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
第四十三回 身作红云长傍日 心随碧草又迎风

  康熙从慈宁宫出来。韦小宝跟着回养心殿,在殿外候传。过了良久,见前锋营统领阿济赤从殿中出来,韦小宝心道:"皇上定是调动前锋营,加紧严防刺客。"接着太监传韦小宝进见。康熙屏退侍卫、太监,命他关上了殿门。康熙蹙起了眉头,在殿上踱来踱去,显是心中有个难题,好生委决不下。韦小宝见状,心下惴惴。小皇帝年岁渐长,威势日盛,韦小宝每见到他一次,总觉亲昵之情减了一分,畏惧之心加了一分,再也不是当时互相扭打时那么肆无忌惮。过了一会,康熙说道:"小桂子,有一件事,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韦小宝道:"皇上聪明智慧,诸葛亮甘拜下风,想出来的主意,一定是高的。"康熙道:"这一回可连诸葛亮也没法子了。你有三件大功劳,我一件都没赏你。擒获毛东珠是第一件。说得蒙古、西蒙两路兵马归降,是第二件。刚才又派人击毙反贼,救了太后,那是第三件了。你年纪小小,已封了伯爵,我总不能封你为王哪!"说到这里,哈哈大笑。韦小宝才知道皇上跟自己开玩笑,喜道:"这几件事都托赖太后和皇上洪福,所有功劳都是皇上自己的。可惜皇上不能封自己的官,否则的话,皇上该当自己连升三级才是。"

  康熙又是一阵大笑,说道:"皇帝虽不能升自己的官,可是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皇帝爱给自己加尊号。有件甚么喜庆事,打个小小胜仗,就加几个尊号,虽然说是臣子恭请,其实还不是皇帝给自己脸上贴金。真正好皇帝这么自称自赞,已然颇为好笑,何况许多暴君昏君,也是圣仁文武、宪哲睿智甚么的一大串。皇帝越胡涂,头衔越长,当真恬不知耻。古来圣贤君主,还有强得过尧舜禹汤的么?可是尧就是尧,舜就是舜,后人心中崇仰,最多也不过称一声大舜、大禹。做皇帝的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不会尊号加到几十字那么长了。"韦小宝道:"原来鸟生鱼汤是不加自己尊号的。皇上是鸟生鱼汤,自然也不加了。不过照奴才看来,打平吴三桂之后,皇上倘若不加几个头衔风光风光,未免太也吃亏。"康熙笑道:"吃甚么亏?"韦小宝道:"打平吴三桂之后,皇上大封功臣,犒赏三军,大家都要升官发财。皇上自己非但升不了官,反而要大开库房,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一箱箱搬出去花差花差,岂不大大破财?"康熙笑道:"你就是没学问,没出息。扫除吴逆,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那就是你主子的升官发财。"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康熙道:"不过荡平吴逆之后,群臣一定是要上尊号的。这些马屁大王,有事的时候不能为朕出力分忧,一待大功告成,他们就来捡现成便宜,大拍马屁了。"韦小宝道:"皇上事事有先见之明。咱们那时候静静的瞧着,那几个官儿请皇上加尊号,谁就是马屁大王。"康熙笑道:"对!那时候老子踢他妈的狗屁股。"君臣相对大笑。

  果然不出康熙所料,吴三桂平后,群臣便上尊号,歌功颂德,大拍马屁。康熙下谕道:"贼虽已平,疮痍未复,君臣宜加修省,恤兵养民,布宣德化,务以廉洁为本,共致太平。若遂以为功德,崇上尊称,滥邀恩赏,实可耻也。"这已说得十分严峻,但群臣兀自不悟,以为康熙不过假意推辞,又再请上尊号。康熙颁谕:"朕自幼读书,觉古人君行事,始终一辙者甚少,尝以为戒。惟恐几务或旷,鲜有克终,宵衣旰食,祁寒盛暑,不敢少间。偶有违和,亦勉出听断。中夜有几宜奏报,披衣而起,总为天下生灵之计。今更鲜洁清之效,民无康阜之麻,君臣之间,全无功绩可纪。倘复上朕尊号,加尔等官秩,则徒有负愧,何尊荣之有?"群臣拍马屁拍在马脚上,闹得灰头土脸,这才不敢再请。此是后话,按下不表。康熙笑道:"皇帝自己加尊号,那是多得很的,不算希奇。明朝有个正德皇帝,那才叫奇了。"韦小宝道:"这个皇帝,奴才见过他好几次。"康熙奇道:"你见过他好几次?做梦么?"韦小宝道:"不是。奴才在戏台上见过的。有一出戏叫做《梅龙镇》,正德皇帝游江南,在梅龙镇上见到一个卖酒姑娘李凤姐,生得美貌,跟她勾勾搭搭。"

  康熙笑道:"正德皇帝喜欢微服出游,李凤姐的事,说不定真是有的。这皇帝不加自己尊号,却爱封自己的官,他封自己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遇到甚么风吹草动,就下一道上谕:'北寇犯边,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率六军往征。'朱寿就是他的名字。后来打了一仗,其实是败仗,他却说是胜仗,功劳很大,下一道圣旨,加封自己为镇国公,加俸禄米五千石。"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这人皇帝不做,却去做镇国公,真是胡涂得很了。"康熙笑道:"当时大臣一齐反对,说若是封镇国公,就要追封祖宗三代。皇上自己称镇国公还不打紧,皇上的祖宗三代都是皇帝,他们一定不肯降级。正德皇帝不理,定要做镇国公,后来又说立了功劳,加封自己为太师。幸亏他死得早,否则官越封越大,到后来只好自己篡自己的位,索性做皇帝了。"韦小宝听到"篡位"两字,不敢多言,只干笑几声。康熙道:"正德皇帝做了许多胡涂事,害得百姓很苦。固然他自己不好,但一半也是太监和臣子教坏他的。"韦小宝道:"是,是。坏皇帝爱用坏太监和奸臣,好皇帝用的就是好太监和忠臣。"康熙微微摇头,说道:"那也不然。好皇帝身边,坏太监和奸臣也是有的,只不过皇帝倘若不胡涂,就算给人蒙蔽得一时,到后来终于能揭穿奸臣的阴险狡猾。"韦小宝道:"是,是。"一颗心不由得怦怦乱跳。康熙问道:"毛东珠那贱人的奸夫,叫甚么名字啊?"韦小宝道:"他叫瘦头陀,真的名字叫甚么,奴才就不知道了。"康熙道:"他这样胖,象是一个肉球,怎么叫瘦头陀?"韦小宝道:"听说他本来是很高很瘦的,后来服了神龙教教主的毒药,便缩成一团,变成个矮胖子了。"康熙又问:"你怎知他跟毛东珠躲在慎太妃的轿中,胁迫太后送他们出宫?"韦小宝心念电转:"皇上先说我派人击毙反贼,救了太后,功劳很大。此刻又说他二人躲在太妃轿中,胁逼太后送他们出宫。那么归家三人行刺之事,皇上还不知道。不过归家三人这时逃走了也罢,给活捉了也罢,给打死也罢,终究是瞒不过的。我又怎么说才好?"

  康熙见他迟疑不答,问道:"怎么?有甚么忌讳的事吗?"韦小宝道:"不,不!奴才心里奇怪,怎么这两名反贼会坐在太妃的轿中,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还要请皇上开导。"康熙道:"我先问你,你怎知轿里坐的不是太妃,因而指挥侍卫袭击御轿?"韦小宝心想:"原来皇上还以为是宫中侍卫杀了瘦头陀和毛东珠,这件事终究是要揭穿的,我还是直说罢。"便道:"奴才罪该万死,皇上恕罪。"说着跪了下来。康熙皱眉道:"甚么事?"韦小宝道:"奴才奉皇上谕旨,将反逆毛东珠押去慈宁宫,经过御花园,忽然假山后面豁喇一响,跳出三个穿了侍卫和太监服色的人来,将奴才一把抓住,要我带他们来寻皇上。这三人的武功是极高的,奴才的手指都险些给他们捏断了。"说着提起左手,果然五根手指都瘀黑粗肿。康熙道:"他们寻我干甚么?"韦小宝道:"这三人定是吴三桂派来的刺客,奴才就算给他们捏死了,也决计不肯带他们来犯驾的,正好……不,不是正好,是刚巧,刚巧太后和太妃鸾驾来到,这三个刺客胡里胡涂,以为太妃轿中坐的是皇上圣驾,就冲出来行凶。那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齐天,竟是反贼杀了反贼。那三个刺客这当儿不知是给众侍卫格毙了,还是擒获了,奴才这就去查明回奏。"

  康熙道:"三个刺客未必会胡里胡涂,多半是你指点的,是不是?你想与其刺客向我犯驾,不如去害太妃,他们只要一动手,宫中大乱,就伤我不到了,你这条小命也保住了,是不是?"韦小宝给康熙说穿了心事,知道抵赖不得,只有连连磕头。康熙道:"你指点刺客去危害太妃,本来是该当砍头的,总算你对我还有这么三分忠爱之心……"韦小宝忙道:"不是三分,是十分,一百分,一千分,一万分的忠爱之心。"康熙微笑道:"不见得罢?"韦小宝道:"见得,见得,大大的见得!"康熙伸足在他额头轻轻一踢,笑道:"他妈的,站起来罢。"韦小宝已吓得满头是汗,磕了个头站起。康熙笑道:"你立了三件大功,我本来想不出法子赏你,现下想到了。你指点刺客,犯上行凶,有不臣之心,我却也不来罚你。将功赎罪,咱们干折了罢。"韦小宝道:"好极,好极。好比皇上推牌九,前道是奴才赢了,后道是皇上赢了,大家扯直。皇上不吃我的,也不赔我的。"心想:"不升官就不升官。难道你还能封我做威武大将军、镇国公吗?就算封太师,也没甚么了不起。当年唐伯虎点秋香,华太师的两个儿子华大、华二是傻的。我韦太师生两个儿子韦大、韦二,也这么乱七八糟,可真倒了大霉啦。"康熙道:"这矮胖贼子,用心也当真奸险。他的相好给你抓住之后,难以夺回,料到你定会送进宫来,呈给太后发落,竟然铤而走险,又闯进慈宁宫去,犯上作乱,胁迫太后。这当儿宫中侍卫加了数倍,戒备森严,他再也不能如上次那样乘人不备,逾墙遁逃,他只盼坐在慎太妃轿中,由太后亲自陪到宫门口,就可双双逃走。他万万料想不到,鬼使神差,你竟会指点刺客去攻打太妃的鸾轿,将两名叛贼杀了。"韦小宝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太后和皇上洪福齐天,果然半点也不错。"心想:"无怪我送老婊子去时,太后一副晦气脸孔,倒象我欠了她三白万两银子不还似的。原来那时瘦头陀早已躲在寝殿里,多半就藏在床上。瘦头陀在慈宁宫住过不少日子,熟门熟路,这张大床也不知睡过多少晚了,也真亏他想得出这条巧计来。不知他在太后寝殿中已等了多久?说不定有好几天了。啊哟,不好!瘦头陀和太后一男一女躲在房里,接连几天,不知干了甚么花样出来没有?五台山老皇爷头上的和尚帽,只怕有点儿绿油油了。"康熙自猜不到他心中的龌龊念头,笑道:"太后和我福气大,你的福气可也不小。"

  韦小宝道:"奴才本来是没有福气的,跟得皇上久了,就沾了些皇上的福气。"康熙哈哈大笑,问道:"那归辛树外号'神拳无敌',武功果然厉害得很么?"康熙在大笑声中问出这句话来,韦小宝耳边便如起了个霹雳,身子连晃,只觉两条腿中便似灌满了醋一般,又酸又软,说道:"这……这……"

  康熙冷笑道:"天父地母,反清复明!韦香主,你好大的胆子哪!"韦小宝但觉天旋地转,脑海中乱成一团,第一个念头便想伸手去靴筒中拔匕首,但立即想起:"他甚么都知道了!既然问到这句话,就是翻牌跟我比大小。他武功比我高,我一剑刺他不死的。就算能杀了他,我也决计不杀!"当下更无迟疑,立即跪倒,叫道:"小桂子投降,请小玄子饶命!"这"小玄子"三字入耳,康熙心头登时涌起昔日和他比武玩耍的种种情事,不由得长叹一声,说道:"你……一直瞒得我好。"韦小宝磕头道∶"奴才虽然身在天地会,可是对皇上忠心耿耿,没做过半点对不起皇上的事。"康熙森然道:"你若有分毫反意,焉能容得你活到今日?"韦小宝听他口气有些松动,忙又磕头说道:"皇上鸟生鱼汤,赛过诸葛之亮。奴才尽忠为主,好似关云之长。"

  康熙忍俊不禁,心中暗骂:"他妈的,甚么诸葛之亮,关云之长?"只是在这要紧的当口,倘若稍假以词色,这小丑插科打诨,顺着杆儿爬上来,再也收服他不住,喝道:"你给我从头至尾,一一招来!只消有半句虚言,我立刻将你斩成狗肉之酱!"说到最后四字,嘴角边不由得露出笑意。韦小宝爬在地上,瞧不见他神色已和,但听语意严峻,忙磕头道:"是,是。皇上一切都已知道了,奴才怎敢再有丝毫瞒隐?"当下将如何去康亲王府杀鳌拜而为天地会所掳,如何拜陈近南为师,如何被迫入会做了青木堂香主等情,一一照实说了,最后述说如何遇到归家三人,如何掷骰子输给归钟,如何绘图密奏,如何在慈宁花园为归二娘所擒,如何指引三人袭击太妃鸾轿以求皇帝得警等等,至于盗四十二章经等等要紧关节,自然略过不提。他说了这般长篇大论,居然谎言甚少而真话极多,一生之中算是破题儿第一遭了。康熙不住询问天地会的情形,韦小宝便也据实禀告。康熙听了一会,点了点头,说道:"五人分头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韦小宝一怔:"皇上连我会中兄弟相认的切口也知道了。"接着念道:"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康熙道:"初进洪门结义兄,当天明誓表真心。"韦小宝道:"松柏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康熙道:"忠义堂前兄弟在,城中点将百万兵。"韦小宝念道:"福德祠前来誓愿,反清复明我洪英。"按照天地会中规矩,他这两句诗一念完,对方便当自报姓名,述说所属堂口,在会中的职份,康熙却只微微一笑。韦小宝喜道:"原来皇上也是我会中兄弟,不知是甚么堂口?烧的是几炷香……"说到这里,立知自己胡涂透顶,他是大清皇帝,怎会来"反清复明"?连说:"打你这胡涂小子,打你这胡涂小子!"拍拍有声,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康熙站起身来,在殿上踱来踱去,说道:"你做的是我满洲的官儿,吃的是我大清的禄米,心中却存着反清复明的念头。若不是念着你有过一些微功,你便有一百颗脑袋,也早砍下来了。"韦小宝道:"是,是!皇上宽洪大量,奴才的脑袋才保得到今天。奴才即刻去退会,这天地会的香主说甚么也不干了。今后决不反清复明,专门反明复清。"康熙肚里暗暗好笑,骂道:"我大清又没亡国,要你来复甚么?满口子胡说!"韦小宝忙道:"是,是!奴才保定我主江山万万年。皇上要我复甚么,我就复甚么,要我反甚么,奴才就反甚么。"康熙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字慢慢的说道:"好!我要你反天地会!"韦小宝道:"是,是!"心中暗暗叫苦,脸上不自禁的现出难色。康熙道:"你满嘴花言巧语,说甚么对我忠心耿耿,也不知是真是假。"韦小宝忙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再真也没有了。"康熙道:"我细细查你,总算你对我还没甚么大逆不道的恶行。倘若你听我吩咐,这一次将天地会挑了,斩草除根,将一众叛逆杀得干干净净,那么将功赎罪,就赦了你的欺君大罪,说不定还赏赐些甚么给你。如你仍然狡猾欺诈,两面三刀,哼哼,难道我杀不了天地会的韦香主吗?"韦小宝只吓得全身冷汗直流,连说:"是,是。皇上要杀奴才,只不过是好比捏死一只蚂蚁。不过……不过皇上是鸟生鱼汤,不杀忠臣的。"康熙哼了一声,说道:"你是甚么忠臣了?你是大白脸奸臣。"韦小宝道:"皇上明鉴:奴才瞒了皇上,有些事情不说,那是有的。不过的的确确不是大白脸奸臣。董卓、曹操,我是决计不做的。"康熙道:"好!就算你不是大白脸奸臣,你是白鼻子小丑。"韦小宝得皇帝如此分派他这样一个角色,登时松了口气,忙道:"小丑就小丑罢,好比……好比时迁、朱光祖,也能给皇上立功。"康熙微微一笑,道:"哼,你总是硬要把自己说成好人,这样罢,你点齐兵马,去把天地会、沐王府、归辛树一干反贼,一古脑儿的都拿了来。若是走掉了一个,砍你一只手,走掉了四个,一双手一双脚都砍下来。要是走掉了五个,那再砍你的甚么?"韦小宝道:"这个……这个……奴才只好真的做太监了。"康熙忍不住哈哈大笑,骂道:"他妈的,你倒会打如意算盘。"韦小宝愁眉苦脸道:"皇上砍了我两只手两只脚,奴才多半是活不成了,脖子上这个脑袋,砍不砍也差不多。"心想:"他连沐王府也知道了,当真消息灵通。"康熙伸手入袖,取出一张纸来,念道:"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青木堂香主韦小宝,属下李力世、徐天川、玄贞道人、钱老本、高彦超、风际中等等;沐家的沐剑声、柳大洪、吴立身等等,三名进宫的刺客是归辛树、归二娘、归钟。一、二、三、四、五……一共是四十三名反贼,除了你自己暂且不算,一共四十二名。"韦小宝又即跪下,磕了两个头,说道:"皇上,这干人虽然说要反清复明,不过他们也没能反成功、复成功。让我去跟他们说,皇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过去未来,甚么都知道了。皇上说过大清江山万万年,那定然不错。反清是反不成的,大家不如散了伙罢。"

  康熙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你是一意抗命,不肯去捉拿反贼了?"韦小宝心想:"江湖上好汉,义气为重。我如把师父他们都捉了来,皇上一定砍他们的头。这样一来,韦小宝出卖朋友,变成吴三桂啦。唉,当时甚么人不好冒充,偏偏去冒充小桂子。小桂子,小桂子,可不是吴三桂的小儿子吗?我这伯爵大人也不要做了,想法子通知师父他们大家逃走,滚他妈的臭鸭蛋罢。"康熙见他不答,心中更怒,喝道:"到底怎样?你难道不知自己犯了大罪?我给了你改过自新、将功赎罪的良机,却还在跟我讨价还价?"韦小宝道:"皇上,他们要来害你,我拚命阻挡,奴才对你是讲义气的。皇上要去拿他们,奴才夹在中间,难以做人,只好向你求情,那也是讲义气。"

  康熙怒道:"你心中向着反贼,那是顺逆不分,目无君上,还说讲义气?"顿了一顿,说道:"你救过我性命,救过父皇,救过太后,今日我如杀了你,你心中定然不服,要说我对你不讲义气,是不是?"到此地步,韦小宝索性硬了头皮,说道:"是的。从前皇上答应过的,奴才就算做错了事,皇上也饶我性命。万岁爷的金口,说了可不能反悔。"康熙道:"好啦,你倒深谋远虑,早就伏下了这一着棋子,哼,其心可诛。"韦小宝不懂"其心可诛"这四字是甚么意思,料想决不是好话,自从识得康熙以来,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心想:"我这颗脑袋,那是砍下了一大半啦。小皇帝的脾气,向他求情也没有用,只有跟他讲理。"说道:"皇上,我拜过你为师,你答应收我为徒弟的。那陈近南,也是我的师父。我如心存害你,那是欺师灭祖。我如去害那个师父,也是欺师灭祖。再说……再说,皇帝砍奴才的脑袋,当然稀松平常。可是师父砍徒弟的脑袋,却有点儿不大对头了。"康熙心想:"收他为徒的戏言,当时确是说过的。这小子恃宠而骄,无法无天,居然将我跟天地会的匪首相提并论,实在胡闹之至……"正想到这里,忽听得远处隐隐人声喧哗,乒乒乓乓的,又有兵刃相交之声。

  韦小宝跳起身来,说道:"好像有刺客。师父请坐着别动,让徒儿挡在你身前。"康熙哼了一声,心想:"这小子便有千般不是,对我毕竟有忠爱之心。"说道:"你以后再也不可叫我师父。你不守本门的门规,本师父将你开革了。"说着不禁有些好笑。只听得脚步声响,有数人奔到殿门外,停住不动。韦小宝奔到殿门之后,立刻拿起门闩上了闩,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手脚之快,无与伦比,喝道:"甚么人?"

  外边有人大声道:"启奏皇上:宫中闯进来三名刺客,内班宿卫已团团围住,不久便可擒获。"韦小宝心道:"归家三人终于逃不出去。"喝道:"皇上知道了。即速加调一百名侍卫,到养心殿前后护驾,屋顶上也得站三十名。"殿外的侍卫首领应命而去。康熙心想:"他倒想得周到。那日在五台山遇险,那白衣尼姑从屋顶破瓦而下,果是难以防备,幸亏这小子奋不顾身的在我身前挡了一剑。"过了一会,吆喝声渐轻,但不久兵刃撞击又响了起来。康熙皱起眉头,说道:"连三名刺客也拿不住。倘若来的是三百名、三千名,那怎么办?"韦小宝道:"皇上不用烦恼。像归辛树这等脚色,世上是很少的,最多也不过四五个罢了。"再过一会,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刀剑响动,加调的内班宿卫到了殿外;又听得殿顶四周屋瓦发出响声,上高的宿卫跃上了殿顶,众卫士知道皇帝便在殿内,都把守在殿檐殿角,不敢走到屋顶,否则站在皇帝头顶,那可是大大的不敬。康熙知道单是养心殿周遭,便至少有四五百名侍卫把守,决计无虞,不再理会刺客,说道:"你瞧瞧这是甚么?"从衣袖内又抽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

  韦小宝走近一看,见是一幅图画,中间画的是一座大屋,屋前有旗杆石狮,有些像是自己的伯爵府;屋子四周排列着十几门大炮,炮口都对准了大屋。再仔细看时,那屋子越看越像是自己的屋子。康熙道:"你认得这屋子吗?"韦小宝道:"倒有点儿像奴才的狗窝。"康熙道:"你认得就好。"指着图中门额上的四字,问道:"这'忠勇伯府'四字,都认得吗?"

  韦小宝听得果然便是自己的屋子,又不禁冷汗直冒。自己住处四周排列了这许多大炮,自然大事不妙。他曾亲眼见到两个外国鬼子汤若望、南怀仁操炮,大炮一发,轰的一声,只炸得火焰冲天,泥石溅起十几丈高,自己身上就算穿了一百件护身宝衣,那也是炸成狗肉之酱了,想到大炮轰击之威,不由得身子打战。康熙缓缓的道:"今儿晚上,你们天地会、云南沐家、华山派姓归的,还有王屋派门下司徒鹤一干人,都要在你家聚会。我这十二门大炮,这会儿已在你屋子四周的民房中架好,炮弹火药也早就上好了,只消拉开窗子,露出炮口,一点药线,只怕没一个反贼能逃得了性命。就算大炮轰不死,逃了出来,围在外面的几队前锋营兵马,总也不能吃饭不管事。刚才你见到前锋营统领阿济赤了罢?他已去点兵预备动手了。前锋营向来跟你统带的骁骑营不大和睦,未必肯放你走罢?"韦小宝颤声道:"皇上甚么都算到了,此刻对奴才明言,就是饶了奴才一条性命。奴才以前的一点儿微功,就此将功折罪,都折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也不剩了。"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明白就好,好比咱两人赌牌九,你先赢了不少银子,可是在一注之中都输还了给我,以前赢的,一下子都吐了出来,从此没了输赢。我们如要再玩,就得从头来过。"韦小宝吁了一口气,说道:"真正多谢皇上龙恩,奴才今后只专心给皇上当差,别说天地会,就算是天九会的香主,奴才也不干了。"心中暗暗着急:"师父他们约好了今晚在我屋里聚会,怎生通知他们别去才好?"又道:"皇上吩咐我去擒拿这一干反贼,只不过是试试奴才的心,其实皇上早就神机妙算,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

  只听得殿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皇上:反贼拿到!"康熙脸有喜色,喝道:"带进来!"韦小宝道:"是!"转身过去拔了门闩,打开殿门。数十名侍卫拥了归家三人进来,齐喝:"叩见皇上,下跪!"数十名侍卫一齐跪倒。归辛树、归二娘、归钟三人满身血污,到处是伤,却昂然直立。三人都给粗索绑住了,身畔各有两名侍卫牵住。侍卫的领班喝道:"下跪!下跪!"归家三人哪去理睬。只听得殿上嗒嗒声响,归家三人和受伤的侍卫身上鲜血不住下滴。归二娘怒目瞪视韦小宝,喝道:"小汉奸,你……你这臭贼!"韦小宝眼见三人的惨状,心中不禁难过,任由她辱骂,也不回答。康熙点点头,说道:"神拳无敌归辛树,却原来是这么个糟老头儿!咱们的人死伤了多少?"侍卫领班道:"回皇上:反贼凶悍之极,侍卫殉职的三十多人,伤了四十来人。"康熙"嘿"的一声,摆了摆手,心中暗赞:"了不起!"侍卫领班吩咐手下将三人带出。突然间归辛树大喝一声,运起内力,右肩向身旁侍卫一撞。那侍卫"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出去,脑袋撞在墙上,登时毙命。归辛树抓住绑在归钟身上的绳索,一绷一扯,拍的一声,绳索立断,抓住他身子,喝道:"孩儿快走,我和妈妈随后便来。"向外一送,归钟便从殿门口飞了出去。便在此时,归氏夫妇双双跃起,向康熙扑将过去。韦小宝见变故斗生,大惊之下,抢上去一把抱住了康熙,滚到了桌子底下,自己背脊向外,护住康熙。只听得拍拍两声响,跟着便有几名侍卫抢过,扶起康熙和韦小宝。看归氏夫妇时,只见均已倒在血泊之中,背上插了七八柄刀剑,眼见是不活了。归辛树力杀数十名侍卫后,身受重伤,最后运起内力,扯断了儿子身上的绑缚,立即向康熙扑去。归二娘明白丈夫的用意,一来只盼临死一击,能伤了鞑子皇帝的性命,二来好让儿子在混乱之中脱逃。两人手脚都为绳索牢牢捆缚,再也无力挣断,还是一齐跃起,向康熙冲击。但两人力战之余,已然油尽灯干,都是身在半空,便即狂喷鲜血,再也支持不住,摔下地来。众侍卫就算不再砍斫,两人也早毙命了。康熙惊魂稍定,皱眉道:"拉出去,拉出去。"侍卫齐声答应,正要抬出二人尸首,突然殿门口人影一晃,窜进一个人来,身法奇快,扑在归氏夫妇的尸身上,大叫:"妈,爹!"正是归钟。数名侍卫兵刃斫将下去,归钟竟不知闪避,兵刃尽数中在他身上,只听他喘气道:"妈,你……你不陪着我怎么办?我不认得路……"咳嗽两声,垂首而死。他一生和母亲寸步不离,事事由母亲安排照料,此刻离开了父母,竟是手足无措,虽然逃出了养心殿,终究还是回来依附父母身畔。侍卫总管多隆奔进殿来,跪下道:"回皇上:宫里刺客已全部……全部……肃清……"见到殿上满地是血,心下惶恐,磕头道:"刺客惊了圣驾,奴才……奴才该死!"

  康熙适才给韦小宝这么一抱一滚,虽然甚是狼狈,有损尊严,但此人舍命护驾,忠君之心却确然无疑,对多隆道:"外面还有人要行刺韦小宝,你要好好保护他,不得离开寸步,更加不能让他出宫。明日早晨,再另听吩咐。"多隆忙应道:"是,是。奴才尽心保护韦都统。"韦小宝暗暗叫苦:"皇上今晚要炮轰天地会,怕我通风报讯,吩咐多隆看住我。"康熙走到殿门口,又想:"小桂子狡狯得紧,多隆这老粗不是他对手。"转头道:"多隆,你多派人手,紧紧跟着韦小宝,不能让他跟人说话,也不能让他传递甚么东西出宫。总而言之,局势危险,你就当他是钦犯办好了。"多隆应道:"是,是。皇上恩待臣下,无微不至。"只道皇上爱惜韦小宝,不让刺客有危害他的机会。韦小宝道:"皇上恩典,奴才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心知皇帝这么说,是顾住自己面子,日后还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你又赢了一注。咱们打从明儿起再来玩过罢。你那只金饭碗,可得牢牢捧住,别打烂了!"说着出了殿门。康熙这两句话,自然只有韦小宝明白。适才自己抱住康熙护驾,他又算自己立了一功。今晚杀了师父陈近南等一干人后,自己跟天地会再不相干,皇帝又会重用。那只金饭碗上刻着"公忠体国"四字,皇帝是要自己对他忠心耿耿,不得再有二心。韦小宝想到师父和天地会中一干兄弟血肉横飞的惨状,自己就算再加官进爵,于心如何能安?心道:"做人不讲义气,不算乌龟王八蛋算甚么?"

  寻思:"皇上消息这么灵通,是哪个王八蛋跟他说的?今儿早我第一次见到皇上,他对我好得很,说要派我去打胜仗,盼望我拿到吴三桂,封我为平西王。那时候皇上一定还不知道天地会韦香主的事。他得知讯息,是我押了老婊子去呈给太后这当口。却是哪个狗贼通风报信?哼,多半是沐王府的人,要不然是王屋派司徒鹤的手下。否则我偷盗四十二章经,在神龙教做白龙使这些事,皇上又怎么不知道?"多隆见他愁眉苦脸,神情恍惚,拍拍他肩膀,笑道:"韦兄弟,皇上这般宠爱你,真不知你前世是几生修来的?朝里不论哪一位亲王、贝勒、将军、大臣,皇上从来不曾派御前侍卫保护过他。大家都说,韦都统不到二十岁,就会封公封王了。你不用担心,只要不出宫门一步,反贼就有千军万马,也伤不到你一根寒毛。"韦小宝只有苦笑,说道:"皇上恩德,天高地厚。咱们做奴才的,自该尽心竭力,报答皇上的恩典。"眼见数十名侍卫站在前后左右,要给天地会兄弟传个信,那真是千难万难,心想:"甚么封王封公,老子是不想了。宁可小皇帝在我屁股上踢一脚,大喝一声:'滚你妈的臭鸭蛋!从此不许你再见我的面。'这般保护,可真的保了我的老命啦。"

  多隆道:"韦兄弟,皇上吩咐你不可随便走动,是到你从前的屋子去歇歇呢,还是去侍卫班房,大伙儿陪你耍几手?"他知跟韦小宝掷骰子、推牌九,最能投其所好。韦小宝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太后吩咐我有一件要紧事情,须得立即办妥,请多大哥一起去罢。"多隆脸有难色,道:"太后交下来的差使,当然立刻得办,不过……不过……皇上严旨,要韦兄弟千万不要出宫……"韦小宝笑道:"这是在宫里办的事儿,多大哥不必担心。"多隆当即放心,笑道:"只要不出宫门,那便百无禁忌。"

  韦小宝吩咐侍卫,将慎太妃的鸾轿立刻抬到神武门之西的火烧场去,说道:"有谁打开了轿帘,太后吩咐立刻砍了脑袋。"刺客袭击太妃鸾轿之事,多隆和众侍卫均已知悉,虽不明其中真相,却均知是太后的一件隐事,一直惴惴不安,听韦小宝说要抬去火烧场焚化,那是去了一个天大的祸胎,各人心头都放下了一块大石。当下多隆随着韦小宝,押了鸾轿去火烧场,一路之上,轿中兀自滴出血来。至于轿中死人是谁,自然无人敢多问半句。到得火烧场,苏拉杂役堆起柴枝,围在鸾轿四周烧了起来。韦小宝捡根木条,拿焦炭画了只雀儿,双手拱了木条,对着轿子喃喃祝告:"瘦头陀、老婊子,你们在世上做不成夫妻,到阴世去做千年万年的夫妻罢。杀死你们的归家三位,这当儿也已死了。你们前脚走,他们后脚跟来。倘若在奈何桥上、望乡台边碰到,大伙儿亲近亲近罢。"多隆等见他嘴唇微动,料想是祝告死者阴魂早得超生,只见他搬起几块石子,堆成一个小堆,将木条插入,便如是一炷香相似,那料到是他和陶红英通传消息的记号?眼见轿子和尸体都烧成了焦炭,韦小宝回到自己从前的住处,早有奉承他的太监过来打扫干净,送上酒菜点心。韦小宝给了赏钱,和多隆及侍卫用了些,说道:"多大哥,你们各位请随便宽坐。兄弟昨晚整晚给皇上办事,实在倦得很了。"多隆道:"兄弟不用客气,快请去睡,做哥哥的给你保驾。"韦小宝道:"那真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敢当。多大哥,你想要皇上赏你甚么?你跟我说了,兄弟记在心里,见到皇上高兴之时,帮你求求,只怕有八分能成。"多隆大喜,道:"韦兄弟肯代我求皇上,那还有不成的吗?"

  韦小宝道:"多大哥的事,便是兄弟自己的事,那有不出力之理?"多隆笑道:"做哥哥的在京里当差,有些儿腻了,就是想到外省去调剂调剂。"韦小宝一拍大腿,笑道:"大哥说得不差,在北京城里,高过咱们的王公大官可不知有多少,实在显不出威风,只要一出京,那可自由自在得很了。就是要几两银子使使,只须这么咳嗽一声,人家立刻就乖乖的双手捧了上来。"两人相对大笑。

  韦小宝回到房中,斜倚在床上,心想:"多大哥得了皇上旨意,看得我好紧,我要出宫去给师父报讯,那决计办不到。待会陶姑姑到来,自可请她去传信,就怕她来得太晚,倘若她半夜三更才来相会,那边大炮已经轰了出去,这便如何是好?"出了一会,寻思:"眼下只有想个法子,派些侍卫去打草惊蛇。"计较已定,合眼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见日影稍斜,已过未时,走出房去,问多隆道:"多大哥,你可知那批要向我下手的反贼,是甚么来头?"多隆道:"这可不知道了。"韦小宝道:"一批是天地会,一批是沐王府的。"多隆伸了伸舌头,道:"这两伙反贼都很厉害,怪不得皇上这么担心。"韦小宝道:"我想在宫里躲得了一日,躲不得一世。今天虽有多大哥保护,但反贼不除,总是后患无穷。"多隆道:"皇上明日召见,必有妙策,韦兄弟倒也不必担心"。

  韦小宝道:"是。不瞒大哥说,兄弟家里,有几个如花如玉的小妞儿,兄弟很是喜爱。看来今晚反贼会到我家里行刺,他们害不到兄弟,多半要将这几个小妞儿杀了,那……那是可惜得很。"多隆笑着点了点头,想起那日韦小宝要自己装模装样的跟郑克* 为难,便是为了一个小美人儿,这个小兄弟风流好色,年纪虽小,家中定已收罗了不少美貌姬妾,便道:"这个容易,我便派人到兄弟府上去保护。"

  韦小宝大喜,拱手称谢,说道:"兄弟家里的小妞儿,我最宠爱的共有三人,一个叫双儿,一个叫曾柔,还有一个叫……叫剑屏(心想若是说出沐剑屏这个"沐"字来,只怕引起疑心),相貌都是挺不错的,兄弟实在放心不下。请大哥这就派人去保护,跟她们说,今晚有天地会和沐家刺客到来,要她们赶快躲了出来。最好大哥多派些人去,守在兄弟家里,刺客到来,正好一古脑儿抓他奶奶的。哪一位兄弟出了力的,自当重重酬谢。"多隆一拍胸膛,笑道:"这件事容易办。是韦伯爵府上的事,哪一个不拚命向前?"当即吩咐侍卫领班,命他出去派人。众侍卫都知韦小宝出手豪阔,平时没事,也往往千儿八百的打赏,这一次去保护他的宠姬爱妾,那更是厚厚的赏赐了,当下尽皆欣然奉命,轮不到的不免唉声叹气,抱怨运气欠佳。韦小宝心下稍慰,暗想:"双儿她们听了众侍卫的言语,说是宫里派人来保护,等候捉拿天地会和沐王府的刺客,自会通知我师父他们躲避。但若我师父他们倒躲开了,双儿、曾姑娘、小郡主三个却给大炮轰死,那可糟糕!不过大队御前侍卫在我屋里,外面的炮手一定不会胡乱开炮。"转念又想:"要是炮手奉了皇帝严旨,不管三七廿一,到时非开炮不可,那又如何?"小郡主和曾柔也还罢了,双儿对自己情深义重,那是心头第一等要紧人,决不能让她送了性命。只是事在两难,如要侍卫将双儿她们先接了出来,便没人留下给师父和众兄弟传讯;只救双儿,不救师父,重色轻友,那又是乌龟王八蛋了。一时绕室徬徨,苦无妙策。过了大半个时辰,率队去忠勇伯府的侍卫领班回来禀报:他们还没走近伯爵府,便给前锋营的官兵挡住,带队的前锋参领说道,他们奉旨保护伯爵府,不用众位侍卫大人费心了。众侍卫要进府保护内眷,前锋营说甚么也不让过去,说道皇上一切已有安排。到后来连前锋营的阿统领也亲自过来阻拦,众侍卫拗不过,只得回来。

  韦小宝一听,心中只连珠价叫苦。多隆笑道:"兄弟,皇上待你当真周到,竟派了前锋营去保护你的小美人儿,那你还担心甚么?哈哈,哈哈!"

  韦小宝只得跟着干笑几声,心想:"小皇帝甚么甚么之中,甚么千里之外,这一番我师父他们可真是大祸临头了。前锋营定是奉了严旨,在我伯爵府四处把守,见到寻常百姓,就放他们进府,以便晚上一起轰死,若是文武官员,便拦住了不许进去。"又想:"我突然发出'含沙射影'暗器,要结果多大哥的性命不难,可是这许多侍卫,又怎能一个个尽数杀了?可惜我身边的蒙汗药,在庄家一下子都使完了。"眼见日头越来越低,他便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全身发烫,拉了一泡尿又是一泡,却想不出半点主意。

  过得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黑下来,韦小宝推窗向外看去,只见七八名侍卫在窗外踱来踱去,守卫严密之极。他东张西望,那里有陶红英的影子?长叹一声,颓然倒在床上,心想这当儿只怕已有不少朋友进了伯爵府,多耽搁得一刻,众兄弟便向阴世路走近了一步。

  一瞥眼间,见到屋角落里的那只大水缸,那是海大富遗下来的。当日自己全靠了这只水缸,才杀了瑞栋,心想:"我何不把多大哥骗进房来。发暗器杀了他,再在房中放起火来,混乱之中便可逃出。多大哥待我十分不错,平白无端的伤他性命,实在对他不住。可是义气有大有小,我师父他们几十条性命,总比他一条性命要紧些。"想了一会,心意已决,取火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蜡烛,心想:"帐子着火最快,一杀了多大哥,便烧帐子。"

  正在这时,听得多隆在外房叫道:"韦兄弟,酒饭送了来啦,出来喝酒。"韦小宝道:"咱哥俩在房里吃罢!"多隆道:"好!"吩咐送酒菜的太监提了饭盒子进来。

  那太监是个十六七岁少年,进房后向韦小宝请了安,打开饭盒子,取出酒饭。韦小宝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个主意,说道:"你在这里侍候喝酒。"那小太监十分欢喜,素知韦伯爵从前是御膳房的头儿,对下人十分宽厚,侍候他吃喝定有好处,喜孜孜的摆设碗筷。

  多隆跟着走进房来,笑道:"兄弟,你早不在宫里当差了,皇上却不撤了你这间屋子。就算是亲王贝勒,皇上也不会这么优待。"韦小宝道:"倒不是皇上优待,皇上要管多少天下大事,哪来理会这等不相干的小事?说实在的,兄弟再在这里住,可十分不合规矩。"

  多隆笑道:"别人不合规矩,你兄弟却不打紧。"他知宫里的总督太监要讨好韦小宝,谁也不会另行派人来住这间屋子,宫里屋子有的是,海大富这间住屋又不是甚么好地方,接管御膳房的太监自然另有住处。韦小宝笑道:"大哥不提,兄弟倒也忘了,明日该得通知总管太监,把这间屋子缴回。咱们做外臣的再住在宫里,给外面御史大人知道了,参上一本,可不是味儿。"多隆道:"皇上喜欢你,谁又管得了?"韦小宝道:"请坐。请坐。这间屋子也没甚么好,只是兄弟住得惯了,反而觉得外面的伯爵府没这里舒服。"慢慢走到他身后,拔了匕首在手,笑道:"这八碗菜,都是兄弟爱吃的,膳房里倒还记得,大哥试试这碗蟹粉狮子头怎样?"多隆道:"兄弟爱吃的菜,定是最好……"一句话没说完,突觉左边后心一凉,伏在桌上便不动了。

  原来韦小宝已对准他后心,一匕首刺了进去。这一刀无声无息,那小太监丝毫不觉,仍在斟酒。韦小宝走到他背后,又是轻轻一匕首将他刺死,立即转身,在门后上了闩,快手快脚除下衣帽鞋袜,只剩内衣裤和护身背心,改穿上小太监的衣帽,将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小太监身上。两人高矮相若,衣衫倒也合身。然后将小太监的尸身抱到椅边坐下,提起匕首,在小太监的脸上一阵乱剁,将五官剁得稀烂。他手中忙碌,心里说道:"多大哥,你是鞑子,我天地会靠杀鞑子吃饭,不杀你不行。今日伤你性命,实在对不住之至。好在你总免不了要死的。我今晚逃走,皇上明日定要砍你的脑袋,你也不过早死了半日,不算十分吃亏。何况我杀了你,你是因公殉职。但如皇上砍你的头,你势必要被抄家,老婆儿女都要受累,不如早死半日,换得家里的抚恤赠荫。打起算盘来算一算,你实在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啦。"但多隆平素对自己着实不错,迫不得已的杀了他,心中终究十分难受,忍不住流下泪来。拭了拭眼泪,转身瞧那小监,心道:"你这位小兄弟,身上穿了黄马褂,可有多神气。你本来便投胎十世,也挨不上黄马褂的半分边儿,头上这顶伯爵大人的顶帽,单是那一颗红宝石,便够你使上七八世的了,嘿嘿,你升官发财,可交上大运啦。我韦小宝当年冒充小桂子,从此飞黄腾达,做了大官。你今日冒充韦小宝,今后是不是能飞黄腾达,那得瞧你的本事了。"又想:"我先前冒充小太监,今日让一个小太监冒充回去,欠下的债,还得一清一爽,干干净净。小玄子啊小玄子,我可没对你不起。"

  整理一下自身的衣帽,见已无破绽,大声说道:"小娃儿,你这就出去罢,这里不用你侍候了。这五两银子,给你买糖吃。"跟着含含糊糊的说了声:"多谢伯爵大人。"又提高嗓子说道:"我跟多总管在这里喝酒谈心,谁也不许来打扰了!"太监在宫里本来只服侍皇帝、皇后、妃嫔、皇子和公主,但有职司的大太监要小太监服侍,却也向来如此。韦小宝虽已不做太监,他从前却是宫中声威赫赫、大红大紫的太监,要一名小太监侍候再打赏银子,实在平常不过。门外众侍卫听了,谁也不加理会,只见房门开处,那小太监提了饭盒出来,低着头,回身带上了门。韦小宝提了食盒,低头走向门口。见众侍卫正在搬饭斟酒,谁也没有留意,韦小宝暗暗欢喜,心想:"众侍卫至少要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发见房里两人已经死了,只道韦伯爵和多总管都被刺客刺死,这一下可得吓他们个屁滚尿流。"跨出大门,忽见数名太监宫女提着灯笼前导,抬了一乘轿子到来。这乘轿子以野鸡尾毛为饰,称为"翟轿"。领先的太监喝道:"公主驾到。"韦小宝大吃一惊:"公主迟不到,早不到,却在这当儿到来,一进屋去,立即见到我韦小宝给人杀死了。宫中还不吵得天翻地覆?要出去可千难万难了。"一时手足无措,只见轿子停下,建宁公主从轿里跨了出来,叫道:"小桂子在里面罢?"韦小宝硬起头皮,走上前去,低声说道:"公主,韦爵爷喝醉了,奴才领公主进去。"灯笼不甚明亮,公主没认出他来,眼见众侍卫一齐从屋中出来迎接,心想:"怎么这许多人?"皱起了眉头,左手一摆,道:"大家在外面侍候。"踏步进屋。韦小宝跟了进去。他一进屋子,反手便带上了门。公主道:"你也出去。"韦小宝道:"是,韦伯爵在内房。"公主快步过去,推开房门,只见"韦小宝"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显是喝得大醉,秀眉一蹙,喝道:"还不快出去?"韦小宝低声笑道:"我如出去,便烧不成藤甲兵了。"公主一惊,回过头来,烛光下赫然见到韦小宝站在身后,不由得又惊又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道:"你……你干甚么?"韦小宝低声道:"别作声!"公主瞧瞧他,又瞧伏在桌上的"韦小宝",低声问道:"捣甚么鬼?"韦小宝拉着她进房,又关上了房门,低声道:"大事不妙,皇上要杀我!"公主道:"皇帝哥哥已杀了额驸,怎么连你也要杀?他……他……他如杀了你,我跟他拚命。"

  韦小宝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了她,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说道:"咱们快逃出宫去。皇上知道了我跟你的事,要砍我脑袋。"公主给他一抱一吻,登时全身酸软,昵声道:"皇帝哥哥杀了额驸,我只道便可嫁给你了,怎么……怎么又弄出这等事来?他怎会知道的?"韦小宝道:"定是你露了口风,是不是?"公主脸上一红,道:"我没有。我只问过几次,你甚么时候回来。"韦小宝道:"那还不是吗?那也不打紧,反正咱俩这夫妻是做定了。这就快逃出宫去罢。"

  公主迟疑道:"我明儿去求求皇帝哥哥,他不会杀你的。他杀了额驸,跟我说很对我不住,答应另外给我找一个好额驸。他向来很喜欢你的……"说到这里,只觉房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嗅了两下,问道:"甚么……"突然间胸口一阵烦恶,哇的一声,扶着椅背大吐起来,喉头不住作呕,却只吐出了些清水。韦小宝轻轻拍她背脊,轻轻安慰:"怎么?吃坏了东西?好一些没有?"公主又呕了两下,忽地反过手掌,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我吃坏了东西?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双拳在他胸口不住捶打。

  公主向来横蛮,此时突然发作,韦小宝也不以为奇,但眼前事势紧迫,多耽搁得一刻,跟大炮齐轰的时候便近了一刻,实不能跟她无谓纠缠,说道:"好,好,都是我不好。"公主扭住他耳朵,喝道:"你跟我去见皇帝哥哥,咱俩马上要拜堂做夫妻。"韦小宝大急,求道:"拜堂做夫妻的事,包在我身上,可是一见皇上,你的老公就变成没脑袋的额驸了。咱们快快逃出宫去要紧。"公主重重一拉,韦小宝耳朵吃痛,忍不住叫了一声。公主骂道:"你没脑袋,打甚么紧?你这小鬼,你本来就是没脑子的。我肚子里的小小桂子却怎么办?"说到这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甚……甚么……小小桂子?"公主飞起一脚,正中他小腹,哭道:"我肚子里有了你的臭小小桂子,都是你不好。咱们若不马上做夫妻,我肚子……我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皇上知道吴应熊是太监,不成的,我……我可不能做人了。"韦小宝脸色惨白,正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当口,偏生又遇上了这桩尴尬事,忙道:"咱们如不赶快出宫,小小桂子就没爹爹了。逃了出去之后,咱们立刻拜堂成亲,你生下小小桂子来,那……那可不是皇上的外甥?皇上做了便宜舅舅,他成了我的大舅子,总不好意思杀了妹夫罢?"公主道:"有甚么不好意思?吴应熊是他妹夫,他还不是一刀杀了?"韦小宝道:"皇上知道吴应熊是假妹夫,我韦小宝才是货真价实。假妹夫杀得,真妹夫杀不得。好公主,咱们的小小桂子出世之后,搂住了你的脖子叫妈妈,可不是挺美吗?"说着便伸手搂住了她脖子。公主噗哧一笑,喜道:"美你个王八蛋,我才不要小王八蛋叫妈妈呢。"话是这么说,扭住韦小宝耳朵的手却也放开了,昵声道:"这么久没见你了,你想我不想?"说着便扑在他怀里。韦小宝道:"想啊,我日日想,晚晚想,时时刻刻都想。"心中暗骂:"这当儿纠缠不清,真是他妈的死婊子。"眼见她情意缠绵,红晕上脸,这时实在不能跟她亲热,可是不敢得罪了她,低声道:"咱们一逃出宫去,以后白天黑夜都是在一块,再也不分开了。这就走罢。"公主身子扭了几扭,说道:"不成!咱们今晚就要做夫妻。"韦小宝道:"好,好!今晚就今晚,可总得逃出宫去再说。"公主道:"逃甚么!皇帝哥哥最喜欢我的,他是你师父,也是最喜欢你的。咱们明儿求求他,他就甚么气也没了。皇帝哥哥最恨吴三桂,你请旨带兵去打吴三桂,我陪你同去。我做兵马大元帅,你就做副元帅,把吴三桂打得落花流水,皇帝哥哥还封你做王爷呢。"说着紧紧搂住了他。韦小宝正在狼狈万状之际,突然间窗格上有人轻轻敲了三下,一停之后,又敲了两下。韦小宝大喜,低声道:"是陶姑姑吗?"轻轻推开公主,抢过去开了窗子。人影一晃,一人跳了进来,正是陶红英。两个女人一对面,都是吃了一惊。陶红英低声叫道:"公主。"公主怒道:"你是甚么人,来干甚么?"一转念间,登时醋意勃发,心想深更半夜的,这宫女从窗子跳进小桂子的屋里,那还有甚么好事干了,定是他的相好无疑,虽见陶红英年纪已老,但想小桂子连这样又老又丑的宫女也要勾勾搭搭,更不可恕,她正自情热如火,给这女人撞破了好事,越加的怒发若狂,大声叫道:"来……"

  韦小宝早已防到,哪容她将"来人哪"三字喊出口来,一伸手便按住了她嘴巴。公主用力挣扎,反手拍的一声,打了韦小宝一个耳光。韦小宝惊慌焦躁之下,右手扣住她的头颈,出力收紧,骂道:"死婊子,我扼死你!"公主登时呼吸艰难,手足乱舞。韦小宝左手反过来,在她头上捶了两拳。

  陶红英见他胆敢殴打公主,大吃一惊,随即知道这件事反正闹大了,伸出手指,在公主腰间和胸口连点三下,封了她上身数处穴道。韦小宝这才放开了手,低声道:"姑姑,大事不好,皇帝要杀我,这就得赶快逃出去。"陶红英道:"外边侍卫很多。我早就到了,在花坛后面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得钻空子过来。你瞧。"轻轻推进窗格一线。

  韦小宝凑眼望出去,果见七八名侍卫提了灯笼来回巡逻,一转念间,想起瘦头陀和毛东珠的法子,心想:"他两个运气不好,撞到了归辛树夫妇。老子就学学他们的样。总不成归家这三人借尸还魂,又来打公主的轿子。"对公主道:"公主,你别喝醋。她是我的姑姑,就是我爹爹的妹子,我妈妈的姊姊。你不用乱发脾气。"公主给陶红英点了穴道后,气得几欲晕去,听了韦小宝这几句话,心意登和,也没想到"爹爹的妹子"和"妈妈的姊姊"不能是同一个人,总之这女人不是小桂子的相好,那没事了,当下脸上露出笑容,说道:"那么快放开我。"韦小宝要讨她欢喜,说道:"你是我老婆,快叫姑姑。"公主很是高兴,居然便叫了声:"姑姑!"

  陶红英莫名其妙,眼见两人刚才还在打大架,怎么公主居然叫起自己"姑姑"来?

  韦小宝道:"你去吩咐把轿子抬进屋来,然后叫人出去,关上了门,我和你一起坐在轿里。咱们混出宫去,立即拜堂成亲。拜堂的时候一定得有个长辈在旁瞧着,这才算数。我们的姑姑就是长辈了,你说好不好?"公主大喜,脸上一红,低声道:"很好!"韦小宝推她背心,催道:"快去,快去!"公主给他催得紧了,也不等上身穴道解开,便走到门口吩咐:"把轿子抬进屋来!"

  一众太监宫女都感奇怪,但这位公主行事向来匪夷所思,平日吩咐下来甚么事,总是合乎常情的极少,异想天开的甚多,当即齐声答应,抬轿过来。慎太妇鸾轿可抬进慈宁宫,悄悄将瘦头陀和毛东珠抬出去。韦小宝这住屋数尺阔的门口,公主的翟轿怎抬得进门?只进了两条轿杆,轿身塞在门口,便进不来了。公主骂道:"不中用的东西,通统给我滚出去。"在轿前抬轿的两名太监均想:"门口就这么宽,又怎怪得我们?"当下从轿畔钻了出去。韦小宝在公主身边低声道:"你吩咐众侍卫不要进来。"公主大声道:"小桂子,你给我好好在屋里耽着,不许出来。"韦小宝大声道:"是,时候不早了,请公主殿下早回休息罢。"公主骂道:"我偏偏要出去逛逛,你管得着吗?"韦小宝大声道:"宫里闹刺客,公主殿下还是小心些为是。"公主道:"皇上养了这一大批侍卫,净会吃饭不管事。大家给我站在屋子外面,不许进去。"众侍卫齐声答应。

  韦小宝钻进轿子坐下,招了招手。陶红英解开公主身上穴道,公主也进轿去,坐在他身前怀里。韦小宝左手搂住了她,低声对陶红英道:"姑姑,请你陪我们出宫罢。"心想她武功了得,有她在轿旁护送,倘若给人拆穿西洋镜,也好帮着打架杀人。陶红英当即答允,她穿的是宫女服色,站在公主轿边,谁也不会起疑。公主喝道:"抬了轿子走。"两名在前抬轿的太监又从轿侧钻入门里,和在轿后抬轿的太监一齐提起轿杠,将轿子倒退数步,转过身来,抬起来走了,心中都大为奇怪:"怎么轿子忽然重了?"公主听着韦小宝的指点,吩咐从神武门出宫。翟轿来到神武门,宫门侍卫见公主翟轿要深夜出宫,上前盘问。公主从轿中一跃而出,喝道:"我要出宫,快开门。"这晚神武门当值的侍卫领班是赵齐贤,当即躬身行礼,陪笑道:"启禀殿下,宫里今晚闹刺客,不大平静,请殿下等天亮了再出宫罢。"公主怒道:"我有急事,怕甚么刺客?"赵齐贤本来不敢违拗,但知额驸吴应熊已诛,公主夤夜出宫,说不定跟吴三桂的造反有甚么牵连,明白查究起来,脱不了重大干系,接连请了几个安,只是不肯下令开门,实在给公主逼得急了,便道:"既是如此,待奴才去请示多总管,请公主稍待,奴才请示之后,立即飞奔回来开启宫门。"韦小宝在轿中听得公主只是发脾气,赵齐贤却说甚么也不肯开门,他要去找多隆,那是大糟而特糟了,危急之中便道:"赵齐贤,你知我是谁?"赵齐贤跟随他办事已久,自然认得他声音,又惊又喜,问道:"是韦副总管?"韦小宝笑道:"正是。"从轿中探头出来,招了招手。赵齐贤忙走近身去。韦小宝低声道:"我奉皇上密旨,去办一件机密大事,我只要一露面,就会坏事,因此皇上吩咐我坐在公主的轿子里,请公主遮掩了出去。"赵齐贤素知他深得皇上宠幸,行事神出鬼没,更无怀疑,忙道:"是,是。卑职这就开门。"韦小宝灵机一动,低声道:"你想不想升官发财?"赵齐贤跟着他办事,数年间官已升了两级,财已发了二万多两银子,一听"升官发财"四字,知道韦副总管既问到这句话,那又是在提拔栽培自己了,心花怒放之下,忙屈膝请安,说道:"多谢副总管栽培。副总管有甚么差遣,卑职粉身碎骨,在所不辞。"韦小宝心想:"这句话是你自己说的。大炮轰来,炸得你粉身碎骨,你说过在所不辞,须怪不得我。"低声道:"有一批反贼跟吴三桂勾结。皇上定下妙计,这当儿已骗得他们聚在我伯爵府中。皇上派我带领前锋营人马,前去擒拿。前锋营素来跟我的骁骑营不对,你可知皇上为甚么派我去带领前锋营?"赵齐贤道:"卑职笨得很,这个可不知道了。"韦小宝压低了嗓子,说道:"前锋营的阿统领跟吴三桂勾结,皇上要乘机一网打尽。公主是吴三桂的媳妇,他们一见到公主,就不起疑了。"赵齐贤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想不到阿统领竟敢大逆不道。这件事多半也是给韦副总管查出来的,立了大功。"韦小宝道:"这件功劳,是皇上自己安排好了,交在我手里的。咱们是好兄弟,有官同升,有财同发,你带四十名侍卫,跟我一起去立功罢。"

  赵齐贤大喜,连声谢谢,忙请公主升轿,点了四十名素日大拍自己马屁的侍卫,说道奉了密旨办事,大开神武门,护送公主翟轿出宫,吩咐余下的六十名卫士严加守卫。韦小宝道:"这宫门今晚无论如何是不可开了,除非有多总管和我的命令,否则甚么人都不能放出宫去。"赵齐贤转传韦小宝的号令,余下六十名宫门侍卫齐声答应。韦小宝暗暗好笑:"老子这一去,那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就不知多总管的鬼魂,会不会来传令开启宫门?"铜帽儿胡同离皇宫并不甚远,一行人不多时已行近忠勇伯府。一路上韦小宝一颗心跳个不住,只怕行到半路,前面已炮火连天,幸好始终静悄悄地并无动静。

  将到胡同口,前锋营统领阿济赤已得报公主翟轿到来,上前迎接。公主在轿中一面给韦小宝在身上揉揉搓搓,一面已得他详细嘱咐,如何行事,听得阿济赤通名迎接,当即从轿帘后探头出来,说道:"阿统领,皇上密旨,今晚交办的事情十分要紧,你一切都预备好了?"

  阿济赤躬身道:"是,都预备好了。"公主低声道:"那些大炮,也都已安排定当。"阿济赤道:"是,是南怀仁南大人亲自指挥。"韦小宝在轿中听得分明,心道:"皇上果然没骗我。南怀仁这洋鬼子在这里亲自瞄准,那还有打不中的?"公主道:"皇上吩咐,要我进伯爵府去办一件事,你跟着我进去罢。"阿济赤道:"回殿下:时候紧迫,这时候不能进去了。"公主怒道:"甚么不能进去?这是圣旨,你也敢违抗吗?"阿济赤道:"奴才不敢。不过……不过,实在很危险。殿下万金之体……"

  韦小宝在轿中一声咳嗽,陶红英抢上一步,出指如风,已在阿济赤左右腰间和胁下三处要穴各点一指。阿济赤一声轻呼,上身已动弹不得,随觉背心一凉,跟着一阵剧痛,一把利刃已在他背上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这一下只吓得魂飞天外,全然不明所以。公主道:"皇上的密旨,你如不奉旨,立刻砍了,还将你满门抄斩。"阿济赤颤声道:"是,是。"韦小宝心念一动:"这些御前侍卫跟着我办事,一向听话,何必要他们送命?不如让前锋营去做替死鬼。"在公主耳边低声道:"要他点五十名前锋营官兵,跟了咱们进去。"公主喝道:"你带五十名手下军士,跟咱们进去办事。"阿济赤颤声应道:"是……是……"当即传下号令,点了五十名军士,跟在公主轿后,直进伯爵府中。韦小宝吩咐赵齐贤率领御前侍卫,守在门外。轿子抬到第进二厅前,公主和韦小宝都下了轿,吩咐五十名军士在天井中列队等候。陶红英押着阿济赤,四人走进花厅。一推开厅门,只见陈近南、沐剑声、徐天川诸人都在厅上。众人见韦小宝带进来一位贵妇、一个宫女、还有一名武官,都是大感诧异。韦小宝招招手,众人都聚了拢来。他低声道:"皇帝知道了咱们在这里聚会,胡同外已围满了官兵,还有十几门大炮,对准了这里。"群豪大吃一惊,尽皆变色。柳大洪道:"大伙儿冲杀出去。"韦小宝摇头道:"不成!外面官兵很多,大炮更是厉害。我已带来了几十名官兵。大家剥了他们的衣服,这才混出去。"群豪齐称妙计。

  韦小宝回过身来,向公主说了,公主点点头,对阿济赤道:"传二十名军士进来。"阿济赤早见情势不妙,只是钢刀格在颈中,那敢违抗,只得传出号令。

  天地会和沐王府的群豪守在门口,等前锋营二十名军士一进花厅,立即拳打脚踢、肘撞指戳,将二十人打倒在地。第二次叫进十五名,第三次又叫进十五名,五十军士尽数打倒后,剥下衣衫,群豪换在自己身上。连公主也都换上了。韦小宝见沐剑屏和曾柔跟着众人更换衣衫,却不见双儿,忙问曾柔。曾柔道:"双儿妹子见你进宫这么久不回来,归二侠他们进宫去行刺,又没半点消息,好生放心不下,随同风大爷出去打探消息。"沐剑屏道:"他二人吃过中饭就出去了,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韦小宝皱起了眉头,好生记挂,虽想风际中武艺高强,当能护得双儿周全,但他二人不知皇帝的布置,倘若众人逃走之后,他二人却又回来,刚好大炮轰到,岂不糟糕?微一凝思,对钱老本道:"钱大哥,风大哥和双儿出去打探消息,还没回来,须得在这里多做记号,好让他们见到之后,立即离去。"钱老本答应了,时势紧迫,便拔出短刀,在两名清兵大腿上截了两刀,割下衣衫,在两人伤口中蘸了鲜血,在各处门上写下"快逃"两个大血字。一连写了八道门户,各人换衣也已完毕。韦小宝带领众人,到马厩中牵了坐骑。四名天地会的部属假扮太监,抬了公主的翟轿,押着阿济赤从伯爵府出来,那五十名军士或穴道被封,或手脚被缚,都留在伯爵府中。韦小宝仍是坐在公主轿中,出府之后,叹了口气,心想:"府里服侍我的那些门房、马伕、厨子、亲兵、男女仆役,可都不免给大炮轰死了,但如叫他们一起出来,非给外面的官兵瞧出破绽不可。"又想:"那日在五台山大家假扮喇嘛,救了老皇爷的性命,今天用的还是这条计策。这一条乌龟脱壳之计,先救老皇爷,再救小桂子,倒大大的有用。"群豪拥着公主和阿济赤来到胡同外,但见官兵来去巡逻,戒备森严之极,但大炮排在何处,一时却瞧不到。韦小宝身离险地,吁一口长气,眼见师父和众位朋友都免了炮火之灾,甚感喜慰,对赵齐贤道:"这阿统领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你去把他押在牢里,除非皇上亲自要提审,否则等我回来再发落好了。"赵齐贤答应了。韦小宝又道:"这人是钦犯,皇上恨他入骨,一听到他名字就要大发脾气。你跟众兄弟说,大家小心些,别让皇上听到这反贼的名字。"赵齐贤接了号令,带领四十名御前侍卫,押着阿济赤而去。阿济赤陷身天牢,此后何时得脱,韦小宝也不费心去理会了。群豪默不作声,只往僻静处行去。走出里许,韦小宝舍轿乘马。陈近南问他:"归二侠他们入宫行刺,后来怎样了?"韦小宝道:"他们三个……"

  突然间只听得砰、砰、砰响声大作,跟着伯爵府上空黑烟瀰漫,远远望去,但见梁木砖瓦在空中乱飞。群豪只觉脚底下土地震动,这时大炮声兀自隆隆不绝,伯爵府中血红的火焰向上升起,高达十余丈。群豪和铜帽儿胡同相距已远,仍觉到一阵阵热气扑面而来。众人相顾骇然,都想不到大炮的威力竟如此厉害,倘若迟走了片刻,哪里还有命在?柳大洪骂道:"他奶奶的,这么惊天动地的……"只听得又是砰砰炮响,将他下面的话声都淹没了。远望伯爵府,但见火光一暗,跟着火焰上冲云霄,烧得半边天都红了。韦小宝心想:"这炮声小皇帝一定也听见了,要是他派人来叫我去说话,西洋镜立刻拆穿。"走出轿里,对陈近南道:"师父,咱们得赶紧出城。等到讯息一传开,城门口盘查严密,就不容易出去了。"陈近南道:"不错,这就走罢。"公主当即跃出轿来。韦小宝转头对公主道:"你先回宫去,等得事情平静之后,我再来接你。"公主又惊又怒,喝道:"你说甚么?"韦小宝又说了一遍。公主叫道:"你过桥抽板,这就想撇下我不理了么?"韦小宝道:"不,不是……"一言未毕,啪的一声,脸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群豪尽皆愕然。适才炮火震撼天地,人人都想若非韦小宝设计相救,各人这当儿早已化为飞灰,绝无逃生之机,因此即使平日对这少年香主并不如何瞧得起的,此刻也不由得不感激佩服,突然见到公主出手便打,当下便有人抢过来将她推开,更有人出言呼叱。

  公主大哭大叫:"你说过要跟我拜天地的,我才听你的话,把你从皇宫里带出来,又叫那前锋营统领去救你朋友,你……你这臭贼,你想抵赖,咱们可不能算完。我肚子里……"韦小宝怕她口没遮拦,当众说出丑事,忙道:"好,好!你跟我去就是。大家出城再说。"公主破涕为笑,翻身上了马鞍。一行人来到东城朝阳门。韦小宝叫道:"奉皇上密旨,出城追拿反贼,快快开城。"骁骑营、护军营、前锋营三营官兵是皇帝的御林军亲兵。在北京城里横冲直撞,文武百官谁都忌惮他们三分。守门官兵见是一队前锋营的军士,那敢违拗?何况刚才听见炮声隆隆,城里确是出了大事,当即打开城门。众人出得城来,向东疾驰。韦小宝和陈近南并骑而驰,将归辛树一家如何行刺失手、皇帝如何发觉自己的隐秘等情简略说了。陈近南赞道:"小宝,我平时见你油腔滑调,很不老实,可是遇到这要紧关头,居然能以义气为重,不贪图富贵、出卖朋友,实是难得。"韦小宝笑道:"别的朋友也还罢了,大义灭师的事,却万万做不得的。"陈近南道:"甚么叫做'别的朋友也还罢了'?只要是朋友,那就谁也不能出卖。'大义灭师'这四个字,也用得不对。"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弟子没学问,说错了话,师父别怪。"想到往昔跟小皇帝胡言乱语,甚是快乐,经过今日这一番,此后再也不能和他见面了,不由得心下黯然。陈近南道:"咱们冒充前锋营的军士出来,过不了半天,鞑子就知道了。须得赶快更换装束才是。"韦小宝道:"正是,一到前面镇上,这就买衣服改装罢。"

  众人向东驰出二十余里,来到一座市镇,可是镇上却没旧衣铺。陈近南于行军打仗、政事兴革等事极具才略,于这类日常小事,一时却感束手无策,见无处买衣更换,便道:"只有到前面市镇再说,只盼能找到一家旧衣店才好。"一行人穿过市镇,见市梢头有家大户人家,高墙朱门,屋宇宏伟。韦小宝心念一动,说道:"师父,咱们到这家人家去借几件衣服换换罢。"陈近南迟疑道:"只怕他们不肯。"韦小宝笑道:"咱们是官兵啊。官兵不吃大户、着大户,却又去吃谁的、着谁的?"跳下马来,提起门上铜环,当当乱敲。

  男仆出来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见人便剥衣服。户主是个告老回乡的京官,见这群前锋营官兵如狼似虎,连叫:"众位总爷休得动粗,待兄弟吩咐安排酒饭,请各位用了,再奉上盘缠使用……"一言未毕,已给人一把揪住,身上长袍、袜子当即给人剥了下来。他吓得大叫:"兄弟年纪老了,这调调儿可不行……"群豪嘻嘻哈哈,顷刻间剥了上下人等的数十套衣衫。那官儿和内眷个个魂不附体,幸喜这一队前锋营官兵性子古怪,只剥男人衣衫,却不戏侮女眷,剥了男人衣衫之后,倒也不再干别的勾当,一哄而出,骑马去了。那大户全家男人赤身露体,相顾差愕。群豪来到僻静处,分别改装。公主、沐剑屏、曾柔三人也换上了男装。各人上马又行。韦小宝只是记挂着双儿,说道:"风大哥和我的一个小丫头,不知在京里怎样了,我想请哪一位外省来的面生兄弟,回京去打听打听。"两名来自广西的天地会兄弟接令而去。群豪见并无官兵追来,略觉放心。又行了一程,沐剑屏"啊"的一声惊呼,跟着格格笑了起来。原来曾柔所骑的那匹马突然拉了一大泡稀屎,险些溅在沐剑屏脚上。行不多时,又有几匹马拉了稀屎,跟着玄贞道人所骑的那马一声嘶叫,跪倒在地,再也不肯起来。钱老本道:"道长,咱哥儿俩合骑一匹罢!"玄贞道:"好!"纵身上马,坐在他身后。韦小宝突然省觉,不由得大惊,叫道:"师父,报应,报应!这下可糟了。"陈近南问道:"甚么?"韦小宝道:"吴……吴应熊的鬼魂找上我啦。他恨我……恨我抓了他回去,又抢了他的……他的……"下面"老婆"二字,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来。他想到那日奉旨追人,只因吴应熊一行人所骑的马匹都给喂了大量巴豆,沿途不停的拉稀屎,跟着纷纷倒毙,这才无法远逃,给他擒回。倘若吴应熊那次逃去了云南,皇帝当然杀他不得,追究起来,是自己派人向他的马匹下毒之故。现下轮到自己逃跑,一匹匹马也这般泻肚倒毙,却不是吴应熊的鬼魂作怪是甚么?何况自己带了他的妻子同逃,吴应熊做鬼之后,头上还戴一顶碧绿翡翠顶子的一品大绿帽,定然心中不甘。他越想越害怕。不由得身子发颤,只听得几声嘶鸣,又有两匹马倒将下来。陈近南也瞧出情形不对,忙问端详。韦小宝说了当日捉拿吴应熊的情形,颤声道:"吴应熊阴魂不散,今日报仇来啦。这……这……"公主怒道:"吴应熊这小子,活着的时候是窝囊废,死了之后也是个脓包鬼,你怕他干么?"陈近南皱眉道:"青天白日的,哪有甚么鬼了?那日你毒了吴应熊的马匹,鞑子皇帝知不知道?"韦小宝道:"知道的,他还赞我是福将呢。"陈近南点头道:"是了。鞑子皇帝即以福将之道,还治福将之9怼K履闾幼撸缇团扇烁愕穆砥ノ沽税投埂?韦小宝立时省悟,连说:"对,对。那日拿到吴应熊,小皇帝十分开心,赏了个小官儿给我的马瀰做,派他去兵部车驾司办事。这一次定是叫他来毒我的马儿。"

  陈近南道:"是啊,他熟门熟路,每匹马的性子都知道,要下毒自然百发百中。"韦小宝怒道:"下次抓到了这马瀰儿,这里许多烂屎,都塞进他嘴里去……"一言未毕,突觉胯下的坐骑向前一冲,跪了下去,韦小宝一跃而下,见那匹马挣扎着要待站起,几下挣扎,却连后腿也跪了下来。陈近南道:"牲口都不中用了。须得到前面市集去买过。"柳大洪道:"一下子头几十匹马可不容易。"陈近南道:"正是。大伙儿还是暂且分散罢。"

  正说话间,忽然得来路上隐隐有马蹄之声。玄贞喜道:"是官兵追来了。咱们杀他个妈巴羔子的,正好抢马。"陈近南叫道:"天地会的兄弟们伏在大路左首,沐王府和王屋山的兄弟们伏在右首。等官兵到来,攻他个出其不意。啊哟,不对……"但听得蹄声渐近,地面隐隐震动,追来的官兵少说也有一二千人,群豪不必问他这"啊哟,不对"四字是何用意,都不禁脸上变色。群豪只数十人,武功虽然不弱,但大白天在平野上和大队骑兵交锋,敌军重重叠叠围上来,武功高的或能脱身,其余大半势必送命。

  陈近南当机立断,叫道:"官兵人数不少。咱们不能打硬仗,大家散入乡村山林。"只说得这几句话,蹄声又近了些。放眼望去,来路上尘头高扬,有如大片乌云般涌来。韦小宝大叫:"糟糕,糟糕!"发足便奔。公主叫道:"喂,你去哪里?"紧紧跟来。韦小宝叫道:"你还是回宫去罢,跟着我没好处。"公主骂道:"臭小桂子,你想逃走吗?可没这么容易。"

  注:本回回目中,"红云傍日"指陪伴帝皇,"心随碧草"指有远行之念。

 

 

第四十四回 人来绝域原拼命 事到伤心每怕真


  韦小宝不住叫苦, 心想:"要躲开公主, 可比躲开追兵还难得多。"眼见东北角上长着一排高粱,高已过人,当下没命价奔去。奔到临近,见高粱田后有两间农舍,此外更无藏身之处,心想追兵马快,转眼便到,当即向高粱丛中钻将进去。

  忽觉背心上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道:"你去躲在那边,等追兵过了再说。"公主摇头道:"不行!我要跟你在一起。"当即爬进高粱田,偎倚在他身旁。两人还没藏好,只听脚步声响,曾柔"韦香主,韦香主!"韦小宝探头看去,见是曾柔和沐剑屏并肩奔来。韦小宝道:"我在这里,快躲进来。"二女依言钻进。

  四人走入高粱丛深处,枝叶遮掩,料想追兵难以发现,稍觉放心。过不多时,便听得一队队骑兵从大路上弛过。韦小宝心想:"那日我和阿珂,还有师太师父和那郑克爽臭小子,也是四人,都躲进了麦杆堆中。唉,徜若身边不是这泼辣公主,却是阿珂,那可要快活死我了。阿珂这时不知在那里,多半做了郑克爽的老婆啦。双儿又不知怎么样了?"

  忽听得远处有人吆喝传令,跟着一队骑兵勒马止步,马蹄杂沓,竟向这边搜索过来。公主惊道:"他们见到咱们了。"韦小宝道:"别作声,见不到的。"公主道:"他们这不是来了么?"只听得一人叫道:"反贼的坐骑都倒毙在这里,一定逃不远。大家仔细搜查。"公主心道:"原来如此。这些死马真害人不浅。"伸手紧紧握住了韦小宝的手。

  辽东关外地广人稀,土地肥沃,高粱一种往往便是千亩百顷,一望无际,高粱一长高,称为"青纱帐",藏身其中,再也难以寻着。但北京近郊的高粱地却稀稀落落。韦小宝等四人躲入的高粱地只二三十亩,大队官兵如此搜索过来,转眼便会束手就擒。

  耳听得官兵越逼越近,韦小宝低声道:"到那边屋子去。"一拉沐剑屏的衣袖,当先向两间农舍走去。三个女子随后跟来。过了篱笆,推开板门,见屋内无人,屋角堆了不少农具。韦小宝抢过去提起几件蓑衣,分给三女,道:"快披上。"自己也披了一件,头上戴了斗笠,坐在屋角。公主笑道:"咱们都做了乡下人,倒也好玩。"沐剑屏嘘了一声,低声道:"来了!"

  板门砰的一声推开,进来了七八名官兵。韦小宝等忙转过了头。隔了一会,只听一人大声道:"这里没人,乡下人都出门种庄稼去了。"韦小宝听这人口音好熟,从斗笠下斜眼看去,原来正是赵良栋,心中一喜。一名军士道:"总兵大人,这四个人……"赵良栋喝道:"大家通统出去,我来仔细搜查,屋子这么小,他妈的,你们都挤在这里,身子也转不过来了。"众军士连声称是,都退了出去。

  赵良栋大声问道:"这里没面生的人来过?"走到韦小宝身前,伸手入怀,掏出两只金元宝,三锭银子,轻轻放在他脚边,大声道:"原来那伙人向北逃走了!他们知道皇上大发脾气,捉住了定要砍头,因此远远逃走了,逃得越快越好,这一次可真正不得了!"俯下身来,抱住韦小宝轻轻摇晃几下,转身出门,吆喝道:"反贼向北逃了,大伙儿快追!"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想:"赵总兵总算挺讲义气。这件事给人知道了,他自己的脑袋可保不住。"只听得蹄声杂沓,众官兵上马向北追去。公主奇道:"这总兵明明已见到了我们,怎么说……啊,他还送你金子银子,原来他是你的朋友。"韦小宝道:"咱们从后门走吧!"将金银收入怀中,走向后进。

  跨进院子,只见廊下坐着八九人,韦小宝一瞥之间,大声惊呼了出来,转身便逃,只逃出几步,后领一紧,已被人抓住,提了起来。那人冷冷的道:"还逃得了吗?"这人正是洪教主。其余众人是洪夫人,胖头陀,陆高轩,青龙使许雪亭,赤龙使无根道人,黑龙使张淡月,黄龙使殷锦,神龙教的首脑人物尽集于此。还有一个少女则是方怡。

  公主怒道:"你拉着他干么?"飞脚便向洪教主踢去。洪教主左手微垂,中指在她脚背上一弹。公主"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

  韦小宝身在半空,叫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弟子韦小宝参见。"洪教主冷笑道:"亏你还记得这两句话。"韦小宝道:"这两句话,弟子时刻在心,早晨起身时念一遍,洗脸时念一遍,吃早饭时念一遍,吃中饭时念一遍,吃晚饭时念一遍,晚上睡觉时又念一遍。从来不曾漏了一遍。有时想起教主和夫人的恩德,常常加料,多念几遍。"

  洪教主自从老巢神龙岛被毁,教众死的死,散的散,身畔只剩下寥寥几个老兄弟,江湖奔波,大家于"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颂词也说得不怎么起劲了,一天之中,往往难得听到一次,这时听得韦小宝谀词潮涌,不由得心中一乐,将他放下地来,本来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韦小宝道:"属下今日见到教主,浑身有劲,精神大振。只是有一件事实在不明白。"洪教主问道:"什么?"韦小宝道:"那天和教主同夫人别过,已隔了不少日子,怎么教主倒似年轻了七八岁,夫人更像变成我的小妹妹,真正奇怪了。"洪夫人格格娇笑,伸手在他脸上扭了一把,笑道:"小猴儿,拍马屁的功夫算你天下第一。"公主大怒,喝道:"你这女人好不要脸,怎地动手动脚?"洪夫人笑道:"我只动手,可没动脚。好罢!这就动动脚。"左足提起,啪的一声,在公主臀上重重踢了一脚。公主痛得大叫起来。

  只听得马蹄声响,顷刻间四面八方都是,不知有多少官兵已将农舍团团围住。

  大门推开,十几名官兵涌了进来。当先两人走进院子,向各人瞧瞧,一人说道:"都是些不相干的庄稼人。"韦小宝听说话声音是王进宝,心中一喜,转过头来,见王进宝身边的是孙思克。两人使个眼色,挥手命众军士出去。孙思克大声道:"就只几个老百姓,喂,你们见到逃走的反贼没有?没有吗?好,我们到别地方查去。"

  韦小宝心念一动:"我这番落入神龙教手里,不管如何花言巧语,最后终究性命难保,还是跟了王三哥他们去,先脱了神龙教的毒手,再要他二人放我。"见王进宝和孙思克正要转身出外,叫道:"王三哥,孙四哥,我是韦小宝,你们带我去吧。"

  孙思克道:"你们这些乡下人,快走得远远的罢。"王进宝道:"这乡下小兄弟说没钱使,问你身边有没有钱。"孙思克道:"要钱吗?有,有!"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交给韦小宝,说道:"北京城里走了反贼,皇上大大生气,派了几千兵马出来捉拿,捉到了立刻就要砍头。小兄弟,这地方危险得紧,倘若给冤枉捉了去,送了性命,可犯不着了。"

  韦小宝道:"你们捉我去罢,我……我宁可跟了你们。"

  王进宝道:"你想跟我们去当兵吃粮?可不是玩的。外面有皇上亲派的火器营,带了火铳,砰砰嘭嘭的轰将起来,凭你武功再高,那也抵挡不住。"韦小宝心想:"有火器营,那更加妙了,料来洪教主不敢乱动。"忙道:"我有话要回奏皇上,你们带我去罢。"王进宝道:"皇上一见了你,立刻砍了你的头。皇上也不过两只眼睛,一张嘴巴,有什么好见?唔,我们留下十三匹马,派你们十三个乡下人每人看守一匹,过得十年八年,送到北京来缴还,死了一匹,可是要赔的。千万得小心了。"说着便向外走去。

  韦小宝大急,上前一把拉住,叫道:"王三哥,你快带我去。"突然之间,一只大手按上了他顶门,只听洪教主说道:"小兄弟,这位总爷一番好心,他刚从京城出来,知道皇上的心思,你别胡思乱想。"孙思克大声道:"不错,我们快追反贼去。"韦小宝知道此刻已命悬洪教主之手,他只须内劲一吐,自己立时脑浆迸裂,但此时不死,过不多久总之还是非死不可,大声叫道:"你们快拿我去,我就是韦小宝!"

  众人一呆,停住了脚步。孙思克哈哈大笑,说道:"韦小宝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你这位老公公快八十岁啦,尖起了嗓子开玩笑,岂不笑歪了人嘴巴?"一扯王进宝的衣袖,两人大踏步出去。只听吆喝传令之声响起:"留下十三匹马在这里,好给后面的追兵通消息。把两间茅屋烧了,以免反贼躲藏。"众军士应道:"得令!"便有人放火烧屋,跟着蹄声响起,大队人马向北奔弛。

  韦小宝叹了口气,心道:"这一番可死定了。王三哥,孙四哥怕我逗留不走,再有追兵到来,就不会给情面了。"只见屋角的茅草已着火焚烧,火焰慢慢逼近。

  洪教主冷笑道:"你的朋友可挺有义气哪,给了银子,又给马匹。大家走罢。"沐剑屏扶起公主,众人从后门出来,绕到屋前,果见大树下系着十三匹骏马。其中两匹鞍辔鲜明,自是王进宝。孙思克二人的坐骑。

  各人上马向东弛去,韦小宝只盼有追兵赶来,将自己擒回,小皇帝对自己情意深厚,这次虽然大大得罪了他,未必便非砍头不可,洪教主阴险毒辣,落入他的手中,可不知有多少苦头吃了。但一路行去,再也不听到追兵的蹄声。众人所乘坐骑都是王进宝所选的良驹,奔弛如飞,后面就有追兵,也无法赶及,何况赵,王,孙三总兵早将追兵引得向北而行。

  一路上除了公主的叫骂之外,谁也默不作声,后来殷锦点了公主的哑穴。她虽有满腔怒气,却也骂不出声了。

  洪教主率领众人,尽在荒野中向东南奔行,晚间也在荒野歇宿。韦小宝几番使计想要脱逃,但洪教主机智殊不亚于他,每次都不过教他身上多挨几拳,如何能脱却掌握?

  数日之后,来到海边。陆高轩从韦小宝身边掏出一锭银子,去雇了一艘大海船。韦小宝心中只是叫苦,想到雇海船的银子也要自己出,更是不忿。

  上船之后,海船张帆向东行驶。韦小宝心想:"这一次自然又去神龙岛了,老乌龟定是要把老子拿去喂蛇。"想到岛上一条条毒蛇绕上身来,张口齐咬,不由得全身发抖,寻思:"怎的想法子在船底凿一大洞,大家同归于尽。"

  可神龙教诸人知他诡计多端,看得极紧,又怎有机可乘?韦小宝想起以前去过神龙岛两次,第一次和方怡在船中卿卿我我,享尽温柔;第二次率领大军,威风八面;这一次却给人拳打足踢,命在旦夕,其间的苦乐自是天差地远。自从在北京郊外农舍中和方怡相会,陆行并骑,海上同舟,她始终无喜无怒,木然无语,虽不来折磨自己,但一直不向自己瞧上一眼,有时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尽管对自己一片深情,却不敢稍假辞色;有时又想多次上了这小婊子的当,阴险狡猾,天下女子以她为最,却又不禁恨得牙痒痒的。

  舟行多日,果然是到了神龙岛。陆高轩和胖头陀押着韦小宝,公主,沐剑屏,曾柔四人上岸。殷锦胁迫众舟子离船。一名舟子稍加抗辩,殷锦立即一刀杀了。其余众舟子只吓得魂飞天外,那里还敢作声,只得乖乖跟随。

  但见岛上树木枯焦,瓦砾遍地,到处是当日炮轰的遗迹。树林间腐臭冲鼻,路上一条条都是死蛇骸骨。来到大堂之前,只见墙倒竹断,数十座竹屋已荡然无存。

  洪教主凝立不语。殷锦等均有愤怒之色。有的向韦小宝恶狠狠的瞪视。

  张淡月纵声大呼:"洪教主回岛来啦!各路教众,快出来参拜教主!"他中气充沛,提气大叫,声闻数里。过了片刻,他有叫了两遍。但听得山谷间回声隐隐传来:"回岛来啦!参拜教主!回岛来啦!参拜教主!"

  过了良久,四下里寂静无声,不但没见教众蜂涌而至,连一个人的回音也没有。

  洪教主转过头来,对韦小宝冷冷的道:"你炮轰本岛,打得偌大一个神龙教瓦解冰消,这可称心如意了吗?"

  韦小宝见到他满脸怨毒之色,不由得寒毛直竖,颤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不来。洪教主重振雄风,大。。。大展鸿图,再。。。再创新教,开张发财,这叫做越烧越发,越轰越旺,教主与夫人仙福永享。。。"

  洪教主道:"很好!"一脚将他踢得非了起来,哒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周身筋骨欲断,爬不起身。曾柔眼见洪教主如此凶恶,虽然害怕,还是过去将韦小宝扶起。

  殷锦上前躬身道:"启禀教主,这小贼罪该万死,待属下一刀一刀,将他零零落落的剐了。"洪教主哼了一声,道:"不忙!"隔了一会,又道:"这小子心中,藏着一个重大机密,本教兴复,须得依仗这件大事,暂且不能杀他。"殷锦道:"是,是。教主高瞻远瞩,属下愚鲁,难明其中奥妙。"

  洪教主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凝思半晌,说道:"自来成就大事,定然多灾多难。本教一时受挫,也不足为患。眼下教众星散,咱们该当如何重整旗鼓,大家不妨各抒己见。"

  殷锦道:"教主英明智慧,我们便想上十天十夜,也不及教主灵机一动,还是请教主指示良策,大家奉命办理。"

  洪教主点了点头,说道:"眼前首要之务是重聚教众。上次鞑子官兵炮轰本岛,教众伤亡虽然不少,但也不过三停中去了一停,余下二停,定是四下流散了。现下命陆高轩升任白龙使,以补足五龙使之数。"陆高轩躬身道谢。洪教主又道:"青黄赤白黑五龙使即日分赴各地,招集旧部,倘若见道资质可取的少年男女,便收归属下,招旧纳新,重兴神教。"

  殷锦,张淡月,陆高轩三人躬身道:"谨遵教主号令。"赤龙使无根道人和青龙使许雪亭却默不作声。洪教主斜眇二人,问道:"赤龙使,青龙使二人有什么话说?"许雪亭道:"启禀教主,属下有两件事陈请,盼教主允准。"洪教主哼了一声,问道:"什么事?"许雪亭道:"属下等向来忠于本教和教主,但教主却始终信不过众兄弟,未免令人心灰。第一件事,恳请教主恩赐豹胎易筋丸解药,好让众兄弟心无牵挂,全心全意为教主效劳。"

  洪教主冷冷的道:"假如我不给解药,你们办事就不全心全意了?"

  许雪亭道:"属下不敢。第二件事,那些少年男女成事不组,败事有余,一遇上大事,个个逃得干干净净。本教此时遭逢患难,自始自终追随在教主和夫人身边的,只是我们几个老兄弟。那些少年弟子平日里满嘴忠心不二,什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事到临头,有哪一个真能出力的?属下愚见,咱们重兴本教,该当招罗有担当,有骨气的男子汉大丈夫。那些口是心非,胡说八道的少年男女,就象叛徒韦小宝这类小贼,也不用再招了。"他说一句,洪教主脸上的黑气便深一层。许雪亭心中溧溧危惧,还是硬着头皮将这番话说完。

  洪教主眼光射到无根道人脸上,冷冷的道:"你怎么说?"无根道人退了两步,说道:"属下以为青龙使之言有理。前车覆辙,这条路不能再走。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既是犯过了毛病,教主大智大慧,自会明白这些少年男女既不管用,又靠不住。便似。。。便似。。。"说着向沐剑屏一指,道:"这小姑娘本是我赤龙门属下,教主待她恩德非浅,但一遇祸患,立时便叛教降敌。这种人务须一个个追寻回来,千刀万剐,为叛教者戒。"

  洪教主的眼光向陆高轩等人一个个扫去,问道:"这是大伙儿商量好了的意思吗?"

  众人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胖头陀道:"启禀教主:我们没商量过,不过……不过属下以为青龙使,赤龙使二位的话,是很有点儿道理的。"洪教主眼望张淡月,等他说话。张淡月战战兢兢的道:"本教此次险遭覆灭之祸,罪魁祸首,自然是韦小宝这小贼。属下对这种人,是万万信不过的。"洪教主点点头,说道:"很好,你也跟他们是一伙。陆高轩,你呢?"陆高轩道:"属下得蒙教主大恩提拔,升任白龙使重职,自当出力为教主尽忠效劳。青龙使他们这番心意,也是为了本教和教主着想,决无他意。"

  殷锦大声道:"你们这些话,都大大的错了。教主智慧高出我们百倍。大伙儿何必多说多话,只须教主和夫人的指挥就是了。鞑子兵炮轰本岛,是替本教荡垢去污,所有不忠于教主的叛徒,就此都轰了出来。若非如此,又怎知谁忠谁奸?我们属下都是井底之蛙,眼光短浅,只见到一时的得失,那能如教主这般洞瞩百世?"

  许雪亭怒道:"本教所以一败涂地,一大半就是坏在你这种马屁鬼手里。你乱拍马屁,于本教有什么好处?于教主又有什么好处?"殷锦道:"什么马屁鬼?你……你……你这可不是反了吗?"许雪亭怒道:"你这无耻小人,败坏本教,你才是反了。"说着手按剑柄。殷锦退了一步,说道:"当日你作乱犯上,背叛教主,幸得教主和夫人宽宏大量,这才不咎既往,今日……今日你又要造反吗?"

  许雪亭,无根道人,张淡月,陆高轩,胖头陀五人一齐瞪视教主,含怒不语。

  洪教主转过头去瞧向殷锦,眼中闪着冷酷的光芒。殷锦吃了一惊,又退了一步,说道:"教主,他……他们五人图谋不轨,须当一起毙了。"洪教主低沉着嗓子道:"刚才你说什么来?"殷锦见他神色不善,更是害怕,颤声道:"属下忠……忠……忠于教主,跟这些反贼势……势不两立。"洪教主道:"咱们当日立过重誓,倘若重提旧事,追究算帐,那便如何?"殷锦只吓得魂飞天外,说道:"教……教主开恩,属下只是一片忠心,别……别无他意。"洪教主道:"当日我和夫人曾起了誓,倘若心中记着旧怨,那便身入龙潭,为万蛇所噬。这件事早已一笔勾销,人人都已忘得干干净净,就只你还念念不忘,有机会,便来挑拨离间,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殷锦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双膝一屈,便即跪倒,说道:"属下知错了,以后永远不敢再提。"洪教主森然道:"本教中人起过的毒誓,岂可随便违犯?这誓若不应在你身上,便当应在我身上。你说该当是你身入龙潭呢,还是我去?"殷锦大叫一声,倒退跃出丈许,转身发足狂奔。洪教主待他奔出数丈,俯身拾起一块石头掷出,呼的一声,正中殷锦后脑。他长声惨呼,一跃而起,重重摔了下来。扭了几下,便即毙命。

  洪教主眼见许雪亭等五人联手,虽然凭着自己武功,再加上夫人和殷锦相助,足可制得住,但教中元气大伤之后,已只剩下寥寥数人,殷锦只会奉承阿谀,并无多大本事,若再将这五人杀了,自己部属荡然无存。他于顷刻间权衡轻重利害,便即杀了殷锦,以平许雪亭等五人的怒气。

  张淡月和陆高轩躬身说道:"教主言出如山,诛杀奸邪,属下佩服之"许雪亭,无根道人,胖头陀三人也齐声道:"多谢教主。"这五人平素见殷锦一味炊牛拍马,人品低下,对他十分鄙视,此刻见教主亲自下手将他处死,都是大感痛快。

  洪教主指着韦小宝道:"非是我要饶他性命,但这小子知道辽东极北苦寒之地,有一个极大宝藏。若不是由他领路,无法寻到。得了这宝藏之后,咱们再重建神龙教就易如反掌了。"顿了一顿,又道:"适才你们五人说道,那些少年男女很不可靠,劝我不可重蹈覆辙。本座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这就依从你们的主张,今后本教新招教众之时,务当特别郑重,以免奸徒妄人,混进教来。"许雪亭等脸有喜色,一齐躬身道谢。

  洪教主从身边摸出两个瓷瓶,从每个瓶中各倒出五颗药丸,五颗黄色,五颗白色。他还瓶入怀,将药丸托在左掌,说道:"这是豹胎易筋丸的解药,你们每人各服两颗。"许雪亭等大喜,先行称谢,接过药来。洪教主道:"你们即刻就服了罢。"五人将药丸放入口中,吞咽下肚。

  洪教主脸露微笑,道:"那就很好……"突然大喝:"陆高轩,你左手里握着什么?"陆高轩退了两步,道:"没……没什么。"左手下垂,握成了拳头。洪教主厉声道:"摊开左手!"这一声大喝,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

  陆高轩身子微幌,左手缓缓摊开,嗒的一声轻响,一粒白色药丸掉在地上。

  许雪亭等四人均各变色,素知陆高轩见识不凡,颇有智计,他隐藏这颗白丸不肯服食,必有道理,可是自己却已吞下了肚中,那便如何是好?

  洪教主厉声道:"这颗白丸是强身健体的大补雪参丸,何以你对本座存了疑心,竟敢藏下不服?"陆高轩道:"属下……不……不敢。属下近来练内功不妥,经脉中气血不顺,因此。。。因此教主恩赐的这颗大补药丸,想今晚打坐调息之后,慢慢服下,以免贱体经受。。。经受不起。"洪教主脸色登和,说道:"原来如此。你何处经脉气血不顺?那也容易得紧,我助你调顺内息便是了。你过来。"

  陆高轩又倒退了一步,说道:"不敢劳动教主,属下慢慢调息,就会好的。"洪教主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你终究信不过我?"陆高轩道:"属下决计不敢。"洪教主指着地下那颗白丸,道:"那么你即刻服下罢,要是服下后气息不调,我岂会袖手不理?"

  陆高轩望着那药丸,呆了半晌,道:"是!"俯身拾起,突然中指一弹,嗤的一声响,药丸飞过天空,远远掉入了山谷,说道:"属下已经服了,多谢教主。"

  洪教主哈哈大笑,说道:"好,好,你胆子当真不小。"陆高轩道:"属下忠心为教主出力,教主既已赐服解药,解去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却又另赐这颗毒性更加厉害的百诞丸。属下无罪,不愿领罚。"许雪亭等齐问:"百诞丸?那是什么毒药?"陆高轩道:"教主采集一百种毒蛇,毒虫的唾液,调制而成此药。是否含有剧毒,倒大清楚,说不定真有大补之效,也未可知。只不过我胆子很小,不敢试服。"

  许雪亭等惊惶更甚,同时抢到陆高轩身边,五人站成一排,凝目瞪视洪教主。

  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怎知道这是百诞丸?一派胡言,挑拨离间,扰乱人心。"

  陆高轩向方怡一指,说道:"那日我见到方姑娘在草丛里捉蜗牛,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奉教主之命,捉了蜗牛来配药。教主那条百诞丸的单方,我也无意之中见到了。虽说这百诞丸的毒性要在三年之后才发作,但一来,这百诞丸只怕教主从未配过,也不知是否真的三年之后毒性才发;二来,属下还想多活几年,不愿三年之后便死。"

  洪教主脸上黑气渐盛,喝道:"我的药方,你又怎能瞧见?"

  陆高轩斜眼向洪夫人瞧了一眼,说道:"夫人要属下在教主的药箱中找药给她服食,这条单方,便在药箱之中。"洪教主厉声道:"胡说八道!夫人就算身子不适,难道不会问我要药,何必要你来找?我这药箱向来封锁严固,你何敢私自开启?"陆高轩道:"属下并未私自开启。"洪教主喝道:"你没私自开启?难道是我吩咐你开的……"一转念间,问洪夫人:"是你开给他的?"

  洪夫人脸色苍白,缓缓点了点头。洪教主道:"你要找什么药?为什么不跟我说?"洪夫人突然满脸通红,随即又变惨白,身子颤了几下,忽然抚住小腹,喉头喔喔作声,呕了不少清水出来。洪教主皱起眉头,温言问道:"你什么不舒服了?坐下歇歇吧!"

  建宁公主突然叫道:"她有了娃娃啦。你这老混蛋,自己要生儿子了,却不知道?"

  洪教主大吃一惊,纵身而前,抓住夫人手腕,厉声道:"她这话可真?"洪夫人弯了腰不住呕吐,越加颤抖得厉害。洪教主冷冷的道:"你想找药来打下胎儿,是不是?"

  除陆高轩外,众人听了无不大奇。洪教主并无子息,对夫人又十分疼爱,如果夫人给他生下了一个孩儿,不论是男是女,都是极大美事,何以她竟要打胎?料想洪教主这一下定是猜错了。那知洪夫人慢慢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要打下胎儿。快杀了我罢。"

  洪教主左掌提起,喝道:"是谁的孩子?"人人均知他武功高极,这一掌落将下来,洪夫人势必立即毙命,不料她反而将头向上一挺,昂然道:"叫你快杀了我,为什么又不下手?"洪教主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低沉着嗓子道:"我不杀你。是谁的孩子?"洪夫人紧紧闭了嘴,神色甚是倔强,显是早将性命豁出去了。

  洪教主转过头来,瞪视陆高轩,问道:"是你的?"陆高轩忙道:"不是,不是!属下敬重夫人,有如天神,怎敢冒犯?"洪教主的眼光自陆高轩脸上缓缓移向张淡月,许雪亭,无根道人,胖头陀,一个个扫视过去。他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便打个寒战。

  洪夫人大声道:"谁也不是,你杀了我就是,多问些什么。"

  公主叫道:"她是你老婆,这孩子自然是你的,又瞎疑心什么?真正糊涂透顶。"洪教主喝道:"闭嘴!你再多说一句,我先扭断你脖子。"公主不敢再说,心中好生不服。她哪里知道,洪教主近年来修习上乘内功,早已不近女色,和夫人伉俪之情虽笃,却无夫妇之实,也正因如此,心中对她存了歉仄之意,平日对她加倍敬爱。

  这时他突然听得夫人腹中怀了胎儿,霎时之间,心中愤怒,羞惭,懊悔,伤心,苦楚,憎恨,爱惜,恐惧诸般激情纷至沓来,一只手掌高高举在半空,就是落不下去,一转头间,见许雪亭等人人脸上露出惶恐之意,心想:"这件大丢脸事,今日都让他们知道了,我怎么还有脸面作他们教主?这些人都须杀得干干净净,不能留下一个活口。只消泄漏了半点风声,江湖上好汉人人耻笑于我,我还逞什么英雄豪杰?"他杀心一起,突然右手放开夫人,纵身而前,一把抓住了陆高轩,喝道:"都是你这反教叛徒从中捣鬼!"

  陆高轩大叫:"你想杀人灭……"一个「口」字还没离嘴,脑门上拍的一声,已被洪教主重重击了一掌,登时双目突出,气绝而死。

  许雪亭等见了这情状,知道洪教主确是要杀人灭口,四人一齐抽出兵刃,护在身前。许雪亭叫道:"教主,这是你的私事,跟属下可不相干。"

  洪教主纵声大呼:"今日大家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了。"猛向四人冲去。

  胖头陀挺起一柄二十来斤重的泼风大环刀,当头砍将过去,势道威锰之极。洪教主侧身让开,右掌向张淡月头顶拍落。许雪亭一对判官笔向洪教主背心连递两招,同时无根道人的雁瓴刀也砍向他腰间。洪教主大喝一声,跃向半空,仍向张淡月扑击下来。

  张淡月手使鸳鸯双短剑,霎时之间向上连刺七剑,这一招「七星聚月」,实是他平生的力作,七剑刺得迅捷凌厉之极。洪教主右掌略偏,在他左肩轻轻一按,借势跃开。张淡月大叫一声,在地下一个打滚,翻身站起,但觉左边半身酸麻难当,叫道:"今日不杀了他,谁都难以活命。"四人各展兵刃,又向洪教主围攻上去。

  这四人都是神龙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尤以胖头陀和许雪亭更是了得。胖头陀大环刀上九个钢环当啷啷作响,走的纯是刚猛路子。许雪亭的判官笔却是小巧之技,招招点向对方周身要穴。无根道人将雁瓴刀舞成一团白光,心想今日服了百诞丸后,性命难久,在临死之前定当先杀了这奸诈凶狠的大仇人,是以十刀中倒有久刀是进攻招数,只盼和敌人同归于尽。张淡月想起当日因部属办事不力,取不到「四十二章经」,若不是得无根道人和许雪亭之助,早已为洪教主处死,自己已多活了这些时候,这条命其实是拣来的,这时左臂虽然剧痛,仍是奋力出剑。

  洪教主武功高出四人甚远,若要单单取其中一人性命,并不为难,但四人连环进击,杀得一人,自己难免受伤。斗得数十回合后,胸中一股愤懑之气渐渐平息下来,心神一定,出招更是得心应手,一双肉掌在四股兵刃的围攻中盘旋来去,丝毫不落下风,眼见张淡月左剑刺出时渐渐无力,心想这是对方最弱之处,由此着手,当可摧破强敌。

  韦小宝见四人斗得激烈,悄悄拉了曾柔和沐剑屏的衣袖,又向公主打个手势,要她不可作声。四人转过身来,蹑手蹑脚的向山下走去。洪教主等五人斗得正紧,谁也没见到,就算见到了,也无人缓得出手来阻拦。

  四人走了一会,离洪教主等已远,心下窃喜。韦小宝回头一望,见那五人兀自狠斗,刀光闪烁,掌影飞舞,一时难分胜败,说道:"咱们走快些。"四人加紧脚步,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两人飞奔而来,正是洪夫人和方怡。四人吃了一惊,苦于身上兵刃暗器都已在被擒之时给搜检了去,方怡也还罢了,洪夫人却甚是厉害,料想抵敌不过,只得拼命奔逃。

  奔出数十丈,公主脚下被石子一绊,摔倒在地,叫出声来。韦小宝心想:"她肚里有我的孩儿,可不能不救。"回身来扶。却见洪夫人几个起落,已跃到身前,叉腰而立,说道:"韦小宝,你想逃吗?"韦小宝笑道:"我们不是逃,这边风景好,过来玩耍玩耍。"洪夫人冷笑道:"好啊,你们来赏玩风景,怎不叫我?"说话之间,方怡也已赶到。

  沐剑屏和曾柔见韦小宝已被洪夫人截住,转身回来,站在韦小宝身侧。

  沐剑屏对方怡道:"方师姊,你和我们一起走罢。他。。。他。。。"说着向韦小宝一指,说道:"……一直待你很好的,你从前也起过誓,难道忘了吗?"方怡道:"我只忠心于夫人,唯夫人之命是从。"沐剑屏道:"你不过服了夫人的药,我以前也服过的……"

  韦小宝恍然大悟,才知方怡过去一再欺骗自己,都是受了洪夫人的挟制,不得不然,心中对她恼恨之意登时释然,说道:"怡姊姊,你同我们一起去罢。"这「怡姊姊」三字,是上次他和方怡同来神龙岛,在舟中亲热缠绵之时叫惯了的,方怡乍又听到,不禁脸上一红。

  突然之间,只听得洪教主大声叫道:"夫人,夫人!阿荃,阿荃!你……你到那里去了?"呼声中充满着惊惶和焦虑,显是怕洪夫人弃他而去。

  但洪夫人恍若不闻。洪教主又叫了几声,洪夫人始终不答。

  韦小宝等五人都瞧着洪夫人,均想:"你怎么不答应?教主在叫你,为什么不回去?"只见洪夫人脸上一阵晕红,摇了摇头,低声道:"咱们快走,坐船逃走罢!"韦小宝又惊又喜,问道:"你……你也同我们一起走?"洪夫人道:"岛上只有一艘船,不一起走也不成。教主要杀我,你不知道么?"脸上又是一红,当先便走。

  众人向山下奔出数丈,只听得洪教主又大声叫了起来:"夫人,夫人!阿荃,阿荃!快回来!"突然有人长声惨叫,显是临死前的叫声,只不知是许雪亭等四人中的那一个。

  洪教主大叫:"你瞧,你瞧!张淡月这老家伙给我打死了。他一生一世都跟在我身边,临到老来,居然还要反我,真是糊涂透顶。阿荃,阿荃!你怎不回来?我不怪你。这件事我原谅你了。啊!他妈的,你砍中我啦!哈哈,胖头陀,这一掌还不要了你的老命?你脑筋不灵,怎么跟着人家,也来向我造反,这可不是死了么?哈哈。"

  洪夫人停住脚步,脸上变色,说道:"他已打死了两个。"

  韦小宝急道:"咱们快逃。"发足便奔。

  猛听得洪教主叫道:"你这两个反贼,我慢慢再收拾你们。夫人,夫人,快回来!"声音愈叫愈近,竟是从山上追将下来。韦小宝回头一看,只见洪教主披头散发,疾冲过来,这一下只吓得魂飞魄散,没命价奔跑。

  许雪亭大叫:"截住他,截住他。他受了重伤,今日非杀了他不可。"无根道人叫道:"他跑不了的。"两人手提兵刃,追将下去。不多时韦小宝等已奔近海滩,但洪教主,许雪亭,无根道人三人来得好快,前脚接后脚,都已奔到山下,三人身上脸上溅满了鲜血。

  洪教主大喝:"夫人,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你要去那里?"许雪亭叫道:"夫人不要你啦!她有了个又年轻又英俊的相好。"洪教主大怒,叫道:"你胡说!"纵身过去,左掌向许雪亭头顶猛力击落。许雪亭左手还了一笔,无根道人也已赶到,挥刀向洪教主腰间砍去。此时洪教主的对手已只剩下两人,但他左腿一跛一拐,身手已远不如先前灵活。

  洪教主叫道:"阿荃,你瞧我立刻就将这两个反贼料理了。那四个小贱人,你都先杀了罢。只留下那小贼不杀,让他带我们去取宝。"他口中叫嚷,出掌仍是雄浑有力。许雪亭和无根道人难以近身。

  洪夫人微微冷笑,向沐剑屏等逐一瞧去。

  韦小宝叫道:"夫人,这四个小妞,你只要伤得一人,我立即自杀,做了鬼也不饶你。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什么马难追。"情急之下,连「死马难追」也想不起来了。

  突然间拍的一声响,许雪亭腰间中掌,他身子连幌,摔倒在地。洪教主哈哈大笑,飞足踢去。许雪亭跃起急扑,这一脚正中他胸口,喀喇声响,胸前肋骨登时断了数根,可是洪教主的右腿却已被他牢牢抱住。洪教主出力挣扎,竟然摔他不脱。无根道人飞快抢上,挥刀砍落。洪教主侧头避过,反手击出,噗的一声,无根道人小腹中掌,但这一刀也已砍入洪教主右肩。无根道人口中鲜血狂喷,都淋在洪教主后颈,待要提刀再砍,雁瓴刀已斩入了洪教主肩骨,手上无力,再也拔不出来。

  洪教主叫道:"快……快来……拉开他,"洪夫人也不知是吓得呆了,还是有意不出手相助,眼见三人纠缠狠斗,竟站在当地,一动也不动。许雪亭抓起地下一根判官笔,奋力上送,插入了洪教主腰间。洪教主狂呼大叫,左脚踢出,将许雪亭踢得直飞出去,跟着左肘向后猛撞,无根道人身子慢慢软倒。

  洪教主哈哈大笑,叫道:"这些……反贼,那……那一个是我敌手?他们……他们想造反,咳咳。。咳咳,还不是。。。还不是都给我杀了。"转过身来,向着洪夫人道:"你……你为什么不帮我?"

  洪夫人摇摇头,说道:"你武功天下第一,何必要人帮?"洪教主大怒,叫道:"你也反我?你也是本教的叛徒?"洪夫人冷冷的道:"不错,你就只顾自己。我如帮你,终究还是不免给你杀了。"洪教主叫道:"我杈死你,我杈死你这叛徒。"说着向洪夫人扑来。

  洪夫人"啊"的一声,急忙闪避。洪教主重伤之余,行动仍是迅捷之极,左手抓住了他右臂,右手便杈在她颈中,喝道:"你说,你说,你反不反?你说不反,我就饶了你。"

  洪夫人缓缓道:"很久以前,我心中就在反你了。自从你逼我做你妻子那一天起,我就恨你入骨。你。。。你杈死我好了。"洪教主身上鲜血不断的流到她头上,脸上,洪夫人瞪眼凝视他,竟是目不稍瞬。洪教主大叫:"叛徒,反贼!你们个个人都反我,我……我另招新人,重组神龙教!"右手运劲,洪夫人登时透不过气来,伸出了舌头。

  韦小宝在旁边瞧得害怕之极,眼见洪夫人立时便要给他杈死,从沙滩上拾起一块大圆石,用力向洪教主背上掷去,噗的一声,正中背心。洪教主眼前一黑,杈在洪夫人颈中的手便松了,转身叫道:"你……你这小贼,我宝藏不要了,杀了你再说。"挥掌向韦小宝打去。

  韦小宝飞步便逃。洪教主发足追来,身后沙滩上拖着一道长长的血迹。

  韦小宝知道这一次给他抓住了,决难活命,没命价狂奔。突然间嗤的一声响,背上衣衫被洪教主扯去了一块,若不是韦小宝身穿护身宝衣,说不定背上肌肉也被扯去了一条,他大惊之下,奔得更加快了,施展九难所授的「神行百变」轻功,在沙滩上东一弯,西一溜的乱转,洪教主几次伸手可及,都给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逃了开去。

  他如笔直奔逃,毕竟内力有限,早就给抓住了。但这「神行百变」是铁剑门绝技,再加上木桑当年另创新变,实是精奇奥秘之至。韦小宝「神行」是决计说不上,那「百变」两字和他天性相近,倒也学得了三四成。因此虽非武功高手,却也算得是当世武林中数一数二逃命的「高脚」。

  洪教主吼声连连,连发数掌。韦小宝躲开了两掌,第三掌终于闪避不了,砰的一声,正中后心,两个筋斗翻了出去。幸好洪教主重伤之余,掌力大减,韦小宝又有宝衣护身,虽然给打得昏天黑地,却也并未受伤。他正要爬起,突觉肩头一紧,已被洪教主双手揪住。

  这一来,他一颗心当真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大骇之下,当真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一低头,便从洪教主胯下钻了国去,蓦地想道,这正是洪教主当年所教「救命三招」之一的上半截,这招叫做「贵妃骑牛」还是「西施骑羊」,这当儿那里还记得起?奋力纵跃,翻身骑上了洪教主的头颈。

  这一招本来他并未练熟,就算练得精熟,要使在洪教主这一等一的大高手身上,那也绝无可能。但洪教主奋战神龙教四高手,在发现夫人舍己而去之时,心神慌乱,接连受伤,此时肩头雁瓴刀深砍入骨,小腹又插入了一支判官笔,急奔数百丈之后流血无数,内力垂尽,双手揪住韦小宝时早已酸软无立,被他一挣便即挣脱,骑入了颈中。

  韦小宝骑上了他肩头,生怕掉将下来,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抱住他头,双手中指正好按在他眼皮上。洪教主脑海中陡然如电光般一闪,记得当年自己教他这一招,一骑上敌人项颈,立即便须挖出敌人眼珠,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到头来竟命丧这小顽童之手,而他所使的招数,却又是自己所授,当真是报应不爽了,想起自己一生杀人无算,受此果报也不算冤枉,不禁长叹一声,垂下了双手。这口气一松,再也支持不住,仰天便倒。

  韦小宝还道他使什么厉害家数,急忙跃出逃开。只听得洪教主喘息道:"阿荃,阿荃,你……你过来。"洪夫人向他走近几步,但离他身前一丈多远便站住了。洪教主道:"你肚里……的孩子,究竟……究竟是谁的?"洪夫人摇头道:"你何必定要知道?"说着忍不住斜眼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脸上一阵晕红。

  洪教主又惊又怒,喝道:"难道……难道是这小鬼?"洪夫人咬住下唇,默不作声,那显然便是默认了。洪教主大叫:"我杀了这小鬼!"纵身向韦小宝扑去。

  但见洪教主满脸是血,张开大口,露出残缺不全的焦黄牙齿,双手也满是鲜血淋漓,这般扑将过来,韦小宝只吓得魂不附体,缩身一窜,又从洪夫人胯下钻了过去,躲在她身后。

  洪夫人双臂张开,正面对着洪教主,淡淡的道:"你威风了一世,也该够了!"

  洪教主身在半空,最后一口真气也消得无影无踪,拍哒一声,摔在洪夫人脚边,恶狠狠的道:"我是教主,你们……你们都该听我……听我的话,为什么……为什么……都反我?你们……你们都不对,只有……只有我对。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只有我一人才。。。才仙福永享。。。寿。。。与天。。。天。。 ?最后这个「齐」字终于说不出口,张大了口,就此气绝,双目仍是大睁。

  韦小宝爬开几步,翻身跃起,又逃开数丈,这才转身,只见洪教主躺在地上毫不动弹,过了良久,走上两步,摆定了随时发足奔逃的姿势,问道:"他死了没有?"洪夫人叹了口气,轻声道:"死了。"韦小宝又走上两步,问道:"他……他怎么不闭上眼?"

  突然间拍的一声响,脸上重重吃了个耳光,跟着右耳又被扭住,正是建宁公主。她又在韦小宝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你这小王八蛋,他不闭眼,因为你偷了他老婆。你。。。你怎么又跟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勾搭上了。"

  洪夫人哼了一声,伸手提起建宁公主后领,拍的一声,也重重打 了她个耳光,一挥手,公主向后便跌。这一来韦小宝可就苦了,公主右手仍是扭住他耳朵,她身子后跌,只带得韦小宝耳朵剧痛,扑在她身上。洪夫人喝道:"你说话再没规矩,我立刻便毙了你。"

  公主大怒,跳起身来,便向洪夫人冲去。洪夫人左足一勾,公主又扑地倒了。公主第三次冲起再打,又给摔了个筋斗,终于知道自己武功跟人家实在差得太远,坐在地上,又哭又骂。她可不敢骂洪夫人,口口声声只是:"小王八蛋!死太监!小畜生!臭小桂子!"

  韦小宝抚着耳朵,只觉满手是血,原来耳朵根已被公主扯破了长长一道口子。

  洪夫人低声道:"我跟他总是夫妻一场,我把他安葬了,好不好?"语声温柔,竟是向韦小宝恳求准许一般。韦小宝又惊又喜,忙道:"好啊,自该将他葬了。"拾起地下的一根判官笔,和洪夫人两人在沙滩上掘坑,方怡和沐剑屏过来相助,将洪教主的尸身埋入。

  洪夫人跪下磕了几个头,轻声说道:"你虽然强迫我嫁你,可是……可是成亲以来,你自始自终待我很好。我却从来没真心对你。你死而有知,也不用放在心上了。"说着站起身来,不禁泪水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她怔怔的悄立片刻,拭干了眼泪,问韦小宝道:"咱们就在这里住下去呢,还是回到中原去?"韦小宝搔头道:"这地方万万住不得,洪教主,陆先生他们的恶鬼,非向我们索命不可,当真乖乖不得了。不过回去中原,小皇帝又要捉我杀头,最好。。。最好是找个太平的地方躲了起来。"突然间想到一个所在,喜道:"有了。咱们去通吃岛,那里既没恶鬼,小皇帝又找我不到。"洪夫人问道:"通吃岛在那里?"韦小宝向西一指,笑道:"那边这个小岛,我叫它通吃岛。"洪夫人点头道:"你既喜欢去,那就去罢。"不知如何,对他竟是千依百顺。

  韦小宝大乐,叫道:"去,去,大家一起都去!"过去扶起公主,笑道:"大伙儿上船罢!"公主挥手便是一掌,韦小宝侧头躲过。公主怒道:"你去你的,我不去!"韦小宝道:"这岛上有许多恶鬼,无头鬼,断脚鬼,有给大炮轰出了肠子的拖肠鬼,有专摸女人大肚子的多手鬼……"公主听得害怕之极,顿足道:"还有你这专门胡说八道的嚼蛆鬼。"左足飞出,在韦小宝屁股上重重一脚。韦小宝"啊"的一声,跳了起身来。

  洪夫人缓步走过去。公主退开几步。洪夫人道:"以后你再打韦公子一下,我打你十下,你踢他一脚,我踢你十脚。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公主气得脸色惨白,怒道:"你是他什么人,要你这般护着他?你……你自己老公死了,就来抢人家的老公。"方怡插口道:"你自己的老公,还不是死了?"公主怒极,骂道:"小贱人,你的老公也死了。"

  洪夫人缓缓的道:"以后你再敢说一句无礼的言语,我叫你一个人在这岛上,没一个人陪你。"公主心想这泼妇说得出做得到,当真要自己一个人在这岛上住,这许多拖肠鬼,多手鬼拥将上来,那便如何是好?她一生养尊处优,,颐指气使,这时只好收拾起金枝玉叶的横蛮脾气,乖乖的不再作声。韦小宝大喜,心想:"这个小恶婆娘今日遇到了对头,从此有人制住她,免得她一言不合,伸手便打。"举手摸摸自己被扯伤的耳朵,兀自十分疼痛。

  洪夫人对方怡道:"方姑娘,请你去吩咐船夫,预备开船。"方怡道:"是。"又道:"夫人怎地对属下如此客气,可不敢当。"洪夫人微笑道:"咱们今后姊妹相称,别再什么夫人属下的了。你叫我荃姊姊,我就叫你怡妹妹罢。那毒丸的解药,上船后就给你服,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了。"方怡和沐剑屏都欢喜之极。

  一行人上得船来,舟子张帆向西。韦小宝左顾右盼,甚是得意。洪夫人果然取出解药,给方怡服了,又打开船上铁箱,取出韦小宝的匕首,「含沙射影」暗器,银票等物,还给了他。曾柔等人的兵刃也都还了。

  韦小宝笑道:"今后我也叫你荃姊姊,好不好?"洪夫人喜道:"好啊。咱们排一排年纪,瞧是谁大谁小。"各人报了生日年月,自然是洪夫人苏荃最大,其次是方怡,更其次是公主。曾柔,沐剑屏和韦小宝三人同年,曾柔大了他三个月,沐剑屏小了他几天。

  苏荃,方怡等四女姊姊妹妹的叫得甚是亲热,只公主在一旁含怒不语。苏荃道:"她是公主殿下,不愿和我们平民百姓姊妹相称,大家还是称她公主殿下罢。"公主冷冷的道:"我可不敢当。"想到她们联群结党,自己孤零零的,而这没良心的死太监小桂子,看来也是向着她四人的多,向着自己的少,伤心之下,忍不住放声大哭。

  韦小宝挨到她身边,拉着她手安慰,柔声道:"好啦,大家欢欢喜喜的,别哭"公主扬起手来,一巴掌打了过去,猛地里想起苏荃说过的话来,这一掌去势甚重,无法收住,只得中途转向,拍的一声,却打在自己胸口,「啊」的一声,呼了出来。众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公主更是气苦,伏在韦小宝怀里大哭。韦小宝笑道:"好啦,好啦。大家不用吵架,咱们来赌,我来做庄。"

  可是在洪教主的铁箱中仔细寻找,韦小宝那两颗骰子确再也找不到了,自是陆高轩在搜查他身边之时,将两颗骰子随手抛了。韦小宝闷闷不乐。苏荃笑道:"咱们用木头来雕两粒骰子罢。"韦小宝道:"木头太轻,掷下去没味道的。"

  曾柔伸手入怀,再伸手出来时握成了拳头,笑道:"你猜这是什么?"韦小宝道:"猜铜钱吗?那也好。总胜过了没得赌。"曾柔笑道:"你猜几枚?"韦小宝笑道:"三枚。"曾柔摊开手掌,一只又红又白的手掌中,赫然是两粒骰子。韦小宝"啊"的一声大叫,跳起身来,连问:"那里来的?那里来的?"曾柔轻笑一声,把骰子放在桌上。

  韦小宝一把抢过,掷了一把又一把,兴味无穷,只觉得这两枚骰子两边轻重时时不一,显是灌了水银的假骰子,心想曾柔向来斯文腼腆,怎会去玩这假骰子骗人钱财?一凝思间,这才想起,心下一阵喜欢,反过左手去搂住了她腰,在她脸上一吻,笑道:多谢你啦,柔姊姊,多亏你把我这两颗骰子一直带在身边。"

  曾柔满脸通红,逃到外舱。原来那日韦小宝和王屋派众弟子掷骰赌命,放了众人,曾柔临出营帐时向他要了这两颗骰子去。韦小宝早就忘了,曾柔却一直贴身而藏。

  骰子虽然有了,可是那几个女子却没一个有赌性,虽然凑趣陪他玩耍,但赌注既小,输赢又是满不在乎,玩不到一顿饭功夫,大家就毫不起劲,比之在扬州的妓院,赌场,宫中,军中等的滥赌狠赌,局面实有天壤之别。韦小宝意兴索然,嚷道:"不玩了,不玩了,你们都不会的。"想起今后在通吃岛避难,虽有五个美人儿相陪,可是没钱赌,没戏听,这日子可也闷得很。再说,在岛上便有千万两金子,银子,又有何用?金银既同泥沙石砾一般,赢钱也就如同泥沙石砾了。而双儿生死如何,阿珂又在何处,时时挂在心头,岂能就此撇下她两个不理?

  他越想越没趣,说道:"咱们还是别去通吃岛罢。"苏荃道:"那你说去那里?"韦小宝想了想,道:"咱们都去辽东,去把那个大宝藏挖了出来。"苏荃道:"大家安安稳稳的在荒岛上过太平日子,不很好吗?就算掘到了大宝藏,也没什么用。"韦小宝道:"金银珠宝,成千上万,怎会没用?"方怡道:"鞑子皇帝一定派了兵马到处捉你,咱们还是躲起来避避风头,过得一两年,事情淡了下来,你爱去辽东,那时大伙儿再去,也还不迟。"

  韦小宝问曾柔和沐剑屏:"你两个怎么说?"沐剑屏道:"我想师姊的话很是。"曾柔道:"你如嫌气闷,咱们在岛上就只躲几个月罢。"见韦小宝脸有不豫之色,又道:"我们天天陪你掷骰子玩儿,输了的罚打手心,好不好?"韦小宝心想:"他妈的,打手心有什么好玩?"但见她脸带娇羞,神态可爱,不禁心中一荡,说道:"好,好,就听你们的。"

  方怡站起身来,微笑道:"过去我对你不住,我去做几个菜,请你喝酒,算是向你陪罪,好不好呢?"韦小宝更是高兴,忙道:"那可不敢当。"方怡走到后梢去做菜。

  方怡烹饪手段着实了得,这番精心调味,虽然舟中作料不齐,仍教人人吃得赞声不绝。

  韦小宝叫道:"咱们来猜拳。"沐剑屏,曾柔和公主三人不会猜拳,韦小宝教了她们,"哥俩好","五经魁首","四季平安"的猜了起来。公主本来闷闷不乐,猜了一会拳,喝得几杯酒,便也有说有笑起来。

  在船中过得一宵,次日午后到了通吃岛。只见当日清军扎营的遗迹犹在,当日权作中军帐的茅屋兀自无恙,但韦小宝大将军指挥若定的风光,自然荡然无存了。

  韦小宝也不在意下,牵着方怡的手笑道:"怡姊姊,那日就是在这里,你骗了我上船,险些儿将这条小命,送在罗刹国。"方怡吃吃笑道:"我跟你陪过不是了,难道还要向你叩头陪罪不成?"韦小宝道:"那倒不用。不过好心有好报,我吃了千辛万苦,今日终究能真正陪着你了。"沐剑屏在后叫道:"你们两个在说些什么,给人家听听成不成?"方怡笑道:"他说要捉住你,在你脸上雕一只小乌龟呢。"

  苏荃道:"咱们别忙闹着玩,先办了正经事要紧。"当即吩咐船夫,将船里一应粮食用具,尽数搬上岛来,又吩咐将船上的帆篷,篙桨,绳索,船尾木舵都拆卸下来,搬到岛上,放入悬崖的一个山洞之中。韦小宝赞道:"荃姊姊真细心,咱们只须看住这些东西,这艘船便开不走,不用担心他们会逃走。"

  话犹未了,忽听得海上远远砰的一响,似是大炮之声,六人都吃了一惊,向大海望去。只见海面上白雾弥漫,雾中隐隐有两艘船驶来,跟着又是砰砰两响,果然是船上开炮。

  韦小宝叫道:"不好了!小皇帝派人来捉我了。"曾柔道:"咱们快上船逃罢。"苏荃道:"帆舵都在岸上,来不及装了,只好躲了起来,见机行事。"六人中除了公主,其余五人都是多历艰险,倒也并不如何惊慌。苏荃又道:"不管躲得怎么隐秘,终究会给官兵搜出来。怎么躲到那边崖上的山洞里,官兵只能一个个上崖进攻,来一个杀一个,免得给他们一拥而上。"韦小宝道:"对,这叫做一夫当关,瓮中捉鳖。"苏荃微笑道:"对了!"

  公主却忍不住哈哈大笑。韦小宝瞪眼道:"有什么好笑?"公主抿嘴笑道:"没什么。你的成语用得真好,令人好生佩服。"韦小宝这三分自知之明倒也有的,料想必是自己成语用错了,向公主瞪了一眼。

  六人进了山洞。苏荃挥刀割些树枝,堆在山洞前遮住身形,从树枝孔隙间向外望去。只见两艘船一前一后,笔直向通吃岛驶来。后面那艘船还在不住发炮,炮弹落在前船四周,水柱冲起。韦小宝道:"后面这船在开炮打前面那艘。"苏荃道:"但愿如此。只不过他们来到岛上,见到船夫,一问就知,非来搜寻不可。就算我们抢先杀了船夫,也来不及掩埋尸首了。"韦小宝道:"前面的船怎地不还炮?真是没用。最好你打我一炮,我打你一炮,大家都打中了,两艘船一起沉入海底。"

  前面那船较小,帆上吃满了风,驶得甚快。突然一炮打来,桅杆断折,帆布烧了起来。韦小宝等忍不住惊呼。前船登时倾侧,船身打横,跟着船上放下小艇,十余人跳入艇中,举桨划动。其时离岛已近,后船渐渐追近,水浅不能靠岸,船上也放下小艇,却有五艘。

  前面一艘逃,后面五艘追。不多时,前面艇中十余人跳上了沙滩,察看周遭情势。有人纵声呼道:"那边悬崖可以把守,大家到那边去。"

  韦小宝听这呼声似是师父陈近南,待见这十余人顺着山坡奔上崖来。奔到近处,一人手执厂剑,站在崖边指挥,却不是陈近南是谁?

  韦小宝大喜,从山洞中跃出,叫道:"师父,师父!"陈近南一转身,见是韦小宝,也是惊喜交集,叫道:"小宝,怎么你在这里?"韦小宝飞步奔近,突然一呆,只见过来的十余人中一个姑娘明眸雪肤,竟是阿珂。

  他大叫一声:"阿珂!"抢上前去。却见她身后站着一人,赫然是郑克爽。

  既见阿珂,再见郑克爽,原是顺理成章之事,但韦小宝大喜若狂之下,再见到这讨厌家伙,登时一颗心沉了下来,呆呆站定。

  旁边一人叫道:"相公!"另一人叫道:"韦香主!"他顺口答应一声,眼角也不向二人斜上一眼,只是痴痴的望向阿珂。忽觉一双柔软的小手伸过来握住了他左掌,韦小宝身子一颤,转头去看,只见一张秀丽的面庞上满是笑容,眼中却泪水不住流将下来,却是双儿。韦小宝大喜,一把将她抱住,叫道:"好双儿,这可想死我了。"一颗心欢喜得犹似要炸开来一般,刹时之间,连阿珂也忘在脑后了。

  陈近南叫道:"冯大哥,风兄弟,咱们守住这里通道。"两人齐声答应,各挺兵刃,并肩守住通上悬崖的一条窄道,原来一个是冯锡范,一个是风际中。

  韦小宝突然遇到这许多熟人,只问:"你们怎么会到这里?"双儿道:"风大爷带着我到处找你,遇上了陈总舵主,打听到你们上了船出海,于是……于是……"说到这里,喜欢过度,喉头哽着说不下去了。

  这时五艘小艇中的追兵都已上了沙滩,从崖上俯视下去,都是清兵,共有七八十人。当先一人手执长刀,身形魁梧,相隔远了,面目看不清楚,那人指挥清兵布成了队伍。一队人远远站定,那将军一声令下,众兵从背上取下长弓,从箭壶里取出羽箭,搭在弓上,箭头对准了悬崖。

  陈近南叫道:"大家伏下!"遇上了这等情景,韦小宝自不用师父吩咐,一见清兵取弓在手,早就稳稳妥妥地缩在一块岩石之后。只听那将军叫道:"放箭!"登时箭声飕飕不绝。悬崖甚高,自下而上的仰射,箭枝射到时劲力已衰。

  冯锡范和风际中一挺长剑,一持单刀,将迎面射来的箭格打开去。

  冯锡范叫道:"施琅,你这不要脸的汉奸,有胆子就上来,一对一跟老子决一死战。"韦小宝心道:"原来下面带兵的是施琅。行军打仗,这人倒是一把好手。"只听施琅叫道:"你有种就下来,单打独斗,老子也不怕你。"冯锡范道:"好!"正要下去。陈近南道:"冯大哥,别上他当。这人卑鄙无耻,什么事都做得出。"冯锡范只走出一步,便即住足,叫道:"你说单打独斗,干吗又派五艘小艇……他妈的,是六艘,连我们的艇子也偷去了,臭汉奸,你叫小艇去接人,还不是想倚多为胜吗?"

  施琅笑道:"陈军师,冯队长,你两位武功了得,施某向来佩服。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带了郑公子下来,一齐投降了罢。皇上一定封你两位做大大的官。"

  施琅当年是郑成功手下的大将,和周全斌,甘辉,马信,刘国轩四人合称「五虎将」。陈近南是军师。冯锡范武功虽强,将略却非所长,乃是郑成功的卫士队长。施琅和陈冯二人并肩血战,久共患难,这时对二人仍以当年的军衔相称。悬崖和下面相距七八丈,施琅站得又远,可是他中气充沛,一句话送上崖来,人人听得清楚。

  郑克爽脸上变色,颤声道:"冯师父你……你不可投降。"冯锡范道:"公子放心。冯某只教有一口气在,决不能投降鞑子。"陈近南虽知冯锡范阴险奸诈,曾几次三番要加害自己,要保郑克爽图谋延平郡王之位,但此时他说来大义凛然,好生相敬,说道:"冯大哥,你我今日并肩死战,说什么也要保护二公子周全。"冯锡范道:"自当追随军师。"郑克爽道:"军师此番保驾有功,回到台湾,我必奏明父王,大大的……大大的封赏。"陈近南道:"那是属下份当所为。"说着走向崖边察看敌情。

  韦小宝笑道:"郑公子,大大的封赏倒也不必。你只要不翻脸无情,害我师父,就多谢你啦。"郑克爽向他瞪了一眼。

  韦小宝低声道:"师姊,咱们不如捉了郑公子,去献给清兵罢。"阿珂啐道:"一见了面,就不说好话。你怎么又来吓他?"韦小宝笑道:"吓几下玩儿,又吓不死的。就算吓死了,也不打紧。"阿珂呸了一声,突然间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韦小宝问双儿:"大家怎么在一起了?"双儿道:"陈总舵主带了风大爷和我出海找你。我想起你曾到这通吃岛来过,跟陈总舵主说了,便到这里来瞧瞧。途中凑巧见到清兵炮船追赶郑公子,打沉了他座船,我们救了他上船,逃到这里。谢天谢地,终于见到了你。"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

  韦小宝伸手拍拍她肩头,说道:"好双儿,这些日子中,我没一天不记着你。"这句话倒不是口是心非,阿珂和双儿两个,他每天不想上十次,也有八次,倒还是记挂双儿的次数多了些。

  陈近南叫道:"众位兄弟,乘着鞑子援兵未到,咱们下去冲杀一阵。否则再载得六艇鞑子兵来,就不易对付了。"众人齐声称是。这次来到岛上的十余人中,除了陈,冯,郑,风以及阿珂,双儿外,尚有天地会众八人,郑克爽的卫士三人。陈近南道:"郑公子,陈姑娘,小宝,双儿,你们四个留在这里。余下的跟我冲!"长剑一挥,当先下崖。冯锡范,风际中和其余十一人跟着奔下,齐声呐喊,向清兵队疾冲而前。清兵纷纷放箭,都给陈,冯,风三人格打开了。

  先前乘船水战,施琅所乘的是大战船,炮火厉害,陈近南等只有挨打的份儿。这时近身接战,清兵队中除了施琅一人之外,余下的都武功平平,怎抵得住陈,冯,风三个高手?天地会兄弟和郑府卫士身手也颇了得,这十四个人一冲入阵,清兵当者披靡。

  韦小宝道:"师姊,双儿,咱们也下去冲杀一阵。"阿珂和双儿同声答应。郑克爽道:"我也去!"眼见韦小宝拔了匕首在手,冲下崖去,双儿和阿珂先后奔下。郑克爽只奔得几步,便停步不前,心想:"我是千金之体,怎能跟这些属下同去犯险?"叫道:"阿珂,你也别去罢!"阿珂不应,紧随在韦小宝身后。

  韦小宝武功虽然平平,但身有四宝,冲入敌阵之中,却是履险如夷。那四宝?第一宝,匕首锋锐,敌刃必折;第二宝,宝衣护身,刀枪不入;第三宝,逃功精妙,追之不及;第四宝,双儿在侧,清兵难敌。侍此四宝而和高手敌对,固然仍不免落败,但对付清兵却绰绰有余,霎时间连伤数人,果然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心想:"当年赵子龙长坂坡七进七出,那也不过如此。说不定还是我韦小宝。。。"

  众人一阵冲杀,清兵四散奔逃。陈近南单战施琅,一时难解难分。冯锡范和风际中却将众兵将杀得犹如砍瓜切菜一般,不到一顿饭时分,八十多名清兵已死伤了五六十人,残兵败将纷纷奔入海中。众水军水性精熟,忙向大船游去。这一边天地会的兄弟死了二人,重伤一人,余下的将施琅团团围住。

  施琅钢刀翻飞,和陈近南手中长剑斗得甚是激烈,虽然身陷重围,却丝毫不惧。韦小宝叫道:"施将军,你再不抛刀投降,转眼便成狗肉之酱了。"施琅凝神接战,对旁人的言行不闻不见。

  斗到酣处,陈近南一声长啸,连刺三剑,第三剑上已和施琅的钢刀黏在一起。他手腕抖动,急转了两个圈子,只听得施琅"啊"的一声,钢刀脱手飞出。陈近南剑尖起处,指住了他咽喉,喝道:"怎么说?"施琅怒道:"你打赢了,杀了我便是,有什么话好说?"陈近南道:"这当儿你还在自逞英雄好汉?你背主卖友,英雄好汉是这等行径吗?"

  施琅突然身子一仰,滚倒在地,这一个打滚,摆脱了喉头的剑尖,双足连环,疾向陈近南小腿踢去。陈近南长剑竖立,挡在腿前。施琅这两脚倘若踢到,便是将自己双足足踝送到剑锋上去,危急中左手在地上一撑,两只脚硬生生的向上虚踢,一个倒翻筋斗向后跃出,待得站起,陈近南的剑尖又已指在他喉头。

  施琅心头一凉,自知武功不是他对手,突然问道:"军师,国姓爷待我怎样?"

  这句话问出来,却大出陈近南意料之外。刹那之间,郑成功和施琅之间的恩怨纠葛,在陈近南脑海中一幌而过,他叹了口气,说道:"平心而论,国姓爷确有对你不住地方。可是咱们受国姓爷大恩,纵然受了冤屈,又有什么法子?"

  施琅道:"难道要我学岳飞含冤而死?"

  陈近南厉声道:"就算你不能做岳飞,可也不能做秦桧,你逃得性命,也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投降鞑子,去做那猪狗不如的汉奸?"施琅道:"我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又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国姓爷将他们杀得一个不剩?他杀我全家,我便要杀他全家报仇!"陈近南道:"报仇事小,做汉奸事大。今日我杀了你,瞧你有没有面目见国姓爷去。"

  施琅脑袋一挺,大声道:"你杀我便了。只怕是国姓爷没脸见我,不是我没脸见他。"

  陈近南厉声道:"你到这当口,还是振振有词。"欲待一剑刺入他咽喉,却不由得想到昔日战阵中同生共死之情。施琅在国姓爷部下身先士卒,浴血苦战,功劳着实不小,若不是董夫人干预军务,侮慢大将,此人今日定是台湾的干城,虽然投敌叛国,绝无可恕,但他全家无辜被戮,实在也是其情可悯,说道:"我给你一条生路。你若能立誓归降,重归郑王爷麾下,今日就饶了你性命。今后你将功赎罪尽力于恢复大业,仍不失为一条堂堂汉子。施兄弟,我良言相劝,盼你回头。"最后这句话说得极是恳切。

  施琅低下了头,脸有愧色,说道:"我若再归了台湾,岂不成了反覆无常的小人?"

  陈近南回剑入鞘,走近去握住他手,说道:"施兄弟,为人讲究的是大义大节,只要你今后赤心为国,过去的一时糊涂,又有谁敢来笑你?就算是关王爷,当年也降过曹操。"

  突然背后一人说道:"这恶贼说我爷爷杀了他全家,我台湾决计容他不得。你快快将他杀了。"陈近南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郑克爽,便道:"二公子,施将军善于用兵,当年国姓爷军中无出其右。他投降过来,于我反清复明大业有极大好处。咱们当以国家为重,过去的私人怨仇,谁也不再放在心上罢。"

  郑克爽冷笑道:"哼,此人到得台湾,握了兵权,我郑家还有命么?"陈近南道:"只要施将军立下重誓,我以身家性命,担保他决无异心。"郑克爽冷笑道:"等他杀了我全家性命,你的身家性命陪得起吗?台湾是我郑家的,可不是你陈军师陈家的。"

  陈近南只气得手足冰冷,强忍怒气,还待要说,施琅突然拔足飞奔,叫道:"军师,你待我义气深重,兄弟永远不忘。郑家的奴才,兄弟做不了。。。"

  陈近南叫道:"施兄弟,回来,有话……"突然背心上一痛,一柄利刃自背刺入,从胸口透了出来。

  这一剑却是郑克爽在他背后忽施暗算。凭着陈近南的武功,便十个郑克爽俄杀他不得,只是他眼见施琅已有降意,却被郑克爽骂走,知道这人将才难得,只盼再图挽回,万万料不到站在背后的郑克爽竟会陡施毒手。

  当年郑成功攻克台湾,派儿子郑经驻守金门、厦门。郑经很得军心,却行止不谨,和乳母通奸生子。郑成功得知后愤怒异常,派人持令箭去厦门杀郑经。诸将认为是「乱命」,不肯奉令,公启回禀,有「报恩有日,侯阙无期」等语。郑成功见部将拒命,更是愤怒,不久便即病死,年方三十九岁。台湾统兵将领拥立郑成功的弟弟郑袭为主。郑经从金厦回师台湾,打垮台湾守军而接延平王位。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以家生祸变,王爷早逝,俱因乳母生子而起,是以对乳母所生的克臧十分痛恨,极力主张立嫡孙克爽为世子。郑经却不听母言。陈近南一向对郑经忠心耿耿,他女儿又嫁克臧为妻,董夫人和冯锡范等暗中密谋,知道要拥立克爽,必须先杀陈近南,以免他从中作梗,数次加害,都被他避过。不料他救得郑克爽性命,反而遭了此人毒手。这一剑突如其来,谁都出其不意。

  冯锡范正要追赶施琅,只见韦小宝挺匕首向郑克爽刺去。冯锡范回剑格挡,嗤的一声,手中长剑断为两截。但他这一剑内劲浑厚,韦小宝的匕首也脱手飞出。冯锡范跟着一脚,将韦小宝踢了个筋斗,待要追击,双儿抢上拦住。风际中和两名天地会兄弟上前夹攻。

  韦小宝爬起身来,拾起匕首,悲声大喊:"这恶人害死了总舵主,大伙儿跟他拼命!"向郑克爽冲去。

  郑克爽侧身闪避,挺剑刺向韦小宝后脑。他武功远较韦小宝高明,这一剑颇为巧妙,眼见韦小宝难以避过,忽然斜刺里一刀伸过来格开,却是阿珂。她叫道:"别伤我师弟!"跟着两名天地会兄弟攻向郑克爽。

  冯锡范力敌风际中和双儿等四人,兀自占到上风,拍的一掌,将一名天地会兄弟打得口喷鲜血而死。忽听得郑克爽哇哇大叫,冯锡范抛下对手,向郑克爽身畔奔去,挥掌又打死了一名天地会兄弟。他知陈近南既死,这伙人以韦小宝为首,须得先行料理这小鬼,即伸掌往韦小宝头顶拍落。

  双儿叫道:"相公,快跑!"纵身扑向冯锡范后心。

  韦小宝道:"你自己小心!"拔足便奔。

  冯锡范心想:"我如去追这小鬼,公子无人保护。"伸左臂抱起郑克爽,向着韦小宝追来。他虽抱着一人,还是奔得比韦小宝快了几分。

  韦小宝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伸手便想去按「含沙射影」的机括,这么脚步稍缓,冯锡范来得好快,右掌已然拍到。这当儿千钧一发,如等发出暗器,多半已给他打得脑浆迸裂,只得斜身急闪,使上了「神行百变」之技,逃了开去。

  冯锡范这一下冲过了头,急忙收步,转身追去。韦小宝叫道:"我师父的鬼魂追来了!来摸你的头了!"说得两句话,松了一口气,冯锡范又赶近了一步。后面双儿和风际中衔尾急追,只盼截下冯锡范来。韦小宝东窜西奔,变幻莫测,冯锡范抱了郑克爽,身法究竟不甚灵便,一时追他不上。双儿和风际中又在后相距数丈。

  追逐得一阵,韦小宝渐感气喘,情急之下,发足便往悬崖上奔去。冯锡范大喜,心想你这是自己逃入了绝境,眼见这悬崖除了一条窄道之,四面临空,更无退路,反而追得不这么急了。只是韦小宝在这条狭窄的山路上奔跑,「神行百变」功夫便使不出来,他刚踏上崖顶,冯锡范也已赶到。韦小宝大叫:"老婆、中老婆、小老婆,大家快来帮忙啊,再不出来,大家要做寡妇了。"

  他逃向悬崖顶之时,崖上五女早已瞧见。苏荃见冯锡范左臂中挟着一人,仍是奔跃如飞,武功之强,比之洪教主也只稍逊一筹而已,早已持刀伏在崖边,待冯锡范赶到,刷的一刀,拦腰疾砍。

  冯锡范先前听见韦小宝大呼小叫,只道仍是扰乱人心,万料不到此处果然伏得有人,但见这一刀招数精奇,着实了得,微微一惊,退了一步,大喝一声,左足微幌,右足突然飞出,正中苏荃手腕。苏荃"啊"的一声,柳叶刀脱手,激飞上天。

  韦小宝正是要争这顷刻,身子对准了冯锡范,右手在腰间「含沙射影」的机括上力掀,嗤嗤嗤声响,一蓬绝细钢针急射而出,尽数打在冯锡范和郑克爽身上。

  冯锡范大声惨叫,松手放开郑克爽,两人骨碌碌的从山道上滚了下去。双儿和风际中正奔到窄道一半,见两人来势甚急,当即跃起避过。

  郑冯二人滚到悬崖脚边,钢针上毒性已发,两人犹如杀猪似的大叫大嚷,不住翻滚。总算何惕守入华山派门下之后,遵从师训,一切阴险剧毒从此摒弃不用,这「含沙射影」钢针上所喂的只是麻药,并非致命剧毒,否则以当年五毒教教主所传的喂毒暗器,见血封喉,中人立毙,冯郑二人滚不到崖底,早已气绝。饶是如此,钢针入体,仍是麻痒难当,两人全身便似有几百只蝎子、蜈蚣一齐咬噬一般。冯锡范虽然硬朗,却也忍不住呼叫不绝。

  韦小宝、双儿、风际中、苏荃、方怡、沐剑屏、公主、曾柔、阿珂等先后赶到,眼见冯郑二人的情状,都相顾骇然。

  韦小宝微一定神,喘了几口气,抢到陈近南身边,只见郑克爽那柄长剑穿胸而过,兀自插在身上,但尚未断气,不由得放声大哭,抱起了他身子。

  陈近南功力深湛,内息未散,低声说道:"小宝,人总是要死的。我。。。我一生为国为民,无愧于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难过。"

  韦小宝只叫:"师父,师父!"他和陈近南相处时日其实甚暂,每次相聚,总是担心师父查考自己武功进境,心下惴惴,一门心思只是想如何搪塞推委,掩饰自己不求上进,极少有什么感激师恩的心意。但此刻眼见他立时便要死去,师父平日种种不言之教,对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爱,立时充满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说道:"师父,我对你不住,你……你传我的武功,我……我……我一点儿也没学。"

  陈近南微笑道"你只要做好人,师父就很欢喜,学不学武功,那……那并不打紧。"韦小宝道:"我一定听你的话,做好人,不……不做坏人。"陈近南微笑道:"乖孩子,你一向来就是好孩子。"

  韦小宝咬牙切齿的道:"郑克爽这恶贼害你,呜呜,呜呜,师父,我已制住了他,一定将他斩成肉酱,替你报仇,呜呜,呜呜……"边哭边说,泪水直流。

  陈近南身子一颤,忙道:"不,不!我是郑王爷的部属。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咱们无论如何,不能杀害国姓爷的骨肉。。。宁可他无情,不能我无义,小宝,我就要死了,你不可败坏我的忠义之名。你。。。你千万要听我的话。。。"他本来脸含微笑,这时突然脸色大为焦虑,又道:"小宝,你答应我,一定要放他回台湾,否则,否则我死不瞑目。"

  韦小宝无可奈何,只得道:"既然师父饶了这恶贼,我听你……听你吩咐便是。"

  陈近南登时安心,吁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小宝,天地会……反清复明大业,你好好干,咱们汉人齐心合力,终能恢复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见……见不着了……"声音越说越低,一口气吸不进去,就此死去。

  韦小宝抱着他身子,大叫:"师父,师父!"叫得声嘶力竭,陈近南再无半点声息。

  苏荃等一直站在他身畔,眼见陈近南已死,韦小宝悲不自胜,人人都感凄恻。苏荃轻抚他肩头,柔声道:"小宝,你师父过去了。"

  韦小宝哭道:"师父死了,死了!"他从来没有父亲,内心深处,早已将师父当作了父亲,以弥补这个缺憾,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而已;此刻师父逝世,心中伤痛便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原来自己终究是个没父亲的野孩子。

  苏荃要岔开他的悲哀之情,说道:"害死你师父的凶手,咱们怎生处置?"

  韦小宝跳起身来,破口大骂:"辣块妈妈,小王八蛋。我师父是你郑家部属,我韦小宝可没吃过你郑家一口饭,使过郑家一文钱。你奶奶的臭贼,你还欠了我一万两银子没还呢。师父要我饶你性命,好,性命就饶了,那一万两银子,赶快还来,你还不出来吗?我割你一刀,就抵一两银子。"口中痛骂不绝,执着匕首走到郑克爽身边,伸足向他乱踢。

  郑克爽身上中的毒针远较冯锡范为少,这时伤口痛痒稍止,听得陈近南饶了自己性命,当真大喜过望,可是债主要讨债,身边却没带银子,哀求道:"我……我回到台湾,一定加十倍,不,加一百倍奉还。"韦小宝在他头上踢了一脚,骂道:"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臭贼,说话有如放屁。这一万刀非割不可。"伸出匕首,在他脸颊上磨了两磨。

  郑克爽吓得魂飞天外,向阿珂望了一眼,只盼她出口相求,突然想到:"不对,不对!这小贼最心爱的便是阿珂,此刻她如出言为我说话,这小贼只有更加恨我,这一万刀就一刀也少不了。"说道:"一百万两银子,我一定还的。韦香主,韦相公如果不信。。。"

  韦小宝又踢了他一脚,叫道:"我自然不信!我师父信了你,你却害死了他!"心中悲愤难禁,伸匕首便要在他脸上刺落。

  郑克爽叫道:"你既不信,那么我请阿珂担保。"韦小宝道:"担保也没用。她担保过你的,后来还不是赖帐。"郑克爽道:"我有抵押。"韦小宝道:"好,把你的狗头割下来抵押,你还了我一百万两银子,我把你的狗头还你。"郑克爽道:"我把阿珂抵押给你!"

  霎时之间,韦小宝只觉天旋地转,手一松,匕首掉落,嗤的一声,插入泥中,和郑克爽的脑袋相距不过数寸。郑克爽"啊哟"一声,急忙缩头,说道:"我把阿珂押给你,你总信了,我送了一百万两银子来,你再把阿珂还我。"韦小宝道:"那倒还可商量。"

  阿珂叫道:"不行,不行。我又不是你的,你怎押我?"说着哭了出来。

  郑克爽急道:"我此刻大祸临头,阿珂对我毫不关心,这女子无情无义,我不要了。韦香主如肯要她,我就一万两银子卖断了给你。咱们两不亏欠,你不用割我一万刀了。"

  韦小宝道:"她心里老是向着你,你卖断了给我也没用。"

  郑克爽道:"她肚里早有了你的孩子,怎么还会向着我?"韦小宝又惊又喜,颤声道:"你……你说什么?"郑克爽道:"那日在扬州丽春院里,你跟她同床,她有了孩子……"

  阿珂大声惊叫,一跃而起,掩面向大海飞奔。双儿几步追上,挽住了她手臂拉了回来。阿珂哭道:"你……你答应不说的,怎么……怎么又说了出来?你说话就如是放……放……"虽在羞怒之下,仍觉这「屁」字不雅,没说出口来。

  郑克爽见韦小宝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只怕他又有变卦,忙道:"韦香主,这孩子的的确确是你的。我跟阿珂清清白白,她说要跟我拜堂成亲之后,才好做夫妻。你。。。你千万不可多疑。"韦小宝问道:"这便宜老子,你又干么不做?"郑克爽道:"她自从肚里有了你的孩子之后,常常记挂着你,跟我说话,一天到晚总是提到你。我听着好生没趣,我还要她来做什么?"

  阿珂不住顿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道:"你就什么……什么都说了出来。"这么说,自是承认他的说话不假。

  韦小宝大喜,道:"好!那就滚你他妈的臭鸭蛋罢!"郑克爽也是大喜,忙道:"多谢,多谢!祝你两位百年好合,这份贺礼,兄弟……兄弟日后补送。"说着慢慢爬起身来。

  韦小宝呸了一声,在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见你这臭贼。"心想:"我答应师父今日饶他性命,日后却不妨派人去杀了他,给师父报仇。只要派的人不是天地会的,旁人便不怪不到师父头上。"

  三名郑府卫士一直缩在一旁,直到见韦小宝饶了主人性命,才过来扶住郑克爽,又将躺在地下的冯锡范扶起。郑克爽眼望大海,心感踌躇。施琅所乘的战船已然远去,岸边还泊着两艘船,自己乘过的那艘给清兵大炮轰得桅断帆毁,已难行驶,另一艘则甚完好,那显是韦小宝等要乘坐的,决无让给自己之理。他低声问道:"冯师父,咱们没船,怎么办?"冯锡范道:"上了小艇再说。"

  一行人慢慢向海边行去。突然身后一人厉声喝道:"且慢!韦香主饶了你们性命,我可没饶。"郑克爽吃了一惊,只见一人手执钢刀奔来,正是天地会好手风际中。郑克爽颤声道:"你……你是天地会的兄弟,天地会一向受台湾延平王府节制,你……你……"风际中厉声道:"我怎么样?给我站住!"郑克爽心中害怕,只得应了声:"是。"

  风际中回到韦小宝身前,说道:"韦香主,这人害死总舵主,是我天地会数万兄弟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决计饶他不得。总舵主曾受国姓爷大恩,不肯杀他子孙。韦香主又奉了总舵主的遗命,不能下手。属下可从来没见过国姓爷,总舵主的遗命也不是对我而说。属下今日要手刃这恶贼,为总舵主报仇。"

  韦小宝右手手掌张开,放在耳后,侧头作倾听之状,说道:"你说什么?我耳朵忽然聋了,什么话也听不见。风大哥,你要干什么事,不妨放手去干,不必听我号令。我的耳朵生了毛病,唉,定是给施琅这家伙的大炮震聋了。"这话再也明白不过,风际中要杀郑克爽,尽可下手,他决不阻止。

  眼见风际中微有迟疑之意,韦小宝又道:"师父临死之时,只是叫我不可杀郑克爽,可并没吩咐我保护他一生一世啊。只要我不亲自下手,也就是了。天下几万万人,个个可以杀他,又有谁管得了?"

  风际中一拉韦小宝的衣袖,道:"韦香主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出十余丈,风际中停了脚步,说道:"韦香主,皇上一直很喜欢你,是不是?"韦小宝大奇,道:"是啊,那又怎样?"风际中道:"皇上要你杀总舵主,你不肯,自己逃了出来,足见你义气深重。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人人都是十分佩服。"

  韦小宝摇了摇头,凄然道:"可是师父终究还是死了。"风际中道:"总舵主是给郑克爽这小子害死的,不过皇上交给韦香主的差使,那也算是办到了……"韦小宝大是诧异,问道:"你……你为什么说这……这等话?"

  风际中道:"皇上心中,对三个人最是忌惮,这三人不除,皇上的龙庭总是坐不稳。第一个是吴三桂,那不用说了。第二个便是总舵主,天地会兄弟遍布天下,反清复明的志向从不松懈,皇上十分头痛。现今总舵主死了,除去了皇上的一件大事。。。"

  韦小宝听到这里,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是你,是你,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