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
第三回 符来袖里围方解 椎脱囊中事竟成


  不一日到了北京,进城之时,已是午后。茅十八叫韦小宝说话行动,须得小心,京城之地,公差耳目众多,可别露出了破绽。韦小宝道:"我有什么破绽?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才是。你不是要找鳌拜比武吗?上门去找便是。"

  茅十八苦笑不答,当日说要找鳌拜比武,只是心情激荡之际的一句壮语,他虽然鲁莽粗豪,毕竟已在江湖上混了二十来年,岂不知鳌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怎肯来跟他这么个江湖汉子比武?之际武功不过是二三流脚色,鳌拜倘若真是满洲第一勇士,多半打他不过。不过既已在韦小宝面前夸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带着这小孩在北京城里逛得十天半月,瞧瞧京城的景色,大吃大喝个痛快,送他回扬州便是。鳌拜是一定不肯跟之际比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之际不敢,韦小宝也不能讥笑我没种。万一鳌拜当真肯比,那么茅十八拼了这条老命也就是了。

  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酒店外走进两个人来,一老一少。那老的约莫六十来岁,小的只十一二岁。两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太监。

  那老太监面色蜡黄,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监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监尖声尖气的道:"拿酒来!"酒保诺诺连声,忙取过酒来。

  老太监从身边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许,溶在酒里,把药包放回怀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过得片刻,突然全身痉挛,抖个不住。那酒保慌了,忙问:"怎么?怎么?"那小太监喝到:"走开,罗里罗嗦干什么?"那酒保哈腰赔笑,走了开去,却不住打量二人。;太监双手扶桌,牙关格格相击,越抖越厉害,再过得片刻,连桌子也不住摇晃起来,桌上筷子根根掉在地上。

  小太监慌了,说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不好?"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便要打开。老太监尖声叫道:"不……不……不要……!"脸上神色甚是紧迫。小太监握着药包,不敢打开。

  就在此时,店门口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来。都是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辫子盘在头顶,全身油腻不堪,晶光发亮,似是用油脂至顶至腿都涂满了。七人个个肌肉虬结,胸口生着髭髭黑毛,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两张桌子,大声叫囔:"快拿酒来,牛肉肥鸡,越快越好!"

  脚步应道:"是!是!"摆上筷子,问道:"客官,吃什么菜?"一名大汉怒道:"你是聋子吗?"另一名大汉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后腰,转臂一挺,将他举了去来。脚步手足乱舞,吓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声,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哟!我的妈啊!"众大汉又是齐声大笑。

  茅十八低声道:"这时玩摔跤的。他们抓起了人,定要远远摔出,免得对手落在身边,立即反攻。"韦小宝道:"你会不会摔跤『"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种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没多大用处。"韦小宝道:"那你是打得过他们了?"茅十八笑道:"跟这种莽夫有什么好打?"韦小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一定要输。"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对手。"

  韦小宝突然大声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个人能打赢你们七个。"茅十八忙喝:"别惹事生非。"但韦小宝最爱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眼见那七名大汉无缘无故的将酒保摔得死去活来,心头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挑拨,好叫茅十八教训教训他们。

  他们大汉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问道:"小娃娃,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这朋友说,你们欺负酒保,不算英雄好汉,有种的就跟他斗斗。"一名大汉怒目圆睁,对着茅十八道:"王八蛋,是你说的吗?"

  茅十八知道这七人都是玩摔跤的满洲人,本来不想闹事,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有气,又听那大汉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了出去。那大汉伸手一格,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之中使上了内劲,呵喇一声,酒壶撞上了他手臂,那大汉手臂剧痛,"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脚向他踢去。满洲人摔跤极少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正中小腹,登时直飞出去。

  其余五名大汉"混帐王八蛋"的乱骂,纷纷扑来。茅十八身形灵便,使开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顷刻间打倒了四个,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伸手抓住他后腰,举将起来,随即将他绳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茅十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喷,双手立时松开。

  茅十八顺着他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已踹上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汉后心,呵喇一声响,那大汉断了几根肋骨,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两人发足往酒店门口奔去。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想要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觉全身剧震,不由自主的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张桌登时倒塌,这一退之势,带得韦小宝也摔了出去。韦小宝大叫:"啊哟喂,我的妈啊,痛死人啦。"茅十八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得全身发滚,便如火烧一般。他心下大骇,看那老太监时,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于适才之事似乎浑然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对方多半身怀邪术,否则武功纵比自己为高,也决不能将自己轻轻一推之力,化为若大力道。武功中虽有"借力反打"之术。"四两拔千斤"之法,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决无将小力化为大力之理。他急忙转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韦小宝,向后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老太监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惊,足底使劲,上身向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子却已向后翻出。他双足尚未落地,忽觉背心上有股轻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掌出击,却击了个空,身子向前扑出,摔在两名大汉身上。

  这一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肉垫子,才没受伤。那两名大汉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跤手法,将他牢牢抓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脚上竟使不出半点力道,原来背心穴道已给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见背后情景,但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有气无力的在责备小太监:"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这药只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咳……咳……咳,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小太监道:"孩儿实在不知道,以后不敢了。"老太监道:"还有以后?唉,也不知道活得几天,咳……咳……咳……。咳"小太监道:"公公,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只怕是个反贼。"

  老太监道:"你们这几位朋友,是那里的布库?"一名大汉道:"回公公的话,我们都是郑王爷府里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这反贼,我们的脸可丢大了。"老太监哼了一声,道:"那……那也是碰巧罢了。咳。。。。。。咳咳。。。。。。你们也别惊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几名大汉齐声答应。

  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小太监答应一声,飞奔出去。老太监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韦小宝见茅十八被擒,想起说书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须得脚底抹油,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他沿着墙壁,悄悄溜向后堂,眼见谁也没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欢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弹,一根筷子飞将出来,戳在他右腿的腿弯之中。韦小宝右腿麻软,摔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张口便骂:"痨病成精老乌龟……。。"转眼见到一名大汉恶狠狠的模样,心中一吓,此后十来句恶毒的言语都缩入了肚里。

  过不多时,门外抬来一乘轿子。小太监走了进来,说道:"公公轿子到啦!"老太监咳嗽连声,在小太监扶持之下,坐进轿子,两名轿夫抬着去了。小太监跟随在后。

  七名大汉中四人受伤甚轻,当下将茅十八和韦小宝用绳索牢牢绑起。绑缚之时,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脚踢。韦小宝忍不住口中不干不净,但两个重重的耳括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做声。众大汉又叫了两顶轿子来,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块布,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轿中抬走。韦小宝只在七岁时曾跟母亲烧香时坐过轿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他妈的,老子好久没坐轿了,今日孝顺儿子服侍老子坐轿,真是乖儿子,乖孙子!"但想到不知会不会陪着茅十八一起杀头,却也不禁害怕发抖。

  他在轿中昏天黑地,但觉老是走不完。有时轿子停了下来,有人盘问,剔亮轿外的大汉总是回答:"尚膳监海老公公叫给送的。"韦小宝不知尚膳监是什么东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颇有权势,只一提他的名头,轿子便通行无阻。有一次盘问之人揭开轿帷来张了张,说道:"是个小娃娃!"韦小宝想说:"是你祖宗!"苦于口中被塞了布块,说不出话来。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几乎要睡着了,忽然轿子停住,有人说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啦。"一个小孩声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将人放在这里便是。"韦小宝听他声音,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听先前那人道:"咱们回去禀告郑王爷,王爷必定派人来谢海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说海老公向王爷请安。"那人道:'不敢当。"跟着便有人?茅十八和韦小宝从轿子拖了出来,提入屋中放下。

  耳听得众人脚步声远去,却听得海老公的几下咳嗽之声。韦小宝闻到一股极浓的药味,心想:"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偏不早死几日,看来还要我和茅大哥,替他到阎王跟前打个先锋。"四周静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尔咳嗽之外,更无别般声息。韦小宝手足被绑,手指脚趾都已发麻,说不出的难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将他二人忘了,浑没理会。

  过了良久良久,才听得海老公轻轻叫了一声:"小桂子!"那小孩应道:"是!"韦小宝心想:"原来你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爷爷的名字有个'小'字相同。"只听海老公道:"将他二人松了绑,我有话问他们。"小桂子应道:"是!"

  韦小宝听得咯咯之声,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脚上的绳索,过了一会,自己手脚上的绳子也割断了,跟着眼上黑布揭开。韦小宝睁眼看来,见置身之所是一间大房,房中物事稀少,只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双颊深陷,眼睛也是半开半闭。此时天色已黑,墙壁上安着两座铜烛台,各点着一根蜡烛,火光在海老公蜡黄的脸上忽明忽暗的摇晃。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所塞的布块。海老公道:"这小孩子嘴里不干净,让他多塞一会。"韦小宝双手本来已得自由,去不敢自行挖出口中布块,心中所骂的污言秽语,只怕比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远胜十倍。

  海老公道:"拿张椅子来,给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里搬了张椅子来,放在茅十八身边,茅十八便即坐下。韦小宝见自己没有座位,老实不客气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阁下擒拿手法不错,似乎不是我们北方的武功。"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断门刀门下。"海老公点点头,说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听说老兄在扬州一带,打家劫舍,杀官越狱,着实做了不少大事。"茅十八道:"不错。"他对这痨病鬼老太监的惊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挺撞。海老公道:"阁下来到京师,想干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汉子,不会皱一皱眉头。你想逼供,那可看错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谁不知茅十八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逼供可不敢。听说阁下是云南平西王的心腹亲信。。。。。。"

  他一句话没说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到:"谁跟吴三桂这大汉奸有什么干系了?你这么说,没的污了我茅十八豪杰的名头。"海老公咳嗽几声,微微一笑,说道:"平西王有大功于大清,主子对他甚是倚重,阁下倘若是平西王的亲信,咱们瞧在平西王的面子,小小过犯,也不必计较了。"茅十八大声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吴三桂这臭贼粘不上半点边儿,姓茅的决不叨这汉奸的光,你要杀便杀,若说我是吴贼的什么心腹亲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霉。"

  吴三桂带清兵入关,以至明室沦亡,韦小宝在市井之间,听人提起吴三桂来,总是加上几个"汉奸","臭贼","直娘贼"的字眼,心想:"听这老乌龟的口气,只要茅大哥认是吴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们。偏偏茅大哥骨头硬,不肯冒充。但骨头硬,皮肉就得受苦了。常言道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吃眼前亏的自然不是英雄好汉。咱们不妨胡说八道一番,说道吴三桂对咱们哥儿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后,再骂吴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迟。"他手脚上血脉渐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将嘴里塞着的布块挖了出来。

  海老公正注视茅十八的脸色,没见到韦小宝在暗中捣鬼,他见茅十八声色俱厉,微笑道:"我还道阁下是平西王派来京师的,原来猜错了。"

  茅十八心想:"这一次在北京被擒,皇帝脚下的事,再要脱身是万万不能的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紧,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见韦小宝眼睁睁的正瞧着自己,便大声道:"老实跟你说,我在南方听得江湖上说道,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什么掌毙疯牛,脚踢虎豹,说得天花乱坠。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来,要跟他比划比划。"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你想跟鳌少保比武?鳌少保官居极品,北京城里除了皇上,皇太后,便数鳌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见得着,怎能跟他比武?"

  茅十八初时还当海老公使邪术,后来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缓缓解开,已知这时极上乘的内功武术。瞧这老太监的神情口音,自是满人,自己连一个满洲老病夫都打不过,还说什么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扬州得胜山下恶战史松等人之时,虽情势危急,却毫不起馁,此刻对着这个痨病鬼太监,竟不由得豪气尽消,终于叹了口长气。

  海老公闻到:"阁下还想跟鳌少保比武吗?"茅十八道:"请问那鳌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驾几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鳌少保是出将入相的顾命大臣,荣华无比。我是个苦命的下贱人。跟鳌少保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能想比?"他说的是二人地位,于武功一节竟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埃大败武功倘若有你的一半,我就已万万不是对手。"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说得太谦了。以老兄看来,在下的粗浅武功,若和陈近南想比,却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闻到:"你……你……你说什么?"海老公道:"我问的是贵会总舵主陈近南。听说陈总舵主练有'凝血神爪',内功之高,人所难测,只可惜缘悭一面,我这下贱人,没福拜见陈总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会的,也没福见过陈总舵主。剔亮陈总舵主武功极高,到底怎样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条好汉子,以你这等好身手,却为什么不跟皇家效力?将来做提督,举将,也不是难事。跟着天地会作乱造反,唉。。。。。。"摇了摇头,又道:"那总是没有好下场。我良言相劝,你不如悬崖勒马,退出了天地会罢。"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会。"突然放大喉咙,说道:"我这可不是抵赖不认。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会,只是一直没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话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海老公,这话想来你也听见过。姓茅的是堂堂汉人,虽然没入天地会,然而决意反清复明,那有反投清廷去做汉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杀了罢!姓茅的杀人放火,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该死了,只是没见过陈近南,死了有点不闭眼。"

  海老公道:"你们汉人不服满人得了天下,原也没什么不对。我敬你是一条好汉子,今日便不杀你,让你去见了陈近南之后,死得闭眼。盼你越早见到他越好,见到之时说海老公很想见见他,要领教领教他的'凝血神爪'功夫,到底是怎样厉害,盼望他早日驾临京师。唉,老头儿没几天命了,陈总舵主再不倒北京来,我便见他不到了。嘿嘿,'为人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头?"

  茅十八听他说竟然就这么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来却不就走。海老公道:"你还等什么?还不走吗?"茅十八道:"是!"转身去拉了韦小宝的手,想要说几句话交代,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亏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的人,这一点规矩也不懂。你不留点什么东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错,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这刀子一用,我断了左手给你。"说着向小太监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这匕首长约八寸,是小桂子适才用来割他手脚上绳索的。

  海老公道:"一只左手,却还不够。"茅十八铁青着脸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海老公点头道:"不错,两只手。本来嘛,我还得要你一对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见见陈近南,没了招子,便见不到人啦。这么着,你自己废了左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两步,放开拉着韦小宝的手,左掌上扬,右掌斜按,摆了个"犀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废了左眼,再断双手,这么个残废人活着干什么?不如跟你一拼,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眼睛望也不来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厉害,到后来简直气也喘不过来,本来蜡黄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么?"海老公不住摇头,但咳嗽仍是不止,咳到后来,忍不住站起身来,以左手叉住自己头颈,神情痛苦已极。

  茅十八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纵身,拉住了韦小宝的手,便往门外窜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往桌边一捏,登时在桌边捏下一小块木块,嗤的一声响,弹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将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穴"上,登时右脚酸软,跪倒在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又是一小块木片弹出,茅十八左腿穴道又被击中,在海老公咳嗽声中,和韦小宝一齐滚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济,多半不打紧。"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点儿,多了危……危险的很。"小桂子应道:"是!"伸手到他怀中取出药包,转身回入内室,取了一杯酒来,打开药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点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桂子道:"是!"将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药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点了点头,弯腰又大声咳嗽起来,突然间身子向前一扑,爬在地上,不住扭动。

  小桂子大惊,抢扶过去,叫道:"公公,公公,怎么啦?"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热……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里浸……浸……"小桂子道:"是!"用力扶了他起来。两人踉踉跄跄的抢入内室,接着便听见扑通一响的溅水之声。

  这一切韦小宝都瞧在眼里,当即悄悄站起,蹑足走到桌边,伸出小指,连挑了三指甲药粉,倾入酒中,生怕不够,又挑了两指甲,再将药包摺拢,重新打开,泯去药粉中指甲挑动过的痕迹。只听得小桂子在内室道:"公公,好些了吗?别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热……好……热得火烧一般。"韦小宝见那柄匕首放在桌上,当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八身边,伏在地下。

  过不多时,水声响动,海老公全身湿淋淋地,由小桂子扶着,从内房中出来,仍是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边。海老公咳嗽不止,并不便喝。韦小宝一颗行几乎要从心窝中跳将出来。海老公道:"能够不吃……最好不……不吃这药……"小桂子道:"是!"将酒杯放在桌上,将药包包好,放入海老公怀中。可是海老公跟着又大咳起来,向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边,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干。

  茅十八沉不住气,不禁"啊"的一声。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着出去……"突然间呵喇一声响,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子伏去,这一伏力道奇大,呵喇,呵喇两声,桌子又塌,连人带桌,向前倒了下来。

  小桂子大惊,大叫:"公公,公公!"抢上去扶,背心正对着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韦小宝轻轻跃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戳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声,便即毙命。海老公却兀自在地下扭动。

  韦小宝提起匕首,对准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时,海老公抬起头来,说道:"小……小桂子,这药不对啊。"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匕首那里还敢戳下去?海老公转过身来,一伸手,抓住韦小宝左腕,道:"小桂子,刚才的药没弄错?"

  韦小宝含含糊糊的道:"没……没弄错……"只觉左腕便如给一道铁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吓得抓着匕首的右手缩转了寸许。

  海老公颤声道:"快……快点蜡烛,黑漆漆一团,什么……什么也瞧不见。"

  韦小宝大奇,蜡烛明明点着,他为什么说黑漆漆一团?"莫非他眼睛瞎了?"便道:"蜡烛没熄,公公,你……你没瞧见么?"他和小桂子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说的是旗人官腔,一时怎学得会,只好说得含含糊糊,只盼海老公不致发觉。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见,谁说点了蜡烛?快去点起来!"说着便放开了韦小宝的手腕。韦小宝道:"是!是!"急忙走开,快步走到安在墙壁上的烛台之侧,伸手拨动烛台的铜圈,发出叮当之声,说道:"点着了!"

  海老公道:"胡说?胡说八道!为什么不点亮了蜡……"一句话没说完,身子一阵扭动,仰天摔倒。

  韦小宝向茅十八急打手势,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韦小宝转身走向门口,却听海老公呻呤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韦小宝应道:"是!我在这儿!"左手连挥,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说,自己须得设法稳住海老公。

  茅十八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双腿穴道被封,伸手自行推拿腰间和腿上穴道,劲力使去,竟没半点动静,心想:"我双腿无法动弹,只好爬了出去。这孩子鬼精灵,一个小孩家,旁人也不会留神,他要脱身不难,倘若跟我在一起,一遇上敌人,反而牵连了他。"当下向韦小宝挥了挥手,双手据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呤一阵轻,一阵响。韦小宝不敢便走,生怕他发觉小桂子已死,声张起来,他手下出动围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难以逃脱,心想:"这次祸事,都是我惹出来的。茅大哥双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能逃远。我在这里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龟不发觉我是冒牌货,那便没事。这老乌龟病得神智不清,等他昏过去之时,我一刀杀了他,就可逃走了。"

  过得片刻,忽听得远处传来的笃的笃铛,的笃的笃铛的打更之声,却是已交初更。韦小宝见烛光闪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蜡烛点到尽头,跟着便熄了,眼见小桂子的尸首卷曲成一团,很是害怕:"这人是我杀的,他变成了鬼,会不会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难以脱身了,须得半夜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呤之声不绝,始终不再昏迷,他仰天而卧,韦小宝胆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口或小腹上插将下去,知道这老人武功厉害之极,只要刀尖碰到他的肌肤,他立时知觉,一掌打来,自己非脑浆迸裂不可。又过了一会儿,另一枝蜡烛也熄了。

  黑暗之中,韦小宝想到小桂子的尸首触手可及,害怕之极,只盼尽早逃出去,但只要他身子一动,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这里么?"韦小宝只好答应:"我在这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上那里去?"韦小宝道:"我……我去小便。"海老公问"为……为什么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应道:"是,是。"

  他走到内室,那时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刚进门,只走得两步,便砰的一声,膝头撞在桌子脚上。海老公在外边问道:"小……桂子,你……你干什么?"韦小宝道:"没……没什么!"伸手去摸索,在桌子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着了火,点燃纸媒,见桌子上放着几十根蜡烛,当即点燃一根,插上烛台。

  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几只箱子,一桌一柜,此外无甚物件。东首放着一只大水缸,显得十分突兀,地下溅得湿了一大片。他正察看是否可从窗子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来:"你干什么还不小便?"

  韦小宝一惊:"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听我的声音不对,起了疑心?否则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当即应道:"是!"从小床底下摸到便壶,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见窗子关得甚实,每一道窗缝都用绵纸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厉害,生怕受寒,连一丝冷风也不让进来。倘若用力打开窗子,海老公定然听到,多半还没逃出窗外,便给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处打量,想找寻脱身的所在,但房中连狗洞,猫洞也没一个,倘若从外房逃走,定然会给海老公发觉,一瞥眼见,见到小桂子床脚边放着一袭新衣,心念一动,忙脱下身上衣服,将新衣披在身上。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道:"小桂子,你……你在干什么?"韦小宝道:"来啦,来啦!"一面结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头上,说道:"蜡烛熄了,我去点一枝。"回到内室,取了两根蜡烛,点着了出来。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着了蜡烛?"韦小宝道:"是啊,难道你没瞧见?"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嗽实在……。。实在。。。。。太苦,唉,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可是日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于。。。。。。终于眼睛出了毛病。"韦小宝心中一宽:"老家伙不知是我在他酒中加了药粉,还道是服药多日,积了下来,这才发作。"

  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样?"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桂子怎样,忙道:"好的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人照顾我,你会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韦小宝道:"我……当然不会。"海老公道:"这话半点不假啊?"

  韦小宝忙道:"自然半点不假。"回答得毫不犹豫,而且语气诚恳,势要海老公非大为感动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瞧你的眼病过几天就会好的,那也不用担心。"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他带来的哪个小孩给你杀了?"韦小宝心中砰砰乱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怎么办?"

  海老公微一沉呤,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罗嗦得很。你。。。。。。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韦小宝道:"是!"走进内室,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抽斗,一只只的寻找。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干什么?谁……谁叫你乱开抽斗?"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那里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药箱放在那里都不知道。"

  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心里害怕得紧。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我。。。。。。我完全糊涂了。"说到后来,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道药箱的所在,只怕单是这件事便露出马脚,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 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 什么打紧了?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里。"  

  韦小宝抽抽噎噎的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又不知钥匙在什么地方,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锁应手而开,原来并未上锁,暗叫:"运气真好!这锁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锁,打开箱子,见箱中大都是衣服,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当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韦小宝应道:"是。"拉出药箱的一只只小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那一瓶是化尸粉,问道:"是那一只瓶子?"海老公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糊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韦小宝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会……会好吗?"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情,着实热切无比。

  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说道:"那个三角形的,青色有白点的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挺珍贵,只消挑一丁点便够了。"

  韦小宝应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一张白纸,倒了少许药末出来,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

  可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怎么了?"韦小宝道:"没见什么。"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里的?"韦小宝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里古怪,连说话声音也大大不同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眼见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尸身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为水,连衣服也是如此。

  韦小宝只看得抬舌不下,取过自己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身上,又见自己脚下一对鞋子已然踢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自己脚上,将破鞋投入黄水。

  约莫一个多时辰,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滩黄水。韦小宝心想:"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之间也教他化得尸骨无存。"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不断唉声叹气,却总是不肯昏倒。

  眼见窗纸渐明,天已破晓,韦小宝心想:"我已换上了这身衣服,便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用发愁。"

  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海老公道:"你掏水把底下冲冲干净,这气味不大好闻。"韦小宝应了,回入内室,用水瓢从水缸中掏了几瓢水,将底下换上冲去。

  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跟他们赌钱去。"韦小宝大事奇怪,料想这是反话,便道:"赌钱?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了?我教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为去,便是为了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么?"

  韦小宝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辞的答道:"不……不识不听你吩咐,不过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海老公道:"你给我办妥了这件事,比什么都强。你再掷一把试试。"韦小宝道:"掷一把,掷……掷那一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来,推三推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久,老是没长进。"

  韦小宝听说是掷骰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说书,大多数时候便在跟人掷骰子,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说道:"这一天搞得头昏脑胀,那几颗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

  海老公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听说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中中吗?"

  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进内室打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到有只小瓷碗,碗里放着六粒骰子。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忍不住一声欢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声欢呼。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这六粒骰子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人服侍,成吗?"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罗嗦,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

  当时掷骰子赌钱,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果六粒,者须掷成四粒相同,余下两粒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粒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韦小宝心想:"这骰子是灌水银的,要我十八才掷成一只'天',太也小觑老子了。"但用灌水银骰子作弊,比之灌铅骰子可难得多了,他连掷四五把,都掷不出点子,掷到第六把上,两粒六点,三粒三点,一粒四点,倘若这四点的骰子是三点,这只'天'便掷出来了,他小指头轻轻一拨,将这四粒的点子拨成了三点,拍手叫道:"好,好,这可不是一只'天'吗?"

  海老公道:"别欺我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摸。"伸手道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点,两粒六点。海老公道:"今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

  韦小宝提起骰子,正要掷下去,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龟掷骰子的本事极差,我要是掷什么有什么,定会引起这老乌龟的疑心。"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对,再掷一把之后叹了口气。

  海老公道:"掷成了什么?"韦小宝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声,伸手入碗去摸,摸到是四粒两点,一粒四点,一粒五点,是个"九点"。海老公道:"手劲差了这么一点儿,梅花变成了九点。不过九点也不小了你再试试。"

  韦小宝试了十七八次,掷出了一只"长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级。海老公摸清楚后,颇为高兴,说道:"有些长进啦,去试试手气罢。今天带五十两银子去。"

  韦小宝适才在翻寻骰子之时,已见到十来只元宝。说到赌钱,原是他平生最喜爱之事,只是一来没本钱,二来太爱作假,扬州市井之间,人人均知他是小骗子,除了外来的羊牯,谁也不上他的当。此刻惊魂略定,忽然能去赌钱,何况赌本竟有五十两之多,那是连做梦也难得梦到的豪赌,更何况有骗局骰子携去,当真是莆出地狱,便上天堂,就算赌完要杀头,也不肯就此逃走了,只是不知对手是谁,上那里去赌,倘若一一询问,立时便露出了马脚,那可是个大大多大难题。

  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每只都是二十五两,正自凝思,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骗出海老公的话来,忽听得门外有人嘎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走到外堂,答应了一声。海老公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罢。"韦小宝欣然正要出门,猛然间肚子里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赌鬼可不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听门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

  韦小宝道:"来啦!"当即回到内室,取了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露出眼睛与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低声问道:"你怎么啦?"

  韦小宝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眼青鼻肿。"那人嘻的一笑,更无怀疑,低声问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听见。当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

  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见这人头小额尖,脸色青白,走出数丈后,那人道:"温家哥儿俩,平威他们都已先去。今日你手气得好些才行。"韦小宝道:"今日再不赢,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韦小宝心想:"他妈的,这财主真有钱,起这么大的屋子。"眼见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他一生之中那里见过这等富丽豪华的大屋?心想:"咱丽春院在扬州,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这里可又差得远啦。乖乖弄的东,在这里开座院子,嫖客们可有得乐的了。不过这么大的院子里,如果不坐满百来个姑娘,却也不象样。"

  韦小宝跟着那人走了好一会,走进一间偏屋,穿过了两间房间,那人伸手敲门,笃笃笃三下,笃笃两下,又是笃笃笃三下。那门呀的一生开了,只听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声,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会神的掷骰子。

  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问道:"小桂子干么啦?"带他进来的那人笑道:"输了钱,给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的数声。韦小宝站在数人之后,见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码。

  一人说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韦小宝道:"呸!什么偷不偷,输不输的?难听得紧!"他本要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一起,只是发觉自己说话的腔调跟他们太也不象,骂人更易露出马脚,心想少开口为妙,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

  带他进来的那汉子拿着筹码,神色有些迟疑。旁边一人道:"老吴,这会儿霉庄,多押些。"老吴道:"好!"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怎么样?"韦小宝心想:"最好别让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得大。"于是押了五钱银子。旁人谁也不来理会他。

  那坐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中有一人叫平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阵抖动,喝到:"通杀!"进骰子掷入碗中。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登时放心:'此人是个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会行骗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个"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

  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了。

  韦小宝每见到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生:"羊牯!"他连叫了七声"羊牯",登时大为放心。

  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半途,换了进去,赢了一笔钱后,再设法换出来。掷假骰子的手法顾为极为难练,而将骰子换入换出,也须眼明手快,便如变戏法一般,先得引开旁人的注意,例如突然踢倒一只凳子,翻倒一碗茶之类,众人眼光都去瞧凳瞧茶碗时,真假骰子便调了包。但若是好手,自也不必出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手腕间暗藏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掷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间的骰子,而手指当中六粒骰子一合手便转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觉的揣入怀中,这门本事韦小宝却没学会。

  有道是:"骰子灌铅,赢钱不难,灌了水银,点铁成金。"水银和铅均极沉重,骰子一边青,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只是铅乃重物,水银却不住流动,是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甚易骰子极难。骰子灌铅易为人发觉,同时你即能掷出大点,对方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的是水银,眼什么点子,非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寻常骗徒之所能韦小宝掷灌铅骰子有六七成把握,对付水银骰子,把握便只有一成二成,虽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须多赢得一两把,几个时辰下来,自然大占赢面。至于真正的一流高手,则能任意投掷寻常投掷,要小腹几点便是几点,丝毫不爽,决不需借住于灌铅灌水银的投掷,这等功夫万中无一,韦小宝也未曾遇上过,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来。

  他见入局的对手全是羊牯,心想投掷换入换出全无危险,且不忙换投掷,他入局时有二十五两的元宝,一只换了筹码,当下将另外一只放在左手边,以作掉换投掷的张本,又想:"小桂子既然常常输钱,我也得先输后赢,免得引人疑心。"掷了几把,掷出一只么六来,自然是给吃了。

  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赌了半天,各人下注渐渐大了,韦小宝仍下五钱。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说道:"至少一两,五钱不收。"韦小宝当即添了一根筹码。庄家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韦小宝恼他不收自己的五钱赌注,这一次决意赢他,心道:"你不肯输五钱,定要输上一两,好小子,有种,算盘挺精。我若用天牌赢你,不算好汉。"他左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只大元宝掉下地去,托 的一声,正好掉在他左脚脚面。他大叫一声:"啊哟,好痛!"跳了几下。同赌的人都笑了起来,瞧着他弯下腰去拾元宝。韦小宝轻轻易易的便换过了骰子,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粒一点,是张"地"牌,刚好比"人"牌大了一级。平威骂道:"他妈的,小鬼今天手气倒?谩!?

  韦小宝心中一惊:"不对,我这般赢法,别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了。"下一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眼见各人纷纷加注,有的三两,有的二两,他便下注二两,赢了二两,下一次却输一两。

  赌到中午时分,韦小宝已赢二十几两,只是每一注进出甚小,谁也没加留神。老吴却已将带来的三十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了!"

  韦小宝赌钱之时,十次倒有九次要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他平时给人辱骂殴打,无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输光了,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对他另眼相看。韦小宝平生偶尔有机会充一次好汉,也只在借赌本给人之时。那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并不在乎,反正这钱也决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这时见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码,约有十七八两,塞在他手里,说道:"你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怕借了不还,二来觉得钱从己手而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变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高兴,连连拍他的肩头,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庄家平威气势正旺,最怕人输干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也是十分赞许,说道:"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么小气拉!"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六七两,忽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众人一听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将筹码换成了银子。韦小宝来不及换回水银骰子,心想反正这些羊牯也瞧不出来,倒也没放在心上。

  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到那里吃饭去?"老吴将借来的十几两银子又输得差不多了,说道:"小兄弟,只好明天还你。"韦小宝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老吴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

  韦小宝道:"是。"心想:"原来是回去跟老乌龟一起吃饭,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时?"眼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寻思:"这里又是大厅,有是花园,又是走廊,不知大门在什么地方。"只好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

  他越走越远,心下渐渐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里再说。"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海老公处,也已迷失了路径,所行之处都是没到过的,时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反正不识,也没去看。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月洞门,见左侧有间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突然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 欲滴,轻轻推门,探?芬徽拧?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眼见室内无人,便即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拿起一块千层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一层蜜糖猪油,更有桂花香气,既松且甜。维扬细点天下闻名,妓院中款待嫖客,点心也做得十分考究。韦小宝往往先嫖客之尝而尝,尽管老鸨乌奴打骂,他还是偷吃不误。此刻所吃的这块糕,显然比妓院中的细点更精致得多,心道:"这千层糕做得真好,我瞧这儿多半是北京城里的第一大妓院。"

  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麦放入口中。他偷食的经验极丰,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这才不易为人发觉。吃了一只烧麦后,又吃了一块豌豆黄,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

  正吃得兴起,忽听得门外靴声响,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但见屋中空空洞洞,墙壁边倚着几个牛皮的人形,梁上垂下来几只大布袋,里面似乎装作米麦或是沙土,此外便只眼前这张桌子,桌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想,便即钻入了桌底。

 

 

第四回 无迹可寻羚挂角 忘机相对鹤梳翎


  靴声响到门口,那人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桌底下瞧出去,见那靴子不大,来人当时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当即放心,将烧饼放入口中,却也不敢咀嚼,只是用唾液去慢慢浸湿烧饼,待浸软了吞咽。

  只听得咀嚼之声发自桌边,那男孩在取糕点而食,韦小宝心想:"也是个偷食的,我大叫一声冲出去,这小鬼定会吓得逃走,我便可大嚼一顿了。"又想:"刚才真笨,该当罢几碟点心倒在袋里便走。这里又不是丽春院,难道短了什么,就定是把帐算在我头上?"

  忽听得砰砰声响,那男孩在敲击什么东西,韦小宝好奇心起,探头张望,只见那男孩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穿短打,伸拳击打梁上垂下来的一只布袋。他打了一会,又去击打墙边的皮人。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随即双臂伸出,抱住了皮人的腰,将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似昨日在酒馆中所见到那些摔跤的满人一般。韦小宝哈哈一笑,从桌底钻了出来,说道:"皮人是死的,有什么好玩?我来跟你玩。"

  那男孩见他突然现身,脸上又缠了白布,微微一惊,但听他说来陪自己玩,登时脸现喜色,道:"好,你上来!"

  韦小宝扑将过去,便去扭男孩的手臂。那男孩一侧身,右足一勾,韦小宝站立不住,立时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会摔跤。"韦小宝道:"谁说不会?"跃起身来,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后心,韦小宝一闪,那男孩便抓了一个空。韦小宝记得茅十八在酒馆中与七名大汉相斗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击中那男孩下颚,砰的一声,正好打中。

  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韦小宝笑道:"呸,你不会摔跤!"那男孩一言不发,左手虚幌,韦小宝斜身避让,那男孩手肘骤出,正撞在他的腰里。韦小宝大叫一声,痛得蹲了下来。那男孩双手从他背后腋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他后颈,将他身上越压越低。韦小宝左足反踢。那男孩双手猛推,将韦小宝身子送出,拍的一声,跌了个狗吃屎。韦小宝大怒,翻滚过去,用力抱住了男孩的双腿,使劲拖拉,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来,正好压在韦小宝身上。这男孩身材比韦小宝高大,立即以手肘逼住韦小宝后颈。韦小宝呼吸不畅,拼命伸足力撑,翻了几下,终于翻到了上面,反压在那男孩身上。只是他人小身轻,压不住对方,又给那男孩翻了上来压住。

  韦小宝极是溜滑,放开男孩双腿,钻到他身后,大力一脚踢中他屁股。那男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劲一扯,韦小宝仰面便倒。那男孩扑上去叉住他头颈,喝到:"投不投降?"

  韦小宝左足勾转,在那溜滑腰间擦了几下,那溜滑怕痒,嘻的一笑,手劲便松了。韦小宝乘机跃起,抱住他头颈。那溜滑使出摔跤手法,抓住了韦小宝后领,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韦小宝一阵晕眩,动弹不得。那溜滑哈哈大笑,说道:"服了么?"

  韦小宝猛地跃起,一个头锤,正中对方小腹。那溜滑哼了一声,倒退几步。韦小宝冲将上去,那溜滑身子微斜,横脚钩扫。韦小宝摔将下来,很命抱住了他大腿。两人同时跌倒。一时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时韦小宝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个滚,终于两人互相扭住,呼呼喘气,突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都觉如此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开了手。

  那男孩一伸手,扯开了韦小宝脸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头干什么?"

  韦小宝吃了一惊,便欲伸手去夺,但想多方既已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再加掩饰也是无用,笑道:"包住了脸,免得进来偷食时给人认了出来。"那男孩站起身来,笑道:"好啊,原来你时时到这里偷食。"韦小宝道:"时时倒不见得。"说着也站了起来,见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轩昂,对他颇有好感。

  那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道:"小桂子,你呢?"那男孩略一迟疑,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那个公公手下的?"韦小宝道:"我跟海老公。"小玄子点了点头,就用韦小宝那块白布抹了抹额头汗水,拿起一块点心便吃。韦小宝不肯服输,心想你大胆偷食,我的胆子也不小于你,当即拿起一块千层糕,肆无忌惮的放入口中。

  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没学过摔将,可是手脚挺灵活,我居然压你不住,再打几个回合,你便输了。"韦小宝道:"那也不见得,咱们再打一会试试。"小玄子道:"很好!"两人又扭打起来。

  小玄子似乎会一些手脚之技,年纪和力气都大过韦小宝,不过韦小宝在扬州市井间身经百战,与大流氓,小无赖也不知大过多少场架,扭打的经验远比小玄子丰富。总算他记得茅十八的教训,而与小玄子的扭打只是游戏,并非拼命,什么拗手指,拉辫子,咬咽喉,抓眼珠,扯耳朵,捏阴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绝技,倒也一项没使。这么一来,那就难以取胜,扭打了几个回合,韦小宝终于给他骑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韦小宝道:'死也不降。"小玄子哈哈一笑,跳了下来。

  韦小宝扑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摇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来。不过你不是我对手,再打也没用。"韦小宝不服气,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两上下,说道:"明天再打,不过要赌钱,你也拿三两银子出来。"小玄子一怔,道:"好,咱们打个彩头。明天我带一怔来,中午时分,在这里再打过。"韦小宝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这"驷马难追"的驷"他总是记不住,只得随口含糊带过。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不错,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说着出屋而去。

  韦小宝抓了一大把点心,放在怀里,走出屋去,想起茅十八与人订约比武,虽在狱中,也要越狱赴约,虽然身受重伤,仍是誓守信约,在得胜山下等候两位高手,这等气概,当真令人佩服。他听说书先生说英雄故事,听得多了,时时幻想自己也是个大英雄,大豪杰,即与人订下比武之约,岂可不到?心想明日要来,今晚须得回到海老公处,于是顺着原路,慢慢觅到适才赌钱之处。先前向着右首走,以至越走越远,这次折而向左,走过两道回廊,依稀记得庭院中的花木曾经见过,一路寻将过去,终于回到海老公的住所。

  他走到门口,便听到海老公的咳嗽之声,问道:"公公,你好些了吗?"海老公沉声道:"好你个屁!快进来!"

  韦小宝走近屋去,只见海老公坐在椅上,那张倒塌了桌子已换过了一张。海老公问道:"赢了多少?"韦小宝道:"赢了十几两银子,不过……不过……"海老公道:"不过怎么?"韦小宝道:"不过借给了老吴。"其实他赢了二十几两,除了借给老吴之外,还有八九两剩下,生怕海老公要他交出来,不免报帐时不尽不实。

  海老公脸一沉,说道:"借给老吴这小子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上书房的。怎么不借给温家哥儿俩?"韦小宝不明缘故,道:"温家哥儿没向我借。"海老公道:"没向你借,你不会想法子借给他吗?我吩咐你的话,难道都忘了?"韦小宝道:"我……我昨晚杀了这小孩,吓得什么都忘了。要借给温家哥儿,不错,不错,你老人家却是吩咐过的。"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杀个把人,有什么了不起啦?不过你年纪小,没杀过人,那也难怪。那部书,你没有忘记?"韦小宝道:"那部书……书……我……我……"海老公又哼了一声,道:"当真什么都忘记了?"韦小宝道:"公公,我……我头痛得很,怕……怕得厉害,你又咳得这样,我真担心,什……什么都糊涂了。"

  海老公道:"好,你过来!"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海老公道:"我再说一遍,你倘若再不记得,我杀了你。"韦小宝道:"是,是。"心想:"你只要说一遍,我便过一百年也不会忘记。"

  海老公道:"你去赢温家哥儿俩的银子,他们输了,便借给他们,借得越多越好。过得几日,你便要他们带你到 上书房去。他们欠了你钱,不敢不依,如果推三推四,你就说我会去跟上书房总管乌老公算帐。温家兄弟还不出钱来,自会乘皇上不在……"韦小宝道:'皇上?"海老公道:'怎么?"韦小宝道:"没……没什么。"海老公道:'他们会问你,到上书房干什么,你就说人往高处走,盼望见到皇上,能够在上书房当差。温家兄弟不会让你见到皇上的,带你过去时,皇上一定不在上书房里,你就得设法偷一部书出来。"

  韦小宝听他接连提到皇上,心念一动:"难道这里是皇宫?不识北京城里的大妓院?啊哟喂,是了,是了,若不是皇宫,那有这等富丽堂皇的?这些人定是服侍皇帝的太监。"韦小宝虽然听人说过皇帝,皇后,太子,公主,以及宫女,太监,但只知道皇帝必穿龙袍,余人如何模样就不知道了。他在扬州看白戏倒也看得多了,不过戏台上的那些太监,服色打扮跟海老公,老吴他们完全不同,手中老是拿着一柄拂尘挥来挥去,唱的戏文没一句好听。他和海老公相处一日,又和老吴,温氏兄弟赌了半天钱,可不知他们便是太监,此刻听到海老公这么说,这才渐渐省悟,心道:'啊哟,这么一来,我岂不变成了太监?"

  海老公厉声道:"你听明白了没有?"韦小宝道:"是,是,明白了,要到皇……皇帝的书房去。"海老公道:"到皇上的书房去干什么『去玩吗?"韦小宝道:"是去偷一部书出来。"海老公道:"偷什么书?"韦小宝道:"这个……这个……什么书……我……我记不起来了。"海老公道:"我再说一遍,你好好记住了。那是一部佛经,叫做「四十二章经』,这部书的模样挺旧的,一共有好几本,你要一起拿来给我。记住了吗?叫什么?"韦小宝喜道:"叫做「四十二章经」。"海老公听出他言语中的喜悦之意,问道:"有什么开心?"韦小宝道:"你一提,我便记起了,所以高兴。"

  原来他听海老公要他到上书房去"偷书","偷"是绝对不困难,"书"却难倒了人。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担,要分辨什么书,可真杀了头也办不到,待得听说书叫做「四十二章经」,不由得心花怒放,"章经"是什么不得而知,"四十二"三字却是识得的,五个字中居然识得三个,不禁大为得意。

  海老公又道:"在上书房偷书,手脚可得干净利落,假如让人瞧见了,你便有一百条性命也不在了。"韦小宝道:"这个我理会得 ,偷东西给人抓住了,还有好戏唱吗?"灵机一动,说道:"不过我决不会招出你公公出来。"海老公道:"招不招我出来,也没什么相干了。"咳了一阵,说道:"今天你干得不错,居然赢到了钱。他们没起疑心罢?"韦小宝笑道:"嘿嘿,没有,没有,那怎么会?"想要自称自赞一番,终于忍住。海老公道:"别躲懒,左右闲着没事,便多练练。"

  韦小宝听了,走进房中,只见桌上放着碗筷,四菜一汤,没人动过,忙道:"公公,你不吃饭?我装饭给你。"海老公道:"不饿,不吃,你自己吃好了。"

  韦小宝大喜,来不及装饭,挟起一块红烧肉便吃,虽然菜肴早已冷了,吞入饥肠,却是说不出的美味,心想:"这些饭菜不知是谁送来的。这种小事别问,睁大眼睛瞧着,慢慢的自会知道。"又想:"倘若这里真是皇宫,那么老吴,温家哥儿,还有那个小玄子对付太监那是。却不知皇帝老儿和皇后娘娘是怎么一副模样,总得瞧个明白才是。回到扬扬州嘿嘿,老子说起来可就神气啦。茅大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宫去?赌钱时没听到他们说起拿住了人,多半是逃出去啦。"

  吃完饭后,只怕海老公起疑,便拿起六颗骰子,在碗里玎玲玲的掷个不休,掷了一会,只觉眼皮渐重,昨晚一夜没睡,这时实在疲倦得很了,不多时便即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分,跟着便有一名粗工太监送饭菜来。

  韦小宝服侍海老公吃了一碗饭,又服侍他上床睡觉,自己睡在小床上,心想:"明日最要紧的是和小玄子比武,要打得赢他才好。"闭上眼睛,回想茅十八在酒馆中跟满洲武士打架的手法,却模模糊糊的记不明白,不禁有些懊悔:"茅大哥要教我武功,我偏不肯学,这一路上倘若学了来,小玄子力气虽比我的,又怎能是我对手?明天要是再给他骑住了翻不过来,输了银子不打紧,这般面子大失,我在'小白龙'韦小宝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

  突然心想:"满洲武士打不过茅大哥,茅大哥又不是老乌龟的对手,何不骗得老乌龟教我些本事?"当即说道:"公公,你要我去上书房拿几本书,这中间却有一桩难处。"

  海老公道:"什么难处?"韦小宝道:"今儿我赌了钱回来,遇到一个小……小太监,拦住了我,要我分钱给他,我不肯,他就跟我比武,说道我胜得过他,才放我走。我跟他斗了半天,所以连饭也赶不及回来吃。"海老公道:"你输了,是不是?"韦小宝道:"他又高又壮,力气可比我大得多了。他说天天要跟我比武,那一日我赢了他,他才不来缠我。"海老公道:"这小娃娃叫什么名字?那一房的?"韦小宝道:"他叫小玄子,可不知是那一房的。"

  海老公道:"定是你赢了钱,神气活现的惹人讨厌,否则别人也不会找上你。"韦小宝道:"我不服气,明儿再分他斗过,就不知能不能赢。"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又在想求我教武功了。我说过不教,便是不教,你再绕弯儿也没用。"

  韦小宝心中暗骂:"这老乌龟倒聪明,不上这当。"说道:"这小玄子又不会武功,我要赢他,也不用学什么武艺,谁要你来教了?今儿我已明明骑在他身上,只不过他力气大,翻了过来。明天我出力揪住他,这家伙未必就能乌龟翻身。"他这一天已然小心收敛,不说一句粗话,这时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海老公道:"你想他翻不过来,那也容易。"韦小宝道:"我想也没什么难处,我明天一定牢牢揪住他肩头。"海老公道:"哼,揪住肩头有什么用?能不能翻身,全仗腰间的力道,你须用膝盖抵住他后腰穴道。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韦小宝一骨碌从床上跃下,走到他床前,海老公摸到他后腰一处所在,轻轻一按,韦小宝便觉全身酸软无力。海老公道:"记住了吗?"韦小宝道:"是,明儿我便去试试,也不知成不成?"海老公怒道:"什么成不成?那是百发百中,万试万灵。"又伸手在他头颈两侧轻轻一按,韦小宝"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觉胸口一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海老公道:"你如出力拿他这两处穴道,他就没力气和你斗。"

  韦小宝大喜,道:"成了,明儿我准能赢他。"这个"准"字,是日间赌钱时学的。回到床上睡倒,想起明天'小白龙'打得小玄子大叫"投降",十分得意。

  次日老吴又来叫他去赌钱。那温家兄弟一个叫温有道,一个叫温有方,轮到两兄弟坐庄时,韦小宝使出手段,赢了他们二十几两银子。他兄弟俩手气又坏,不到半个时辰,五十两本钱已输干了。韦小宝借了二十两给他们,到停赌时,温家兄弟又将二十两银子输了。

  韦小宝心中记着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赌局一散,便奔到那间屋去。只见桌子上仍是放着许多碟点心,他取了几块吃了,听得靴子声响,只怕来的不识小玄子,小心先钻入桌底再说,却听得小玄子在门外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跃到门口,笑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小玄子也笑道:"哈哈,死约会,不见不散。"走进屋子。韦小宝见他一身新衣,甚是华丽,不禁颇有妒意,寻思:"待会我扯破你的新衣,叫你神气不得!"一声大叫,便向他扑了过去。

  小玄子喝到:"来得好。"扭住他双臂,左腿横扫过去。韦小宝站立不定,幌了几下,一交跌倒,拉着小玄子也倒了下来。

  韦小宝一个打滚,翻身压在小玄子背上,记着海老公所教,便伸手去拿他后腰穴道,可是他没练过打穴拿穴的功夫,这穴道岂能一拿便着?拿 的部位稍偏。小玄子已然翻了身,抓住他左臂,用力向后拗转。韦小宝叫道:"啊哟,你不要脸,拗人手臂么?"小玄子笑道:"学摔跤就是学拗人手臂,什么不要脸了?"韦小宝乘他说话之时口气浮了,全身用力向他后腰撞去,将背心撞在他头上,右手从他臂腋穿了过来,用劲向上甩出。小玄子的身子从他头顶飞过,拍的一声,掉在地下。

  小玄子翻身跳起,道:"原来你也会这招"羚羊挂角"。"韦小宝不知"羚羊挂角"是什么手法,误打误撞的胜了一招,大为得意,说道:"这'羚羊挂角"算得了什么,我还有许多厉害的手法没使出来呢。"小玄子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再来比划。"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学过武功,怪不得打你不过。可是你使一招,我学一招,最多给你多摔几交,你的法子我总能学了来。"眼见小玄子又扑将过来,便也猛力扑去。不料小玄子这一扑却是假的,待韦小宝扑到,他早已收势,侧身让开,伸手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扑了个空,本已收脚不住,再给他顺力推出,登时砰的一声,重重摔倒。

  小玄子大声欢呼,跳过来骑在他背上,叫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道:"不降!"欲待挺腰翻身,蓦地里腰间一阵酸麻,后腰两处穴道已被小玄子屈指抵住,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自己虽然学会了,却给对方抢先用出。韦小宝挣了几下,始终难以挣脱,只得叫道:"好,降你一次!"

  小玄子哈哈大笑,放了他起身。韦小宝突然伸足绊去,小玄子斜身欲跌,韦小宝顺手出拳,正中他腰眼。小玄子痛哼一声,弯下腰来,韦小宝自后扑上,双手箍住他头颈两侧。小玄子一阵晕眩,伏到在地。韦小宝大喜,双手紧箍不放,问道:"投不投降?"

  小玄子哼了一声,突然间双肘向后力撞。韦小宝胸口肋骨痛得便欲折断,大叫一声,仰天倒下。小玄子翻身坐在他胸口,这一会合又是胜了,只是气喘吁吁,也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问道:"服……服……服了没有?"韦小宝道:"服个屁!不……不……服,一百个……一……一万个不服。你不过碰巧赢了。"小玄子道:"你不服,便起来打过。"韦小宝双手撑地,只想使劲弹起来,但胸口要害处给对手按住了,酸麻力气都使不出来,僵持良久,只得又投降一次。

  小玄子站起身来,只觉双臂酸软。韦小宝勉力站起,身子摇摇摆摆,说道:"明儿……明儿再来打过,非……非叫你投降不可。"小玄子笑道:"再打一百次,你也……也……也是个输,你有胆子,明天就再来打。"韦小宝道:"只怕你没胆子呢,我为什么没胆子?死约会,不见不散。"小玄子道:"好,死约会,不见不散。"

  两人打得兴起,都不提赌银子的事。小玄子既然不提,韦小宝乐得假装忘记,倘若是他赢了,银子自然非要不可。

  韦小宝回到屋中,向海老公道:"公公,你的法子不管用,太也稀松平常。"海老公哼了一声,说道:"没出息,又打输了。"韦小宝道:"如果用我自己的法子,虽然不一定准赢,也不见得准输。可是你的法子太也脓包,人家也都会的,有什么稀奇?"海老公奇道:"他也知道这法子?你试给我瞧瞧。"

  韦小宝心想:"你眼睛瞎了,试给你看看,难倒你看得见吗?"突然心念一动:"不知他是真瞎还是假瞎,可得试他一试。"当即双肘向后一撞,道:"他这么一撞,只撞得我全身三千根骨头,根根都痛。"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么一撞,我又怎瞧得见?'颤巍巍的站起身来,道:"你试着学他的样。"韦小宝心下暗喜:"老乌龟是真的瞎了。"背心向着他,挺肘缓缓向后撞去,道:"他用手肘这样撞我『"待得手肘碰到了海老公胸口,便不再使力。

  海老公嗯了一声,说道:"这是'腋底锤',那也算不了什么。"韦小宝道:'还有这样。"他拉住海老公左手,放在自己右肩,说道:"他用力一甩,我身子便从他头顶飞了过去。"这一招其实是他甩倒小玄子的得意之作,故意倒转来说,要考一考海老公。海老公道:"这时'羚羊挂角'。"韦小宝道:"原来你早知道了。"跟着拉住他手臂,慢慢向后拗转。海老公道:"嗯,这时'倒折梅'中的第三手。还有什么?"

  韦小宝道:"原来小玄子这些手法都有名堂,我跟他乱打乱扭,那些手段可也得有几个好听的名堂才成啊。我向他扑过去,这小子向旁闪开,却在我背上顺势一推,我就。。。。。。"海老公不等他说完,便问:"他推在你那里?"韦小宝道:"他一推我便摔得七晕八素,怎还记得推在那里。"海老公道:"你记记看,是推在这里么?'说着伸手按在他左肩背后。韦小宝道:'不是。"海老公道:"是这里么?"韦小宝仍道:"不是。"海老公连按了七八个部位,韦小宝都说不是。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问道:"是这里么?"说着轻轻一推。韦小宝一个踉跄,跌出几步,立时记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这个所在,大声道:"是了,一点不错,正是这里。根根,你怎知道?"

  海老公不答,凝思半响,道:"我教年的两个法子,你说他居然也会,这话不假罢?"韦小宝道:"自然不假。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小子不但会按我后腰,还掀住了我胸口这个地方,我登时气也透不过来,只好暂且投一次降。这叫做……"

   海老公不理会他叫做什么,伸出手来,手段:"他按在你胸口什么地方?"韦小宝拉过他手来,按在自己胸口,正是小玄子适才制住他的所在,道:"这里。"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这时'紫宫穴',这孩子的师傅,可是位高人哪。"

  韦小宝道:"了也没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烧柴,我……我韦……我小桂子今日输了一仗,明日去赢他回来,也非难事。"

  海老公回坐椅中,右手屈了又伸,伸了又屈。闭目沉思,过了好一会儿,说道:"他会'小擒拿手',那倒没什么,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意舍穴'上,这时武当派的'绵掌'手法。后来他按你'筋缩穴',再按你'紫宫穴',更是武当派的打穴手法。原来咱们宫中暗藏着一位武当高手。嗯,很好,很好!你说那小。。。。。。小玄子有多大年纪?"

  韦小宝道:"比我大得多了。"海老公道:"大几岁?"韦小宝道:"好几岁。"海老公怒道:"什么好几岁?大一两岁是几岁,八九岁也是几岁。他要是大了你八九岁,你还跟他打个什么?"韦小宝道:"好,算他只大我一两岁罢,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好在对手年纪大,身材高,打输了也不算太过丢脸,若不是要海老公传授武艺,比武败阵之事那是决计不说的,回来势必天花乱坠,说得自己是大胜而归。

  海老公沉呤道:"这小子十四五岁年纪,嗯,你跟他打了多少时候才输?"韦小宝道:"少说也有两三跟时辰。"海老公脸一沉,喝到:"别吹牛!到底多少时候?"韦小宝道:"就算没一个时辰,也有大半个时辰。"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我问你,你便好好说。这人学过武功,你没学过,打输了又不丢脸。跟人打架,输十次八次不要紧,就算是输了一百次,二百次,你年纪还小,又怕什么了?只要最后一次赢了,赢得对手再 也不敢跟你打,那才是英雄好汉。"韦小宝道:"对!当年汉高祖百战百败,最后一次却把楚霸王打得乌江上吊……"海老公道:"什么乌江上吊,是乌江自刎。"韦小宝道:"上吊也罢,自刎也罢,都是输得自杀。"

  海老公道:"你总有得说的。我问你,今儿跟小玄子打,一共输了几次?"韦小宝道:"也不过一两次,两三次。"海老公道:"是四次,是不是?"韦小宝道:"真正输的,也不过两次,另外两次他赖皮,我不算输。"

  海老公道:"每一次打多少时候?"韦小宝道:"2 算不准时候,有时象大便,有时象小便。"海老公道:"胡说八道℃什么有时象大便,有时象小便?"韦小宝道:"拉屎便慢一些,撒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时候。"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得:'这小子比喻虽然粗俗,说得到很明白。"寻思半响,道:"你没学过武功,这小玄子须得跟你缠上一会,才将你打倒,他这'小擒拿手'功夫是新学的,你不用怕。我教你一路"大擒拿手",你好好记住了,明天去跟他打过。"韦小宝大喜,道:"他使的是小擒拿手,咱们使大擒拿手,以大压小,自然必胜。"海老公道:"那也不一定。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长,还要瞧谁练得好。老是他练得好过了你,小擒拿手便胜过大擒拿手了。这大擒拿手共有一十八手,没一手各有七八种变化,一时之间你也记不全,先学一两手再说。"当下站起身来,摆开架式,演了一遍,说道:"这一招叫做'仙鹤梳翎'。你先练熟了,跟我拆解。"

  韦小宝看了一遍便已记得,练了七八次,自以为十分纯熟,说道:"练熟了。"

  海老公坐在椅中,左臂一探,便往他肩头抓去,韦小宝伸手挡格,却慢了一步,已被他抓住肩头。海老公道:"熟什么?再练。"

  韦小宝又练了几次,再和海老公拆招。海老公左臂一探,姿势和招数仍和先前一模一样。韦小宝早就有备,只见他手一动便伸手去格,岂知仍是慢了少许,还是给他抓住了肩头。海老公哼了一声,骂道:"小笨蛋!"韦小宝心中骂道:"老乌龟!"不住练那格架的姿势,到得第三次拆解,仍是给他抓住,不禁心下迷惘,不知是什么缘故。

  海老公道:"我这一抓,你便是再练三年,也避不开的。我跟你说,你不能避,我来抓你肩头,你就须得用手掌切我手腕,这叫以攻为守。"

  韦小宝大喜,说道:"原来如此,那容易的很!你如早说,我早就会了。"待得海老公左手抓来,韦小宝右掌发出,去切他手腕,不料海老公并不缩手,手掌微偏,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大怒,也是一记耳光打过去,海老公左掌翻转,抓住了他手腕,顺势一甩,将他身子摔了出去,笑道:"小笨蛋,记住了吗?"韦小宝这一下摔倒,肩头撞上墙脚,幸好海老公出手甚轻,否则只怕肩骨都得撞断。

  韦小宝大怒之下,一句"老乌龟"刚到口边,总算及时收住,随即心想:"这两下好的很啊,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便用他妈的一下,包管小玄子抵挡不了。"当即爬起身来,将海老公这两下手法想了一下,记在心里,跟着又再去试演。

  试到十余次后,海老公神秘莫测的手法,瞧在眼里已不觉太过奇怪,终于练到肩头已不会给他抓中,但那一记耳光,却始终避不开,只不过海老公出手时已不如第一次时使劲,手指轻轻在他脸上一拂,便算一记耳光,这一拂虽然不痛,但每次总是给拂中了。韦小宝既不回打,海老公也不抓他摔出。

  韦小宝心下沮丧,问道:"公公,你这一记怎样才能避得开?"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我要打你,你便再练十年也躲不开的,小玄子却也打你不到。咱们练第二招罢。"站起身来,将第二招大擒拿手'猿猴摘果"试演了一遍,又和他照式拆解。

  韦小宝天性甚懒,本来决不肯用心学功夫,但要强好胜行极盛,一心要学得几下巧妙手法,逼得小玄子大叫投降,便用心学招。海老公居然也并不厌烦。这天午后直到傍晚,两人不停的拆解手法。海老公坐在椅上,手臂便如能够任意伸缩一般,只要随意一动,韦小宝身上便中了一记,总算他下手甚轻,每一招都未使力。但饶是如此,当晚韦小宝睡在床上,只觉自头自腿,周身无处不痛,这大半天中,少说也挨了四五百下。他躺在床上,只是暗骂:"老乌龟,打了老子这么多下。明日老子打赢了小玄子,老乌龟,你就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老子也决不跟你学功夫了。"

  次日上午,韦小宝赌完钱后,便去跟小玄子比武,眼见他又换了件新衣,心道:"你这小子,天天穿新衣,你上院子嫖姑娘吗?"妒意大盛,上手便撕他衣服,嗤的一声响,将他衣服撕了一条大缝,这一来,可忘了新学的手法,给小玄子一拳打在腰里,痛得哇哇大叫。小玄子乘机伸指戳出,戳在他左腿。韦小宝左腿酸麻,跪了下来,给小玄子在后一推,立时伏到。小玄子纵身骑在他背上,又制住了他'意舍穴',韦小宝只得投降。

  他站起身来,凝了凝神,待得小玄子扑将过来,便即使出那招'仙鹤梳翎',去切对方手腕,小玄子急忙缩手,伸拳欲打,这一招已给韦小宝料到,一把抓住他手腕,扭了过来,跟着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小玄子大叫一声,痛得无力反抗,这一回却是韦小宝胜了。

  两人比武以来,韦小宝首次得胜,心中喜悦不可言喻。他虽在扬州得胜山下杀过一名军官,在宫中又杀过小桂子,但两次均是使诈。他平生和人打架,除了欺负八九岁的小孩子战无不胜之外,和大人打架,向来必输,偶然占一两次上风,也必是出到用口咬,撒泥沙等等卑鄙手段。至于在小饭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脚板,其无甚光彩之处,也不待人言而后知。以真本事获胜,这一役实是生平第一次。他一得意,不免心浮气粗,第三回合却又输了。

  第四回合上韦小宝留了神,使出那招'猿猴摘果',和对方扭打了良久,竟然僵持不下,到后来两人都没了力气,搂住了一团,不停喘气,只得罢斗。

  小玄子甚喜,笑道:"你今天……今天的本事长进了,跟你比武有点味道,是谁……谁教你了?"韦小宝也气喘吁吁的道:"这本事我早就有的,不过前两天没使出来,明儿我还有更……更厉害的手段,你敢不敢领教?"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自然要领教的可别是大叫投降的手段。"韦小宝道:"呸,明天定要你大叫投降。"

  韦小宝回到屋中,得意洋洋的道:"公公,你的大擒拿手果然死得,我扭住了那小子的手腕,再有手肘在他背心这么一撞,这小子只好认输。"

  海老公问道:"今日你和他打了几个回合?"韦小宝道:"打了四场,各赢两场。本来我可以赢足三场,第三场不太小心。"海老公道:"你说话七折八扣,倘若打了四场,你最多只赢一场。"韦小宝笑了笑,说道:"第一场我没赢,第二场却的的确确是我赢了,若有虚言,天诛地灭。第三场他不算输。第四场大家打得没了力气,约定明天再打过。"海老公道:"你老老实实说给我听,一招一式,细细比来。"

  韦小宝记心虽好,但毕竟于武术所知太少,这四场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却说不完全,他只记得第三场取胜的那一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细问他如何落败。韦小宝只想含糊其辞的混了过去,最后总是给海老公逼问到真相。小玄子用以取胜的招式,海老公一一举出,便如 亲见一般,比之韦小宝还说得详尽十倍。他这么一提,韦小宝便记得果是如此。

  韦小宝道:"公公,你定有千里眼,否则小玄子那些手法,你怎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海老公低头沉思,喃喃道:"果真是武当高手,果真是武当高手。"韦小宝又惊又喜,道:"你说小玄子这小子是武当派高手?我能跟这高手斗得不分上下,哈哈……"海老公呸的一声,道:"别臭美啦!谁说是他了,我是说教他拳脚的师傅。"韦小宝道:"那么你是什么派的?咱们这一派的武功天下无敌,自然比武当派厉害得多,那也不用说啦。"他还不知海老公是何门派,便先大肆吹嘘。

  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韦小宝大喜,道:"那好极了,武当派 的武功一遇上咱们少林派,那是落花流水,夹着尾巴便逃。"海老公很的一声,说道:"我又没收你做弟子,你怎么能算少林派?"韦小宝讪讪的道:"我又不说我是少林派,我学的是少林派武功,那总不错罢?"海老公道:"小玄子使的既是武当派正宗擒拿手,怎么便须以少林派正宗擒拿手手法对付,否则就敌他不过。"韦小宝道:"是啊,我打输了事小,连累了咱们少林派的威名,却大大的不值得了。"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他全然不知,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扯上一些干系,总不会是蚀本生意。

  海老公道:"昨天我传你这两手大擒拿手,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难而退,不再纠缠不清,你便可以去上书房拿书。可是眼前局面有点儿不同了,这小子果然是武当派嫡系,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须一招一式的从头教起。你会不会弓箭步?"韦小宝道:"弓箭步吗?那当然是弯弓射箭时 的姿势了。"海老公脸一沉,说道:"要学功夫,便得虚心,不会的就说不会。学武的人,最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称为'弓足',后退斜挺,其形如箭,称为'箭足',两者合称,就叫做'弓箭步'。"说着摆了个"弓箭步"的姿势。韦小宝依样照做,说道:"这有什么难哪?我一天摆他个百儿八十的。"

  海老公道:"我不要你摆百儿八十的,就只要你摆一个。你这么摆着,我不叫站起来,你可不许动。"说着摸他双腿姿势,要他前腿更曲,后退更直。

  韦小宝道:"那也挺容易呀。"可是这么摆着姿势不动,不到半注香时分,双腿已酸麻之极,叫道:"这可行了罢?"海老公道:"还差得远呢。"韦小宝道:"我练这怪模样,又管什么用?难倒还能将小玄子打倒么?"海老公道:"这"弓箭步"练得稳了,人家就推你不倒,用处大着呢。"韦小宝强辩:"就算人家推倒了我,我翻个身便站起来,又不吃亏。"海老公缓缓点头,不去理他。

  韦小宝见他点头,便挺直身子,拍了拍酸麻的双腿。海老公喝到:"谁叫你站直了,快摆"弓箭步"!"韦小宝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准!"韦小宝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准!"韦小宝道:"这可当真要拉出来啦!"海老公叹了口气,只得任由他上茅房,松散双腿。

  韦小宝虽然人聪明,但要他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练功,却说什么也不干。海老公倒也不再勉强,只传了他几下擒拿扭打的手法。拆解之时,须得弯腰转身,蹲倒伏低,海老公却不跟他来这一套,只是出声指点,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势手法是否有误。

  次日韦小宝又去和小玄子比武,自忖昨天四场比赛,输了两场,赢了一场,今日学了许多功夫,自非四场全胜不可。那知一动手,几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时,竟然并不管用,或是给他以特异手法化解开去,一上来连输两场。韦小宝又惊又怒,在第三场中小心翼翼,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后力扳,小玄子翻不过来,只得认输。

  韦小宝得意洋洋,第四场便又输了,给小玄子骑在头颈之中,双腿挟住了项颈,险些窒息。他投降自后,站起身来,骂道:"他妈的,你……"

  小玄子脸一沉,喝到:"你说什么?"神色间登时有股凛然之威。韦小宝大惊,寻思:"不对,这里是皇宫,可不能说粗话。茅大哥说,倒了北京,不能露出破绽,我说他妈的粗话,便露出他妈的破绽,拆穿了西洋镜。"忙道:"我说我这一招'他妈的'式打你不过,只好投降。"小玄子脸露笑容。问道:"你这招手法叫做'他妈的'?那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心道:"还好,还好!这小乌龟整天在皇宫之中,不懂外边骂人的言语。"便胡诌道:"这式'蹋马蹄'本来是学马失前蹄,蹋了下去,教你不防,我就翻身上来压住你。那知你不上当,这'蹋马蹄'式便用不出了。"

  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么蹋马蹄,就是蹋牛蹄也赢不了我。明天还敢不敢再打?"韦小宝道:"那还用说,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老实实,不能瞒我。"小玄子道:"什么话?"韦小宝道:"教年功夫的师傅,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小玄子奇道:"咦,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我从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来。"小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么名堂?"韦小宝道:"那还有不知道的?这是武当派嫡传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过遇到我少林派嫡传正宗的'大擒拿手',年终于差了一级。"

  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韦小宝道:"胜败仍兵家常事,不以输赢论英雄。"小玄子笑道:"不以成败论英雄。"韦小宝道:"输赢就是成败。"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只是成败二字太难,一时想不起来。却给小玄子说来出来,不一定微感佩服:"你也不过比我的得一两岁,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叹了口气,道:"公公,我在学功夫,人家也在学,不过人家的师傅本事大,教的法子好。"他不说自己不成,却赖海老公教法不佳。

  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场全输了!浑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却来埋怨旁人。"韦小宝道:"呸!那怎么会四场全输?多少也得赢他这么一两场,两三场。我今天问过了,人家的师傅的的确确是武当派嫡传正宗。"海老公道:"他认了吗?"语调中显得颇为兴奋。韦小宝道:"我问他'教年功夫的师傅,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他说:'咦,你怎么知道?'那不是认了?"

  海老公喃喃的道:"所料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随即呆呆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难之事,过了良久,道:"咱们来学几招勾脚的法子。"

  如此韦小宝每天向海老公学招,跟小玄子比武。学招之时,凡是遇上难些的,韦小宝便敷衍含糊过去。海老公却也由他,撇开了扎根基的功夫,只是教他躲闪,逃避,以及诸般取巧,占便宜的法门。可是与小玄子相斗之时,他招式增加,小玄子的招式也相应增加,打来打去,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韦小宝输了。

  这些日子中,每日上午,韦小宝总是去和老吴,平威,温有道,温有方等太监赌钱。起初几日他用白布蒙脸,后来渐渐越来越少。众人虽见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但以来赌得兴起,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样,心中也模模糊糊,二来他不住借钱于人,人人都爱交他这个朋友,三来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习以为常,居然无人相询。赌局散罢,他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饭后学习武功。

  擒拿法越来越难,韦小宝已懒得记忆,更懒得练习,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逼迫督促,只是顺其自然。

  时日匆匆,韦小宝来到皇宫不觉已有两个月,他每日里有钱赌,日子过得虽不逍遥自在,却也快乐。只可惜不能污言秽语,肆意谩骂,又不敢在宫内偷鸡摸狗,撒赖使泼。未免美中不足。有时也想该当逃出宫去,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识,想想有些胆怯,便在宫中一天又一天的耽了下来。韦小宝和小玄子两个月斗了下来,日日见面,交情越来越好。韦小宝输得习惯了,反正"不以输赢论英雄",赌场上得意武场上输,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和小玄子二人都觉得,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便浑身不得劲。韦小宝的武功进展缓慢,小玄子却也平平,韦小宝虽然输多赢少,却也决不是只输不赢。

  这两个月赌了下来,温氏兄弟已欠了韦小宝二百多两银子。这一日还没赌完,两兄弟互相使个眼色,温有道向韦小宝道:"桂兄弟,咱们有件事商量,借一步说话。"韦小宝道:"好,要银子使吗?拿去不妨。"温有方道:"多谢了!"两兄弟走出门去,韦小宝跟着出去,三人到了隔壁的厢房。

  温有道说道:"桂兄弟,你年纪轻轻,为人慷慨大方,当真难得。"韦小宝给他这么一奉承,登时心花怒放,说道:"那里!那里!自己哥儿们,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么紧!有借有还,上等之人。"这两个月下来,他已学了一口京片子,虽然偶尔还露出几句扬州土话,在旁人听来,却也已不觉得如何刺耳。

  温有道说道:"我哥儿俩这两个月来手气不好,欠下年的银子着实不少,你兄弟虽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却十分不安。"温有方道:"现下银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气更越来越旺,我哥儿却越来越霉,这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你。这么一笔债背在身上,做人也没味儿。"韦小宝笑道:"欠债不还,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两位以后提也修提。"

  温有方叹了口气,道:"小兄弟的为人,那是没得说的了,老实不客气说,咱哥儿的债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欠一百年也不打紧,是不是?"韦小宝笑道:'正是,正是,便欠二百年,三百年却又如何?"

  温有方道:'二三百年吗?大伙儿都没这个命了。"说到这里,转头向兄长望去。温有道点了点头。温有方继续道:"可是咱哥儿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儿,却厉害的很。"韦小宝道:"你说海老公?"温有方道:"可不是吗?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总有一天不能放过咱兄弟。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温家老大,老二便吃不了兜着走啦。因此咱们得想个法子,怎生还这笔银子才好?"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海老公这老乌龟果然是料事如神。这些日子来我只记得练拳,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上书房偷书的事给忘了。我且不提,听他们有何话说。"当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温有方道:"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们这笔债,别向海老公提起。以后咱哥儿赢了回来,自然如数奉还,不会拖欠分文。"

  韦小宝心中暗骂:"你奶奶的,你两只臭乌龟当我韦小宝是大羊牯?凭你这两只王八蛋的本事,跟老子赌钱还有赢回来的日子?'当下面有难色,说道:"可是我已经向海公公说了。他老人家说,这笔银子嘛,还总是要还的,迟些日子倒不妨。"

  温氏兄弟对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尴尬,他二人显然对海老公十分忌惮。温有道道:"那么小兄弟可不可以帮这么一个忙?以后你赢了钱,拿去交给海老公,便说……便说是我们还你的。"韦小宝心中又再暗骂:"越说越不成话了,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说道:"这样虽然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我可未免太吃亏了些。"

  温氏兄弟听他口气松动,登时满面堆欢,一齐拱手,道:"承情,承情,多多帮忙。"温有方道:"小兄弟的好处。我哥儿俩今生今世,永不敢忘。"韦小宝道:'倘若这么办,我要二位大哥办一件事,不知成不成?"二人没口子的答应:"成,成,什么事都成。"

  韦小宝道:'我在宫里这许多日子,可连皇上的脸也没见过。你二位在上书房服侍皇上,我想1请二位带我去见见皇上。"

  温氏兄弟登时面面相觑,大有难色。温有道练练搔头。温有方说道:"唉,这个,这个,这个……"连说了七八个这个。

  韦小宝道:"我又不想多皇上奏什么事,只不过到上书房耽上一会儿,能见到皇上的金面,那是咱们奴才的福气,要是没福见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

  温有道忙道:"这个倒办得到。今日申牌时分,我到你那儿来,便带你去上书房。那个时候,皇上总是在书房里作诗写字,你多半能见到。别的时候皇上在殿上办事,那便不易见着了。"说着斜头向温有方霎了霎眼。

  韦小宝瞧在眼里,心中有是"臭乌龟,贼王八"的乱骂一阵,寻思:"这两只乌龟听说我要见皇帝,脸色就难看的很。他们说申牌时分皇帝一定在上书房,其实是一定不在上书房。他们不敢让我见皇帝,我几时又想见了?他奶奶的,皇帝倘若问我什么话,老子又怎回答的出?一露马脚,那还不满门抄斩?说不定连老子的妈也要从扬州给拉来杀头。海老乌龟教我武功,也不知教的对不对,为什么打来打去,总是打不过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三十二章经」还是「四十二章经」从上书房偷了出来,给了海老乌龟,他心里一喜欢,说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当下便向温氏兄弟拱手道谢,道:"咱们做奴才的,连万岁爷的金面也见不着,死了定给阎王老子大骂乌龟王八蛋。"

  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后,回到屋里,只和海老公说些比武的情形,温氏兄弟答允带他去上书房却一句不提,心想待我将那部经书偷来,好教海老乌龟大大惊喜一场。

  未牌过后,温氏兄弟果然到来。温有方轻轻吹了声口哨,韦小宝比溜了出去。温氏兄弟打了个手势,也不说话,向西便行。韦小宝跟在后面,有了上次的经验,他一路上留心穿廊过户时房舍的形状,以免回来时迷失道路。

  从他住屋去上书房,比之去赌钱的所在更远,几乎走了一盏茶时分。温有道才轻声道:"上书房到了,一切小心些!"韦小宝道:"我理会得。"

  两人带着他绕到后院,从旁边一扇小门中挨身而进,再穿过两座小小的花园,走进一间大房中。

  但见房中一排排都是书架,架上都摆满了书,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本书。韦小宝倒抽了口凉气,暗叫:"辣块妈妈不开花,开花养了小娃娃!他奶奶的,皇帝屋里摆了这许多书,整天见的都是书,朝也书,晚也书,还能赌钱么?海老公要的这几本书,我可到那里找去?"他生长市井,一生之中从来没见过书房是什么样子,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书,就是书房了。从七八本书中,检一本写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几个字的书,想必不难,此刻眼前突然出现千卷万卷书籍,登时眼花缭乱,不一定手足无措,便想转身逃走。

  温有道低声道:"再过一会儿,皇上便进书房来了,坐在这张桌边读书写字。"韦小宝见那张紫檀木的书桌极大,桌面金镶玉嵌,心想:"桌上镶的黄金白玉,一定不是假货,挖下来拿去珠宝店,倒有不少银子好卖。"见桌上摊着一本书,左首放着的砚台笔筒也都雕刻精致。椅子上披了锦缎,绣着一条金龙。韦小宝见了这等气派,心中不禁砰砰乱跳,寻思:"他奶奶的,这乌龟皇帝倒会享福!"书桌右首是一只青铜古鼎,烧着檀香,鼎盖的兽头口中袅袅吐出一楼楼青烟。

  武当道:"你躲在书架后面,悄悄见一见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读书写字的时候,不许旁人出声,你可不得咳嗽打喷嚏。否则皇上一怒,说不定便叫侍卫将你拖出去斩首。"韦小宝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喷嚏,更加不得放响屁。"温有道脸一沉,道:"小兄弟,上书房不比别的地方,可不能说不恭不敬的胡话。"韦小宝伸了伸舌头,不敢说了。

  只见他两兄弟一个拿起拂尘,一个拿了块抹布,到处拂扫抹拭。书房中本就清洁异常,一尘不染,但他二人还是细心收拾。温氏兄弟抹了灰尘后,各人从一只柜子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白布,再在各处揩抹一会,拿起白布来瞧瞧,看白布上有无黑迹,真比抹镜子还要细心,直抹了大半天,这才歇手。

  温有道说道:"小兄弟,还是这会儿还不来上书房,今儿是不来啦。耽会侍卫大人便要来巡查,见到年这张生面孔,定要查究,大伙儿可吃罪不起。"韦小宝道:"你们先去,我再等一会儿就走。"温氏兄弟齐声道:"那不成!"温有道说道:"宫里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所到的地方,该当由谁伺候,半分也乱不得。宫里太监宫女几千人,倘若那一个想见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还成体统吗?"温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儿不肯帮忙,咱二人能够进上书房,每天也只有这半个时辰,打扫揩抹过后,立刻便须出去。不瞒你说,别说你不能在上书房里多耽,便是咱哥儿俩,过了时不出去,给侍卫大人们查到了,那也是重则抄家杀头,轻则坐牢打板子。"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那有这么厉害?"温有方顿足道:"皇上身边的事,也开得玩笑么?好兄弟,你想见皇上,咱们明日这时再来碰碰运气。"韦小宝道:"好,那么咱们就走罢。"温氏兄弟如释重负,一个挽住他左手臂,一个挽住他右臂,唯恐他不走,挟了他出去。韦小宝突然道:"其实你们两个,也从来没见过皇上,是不是?"

  温有方一怔,道:"你……你……怎么……"他显是要说"你怎么知道?"温有方忙道:"我们怎么没见过?皇上在上书房里读书写字,那是常见到的。"韦小宝心想:"每天这时候,你们进上书房里来揩抹灰尘,这时候皇上自然不会来,难道你两个王八蛋东摸西摸灰尘的孙子德性,皇帝爱瞧的很么?"温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允还银子给海公公,我兄弟俩日后必有补报。要见皇上嘛,那是一个人的福命,是前世修下来的福报,造桥铺路,得积无数阴德,命中如果注定没有这个福气,可也勉强不来。"

  说话之间,三个人已从侧门中出去。韦小宝道:"既是如此,过几天你们再带我来碰碰运气罢!"二人连说:"好极,好极!"三人就此分手。

  韦小宝快步回去,穿过了两条走廊,便在一扇门后一躲,过得一会,料想他二人已经远去,悄悄从后门出来,循原路回去上书房,去推那侧门时,不料里面已经上了闩,他一怔,心想:"只这么一会儿,里面上了闩,看来温家兄弟的话不假,侍卫当真来巡查过了。不知他们走了没有?"

  附耳在门上一听,不闻有何声息,又凑眼从门缝中向内张去,庭院中并无一人,他想了想,从靴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这匕首便是当日用来刺死小桂子的,他潜身皇宫,自知危机四伏,打从那日起,这匕首始终没离过身。当下将匕首刃身从门缝中插了进去,轻轻拨得几拨,门闩向上抬起。他将门推开两寸,从门缝中伸手进去先抓住了门闩,不让落地出声,这才推门,闪身入内,反身关上了门,上了门闩,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一步步的挨过去,探头在书房中一张,幸喜无人,等了片刻,这才进去。

  他走到书桌之前,看到那张披了绣龙锦缎的椅子,忽然有个难以抑制的冲动:"他妈的,这龙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当即坐入了椅中。

  他初坐下时心中砰砰乱跳,坐了一会,心道:"这椅子也不怎么舒服,做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毕竟不敢久坐,便去书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经」。可是书架上几千部书一部叠着一部。那些书名一百本中难得有一两个字识得。他拼命去找"四"字,"四"字倒也找到了好几次,可是下面却没有"十"字"二"字。原来他找到的全是「四书」,什么「四书集注」,「四书正义」之类。找了一会,看到了一部「十三经注梳」,识得了"十三"二字,欢喜了片刻,但知道那终究不是「四十二章经」。

  正自茫无头绪之际,忽听得书房彼端门外靴声囊囊,跟着两扇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那边一座大屏风之后另行有门,有人走了进来。韦小宝大吃一惊:"老子今日要满门抄斩。"要去开闩从进门溜出,无论如何来不及了,急忙贴墙而立,缩在一排书架后面。只听得两个人走进书房,挥拂尘四下里拂拭。

  过不多时,又走进一个人来,先前两人退出了书房。另外那人却在书房中慢慢的来回踱步。韦小宝暗叫:"糟糕,定是侍卫们在房中巡视了,莫非我从后门进来,给他们发现了踪迹?"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拂拭,鳌少保有急事要叩见拂拭,在外候旨。"书房内那人嗯了一声。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这人便是皇帝。那鳌少保便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此人算是什么满洲第一勇士,却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样,非得偷瞧一下不可。下次见到茅大哥,可有得我说的了。"

  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甚是沉重,一人走进书房,说道:"奴才鳌拜叩见拂拭!"说着跪下磕头。韦小宝忙探头张去,只见一个魁梧大汉爬在地上磕头。他不敢多看,只怕鳌拜一抬头便见到自己,忙将头缩回,但身子稍稍移出,斜对鳌拜,心道:"你又向皇帝磕头,又向老子磕头。什么满洲第一勇士,第二勇士,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向我韦小宝磕头?"

  只听皇帝说道:"罢了!"鳌拜站起身来,说道:"回皇上:苏克萨哈蓄有异心,他的奏章大逆不道,非处极刑不可。"皇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鳌拜又道:"皇上刚刚亲政,苏克萨哈这厮便上奏章,说什么'兹遇躬亲大政,伏祈睿鉴,令臣往守先皇陵寝,如线余息,得以生存。'那不是明明貌似皇上吗?皇上不亲大政,他就要死了。这是说皇上对奴才们残暴得很。"皇帝仍是嗯了一声。

  鳌拜道:"奴才和王公贝勒大臣会议,都说苏克萨哈共有二十四项大罪,怀抱奸诈,存蓄异心,欺貌幼主,不愿归政,实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应与其长子内大臣察克旦一共凌迟处死,养子六人,孙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斩决。其族人前锋营统领白尔赫,侍卫额图等也都斩决。"皇帝道:"如此处罪,只怕太重了罢?"

  韦小宝心道:"这皇帝说话声音象个孩童,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当真好笑。"

  鳌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纪还小,于朝政大事恐怕还不十分明白。这苏克萨哈奉先皇遗民,与奴才等共同辅政,听得皇上亲政,该当欢喜才是。他却上这道奏章,讪谤皇上,显是包藏祸心,请皇上准臣下之议,力加重刑。皇上亲政之初,应该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惧。倘若宽纵了苏克萨哈这大逆不道之罪,日后众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言不敬,行事无礼,皇上的事就不好办了。"

  韦小宝听他说话的语气很是骄傲,心道:"年这老乌龟自己就先出言不敬,行事无礼。你说皇帝年幼,难道皇帝是个小孩子吗?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说话声音有些象小玄子。"

  只听皇帝道:"苏克萨哈虽然不对,不过他是辅政大臣,跟你一样,都是先帝很看重的。倘若朕亲政之初,就。。。。。。就杀了先帝眷顾的重臣,先帝在天之灵,只怕不喜。"

  鳌拜哈哈一笑,说道:"很是,你这几句可是小孩子的话了。先帝命苏克萨哈辅政,是主户他好好侍奉很是,用心办事。他如体念先帝的厚恩,该当尽力竭力,赴汤蹈火,为很是效犬马之劳,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可是这苏克萨哈心存怨望,又公然讪谤很是,说什么致休乞命,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紧,很是的朝政大事不要紧了。那是这厮对不起先帝,可不是很是对不起这厮,哈哈,哈哈!"

  皇帝道:"鳌少保有什么好笑?"鳌拜一怔,忙道:"是,是,不,不是。"猜想起来,鳌拜此时脸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尴尬。

  皇帝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才道:"就算不是朕对不起苏克萨哈,但如此刻杀了他,未免有伤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说我杀错了人,就会说先帝无知人之能。朝廷将苏克萨哈二十四条大罪布于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来苏克萨哈这厮如此罪大恶极,这样的坏蛋,先帝居然会用做辅政大臣,坏蛋你鳌少保并列,这,这。。。。。。岂不是太没见识了么?"

  韦小宝心道:"这小孩子坏蛋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鳌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爱怎么想,让他们胡思乱想好了,谅他们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来。有谁敢编排先帝的不是,瞧他们有几颗脑袋?"皇帝道:"古书上说得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味杀头,不许老百姓说出心里的话来,那终究不好。"鳌拜道:"汉人书生的话,是最听不得的,倘若汉人这些读书人的话对,怎么汉人的江山,又会落入咱们满洲人手里呢?所以奴才奉劝皇上,汉人这许多书,还是少读为妙,只有越读脑子越糊涂了,"皇帝并不答话。

  鳌拜又道:"奴才当年跟随太宗皇帝和先帝爷东征西讨,从关外打到关内,立下无数汉马功劳,汉字不识一个,一样杀了不少南蛮。这打天下,保天下嘛,还是得用咱们满洲人的法子。"皇帝道:"鳌少保的功劳当然极大,否则先帝也不会这样重用少保了。"鳌拜道:"奴才就只知道赤胆忠心,给还是办事。打从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还是都是一样的。还是,咱们满洲人办事,讲究有赏有罚,忠心的有赏,不忠的处罚。这苏克萨哈是个大大的奸臣,非处以重刑不可。"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我单听你的声音,就知你是个大大的奸臣。"

  皇帝道:"你一定要杀苏克萨哈,到底自己有什么原因?"

  鳌拜道:"我有什么原因?难道皇上以为奴才有什么私心?"越说声音越响,语气也越来越凌厉,顿了一顿,又厉声道:"奴才为的是咱们满洲人的天下。太宗皇帝,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可不能让子孙给误了。皇上这样问奴才,奴才可当真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听他说得这样凶狠,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望去,只见一条大汉满脸横肉,双眉倒竖,凶神恶煞般的走上前来,双手握紧了拳头。

  一个少年"啊"的一声惊呼,从椅子中跳了起来,这少年一侧头间,韦小宝情不自禁,也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少年皇帝不是别人,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