妙用无穷。洪七公的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路,但刚到极处,自然而然的刚中有柔,原是易经中老阳生少阴的道理,而“亢龙有悔”、“履霜冰至”这些掌法之中,刚劲柔劲混而为一,实已不可分辨。瑛姑低呼一声:“咦!”急忙闪避,但她躲去了郭靖的右拳直击和左脚的一踹,却让不开他左掌横推,这一掌正好按中她的右肩。郭靖掌到劲发,眼见要将她推得撞向墙上,这草屋的土墙哪里经受得起这股大力,若不是墙坍屋倒,就是她身子破墙而出,但说也奇怪,手掌刚与她肩头相触,只觉她肩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溜滑异常,连掌带劲,都滑到了一边,只是她身子也是剧震,手中两根竹筹撒在地下。郭靖吃了一惊,急忙收力,但瑛姑身手快捷之极,早已乘势直上,双手五指成锥,分截他胸口“神封”、“玉书”两穴,确是上乘点穴功夫。郭靖封让不及,身子微侧,这一侧似是闪避来招,其实中间暗藏杀着。心下动念:“她的点穴手法倒跟周大哥有些相像,若不是我跟周大哥在山洞中拆过数千数万招,这一下不免着了她的道儿。”瑛姑只觉一股劲力从他身上右臂发出,撞向自己上臂,知道双臂一交,敌在主位,己处奴势,自己胳臂非断不可,当下仍以刚才用过的“泥鳅功”将郭靖的手臂滑了开去。
  这几下招招神妙莫测,每一式都大出对方意料之外,两人心惊胆寒,不约而同的跃开数步,各自守住门户。郭靖心想:“这女子的武功好不怪异!她身上不受掌力,那我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儿?”瑛姑心中讶异更甚:“这少年小小年纪,怎能练到如此功夫。”随即想起:“我在此隐居十余年,勤修苦练,无意中悟得上乘武功的妙谛,自以为将可无敌于天下,不久就要出林报仇救人,岂知算数固然不如那女郎远甚,连武功也胜不得这样一个乳臭少年,何况他背上负得有人,当真动手,我早输了。我十余载的苦熬,岂非尽付流水?复仇救人,再也休提?”想到此处,眼红鼻酸,不自禁的又要流下泪来。郭靖只道自己掌力已将她震痛,忙道:“晚辈无礼得罪,实非有心,请前辈恕罪,放我们走罢。”
  瑛姑见他说话之时,不住转眼去瞧黄蓉,关切之情深挚已极,想起自己一生不幸,爱侣远隔,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冷冷的道:“这女孩儿中了裘千仞的铁掌,脸上已现黑气,已不过三日之命,你还苦苦护着她干么?”郭靖大惊,细看黄蓉脸色,果然眉间隐隐现出一层淡墨般的黑晕。他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抢上去扶着黄蓉,颤声道:“蓉儿,你……你觉得怎样?”黄蓉胸腹间有如火焚,四肢却是冰凉,知那女子的话不假,叹了口气道:“靖哥哥,这三天之中,你别离开我一步,成么?”郭靖道:“我……我半步也不离开你。”
  瑛姑冷笑道:“就算你半步不离开,也只厮守得三十六个时辰。”郭靖抬头望她,眼中充满泪水,一脸哀恳之色,似在求她别再说刻薄言语刺伤黄蓉之心。
  瑛姑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眼见这对爱侣横遭惨变,竟是大感快慰,正想再说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两人,见到郭靖哀伤欲绝的神气,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想到一事:“啊,啊,老天送这两人到此,却原来是叫我报仇雪恨,得偿心愿。”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天啊,天啊!”只听得林外呼叫吆喝之声又渐渐响起,看来铁掌帮四下找寻之后,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只是无法觅路进入,过了半晌,林外远远送来了裘千仞的声音,叫道:“神算子瑛姑哪,裘铁掌求见。”他这两句话逆风而呼,但竟然也传了过来,足见内功深湛之极。瑛姑走到窗口,气聚丹田,长叫道:“我素来不见外人,到我黑沼来的有死无生,你不知道么?”只听裘千仞叫道:“有一男一女走进你黑沼来啦,请你交给我罢。”瑛姑叫道:“谁走得进我的黑沼?裘帮主可把瑛姑瞧得忒也小了。”裘千仞嘿嘿嘿几声冷笑,不再开腔,似乎信了她的说话。只听铁掌帮徒众的呼叫之声,渐渐远去。
  瑛姑转过身来,对郭靖道:“你想不想救你师妹?”郭靖一呆,随即双膝点地,跪了下去,叫道:“老前辈若肯赐救……”瑛姑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森然道:“老前辈!我老了么?”郭靖忙道:“不,不,也不算很老。”瑛姑双目缓缓从郭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自言自语的道:“不算很老,嗯,毕竟也是老了!”
  郭靖又喜又急,听她语气之中,似乎黄蓉有救,可是自己一句话又得罪了她,不知她还肯不肯施救,欲待辩解,却又不知说甚么话好。瑛姑回过头来,见他满头大汗,狼狈之极,心中酸痛:“我那人对我只要有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不算虚度了。”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郭靖听她念了这首短词,心中一凛,暗道:“这词好熟,我听见过的。”可是曾听何人念过,一时却想不起来,似乎不是二师父朱聪,也不是黄蓉,于是低声问道:“蓉儿,她念的词是谁作的?说些甚么?”黄蓉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知是谁作的,嗯,‘可怜未老头先白’,真是好词!鸳鸯生来就白头……”说到这里,目光不自禁的射向瑛姑的满头花白头发,心想:“果然是‘可怜未老头先白’!”郭靖心想:“蓉儿得她爹爹教导,甚么都懂,若是出名的歌词,决无不知之理。那么是谁吟过这词呢?当然不会是她,不会是她爹爹,也不会是归云庄的陆庄主。然而我确实听见过的。唉,管他是谁吟过的。这位前辈定有法子救得蓉儿,她问我这句话,总不是信口乱问。我可怎生求她才好?不管她要我干甚么……”瑛姑此时也在回忆往事,脸上一阵喜一阵悲,顷刻之间,心中经历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猛然抬起头来,道:“你师妹给裘铁掌击中,不知是他掌下留力,还是你这小子出手从中挡格,总算没立时毙命,但无论如何,挨不过三天……嗯,她的伤天下只有一人救得!”
  郭靖怔怔的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心中怦地一跳,真是喜从天降,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叫道:“请老……不,不,请你施救,感恩不尽。”
  瑛姑冷冷的道:“哼!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倘若我有此神通,怎么还会在这阴湿寒苦之地受罪?”郭靖不敢接口。过了一会儿,瑛姑才道:“也算你们造化不浅,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遥,三天之内可至。只是那人肯不肯救,却是难说。”郭靖喜道:“我苦苦求他,想来他决不至于见危不救。”瑛姑道:“说甚么不至于见危不救?见死不救,也是人情之常。苦苦相求,有谁不会?难道就能教他出手救人?你给他甚么好处了?他为甚么要救你?”语意之中,实是含着极大怨愤。郭靖不敢接口,眼前已出现一线生机,只怕自己说错一言半语,又复坏事,只见她走到外面方室,伏在案头提笔书写甚么,写了好一阵,将那张纸用一块布包好,再取出针线,将布包折缝处密密缝住,这样连缝了三个布囊,才回到圆室,说道:“出林之后,避过铁掌帮的追兵,直向东北,到了桃源县境内,开拆白色布囊,下一步该当如何,里面写得明白。时地未至,千万不可先拆。”郭靖大喜,连声答应,伸手欲接布囊。瑛姑缩手道:“慢着!若是那人不肯相救,那也算了。若能救活她的性命,我却有一事相求。”郭靖道:“活命之恩,自当有报,请前辈吩咐便了。”瑛姑冷冷的道:“假若你师妹不死,她须在一月之内,重回此处,和我相聚一年。”郭靖奇道:“那干甚么啊?”瑛姑厉声道:“干甚么跟你有何相干?我只问她肯也不肯?”黄蓉接口道:“你要我授你奇门术数,这有何难?我答允便是。”瑛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说道:“枉为男子汉,还不及你师妹十分中一分聪明。”当下将三个布囊递了给他。郭靖接在手中,见一个白色,另两个一红一黄,当即稳稳放在怀中,重行叩谢。瑛姑闪开身子,不受他的大礼,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受你的谢。你二人与我无亲无故,我干么要救她?就算沾亲有故,也犯不着费这么大的神呢!咱们话说在先,我救她性命是为了我自己。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番话在郭靖听来,极不入耳,但他素来拙于言辞,不善与人辩驳,此时为了黄蓉,更加不敢多说,只是恭恭敬敬的听着。瑛姑白眼一翻,道:“你们累了一夜,也必饿了,且吃些粥罢。”当下黄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养神,郭靖守在旁边,心中思潮起伏。过不多时,瑛姑用木盘托出两大碗热腾腾的香粳米粥来,还有一大碟山鸡片、一碟腊鱼。郭靖早就饿了,先前挂念着黄蓉伤势,并未觉得,此时略为宽怀,见到鸡鱼白粥,先吞了一口唾涎,轻轻拍拍黄蓉的手背,道:“蓉儿,起来吃粥。”黄蓉眼睁一线,微微摇头道:“我胸口疼得紧,不要吃。”瑛姑冷笑道:“有药给你止痛,却又疑神疑鬼。”黄蓉不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给我服。”那些丸药是陆乘风当日在归云庄上所赠,黄蓉一直放在怀内,洪七公与郭靖为欧阳风所伤后,都曾服过几颗,虽无疗伤起死之功,却大有止疼宁神之效。郭靖应了,解开她的衣囊,取了一粒出来。当黄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时,瑛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后来见到那朱红色的药丸,厉声道:“这便是九花玉露丸么?给我瞧瞧!”郭靖听她语气甚是怪异,不禁抬头望了她一眼,却见她眼中微露凶光,心中更奇,当下将一囊药丸尽数递给了她。瑛姑接了过来,但觉芳香扑鼻,闻到气息已是遍体清凉,双目凝视郭靖道:“这是桃花岛的丹药啊,你们从何处得来?快说,快说!”说到后来,声音已极是惨厉。黄蓉心中一动:“这女子研习奇门五行,难道跟我爹爹哪一个弟子有甚关系?”只听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岛主的女儿。”瑛姑一跃而起,喝道:“黄老邪的女儿?”双眼闪闪生光,两臂一伸一缩,作势就要扑上。黄蓉道:“靖哥哥,将那三只布囊还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们也不用领她的情。”郭靖将布囊取了出来,却迟迟疑疑的不肯递过去。黄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当真就死了。死又怎样?”郭靖从来不违黄蓉之意,只得将布囊放在桌上,泪水已在眼中滚来滚去。却见瑛姑望着窗外,又喃喃的叫道:“天啊,天啊!”突然走到隔室之中,背转身子,不知做些甚么。黄蓉道:“咱们走罢,我见了这女子厌烦得紧。”郭靖未答,瑛姑已走了回来,说道:“我研习术数,为的是要进入桃花岛。黄老邪的女儿已然如此,我再研习一百年也是无用。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你们走罢,把布囊拿去。”说着将一袋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对黄蓉道:“这九花玉露丸于你伤势有害,千万不可再服。伤愈之后一年之约可不要忘记。你爹爹毁了我一生,这里的饮食宁可喂狗,也不给你们吃。”说着将白粥鸡鱼都从窗口泼了出去。黄蓉气极,正欲反唇相讥,一转念间,扶着郭靖站起身来,用竹杖在地下细沙上写了三道算题:
  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罗、计都的“七曜九执天竺笔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按:即西洋数学中的纵数论);第三道是道“鬼谷算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按:这属于高等数学中的数论,我国宋代学者对这类题目钻研已颇精深。)
  她写下三道题目,扶着郭靖手臂,缓缓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门,回过头来,只见瑛姑手执算筹,凝目望地,呆呆出神。两人走入林中,郭靖将黄蓉背起,仍由她指点路径,一步步的向外走去。郭靖只怕数错脚步,不敢说话,直到出了林子,才问:“蓉儿,你在沙上画了些甚么?”黄蓉笑道:“我出三道题目给她。哼,半年之内,她必计算不出,叫她的花白头发全都白了。谁教她这等无礼?”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结下甚么仇啊?”黄蓉道:“我没听爹爹说过。”过了半晌,道:“她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儿,靖哥哥你说是么?”她心里隐隐猜疑:“莫非爹爹昔日与她有甚情爱纠缠之事?哼,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我爹爹却不要她。”
  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着你的题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会再追出来把布囊要回去啦。”黄蓉道:“不知布囊中写些甚么,只怕她未必安着好心,咱们拆开来瞧瞧。”郭靖忙道:“不,不!依着她的话,到了桃源再拆。”黄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看,但郭靖坚执不允,只得罢了。闹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跃上树顶四下眺望,不见铁掌帮徒众的踪迹,先放了一大半心,数声呼啸,小红马闻声驰到,不久双雕也飞临上空。两人甫上马背,忽听林边喊声大振,数十名铁掌帮众蜂涌而来。他们在树林四周守了半夜,听到郭靖呼啸,急忙追至,裘千仞却不在其内。郭靖叫道:“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劲,小红马犹如腾空而起,但觉耳旁风生,片刻之间已将帮众抛得无影无踪。
  小红马到午间已奔出百余里之遥。两人在路旁一个小饭铺中打尖,黄蓉胸口疼痛,只能喝半碗米汤。郭靖一问,知道当地已属桃源县管辖,忙取出白布小囊,拉断缝线,原来里面是一张地图,图旁注着两行字道:“依图中所示路径而行,路尽处系一大瀑布,旁有茅舍。到达时拆红色布囊。”郭靖更不耽搁,上马而行,依着地图所示奔出七八十里,道路愈来愈窄,再行八九里,道路两旁山峰壁立,中间一条羊肠小径,仅容一人勉强过去,小红马却已前行不得。郭靖只得负起黄蓉,留小红马在山边啃食野草,迈开大步径行入山。循着陡路上岭,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道路更窄,有些地方郭靖须得将黄蓉横抱了,两人侧着身子方能过去。这时正当七月盛暑,赤日炎炎,流火铄金,但路旁山峰插天,将骄阳全然遮去,倒也颇为清凉。
  又行了一阵,郭靖腹中饥饿,从怀中取出干粮炊饼,撕了几片喂在黄蓉嘴里,自己也不停步,边走边吃,吃完三个大炊饼,正觉唇干口渴,忽听远处传来隐隐水声,当即加快脚步。空山寂寂,那水声在山谷间激荡回响,轰轰汹汹,愈走水声愈大,待得走上岭顶,只见一道白龙似的大瀑布从对面双峰之间奔腾而下,声势甚是惊人。从岭上望下去,瀑布旁果有一间草屋。郭靖拣块山石坐下,取出红色布囊拆开,见囊内白纸上写道:“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
  郭靖看到“段皇爷”三字,吃了一惊,道:“段皇爷,那不是与你爹爹齐名的‘南帝’吗?”黄蓉本已极为疲累,听他说到“南帝”,心中一凛,道:“段皇爷?师父也说过他的伤只有段皇爷能治。我曾听爹爹说,段皇爷在云南大理国做皇帝,那不是……”想起云南与此处相隔万水千山,三日之间哪能到达,不禁胸中凉了,勉力坐起,倚在郭靖肩头,和他同看纸上之字:“此女之伤,当世唯段皇爷能救。彼多行不义,避祸桃源,外人万难得见,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故须假言奉师尊洪七公之命,求见皇爷禀报要讯,待见南帝亲面,以黄色布囊中之图交出。一线生机,尽悬于斯。”郭靖读毕,转头向着黄蓉,却见她蹙眉默然,即问:“蓉儿,段皇爷怎么多行不义了?为甚么求医是更犯大忌?渔樵耕读的毒手是甚么?”黄蓉叹道:“靖哥哥,你别当我聪明得紧,甚么事都知道。”郭靖一怔,伸手将她抱起,道:“好,咱们下去。”凝目远眺,只见瀑布旁柳树下坐着一人,头戴斗笠,隔得远了,那人在干甚么却瞧不清楚。一来心急,二来下岭路易走得多,不多时郭靖已背着黄蓉快步走近瀑布,只见柳树下那人身披蓑衣,坐在一块石上,正自垂钓。这瀑布水势湍急异常,一泻如注,水中哪里有鱼?纵然有鱼,又哪有余暇吞饵?看那人时,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一张黑漆漆的锅底脸,虬髯满腮,根根如铁,双目一动不动的凝视水中。郭靖见他全神贯注的钓鱼,不敢打扰,扶黄蓉倚在柳树上休息,自己过去瞧那瀑布中到底有甚么鱼。等了良久,忽见水中金光闪了几闪,那渔人脸现喜色,猛然间钓杆直弯下去,只见水底下一条尺来长的东西咬着钓丝,那物非鱼非蛇,全身金色,模样甚是奇特。郭靖大感诧异,不禁失声叫道:“咦,这是甚么?”便在这时,水中又钻出一条同样的金色怪鱼咬住钓丝,那渔人更是喜欢,用力握住钓杆不动。只见那钓杆愈来愈弯,眼见要支持不住,突然拍的一声,杆身断为两截。两条怪鱼吐出钓丝,在水中得意洋洋的游了几转,瀑布虽急,却冲之不动,转眼之间,钻进了水底岩石之下,再也不出来了。那渔人转过身来,圆睁怒目,喝道:“臭小子,老子辛辛苦苦的等了半天,偏生叫你这小贼来惊走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上前两步就要动武,不知忽地想起了甚么,终于强自克制,双手捏得骨节格格直响,满脸怒容。
  郭靖知道自己无意之中闯了祸,不敢回嘴,只得道:“大叔息怒,是小人不是,不知那是甚么怪鱼?”那渔人骂道:“你瞎了眼珠啦,这是鱼么?这是金娃娃。”郭靖被骂,也不恼怒,陪笑道:“请问大叔,甚么是金娃娃?”那渔人更是暴跳如雷,喝道:“金娃娃就是金娃娃,你这臭小贼罗唆甚么?”郭靖要恳他指点去见段皇爷的路径,哪敢轻易得罪,只是打拱作揖的赔不是。旁边黄蓉却忍不住了,插口道:“金娃娃就是金色的娃娃鱼。我家里便养着几对,有甚么希罕了?”那渔人听黄蓉说出“金娃娃”的来历,微感惊讶,骂道:“哼,吹得好大的气,家里养着几对!我问你,金娃娃干甚么用的?”黄蓉道:“有甚么用啊?我见它生得好看,叫起来呀呀呀的,好像小孩儿一般,就养着玩儿。”
  那渔人听她说得不错,脸色登时和缓,道:“女娃儿,你家里若是真养得有,那你就须赔我一对。”黄蓉道:“我干么要赔你?”渔人指着郭靖道:“我正好钓到一条,却给他莽莽撞撞的一声大叫,又惹出一条来,扯断了钓杆。这金娃娃聪明得紧,吃过了一次苦头,第二次休想再钓得着。不叫你赔叫谁赔?”黄蓉笑道:“就算钓着,你也只有一条。你钓到了一条,第二条难道还肯上钩?”渔人无言可对,搔搔头道:“那么赔我一条也是好的。”黄蓉道:“若是把一对金娃娃生生拆散,过不了三天,雌雄两条都会死的。”
  那渔人更无怀疑,忽地向她与郭靖连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的不是,求你送我一对成不成?”
  黄蓉微笑道:“你先得对我说,你要金娃娃何用?”那渔人迟疑了一阵,道:“好,就说给你听。我师叔是天竺国人,前几日来探访我师父,在道上捉得了一对金娃娃,十分欢喜。他说天竺国有一种极厉害的毒虫,为害人畜,难有善法除灭,这金娃娃却是那毒虫克星。他叫我喂养几日,待他与我师父说完话下山,再交给他带回天竺去繁殖,哪知道……”黄蓉接口道:“哪知道你一个不小心,让金娃娃逃入了这瀑布之中!”那渔人奇道:“咦,你怎知道?”黄蓉小嘴一撇,道:“那还不易猜。这金娃娃本就难养,我先前共有五对,后来给逃走了两对。”那渔人双眼发亮,脸有喜色,道:“好姑娘,给我一对,你还剩两对哪。否则师叔怪罪起来,我可担当不起。”黄蓉笑道:“送你一对,那也没甚么大不了,可是你先前干么这样凶啊?”那渔人又是笑又是急,只说:“唉,是我这么莽撞脾气不好,当真要好好改才是。好姑娘,你府上在哪里?我跟你去取,好不好?这里去不远罢?”黄蓉轻轻叹了口气道:“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三四千里路是有的。”
  那渔人吃了一惊,根根虬髯竖了起来,喝道:“小丫头,原来是在消遣老爷。”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就要往黄蓉头上捶将下去,只是见她年幼柔弱,这一拳怕打死了她,拳在空中,迟迟不落。郭靖早已抢在旁边,只待他拳劲一发,立时抓他手腕。黄蓉笑道:“急甚么?我早想好了主意。靖哥哥,你呼白雕儿来罢。”郭靖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呼雕。那渔人听他喉音一发,山谷鸣响,中气极是充沛,不禁暗暗吃惊:“适才幸好未曾动手,否则怕要吃这小子的亏。”
  过不多时,双雕循声飞至。黄蓉剥了块树皮,用针在树皮背后刺了一行字道:“爹爹:我要一对金娃娃,叫白雕带来罢。女蓉叩上。”郭靖大喜,割了二条衣带,将树皮牢牢缚在雄雕足上。黄蓉向双雕道:“到桃花岛,速去速回。”郭靖怕双雕不能会意,手指东方,连说了三声“桃花岛”。双雕齐声长鸣,振翼而起,在天空盘旋一周,果然向东而去,片刻之间已隐没云中。那渔人惊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喃喃的道:“桃花岛,桃花岛?黄药师黄老先生是你甚么人?”黄蓉傲然道:“是我爹爹,怎么啦?”那渔人道:“啊!”却不接话。黄蓉道:“数日之间,我的白雕儿会把金娃娃带来,不太迟罢?”那渔人道:“但愿如此。”望着靖蓉二人上下打量,眼中满是怀疑神色。郭靖打了一躬道:“不曾请教大叔尊姓大名。”那渔人不答,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甚么?是谁教你们来的?”郭靖恭恭敬敬的道:“晚辈有事求见段皇爷。”他原想依瑛姑柬帖所示,说是奉洪七公之命而来,但明明是撒谎的言语,终究说不出口。那渔人厉声道:“我师父不见外人,你们找他干么?”依郭靖本性,就要实说,但又恐因此见南帝不着,误了黄蓉性命,说不得,只好权且骗他一骗,正要开言,那渔人见他神色不定,黄蓉容颜憔悴,已猜到了七八分,喝道:“你们想要我师父治病,是不是?”郭靖被他喝破心事,哪里还能隐瞒,只得点头称是,心中又急又悔,只恨没能抢先撒谎。那渔人大声道:“见我师父,再也休想。我拚着受师父师叔责骂,也不要你们甚么金娃娃、银娃娃啦,快快下山去罢!”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无丝毫转圜余地,只把郭靖听得呆了半晌,倒抽凉气,过了好一阵,上前躬身行礼道:“这位受伤求治的是桃花岛黄岛主的爱女,现下是丐帮的帮主,务求大叔瞧着黄岛主与洪帮主两位金面,指点一条明路,引我们拜见段皇爷。”那渔人听到“洪帮主”三字,脸色稍见和缓,摇头道:“这位小姑娘是丐帮帮主?我可不信。”郭靖指着黄蓉手中的竹杖道:“这是丐帮帮主的打狗棒,想来大叔必当识得。”那渔人点了点头道:“那么九指神丐是你们甚么人?”郭靖道:“正是我们两人的恩师。”那渔人“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你们来找我师父,那是奉九指神丐之命的了?”郭靖迟疑未答,黄蓉忙接口道:“正是。”那渔人低头沉吟,自言自语:“九指神丐与我师父交情非比寻常,这事该当如何?”黄蓉心想,乘他犹豫难决之际,快下说辞,又道:“师父命我们求见段皇爷,除了请他老人家疗伤,尚有要事奉告。”那渔人突然抬起头来,双目如电,逼视黄蓉,厉声道:“九指神丐叫你们来求见‘段皇爷’?”黄蓉道:“是啊!”那渔人又追问一句:“当真是‘段皇爷’,不是旁人?”黄蓉知道其中必有别情,可是无法改口,只得点了点头。那渔人走上两步,大声喝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了!”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死了?”那渔人道:“段皇爷离此尘世之时,九指神丐就在他老人家的身旁,岂有再命你们来拜见段皇爷之理?你们受谁指使?到此有何阴谋诡计?快快说来。”说着又踏前一步,左手一拂,右手横里来抓黄蓉肩头。郭靖见他越逼越近,早有提防,当他右手离黄蓉身前尺许之际,左掌圆劲,右掌直势,使招“见龙在田”,挡在黄蓉身前。这一招纯是防御,却是在黄蓉与渔人之间布了一道坚壁,敌来则挡,敌不至则消于无形。那渔人见他虽然出掌,但势头斜向一边,并非对自己进击,心中微感诧异,五指继续向黄蓉左肩抓去,又进半尺,突然与郭靖那一招劲道相遇,只感手臂剧痛,胸口微微发热,这一抓立时被反弹出来。他只怕郭靖乘势进招,急忙跃开,横臂当胸,心道:“当年听洪七公与师父谈论武功,这正是他老人家的降龙十八掌功夫,那么这两个少年确是他的弟子,倒也不便得罪。”只见郭靖拱了拱手,神色甚是谦恭,这一招虽是他占了上风,但无半点得意之色,心中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说道:“两位虽是九指神丐的弟子,可是此行却非奉他老人家之命而来,是也不是?”郭靖不知他如何猜到,但既被说中,无法抵赖,只得点了点头。那渔人脸上已不似先前凶狠,说道:“纵然九指神丐自身受伤至此,小可也不能送他老人家上山去见家师。区区下情,两位见谅。”黄蓉道:“当真连我师父也不能?”那渔人摇头道:“不能!打死我也不能!”黄蓉心中琢磨:“他明说段皇爷是他师父,可是又说段皇爷已经死了,又说死时洪恩师就在他的身旁,这中间许多古怪之处,却是叫人难以索解。”寻思:“他师父在这山上,那是一定的了,管他是不是段皇爷,我们总得见上一见。”抬头仰视,只见那山峰穿云插天,较之铁掌山的中指峰尤高数倍,山石滑溜,寸草不生,那片大瀑布恰如从空而降,实无上山之路,心想:“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一片水才真是天上来呢。”
  她目光顺着瀑布往下流动,心中盘算上山之策,突然眼前金光闪烁,水底有物游动。她慢慢走到水边,定睛瞧去,只见一对金娃娃钻在山石之中,两条尾巴却在外面乱晃,忙向郭靖招手,叫他过来观看。
  郭靖“啊”的一声,道:“我下去捉上来。”黄蓉道:“唏!那不成,水这么急,怎站得住足?别发傻啦。”郭靖却想:“我若冒险将这对怪鱼捉到送给渔人,当能动他之心,引我们去见他师父。否则的话,难道眼睁睁瞧着蓉儿之伤无人疗治?”他知黄蓉必会阻拦,当下一语不发,也不除衣裤鞋袜,涌身就往瀑布中跳落。黄蓉急叫:“靖哥哥!”站起身来,立足不定,摇摇欲倒。那渔人也是大吃一惊,伸手扶她站稳了,立即奔向茅屋,似欲去取物来救郭靖。黄蓉坐回石上,看郭靖时,只见他稳稳站定水底,一任瀑布狂冲猛击,身子竟未摇晃,慢慢弯腰去捉那对金娃娃。但见他一手一条,已握住了金娃娃的尾巴轻轻向外拉扯,只恐弄伤了怪鱼,不敢使力,岂知那金娃娃身上全是粘液,滑腻异常,几下扭动,挣脱了郭靖掌握,先后窜入石底。郭靖急抢时,却哪里来得及,刹那间影踪不见。黄蓉失声低呼,忽听背后一人大声惊叫,回过头来,见那渔人已站在自己身后,左肩上扛了一艘黑黝黝的小船,右手握着两柄铁桨,想是要下水去救人。郭靖双足使劲,以“千斤坠”功夫牢牢站稳石上,恰以中流砥柱,屹立不动,闭气凝息,伸手到怪鱼遁入的那大石底下用力一抬,只感那石微微摇动,心中大喜,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飞龙在天”,双掌向上猛举,水声响处,那巨石竟被他抬了起来。他变招奇速,巨石一起,立时一招“潜龙勿用”横推过去,那巨石受水力与掌力夹击,擦过他身旁,蓬蓬隆隆,滚落下面深渊中去了,响声在山谷间激荡发出回音,轰轰然良久不绝。只见他双手高举,一手抓住一只金娃娃,一步一步从瀑布中上来。瀑布日夜奔流,年深月久,在岩石间切了一道深沟,约有二丈来高。那渔人见郭靖站在沟底,哪里跳得上来,于是垂下铁桨,想要让他握住,吊将上来。但郭靖手中握着怪鱼,只怕一松手又被滑脱逃去,当下在水底凝神提气,右足一点,身子斗然间从瀑布中钻出,跟着左足在深沟边上横里一撑,人已借力跃到岸上。黄蓉虽和他相聚日久,却不料他功力已精进如此,见他在水底定身抬石、闭气捉鱼,视瀑布的巨力冲击俨若无物,心中又惊又喜。其实郭靖为救黄蓉,乃是豁出了性命甘冒大险,待得出水上岸,回头见那瀑布奔腾而去,水沫四溅,不由得目眩心惊,自己也不信适才居然有此刚勇下水。那渔人更是惊佩无已,知道若非气功、轻功、外功俱臻上乘,别说捉鱼,一下水就给瀑布冲入下面深渊去了。
  两尾金娃娃在郭靖掌中翻腾挣扎,哇哇而叫,宛如儿啼。郭靖笑道:“怪不得叫作娃娃鱼,果然像小孩儿哭叫一般。”伸手交给渔人。那渔人喜上眉梢,放下铁桨,正要接过,忽然心中一凛,缩回手去,说道:“你抛回水里去罢,我不能要。”郭靖奇道:“干么?”渔人道:“我收了金娃娃,仍是不能带你去见我师父。受惠不报,难道不敬天下英雄耻笑?”郭靖一呆,正色道:“大叔坚执不允携带,必有为难之处,晚辈岂敢勉强?区区一对鱼儿,说得上甚么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说着将鱼儿送到渔人手中。那渔人伸手接了,神色间颇为过意不去。郭靖转头向黄蓉道:“蓉儿,常言道死生有命,寿算难言,你的伤若是当真不治,阴世路上,总是有你靖哥哥陪着就是了。咱们走罢!”黄蓉听他真情流露,不禁眼圈一红,但心中已有算计,向渔人道:“大叔,你既不肯指点,那也罢了,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若不说,我可是死不瞑目。”渔人道:“甚么?”黄蓉道:“这山峰光滑如镜,无路可上,你若肯送我们上山,却又有甚么法子?”那渔人心想:“若不是我携带,他们终究难以上山,这一节说也无妨。”于是说道:“说难是难,说易却也容易得紧。从右首转过山角,已非瀑布,乃是一道急流,我坐在这铁舟之中,扳动铁桨,在急湍中逆流而上,一次送一人,两次就送两人上去。”
  黄蓉道:“啊,原来如此。告辞了!”站起身来,扶着郭靖转身就走。郭靖一拱手,不再言语。那渔人见二人下山,只怕金娃娃逃走,飞奔到茅舍中去安放。黄蓉道:“快抢铁舟铁桨,转过山角下水!”郭靖一怔,道:“这……这不大好罢?”黄蓉道:“好,你爱做君子,那就做君子罢!”“救蓉儿要紧,还是做正人君子要紧?”瞬息之间,这念头在脑海中连闪几次,一时沉吟难决,却见黄蓉已快步向上而行,这时哪里还容得他细细琢磨,不由自主的举起铁舟,急奔转过山角,喝一声:“起!”用力掷入瀑布的上游。铁舟一经掷出,他立即抢起铁桨,挟在左腋之下,右手横抱黄蓉,只见铁舟已顺着水流冲到跟前,同时听到耳后暗器声响,当即低头让过暗器,涌身前跃,双双落入舟中。一枚暗器打中黄蓉背心,给背囊中包着的软猬甲弹开。这时水声轰轰,只听得那渔人高声怒吼,已分辨不出他叫些什么,眼见铁舟随着瀑布即将流至山石边缘,若是冲到了边缘之外,这一泻如注,自非摔得粉身碎骨不可,郭靖左手铁桨急忙挥出,用力一扳,铁舟登时逆行了数尺。他右手放下黄蓉,铁桨再是一扳,那舟又向上逆行了数尺。
  那渔人站在水旁戟指怒骂,风声水声中隐隐听到甚么“臭丫头!”“小贱人!”之声,黄蓉嘻嘻而笑,道:“他仍当你是好人,净是骂我。”郭靖全神贯注的扳舟,哪里听到她说话,双膀使力,挥桨与激流相抗。那铁舟翘起了头鼓浪逆行。此处水流虽不如瀑布般猛冲而下,却也极是急促,郭靖划得面红气促,好几次险些给水冲得倒退下去,到后来水势略缓,他又悟到了用桨之法,以左右互搏的心法,双手分使“神龙摆尾”那一招。每一桨出去,都用上降龙十八掌的刚猛之劲,掌力直透桨端,左一桨“神龙摆尾”,右一桨“神龙摆尾”,把铁舟推得宛似顺水而行一般。黄蓉赞道:“就是让那渔人来划,也未必能有这么快!”又行一阵,划过两个急滩,一转弯,眼前景色如画,清溪潺潺,水流平稳之极,几似定住不动。那溪水宽约丈许,两旁垂柳拂水,绿柳之间夹植着无数桃树,若在春日桃花盛开之时,想见一片锦绣,繁华耀眼。这时虽无桃花,但水边生满一丛丛白色小花,芳香馥郁。靖蓉二人心旷神怡,料想不到这高山之巅竟然别有一番天地。溪水碧绿如玉,深难见底,郭靖持住桨柄顶端,将铁桨竖直下垂,想探知溪底究有多深,突然间一股大力冲到,他未曾防备,铁桨几欲脱手,原来溪面水平如镜,底下却有一股无声的激流。
  那铁舟缓缓向前驶去,绿柳丛间时有飞鸟鸣啭。黄蓉叹道:“若是我的伤难以痊可,那就葬身此处,不再下去了。”郭靖正想说几句话相慰,铁舟忽然钻入了一个山洞。洞中香气更浓,水流却又湍急,只听得一阵嗤嗤之声不绝。郭靖道:“那是甚么声音?”黄蓉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眼前斗亮,铁舟已然出洞,两人不禁同声喝彩:“好!”原来洞外是个极大的喷泉,高达二丈有余,奔雪溅玉,一条巨大的水柱从石孔中直喷上来,飞入半空,嗤嗤之声就是从喷泉发出。那溪水至此而止,这喷泉显是下面溪水与瀑布的源头了。郭靖扶着黄蓉上了岸,将铁舟拉起放在石上,回过头来,却见水柱在太阳照耀下映出一条眩目奇丽的彩虹。当此美景,二人纵有百般赞美之意,却也不知说甚么话好,只是手携着手,并肩坐在石上,胸中一片明净,再无别念,看了半晌,忽听得彩虹后传出一阵歌声。
  只听他唱的是个“山坡羊”的曲儿:
  “城池俱坏,英雄安在?云龙几度相交代?想兴衰,苦为怀。唐家才起隋家败,世态有如云变改。疾,也是天地差!迟,也是天地差!”
  那“山坡羊”小曲于宋末流传民间,到处皆唱,调子虽一,曲词却随人而作,何止千百?惟语句大都俚俗。黄蓉听得这首曲子感慨世事兴衰,大有深意,心下暗暗喝彩。只见唱曲之人从彩虹后转了出来,左手提着一捆松柴,右手握着一柄斧头,原来是个樵夫。黄蓉立时想起瑛姑柬帖中所云:“若言求医,更犯大忌,未登其堂,已先遭渔樵耕读之毒手矣。”当时不明“渔樵耕读”四字说的是甚么,现下想来,捉金娃娃的是个渔人,此处又见樵子,那么渔樵耕读想来必是段皇爷手下的四个弟子或亲信了,不禁暗暗发愁:“闯过那渔人一关已是好不容易。这樵子歌声不俗,瞧来决非易与。那耕读二人,又不知是何等人物?”只听那樵子又唱道:
  “天津桥上,凭栏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他慢慢走近,随意向靖、蓉二人望了一眼,宛如不见,提起斧头便在山边砍柴。黄蓉见他容色豪壮,神态虎虎,举手迈足间似是大将军有八面威风。若非身穿粗布衣裳而在这山林间樵柴,必当他是个叱咤风云的统兵将帅,心中一动:“师父说南帝段皇爷是云南大理国的皇帝,这樵子莫非是他朝中猛将?只是他歌中词语,却何以这般意气萧索?”又听他唱道: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当听到最后两句,黄蓉想起父亲常道:“甚么皇帝将相,都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不禁喝了声彩:“好曲儿!”那樵子转过身来,把斧头往腰间一插,问过:“好?好在哪里?”黄蓉欲待相答,忽想:“他爱唱曲,我也来唱个,‘山坡羊’答他。”当下微微一笑,低头唱道: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她料定这樵子是个随南帝归隐的将军,昔日必曾手绾兵符,显赫一时,是以她唱的这首曲中极赞粪土功名、山林野居之乐,其实她虽然聪明伶俐,毕竟不是文人学士,能在片刻之间便作了这样一首好曲子出来。她在桃花岛上时曾听父亲唱过此曲,这时但将最后两句改了几个字,以推崇这樵子当年富贵时的功业。只是她伤后缺了中气,声音未免过弱。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首小曲儿果然教那樵子听得心中大悦,他见靖、蓉二人乘铁舟、挟铁桨溯溪而上,自必是山下那渔人所借的舟桨,心旷神怡之际,当下也不多问,向山边一指,道:“上去罢!”
  只见山边一条手臂粗细的长藤,沿峰而上。靖、蓉二人仰头上望,见山峰的上半截隐入云雾之中,不知峰顶究有多高。两人所唱的曲子,郭靖听不懂一半,听那樵子放自己上去,实不明是何原因,只怕他又起变卦,当下更不打话,背起黄蓉,双手握着长藤,提气而上。他双臂交互攀援,爬得甚是迅捷,片刻之间,离地已有十余丈,隐隐听得那樵子又在唱曲,甚么“……当时纷争今何处?赢,都变作土!输,都变作土!”
  黄蓉伏在他背上笑道:“靖哥哥,依他说,咱们也别来求医啦。”郭靖愕然,问道:“怎么?”黄蓉道:“反正人人都是要死的,治好了,都变作土!治不好,都变作土!”郭靖道:“呸,别听他的。”黄蓉轻轻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随着黄蓉低宛的歌声,两人已钻入云雾之中,放眼白茫茫一片,虽当盛暑,身上却已颇感寒意。黄蓉叹道:“眼前奇景无数,就算治不好,也不枉了一场奔波。”郭靖道:“蓉儿,你别再说死啦活啦,成不成?”黄蓉低低一笑,在他头颈中轻轻吹气。郭靖只感颈中又热又痒,叫道:“你再胡闹!我一个失手,两个儿一齐摔死。”黄蓉笑道:“好啊,这次可不是我说死啦活啦!”郭靖一笑,无话可答,愈爬愈快,突见那长藤向前伸,原来已到了峰顶,刚踏上平地,猛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似是山石崩裂,又听得牛鸣连连,接着一个人大声吆喝。郭靖奇道:“这么高的山上也有牛,可当真怪了!”负着黄蓉,循声奔去。黄蓉道:“渔樵耕读么,耕田就得有牛。”
  一言甫毕,只见山坡上一头黄牛昂首□鸣,所处形势却极怪异。那牛仰天卧在一块岩石上,四足挣扎,站不起来,那石摇摇欲堕,下面一人摆起了丁字步,双手托住岩石,只要一松手,势必连牛带石一起跌入下面深谷。那人所站处又是一块突出的悬岩,无处退让,纵然舍得那牛不要,但那岩石压将下来,不是断手,也必折足。瞧这情势,必是那牛爬在坡上吃草,失足跌将下来,撞松岩石,那人便在近处,抢着托石救牛,却将自己陷入这狼狈境地。黄蓉笑道:“适才唱罢‘山坡羊’,转眼又见‘山坡牛’!”
  那山峰顶上是块平地,开垦成二十来亩山田,种着禾稻,一柄锄头抛在田边,托石之人上身赤膊,腿上泥污及膝,显见那牛跌下时他正在耘草。黄蓉放眼察看,心中琢磨:“此人自然是渔樵耕读中的‘耕’了。这头牛少说也有三百斤上下,岩石的份量瞧来也不在那牛之下,虽有一半靠着山坡,但那人稳稳托住,也算得是神力惊人。”郭靖将她往地下一放,奔了过去。黄蓉急叫:“慢来,别忙!”但郭靖救人要紧,挨到农夫身边,蹲下身去举手托住岩石,道:“我托着,你先去将牛牵开!”那农夫手上斗轻,还不放心郭靖有偌大力气托得起黄牛与大石,当下先松右手,侧过身子,左手仍然托在石底。郭靖脚下踏稳,运起内劲,双臂向上奋力挺举,大石登时高起尺许,那农夫左手也就松了。
  他稍待片刻,见那大石并不压将下来,知道郭靖尽可支撑得住,这才弯腰从大石下钻过,跃上山坡,要去牵开黄牛,不自禁向郭靖望了一眼,瞧瞧这忽来相助之人却是何方英雄,一瞧之下,不由得大为诧异,但见他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实无惊人之处,双手托着黄牛大石,却又显得并不如何吃力。那农夫自负膂力过人,看来这少年还远在自己之上,不觉大起疑心,再向坡下望去,见一个少女倚在石旁,神情委顿,似患重病,怀疑更甚,向郭靖道:“朋友,到此何事?”郭靖道:“求见尊师。”那农夫道:“为了何事?”郭靖一怔,还未回答,黄蓉侧身叫道:“你快牵牛下来,慢慢再问不迟。他一个失手,岂不连人带牛都摔了下去?”那农夫心想:“这二人来求见师父,下面两位师兄怎无响箭射上?若是硬闯两关,武功自然了得。这时正好乘他松手不得,且问个明白。”于是又问:“来求我师父治病?”郭靖心道:“反正在下面已经说了,也就不必瞒他。”当下点点头。那农夫脸色微变,道:“我先去问问。”说着也不去牵牛,从坡上跃下地来。郭靖大叫:“喂,你快先帮我把大石??开再说!”那农夫笑道:“片刻即回。”
  黄蓉见这情状,早已猜知那农夫心意,存心要耗却郭靖的气力,待他托着大石累到精疲力尽,再来援手,那时要撵二人下山,可说易如反掌,只恨自己伤后力气全失,无法相助推开大石,但见那农夫飞步向前奔去,不知到何时才再回来,心中又气又急,叫道:“喂,大叔,快回来。”那农夫停步笑道:“他力气很大,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黄蓉心中更怒,暗道:“靖哥哥好意相救,你却叫他钻进圈套,竟说要他托个一时三刻。我且想个甚么法儿也来损你一下。”眉尖微蹙,早有了主意,叫道:“大叔,你要去问过尊师,那也该当。这里有一封信,是家师洪七公给尊师的,相烦带去。那农夫听得洪七公名字,“咦”了一声,道:“原来姑娘是九指神丐弟子。这位小哥也是洪老前辈门下的吗?难怪恁地了得。”说着走近来取信。
  黄蓉点头道:“嘿,他是我师哥,也不过有几百斤蛮力,说到武功,可远远及不上大叔了。”慢慢打开背囊,假装取信,却先抖出那副软猬甲来,回头向郭靖望了一眼,脸露惊惶神色,叫道:“啊哟,不好,他手掌要烂啦,大叔,快想法儿救他一救。”那农夫一怔,随即笑道:“不碍事。信呢?”伸手只待接信。黄蓉急道:“你不知道,我师哥正在练劈空掌,两只手掌昨晚浸过醋,还没散功,压得久了,手掌可就毁啦。”她在桃花岛时曾跟父亲练过劈空掌,知道练功的法门。那农夫虽不会这门功夫,但他是名家弟子,见闻广博,知道确有此事,心想:“若是无端端伤了九指神丐的弟子,不但师父必定怪罪,我心中可也过意不去,何况他又是好意出手救我。只是不知道这小姑娘的话是真是假,只怕她行使诡计,却是骗我去放他下来。”黄蓉见他沉吟未决,拿起软猬甲一抖,道:“这是桃花岛至宝软猬甲,刀剑不损,请大叔去给他垫在肩头,再将大石压上,那么他既走不了,身子又不受损,岂非两全其美?否则你毁了他的手掌,我师父岂肯干休?定会来找你师父算帐。”那农夫倒也听见过软猬甲的名字,将信将疑的接过手来。黄蓉见他脸上仍有不信之色,道:“我师父教我,不可对人说谎,怎敢欺骗大叔?大叔若是不信,便在这甲上砍几刀试试。”那农夫见她脸上一片天真无邪,心道:“九指神丐是前辈高人,言如金玉,我师父提到时向来十分钦佩。瞧这小姑娘模样,确也不是撒谎之人。”只是为了师父安危,丝毫不敢大意,从腰间拔出短刀,在软猬甲上砍了几刀,那甲果然纹丝不伤,真乃武林异宝,这时再无怀疑,道:“好,我去给他垫在肩头就是。”他哪知黄蓉容貌冰雪无邪,心中却是鬼计多端,当下拿着软猬甲,挨到郭靖身旁,将甲披在他的右肩,双手托住大石,臂上运劲,挺起大石,说道:“你松手罢,用肩头抗住。”黄蓉扶着山石,凝目瞧着二人,眼见那农夫托起大石,叫道:“靖哥哥,飞龙在天!”郭靖只觉手上一松,又听得黄蓉呼叫,更无余暇去想,立时右掌前引,左掌从右手腕底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飞龙在天”,人已跃在半空,右掌复又翻到左掌之前,向前一扑,落在黄蓉身旁,那软猬甲兀自稳稳的放在肩头,只听那农夫破口大骂,回头看时,又见他双手上举,托着大石动也不能动了。
  黄蓉极是得意,道:“靖哥哥,咱们走罢。”回头向那农夫道:“你力气很大,托个一时三刻不会出乱子,放心好啦。”那农夫骂道:“小丫头,使这勾当算计老子!你说九指神丐言而有信,哼,他老人家一世英名,都让你这小丫头给毁了。”黄蓉笑道:“毁甚么啊?师父叫我不能撒谎,可是我爹爹说骗骗人没甚么大不了。我爱听爹爹的话,我师父可拿我没法子。”那农夫怒道:“你爹爹是谁?”黄蓉道:“咦,我不是给你试过软猬甲么?”那农夫大骂:“该死,该死!原来鬼丫头是黄老邪的鬼女儿。我怎么这生胡涂?”

  黄蓉笑道:“是啊,我师父言出如山,他是从来不骗人的。这件事难学得紧,我也不想学他。我说,还是我爹爹教得对呢!”说着格格而笑,牵着郭靖的手径向前行。

  注:散曲发源于北宋神宗熙宁、元丰年间,宋金时即已流行民间。惟本回樵子及黄蓉所唱“山坡羊”为元人散曲,系属晚出。

 

 

第三十回 一灯大师

  两人顺着山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时,山路就到了尽头,前面是条宽约尺许的石梁,横架在两座山峰之间,云雾笼罩,望不见尽处。若是在平地之上,尺许小径又算得了甚么,可是这石梁下临深谷,别说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胆战心惊。黄蓉叹道:“这位段皇爷藏得这么好,就算谁和他有泼天仇恨,找到这里,也已先消了一半气。”郭靖道:“那渔人怎么说段皇爷已不在尘世了?可好教人放心不下。”黄蓉道:“这也当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样,不像是在撒谎,又说咱们师父是亲眼见段皇爷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只是有进无退。”蹲低身子背起黄蓉,使开轻功提纵术,走上石梁。石梁凹凸不平,又加终年在云雾之中,石上溜滑异常,走得越慢,反是越易倾跌。郭靖提气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黄蓉叫道:“小心,前面断了。”郭靖也已看到那石梁忽然中断,约有七八尺长的一个缺口,当下奔得更快,借着一股冲力,飞跃而起。黄蓉连经凶险,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飞得可没白雕儿稳呢。”
  奔一段,跃过一个缺口,接连过了七个断崖,眼见对面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听书声朗朗,石梁已到尽头,可是尽头处却有一个极长缺口,看来总在一丈开外,缺口彼端盘膝坐着一个书生,手中拿了一卷书,正自朗诵。那书生身后又有一个短短的缺口。郭靖止步不奔,稳住身子,登感不知所措:“若要纵跃而过,原亦不难,只是这书生占住了冲要,除了他所坐之处,别地无可容足。”于是高声说道:“晚辈求见尊师,相烦大叔引见。”那书生摇头晃脑,读得津津有味,于郭靖的话似乎全没听见。郭靖提高声音再说一遍,那书生仍是充耳不闻。郭靖低声道:“蓉儿,怎么办?”
  黄蓉蹙眉不答,她一见那书生所坐的地势,就知此事甚为棘手,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动上手即判生死,纵然郭靖获胜,但此行是前来求人,如何能出手伤人?见那书生全不理睬,不由得暗暗发愁,再听他所读的原来是一部最平常不过的“论语”,只听他读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读得兴高采烈,一诵三叹,确似在春风中载歌载舞,喜乐无已。黄蓉心道:“要他开口,只有出言相激。”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论语’纵然读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义,也是枉然。”那书生愕然止读,抬起头来,说道:“甚么微言大义,倒要请教。”黄蓉打量那书生,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头戴逍遥巾,手挥折叠扇,颏下一丛漆黑的长须,确是个饱学宿儒模样,于是冷笑道:“阁下可知孔门弟子,共有几人?”那书生笑道:“这有何难?孔门弟子三千,达者七十二人。”黄蓉问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几人,少年几人?”那书生愕然道:“‘论语’中未曾说起,经传中亦无记载。”黄蓉道:“我说你不明经书上的微言大义,岂难道说错了?刚才我明明听你读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两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你这般学而不思,嘿,殆哉,殆哉!”那书生听她这般牵强附会的胡解经书,不禁哑然失笑,可是心中也暗服她的聪明机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满腹诗书,佩服佩服。你们要见家师,为着何事?”
  黄蓉心想:“若说前来求医,他必多方留难。可是此话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读‘论语’,我且掉几句孔夫子的话来搪塞一番。”于是说道:“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那书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说道:“好,好,我出三道题目考考你,若是考得出,那就引你们去见我师父。倘有一道不中式,只好请两位从原路回去了。”黄蓉道:“啊哟,我没读过多少书,太难的我可答不上来。”那书生笑道:“不难,不难。我这里有一首诗,说的是在下出身来历,打四个字儿,你倒猜猜看。”黄蓉道:“好啊,猜谜儿,这倒有趣,请念罢!”那书生捻须吟道:“六经蕴籍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黄蓉伸了伸舌头,说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书生一笑接吟:“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点累累大如斗,却掩半床无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黄蓉心道:“‘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瞧你这等模样,必是段皇爷当年朝中大臣,随他挂冠离朝,归隐山林,这又有何难猜?”便道:“‘六’字下面一个‘一’一个‘十’,是个‘辛’字。‘杏’字上加横、下去‘口’,是个‘未’字。半个‘床’字加‘大’加一点,是个‘状’字。‘完’挂冠,是个‘元’字。辛未状元,失敬失敬,原来是位辛未科的状元爷。”那书生一呆,本以为这字谜颇为难猜,纵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这窄窄的石梁之上,那少年武功再高,只怕也难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难而退,乖乖的回去,岂知黄蓉竟似不加思索,随口而答,不由得惊讶异常,心想这女孩儿原来绝顶聪明,倒不可不出个极难的题目来难难她,四下一望,见山边一排棕榈,树叶随风而动,宛若挥扇,他是状元之才,即景生情,于是摇了摇手中的折叠扇,说道:“我有一个上联,请小姑娘对对。”黄蓉道:“对对子可不及猜谜儿有趣啦,好罢,我若不对,看来你也不能放我们过去,你出对罢。”
  那书生挥扇指着一排棕榈道:“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这上联既是即景,又隐然自抬身分。
  黄蓉心道:“我若单以事物相对,不含相关之义,未擅胜场。”游目四顾,只见对面平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庙前有一个荷塘,此时七月将尽,高山早寒,荷叶已然凋了大半,心中一动,笑道:“对子是有了,只是得罪大叔,说来不便。”那书生道:“但说不妨。”黄蓉道:“你可不许生气。”那书生道:“自然不气。”黄蓉指着他头上戴的逍遥巾道:“好,我的下联是:‘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
  这下联一说,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不但对仗工整,而且敏捷之至。”郭靖见那莲梗撑着一片枯凋的荷叶,果然像是个独脚鬼戴了一顶逍遥巾,也不禁笑了起来。黄蓉笑道:“别笑,别笑,一摔下去,咱俩可成了两个不戴逍遥巾的小鬼啦!”那书生心想:“寻常对子是定然难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个绝对。”猛然想起少年时在塾中读书之时,老师曾说过一个绝对,数十年来无人能对得工整,说不得,只好难她一难,于是说道:“我还有一联,请小姑娘对个下联:‘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黄蓉听了,心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个王字,原是十分难对。只可惜这是一个老对,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爹爹当年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早就对出来了。我且装作好生为难,逗他一逗。”于是皱起了眉头,作出愁眉苦脸之状。那书生见难倒了她,甚是得意,只怕黄蓉反过来问他,于是说在头里:“这一联本来极难,我也对不工稳。不过咱们话说在先,小姑娘既然对不出,只好请回了。”
  黄蓉笑道:“若说要对此对,却有何难?只是适才一联已得罪了大叔,现在这一联是一口气要得罪渔、樵、耕、读四位,是以说不出口。”那书生不信,心道:“你能对出已是千难万难,岂能同时又嘲讽我师兄弟四人?”说道:“但求对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黄蓉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这下联是:‘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那书生大惊,站起身来,长袖一挥,向黄蓉一揖到地,说道:“在下拜服。”黄蓉回了一礼,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机要阻我们上山,这下联原也难想。”
  原来当年黄药师作此对时,陈玄风、曲灵风、陆乘风、冯默风四弟子随侍在侧,黄药师以此与四弟子开个玩笑。其时黄蓉尚未出世,后来听父亲谈及,今日却拿来移用到渔、樵、耕、读四人身上。那书生哼了一声,转身纵过小缺口,道:“请罢。”郭靖站着静听两人赌试文才,只怕黄蓉一个回答不出,前功尽弃,待见那书生让道,心中大喜,当下提气跃过缺口,在那书生先前坐处落足一点,又跃过了最后那小缺口。那书生见他负了黄蓉履险如夷,心中也自叹服:“我自负文武双全,其实文不如这少女,武不如这少年,惭愧啊惭愧。”侧目再看黄蓉,只见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儿折服了一位饱学的状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悦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别太得意了!”于是说道:“姑娘文才虽佳,行止却是有亏。”黄蓉道:“倒要请教。”那书生道:“‘孟子’书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瞧姑娘是位闺女,与这位小哥并非夫妻,却何以由他负在背上?孟夫子只说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没有掉在水里,又非这小哥的嫂子,这样背着抱着,实是大违礼教。”
  黄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别人总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陆乘风陆师哥这么说,这位状元公又这么说。”当下小嘴一扁,说道:“孟夫子最爱胡说八道,他的话怎么也信得的?”那书生怒道:“孟夫子是大圣大贤,他的话怎么信不得?”黄蓉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那书生越想越对,呆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首诗是黄药师所作,他非汤武、薄周孔,对圣贤传下来的言语,挖空了心思加以驳斥嘲讽,曾作了不少诗词歌赋来讽刺孔孟。孟子讲过一个故事,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讨残羹冷饭,又说有一个人每天要偷邻家一只鸡。黄药师就说这两个故事是骗人的。这首诗最后两句言道:战国之时,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辅佐王室,却去向梁惠王、齐宣王求官做?这未免是大违于圣贤之道。
  那书生心想:“齐人与攘鸡,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后这两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下,亦难自辩。”又向黄蓉瞧了一眼,心道:“小小年纪,怎恁地精灵古怪?”当下不再言语,引着二人向前走去。经过荷塘之时,见到塘中荷叶,不禁又向黄蓉一望。黄蓉噗哧一笑,转过头去。
  那书生引二人走进庙内,请二人在东厢坐了,小沙弥奉上茶来。那书生道:“两位稍候,待我去禀告家师。”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脱身不得,请大叔先去救了他。”那书生吃了一惊,飞奔而出。黄蓉道:“可以拆开那黄色布囊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黄囊拆开,只见囊里白纸上并无一字,却绘了一幅图,图上一个天竺国人作王者装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着一只白鸽,另一边堆了他身上割下来的肌肉,鸽子虽小,却比大堆肌肉还要沉重。天平之旁站着一头猛鹰,神态凶恶。这图笔法颇为拙劣,黄蓉心想:“那瑛姑原来没学过绘画,字倒写得不错,这幅图却如小孩儿涂鸦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图中之意。郭靖见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当下将图折起,握在掌中。只听殿上脚步声响,那农夫怒气冲冲,扶着书生走向内室,想是他被大石压得久了,累得精疲力尽。约莫又过了一盏茶时分,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道:“两位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郭靖道:“特来求见段皇爷,相烦通报。”那小沙弥合十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累两位空走一趟。且请用了素斋,待小僧恭送下山。”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万苦的到了此间,仍是得到这样一个回复,这便如何是好?可是黄蓉见了庙宇,已猜到三成,这时见到小沙弥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从郭靖手中接过那幅图画,说道:“弟子郭靖、黄蓉求见。盼尊师念在九指神丐与桃花岛故人之情,赐见一面。这一张纸,相烦呈给尊师。”小沙弥接过图画,不敢打开观看,合十行了一礼,转身入内。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十道:“恭请两位。”郭靖大喜,扶着黄蓉随小沙弥入内。那庙宇看来虽小,里边却甚进深。三人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只觉绿荫森森,幽静无比,令人烦俗尽消。竹林中隐着三间石屋。小沙弥轻轻推开屋门,让在一旁,躬身请二人进屋。郭靖见小沙弥恭谨有礼,对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谢,然后与黄蓉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几旁两个蒲团上各坐一个僧人。一个肌肤黝黑,高鼻深目,显是天竺国人。另一个身穿粗布僧袍,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面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的神色,却是一望而知。那书生与农夫侍立在他身后。
  黄蓉此时再无怀疑,轻轻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长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说道:“弟子郭靖、黄蓉,参见师伯。”郭靖心中一愕,当下也不暇琢磨,随着她爬在地下,着力磕了四个响头。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药兄生得好女儿啊。听他们说,”说着向农夫与书生一指,“两位文才武功,俱远胜于我的劣徒,哈哈,可喜可贺。”郭靖听了他的言语,心想:“这口吻明明是段皇爷了,只是好端端一位皇帝,怎么变成了和尚?他们怎么又说他已不在尘世?可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蓉儿怎么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爷?”只听得那僧人又向黄蓉道:“你爹爹和你师父都好罢?想当年在华山绝顶与你爹爹比武论剑,他尚未娶亲,不意一别二十年,居然生下了这么俊美的女儿。你还有兄弟姊妹吗?你外祖是哪一位前辈英雄?”
  黄蓉眼圈一红,说道:“我妈就只生我一个,她早已去世啦,外祖父是谁我也不知道。”那僧人道:“啊。”轻拍她肩膀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刚才回来,你们到久了罢?”黄蓉寻思:“瞧他神色,倒是很喜欢见到我们,那么,一路阻拦,不令我们上山,都是他弟子们的主意了。”当下答道:“弟子也是刚到。幸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难,否则就算早到了,段师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他们就怕我多见外人。其实,你们又哪里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张利口,确是家学渊源。段皇爷早不在尘世啦,我现下叫作一灯和尚。你师父亲眼见我皈依三宝,你爹爹只怕不知罢?”
  郭靖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段皇爷剃度做了和尚,出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弟子说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我师父亲眼见他皈佛为僧,若是命我等前来找他,自然不会再说来见段皇爷,必是说来见一灯大师。蓉儿真是聪明,一见他面就猜到了。”只听黄蓉说道:“我爹爹并不知晓。我师父也没向弟子说知。”一灯笑道:“是啊,你师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说的少,老和尚的事他决计不会跟人说起。你们远来辛苦,用过了斋饭没有?咦!”说到这里突然一惊,拉着黄蓉的手走到门口,让她的脸对着阳光,细细审视,越看神色越是惊讶。郭靖纵然迟钝,也瞧出一灯大师已发觉黄蓉身受重伤,心中酸楚,突然双膝跪地,向他连连磕头。一灯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将他身子掀起,不敢运劲相抗,随着来力势头,缓缓的站起身来,说道:“求大师救她性命!”一灯适才这一抬,一半是命他不必多礼,一半却是试他功力,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若觉他抵挡不住,立时收劲,也决不致将他掀个筋斗,如抬他不动,当再加劲,只这一抬之间,就可明白对方武功深浅,岂知郭靖竟是顺着来势站起,将他劲力自然而然的化解了,这比抬他不动更令一灯吃惊,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无怪我徒儿甘拜下风。”这时郭靖说了一句:“求大师救她性命!”一言方毕,突然立足不稳,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运劲站定,可是已心浮气粗,满脸涨得通红,心中大吃一惊:“一灯大师的功力竟持续得这么久!我只道已经化除,哪知他借力打力,来劲虽解,隔了片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却将我这么向前推出,若是当真动手,我这条小命还在吗?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当真是名不虚传。”这一下拜服得五体投地,胸中所思,脸上即现。一灯见他目光中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练到你这样,也已不容易了啊。”这时他拉着黄蓉的手尚未放开,一转头,笑容立敛,低声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着她坐在蒲团之上。黄蓉一生之中从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亲虽然爱怜,可是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平时相处,倒似她是一个平辈好友,父女之爱却是深藏不露,这时听了一灯这几句温暖之极的话,就像忽然遇到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受伤以来的种种痛楚委屈苦忍已久,到这时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灯大师柔声安慰:“乖孩子,别哭别哭!你身上的痛,伯伯一定给你治好。”哪知他越是说得亲切,黄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越是厉害,到后来抽抽噎噎的竟是没有止歇。郭靖听他答应治伤,心中大喜,一转头间,忽见那书生与农夫横眉凸睛、满脸怒容的瞪着自己,当即心中歉然:“我们来到此处,全凭蓉儿使诈用智,无怪他们发怒。只是一灯大师如此慈和,他的弟子却定要阻拦,不知是何缘故。”只听一灯大师道:“孩子,你怎样受的伤,怎样找到这里,慢慢说给伯伯听。”当下黄蓉收泪述说,将怎样误认裘千仞为裘千丈、怎样受他双掌推击等情说了。一灯听到铁掌裘千仞的名字时,眉头微微一皱,但随即又神定气闲的听着。黄蓉述说之时,一直留心察看着一灯大师的神情,他虽只眉心稍蹙,却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待讲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瑛姑、她怎样指点前来求见,一灯大师的脸色在一瞬间又是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黄蓉便即住口,过了片刻,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问道:“后来怎样?”黄蓉接着述说渔、樵、耕、读的诸般留难,樵子是轻易放他们上来的,着实将他夸奖了几句,对其余三人却加油添酱的都告了一状,只气得书生与农夫二人更加怒容满脸。郭靖几次插口道:“蓉儿,别瞎说,那位大叔没这么凶!”可是她在一灯面前撒娇使赖,张大其辞,把一灯身后两弟子只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碍于在师尊面前,却不敢接一句口。
  一灯大师连连点头,道:“咳,对待远客,怎可如此?这几个孩儿对朋友真是无礼,待会我叫他们向你两个赔不是。”黄蓉向那书生与农夫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直说到怎样进入庙门,道:“后来我把那幅图画给你看,你叫我进来,他们才不再拦我。“一灯奇道:“甚么图画?”黄蓉道:“就是那幅老鹰啦、鸽子啦、割肉啦的画。”一灯道:“你交给谁了?”黄蓉还未回答,那书生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捧住,说道:“在弟子这里。刚才师父入定未回,是以还没呈给师父过目。”一灯伸手接过,向黄蓉笑道:“你瞧。若是你不说,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开那幅画来,一瞥之间,已知图中之意,笑道:“原来人家怕我不肯救你,拿这画来激我,那不是忒也小觑了老和尚么?”黄蓉一转头,见那书生与农夫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关切,心中大是起疑:“干么他们听到师父答应给我治病,就如要了他们命根子似的,难道治病的药是至宝灵丹,实在舍不得么?”回过头来,却见一灯在细细审视那画,随即拿到阳光下透视纸质,轻轻弹了几下,脸上大有怀疑之色,对黄蓉道:“这是瑛姑画的么?”黄蓉道:“是啊。”一灯沉吟半晌,又问:“你亲眼瞧见她画的?”黄蓉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回想当时情景,说道:“瑛姑书写之时,背向我们,我只见她笔动,却没亲眼见到她书画。”一灯道:“你说还有两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给我瞧瞧。”郭靖取了出来,一灯看了,神色微变,低声道:“果真如此。”他把三张柬帖都递给黄蓉,道:“药兄是书画名家,你家学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三张柬帖有何不同。”黄蓉接过手来一看,就道:“这两张柬帖只是寻常玉版纸,画着图画的却是旧茧纸,向来甚是少见。”
  一灯大师点头道:“嗯,书画我是外行,你看这幅画功力怎样?”黄蓉细细瞧了几眼,笑道:“伯伯还装假说外行呢!你早就瞧出这画不是瑛姑绘的啦。”一灯脸色微变,说道:“那么当真不是她绘的了?我只是凭事理推想,并非从画中瞧出。”黄蓉拉着他手臂道:“伯伯你瞧,这两张柬帖中的字笔致柔弱秀媚,图画中的笔法却瘦硬之极。嗯,这幅图是男人画的,对啦,定是男人的手笔,这人全无书画素养,甚么间架、远近一点也不懂,可是笔力沉厚遒劲,直透纸背……这墨色可旧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纪还大。”
  一灯大师叹了口气,指着竹几上一部经书,示意那书生拿来。那书生取将过来,递在师父手中。黄蓉见经书封面的黄签上题着两行字道:“大庄严论经。马鸣菩萨造。西域龟兹三藏鸠摩罗什译。”心道:“他跟我讲经,那我可一窍不通啦。”一灯随手将经书揭开,将那幅画放在书旁,道:“你瞧。”黄蓉“啊”的一声低呼,说道:“纸质一样。”一灯点了点头。郭靖不懂,低声问道:“甚么纸质一样?”黄蓉道:“你细细比较,这经书的纸质和那幅画不是全然相同么?”郭靖仔细看时,果见经书的纸质粗糙坚厚,杂有一条条黄丝,与画纸一般无异,道:“当真是一样的,那又怎样?”黄蓉不答,眼望一灯大师,待他解释。一灯大师道:“这部经书是我师弟从西域带来送我的。”靖蓉二人自和一灯大师说话之后,一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这时齐向他望去,只见他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对各人说话似乎充耳不闻。一灯又道:“这部经是以西域的纸张所书,这幅画也是西域的纸张。你听说过西域白驼山之名么?”黄蓉惊道:“西毒欧阳锋?”一灯缓缓点头,道:“不错,这幅画正是欧阳锋绘的。”一听此言,郭靖、黄蓉俱都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一灯微笑道:“这位欧阳居士处心积虑,真料得远啊。”黄蓉道:“伯伯,我不知这画是老毒物绘的,这人定然不怀好意。”一灯微笑道:“一部九阴真经,也瞧得恁大。”黄蓉道:“这画和九阴真经有关么?”一灯见她兴奋惊讶之下,颊现晕红,其实已吃力异常,只是强运内力撑住,于是伸手扶住她右臂,说道:“这事将来再说,先治好你的伤要紧。”当下扶着她慢慢走向旁边厢房,将到门口,那书生和农夫突然互使个眼色,抢在门口,同时跪下,说道:“师父,待弟子给这位姑娘医治。”一灯摇头道:“你们功力够么?能医得好么?”那书生和农夫道:“弟子勉力一试。”一灯大师脸色微沉,道:“人命大事,岂容轻试?”那书生道:“这二人受奸人指使来此,决无善意。师父虽然慈悲为怀,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计。”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道:“我平日教了你们些甚么来?你拿这画好生瞧瞧去。”说着将画递给了他。那农夫磕头道:“这画是西毒绘的,师父,是欧阳锋的毒计。”说到后来,神态惶急,泪流满面。靖、蓉二人都是大惑不解:“医伤治病,怎地有恁大关系?”一灯大师轻声道:“起来,起来,别让客人心中不安。”他声调虽然和平,但语气却极坚定。二弟子知道无可再劝,只得垂头站起。一灯大师扶着黄蓉进了厢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来。”郭靖跟着进房。一灯将门上卷着的竹帘垂了下来,点了一根线香,插在竹几上的炉中。
  房中四壁萧然,除一张竹几外,只地下三个蒲团。一灯命黄蓉在中间一个蒲团上坐了,自行盘膝坐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向竹帘望了一眼,对郭靖道:“你守着房门,别让人进来,即令是我的弟子,也不得放入。”郭靖答应了。一灯闭了双眼,忽又睁眼说道:“他们若要硬闯,你就动武好了。关系你师妹的性命,要紧,要紧。”郭靖道:“是!”心下更是大惑不解:“他的弟子对他这般敬畏,怎敢违抗师命,硬闯进来?”一灯转头对黄蓉道:“你全身放松,不论有何痛痒异状,千万不可运气抵御。”黄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经死啦。”一灯一笑,道:“女娃儿当真聪明。”当即闭目垂眉,入定运功,当那线香点了一寸来长,忽地跃起,左掌抚胸,右手伸出食指,缓缓向她头顶百会穴上点去。黄蓉身不由主的微微一跳,只觉一股热气从顶门直透下来。
  一灯大师一指点过,立即缩回,只见他身子未动,第二指已点向她百会穴后一寸五分处的后顶穴,接着强间、脑户、风府、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一路点将下来,一枝线香约燃了一半,已将她督脉的三十大穴顺次点到。郭靖此时武功见识俱已大非昔比,站在一旁见他出指舒缓自如,收臂潇洒飘逸,点这三十处大穴,竟使了三十般不同手法,每一招却又都是堂庑开廓,各具气象,江南六怪固然未曾教过,九阴真经的“点穴篇”中亦未得载,真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瞧得他神驰目眩,张口结舌,只道一灯大师是在显示上乘武功,哪里想到他正以毕生功力替黄蓉打通周身的奇经八脉。督脉点完,一灯坐下休息,待郭靖换过线香,又跃起点在她任脉的二十五大穴,这次使的却全是快手,但见他手臂颤动,犹如蜻蜓点水,一口气尚未换过,已点完任脉各穴,这二十五招虽然快似闪电,但着指之处,竟无分毫偏差。郭靖惊佩无已,心道:“咳,天下竟有这等功夫!”待点到阴维脉的一十四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见他龙行虎步,神威凛凛,虽然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来,哪里是个皈依三宝的僧人,真是一位君临万民的皇帝。阴维脉点完,一灯大师径不休息,直点阳维脉三十二穴,这一次是遥点,他身子远离黄蓉一丈开外,倏忽之间,欺近身去点了她颈中的风池穴,一中即离,快捷无伦。
  郭靖心道:“当与高手争搏之时,近斗凶险,若用这手法,既可克敌,又足保身,实是无上妙术。”凝神观看一灯的趋退转折,抢攻固然神妙,尤难的却是在一攻而退,鱼逝兔脱,无比灵动,忽然心想:“那瑛姑和我拆招之时,身法滑溜之极,与大师这路点穴法有三分相像,倒似是跟大师学的一般,但高下却是差得远了。”再换两枝线香,一灯大师已点完她阴*、阳*两脉,当点至肩头巨骨穴时,郭靖突然心中一动:“啊,《九阴真经》中何尝没有?只不过我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心中暗诵经文,但见一灯大师出招收式,依稀与经文相合,只是经文中但述要旨,一灯大师的点穴法却更有无数变化。一灯大师此时宛如现身说法,以神妙武术揭示《九阴真经》中的种种秘奥。郭靖未得允可,自是不敢去学他一阳指的指法,然于真经妙旨,却已大有所悟。最后带脉一通,即是大功告成。那奇经七脉都是上下交流,带脉却是环身一周,络腰而过,状如束带,是以称为带脉。这次一灯大师背向黄蓉,倒退而行,反手出指,缓缓点她章门穴。这带脉共有八穴,一灯出手极慢,似乎点得甚是艰难,口中呼呼喘气,身子摇摇晃晃,大有支撑不住之态。郭靖吃了一惊,见一灯额上大汗淋漓,长眉梢头汗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却又怕误事,看黄蓉时,她全身衣服也忽被汗水湿透,颦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住痛楚。忽然刷得一声,背后竹帘卷起,一人大叫:“师父!”抢进门来。郭靖心中念头尚未转定,已使一招“神龙摆尾”,右掌向后挥出,拍的一声,击在那人肩头,随即回过身来,只见一人身子摇晃,踉跄退了两步,正是那个渔人。他铁舟、铁桨被夺,无法自溪水中上峰,只得远兜圈子,多走了二十余里,从山背迂回而上。待得赶到,听得师父已在为那小姑娘治伤,情急之下,便即闯入,意欲死命劝阻,不料被郭靖一招推出,正欲再上,樵子、农夫、书生三人也已来到门外。那书生怒道:“完啦,还阻拦甚么?”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已盘膝坐上蒲团,脸色惨白,僧袍尽湿,黄蓉却已跌倒,一动也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大惊,抢过去扶起,鼻中先闻到一阵腥臭,看她脸时,白中泛青,全无血色,然一层隐隐黑气却已消逝,伸手探她鼻息,但觉呼吸沉稳,当下先放心了大半。渔、樵、耕、读四弟子围坐在师父身旁,不发一言,均是神色焦虑。郭靖凝神望着黄蓉,见她脸色渐渐泛红,心中更喜,岂知那红色愈来愈甚,到后来双颊如火,再过一会,额上汗珠渗出,脸色又渐渐自红至白。这般转了三会,发了三次大汗,黄蓉“嘤”的一声低呼,睁开双眼,说道:“靖哥哥,炉子呢,咦,冰呢?”郭靖听她说话,喜悦无已,颤声道:“甚么炉子?冰?”黄蓉四下一望,摇了摇头,笑道:“啊,我做了个恶梦,梦到欧阳锋啦,欧阳克啦,裘千仞啦,他们把我放到炉子里烧烤,又拿冰来冰我,等我身子凉了,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咦,伯伯怎么啦?”
  一灯缓缓睁眼,笑道:“你的伤好啦,休息一两天,别乱走乱动,那就没事。”黄蓉道:“我全身没一点力气,手指头儿也懒得动。”那农夫横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黄蓉不理,向一灯道:“伯伯,你费这么大的劲医我,一定累得厉害,我有依据爹爹秘方配制的九花玉露丸,你服几丸,好不好?”一灯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带有这补神健体的妙药。那年华山论剑,个个斗得有气没力,你爹爹曾分给大家一起服食,果然灵效无比。”郭靖忙从黄蓉衣囊中取出那小袋药丸,呈给一灯。樵子赶到厨下取来一碗清水,书生将一袋药丸尽数倒在掌中,递给师父。一灯笑道:“哪用得着这许多?这药丸调制不易,咱们讨一半吃罢。”那书生急道:“师父,就把世上所有灵丹妙药搬来,也还不够呢。”一灯拗不过他,自感内力耗竭,于是从他手中将数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几口清水,对郭靖道:“扶你师妹去休息两日,下山时不必再来见我。嗯,有一件事你们须得答应我。”郭靖拜倒在地,咚咚咚咚,连磕四个响头。黄蓉平日对人嘻皮笑脸,就算在父亲、师父面前,也是全无小辈规矩,这时却向一灯盈盈下拜,低声道:“伯伯活命之德,侄女不敢有一时一刻忘记。”一灯微笑道:“还是转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牵挂。”回过头来对郭靖道:“你们这番上山来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说起,就算对你师父,也就别提。”郭靖正自盘算如何接洪七公上山求他治伤,听了此言,不禁愕然怔住,说不出话来。一灯微笑道:“以后你们也别再来了,我们大伙儿日内就要搬家。”郭靖忙道:“搬到哪里去?”一灯微笑不语。黄蓉心道:“傻哥哥,他们就是因为此处的行踪被咱们发见了,因此要搬场,怎能对你说?”想到一灯师徒在此一番辛苦经营,为了受自己之累,须得全盘舍却,更是歉然无已,心想此恩此德只怕终身难报了,也难怪渔、樵、耕、读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处,向四弟子望了一眼,要想说几句话赔个不是。一灯大师脸色突变,身子几下摇晃,伏倒在地。四弟子和靖、蓉大惊失色,同时抢上扶起,只见他脸上肌肉抽动,似在极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垂手侍立,不敢作声。过了一盏茶时分,一灯脸上微露笑容,向黄蓉道:“孩子,这九花玉露丸是你爹爹亲手调制的么?”黄蓉道:“不是,是我师哥陆乘风依着爹爹的秘方所制。”一灯道:“你可曾听爹爹说过,这丸药服得过多反为有害么?”黄蓉大吃一惊,心道:“难道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忙道:“爹爹曾说服得越多越好,只是调制不易,他自己也不舍得多服。”一灯低眉沉思半晌,摇头道:“你爹爹神机妙算,人所难测,我怎猜想得透?难道是他要惩治你陆师兄,给了他一张假方?又难道你陆师兄与你有仇,在一包药丸之中杂了几颗毒药?”众人听到“毒药”两字,齐声惊呼。那书生道:“师父,你中了毒?”一灯微笑道:“好得有你师叔在此,再厉害的毒药也害不死人。”四弟子怒不可抑,向黄蓉骂道:“我师父好意相救,你胆敢用毒药害人?”四人团团将靖蓉围住,立刻就要动手。这下变起仓卒,郭靖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黄蓉听一灯问第一句话,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祸端,瞬息之间,已将自归云庄受丸起始的一连串事件在心中查察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茅屋之中,瑛姑曾拿那丸药到另一室中细看,隔了良久方才出来,心中登时雪亮,叫道:“伯伯,我知道啦,是瑛姑。”一灯道:“又是瑛姑?”黄蓉当下把在黑沼茅屋中的情状说了一遍,并道:“她叮嘱我千万不可再服这丸药,自然因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相同的毒丸。”那农夫厉声道:“哼,她待你真好,就怕害死了你。”
  黄蓉想到一灯已服毒丸,心中难过万分,再无心绪反唇相稽,只低声道:“倒不是怕害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就害不到伯伯了。”一灯只叹道:“孽障,孽障。”脸色随即转为慈和,对靖、蓉三人道:“这是我命中该当遭劫,与你们全不相干,就是那瑛姑,也只是要了却从前的一段因果。你们去休息几天,好好下山去罢。我虽中毒,但我师弟是疗毒圣手,不用挂怀。”说着闭目而坐,再不言语。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只见一灯大师满脸笑容,轻轻挥手,两人不敢再留,慢慢转身出去。那小沙弥候在门外,领二人到后院一间小房休息。房中也是全无陈设,只放着两张竹榻,一张竹几。不久两个老和尚开进斋饭来,说道:“请用饭。”黄蓉挂念一灯身子,问道:“大师好些了么?”一个老和尚尖声道:“小僧不知。”俯身行礼,退了出去。郭靖道:“听这两人说话,我还道是女人呢。”黄蓉道:“是太监,定是从前服侍段皇爷的。”郭靖“啊”了一声,两人满腹心事,哪里吃得下饭去。禅院中一片幽静,万籁无声,偶然微风过处,吹得竹叶簌簌作声,过了良久,郭靖道:“蓉儿,一灯大师的武功可高得很哪。”黄蓉“嗯”了一声。郭靖又道:“咱们师父、你爹爹、周大哥、欧阳锋、裘千仞这五人武功再高,却也未必胜过一灯大师。”黄蓉道:“你说这六人之中,谁能称得上天下第一?”郭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独到造诣,实在难分高下。这一门功夫是这一位强些,那一门功夫又是那一位厉害了。”黄蓉道:“若说文武全才、博学多能呢?”郭靖道:“那自然要推你爹爹啦。”黄蓉甚是得意,笑靥如花,忽然叹了口气道:“因此这就奇啦。”
  郭靖忙问:“奇甚么?”黄蓉道:“你想,一灯大师这么高的本领,渔、樵、耕、读四位弟子又都非泛泛之辈,他们何必这么战战兢兢的躲在这深山之中?为甚么听到有人来访,就如大祸临头般的害怕?当世六大高手之中,只有西毒与裘铁掌或许是他的对头,但这二人各负盛名,难道能不顾身分、联手来跟他为难么?”郭靖道:“蓉儿,就算欧阳锋与裘千仞联手来寻仇,现下咱们也不怕。”黄蓉奇道:“怎么?”郭靖脸上现出忸怩神色,颇感不好意思。黄蓉笑道:“咦!怎么难为情起来啦?”郭靖道:“一灯大师武功决不在西毒之下,至少也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点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克星。”黄蓉道:“那么裘千仞呢?渔、樵、耕、读四人可不是他对手。”郭靖道:“不错,在洞庭君山和铁掌峰上,我都曾和他对过一掌,若是打下去,五十招之内,或许能和他拚成平手,但一百招之后,多半便挡不住了。今日我见了一灯大师替你治伤的点穴手法……”黄蓉大喜,抢着说道:“你就学会了?你能胜过那该死的裘铁掌?”
  郭靖道:“你知我资质鲁钝,这点穴功夫精深无比,哪能就学会了?何况大师又没说传我,我自然不能学。不过看了大师的手法,于《九阴真经》本来不明白的所在,又多懂了一些。要胜过裘铁掌是不能的,但要和他多耗些时刻,想来也还可以。”黄蓉叹道:“可惜你忘了一件事。”郭靖道:“甚么?”黄蓉道:“大师中了毒,不知何时能好。”郭靖默然,过了一阵,恨恨的道:“那瑛姑恁地歹毒。”忽然叫道:“啊,不好!”黄蓉吓了一跳,道:“甚么?”郭靖道:“你曾答应瑛姑,伤愈之后陪她一年,这约守是不守?”黄蓉道:“你说呢?”郭靖道:“若是不得她指点,咱们定然找不到一灯大师,你的伤势那就难说得很……”黄蓉道:“甚么难说的很?干脆就说我的小命儿一定保不住。你是大丈夫言出如山,必是要我守约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弃与华筝所订的婚约,不禁黯然垂头。这些女儿家的心事,郭靖实是捉摸不到半点,黄蓉已在泫然欲泣,他却是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只道:“那瑛姑说你爹爹神机妙算,胜她百倍,就算你肯传授术数之学,终是难及你爹爹的皮毛,那干么还是要你陪她一年?”黄蓉掩面不理。郭靖还未知觉,又问一句,黄蓉怒道:“你这傻瓜,甚么也不懂!”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发怒,被她骂得摸不着头脑,只道:“蓉儿!我本是个傻瓜,这才求你跟我说啊。”黄蓉恶言出口,原已极为后悔,听他这么柔声说话,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的怀里哭了出来。郭靖更是不解,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黄蓉拉起郭靖衣襟擦了擦眼泪,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不骂你啦。”郭靖道:“我本来是傻瓜,你说说有甚么相干?”黄蓉道:“唉,你是好人,我是坏姑娘。我跟你说,那瑛姑和我爹爹有仇,本来想精研术数武功,到桃花岛找我爹爹报仇,后来见术数不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报仇无望,于是想把我作为抵押,引我爹爹来救。这样反客为主,她就能布设毒计害他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点儿也不错,这约是不能守的了。”黄蓉道:“怎么不守?当然要守。”郭靖奇道:“咦?”黄蓉道:“瑛姑这女人厉害得紧,瞧她在九花玉露丸中混杂毒丸加害一灯大师的手段,就可想见其余。此女不除,将来终是爹爹的大患。她要我相陪,那就陪她,现下有了提防,决不会再上她当,不管她有甚么阴谋毒计,我总能一一识破。”郭靖道:“唉,那可如伴着一头老虎一般。”黄蓉正要回答,忽听前面禅房中传来数声惊呼。
  两人对望一眼,凝神倾听,惊呼声却又停息。郭靖道:“不知大师身子怎地?”黄蓉摇了摇头。郭靖又道:“你吃点饭,下歇一阵。”黄蓉仍是摇头,忽道:“有人来啦!”果然听得几个人脚步响,从前院走来,一人气忿忿的道:“那小丫头鬼计多端,先宰了她。”听声音正是那农夫。靖、蓉二人吃了一惊,又听那樵子的声音道:“不可鲁莽,先问问清楚。”那农夫道:“还问甚么?两个小贼必是师父的对头派来的。咱们宰一个留一个。要问,问那傻小子就成了。”说话之间,渔、樵、耕、读四人已到了门外,他们堵住了出路,说话也不怕靖、蓉二人听见。
  郭靖更不迟疑,一招“亢龙有悔”,出掌向后壁推去,只听轰隆隆一声响亮,半堵土墙登时推倒。他俯身负起黄蓉,从半截断墙上跃了出去,人在空中,那农夫出手如风,倏来抓他左腿。黄蓉左手轻挥,往农夫掌背“阳池穴”上拂去,这是她家传的“兰花拂穴手”,虽然伤后无力,但这一拂轻灵飘逸,认穴奇准,却也是非同小可。那农夫精熟点穴功夫,眼见她手指如电而至,吃了一惊,急忙回手相格,穴道终于未被拂中,但就这么慢得一慢,郭靖已负着黄蓉跃出后墙。他只奔出数步,叫一声苦,原来禅院后面长满了一人来高的荆棘,密密麻麻,倒刺横生,实是无路可走,回过头来,却见渔、樵、耕、读四人一字排开,拦在身前。郭靖朗声道:“尊师命我们下山,各位亲耳所闻,却为何违命拦阻?”那渔人瞪目而视,声如雷震,说道:“我师慈悲为怀,甘愿舍命相救,你……”靖、蓉二人惊道:“怎地舍命相救?”那渔人与农夫同时“呸”的一声,那书生冷笑道:“姑娘之伤是我师舍命相救,难道你们当真不知?”靖蓉齐道:“实是不知,乞道其详。”那书生见二人脸色诚恳,不似作伪,向樵子望了一眼。樵子点了点头。书生道:“姑娘身上受了极厉害的内伤,须用一阳指再加上先天功打通奇经八脉各大穴道,方能疗伤救命。自从全真教主重阳真人仙游,当今唯我师身兼一阳指与先天功两大神功。但用这功夫为人疗伤,本人却是元气大伤,五年之内武功全失。”黄蓉“啊”了一声,心中既感且愧。那书生又道:“此后五年之中每日每夜均须勤修苦练,只要稍有差错,不但武功难复,而且轻则残废,重则丧命。我师如此待你,你怎能丧尽天良,恩将仇报?”
  黄蓉挣下地来,朝着一灯大师所居的禅房拜了四拜,呜咽道:“伯伯活命之恩,实不知深厚如此。”
  渔、樵、耕、读见她下拜,脸色稍见和缓。那渔人问道:“你爹爹差你来算计我师,是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黄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我来算计伯伯?我爹爹桃花岛主是何等样人,岂能做这卑鄙龌龊的勾当?”那渔人作了一揖,说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言语冒犯,还望恕罪。”黄蓉道:“哼,这话但教我爹爹听见了,就算你是一灯大师的高徒,总也有点儿苦头吃。”那渔人一哂,道:“令尊号称东邪,行事……行事……嘿嘿……我们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得出。现下看来,只怕这个念头转错了。”
  黄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欧阳锋那老贼干了甚么啦?”那书生道:“好,咱们把一切摊开来说个清楚。回房再说。”当下六人回入禅房,分别坐下。渔、樵、耕、读四人所坐地位,若有意若无意的各自挡住了门窗通路,黄蓉知道是防备自己逃逸,只微微一笑,也不点破。
  那书生道:“《九阴真经》的事你们知道么?”黄蓉道:“知道啊,难道此事与《九阴真经》又有甚么干系了?唉,这书当真害人不浅。”不禁想起母亲因默写经文不成而死。那书生道:“华山首次论剑,是为争夺真经,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经终于归他,其余四位高手心悦诚服,原无话说。那次华山论剑,各逞奇能,重阳真人对我师的一阳指甚是佩服,第二年就和他师弟到大理来拜访我师,互相切磋功夫。”黄蓉接口道:“他师弟?是老顽童周伯通?”那书生道:“是啊,姑娘年纪虽小,识得人却多。”黄蓉道:“你不用赞我。”那书生道:“周师叔为人确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做老顽童。那时我师还未出家。”黄蓉道:“啊,那么他是在做皇帝。”那书生道:“不错,全真教主师兄弟在皇宫里住了十来天,我们四人都随侍在侧。我师将一阳指的要旨诀窍,尽数说给了重阳真人知道。重阳真人十分喜欢,竟将他最厉害的先天功功夫传给了我师。他们谈论之际,我们虽然在旁,只因见识浅陋,纵然听到,却也难以领悟。”
  黄蓉道:“那么老顽童呢?他功夫不低啊。”那书生道:“周师叔好动不好静,数日在大理皇宫里东闯西走,到处玩耍,竟连皇后与宫妃的寝宫也不避忌。太监宫娥们知道他是皇爷的上宾,也就不加阻拦。”黄蓉与郭靖脸露微笑。那书生又道:“重阳真人临别之际,对我师言道:‘近来我旧疾又发,想是不久人世,好在先天功已有传人,再加上皇爷的一阳指神功,世上已有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横行作怪了。’这时我师方才明白,重阳真人千里迢迢来到大理,主旨是要将先天功传给我师,要在他身死之后,留下一个克制西毒欧阳锋之人。只因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向来齐名当世,若说前来传授功夫,未免对我师不敬,是以先求我师传他一阳指,再以先天功作为交换。我师明白了他这番用意之后,心下好生相敬,当即勤加修练先天功。重阳真人学到一阳指后,在世不久,并未研习,听说也没传给徒弟。后来我大理国出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师看破世情,落发为僧。”黄蓉心想:“段皇爷皇帝不做,甘愿为僧,那么这必是一件极大的伤心之事,人家不说,可不便相询。”斜眼见郭靖张口欲问,忙向他使个眼色。郭靖“噢”的答应一声,忙闭住了口。那书生神色黯然,想是忆起了往事,顿了一顿,才接口道“不知怎的,我师练成先天功的讯息,终于泄漏了出去。有一日,我这位师兄,”说着向那农夫一指,续道:“我师兄奉师命出外采药,在云南西疆大雪山中,竟被人用蛤蟆功打伤。”黄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了。”
  那农夫怒道:“不是他还有谁?先是一个少年公子跟我无理纠缠,说这大雪山是他家的,不许旁人擅自闯入采药。大雪山周围千里,哪能是他家的?这人自是有意向我寻衅无疑。我受了师父教训,一再忍让,哪少年却得寸进尺,说要我向他磕三百个响头,才放我下山,我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和他动起手来。这少年功夫了得,两人斗了半天,也只打得个平手。哪知老毒物突然从山坳边转了出来,一言不发,出掌就将我打成重伤。那少年命人背负了我,送到我师那时所住的天龙寺外。”黄蓉道:“有人代你报了仇啦,这欧阳公子已给人杀了。”那农夫怒道:“啊,已经死了,谁杀了他的?”黄蓉道:“咦,别人把你仇家杀了,你还生气呢。”那农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亲手来报。”黄蓉叹道:“可惜你自己报不成了。”那农夫道:“是谁杀的?”黄蓉道:“那也是个坏人,功夫远不及那欧阳公子,却使诈杀了他。”
  那书生道:“杀得好!姑娘,你可知欧阳锋打伤我师兄的用意么?”黄蓉道:“那有甚么难猜?凭西毒的功夫,一掌就能将你师兄打死了,可是只将他打成重伤,又送到你师父门前,当然是要大师耗损真力给弟子治伤。依你们说,这一来元气耗损,就得以五年功夫来修补,那么下次华山论剑,大师当然赶不上他啦。”那书生叹道:“姑娘果真聪明,可是只猜对了一半。那欧阳锋的阴毒,人所难料。他乘我师给师兄治伤之后,玄功未复,竟然暗来袭击,意图害死我师……”郭靖插嘴问道:“一灯大师如此慈和,却难道也与欧阳锋结了仇怨么?”那书生道:“小哥,你这话可问得不对了。第一,慈悲为怀的好人,跟阴险毒辣的恶人向来就势不两立。第二,欧阳锋要害人,未必就为了与人有仇。只因他知先天功是他蛤蟆功的克星,就千方百计的要想害死我师。”郭靖连连点头,又问:“大师受了他害么?”那书生道:“我师一见我师兄身上的伤势,便即洞烛欧阳锋的奸谋,连夜迁移,总算没给西毒找到。我们知他一不做,二不休,决不肯就此罢手,于是四下寻访,总算找到了此处这个隐秘的所在。我师功力复元之后,依我们师兄弟说,要找上白驼山去和西毒算帐,但我师力言不可怨怨相报,不许我们出外生事。好容易安稳了这些年,哪知又有你俩寻上山来。我们只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想来不能有加害我师之心,是以上山之时也未全力阻拦,否则拚着四人性命不要,也决不容你们进入寺门。岂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唉,我师终于还是遭了你们毒手。”说到这里,剑眉忽竖,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来,刷的一声,腰间长剑出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渔人、樵子、农夫三人同时站起,各出兵刃,分占四角。黄蓉道:“我来相求大师治病之时,实不知大师这一举手之劳,须得耗损五年功力。那药丸中混杂了毒丸,更是受旁人陷害。大师恩德,天高地厚,我就算是全无心肝,也不能恩将仇报。”那渔人厉声道:“那你们为甚么乘着我师功力既损、又中剧毒之际,引他仇人上山?”
  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没有啊!”那渔人道:“还说没有?我师一中毒,山下就接到那对头的玉环,若非先有勾结,天下那有这等巧事?”黄蓉道:“甚么玉环?”那渔人怒道:“还在装痴乔呆!”双手铁桨一分,左桨横扫,右桨直戳,分向靖、蓉二人打到。
  郭靖本与黄蓉并肩坐在地下蒲团之上,眼见双桨打到,跃起身来右手勾抓挥出,拂开了横扫而来的铁桨,左手跟着伸过去抓住桨片,上下一抖。这一抖中蕴力蓄劲,甚是凌厉,那渔人只觉虎口酸麻,不由自主的放脱了桨柄。郭靖回过铁桨,当的一声,与农夫的铁耙相交,火花四溅,随即又将铁桨递回渔人手中。渔人一愕,顺手接过,右膀运力,与樵子的斧头同时击下。郭靖双掌后发先至,挟着一股劲风,袭向二人胸前。那书生识得降龙十八掌的狠处,急叫:“快退。”渔人与樵子是名师手下高徒,武功非比寻常,这两招均未用老,疾忙收势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顿,倒退之势斗然被抑,原来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引而前,无可奈何,只得撤手,先救性命要紧。郭靖接过铁桨钢斧,轻轻掷出,叫道:“请接住了。”那书生赞道:“好俊功夫!”长剑挺出,斜刺他的右胁。郭靖眼看来势,心中微惊,已知一灯四大弟子之中这书生虽然人最文雅,武功却胜于侪辈,当下不敢怠慢,双掌飞舞,将黄蓉与自己笼罩在掌力之下。这一守当真是稳若渊停岳峙,直无半点破绽,双掌气势如虹,到后来圈子愈放愈大,渔、樵、耕、读四人被逼得渐渐向墙壁靠去,别说进攻,连招架也自不易。这时郭靖掌力若吐,四人中必然有人受伤。再斗片刻,郭靖不再加催掌力,敌人硬攻则硬挡,轻击则轻架,见力消力,始终稳持个不胜不负的均势。那书生剑法忽变,长剑振动,只听得嗡然作声,久久不绝,接着上六剑,下六剑,前六剑,后六剑,左六剑,右六剑,连刺六六三十六剑,正是云南哀牢山三十六剑,称为天下剑法中攻势凌厉第一。郭靖左掌挡住渔、樵、耕三人的三般兵器,右掌随着书生长剑的剑尖上下、前后、左右舞动,尽管剑法变化无穷,他始终以掌力将剑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剑都是贴衣而过,刺不到他一片衣角。
  堪堪刺到第三十六剑,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看准剑刺来势,猛往剑身上弹去。这弹指神通的功夫,黄药师原可算得并世无双,当日他与周伯通比玩石弹、在归云庄弹石指点梅超风,都是使的这门功夫。郭靖在临安牛家村见了他与全真七子一战,学到了其中若干诀窍,弹指的手法虽远不及黄药师奥妙,但力大劲厉,只听得铮的一声,剑身抖动,那书生手臂酸麻,长剑险些脱手,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叫道:“住手!”渔、樵、耕三人一齐跳开,只是他们本已被逼到墙边,无处可退,渔人从门中跃出,农夫却跳上半截被推倒的土墙。那樵子将斧头插还腰中,笑道:“我早说这两位未存恶意,你们总是不信。”那书生收剑还鞘,向郭靖一揖,说道:“小哥掌下容让,足感盛情。”郭靖忙躬身还礼,心中却是不解:“我们本就不存歹意,为何你们起初定是不信,动了手却反而信了?”黄蓉见他脸色,料知他的心意,在他耳边细声道:“你若怀有恶意,早已将他们四人伤了。一灯大师此时又怎是你的对手?”郭靖心想不错,连连点头。那农夫和渔人重行回入寺中。黄蓉道:“但不知大师的对头是谁?送来的玉环又是甚么东西?”那书生道:“非是在下不肯见告,实是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师出家与此人大有关连。”黄蓉正欲再问,那农夫突然跳起身来,叫道:“啊也,这事好险!”渔人道:“甚么?”那农夫指着书生道:“我师治伤耗损功力,他都毫不隐瞒的说了。若是这两位不怀好意,我等四人拦阻不住,我师父还有命么?”
  那樵子道:“状元公神机妙算,若是连这一点也算不到,怎能做大理国的相爷?他早知两位是友非敌,适才动手,一来是想试试两位小朋友的武功,二来是好教你信服。“那书生微微一笑。农夫和渔人横了他一眼,半是钦佩,半是怨责。就在此时,门外足步声响,那小沙弥走了进来,合十说道:“师父命四位师兄送客。”各人当即站起。郭靖道:“大师既有对头到来,我们怎能就此一走了事?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却要和四位师兄齐去打发了那对头再说。”渔、樵、耕、读互望一眼,各现喜色。那书生道:“待我去问过师父。”四人一齐入内,过了良久方才出来。靖、蓉见到四人脸上情状,已知一灯大师未曾允可。果然那书生道:“我师多谢两位,但他老人家说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黄蓉道:“靖哥哥,咱们自去跟大师说话。”二人走到一灯大师禅房门前,却见木门紧闭,郭靖打了半天门,全无回音。这门虽然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动粗?那樵子黯然道:“我师是不能接见两位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郭靖感激一灯大师,胸口热血上涌,不能自已,说道:“蓉儿,大师许也罢,不许也罢,咱们下山,但见山下有人啰唣,先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再说。”黄蓉道:“此计大妙。若是大师的对头十分厉害,咱们死在他的手里,也算是报了大师的恩德。”郭靖的话是冲口而出,黄蓉却是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灯大师听见。两人甫行转过身子,那木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一名老僧尖声道:“大师有请。”郭靖又惊又喜,与黄蓉并肩而入,见一灯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两人伏地拜倒,抬起头来,但见一灯脸色焦黄,与初见时神完气足的模样已大不相同。两人又是感激,又是难过,不知说甚么话好。一灯向门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进来罢,我有话说。”渔、樵、耕、读走进禅房,躬身向师父师叔行礼。那天竺僧人点了点头,随即低眉凝思,对各人不再理会。一灯大师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出神,手中玩弄着一枚羊脂白玉的圆环。黄蓉心想:“这明明是女子戴的玉镯,却不知大师的对头送来有何用意。”
  过了好一阵,一灯叹了口气,向郭靖和黄蓉道:“你俩一番美意,老僧心领了。中间这番因果,我若不说,只怕双方有人由此受了损伤,大非老僧本意。你们可知道我原来是甚么人?”黄蓉道:“伯伯原来是云南大理国的皇爷。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谁不知闻?”一灯微微一笑,说道:“皇爷是假的,老僧是假的,‘威名赫赫’更是假的。就是你这个小姑娘,也是假的。”黄蓉不懂他的禅机,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美目,怔怔的望着他。一灯缓缓的道:“我大理国自神圣文武帝太祖开国,那一年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赵匡胤赵皇爷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了二十三年。我神圣文武帝七传而至秉义帝,他做了四年皇帝,出家为僧,把皇位传给侄儿圣德帝。后来圣德帝、兴宗孝德帝、保定帝、宪宗宣仁帝,我的父皇景宗正康帝,都是避位出家为僧。自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人出家。”渔、樵、耕、读都是大理国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实。郭靖和黄蓉却听得奇怪之极,心道:“一灯大师不做皇帝做和尚,已令人十分诧异,原来他许多祖先都是如此,难道做和尚当真比皇帝还要好么?”一灯大师又道:“我段氏因缘乘会,以边地小吏而窃居大位。每一代都自知度德量力,实不足以当此大任,是以始终战战兢兢,不敢稍有陨越。但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出则车马,入则宫室,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么?是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忏悔,回首一生功罪,总是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务众,于是往往避位为僧了。”说到这里,抬头向外,嘴角露着一丝微笑,眉间却有哀戚之意。
  六人静静的听着,不敢接嘴,一灯大师竖起左手食指,将玉环套在指上,转了几圈,说道:“但我自己,却又不是因此而觉迷为僧。这件因由说起来,还是与华山论剑、争夺真经一事有关。那一年全真教主重阳真人得了真经,翌年亲来大理见访,传我先天功的功夫。他在我宫中住了半月,两人切磋武功,言谈甚是投合,岂知他师弟周伯通这十多天中闷得发慌,在我宫中东游西逛,惹出了一场事端。”黄蓉心道:“这老顽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