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
   —古龙
第三章、生死雷霆

展梦白眼见那老人求生意志,那般坚强,怎会相信他自己害死自己,不禁勃然大怒,喝骂道:“放屁,你……”
风入松格格怪笑道:“你可是不信么?”
展梦白道:“自然不信。”
风入松一字字道:“告诉你,那毒也毒不死,饿也饿不死的老头子,竟是被自己活生生吃得胀死了的!”
展梦白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从头到脚,再无一丝暖意。
风入松狞笑道:“你要人送酒送肉,那两人果然听话,不出一日,便将酒肉流水般送入树林,林中那些人想酒想肉,几乎想得疯了,一见酒肉,眼睛发红,拼命的吃,那模样…… 哈哈,当真有如饿狗吃屎一般。”
展梦白嘶声喝道:“住口?”
风入松见他听了难受,说的更是起劲。
只听他哈哈笑道:“那老头儿虽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那时见了酒肉,吃像也和推大车的粗汉毫无两样,那知他数十年饿了下来,肠胃已脆弱不堪,那禁得起如此油腻,他一生练武,却也无法将功夫练到肠胃上,何况他本就已是风中残烛,此番大酒大肉吃下肚后,不到半日立刻大吐大泻,又过了半日,便呜呼哀哉,哈哈,他临死前还大笑着说自己死得风雅的很,不让唐朝那写诗的酸翁杜子美专美于前,想来他死得必是舒服的很,好歹也是个饱死鬼?”
要知诗圣杜甫,亦是在黄河泛滥时,多日不曾得食,突然有个县令送来些白酒牛肉,便痛嚼一番,不想竟饱死了。
这掌故虽其来有自,但自风入松口中说出,听入展梦白耳,却听得展梦白满心酸楚,肝肠寸断。
风入松瞧着他悲惨神色,更是大笑着道:“古今往来,武林高手中倒还无人是饱死的,不想他倒是开创历史之人,开了风气之先,他一生行事,每喜欢作惊人之笔,不想如今死也死得惊人的很,倒如了他心愿,来日若是有人为武林英雄写史作传,写到这里,想来少不得要多写几笔的。”
展梦白听他竟对如此悲惨之事嘻笑怒骂,心中更是悲愤填膺,无法忍耐,暴喝一声,挥剑扑了上去?
风入松厉声笑道:“你等不及要来送死么!嘿嘿,七指翁已死,你本就再也莫想活在世上……呔,好剑!”
说话之间,两人已拆了五、六招之多,他最后一喝,正是向展梦白一招‘雷霆奔发’喝采!
但见展梦白掌中剑气如涛,千层万卷,那一剑劈去,端的有雷霆奔发之势,是以风入松虽与他敌对,也不禁为他喝采!
展梦白情知自己今日若不毙了此人,便要丧在此人掌中,他更怕此人那妹子突然赶来,是以出手俱是速战速决之招!
风入松有心看他武功强弱,开手尽是虚招,并不进击!
那知十余招过后,展梦白左掌右剑,来势竟然咄咄逼人,十余招抢攻之后,竟将风入松逼在下风!
要知他武功,内功、经验,虽不及这‘四弦神弓’,但他年来屡有奇遇,武功极博,天□之刚猛,帝王谷招式之阴柔,六阳掌力之强大,七指翁武功之飞灵巧幻。
这许多种武功加在一起,已是惊人,何况他此刻怒火满胸,出招击剑时,因怒生威,当真有如天威震怒,势不可当!
风入松见他年纪轻轻,武功竟已有与‘七大名人’分庭抗礼之势;心头已是大为骇异,最令他吃惊的却是这少年剑法中所带着的那种威怒霸气,竟是武林中从来未见,先令别人在气势上便已弱了三分。
他骇异之下,暗惊忖道:“若是再给他十年时间,此人必成武林中雄霸之主,就凭他这股怒气,武林中便已无人能敌。”
一念至此,他更立下决心,今日要将展梦白置之死地,他本是个恃才忌物之人,否则又怎会不生不死地将老人困在林间。
刹那之间,只见他招式果已大娈,果然是毒辣奇诡,千变万化,那光景虽与蓝大先生之威猛雄奇,帝王谷主之千柔百折俱不相同,但招式之凶险歹毒,部位之刁泼狠辣,却非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能及,有些别人不忍也不屑出手的招式,他却屡屡使出,叫人防不胜防!
展梦白虽曾见过许多武林高手对敌时武功,可补他临敌经验之不足,但他所见高手,纵非堂堂正正之人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出手招式,俱不肯失了自己身份风范,几曾见过风入松这般歹毒泼辣的招式,竟然摘阴踢肾,无所不为,若非武功实在高强,便像个泼皮无赖。
二十招过后,展梦白已觉得这种招式比任何招式难对付,虽恨他不顾身份,却又不能不承认他自成一家。
若以书法来比武功,蓝大先生之武功,便如颜真卿恭书正楷,银划银勾,宽宏大度,帝王谷主之武功却有如王羲之写兰亭帖序,飞灵变幻不可捉摸,单是一个‘之’字,便有十余种写法之多。
而这风入松之武功,却好比米颠狂草,歧山悬腕,虽然古灵精怪,别走蹊径,但也卓然而成大家。
展梦白的剑刚掌柔,一正一辅,刚柔并济,虽弱不败。
若以他的武功比之书法,正如岳武穆提大笔写‘还我河山’,书法虽不佳美,但气势磅礴,力透纸背,正是名将笔意,可传千古,书法不必佳美,单看气势便已足够,是以他后来雄霸天下,武功招式纵有胜过他之人,却终于都因气势败在他怒剑之下,亦正是此理。
只见他力挥古剑,虽在劣势中,仍是着着抢攻,虽然已知不敌,但却越战越勇,正是武林雄主独有的气慨。
风入松见了,更是心惊,目光一转,突然冷笑道:“人道展梦白是个不世的少年英雄,今日见来,也不过如此!”
展梦白冷笑道:“你莫要激我抛下剑与你空手对敌,我与别人动手时绝不会以剑对人空拳,但对付你这杀师之徒却可如此!”
风入松又是一惊,暗道:“此人想必是学过乖了,也变得如此精明!”他猜得果然不错,展梦白正是学过乖了。
原来展梦白在那‘情人箭’秘窟中,就曾被人如此骗了一手,他抛下铁剑,却被人拿去,害他险些遭了毒手。
常言说的好:“愚我一次,其错在你,愚我两次,其错在我!”展梦白性虽豪快,但却绝不是会被人同样骗两次的呆子!
风入松一计不成,招式更毒。
他武功经验,虽在展梦白之上,但若将展梦白制死,却绝非易事,是以方才便想垂手而胜,不愿多化气力。
霎眼间十余招又过,风入松招式越是凶毒,展梦白抗力竟也越是加强,原来他此刻一身已将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这两大宗主的武功汇为一起,以威猛之势,济以灵动之变,只是经验功力梢差,配合也嫌生疏,但与风入松此等高手过招,他每发一招一式,俱得全心尽力,无形中已使两种武功的配合,越来越见熟悉紧密,再加之偶然施出一掌‘六阳掌力’,战到后来,竟又挽回几分败势。
风入松目光扫处,但见他全神贯注,面上竟似有些如痴如醉的神情,显见武功正在勇猛精进之际。
星光夜风中,他剑影纵横错落,剑风呼啸作响,风入松越看越是心惊,一招‘春风初动’方自使出,忽然凌空一个翻身,退后七尺。
他所使出这招‘春风初动’,本是诱招,一招使出后,后着便该连绵击出,不可予对方丝毫喘息思索之机!
那知他此刻一招使出,不进反退,实是大大违背武学原理,若是换了平日,展梦白也未见会觉惊奇。
但展梦白此刻正全神只注于武功变化之中,骤然见到此等大背武学原理之事,竟不禁为之呆了一呆。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霎那之间,风入松身形已暴起,又是一招‘春风初动’击出,来势快如闪电。
展梦白回身错掌一招‘十里长堤’,横封出去,要知那‘春风初动’乃是攻势发动之先兆,是以展梦白必需以严密之守势回招。
那知风入松一招方出,竟又是一个翻身,后退七尺。
展梦白此刻本可乘机扑上,抢得先机,怎奈他用的守势太过严密,一时间竟变不过招来进击。
他又惊又怒,不禁又一怔神。
风入松便乘这一刹那,身形暴起,双掌连绵拂出,掌力如风吹回柳生生不息,竟又是一招‘春风初动’!
他身形倏忽来去,有如鬼魅,展梦白倒也不觉惊奇,惊奇的是,他竟然一连用了三次 ‘春风初动’。
高手相争,片刻间将同一招式连用三次,这实是武林中闻所未闻之事,自也怪不得展梦自惊奇诧异。
他弄不透风入松突竟在作何玄虚,心中实觉不耐,生怕风入松又来个不进而退,自己若是用的招式太过保守,岂非又不知乘机进击,一念至此,当下再不迟疑,剑掌并起,一招 ‘万里飞虹’削出,但见剑势进击,掌势回守,攻势如雷霆,守势如金汤,果是攻守兼备之妙着。
但此等招式虽妙,却有个最大缺点,只因他一身使出攻守两势,无形中便将自己的力道分做两半。
是以此等招式,攻势不能极凶,守势不能极稳,平日对敌,还可使出,此时高手拼命之时,却万万使不得的,尤其对方功力高于自己之时,使出此招,便不啻给了对方天大良机。
风入松正是要他沉不住气,使出此等招式,大喜之下那里还会再退,双掌一错,有如灵蛇蜿蜒,抢入展梦白剑光之中。
他这一招‘分光捉影’,虽然妙到毫颠,但若非展梦白攻势中留有破绽,他也不敢使出这种险招!
展梦白大惊之下,弥补已不及,只觉肘间一麻,长剑再也握不住,沉重地跌落在地!
这时风入松双掌已抢入展梦白前胸空间。
展梦白虽然临危不乱,左掌立刻回覆,怎奈他掌力只留一半,怎能抵挡得风入松的全力进击!
双掌交击,但听‘砰’地一声,展梦白只觉身子大震,手腕脱力,胸前更是气血翻涌,不禁向后跌倒。
但风入松却不让他身子跌下去,‘金丝反缠手’,右掌反勾,把住了展梦白腕门,左掌直切展梦白咽喉。
展梦白右臂脱力,左腕被把,双手俱已被制,那里还能反抗,眼看他一掌劈下,展梦白那里还有命在,展梦白既不能抗,亦不能躲,只有闭目等死了。
且说南燕与萧飞雨绕了一圈,还是寻不着金非与杜云天的踪影,直急得南燕连连顿足,大失平日娴静雍容之态。
萧飞雨不禁安慰她道:“舅舅与那杜云天俱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两人怎会还有拼命的火气,只怕……”
她微微一笑,接道:“只怕,两人故意要寻个无人之处来比胜负,无论谁胜谁负,都不让人知道。”
南燕叹道:“唉,你知道什么?那杜云天绰号‘离弦箭’,是个有去无回的性子,一动上手,便不死不休。”
萧飞雨道:“但他年纪……”
南燕道:“你岂见听过,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他生性如此,到死也改不了的,你舅舅么,他……”
她轻轻一叹,顿住语声,萧飞雨又何尝不知道她舅舅金非受苦多年,满心怨毒,不分生死,便不会住手的。
两人逡巡之间,突听花丛阴影中‘喂’了一声。
萧飞雨、南燕齐地轻叱:“什么人?”
花丛中并不答言,却飞起一条人影,身法之轻灵,并世难寻,南燕、萧飞雨对望一眼,萧飞雨道:“追!”
她素来胆大,此刻只要有些线索,便不肯放松,当下展动身形,追了下去,南燕也只得在后相随。
只见前面那人影起落于花颠木下,有如燕子凌波一般,却又不时微现身形,等候萧飞雨、南燕两人。
飞掠了约莫盏茶时分,四下地势声济荒凉,林木更密,但花草却渐疏,显见已出了唐宅的园地。
那人影突然冲天而起,凌空一怕,无影无踪。
萧飞雨、南燕还不死心,搜寻下去,那人影并未再现,却听得密林中隐约传来一声叱吒之声!
两人心头齐地一动,不再搜寻人影,却往叱声传出之处寻去,走了不久,便见到两条人影,正自恶斗。
这两条人影忽而起落飞跃,夭如矫龙,忽而伫立不动,静如山岳,正是那‘离弦箭’杜云天与‘无肠君’金非。
萧飞雨、南燕齐地轻唤一声,飞纵过去,但杜云天、金非两人恶斗正剧,她两人也插手不得。
但见林中那片地上,东倒西歪,横倒着七八株断树,裂口尤新,显见是两人为了寻地恶斗,各以功力将树木震断,辟出这片空地来作为战场,还藉此比一比功力,两人功力,也显见得不分伯仲,否则此刻便不必再打了。
四面树木,树椿虽见断,但木叶却已残落不堪,当然也是被这两人惊人的掌力所震得残落了的。
那七八株断树残椿,更已被掌力砍得与地齐平。
此外,四面地上,还留着些亮闪闪的暗器,但数目并不多,只因他两人都非以暗器成名的人物!
单看此战场,已可想见方才战况之惨烈,但金非、杜云天两人,此刻竟仍然丝毫未现力弱气馁之态。
这两人武功,亦是一个阴柔奇诡,娈化无方,一个刚猛纵横,招式老练,一时间谁也休想占得上风!
原来‘无肠君’金非在那绝壑泥沼之中,虽然练成一身怪异绝伦的身法,但他对杜云天却始终有些怯敌。
而杜云天始终将对方视作手下败将,动手时胆气特豪,两人关系微妙,气势一强一弱,相去甚远。
是以若论武功,杜云天已不是金非之敌手,但杜云天余威犹在,金非旧创未平,便堪堪打了个平手。
萧飞雨与南燕赶到这里时,正是双方战况最烈之际。
南燕失声惊呼:“金非,求求你不要再打了好么?”
杜云天与金非也齐地一惊,实未想到还有别人会寻来此地,此时,杜云天佯攻一招,倒退出去数尺。
金非道:“你认输了么?”
杜云天冷笑道:“等你帮手一齐上了,老夫再动手。”
金非面色一变,大怒道:“放屁!”突然飞身而出,折了段树枝,双手一拗,将那树枝折断。
南燕变色道:“你……你这是作甚?”
金非厉声道:“如有谁来助我一拳,我便认输,不应此誓,有如此枝!”双手一掷,两段树枝俱都插入地下!
南燕面色惨娈,身子一软,倚在树上。
萧飞雨眼珠一转,道:“认输的人要怎样?”她心想: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若不愿他两人拼命,不如让金非认输算了,免得南燕伤心。
只见杜云天微微一笑,道:“认输之人,便得立时自刎在对手面前!”
萧飞雨呆了一呆,再也说不出话。
杜云天仰天笑道:“好个金非,二十年来,你气质总算变了些,不再是倚多为胜的奴才了,来来来,我敬你一拳!”
呼地一拳击出,直取对方左肩,要知两人武功相若,是以谁也不敢冒险直取对方胸膛之处!
一拳既出,两人便不再答话恶战又起,数十招后,战况更是猛恶,拳风掌力,震得林木如在狂飙之中!
突听南燕长叹一声,大声道:“你若再不住手我便死在你面前!”这句话本是百灵百验的法宝。
那知金非此刻招式竟不停,而大笑道:“这次你这句话不灵了。”
南燕气道:“你说什么?不我就死给你看。”
金非大笑道:“这次乃是双方拼命,我若住手,杜老儿也不会住手,我只有被他打死,你忍心要我死么?”
南燕呆了一呆,作声不得。
要知女子对丈夫的法宝,最大也不过上吊寻死,这最大的法宝既已不灵,南燕再也无计可施。
萧飞雨更是急得团团乱转,唉声叹气。
但这时金非怪异的招式与身法,正渐渐占得上风,原来他越战气势越壮,何况在南燕面前,他更要显显威风!
‘离弦箭’杜云天纵横江湖数十年,掌下不知会过多少武林高手,但金非这样怪异的身法,他却从未遇到过。
他越战越心惊,气势便弱了,气势一弱,更是不敌。
只见金非一招击来,杜云天竟不避不闪,也是一招迎上,‘砰’的一声,四掌相交,便紧紧黏在一处。
这一来不但南燕、萧飞雨面色大变,知道他两人此番以真力相拼,更是难分难解,便是金非自己,也吃了一惊,想不到杜云天竟会使出这般煞手,只因这种内家真力梢拼,非但不死不休,无人可解,而且到后来必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败的固是必死,胜的也是奄奄一息的了。
他却不知道杜云天称雄一世,对敌经验是何等老到,岂会是不知轻重之人,此番自是别有用意。
只因他自知招式身法,不如金非,再斗下去,有败无胜,倒不如孤注一掷,是以才出此险招!
这一番拼斗下来,南燕与萧飞雨见了更是触目惊心。
只见两人面色越来越是凝重,额上汗珠也越来越多。
突然间,只觉两人俱都矮了数寸,再一看,才知道两人双足,俱已没入土中,深达足踝?
南燕紧握着萧飞雨的手腕,几乎不敢再看,萧飞雨却瞪大了眼睛,瞬也不瞬,但两人掌心,已俱是冷汗!
只因她两人都知道,金、杜两人,此刻身形虽不动,情势却更凶险,随时随刻,都可能有一人会突然倒下。
而金非招式身法,虽较杜云天怪异,但内力却再也无法胜得过杜云天数十年来寒暑不易的功力,仅能仗着泥沼中的苦练,僵持不败而已,是以这一番苦斗、恶斗,倒下去的究竟是谁,事先谁也无法预测!
且说风入松右手扣住展梦白腕脉,左掌便待一掌切下!
就在这生死间发的刹那之间,突声一声大喝道:“风入松,看看这是谁?”
喝声洪亮,展梦白不用回头,便知是黄虎!
风入松指尖按上展梦行咽喉,微一用力,便可将展梦白置之死地,这时他才举目望去!
但他目光动处,便立刻面色大变,只见一条大汉,左手拧住一人手腕,右手横刀,也架在那人咽喉之上,自山后大步行来,厉声道:“你若要你妹子性命,便快放下我展大哥!”
大汉自是黄虎,被黄虎制住的却竟是风入松之妹风散花!只见她长发披肩,亦是一身灰袍,但容颜若死,竟已不能挣扎!
原来风入松来等展梦白之时,风散花也已将黄虎诱出,兄妹两人,打算双管齐下,将展、黄两人同时置之死地!
风入松却再也见想到自己妹子竟会被这莽汉制住,骤遇巨变,他纵然心计深沉,也不禁立刻面色如土。
展梦白本已在疑心那风散花为何不见踪迹,也生怕她去寻黄虎晦气,此刻见这情况,自也大出意外。
黄虎见别人都被自己吃了一惊,心下大是得意,大笑道:“咱家方才的话你可听到么,为何你还不放下展大哥?”
风入松跟她妹子垂眉低首,不言不动,也不知是否受了内伤!他兄姝关心大呼道:“你先放她下来。”
展梦白知道此人凶悍,方自暗道:“放不得的!”
黄虎却声笑道:“我放下她后,你不放下展大哥,又当如何?黄大爷才不上你这个当哩!”
展梦白大喜忖道:“想不到我这黄老弟也变乖巧了!”他却不知道黄虎早经高人指教过了。
只见风入松双眉紧皱,显见大是为难。
他方才见了展梦白之武功,知道此番若是将他放了,实无异纵虎归山,但若不放,又怎救得了姝子性命。
他兄妹数十年相互依靠,情感比别的兄妹都要深厚,此刻他见了风散花的模样,早已心痛如绞。
黄虎望着展梦白直眨眼睛,像是早已胜算在胸,是以心头大是欢畅,口中却不住催促: “快些……快些答话。”
风入松目光数转,忽地冷笑道:“我以本领胜了展梦白,你却以奸计擒了我姝子,如此交换,岂非大不公平?”
他深信黄虎武功必不如风散花,是以故意如此说话,正是激将之法。
黄虎却大笑道:“好个不知羞的老匹夫,你又岂是以武功胜了展大哥的,那三招‘春风初动’,不是奸计是什么?”
风入松呆了一呆,忖道:“莫非此人真是大智若愚之人……”只见风散花神情更跟萎靡,他惊痛之下,立生毒计,口中大喝道:“我放下展梦白,你也放手吧!”暗中却待以内力先伤了展梦白,教展梦白虽能生回,却落个终生残废。
那知他还未动手,黄虎又声大喝道:“咱不妨先告诉你,你切莫暗中弄鬼,只要你手指一使力,咱家就先宰了你妹子!”
风入松暗叹一声:“罢了,此人外表看来老实,却竟是个老手!”当下松开手掌,后退数步,道:“如何?”
黄虎道:“算你聪明,知道咱们不是食言背信的人。”五指一松,道:“快来领你妹子去吧!”
风入松不等他话说完,便已纵身而起,伸手扶起风散花,只觉她四肢软绵,不禁大怒道:“你……你伤了她?”
黄虎冷笑道:“谁人伤她了,她自己早已身受内伤,方才又不台妄动真力,要来伤我,那知害人不成,却害了自己。”
风入松咬牙切齿,满面怨毒,瞧了瞧黄虎,又瞧了瞧展梦白,恨声道:“好,一年后再见?”扶起风散花,便待转身奔去?
风散花若未受伤,他还可一拼,但风散花如此模样,他自知绝非这两人敌手,只得含恨而去!
黄虎大声道:“你兄姝两人,一身武功,本可做些扬名露脸之事,但你两人却偏偏为了贪心妒忌,要想做第一高手,便尽做些害人害己之事,岂不知天下之大,武功胜过你两人的不知有多少,何况江湖后浪推前浪,新人辈出,你两人除得尽么?更何况此时江湖中,早已无人承认你仍是武林第一高手了。”
风入松本已转过身子,此刻再也忍不住霍然转回,面色铁青,厉声道:“谁敢不承认风某第一高手之名?”
此人虽然凶狡,怎奈好胜之心,委实太重,最是受不得激将。
黄虎笑道:“能破得‘情人箭’秘密之人,才算武林第一高手,你若不服,也可竞争,否则我看你还是洗手归隐算了。”
风入松冷笑道:“情人箭是什么东西,风某就破了它给你们瞧瞧。”俯首低语了一句,扶着妹子大步而去。
展梦白见黄虎三言两句,便将风入松说动兴‘情人箭’为敌,心下不禁又惊又奇,不知黄虎为何娈得如此乖巧。
风入松身形去远后,展梦白忍不住微微一笑,道:“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想我才半日未见着你,便已该刮目相看了,你胜了风散花,又救了我,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方才那番话,真不知你是如何说出来的?”要知他与黄虎关系不同,是以他并未向黄虎谢那相救之恩。
那知他话未说完,黄虎已哈哈大笑起来,笑道:“大哥你当那番话,真的都是我说出来的么?”
展梦白怔了一怔,大奇道:“自你口中说出,听入我之耳里,再也清楚不过,不是你说的,却又是谁说的?”
黄虎笑道:“方才小弟说的那番话,每个字都有别人先在我耳旁说了一遍,只是他老人家用的乃是‘传音入密’之术,你们都瞧不见罢了!”
展梦白大奇问道:“是谁先说了一遍?:黄虎还未答话,只听阴影中微微笑道:“我!
”但见一人满身黄衣,大袖飘飘,自阴影中潇酒而出,口中虽含笑而言,面上却冰冰冷冷,毫无表情。
展梦白又惊又喜,大呼道:“前辈怎地也来了?”
那黄衣人正是帝王谷主萧王孙。
他微微笑道:“大家全走了,谷中冷冷清清,我自然也只有出来逛逛,你们前脚走,我后脚也走了。”
黄虎叹道:“若非前辈出来,黄虎今日是死定的了。”
展梦白惊喜交集,问他:“此话怎讲?”
黄虎道:“我大醉醒来,你已下见,别人还都东倒西歪的躺着,我喉咙乾的发火,茶壶却都是空空的……”
展梦白微笑道:“冷水是我喝了!”
黄虎笑道:“我自然知道,却也莫余何,提着壶到后面找水喝,突然见到远远有条人影在向我招手。”
展梦白道:“那人莫非便是萧老前辈?”
黄虎摇摇头道:“那人长发披肩,长袍大袖,黑暗中我又瞧不出是谁,正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
他微微一笑,接道:“就在那时,萧老前辈便以‘传音入密’之术对我说话了,我乍听之时,还真吓了一跳。”
展梦白道:“他老人家说的是什么?”
黄虎道:“他老人家先说了姓名,教我放心跟着去,大哥你总知道我胆子不小,说去就去了。”
展梦白兴帝王谷主都忍不住为之一笑。
黄虎接道:“那人影轻功不差,带我绕了许久才露面,我一见她竟是那姓风的女人,就问她是否要寻我比暗器?”
要知黄虎性子粗豪,不知留神细节,是以也不间风散花为何违誓而来,反先吵着和人家动手。
风散花已存将他除去之心,自然更不多话。
她内力确已伤损,但要胜黄虎仍然绰绰有余。
那知黄虎得了萧王孙在暗中相助,不断以‘传音入密’之术,指点他的招式,着着都抢得先机。
风散花自然惊怒之下,便突下杀手,一轮急攻,将黄虎逼入死角,她招式太快,萧王孙也指点不及。
但她却不知萧王孙正也藏在那角落阴影之中……
只听黄虎道:“那婆娘疯了似的将我逼人了山角里,夜色中瞧她面目,活脱脱像个女鬼模样。”
‘那时我本已有些吃惊,见她双掌拍来,我躲无可躲,只有硬着头皮去接,那知我手掌一接她手掌,身后突也有只手掌按到我背上,接着,我掌上便多了一股力道,也不知从那里来的,竟将那婆娘震得直飞出去,哈哈,她只当功力远胜于我,是以才逼我硬接她一掌,却不知我身后还有撑腰的。’展梦白知道必是萧王孙施展‘隔山打牛’一类绝顶气功,将内力传至黄虎掌上,藉黄虎之掌,击败了风散花。
只听黄虎接着笑道:“我糊里糊涂击败了她,就听萧老前辈叫我押住她到这里来,我就来了,就瞧见了你,就……”
展梦白笑道:“后面的事,我都已知道,还‘就’个什么?”
黄虎大笑道:“就不必说了。”
帝王谷主也不禁大笑,道:“但那风家兄妹,却端的不是等闲人物,而那‘情人箭’的主人,更是难缠,此番我激得风入松与他作对,好歹也要他添个难缠的敌手,正是对症下药,以毒攻毒,否则……唉,这秘密何时方能揭穿,实在难说的很,我此番出山,本只当已寻着揭破那秘密的枢钮,那知……唉!”
展梦白忍不住脱口道:“怎么样?”
萧王孙苦笑道:“我出山后便发现一条线索,自然再也不肯放松,追到源头之处,却竟是你的故居之地杭州。”
展梦白‘呀’了一声,道:“可是……”
萧王孙截口道:“我寻到一家宅院,那里保镖护院之人竟然不少,怎奈都是碌碌之辈,我便将他们一齐点了穴道,果然在那宅院中寻着数间秘室……”要知萧王孙学究天人,奇门八卦,消息机关之学,无一不精,无论什么建造之中,若有秘密地道机关,再也瞒不过他眼下。
只听他接着道:“那秘室之中?果然藏着些秘密帐簿,尽是记载着贩卖‘情人箭’的勾当,但主人却踪影不见。”
黄虎大声道:“但那些护院的小子……”
萧王孙一笑道:“不错,当下我便去拷问那些护院之人,那知他们却都不知真象,竟还有些是布旗门下。”
展梦白想起萧王孙的‘测谎证真术’,知道凡是被他拷问过的人,休想有事瞒得了他,又想起那日在‘太湖’之滨,与萧飞雨、‘大鲨鱼’迎战‘布旗门’群豪之事,那时他发现 ‘西湖龙王’吕长乐竟入了‘布旗门’下,心中本自十分奇怪,此刻想来,才知道吕长乐也被秦瘦翁收为党羽,而秦瘦翁便是在暗中阴谋收买‘布旗群豪’之人,而他收买布旗门后,又要霸占太湖地盘,自是要为‘情人箭’增强实力,由此可见,他虽非‘情人箭’之主人,也必定与‘情人箭’主人关系极深……
萧王孙见他忽然沉思起来,便道:“你可知那里主人是谁么?”
展梦白想也不想,道:“秦瘦翁。”
他本对自己的猜测,还有些不能肯定,如今再加上萧王孙之证实,自可毫无疑间。
萧王孙道:“原来你也知道,只可惜……唉,他已死了。”
展梦白皱眉道:“此人死的却委实太过奇怪,想他既是‘情人箭’组织中之主要人物,如今怎会又死在‘情人箭’下?”
萧王孙微微笑道:“这本是极为自然之理,他若不死在‘情人箭’下,反倒要令人奇怪了,这道理你可想得通么?”
展梦白寻思半晌,恍然道:“是了,想他之秘密,既已被前辈发现,那真正‘情人箭’ 主人,自不能再让他活在人间。”
萧王孙道:“他一死之后,非但你我至今发现之所有线索,便从此断绝无用,更令别人疑云重重,不知他为何会死在‘情人箭’下,他这杀人灭口,故布疑云之计,双管齐下,用的委实巧妙极了。”
展梦白想到自己这仇人竟是个如此凶狠奸狡的魔头,心头不禁更觉忧患重重,面上也娈了颜色。
萧王孙道:“我为了追寻秦瘦翁,是以一路追来这里,混在人群之中,你们虽未发现我,我却见着了你们。”
他似笑非笑的微喟一声,接道:“我见到飞雨那孩子,越来越狂,心中虽担忧,但见到你武功如此精进,又不禁开心的很。”
展梦白□觑笑道:“方才若非前辈,我早已死在别人手下?”
萧王孙笑道:“那三招‘春风初动’,用的实在巧妙已极,莫说是你,便是我也未能破解,何况,你如此年龄,便能与武林‘七大名人’之首分庭抗礼,实是可喜可贺。”他目光灼灼,含笑瞧着展梦白,展梦白不禁垂下头去。
黄虎见了此情此景,忽然想起‘丈人瞧女婿,越瞧越有趣’这句话,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萧王孙笑道:“你莫要只顾在此笑了,快去瞧瞧贺家兄弟去罢,他兄弟为友情热,见你忽然失踪,遍寻不着,早已着急死了。”
黄虎道:“但你女……我大哥呢?”
他险些将‘你女婿’三字冲口说出,幸好即时忍住,但却也已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谁也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
萧王孙见他笑得古怪,也不禁笑道:“你大哥还要随我去凑个热闹,但绝无危险,你只管放心快去吧?”
黄虎大笑间,也未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只顾笑着去了。
展梦白却忍不住问道:“什么热闹?”
萧王孙含笑道:“我记得你最喜瞧高手搏斗……”
展梦白心头一动,脱口道:“是否杜老前辈兴金老前辈?”
萧王孙颔首笑道:“不错,那两人斗将起来,虽无我与蓝天□斗的那般热闹,但却远为凶险的多。”
他忽然顿住笑声,道:“但你此去,却不仅要瞧热闹,还要负责将他们劝解开,莫使他们两人真的分出死活胜败,我……唉,我实不愿见着金非,是以此事我不能出面,只有都瞧你的了。”原来那将南燕与萧飞雨引去金、杜搏斗之地的人影,亦是此老,否则还有谁有那般绝顶轻功。
展梦白见到此间众人一举一动,俱都瞒不过此老,心中不禁大感惊服:“此老当真是神通广大,人所难及。”
当下两人展动身形,奔向金非、杜云天搏斗之地。
展梦白忽然想起那两人之间的仇恨与他们的性格,不禁皱眉道:“那两位前辈动起手来,又岂是我能分得开的?”
萧王孙笑道:“别人分不开,你只要说一句话便分开了。”
展梦白大奇道:“什么话?”
萧王孙道:“你只要问金非,他可愿见见他亲生的女儿?”
展梦白更是叹服,道:“是了,金老前辈听得此言,便不会再打了,他自然不愿未见女儿一面便已先恶战而死。”
萧王孙笑道:“你再问那杜云天,问他可愿恢复他女儿的神智,他若愿意,便也莫再打了,即时取道洞庭,我自会在路上寻他,与他商量此事。”
展梦白拊掌笑道:“不错,世士若有事能挽回那离弦之箭,也就只有此事了。但……
但金老前辈的女儿?……”
萧王孙道:“花飞与萧曼风的行踪,也在此地不远,这两人路上还是极尽奢华,招摇过□,不出半日,便可打听到了。”
只见前面一片暗林,绵延半里以上,萧王孙道:“那两人此刻想必还在林中恶斗,你快去吧,我也要走了。”
展梦白心中只觉有些依依之情,不禁问道:“前辈那里去?”
萧王孙笑道:“天涯海角,俱都可去,随时随地,也俱都可能是你我再见之地,你见着飞雨……咳,唉……”
忽然袍袖一拂,轻烟般消失无影。
展梦白心中又惊又叹,暗道:“此老当真有如天际神龙一般,令人难以捉摸,端的是夭矫如龙,高不可攀。”
但萧王孙纵是神通广大,却也不能凡事先知,他若知道事情此后的发展,只怕他也不致匆匆而去了。
这时风冷星残,长夜已将尽。
展梦白一入林中,便知道萧王孙虽然算无遗策,但智者千虑,必有一疏,杜云天与金非若是仍在放手恶斗,那么展梦白一声呼喝,两声问话,自能教他两人停下手来,但杜云天与金非此刻四掌相抵,正各以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功力,来做生死间不容发的恶斗,这两人是何等功力,心头俱是一点空灵,早已忘人忘我,外界万物,再也休想打得动他,何况,若是真有一人被打动了,不但立刻便要走火入魔,而且自己掌力一松,对方掌力立时逼来,那里还有命在?
展梦白见此情景,他也早已窥得内功深奥,深知此中险恶,怎敢出声呼唤,不禁呆在当地。

 

 

第四章、生死边缘

金非与杜云天此刻俱是满顶大汗,正在吃紧当儿,俱见瞧见展梦白,南燕与萧飞雨见他来了,却不禁喜出望外。
两人齐地纵身掠来,一人一手,左右牵住了他的衣袖,萧飞雨道:“你快想个法子,怎生要他们停下手来。”
但展梦白却知道世上已无一人想出法子能令他们住手,当下双眉紧皱,暗中叹息,却说不出话来。
南燕流泪道:“你……你看他两人,再不设法,只怕……只怕两人都要……都要……
不成了,你忍心不管么?”
她并非不知此事困难,只因关心太过,才作此言,正如落水之人,手里只要触着一物,不论是什么,也要抓紧不放。
但她却未想到,抓住的人水性也未必精熟,很可能被她一齐拖入水底,展梦白知她心中焦急,只得苦笑不语。
南燕却道自己苦苦哀求,对方不闻不理,缓缓松开手掌,道:“好,你……你……”
突然伏地痛哭起来。
她与金非本是怨偶,但数十年异地相思,骤然重逢,恩爱突增,此刻见金非生死关头,举止神思,自难免失常。
萧飞雨也突然松手,冷笑道:“好,敢情你原来是来瞧热闹的,好,我们四人就都死了,也不来求你!”
展梦白只是呆立当地,有如未闻。
只见杜云天,金非额上汗珠,越流越多,夜色之中,两人头顶都彷佛冒出了蒸蒸白气,随风四散。
三人都知道他两人俱已是强弩之末,片刻之内,便将有一人倒地而死,南燕哭得更是伤心,萧飞雨自也陪她落泪。
忽然间,只见展梦白挺起胸膛,走了过去。
他脚步极为缓慢,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个深深的足印,显见是全身早已布满真力,要以双掌解围。
萧飞雨本在怨他不肯出手相救,但此刻见他挺身而出,却又不禁大是关心,忍不住轻轻低语:“你要小心了!”
但展梦白此刻正自全神只注在杜云天与金非四只手掌之上,她语声纵然说得再响,也未见能使他听着,何况只是轻轻低语,萧飞雨见他竟然不理自己,心中方自气恼,忽又想到此事之凶险,暗暗忖道:“我方才那般逼他,他才会不顾性命的前去出手,此番他若有三长两短,那我怎生是好?”
一念至此,她再也顾不得别的,纵身掠了上去,但这时展梦白一双铁掌,已闪电般向金、杜两人四掌之间落下!
萧飞雨惊唤道:“呀,你……”她情急关心,已不知分判利害,竟然伸手去扳展梦白的肩顶。
展梦白双手满只真力,右腕在上,紧紧压着左腕,掌心向外,姆指向上,一双掌背紧贴,倏然穿至金、杜两人相抵四掌之下,全力往上一抬,金非左掌,杜云天右掌,分开一线,展梦白的双掌立时乘机穿入这一线之中,只听‘吧’的一声,他左掌便接住了金非左掌,右掌接住了杜云天右掌。
金非、杜云天两人掌力,正自源源不绝,逼向外力,此番欲罢不能,两人全身劲力,一齐向展梦白涌来。
以展梦白此时功力,虽无法接着这两人如此一击,但金非、杜云天恶战半日,此刻已是强弩之见,展梦白全力支持,必无损伤。
怎奈就在这刹那之间,萧飞雨手掌已拍上展梦白的肩头?
展梦白全身真力俱都只注在前方双掌之上,肩后空虚已极,身子本已前重后轻,再被萧飞雨情急一扳,立刻往后跌倒。
他大惊之下,真力骤减,金、杜两人掌力,立刻乘隙涌至,这时两人掌上劲力,正如河水泛滥,不可遏止,此刻展梦白掌力一吐,便如堤防溃出,那泛滥的河水,蓄势已久,立时便齐向缺口溃出,长河溃堤,浪如山涌,那力道是何等惊人,展梦白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受不住。
这两掌力一个刚猛,一个阴柔。
骤然间,展梦白只觉一冷一热两股掌力,左右袭来,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全身立又娈的有如火焚一般!
杜云天。金非齐地一惊,撤掌后跃,南燕也已骇的呆住,萧飞雨更是花容失色,踉跄后退,颤声道:“你……你怎地了?”
展梦白但觉心胸之间气血翻涌,却咬牙忍住,缓缓站起,展颜一笑,道:“只要两位前辈莫再相斗,我自然无事。”
他知道若是被人瞧出自己身负重伤,不但要令金、杜两人歉然,南燕抱昝于心,更将令萧飞雨自愧自责,终生虽安。
她本是为了一番好意,才会伸手扳他的肩头,此刻他又怎忍令她难受,是以极力忍住伤痛,丝毫不露声色。
众人本都在为他担心,此刻见他如此泰然,只道他伤势并不严重,都不禁暗中松了口气。
南燕见到金非、杜云天两人俱都无事,更不禁喜形于色,展颜笑道:“雨儿,还不快去谢谢你的展相公?”
萧飞雨面颊一红,不依道:“人家救了你的……你的舅舅,你该去谢他才是,为什么要我去?”
南燕笑骂道:“疯丫头,什么你呀你呀,好没规炬……”轻轻叹了口气,裣衽道: “但……展公子,我是真的谢谢你的?”
展梦白还礼道:“夫人如此相称,在下怎担当得起。”
杜云天手捋长须,突然叹道:“似你这般舍己救人之侠心义举,便是老夫也该唤你一声公子才是,只可惜……”
金非冷笑截口道:“只可惜今日我与杜老儿乃是不死不休之势,你纵然解了方才之围,我与他还是要拼个死活的。”
南燕面色大变,还未答话,只见展梦白微微笑道:“前辈莫非不想见一眼前辈之亲生爱女了么?”
金非骤然动容,道:“她……她在那里?”
展梦白道:“前辈之爱女娇婿,俱已来到此间,他伉俪两人行止有如王侯,前辈梢加留意,便可见着了。”
金非娈色道:“真的?”
展梦白一笑未答,南燕已抢住道:“正是真的,自他口中,万万听不到半字虚言,他说曼风来了,就是曼风来了。”
金非怔了一怔,展梦白已转向杜云天,缓缓笑道:“杜鹃姑娘病势虽重,但却并非没有救治之望。”
杜云天果然也不禁为之动容,道:“如……如何救治?”
展梦白道:“前辈只要立刻取道洞庭湖,路上自有人前来约见前辈,告诉前辈如何救治杜鹃姑娘之法。”
杜云天早已知道这少年语重千金,闻言自然深信不疑,呆了半晌,望向金非,道:“你说怎样?”
金非突然跺了跺脚,道:“唉,你为了女儿,我也为了女儿,今日想来也无法再战了,但三个月之后……”
杜云天不等他话说完,便已抢着道:“好,三个月后,洞庭岳阳楼见!小兄弟,多承相告,老夫去了。”
他救女之心,实是急如星火,语声见了,便已耸肩而去,说到最后一字,身形已隐没于林木之间。
金非望着他身形隐没的方向,呆呆出神,南燕却在心头盘算,如何想个法子拖住金非,叫他不能去应洞庭之约。
萧飞雨缓缓走到展梦白身侧,轻轻道:“你怎会寻来的?”
展梦白望也不望她,抱拳道:“此间无事,在下也要告辞了!”连这两句话,都是向金非夫妇说的。
金非兴南燕俱都心有所思,本未听清他说的是什么,随口应了,萧飞雨娈色道: “你……你到那里去?”
展梦白还是不望她,冷冷道:“去处去!”霍然转过身子。
萧飞雨呆在地上,等他转过身后,才着急地一拉南燕衣袖,道:“他……他要走了!
”语声惶急,泫然欲涕。
南燕这才回过神来,亦自奇道:“你不跟咱们一齐走么,咱们……咱们还有话要和你说哩!”
展梦白头也不回,道:“有什么事,前辈但请吩咐。”
南燕道:“这……这……”她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
展梦白大声道:“前辈一时若想不起,日后再说吧!”他竟然始终未曾回头,便匆匆向前奔出。
萧飞雨道:“你……你……”跺一跺足,目中不禁落下眼泪。
南燕悄悄道:“你又有什么事得罪他了?”
萧飞雨流着泪摇了摇头,恨声道:“谁知道……谁知道?”突然一把扯乱了头发,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南燕手足失措,轻叹道:“这孩子什么都好,怎地脾气却如此古怪……喂,喂,金非,快去追他回来呀!”
金非双目一瞪,大声道:“追什么?”望着展梦白去向,破口大骂道:“臭小子,摆的什么臭架子,咱们的雨儿如此标致,难道还怕嫁不出去么?看你这个臭脾气,却只配娶个母夜叉.丑八怪。”他生性偏激暴躁,此刻已浑忘了展梦白相救自己之情,不但破口大骂,而且越骂越是起劲。
但骂了半晌,林中仍是没有回应,金非大笑道:“那臭小子终是不敢回嘴,老子也懒得骂了,雨儿,咱们走吧!”
一手拉起南燕,一手拉起萧飞雨,大步向林外走去,只可怜不住啼哭的萧飞雨,虽然满心幽怨,还是忍不住频频回首,只望展梦白能回心转来,南燕却只望展梦白莫要听见金非的怒骂,那么,此事日后总还有转机,这善良的妇人一生但知为他人着想,从不知祈求自己的幸福。
但‘无肠君’金非的语声,中气是何等充沛,那语声远远穿林而出,展梦白每一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听得人声俱已远去,这时他胸中血气翻涌,再也忍耐不住,突然张嘴喷出了一口鲜血,身子也软软地跌倒!
原来金非与杜云天方才内力虽已是强弩之末,但两人残存的掌力逼集已久,一旦溃发而出,亦是人所难当。
展梦白微一疏神,便被他两人震伤了内腑,他若立即吐出胸中的瘀血,伤势或许还不致十分严重。
但他为了别人,为了萧飞雨,却将那瘀血勉强压住,他故意对萧飞雨那般冷漠,便是不愿被她瞧见自己伤势发作。
而此刻伤势发作起来,情况之严重,竟连他自己都未想到,他挣扎着爬到树下,只望能以内功之调息,自疗内伤。
那知他全身真力,已完全溃散,每分每寸骨节,彷佛都要散裂,莫说调息疗伤,便呼吸也变的极为困难。
这时,乳白色的晨雾已在树林中冉冉升起,弥漫了林颠木叶,也掩没了他的身子,使他有如卧在云雾之中。
他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与疲乏,似是所有的生机与活力,俱都正自他体中缓缓消失。
他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暗道:“莫非我要死了?”
在刀锋、剑下,他不知遭遇着多少次生死间不容发的危机,他都从来未曾消失过求生的勇气。
然而,此刻,在这无人的树木间,乳白色的晨雾里,他忽然生平第一次自心底泛起对死亡的恐惧。
他不知这是为了什么——也许是距离成功之口已渐近,他的生命,也变的更可珍重—— 他只知自己并不愿死。
他不敢阖起眼□,但寒气更浓,眼皮也越来越重……
这时,林外却飘然掠来了一条人影,宛如幽灵般不带丝毫声息,那双闪亮的眼神,正瞬也不瞬地望着展梦白身上的血迹。
展梦白丝毫未曾发觉,又过了半晌,一只自生生的手掌,自他背后伸了过来,往他头顶落下。
瞧那人影轻功之身法,显然是武林高手,而展梦白此刻却早已力乏身伤,若是被这一掌拍下,那里还能活命?
那知这手掌在展梦白头顶盘旋一转,只是轻轻落了下去,轻轻抚摸起展梦白零乱的头发。
展梦白一惊转身,只见一条俏零零的人影,伫立在树下,乳白色的晨雾,棉絮般沾满了她的衣襟、头发。
他此刻双目虽瞧不甚清,但这人影那灵活的大眼睛,却是他永生也不会忘记的,不禁脱口道:“雨儿,你来作甚?”
那人影正是萧飞雨,但见她缓缓垂下眼帘,眉宇间似笑非笑,似怨非怨,轻轻道:“雨儿……雨儿……你再叫一遍。”
展梦白扳起脸来,尽了全力大声道:“萧飞雨,你为何跟来,你这女子怎地如此不知羞耻,苦苦见着我作甚?”
他知道萧飞雨性子激烈,只道这番话定可将她骂走,那时自己纵然命丧此地,也好使她莫要伤心。
那知萧飞雨却仅是幽幽长叹一声,道:“你要骂,就骂吧,但无论你怎么骂,我都不会走的。”
展梦白呆了一呆,挣扎爬起,道:“你不走,我走。”
萧飞雨道:“你走我就跟着你走。”
展梦白失声道:“你!你!”他勉力站了片刻,便委实再也无法支持,双腿一软,又倒了下去。
萧飞雨凄然一笑,道:“你也莫要再强挺住了,什么事我都明白……你……你的心我已知道。”
展梦白变色道:“你知道什么?”
萧飞雨轻轻道:“你怕我伤心,不让我知道你受了重伤,又故意对我冷淡,逼着我离开你,但……但……”
她语声突然哽咽;‘但你这伤是……是为了我才受的,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只见她身子在雾中颤抖,下面的话也说不下去。
展梦白只觉心中热血,火一般燃烧起来,什么都顾不得了,突然一把握住萧飞雨莹自的手腕。
萧飞雨‘嘤咛’一声,和身扑入了他怀中,两人情感从未显露,此刻奔放起来,那里还能遏止。
两人相偎相抱,面上是冰凉的一片泪珠,心头却是炙热的一团烈火,既不知时光已去,也不管天下万物。
万籁无声,自雾迷蒙,也不知过了多久。
只听萧飞雨轻轻道:“我想来想去,你绝不是那样的人,无论别人心里怎么想,我不找你问个清楚,死也不安心。”
她银铃般一笑:“所以我也不管怎么说,还是追了来,只听你唤我那一声雨儿,别人无论说什么都没关系了。”
又过了半晌,她娓声道:“展……展……”
她实在想不起该如何称呼怀中的人儿,□觑一笑,接道:“不管我唤你什么,你再唤我声雨儿好么………好么……喂,你怎么不说话呀?”缓缓抬起头来,突然惊呼一声,晨曦中只见展梦白面无血色,双目紧闭,竟已晕厥过去,伸手一探,他胸口呼吸竟也变得十分微弱。
萧飞雨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急唤了几声,展梦白竟无回应,她目中眼泪,便又断线珍珠般落下。
她也不拭面上泪痕,伸手抱起了展梦白,匆匆奔向林外,只望到了唐府,能寻着人来救治展梦白的伤势。
那知此刻林中晨雾迷漫,她心慌意乱,竟迷失了道路,距离唐府庭园,反而越来越远了。
她心更慌,意更乱,逡巡之间,忽听雾中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逸儿,逸儿,打起精神来?”
萧飞雨听出这正是那老奸巨猾的方辛口音,心头一惊,暗暗忖道:“这父子两人已将展梦白恨入切骨,我虽不怕他,但这情况还是莫要让他见着的好。”
其实她对这老人的奸猾委实有些戒心,平时虽不怕他,但展梦白此刻身受重伤,只有救伤才是当务之急,若是被他奸计延误了救治之时,岂非抱恨终天?一念至此,再不迟疑,悄悄向后退出。
在林中退了约莫一箭之地,突听那边也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迷雾中飘飘渺渺,又传来一阵轻微的语声,笑道:“孙兄,想不到天公竟也作美,这一场大雾,的确方便了我们不少。”
这语声乍听似是女人,却又阴森森的带着些诡气,听入萧飞雨耳里,她心里却不禁一跳:“柳淡烟!”
她虽然对这不男不女的人妖恨之切骨,但此时却更不敢招惹于他,提气蹑步,自另一方向斜斜穿出。
在两边被夹之下,她竟无法分办路途,只求不被这些恶魔发现已是万幸,放足急奔,当真是慌不择路。
奔行了约莫盏茶工夫,前面隐现一栋屋宇轮廓,近前一看,却是座祠堂,门上横匾写着四个泥金大字:“唐氏家祠”。
萧飞雨暗中松了口气,总算寻得个可以藏身之处,距离唐府正院虽远,也总算是在唐门势力范围之中。
她放足奔入,但脚步方自跨入祠堂,心头便不觉一凛!
晨雾中,桐堂前,石阶上,竟倒卧着两具尸体,看他们的装束打扮,赫然竟是唐门中的弟子。
萧飞雨虽非心细如发之人,但只因怀抱展梦白,怎敢有丝毫大意,故不走正门,提气跃向旁边的窗户。
‘帝王谷’之轻功果然卓绝当代,她怀中虽抱着一人,但身形起落间,足下仍不带丝毫声息。
那窗户棂框整齐,糊得雪白,她用指甲轻轻点了个月牙洞,眯起一双眼睛,凑首往里瞧去。
这唐氏家祠果非寻常人家可比,祠堂修建得轩敞整齐,堂皇富丽,神幔神桌,也俱都是崭新的,显见方自修建过。
神案前,长明灯下,却木然端坐着一人,只见他长衫不整,发髻蓬乱,彷佛久已朱经洗涤,面上更是十分憔悴潦倒,眉宇间忧愤重重,身侧放着个特大的酒葫芦,正茫然瞧着前方出神,口中不住喃喃道:“好,好,你嫁入了……嫁入了……”举起酒葫芦,咕嘟咕嘟痛饮起来。
萧飞雨见他行止虽然潦倒落拓,但气宇间却隐隐流露出一种潇洒之意,显见昔日必是个风流人物,又似是为了情人别嫁而正在自怨自苦,但一时终究也猜不透他究竟是何人物,也不知该如何行动。
这时,她怀中的展梦白突然呻吟一声。
萧飞雨大惊之下,顾不得再瞧窗里动静,先俯首去看展梦白的伤势,那知就在这一刹那,但听‘呀’的一声,她面前窗户突然洞开。
那落拓的长衫人,已笔直站在窗前,面上仍是一片痴迷,萧飞雨惊退一步,轻叱道:
“你是什么人?”
长衫人冷冷道:“你又是什么人?”目光一垂,瞥见她怀中之人,面上突然变色,失声道:“展梦白!”
萧飞雨不觉吃惊,道:“你认得他?”
长衫人也不答话,神色却甚是惊惶,左右四顾一眼,沉声道:“姑娘请快快将展兄抱进来!”
萧飞雨迟疑道:“但……”
长衫人着急道:“在下与展兄乃多年旧友,绝无恶意,姑娘但请放心进来,快!快!
再迟便来不及了。”
萧飞雨瞧他神色并无恶意,纵身一跃而入,那知这长衫人竟一把握住她臂膀,萧飞雨大怒道:“你要作甚?”
长衫人道:“请姑娘……”
三个字方自出口,桐堂外已有一阵笑声传来,这笑声也说不出是娇媚还是阴冷,正是那 ‘人妖’柳淡烟发出来的。
长衫人又自娈色,道:“快随我来躲一躲。”
萧飞雨自也一惊,就在这一句话功夫,心头闪电般忖道:“此人究竟是谁?是敌是友?他若是柳淡烟同路之人,为何如此担惊,又为何要出手相助于我,他若非柳淡烟同路之人,又怎会知道他要前来?”
但此刻情况已容不得她多加思索,更令她别无选择,只有任凭那长衫人拉着臂膀,直奔而入。
长衫人声奔至神案,掀起垂起长幔,惶声道:“姑娘快进去,在下坐在这桌子上掩护。”
萧飞雨咬一咬牙,伏身而入,只觉掌心被塞入一物,长衫人道:“这是救伤灵药……
”案幔随即落下。
她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祠堂前已有脚步之声走入。
柳淡烟仍是云鬓高挽,长裙曳地,走起路来,腰肢婀娜,面上仍然带着那娇媚的笑容,谁也瞧不出他会是个男人!
他身侧一人,长衫飘飘,面自无须,身上背着个看来十分沉重的大包袱,面上也带着笑容,赫然正是孙玉佛。
那长衫入木然坐在神案前,手里捧着酒葫芦,见到这两个人,宛如未见一般,只是不住饮酒。
柳淡烟满面娇笑,走到他面前,笑道:“林兄好悠闲,举杯对雾,安坐饮酒,当真雅的很……雅的很……”
突然一把抢过了他的酒葫芦,面色也立刻变的如笼寒霜,厉声道:“但我要你到这里来,只是为了请你喝酒的么?”
长衫人茫然一笑,也不答话。
柳淡烟道:“别的不说,石阶上那两具尸身,我再三嘱咐你,你为何不去埋了,姓唐的人家这两天虽因在办喜事,照顾不到这冷地方,但你将偌大两具尸体凉在门口,莫非将别人都当作瞎子不成?林软红呀林软红,你眼里也太瞧不起我了!”长衫人竟是‘九连环’林软红,但这江南名侠此刻被人这般轻侮,竟何不言不动,彷佛呆子一般。
孙玉佛缓缓道:“林兄这几日为了秦姑娘的婚事,正已茶不思,饭不想,柳兄何必怪他。”
柳淡烟目光一转,格格笑道:“谁怪他了,我这不过是见他闹着玩的,想那秦瘦翁当真是个老糊涂,不要林兄这样的女婿,却偏偏要将女儿往别处送,林兄,你说是么?”
林软红面色微微娈了一变,但仍然忍住,他对秦琪实是一往情深,是以才会抛下一切,为那秦瘦翁奔波受苦?
孙玉佛早已将那包袱轻轻放了下来,柳淡烟向他悄悄打了个眼色,孙玉佛突然笑道:
“但林兄也莫伤心,旦瞧瞧这是什么?”缓缓解开了那包袱,林软红忍不住转眼瞧去,只见包袱里竟是个满身吉服,凤冠霞披的新娘子,双目紧闭,面颊嫣红,似仍晕迷见醒,却不是弃琪是谁?
刹那间他只觉心弦一震,再也忍不住惊呼着长身而起,柳淡烟与孙玉佛却已一齐放声大笑起来。
孙玉佛笑道:“林兄,你瞧兄弟我对你可谓是仁至义尽了,知道你喜欢秦姑娘,便不惜冒险自洞房中将她抢了出来!”
林软红目定口呆,怔在当地,望着眼前的人儿,亦不知此刻情景是真是幻,颤声道:
“这……这是真的?”
柳淡烟笑道:“怎么不是真的,活生生的大美人就在这里,林兄若是不信,来,来来,伸手摸摸看。”
林软红颤抖着伸出手掌,但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
柳淡烟笑道:“哎唷,怕什么,你不敢摸我来摸……”大笑着伸出手,往秦琪身上摸去,林软红面色一变,双拳突然握紧,案下的萧飞雨,虽处险境,但她天生不会害怕,竟悄悄自幔下往外偷看,自然看得又惊又奇,此刻见到林软红双拳突紧,心头暗暗欢喜,只望他骤出不意,一拳将柳淡烟打死!
那知就在这时,突有一阵呻吟惨呼之声,隐隐传了过来,而且越来越近,孙玉佛变色道:“有人来了!”
柳淡烟手掌一变,不摸秦琪,包起了包袱,道:“外面尸身……”话未说完,林软红. 孙玉佛已双双抢出。
两人一人抢了一具尸身回来,孙玉佛:“藏在神案下……”
萧飞雨斗然一惊,林软红冷笑道:“那地方也藏得住人么?”
孙玉佛呆了一呆,道:“虽然藏不住但……”
林软红道:“随我来!”转到祠堂后将尸身藏在门背,孙玉佛果然也跟了过来,林软红松了口气,双手一触,掌心已布满冷汗萧飞雨更是瞧得忽喜忽忧,忽惊忽慌但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往外窥望,只见这时已有三个人大步走了进来。
方辛手里抱着他爱子方逸,火凤凰跟在身后。
而方逸正自忍不住呻吟惨呼,显然是晕迷已醒,忍不住疼。
方辛面色铁青,一进来便厉声喝道:“让出个地方来,咱们这里有病人!”他自恃凶名,又当这种地方,绝不致有武林高手,是以甚是耀武扬威!
柳淡烟等三人却动也不动,似是根本没有瞧见他似的!
方辛眼睛一瞪,怒喝道:“喂,小子们,听到了么?”大步走了过去,飞起一足踢向孙玉佛?
孙玉佛微微一笑,闪身避过,方辛瞧他身法迅快,已吃了一惊,突觉肘间一麻,手臂 ‘曲池’大穴已被人一把捏住!
只觉一阵阵香气飘人鼻端,擒住他手的,竟是个女子,他虽因手里抱着人而不及闪避,但这女子出手之快,亦是惊人!饶是他此刻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也瞧下出这女子一招是自何部份发出的!
那‘女人’自是柳淡烟,此刻轻轻一笑,道:“老伯伯你方才说的是什么呀?再说一遍好么?”
方辛穴道被制,胆颤心惊,道:“没………没有什么?”
柳淡烟道:“哎呀,这有个病人,可要我们让地方出来么?”
方辛陪笑道:“不………不要,老汉到那边角落去就行了!”
柳淡烟格格一笑,松开手掌,方辛踉跄后退几步,狠狠瞪了唐凤一眼,自是怨她为何不出手相救。
但唐凤面上木无表情,却似没有见到。
这时方逸又已疼的晕了过去,方辛心疼爱子,百般为他敷药,唐凤虽也坐下,却离得他们远远的。
林软红坐在神案前,眼睛却呆了似的盯住那包袱,孙玉佛伏在柳淡烟耳畔,道:“你知道这三人是谁么?”
柳淡烟含笑点了点头,道:“等会看我去捉弄捉弄那丑丫头。”
只听呻吟之声又起,方逸又醒了,方辛流泪道:“好孩子,乖孩子……莫要叫,马上就不疼了?”
方逸道:“哎……哎,我那婆娘呢?”
方辛道:“就在那边……唉。冤孽,冤孽……”
方逸挣扎着张牙舞爪,破口大骂道:“臭婆娘,你老公要死了,你还不过来瞧瞧,死在那里作什么?”
唐凤不言不动,似是呆了,方逸大骂道:“只有你那死鬼老子,才生得出你这死鬼…… 哎……死鬼女儿。”
柳淡烟目光一转,突然走了过来,道:“清静些好么?”
方逸道:“你是什么东西,你这……”骂见出口,已被他爹爹伸手捂住了嘴。
方辛陪笑道:“姑娘莫恼,他疼晕了?”
柳淡烟冷笑道:“他若再吵,你知后果如何?”
方辛道:“知道!知道……”俯下身子,在方逸耳边叽叽咕咕,虽听不到说的是什么,想见是要他儿子莫要出声。
柳淡烟已走到唐凤身前,笑道:“唐姐姐,我陪你聊聊好么?”
唐凤虽不愿理人,但瞧他帮了自己的忙,人又漂亮,又是笑语温柔,也不觉对他生了好感,道:“你怎知我姓唐?”
柳淡烟听她答话,连忙坐了下来,笑道:“唐姐姐女中英豪,天下无双,姝子不但早已听说,而且羡慕极了。”
这几句话恭维的当真恰到好处,唐凤听得颇是受用,但想到自己昔日繁华,如今却这般凄凉,不由得长长叹息一声。
柳淡烟梢悄坐得更近些,突也叹道:“唐姐妲,你也莫叹气,常言道:“红颜多薄命”,只有那些又蠢又丑的女子,才是享福的人,像唐姐姐这样花容月貌……唉!“长叹着顿住语声,手掌悄悄搭上唐凤肩头。这几句话更是透入了唐凤心坎深处,她只觉心里一酸,反覆咀嚼着:“红颜多薄命”这句话,更是悲从中来,突然流泪道:“妹子我……”反而向柳淡烟怀里倒了下去,柳淡烟抱着她身子,抚着她头发,眼睛却偷偷向孙玉佛眨了一眨,做了个鬼脸,孙玉佛也挑起大姆指,向他一笑。
唐凤哭着哭着,只觉自己身子竟在这漂亮的女人手下软了起来,浑身像是有不知多少蚂蚁在爬着,脸也红了。
她又惊又羞,又是舒畅难言,竟不忍伸手去推,哭声不知何时,己变做轻轻的呻吟:
“姝子……你……唉……你……你……”
萧飞雨在下面瞧得更是又羞又恼,想起自己以前被这人妖捉弄的情况,真恨不得出去一掌将他打死!
此刻若不是因为展梦白,她早已冲出去不知多久了——世上也只有这一个理由能使萧飞雨忍住怒气。
柳淡烟正是又得意、又好笑,只见唐凤扭动着身子,不住缩向角落里,那闪缩的羞态,粉脂般的皮肤,也令他有些心动,不觉也随着移了过去,轻唤道:“唐姐姐,妹子好喜欢你呀,你怎么这样美,妹子……”目光一转,突然顿住语声!
只有那神案幔下,露出了一只窄窄的鞋底,显见是女子的绣鞋,神案下居然藏着有人,当真大出他意料之外!
但他却仍然神色不移,嘴里继续着含含糊糊的胡言乱语,身子却在有意无意间,向神案移了过去?
忽然间,只见他右足一伸,闪电般踢在那鞋底上。
虽然隔着层鞋底,但他认穴之准,仍不差毫厘,这一足竟不偏不斜踢在萧飞雨足心‘涌泉’穴上?
萧飞雨脱口惊呼一声,柳淡烟已横身跃起,一举推翻桌子,香烛跌了一地,目光转处,呆了一呆,方自大笑道:“原来是你!”
此变之生,当真大出人意料之外,方辛父子、唐凤、孙玉佛见了展梦白、萧飞雨竟躲在桌下,不禁又惊又喜。
林软红却不禁骇得面色苍白,呆在当地。
只听柳淡烟咯咯笑道:“萧姑娘,咱们当真是有缘呀,许多日子不见,我们还真有点想你。”
萧飞雨半边身子虽已不能动弹,口中却大骂道:“恶贼,匹夫,坏东西……”她实不会骂人,骂的柳淡烟非但不怒,反而笑了起来,拍掌道:“哎,骂的真好听,再骂几句。
”孙玉佛见她竟用‘坏东西’这种字眼来骂人,也不觉为之失笑,萧飞雨气急无法,突然大喝道:“唐凤,告诉你,他是个男人!”
唐凤身子一震,戮指道:“你……你……”
方逸想起方才他两人之间纠缠的模样,更是大怒,破口骂道:“,好呀!臭婆娘,竟要给你老公戴绿帽子!”
唐凤满面通红,跃身一掌向柳淡烟击去,柳淡烟笑道:“哎哟!唐姐姐,你这人怎么反脸就无情呀?”
语声中身形闪动,唐凤那里能沾得着他一片衣角,她急怒之下,伸手去摸暗器,却忘了暗器早已被老人追回了…方辛目光四下转动,突然纵身出去,伸手去抓唐凤手腕,唐凤实未想到自己的‘公公’竟会向自己出手,骤出不意,便被他一把抓住,方辛格格软笑道:“傻丫头,人家又没有伤了你一根汗毛,你发个什么疯,坐下吧!”
唐凤道:“你……你!”她平常自以为多才多能,但此刻真遇着事,才知道自己一点法子也没有,竟真的听话坐了下去。呜咽着痛哭起来,但饶是她哭得再凶,也没有人再去理她。
方辛却抱头向柳淡烟深深一揖,陪笑道:“姑……兄台既捉住了这两人,不知要如何处置?”
柳淡烟掮然一笑,道:“这我可也不能做主。”
方辛奇道:“为什么?”
柳淡烟娇笑道:“这两人是我们这位林兄藏起来的,如何处置,自然要听他……林兄,你说是么?”
林软红心头一寒,变色道:“这……这……”
柳淡烟有意无意间走到那‘包袱’旁,伸手按在上面,笑道:“林兄若是说将他两人放了,我就放了。”
林软红见他只要手掌一用力,包袱里的秦琪便要香消玉殒,口里结结巴巴,那里还敢说出‘放’字。
柳淡烟忽然面色一沉,道:“林兄若不说放,小弟就将他两人杀了!”
林软红身子一震,但口里还是说不出话来。
方辛附掌道:“妙极妙极,正是该杀了,但杀了他两人后,却万万不能教他人得知,否则帝王谷主……”
萧飞雨大喝道:“要杀就杀,噜苏什么?”
柳淡烟洛咯笑道:“那有这样容易,我怎舍得这么快就杀了你……”又自伸出手去,摸向萧飞雨的身子。
这一次眼见再无人拦阻于他,萧飞两又急又怒,放声大骂,忽然间,路上又有人声脚步传来。
那人声又尖又怪,道:“这丫头,依着我性子就不找她了,要找姓展的小子,也该对咱们打个招呼呀!”
语声一起,萧飞雨心头便已大喜,方待呼喝,柳淡烟摸出的手掌一沉,已连点了肩下、左胁三处大穴,教她出声不得!
方辛娈色道:“那老怪物……”
孙玉佛更不禁变色道:“无肠君金非!”
柳淡烟道:“你怎知道是他?”
孙玉佛道:“这声音只要听一次,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自从那次自昆仑山逃脱之后,对金非实是畏如蛇蝎。
柳淡烟双眉一皱,扶起神案,将萧飞雨、展梦白又塞入桌下,回头一望,孙玉佛竟从窗子里跑了。
他暗骂一声:“怕死的奴才!”目光一转,坐到那包袱上,冷冷笑道:“若有人来,林兄出去应付吧!”
林软红见他竟坐到秦琪身上,、心中虽气恼,却不敢不从,方辛乾咳一声,走到唐凤身后,伸手按住她天灵大穴。
他老奸巨猾,竟怕唐凤突然娈心说出展梦白、萧飞雨的藏身之地,是以便先出手制住了她,教她不敢随便开口,柳淡烟瞧着他微微一笑,两人俱是奸狡深沉,臭味相投,互相都不觉甚是赞许。
只听风声一响,金非声拉着南燕的手飞步而入,大声道:“喂,你们这些人都长着眼睛的么?”
林软红见到柳淡烟手掌不住在包袱上移动,只得迎上前去,陪笑道:“回禀你老人家,这里人都长着眼睛的。”
金非厉声道:“既长着眼睛,方才可瞧未有个十八、九岁,标标致致,穿着男人般袍子的大姑娘走过?”
林软红道:“没……没有!”
南燕失望地叹息一声,金非转眼瞧见方辛父子与唐凤,大声又道:“你们三人也没有瞧见她么?”
方辛手掌加劲,乾笑道:“若是瞧见,必定去通知你老人家!”
唐凤垂首坐在地上,又似呆了,方辛手掌纵不加劲,她也未必说话。
神案下的萧飞雨听得金非夫妇的话声,心头当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她知道只要自己此刻能轻呼一声,便立可得救,怎奈她全身上下四处穴道被点,实已无异死人一般,而展梦白也仍然晕迷不醒,方才她但望他莫要醒转呻吟,此刻却只望他快些醒转,怎奈展梦白又偏偏不醒。
一时间,她心里这份着急,可真是无法形容。
她口中虽求速死,心里还是有些怕死的,尤其是此刻,她与展梦白的相思,眼见着就能得偿心愿,这时要她死,她真是不甘心,但此刻金非却已叹道:“咱们走吧,雨儿若是在这里,谅他们也不敢不说。”接着风声响动,想必人已出去,萧飞雨除了等死,还能做什么。
方辛见金非去远,方自离开唐凤,走到柳淡烟身前,危机既过,两人心里都甚是得意,不觉相视大笑起来。
林软红默然回转身子,心头茫然无主,也不知该怎样,目光转处,突见唐凤乘人不防,竟向神案下钻了进去。这期间只有林软红一人发觉她的行动,他心头一动,但绝口不说,过了半晌,又听得神案下‘咯’的一响。
柳淡烟仍然未觉,瞧着林软红笑道:“想不到林兄骗人的功夫果然不错,骗了我,又骗了金非,但此刻林兄你究竟……”
神桌下又是‘喀’的一响。
柳淡烟。方辛这才发觉,转目望去,已瞧不见唐凤。两人面色微娈,齐地出手掀起了神案,但见神案下空空如也,展梦白.萧飞雨.唐凤竟都不见了。
这一来不但柳淡烟、方辛大惊失色,林软红亦觉事出意外,这三人插翅既不能飞,莫非是钻入了地下不成?
只见那神案的牌位神龛,俱是钢铁般坚硬的青石所砌,看来纵是神兵利剑,也难砍的动分毫。
柳淡烟、方辛四目相视,又惊又怒。过了半晌,方辛忽然击掌道:“是了,唐门中人,素来最喜卖弄玄虚,此地既是唐家的祠堂,想来必有暗道机关!”
柳淡烟冷冷道:“你猜的不错!”
方辛道:“那暗道入口机钮,想必便在这神龛之下,方才那‘喀’的一响,想必也就是他三人开启暗门时发出的了。”
柳淡烟冷笑道:“若无你那媳妇姓唐的丫头,展梦白、萧飞雨又怎知道暗道的机钮在何处。”
方辛见他面藏杀机,知道此人已迁怒自己,连忙陪笑道:“兄台说的不错,那丫头既是唐门中人,自然知道这里的暗道机钮,少时寻她出来,老汉定必将她交给兄台,任凭兄台发落。”
柳淡烟冷‘哼’一声,道:“如何寻她出来?”
方辛道:“那机钮想必便在这附近不过五尺方圆之内,老汉就不信寻它不出。”再也不敢去瞧柳淡烟,俯身寻找起来。
林软红见他分析情况,有如眼见,心头不禁暗惊,只盼他莫要寻着,脚步却悄悄向那包袱移动。
柳淡烟也开始俯身搜寻,口中却冷笑道:“若有谁想乘机抢起包袱逃走,我担保他跑不出十步。”
林软红方自走到包袱前,闻言心头一寒,只得顿住脚步,呆呆地瞧着那包袱,心里酸酸的,但愿能放声痛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