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
   —古龙
第九章、多少情仇

锦衣美妇袍袖微拂,身子像轻烟般飘了出去,挡住了展梦白的去路,柔声道:“孩子,你不该恨你的母亲。”
展梦白紧咬牙关,紧握双拳,闭口不语。
锦衣美妇道:“你恨她只为了她离开了你们父子,而到了这里,十多年都没有消息,是么?”
她轻轻叹一声,道:“但是你心里还是爱她的,你看,你眼里已流下了眼泪,心里更不知多么难受了!”
展梦白勉强想忍住眼泪,但眼泪却偏偏流了下来。
锦衣美妇轻轻一拍他肩头,道:“孩子,还是踉我去吧,你去看了那些东西,也许就不会恨她了!”
她温柔的语声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使得展梦白不由自主地听从了她,茫然跟着她走去。
锦衣美妇轻柔地移动着脚步,微微笑道:“前些日子,有个少年冒充你的名字来了,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展梦白茫然摇了摇头。
锦衣美妇道:“他模样也生得怪悛的,举动也斯文的很,谷主见了很喜欢他,不但传给他武功,还将飞雨许配给他。”
展梦白随口应道:“哦……”他满腹心事,根本不愿说话。
锦衣美妇道:“那知他得了武功秘笈,竟悄悄走了,那时我们还着急的很,到后来才知道他是冒牌的。”
展梦白道:“哦!”
情人箭660锦衣美妇道:“你怎么不说话呀?”
展梦白道:“在下无话可说。”
锦衣美妇道:“他不但对你们展家的事,知道得清楚的很,而且还知道去找莫忘我老人,这不是奇怪么?”
展梦白道:“的确奇怪的很!”
锦衣美妇道:“我猜他必定是和你很有关系的人,他甚至连你母亲的遗言都知道,你猜得到他是谁么?”
展梦白突地心中一动,忖道:“知道母亲遗言的人,除我之外,只有苏浅雪,难道此人是她派来的?”
心念转动,口中却淡淡道:“在下猜不出来!”
锦衣美妇轻叹道:“不喜欢说话的孩子,心眼一定多得很,心眼多的孩子,一定不太老实。”
展梦白心中犹在思忖,随口道:“是么?”
锦衣美妇呆了一呆,又道:“世上有些事的确很奇怪,人家说你是男孩子,我却说你是女孩子。”
展梦白道:“是么?”
锦衣美妇惊诧地瞧了他几眼,突然展颜笑了起来,道:“我虽最喜斗口,但遇着你这样的孩子也没有办法了。”
她微笑接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已逃过难关,否则你只要一接口,只怕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了。”
展梦白心中一动,忖道:“原来她就是谷中第二个难缠的人物!”心念数转,忍不住长叹一声。
锦衣美妇道:“你叹什么气呀?”
展梦白道:“夫人你想必寂寞的很。”
锦衣美妇默然半晌,轻轻道:“谁说的?”
展梦白道:“夫人若不寂寞,怎会寻人斗口?”
锦衣美妇又自默然半晌,幽幽道:“寂寞惯了也好!”
展梦白道:“谷中的人,看来都寂寞的很,所以人人都有怪癖,唉!若要我忍受寂寞,我宁愿贫穷流浪还好些。”
锦衣美妇面上已现出幽怨的神色,凄然笑道:“谁愿意忍受寂寞?只不过是事情逼得人们如此的!”
长叹一声,对展梦白道:“以后你慢慢就会懂的!”
说话之间,只见前面一片竹林,林中楼阁亭台,精致已极,正是展梦白方才曾经误入之地。
锦衣美妇道:“我住在这里,你母亲也住在这里。”
展梦白呆了一呆,随着她走了进去,几个丫环,正在房中下棋,看见主人来了,一齐行礼,但几双乌溜溜的眼睛,却都在偷偷的望着展梦白。
锦衣美妇含笑带着展梦白走过花厅,走过书房,后面也是一曲长廊,廊下半亩小园,都种着菊花。
菊花园里,清水池边,有几间素的轩房,轩外绕着一曲竹篱,与前面华丽的建,大不相称。
走到这里,展梦白突地顿住脚步,呆呆地楞住了!
只因这菊园、这明轩,竟和杭州城里,他自己家里的后园一模一样,刹那间他宛如做梦似的,回到了故乡。
他曾经听他父亲说过许多次!母亲在家的时候,便是住在后院的明轩里,他也知道母亲最喜菊花。
此刻到了这里,他不用再说,已知道这必定就是他母亲在此居住的地方——他泪水忍不住又要夺眶而下!
竹篱外,悬着一只小小的金铃,随风叮当作响。
锦衣美妇道:“你母亲住在这里的时候,无论谁要来这里,都要先摇一摇铃当,但现在……”
她幽幽叹息一声,推开了篱门,走进了轩门。
轩堂中仍是一尘不染,窗明几净,显见得始终在经常打扫着,四壁堆满书架,屋角一张琴几,琴旁一方棋坪!
还有几张未昼完的昼,散乱地堆在另一角的昼桌、”锦衣美妇目光四转,黯然叹道: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还保持着你母亲离走时的样子,未曾移动过分毫!”
展梦白颤抖着移动脚步,颤抖着移动目光。
他想起他家里后园中的明轩,也始终保持着她母亲离去时的模样,十余年未曾改变过分毫。
他想起他爹爹每在夕阳西下时,必定会悄悄走入那里,抚摸着每一件他母亲留下来的东西。
他想起淡淡的夕阳,映着他爹爹满头的白发……
一时之间,他热血奔腾,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锦衣美妇黯然道:“若说寂寞,你母亲才是最寂寞的人,十五年来她未曾离开这里,只有个丫环陪着她。”
展梦白痛哭道:“我爹爹才是最寂寞的人,还要忍受妻子被人夺去的痛苦!”
他悲愤之下,竟将心中最最不忍也不愿说出的话,说了出来,这句话像鞭子一样,鞭打着他自己!
锦衣美妇突然一把扳过它的肩头,面对着他,大声道:“抬起头来,看着我……”她目中也已泪光晶莹。
展梦白霍然抬起头,笔直望着她!
锦衣美妇一字字缓缓道:“十五年来,“帝王谷主”萧王孙,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走进一这间房里!”
展梦白身子一震,骤然顿住哭声。
只听锦衣美妇沉声又道:“他纵然来寻你母亲下棋,听你母亲抚琴,也都有我随着他在一起!”
她突然放大声音:“他只是你母亲最最知己的朋友,他……绝不是你们想像中的人!”
她颤声道:“他下知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终于将这份爱升华成圣洁的情感,但那种情感却是如此深遽……!她突然扑到画桌上,放声痛哭起来,只因她所深爱着的男子,却深深爱上了别人……
展梦白木然立在它上,死一般麻木了许久……
突地,他狂吼一声,转身飞奔而出。
锦衣美妇惊呼道:“你要作什么?”
展梦白嘶声道:“我两次误会了他,我要向他赔罪!”
说到最后一字,他身形已在锦衣美妇视线之外。
展梦白奔过石路,回到那黄金小阁。
他没有呼唤,没有拍门,砰地撞了进去!
凝目望去,只见里面的门户,也是开着的,猩红的长毡,笔直穿过门,笔直延到那雕龙的桌椅!
也不知那里来的,十六个金甲武士,手持铁戟,肃立在红毡两旁,灯光映铁戟,闪闪发寒光!
驼背人、白发妇人,垂手肃立在尽头处的阶前,两人俱是面色凝重,神情紧张,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粉候”花飞,散乱了发髯,直挺挺跪在地上,只见他头发一阵阵波动,显见全身正在颤抖。
萧曼风也垂首跪在他身旁。
展梦白脚步微移,又待冲上前去,突地“当”地一响,十六柄金戈铁戟,已交叉挡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金甲武士,黑面漆髯,沉声道:“谷主已将升殿,任何人均不得再走前一步!”
展梦白不想与“帝王谷”再起任何争论,默然退后两步,但目光仍然笔直地凝望着前面的动静。
过了半晌,只见萧飞雨垂首自黄幔后走了出来,跪在萧曼风旁边,她始终低垂着头,也看不到她的面色!
接着,两个身穿黄衣的童子,端出两张交椅,放在龙案旁,这两人装束打扮,神情面貌,俱都完全一样。
钟声突响,清澈入云!
亮的钟声中,玉玑真人、天凡大师自黄幔后缓步走了出来,一言不发,肃然坐上交椅!
展梦白知道“帝王谷主”已将升殿,心房不禁砰砰跳动起来,他实在想看一看这武林中传奇人物的真面目!
只见黄幔一扬,一个身穿锦缎黄袍,面容苍白清瞿,目光有如闪电般的老者,缓步入座。
钟声缓缓消寂,四下变得异样沉肃。
左面的黄衣童子,突地朗声道:
“司法人听宣!”
驼背老人抢先三步,躬身道:“铁驼在此!”
帝王谷主缓缓道:“诡计伤人,冒犯前辈,欺凌弱女,伤残无辜,是否已辱没本谷声誉?”
驼背老人“铁驼”厉声道:“自已侮及本门声誉!”
帝王谷主道:“该当何罪?”
铁驼道:“重者立地处死,轻者逐出谷外!”
白发妇人、萧曼风齐地面色惨变。
花飞颤声道:“禀告父王,孩儿本是为了宫锦弼与父王有些宿怨,才动手将他杀死,求父王……”
帝王谷主道:“住口!”
他语声虽不响亮,但低沉肃穆,满见威严!
花飞颤抖着身子,满面急泪,却再也不敢说话。
帝王谷主道:“花飞即日远离本谷,从此不得再以“帝王谷”三字示人,若有违背,立追首级!”
白发妇人颤声道:“你……你……”
帝王谷主道:“先人遗规,本座亦无法违抗,请夫人暂退!”
花飞伏地叩了三个头,颤声道:“领命!”
霍然站了起来,倒退三步,惨然道:“婶婶,侄儿……”
语声未了,拧身欲出。
萧曼风突然轻呼道:“等我一等!”
她仰面望着她的爹爹,面上泪痕纵横,颤道:“女儿不孝,已不能报父王和……和母亲的养育之恩了!”
帝王谷主微阖眼,道:“你也要走么?”
萧曼风流泪道:“女儿嫁给了花飞,便是花家的人,花飞纵然犯了罪,却仍是女儿的丈夫……”
一帝王谷主默然半晌,挥手道:“好,去吧!”
萧曼风也伏地叩了三个头,后退三步,轻轻拉起花飞的手臂,两人同时移动脚步,垂首走下红毡。
白发妇人突地大喝道:“好,反正你父已不将我看成他的妻子,我耽在这里也没有意思!”
她重重一顿拐杖,道:“飞儿、曼风,为娘跟你们一齐走!”闪身追上了花飞,三人同时行出。
帝王谷主道:“夫人……”
白发妇人头也不回,大声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们娘儿三人走到那里都会活得好好的,你放心好了。”
语声中,她三人已穿过持戟的金甲武士,走过展梦白身侧时,白发妇人重重在地上吐了口唾沫!
展梦白咬牙忍住了怒气,没有发作。
直到他三人都已走完了红毡,走出了门外,良久良久,殿堂之中,还是没有人丝毫动弹过一下。
人人俱是面色凝重,心情黯然。
帝王谷主木然坐在椅上,目中空空洞洞,神光已失!这寂寞的老人,此刻势必要更寂寞了!
钟声再鸣,他缓缓离座而起。
展梦白突地大喝一声,掠过十丈红毡,噗地跪到地上,道:“展梦白拜见谷主,请谷主恕在下鲁莽之罪!”
他伏面在地,只听帝王谷主缓缓道:“你方才不肯陪礼,此刻为何拜倒?”语声仍是缓慢沉肃。
展梦白道:“方才在下还未心服,此刻在下已觉羞愧,若不向谷主拜倒请罪,在下寝食难安!”
话声方了,只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帝王谷主”已轻烟般飘到他身前,和声道:“请起来!”
展梦白抬起头来,只见这一代奇人沉重的面容上,已露出一丝笑容,缓缓道:“小兄弟,你不认得我了么?”
缓慢沉肃的声音,突然变为十分熟悉。
展梦白身子一震,立时呆在当地,道:“原来是……是前辈你!”他骇然发现,帝王谷主使是黄衣人!
所有一切疑团,刹那间都有了解释!
难怪黄衣人武功那般高强,身世却又那般隐秘,原来他便是武林一代奇人“帝王谷主”!
难怪黄衣人对“帝王谷”路径那般熟悉,只因他便是谷中主人!
难怪他所传授的招式,恰巧是“帝王谷”中人武功的克星,只因武功本是他所创,他自然能破!
难怪他定要先至少林寺一行,原来他是要请出天凡大师与玉玑真人,请他们证明自己与 “情人箭”无关!
他见到“朝阳夫人”,故作不识,反而故意误认她是“烈火夫人”为的只是要“朝阳夫人”相信他和她们素昧平生!
一时之间,展梦白心头万念奔腾,久久都说不出话来!萧飞雨更是满心惊诧,不知道他怎会认得自己的爹爹?
天凡大师突地含笑而起,合十道:“水已落,石已出,善因已得善果,老衲也该走了!”
玉玑真人道:“贫道的小徒,还和大师的高足守在山外,只怕他四人也要等得不耐烦了!”
帝王谷主叹道:“为了在下的事,劳动两位远道奔波……”
天凡大师笑道:“谷主如此说话,教老衲如何禁受得起,三十年前,若非谷主大力,我少林、武当两派,便要……”
帝王谷主笑道:“往事已矣,大师何必再提。”
一直木立未动的铁驼,突地大笑道:“谷主,我直到今日才服了你了,原来你每次坐关,人都走了出去!”
他大笑接口道:“方才我还在奇怪,大师与真人是从那里来的,我一直守着入口,难道他们两位是天上落下的不成?如今我才想通,必定是这山腹中还另有一条秘道,谷主你每次也都是自这里出去的!”
帝王谷主展颜笑道:“迟早总瞒不过你的。”
铁驼指着展梦白笑道:“原来你还收了个这么好的徒弟,教给他武功,叫他来打我们,连飞雨都吃了败仗。”
帝王谷主叹道:“飞雨在我处学了十多年武功,这位小兄弟却只学了数个月,飞雨,你也真该下下苦功了!”
萧飞雨垂下头去,自己已噙着委曲的泪珠。
她虽口中不言,心中却在暗忖:“你教给他的招式,什么时候教给我过,还当着别人说我不下苦功!”
这倔强的女子,竟又动了好胜之心,暗中自语道:“迟早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他给你们看看!”
她悄悄转身走了出去,说是要去找她的母亲。
铁驼笑道:“看来这孩子又犯了性子了!”
帝王谷主叹道:“她脾气若是不改,迟早总要吃苦的,小兄弟,看在老夫面上,要多多照应于她。”
他话中显有深意,展梦白垂首应了。
于是天凡大师、玉玑真人再次告辞,展梦白突地抬起头来,道:“蓝大先生之约,时候已经到了!”
帝王谷主默然半晌,道:“小兄弟,你也要走了么?”
展梦白道:“弟子事办完了,再来陪你老人家。”
帝王谷主黯然笑道:“你一心想要寻仇,只怕去过蓝大先生处,再也不会来陪我的了,只望你早日复仇,再来这里!”
展梦白垂首不语,心中却暗叹忖道:“你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我虽要复仇,也要报恩的。”
突听铁驼大声道:“小兄弟,你的仇人是谁?”
展梦白叹道:“在下的仇人,也是普天下武林众道的公敌,只是他究竟是谁,却没有人知道。”
铁驼怔了一怔,道:“这是什么话?”
展梦白当下将“情人箭”的始未故事说了出来。
铁驼沉思半晌,突然大声道:“我同你打个赌好么?”
展梦白道:“如何赌法?”
铁驼道:“赌谁先查出“情人箭”的主人是谁。”
展梦白道:“赌什么?”
铁驼道:“我若胜了,你此后一生,每年都要在“帝王谷”耽上一半时间,你若胜了,我就……就随便你了。”
展梦白朗然道:“一言为定!”
两人各自伸出手掌,“啪”地互击一掌!
天凡大师笑道:“铁施主虽然好赌,但赌得却极有道理,老衲虽然身在方外,也愿做个证人!”
玉玑真人含笑道:“有少林掌门大师作证,你们这一场赌,赌得当真可说是轰轰烈烈,空前绝后!”
铁驼转身道:“谷主,三日之后,小弟也要出谷一行!”
展梦白道:“三日之后,在下再开始寻找!”
铁驼大笑道:“好小子,连三天的便宜都不肯占,真不枉谷主大哥和我铁驼子唤你一声小兄弟!”
展梦白躬身道:“请谷主代弟子向夫人及姑娘告辞,弟子此刻便要随大师及真人走了!”
帝王谷主面上虽带着微笑,心情却甚是黯然。
绕过铜炉,后面便是一间精室,陈设得苍而古雅,无论在任何一个角落,都寻不到一粒灰尘。
室中又有一见较小的铜炉,帝王谷主轻轻旋转炉盖,铜炉便缓缓移了开来,露出了地道的入口!
帝王谷主虽要再送,但却被天凡大师、玉玑真人再三劝阻,于是铜炉转阖,但地道中光一旯依旧。
原来两面的小壁间,竟有珠光映出,玉玑真人微喟道:“这位萧谷主,当真是位奇人,贫道若非眼见,真不相信世上有“帝王谷”这样的地方!”
他步履飘飘,有如乘风,但展梦白竟也能勉强踉住,地道蜿蜒而漫长,但他三人片刻间使到了尽头!
尽头处藤萝如,掩住了出口,前面数株青松,松下一方青石,青石上还留着一只竹篮,几件素点,但四下已无人影。
天凡大师当先跃出地道,目光转处,面色微变,脱口道:“他四人怎地不在这里,莫非此地也生出变故?”
展梦白道:“怎知有变?”
玉玑真人亦自变色道:“若无变故,他四人便是在这里等上一年,也不会随意走开一步的!”
要知少林、武当门规最严,门下弟子随掌门人外出,当真是诚惶诚恐,永远不敢随意走动的。
天凡大师皱眉道:“也许他们去方便了,亦未司知!”
语声未了,面色突又一变!
玉玑真人、展梦白随着他目光望去,只见松下的蔓草丛中,骇然竟留有一只鲜血淋漓的断掌!
掌是左掌,指甲宽而短,掌心满是厚茧。
玉玑真人拾起手掌一看,道:“这绝非小徒的手掌,小徒们练的是武当绵掌,但此掌的主人,必定久练外家掌力……”
他望了天凡大师一眼,突地顿住语声。
天凡大师已变色道:“小徒无心,练得正是外家掌力!”
玉玑真人道:“少林四大弟子,人人俱是一流高手,小徒们武功也还不弱,他四人若遇变故,当真是令人难以想像之事。”
天凡大师面色凝重,缓缓道:“他四人合力,若还敌不过对方,对方是什么人物,老衲实也难以想像!”
他两人俱都深知自己弟子的武功实力,四人联手,在武林中可称已少敌手,但如今四人失踪,无心断掌!
这惊人之变,使得这两位名重武林的一派宗主,心里也不禁生出一阵寒意,不知道这荒山中兖竟隐伏着怎样的魔头?
玉玑真人面色森严,捻须道:“灵风、灵石两人,生性最是谨厚,从未在江湖中结仇惹事……”
天凡大师沉声道:“小徒们更是极少在外走动,绝不会有人踉踪寻仇……唉,多言无益,你我分头去找去!”
玉玑真人一振衣袖,手抚剑柄,厉声道:“贫道已有多年未问世事,今日看来却少不得又要展一展剑锋了!”
这位以“伏魔圣剑”名垂武林数十年的剑客,此刻显已动了真怒,双目精光闪动,眉宇间也隐隐泛出一阵肃杀之气。
天凡大师缓缓道:“老衲看来也要重开杀戒了!”他见到爱徒的断掌,面上虽不能发作,心中却已怒极。
山风吹啸,他两人衣衫随风而舞。
展梦白见到这两位前辈名家的雄风豪情,心中也不禁为之热血奔腾,大声道:“两位可容晚辈效力么?”
玉玑真人道:“好,你我三人,分途寻去,一见敌踪,立刻长啸示警,贫道要先走一步了!”
语声未了,他已腾身而起,只见他飞扬的紫色衣袂在空中一闪,便化作一道紫线远远消失!
天凡大师叹道:“玉玑真人雄风果然不减当年,此番“伏魔圣剑”重出江湖,群丑便又要遭劫了!”
他袍袖轻拂,道:“小心从事,老衲也去了!”
只听风声“呼”地一响,他身形已只仅剩下一点灰影?
四山寂寂,风吹野树。
展梦白满胸豪气,也不管暗中潜伏的是多么厉害的魔头,只要他手足能动,无论什么人他都敢斗上一斗!
他大步而行,专选那草木阴湿黝黯之处行去,目光不住四下搜索,留意着四下的动静。
天色渐暗,夕阳渐薄,终于没入西山。
远处兽啸虫鸣,近处风吹草动,天地间充满肃杀之意!
山风更寒,展梦白脚步渐快,突地,前面树影中似有火光一闪,在这凄清的荒山中,望之有如鬼火!
展梦白精神一震,立刻跟踪而去,一连几个起落后,火光又自出现,飘飘忽忽,在暗林中蜿蜒而行。
满山黑暗中,只有一点火光移动,使四下更添加了许多神秘诡异而凄冷的森森鬼气,令人几疑不在人间!
但展梦白心中却一无畏怯,屏住声息,跟着火光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山林突尽,前面一山阻路。
那火光穿林而出,展梦白这才看清,这点火光竟是被一个满身灰白色的长毛,望之有如人形的怪物拿在手里的。
自背后望去,只见这怪物居然也有手足,腰间围着一块豹皮,左手持火,右手却提着一只血淋淋的的山狼!
展梦白纵然满身是胆,但荒山之中,骤见这种山魅僵般的怪物,他掌心已不禁为之沁出了冷汗!
只见这怪物宽有三尺,长却只有五尺,看去虽像是方的,但身形之轻灵,却生像是能随风而动!
“他”轻轻迈了两步,便走入山壁间的洞窟中。
展梦白定了定神,方在考虑下一步的步骤,山窟中已亮起了火光,想见是那怪物竟已燃起了火堆!
火光一起,洞中突地传出了一阵奇诡的笑声,笑声嘶哑而低沉,听来宛如虎豹喉间的吼声!
凝神听去,笑声中竟夹杂着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展梦白心头猛然一跳,大惊忖道:“难道天凡大师、玉玑真人的弟子,便是被这怪物捉来的?”
他掠到林边,对准方向,伏身望去。
只见洞中果然升着一个火堆,火光映耀中,两个蓝衫道人,被倒吊在火堆左面,少林弟子,倒吊在火堆之右!
他四人俱是满身鲜血,手臂倒垂在地下,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显见已受尽了折磨,耗尽了气力!
那白毛怪物随手一撕,便撕下一片狼肉,在火上烤了一烤,猩臭的焦味,令人作呕!
他面上竟也五官俱全,只是白毛更长,那一双眼睛,却锐利得有如刀锋一般,在白毛间闪闪发光!
展梦白心里暗暗发寒,再也想不出这怪物是人?是兽?抑或是山精鬼怪,一时间竟不敢妄动!
这白毛怪物将狼肉吃了一半,突地怪笑着说起话来,道:“小和尚、小道士,你们可要吃一块么?”
声音虽难听,但的的确确是人类的言语。
展梦白听得这怪物竟口吐人言,更不禁为之毛骨悚然!
只听这怪物大笑几声,又道:“哦,我知道了,和尚道士是要吃素的,怎么能吃狼肉?”
他笑声突顿,厉声道:“但肚子饿了,什么都得吃,你们知道么,我便吃过活蚯蚓、癞蛤蟆……”
他语声中充满怨毒,突地将掌中狼肉塞到身旁的蓝衫道人嘴里,厉声道:“吃,吃,不吃宰了你!”
展梦白心里只想作呕,那白毛怪人却在火堆前手舞足蹈地狂笑了起来,望着蓝衫道人呕得直流苦水!
另一个蓝衫道人呻吟着道:“你……为何不杀了我们?”
那白毛怪物咯咯笑道:“杀了你们,那有这么便宜,我要将你们折磨得不像人形,再也不会让你们死的!”
蓝衫道人呻吟道:“我四人与你有何仇恨,你要……”
白毛怪物厉喝一声,道:“没有仇恨,嘿嘿,数十年来,我受尽非人的痛苦,就是被你们这些人害的。”
他凄厉地狂笑着道:“你可知道活蚯蚓的滋味么,来,老子让你们尝尝……”突地弯下腰去,在地上乱挖起来!
这蓝衫道人望着他的三个同伴都已奄奄一息,突然大声道:“好,你先放了他们,我就告诉你!”
白毛怪物霍然站了起来,道:“你先说出来我便放了他们!但你却要老老实实的说,若有一个字是假的,我就要让你们受一年的活罪!”
蓝衫道人长叹道:“你问吧!”
白毛怪物咯咯笑道:“三十年前,我已没有看过一个真的能守口如瓶的人,我早就知道你不敢不说的!”
笑声突顿,大喝道:“帝王谷究竟在那里?”
蓝衫道人道:“就在这昆仑山中!”
白毛怪物道:“入谷的道路,如何走法?”
蓝衫道人还未说话,他身旁的道人突地嘶声惨呼起来,道:“师兄,你……你万万不能说的,若是……”
“是”字还未出口,白毛怪物已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鲜血随手飞溅而出,这道人已晕厥过去!
白毛怪物目中闪动着野兽般的怒火,狞笑着露出野兽般的森森白牙,道:“若有谁再敢多口,我便将他烤来吃了!”
展梦白已忍无可忍,轻烟般的飞掠而出!
那怪物犹在狞笑,突听身后有人厉声道:“回转身来,我不愿站在你背后偷偷杀你!”
白毛怪物笑声突顿,目中涌出一股紧张的杀气,嘶声道:“玉玑老杂毛,是你来了么?”
他声音忽然枯涩了起来,显见心头也甚是紧张,双手缓缓重落到膝上,却仍未回过头去。
展梦白冷笑道:“我已足够杀你,用不着玉玑真人前来!”
白毛怪物冷冷道:“天凡秃驴,原来是你!”
他一面说话,一面在暗中调息真力,他深知别人绝不会在他背后出手,是以在未充分准备之前,绝不回头。
展梦白道:“天凡大师也没有来,只有少爷我一人来了!”
白毛怪物霍然旋身,野兽般的目光,箭一般射在展梦白的身上,然后,他目中渐渐露出惊异之色。
他再也未曾想到,能无声无息掠到他身后的,竟是这样一个少年,呆了半晌,方自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展梦白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
白毛怪物龇牙一笑,阴恻恻道:“老子是从地狱里来的魔王,专门来要你们这些臭杂种的命的!”
闪动的火焰,在他身后必剥作响,一如地狱中的魔火,映得他的灰毛白牙,厉目红唇,更是狰狞可怖!
这种面目在噩梦中已极为少见,何况活生生地呈现在跟前,常人只要看上一眼,苦胆都会骇破!
那知展梦白却突地放声狂笑了起来,狂笑着道:“你是魔王活鬼,少爷我就怕了你么?”
突地纵身一拳,直击这白毛怪物的面目,这浑身是胆的少年面前纵然真的有魔王出现,他也敢斗上一斗!
白毛怪物狞笑道:“好大胆的小子,你真敢动手?”
他眼见展梦白一拳击来,竟然不避不闪。
那知展梦白拳势堪堪击到他面前,突地硬生生挫腕收招,脚下微错,刷地后退了三尺!
白毛怪物大笑道:“原来你还是怕的!”
展梦白厉声道:“我怕什么?”
白毛怪物道:“你若是不怕,为何不敢打我?”
展梦白狂笑道:“少爷我生平从未向一个不回手的人动过拳头,你纵是活鬼,我也不愿占你的便宜!”
白毛怪物大笑道:“好小子,算你有种!”
话声未了,迎面一拳击向展梦白,这一拳劈空击来,拳势未到,拳风已至,力道之强猛,当真是展梦白前所未见!
便连蓝大先生那等功力武功,拳风似乎也无这般力道。
展梦白心头一震,仰面一足,踢向他脉门。
白毛怪物大笑道:“原来也是个庄稼把式!”反手一掌,横切展梦白足踝,变招之快,亦是惊人!
那知展梦白突地藉势悬空翻了个身,双拳击出,抢入了白毛怪物中盘空门,直击他胸腹之间。
方才他那一足,招式虽然平凡,但这一招招式变化之奇诡迅速,却大大出了白毛怪物意料之外。
他怪啸一声,身子的溜溜一转,突地转到展梦白身后,大笑道:“这一招你往那里逃?”
短短一句话中,他已接连拍出五掌。
展梦白霍然转身,暴雨般击出五拳,拳拳俱是实招,硬拆硬拚,不避不闪,硬生生向对方击来的五招迎了过去!
只听一阵拳掌相击之声,有如连珠闷雷,震人耳鼓!
倒悬壁上的少林、武当弟子,俱都看得暗暗心惊,只当这五招硬拚过后,展梦白已将难支?
那知那白毛怪物竟被展梦白拳风震得退了半步,狰狞的目光中,显出了根根血丝,厉喝一声,又是五掌拍出!
他只当展梦白见了他那般强猛的拳风,必定不敢与他硬接硬拚,是以方才五掌,只用了三成真力。
那知浑身是胆的展梦白,平生与人动手,从朱起过畏惧之心,竟硬碰硬攻出五拳!
此刻他心中怒火与杀机并起,第二次五掌拍出,自已用了全力,掌风呼啸声中,口中厉声道:“再接老子五掌试试!”
展梦白道:“试试就试试!”
话声未了,又是闪电般五声连响,展梦白只觉身子一震,凌空翻了三个斛斗,跃落到火堆后。
火堆旁的蓝衫道人,忍不住轻轻道:“你必定不是这怪物的敌手,还是乘隙逃走了吧!”
展梦白道:“多谢道长!”
蓝衫道人道:“帝王谷的入口,是在……”他只当展梦白真的要逃,是以故意说话去分白毛怪物的心神。
那知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展梦白已纵身跃过了火堆,大声道:“老怪物,你也接我五招试试!”
霎眼之间,但见他双手忽拳忽掌,招式忽刚忽柔,掌影拳影,漫天飞舞,一瞬间便已攻出五招!
这五招二招是“天道人”的拳路,二招是“帝王谷主”所授,还有一招,却是他自己融会贯通而来。
白毛怪物呆了呆,道:“好小子,好招式,你是那里学来的?”口中说出,手中已拍了五掌!
展梦白道:“好招式么,再叫你见识见识!”
他见了那四个少林、武当弟子所受的虐待,心中早已怒火上涌,招式不但奇诡,拳风更是猛烈。
白毛怪物目光凝定着他手掌,见招拆招,见式破式,用的虽也是刚烈的招式,但身子却如蛇一般圆滑灵巧!
展梦白暗暗忖道:“我只当天下武功高手,除了萧、蓝两人之外,便再无别人,那知却又突地钻出这么个怪物来!”
他虽已明知自己不是这怪物敌手,但心中却绝无畏惧退缩之意,融合了蓝、萧两家的招式,全力拚斗。
他招式虚虚实实,忽刚忽柔,当真是越打越奇,变幻莫测,那怪物更是武功奇妙,世所罕见!
少林、武当弟子,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目定口呆,他四人虽是名门弟子,却也未见过这样的招式,一时之间,竟忘了倒悬之苦!

 

 

第十章、无肠情仇

刹那之间,他两人又拆了数十招。
展梦白暗奇忖道:“这怪物身法灵便,不在“帝王谷主”之下,拳风强猛,似乎犹在蓝大先生之上,但在我眼中看来,却总是觉得他还不是蓝大先生及“帝王谷主”的对手,这是为了什么?”
思忖之间,右掌向那怪物左臂直劈而下,那怪物向左一侧,不等他再次出招,一拳自下向上撩起。
展梦白曲肘躬身,连削带打,反腕一招“金丝绞剪”,五指如钩如爪,斜擒对方的腕脉。
两人招式俱是攻守兼备,点到即收,虽只两人相斗,但拳风掌影,却有如数十人交战一般。
霎眼间又是数十招过去。
展梦白突地恍然忖道:“是了,这怪物武功虽高,但招式间却少了“帝王谷主”的智慧,也没有蓝大先生那股刚烈的正气,是以他武功再强,也未见能是他两人的敌手,正如暴发户的财富再多,但却永远比不上世家子弟那种富贵清华之气,暴发户的气焰再高,见了世家子弟也只得退避三分。”
他天赋有学武的才能,对于武功的见解,亦是精辟已极,一念至此,当下立刻放下了些心事。
两人身形闪动,渐渐又退到火堆旁。
突听火堆旁的蓝衫道人沉声道:“这怪物看来必是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的强仇大敌,兄台要小心了!”
展梦白一刹时未会过意来,道:“道长此话何意?”
白毛怪物怒道:“小杂毛,再多口就宰了你!”
展梦白横步挡在这蓝衫道人身前,寸步不移。
蓝衫道人道:“这怪物彷佛已看出兄台的武功,乃是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所传,是以一直未下杀手!”
展梦白恍然道:“他想要从我这里,先看一看那两位前辈武功的虚实,再与他们动手时,心里便有数了,是么?”
蓝衫道人还未答话,白毛怪物已厉声道:“不错!”
展梦白狂笑道:“你连我都久战不下,那两位前辈武功不知胜我千倍万倍,你要与他们动手,岂非作梦!”
白毛怪物嘶声道:“数十年来,老子专练对付他两人的武功,老子就不信战不胜他两人?”
展梦白心中大奇忖道:“这怪物怎会与“蓝大先生”、“帝王谷主”同时有仇,他倒底是什么来历?!
心念转动,口中却厉声道:“你再练十年,也不是敌手。”
白毛怪物大怒道:“放屁!”
喝声中他拳势突变,身形越变越是奇诡迅快,拳势越变越是沉重刚猛,十招过后,立时占得先机。
只见展梦白的身形,似乎已在他拳风掌影包圊之中。
蓝衫道人叹道:“阁下方才不逃,此刻已无法逃了!”
展梦白大喝道:“四位宁折不侮,在下也非逃生惜命之辈,“逃走”两字,但望道长以后莫再说了!”
他此刻虽已力渐不支,但气势仍然绝不示弱。
蓝衫道人叹息道:“阁下若是贪生之辈,怎会到这里来,但贫道只觉我五人若是死在这怪物手里,岂非太过冤枉!”
展梦白心里一惊,忖道:“不好,我怎地忘了向天凡、玉玑两位前辈示警通知,岂非误了大事?”
一念至此,他立刻撮口长啸起来。
方才他满心怒火,只想和这怪物一拚,终未想到求援乞助,此刻他气力已是不继,再想长啸示警,啸声已不能达远了!
啸声缓缓消失,展梦白情况更是危急,他虽不顾自己生死,但却不能眼见他四人困自己之疏忽而死。
一时之间,他心中大是焦急,招式更见散乱。
白毛怪物冷笑道:“你鬼叫什么?”
展梦白道:“你管得着么?”
白毛怪物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他口中虽在说话,但招式却丝毫不见缓慢,身子转动之灵巧迅快,更是骇人听闻,当真是瞻之在前,忽而在后,瞻之在左,忽而在右,彷佛他只要心念一转,身子便随之转了过去,到后来展梦白只见四面八方,俱是他那白忽忽的影子,也不知他招式究竟是从那里发来!
他力闯帝王谷,连斗高手,早已饥渴难忍,气力不支,此刻更是眼花缭乱,拚命护住全身,再无还手之力。
蓝衫道人暗叹一声罢了,闭起眼睛,不忍再看。
突听一声惊呼,他忍不住再张开眼珠,展梦白已翻身跌倒在地上,火光照耀下,他嘴角已淌出鲜血。
白毛怪物叉腰立在他面前,冷笑道:“有种的起来再战。”
他话未说完,展梦白已厉喝一声,翻身掠起,咬紧牙关,展动双拳,厉喝着扑了上去。
白毛怪物轻轻避了几招,突地斜斜飞起一足,展梦白全力旋身,避开这一足,但肩头又着了那白毛怪物一掌!
他身子摇了两摇,终于又跌了下去!
白毛怪物冷笑道:“还要再战么?”
展梦白一言不发,在地上连滚数滚,乘势翻了起来。急地攻出数拳,但拳势无力,已不足伤人。
白毛怪物双手不动,连闪几拳,又飞起一足将他踢倒,那知他毫下迟疑,立刻挣扎着爬起,挥拳再斗。
战到后来,他身上已满是鲜血污泥,但仍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咬紧牙关,挣扎着向那白毛怪物扑去。
白毛怪物随手一掌,便将他击倒地上,沉声道:“你还要再打么?”虽是和方才同样一句话,但语气已大不相同。
他虽然心肠毒辣,但此刻也不禁被展梦白这种悍刚烈之气所惊,少林武当的四位弟子,更是看的心弦震动,不忍卒睹!
只见展梦白一抹嘴角鲜血,竟又缓缓站了起来。
白毛怪物道:“你还敢再打?你难道是打不死的么?”
展梦白嘶声道:“要打死我还无如此容易!”
那蓝衫道人忍不住叹道:“阁下何必再战了,这怪物明明是存有戏弄阁下之心,是以不肯骤下杀手!”
展梦白道:“他若不将我杀死,我便要拚到底!”
惨厉的语声中,充满了不屈的勇气。
白毛怪物道:“好!看你拚到几时?”
突地拍出一掌,击在展梦白胸膛上,将他震得离地飞起,跌落在火堆旁。
他身子落下了地,便再也不能动弹。
白毛怪物冷笑道:“起来,起来,和老子再战三百回合。”缓缓走了过去,一足向展梦白肩头。
那知展梦白突然翻过身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向火堆中滚了过去,白毛怪物武功虽高,但骤出意外,身子一个踉跄,也向火堆中跌了进去。
展梦白生性宁折不辱,早已存下拚命之心,人在火焰之中,双手仍紧抱着他的右腿不放!
那白毛怪物满身柔毛,连火星都碰不得,此刻立时被火焰烧了起来,他纵是铁人,也禁受不起。
只声一声凄厉的惨呼,有如狼嗥。
惨呼声中,白毛怪物的身子,冲天飞起,展梦白仍紧紧挂在他腿上,浑身衣衫头发,也沾满了火星!
少林、武当的弟子,见了他这般悍饶勇,更是群相色变,反而将自身的痛楚,忘得乾乾净净。
白毛怪物身子凌空一折,有如一团火球,斜斜落在火堆外,俯下身子,出手点中了展梦白肘间“曲池”大穴。
展梦白双掌一松,他立时翻身扑倒,滚灭了身上的火星,狞笑道:“好小子,你真是不想活了!”
他狠狠将展梦白提了起来,缓步走到火堆旁,接道:“老子就将你活活烤死,再让他们人肉的滋味。”
他浑身已被火焰烧黑,再加上这刺耳的狞笑之声,那里还似人形,完完全全像个活鬼!
只见展梦白的身子,已被他举到火堆上。
展梦白近来内力大增,直到此刻,竟仍未晕厥,他若是晕厥,倒也好了,什么痛苦,他也感觉不到。
但此刻他清清醒醒,这痛苦实是难以忍耐。
他睁大眼睛,咬紧牙关,绝不呻吟一声。
白毛怪物狞笑道:“好小子,果然有种,连老子一生中都从未看到过像你这样有种的人!”
语声顿处,他手掌微微提起了些,又道:“你小子若是肯出口告饶一声,老子便放了你!”
展梦白拚尽力气,大喝道:“放屁!”
白毛怪物狞笑道:“好!”竟在洞窟内寻出一根弯弯曲曲满生铁,又满沾血迹的铁棍。
这铁棍想来必是他鞭杀野兽之物。此刻他竟将之穿在展梦白衣衫里,举起铁棍,展梦白身子便倒悬而起。
白毛怪物缓缓把铁棍伸向火堆,一面狞笑又道:“你胆子纵然是铁铸的,老子也要烧化了它!”
深山寂寂,这洞窟又是在最最荒野之处,终年不见人踪,怎会有援救之人,展梦白眼见就要被他活活烤死。
少林弟子目中已忍不住流下泪来,其中一人颤声道:“英雄的少年,你去吧,贫僧为你念经超生。”
蓝衫道人亦是满面惊怖,满面泪痕,突地嘶声道:“我什么都愿说了,只要你肯放他下来!”
白毛怪物道:“你先说……”将铁棍又沉低了些。
蓝衫道人道:“在我等方才歇息之处,有个……”
展梦白咬牙喊道:“你若说出,我死难暝目。”
蓝衫道人叹道:“只要能救你,贫道不惜上刀山、下油锅,纵然犯下不听师命之罪,也顾不得了!”
要知展梦白那铁一般的胆量,火一般的勇气,不但徼起了他们的热血,也折服了他们的心!
这些轻易不肯服人的名门子弟,此刻只要展梦白吩咐一声,便不惜做出任何事来,甚至愿意为展梦白而死!
蓝衫道人将心一横,只要能救展梦白,他什么事都不管了,大声接道:“那里有一间……”
语声未了,突见一条人影,飞掠而来!
他倒悬而望,在闪动的火焰中,看得也不甚清,但心头却已不禁大喜,狂呼道:“好了,好了,掌门师尊来了!”
白毛怪物大喝道:“在那里?”放下展梦白,转过身去,他虽狂傲,但听得武当掌门来了,也不免有些心惊!
少林、武当的弟子,却是大喜过望。
就连展梦白心里,也突地恢复了生机。
六个人一齐凝目望去,只见那人影直奔火光而来,霎眼间便已来到近前,骇然竟是萧飞雨!
她身上穿的已不再是华服银衣,但却仍是男装打扮,褐衣褐裤,劲装疾服,身后背着一只小小的蓝布包袱!
她看来似乎要离家出走,是以改作这般打扮,但人海茫茫,她又不知究竟要走到何处,便盲目走到这里。
蓝衫道人看出来人并非他们的掌门师尊,却只是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少年,不禁大为失望,长叹起来。
展梦白看到萧飞雨,心头却是一惊。
只见萧飞雨已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那白毛怪物,神色虽然惊奇,却毫无畏惧,似乎她一生之中,也从不知道畏惧之事。
白毛怪物也望了她半晌,突地裂嘴一笑,道:“小伙子,你究竟是男是女,黑夜之中,满山乱跑什么?”
他显然以为萧飞雨与“帝王谷”毫无关系,是以话声并不凶恶,只是他纵然和善,那样子在黑夜中也足以吓得死人!
萧飞雨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大声道:“你究竟是人是鬼?黑夜之中,躲在这里干什么?”
白毛怪物大笑道:“看你白白嫩嫩,想不到胆子倒也大的很,竟敢在老子面前如此说话。”
萧飞雨柳眉一挑,大怒道:“你是谁的老子,姑娘我才是你的老子哩!”她目光始终未曾转向别处,也未看到展梦白等人。
白毛怪物咯咯笑道:“自称姑娘,却又要做人的老子,这样的怪事,老子一生中倒也未曾见过。”
萧飞雨道:“你做我儿子都不配,敢自称老子?哼,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否则姑娘倒要教训教训你!”
她生性豪放,不但话没遮拦,神情也毫无戒备之意。
展梦白嘶声道:“这……你快逃命去吧!”
他本想说:这与你爹爹有仇,但又怕白毛怪物知道,她便是帝王谷主之女,便要骤下毒手,是以话说一半,又忍了回去。
萧飞雨这才见到展梦白,身子蓦地一惊,大惊道:“你……你怎样了?”肩头微耸,便待掠上前去。
那知白毛怪物横身一步,便已挡在她身前,哈哈笑道:“妙极妙极,原来你也认得他的!”
萧飞雨厉声道:“是你将他打伤的么?”
白毛怪物道:“看你着急成这付样子,莫非他是你老公不成,唉,可惜!可惜!年纪轻轻,就要做寡妇了!”
萧飞雨怒骂道:“放屁!”扬手一掌拍去。
展梦白着急道:“你与他动手作什,快逃吧!”
萧飞雨大声道:“用不着你担心,我也不会逃的。”身形游移间,一连拍出四掌,分击对方前胸四处大穴。
白毛怪物大笑道:“你两人倒是天生一对儿,死不卖帐的脾气,老子索性成全了你们,让你们死在一起。”
说话之间,脚步不离方寸,便已避开她四掌。
展梦白道:“此事与她无关,你放她走吧。”
白毛怪物笑道:“她也和你一样,不会走的。”身子突地的溜一转,飘飘的身影,便将萧飞雨圈在中间。
萧飞雨道:“好怪物,你的武功倒不错嘛!”
她口中虽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心头已大是震惊,奋起精神,双掌连环劈击而出,倏忽之间,连攻七掌。白毛怪物哈哈笑道:“小姑娘,你的武功也不错嘛?”
身形飘飘而闪,也不出手还击,怪笑又道:“但你武功却还不如你老公,比老子更差得远了。”
萧飞雨听得人人都说她武功不如展梦白,心头更是恼怒,大喝道:“教你见识见识姑娘的武功!”
喝声之中,全力劈出三掌,这三掌招式奇诡,凌厉无俦,果然逼得那白毛怪物不得不急退三尺。
萧飞雨大笑道:“怎样……”
话声未了,忽见白毛怪物的目光之中,闪出了一片凶光,彷佛恶魔猛兽,要择人而噬的模样!
展梦白大喝一声:“他已认出了你的武功,快逃吧!”
喝声惨厉,萧飞雨身子不由得颤了一颤,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口里向展梦白问话,眼睛仍瞧着白毛怪物。
只听白毛怪物缓缓道:“你是帝王谷中的人么?”
他咬牙切齿,每个字像是自齿缝里迸出来的。
萧飞雨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白毛怪物道:“是就宰了你!”
萧飞雨大喝道:“是!”挺起胸膛,半步不让。
白毛怪物道:“萧王孙是你什么人?”
萧飞雨厉声道:“你这怪物,也配叫他老人家的名字。”一把扯落背后包袱,重重摔到地上,忽地扑了过去。
白毛怪物轻轻一闪,避过她迎攻而来的三掌,冷笑道:“听你说话,他是你爹爹么?”
萧飞雨掌势不停,大声道:“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配作我的爹爹!”又是七掌击出,掌掌落空。
蓝衫道人暗叹一声,忖道:“罢了,想不到这女子也是这样的脾气,看来她也要吃苦当下闭起眼睛,不忍再看。
展梦白更是焦急,只听白毛怪物仰面大笑:“妙极妙极,宰了女儿,还怕老子不出来么!”
笑声之中,充满了怨毒与仇恨,出手反击过去!
他只避不攻,萧飞雨已是将他无可奈何,此刻这一出手反击,萧飞雨自然更是难以抵挡。
白毛怪物似乎已对萧家人恨之入骨,连招式之中,都满蓄仇恨,无一招不是攻向萧飞雨的要害。
展梦白双手伏地,挣扎着蹲了起来,反手支着背后衣衫中插着的铁棍,突然大声道:
“攻他左胁!”
他知道萧飞雨绝非这怪物的敌手,是以便在旁边留意观察白毛怪物招式中的破绽,但望能助萧飞雨一臂之力。
只见萧飞雨冷笑一声,急地怕出两掌,却偏偏攻向那白毛怪物的右胁,显然不愿领这个情。
她舍了空门,当其锋锐,手掌方自拍出,已被白毛怪物双掌锁住,但觉手脉一麻,全身劲力顿失。
展梦白扑地一跤跌在地上,失声长叹道:“你……你这是何苦,难道真的要和自己过不去么?”
萧飞雨大声道:“不用你管,你武功再好,也……”
话声未了,已被白毛怪物点了三处大穴,再也作声不得!
就在此刻,乱山间突地响起了一阵呼唤之声,道:“飞雨,萧飞雨……听阿姨的话,还是回来吧!”
萧飞雨面上泛起了一阵凄苦悲哀之色。
白毛怪物望着她的面色,道:“那是在唤你么?”
萧飞雨狠狠地望着他,目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白毛怪物大笑道:“妙极妙极,萧家人又来一个。”
当即放声大喊道:“萧飞雨在这里,已被老子抓住了。”
远处呼唤之声顿了一顿,方自又有惊喝之声传来,道:“什么人敢欺负萧飞雨,难道不要命了么?”
呼声渐响,显见呼唤之人已在全力赶来。
萧飞雨知道阿姨也绝不是这白毛怪物的敌手,心里也不禁大是惊吓,却苦于作声不得。
她与展梦白都是一样的脾气,拚命送死都无所谓,但见了别人冒险犯难,却着急的很。
但此刻她纵然出声喝止,也来不及了。
只见一条白衣人影,闪电般飞掠而来,一面大喝道:“飞雨,飞雨,你在那里?是谁欺负了你?”
白毛怪物喝道:“在这里!”
喝声未了,那白色人影已掠到他面前,见到他的形状,也呆了一呆,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这人满身雪白的衣衫,发鬓蓬乱,颜色憔悴,正是展梦白曾经与她在万花园中交手的白袍妇人。
她显然是因萧飞雨突然出走,而追寻过来的,此刻情急之下,也不管对方是人是鬼,便向萧飞雨跑了过去。
她一把抱起了萧飞雨的身子,颤声道:“飞雨,飞雨……你受伤了么?快告诉阿姨!”
萧飞雨心情激动,口中虽然不能说话,目中已流下泪来。
展梦白见她抱起了萧飞雨,那白毛怪物竟不阻拦,心里不禁大是奇怪,他身后四人,更是疑惑不解。
那白毛怪物却像是呆了一般,目光痴痴地望着那白袍妇人,突然大喝一声,张臂向她抱了过去!
白袍妇人大惊之下,反手挥出一掌。
她这一掌原是随手而发,那知却着着实实的打在白毛怪物的脸上,而那白毛怪物着了一掌,竟也不还手!
这一来不但展梦白等人心中大奇,萧飞雨也惊的呆了!
只见那白毛怪物手扪着脸,仍然痴痴地望着白袍妇人,目光之下,竟明显地呈现一种激动的爱慕之意。
萧飞雨未失知觉,大奇忖道:“莫非这怪物爱上阿姨了?”
白袍妇人也被他看得心头恼怒,红生双颊,眼睛不敢看他,口中厉声道:“你敢走进一,我便要你的命!”
白毛怪物面上竟然毫无恼怒之色,又自缓缓张开双臂,颤声道:“南燕,你……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白袍妇人身上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面上满现惊怖之色,抬起目光,颤声道:“你……
你是谁?”
白毛怪物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道:“你不认得我了!你不认得我了!”语声激动,几不成声。
白袍妇人脚步踉跄后退,面色越来越是惊恐,颤声道:“不要再走过来,我不认得你,不认识你……”
白毛怪物凄然一笑,道:“难怪你不认得我了,这二十年来,我受尽了非人所能忍受的痛苦……”
他语声渐渐激动,接道:“二十年来,我几乎不知道盐的滋味,因为没有吃盐,我身上都长满了白毛。”
他越说越是激动,突地用双手在面上乱扯,他面上的白毛,多已烧焦,此刻便纷纷随手而落。
白袍妇人突地张大了瞳孔,目中现出了异样的惊布,嘶声道:“是你……是你……
你没有死……”
白毛怪物颤声道:“我没有死,我没有死……你……你认得我了么……”他似是因为心头狂喜,语声反是激动。
白袍妇人突地放声痛哭了起来,痛哭着向他扑了过去,张开双臂,紧紧勾着他的脖子。
白毛怪物也紧紧抱着她,丑怪的面上,满布泪痕,道:“想不到,想不到……我终于见着你了……”
展梦白、萧飞雨、武当道人、少林弟子,一齐惊得目定口呆,做梦也想不到事情竟会突然变到如此情况。
长久良久,白袍妇人方自松开手掌,道:“告诉我,告诉我,这些年来,你究竟在那里?”
白毛怪物长长叹息了一声,道:“那一年的事,你还记得么,我被蓝天和杜云天逼得无处容身……”
白袍妇人道:“你怕连累了我们,便偷偷走了,我到处找你,后来才知道你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白毛怪物满面怨毒,道:“我身上受了蓝天的掌震之伤,又被杜云天一掌震落在万丈绝壑之下,江湖中人,谁都以为我已死了,他们只道“中条七恶”已死得乾乾净净,一个不留,那知我却偏偏又活了下来,哈哈……此事若被江湖中人知道,他们面上不知要作何表情了?”
展梦白心头一凛,大惊忖道:“原来这人便是真的“无肠君”金非,原来“无肠君”金非真的未死!”
他想起了那日在黄山之巅,孙玉佛假扮“无肠君”金非之事,那时他却再也想不到有一日竟真的见到金非的面目。
只见“无肠君”金非仰天狂笑一阵,道:“我等了二十余年,留下了这口气,为的就是要看看他们那种表情。”
他一把握住白袍妇人的肩头,接道:“你记得么,我说过我要复仇,此刻我复仇的日子已经到了…”
白袍妇人缓缓垂下头去,默无一语。
“无肠君”金非又道:“那日我跌下绝壑,也自份必死,那知绝壑之下,竟是一片泥沼。我身子跌入泥沼中,虽然侥幸未死,但已伤重难支,眼看又要病死、饿死在那终古无人的绝壑之下。那知那沼中的污泥,竟有一种神奇的药力,我在泥中躺了数日,不但未死,伤势反而渐渐好了。”
白袍妇人抬起头来,大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无肠君”金非道:“本来我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是以二十年来,我不断去苦思摸索,终于被我探出来了。”
白袍妇人道:“我不懂……”
“无肠君,”金非道:“原来那绝壑的两旁山壁之上,虽产各种草药,只可惜地势太险,飞鸟难渡,谁也采不到。于是那壁间药草,自生自落,俱都落人了绝壑之中,经过风吹日晒雨打,药草便渐渐腐烂,变为污泥。千古以来,也不知有多少种灵奇的药草,落下绝壑,终于将壑底变成了一片泥沼。这许多种药草本就各见妙用,此刻融为一体,又经过千百年的淘酿,自然就生出了灵妙的药力。这种天然炼成的药力,当真比世上所有的疗伤圣药都要强胜得多,再重的伤势,在泥里泡上几天便会好了。”
众人越听越是惊奇,想不到世上竟有这般奇事。
展梦白暗惊忖道:“蓝大先生掌力是何等惊人,他受蓝大先生一掌,又被“离弦箭”震落悬崖,受伤之重,可想而知,这样的伤势,居然也能治好,那壑底污泥的妙用,岂非骇人听闻?”
要知那污泥乃是融合了千百种药草,经过了千百年时间,提精炼萃,淘酿而成之物。
世人纵能将千百种药草全部采齐,也无法活上千百年炼药——大自然的神奇魔力,有时确非人力能及!
白袍妇人,亦是耸然动容,幽幽长叹一声,道:“这二十年来,你都生活在那泥沼中么?”
“无肠君”金非身子突地一阵颤栗,似乎又想起了在泥沼中所过的生活,缓缓道:“不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那里,睡在泥里,醒也在泥里,吃的是泥中的蚯蚓蜥蜴,喝的是泥中的泥水,我心里只想着报仇,只要一想到报仇的快乐,蚯蚓就变作了珍馐,泥水也变作了美酒!”
展梦白只听得心头一寒,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萧飞雨更是全身颤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白袍妇人眼一合,目中簌簌流下泪来,轻轻抚摸着金非的手掌,道:“……你好苦……”
展梦白看得又不禁奇怪,不知萧飞雨的阿姨,怎会对他如此亲密关切,只因事情演变之奇,已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只见“无肠君”金非凄然一笑,道:“那种生活,岂是“苦”之一字所能形容,那时我生活简直连狗都不如。”
他突地挺起胸膛,大声道:“但我却在那泥沼之中,练成了绝世的武功,我不信世上还有谁能是我的敌手!”
展梦白恍然忖道:“难怪他身法奇诡灵便,宛如云中之龙,水中之鱼,原来他是以如此痛苦换得来的。”
要知他终年在泥中行动,泥中练武,经过二十年的苦练之后,将泥中练成的身法在地上施展,自是奇诡灵活,无与伦比,只是若要练成此种武功,所牺牲的代愤,的确太大了些。
白袍妇人幽幽叹道:“多谢苍天,你终于逃了出来。”
“无肠君”金非道:“我化了二十年的心血,才在那高达万丈的山壁上,打出一条出路。”
白袍妇人颤声道:“二十年来……二十年……我虽然没有看到,也可想到你那时所下的决心,所吃的苦头……”
金非黯然道:“莫说二十年,就是短短的一时,也难以忍受……”
白袍妇人流泪道:“我知道……”
金非道:“那山壁高达万丈,壁上所生药草,又不足藉力,我只有在壁上钻洞,作为落足换力之处。但山高万丈,石质坚硬,那工作之困苦使得我不止一次想要半途而废,索性死在哪里算了。但我心里记着那刻骨的仇恨,也记着你们,这种刻骨的仇恨与思念,使我终于克服万难,逃出深渊!”
展梦白暗叹忖道:“受尽痛苦,历尽折磨,九死一生之下,才算逃出深渊,我若是他,只怕也要变得疯了!”
一念至此,不禁对他方才所作所为,大起宽恕之心,只因他脾气虽然刚烈,但心肠却甚是宽厚。
白袍妇人黯然道:“若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你……”
金非厉声道:“我要复仇,第一个要找的便是萧王孙。”
白袍妇人大惊道:“你……你与他有何仇恨?”
金非道:“我一入江湖,便听得萧王孙这霸占了我的姝子,也将你……你……”
他狂吼一声,接道:“我听得此事,便立刻赶来这里,只恨我不知入谷的道路,否则那只怕此刻已死在我手里!”
他目中又自暴射出愤怒的火焰,突然伸手指向萧飞雨,厉声道:“我不但要将萧王孙碎万段,也要将这贱人杀死!”
白袍妇人颤声道:“你……你要杀她?你知道她是谁么?”
金非道:“我知道她是萧王孙的女儿。”
白袍妇人凄然点了点头,道:“不错,她是萧王孙的女儿……”突地反手一掌,将金非打了个踉跄!
金非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白袍妇人嘶声道:“你可知道她也是你亲生妹子的女儿?你不但要杀我们的恩人,还要杀你亲生的侄女!”
金非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情势至此又是一变,展梦白、蓝衫道人、少林弟子,更是目定口呆,萧飞雨更是惊得面目变色,这“怪物”竟会是它的舅父!
只听白袍妇人凄然道:“自从江湖中传出了你死去的信讯,我们就变得无家可归,到处逃命。”
金非惨呼道:“为什么?”
白袍妇人道:“你自从出道江湖,手上就不知染了多少血腥,结了多少仇人,你死了后,他们怎会不来寻仇?”
金非黯然垂首,道:“是我害了你们……”
白袍妇人道:“那时六奇身染重病,我又有了身孕,只剩下八妹一人,怎么能抵敌得住别人,只得……”
金非颤声道:“你……你说你有……有了身孕?”
白袍妇人垂首道:“你走后一个月,我就知道了。”
萧飞雨又是一惊;这“怪物”竟是她阿姨的丈夫!
只见金非双拳紧握,嘶声道:“孩……孩子在……在那里?!
白袍妇人突地抬起头,道:“你的孩子若不是幸得萧王孙出手相救,此刻我母女早已死了。”
金非蹊地坐到地上,道:“他……他救了我的孩子?”
白袍妇人道:“他不但救了你的孩子,还救了你的兄妹!”
金非仰面向天,道:“苍天呀苍天,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白袍妇人惨然道:“那时我们一个病人,一个弱女,一个孕妇,被仇家追得无处投奔,便逃到这昆仑山里。”
金非道:“这一路,你们……必定也吃尽了苦!”
白袍妇人道:“我们逃到昆仑山里,只当已是安全,那知“金陵三杰”、“拦江双鱼”,竟也直追到昆仑山中。”
金非切齿道:“好狠的人!”
白袍妇人幽幽一叹,道:“你对他们,又何尝不狠?”
金非面色微变,垂下头去,道:“后来怎样了?”
白袍妇人道:“我们病弱妇孺,怎会是他们的敌手,竟被他们赶入了绝路,而那时我已将临盆了。”
金非仰天叹了口气,道:“是……是谁救了你们?”
听到这里,他心里已知必是“帝王谷主”出手拯救,但口不随心,仍然问了出来。
白袍妇人道:“就在那生死俄倾之间,萧王孙突然现身,驱走了“金陵三杰”那些人,将我们救入谷里。”
金非黯然半晌,突又厉声道:“他纵然于我有恩,也不该挟恩示惠,将八妹……将八姝逼作他的偏房!”
白袍妇人轻叹道:“你又错了,八姝是自己爱上了他,他不忍拒绝,才和八姝成婚的,用的也是正室之礼!”
金非道:“真的……真的是如此?”
白袍妇人道:“他不但对八妹体贴关心,对六哥和我,也没有话说,否则像六哥那样的脾气,还会留在谷里?”
展梦白暗叹忖道:“想不到铁驼竟是他的兄长!”
金非黯然低垂着头,道:“错了,错了……”
白袍妇人凄然道:“错了,错了,你早就错了,你既不该加入“中条七恶”,助桀为虐,也不该不分皂白,冤枉了好人!”
金非彷佛呆了一般,口中犹自喃喃道:“错了!错了!”
白袍妇人展颜笑了笑,道:“你既然知道错了,便不该再去寻人复仇,也不要在江湖中混了。!
她目中现出了美丽的憧憬,缓缓道:“我们去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渡过这一生,什么事都不要管了。”
金非霍然抬起头来,道:“我女儿呢?她在那里,我……我从来未曾见过她,她只怕还不知道有我这样个爹爹?”
白袍妇人身子突然震颤了起来,道:“她……她……”
金非面色大变,道:“她怎么样了?”
白袍妇人目中流下泪来,道:“我从小便没有爹娘,也不愿她做个无父的孤女,生下她后,我便将她……”
金非厉声道:“你将她怎样了?”
白袍妇人垂首道:“我已将她送给萧王孙做女儿,她不但不知道有你这爹爹,也不知道我……我是她……母……亲!”
萧飞雨大惊忖道:“原来曼风姐姐竟不是大夫人生的,而是阿姨和……和他的嫡亲女儿……”
只见“无肠君”金非如被天雷所击,震得呆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自黯然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白袍妇人道:“知道什么?”
金非道:“我知道我在江湖中声名太坏,你不愿她有我这样的父亲,宁可将她送给别人。”
白袍妇人面色惨淡,垂首不语。
金非突地嘶声喝道:“但我的女儿,却绝不能送给别人,我纵然拚了性命,也要将她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