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
第三十三回 谁无痫疾难相笑 各有风流两不如

  行了几日,离昆明已远,始终不见吴三桂派兵马追来,众人渐觉放心。

  这天将到曲靖,傍晚时分,四骑马迎面奔来,一人翻身下马,对骁骑营的前锋说道,有紧急军情要禀告钦差大臣。韦小宝得报,当即接见,只见当先一人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正要问他有何军情,站在他身后的钱老本忽道:"你不是邝兄吗?"那人躬身道:"兄弟邝天雄,钱大哥你好。"韦小宝向钱老本瞧去。钱老本点了点头,低声道:"是自己人。"韦小宝道:"很好,邝老兄辛苦了,咱们到后边坐。"

  来到后堂,身后随侍的都是天地会兄弟。钱老本道:"邝兄弟,这位就是我们青木堂韦香主。"邝天雄抱拳躬身,说道:"天父地母,反清复明。赤大堂古香主属下邝天雄,参见韦香主和青木堂众位大哥。"韦小宝道:"原来是赤火堂邝大哥,幸会,幸会。"

  钱老本跟这邝天雄当年在湖南曾见过数次,当下替他给李力世、祁清彪、风际中、徐天川、玄贞道人、高彦超等人引见了。邝天雄所带三人,也都是赤火堂的兄弟。众人知道赤火堂该管贵州,再行得数日便到贵州省境,有本会兄弟前来先通消息,心下甚喜。

  韦小宝道:"自和古香主在直隶分手,一直没再见面,古香主一切都顺利罢?"邝天雄道:"古香主好。他吩咐属下问候韦香主和青木堂众位大哥。我们得知韦香主和众位大哥近来干了许多大事出来,好生仰慕,今日拜见,实是三生有幸。"韦小宝笑道:"大家自己兄弟,客气话不说了。我们过得几日,就到贵省,盼能和古香主叙叙。"邝天雄道:"古香主吩咐属下报韦香主,最好请各位改道向东,别经贵州。"韦小宝和群雄都是一愕。

  邝天雄道:"古香主说,他很想跟韦香主和众位大哥相叙,但最好在广西境内会面。"韦小宝问道:"那为甚么?"邝天雄道:"我们得到消息,吴三桂派了兵马,散在宣威、虹桥镇、新天堡一带,想对韦香主和众位大哥不利。"

  青木堂群雄都是"啊"的一声,韦小宝又惊又怒,骂道:"他奶奶的,这奸贼果然不肯就这样认输。他连儿子的性命也不要了。"邝天雄道:"吴三桂十分阴毒,他派遣了不少好手,说要缠住韦香主身边一位武功极高的师太,然后将他儿子、鞑子公主、韦香主三人掳去,其余各人一概杀死灭口。眼下曲靖和霸益之间的松韶关已经封关,谁也不得通行,我们四人是从山间小路绕道来的,生怕韦香主得讯迟了,中了这大汉奸的算计,因此连日连夜的赶路。"

  韦小宝见这四人眼睛通红,面颊凹人,显是疲劳已极,说道:"四位大哥辛苦了,实在感激得很。''邝天雄道:"总算及时把讯带到,没误了大事。"言下甚是喜慰。

  韦小宝问属下诸人:"各位大哥以为怎样?"钱老本道:"邝大哥可知吴三桂埋伏的兵马,共有多少?"邝天雄道:"吴三桂来不及从昆明派兵,听说是飞鸽传书,调齐了滇北和黔南的兵马,共有三万多人,"众人齐声咒骂。韦小宝所带部属不过二千来人,还不到对方的一成,自是寡不敌众。

  钱老本又问:"古香主要我们去广西何处相会?"邝天雄道:古香主已派人知会广西家后堂马香主,韦香主倘若允准,三位香主便在广西潞城相会从这里东去潞城,道路不大好好走,路也远了,不过没吴三桂的兵马把守,家后堂兄弟沿途接应,该当不出乱子。"

  韦小宝听得吴三桂派了三万多人拦截,心中早就寒了,待听得古香主已布置妥贴,马香主派人接应,登时精神大振,说道:"好,咱们就去潞城。吴三桂这老小子,他妈的,总有一天要他的好看。"当即下令改向东南。命邝天雄等四人坐在大车中休憩。

  众军听说吴三桂派了兵在前截杀,无不惊恐,均知身在险地,当下加紧赶路,一路上不敢惊动官府,每晚均在荒郊扎营。

  不一日来到潞城。天地会家后堂香主马超兴、赤火堂香主古至中,以及两堂属下的为首兄弟都已在潞城相候。三堂众兄弟相会,自有一番亲热。当晚马超兴大张筵席,和韦小宝及青木堂群雄接风。

  席上群雄说起沐王府从此对天地会甘拜下风,都是兴高采烈。

  筵席散后,赤火堂哨探来报,吴三桂部属得知韦小宝改道入桂,提兵急追,到了广西边境,不敢再过来,已急报昆明请示,是否改扮盗贼,潜人广西境内行事。马超兴笑道:"广西不归吴三桂管辖。这好贼倘若带兵越境,那是公然造反了。他如派兵改扮盗贼,想把这笔帐推在广西孔四贞头上,匆匆忙忙的,那也来不及了。"

  众人在潞城歇了一日。韦小宝终觉离云南太近,心中害怕,催着东行。第三天早晨和古至中及赤火堂众兄弟别过了,率队而东。马超兴和家后堂众兄弟一路随伴。眼见离云南越来越远,韦小宝也渐放心。。

  在途非止一月到得桂中,一众侍卫官兵惊魂大定,故态复萌,才重新开始勒索州县,骚扰地方。这一日来到柳州,当地知府听得公主到来,竭力巴结供应,不在话下。一众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官兵也是如鱼得水,在城中到处大吃大玩。

  第三日傍晚,韦小宝在厢房与马超兴及天地会众兄弟闲谈。御前侍卫班领张康年匆匆进来,叫了声:"韦副总管。"便不再说下去, 神色甚是尴尬。韦小宝见他左脸上肿了一块,右眼乌黑,显是跟人打架吃了亏,心想:"御前侍卫不去打人,人家已经偷笑了,有谁这样大胆,竟敢打了他?"他不愿御前侍卫在天地会兄弟前失了面子,向马超兴道:"马大哥请宽坐,兄弟暂且失陪。"马超兴道:"好说。韦爵爷请便。"

  韦小宝走出厢房。张康年跟了出来,一到房外,便道:"禀告副总管:赵二哥给人家扣住了。"他说的赵二哥,便是御前侍卫的另…个领班赵齐贤。韦小宝骂道:"他妈的,谁有这般大胆,是柳州守备?还是知府衙门?犯了甚么事?杀了人么?"心想若不是犯了人命案子,当地官府决不敢扣押御前侍卫。

  张康年神色忸怩,说道:"不是官府扣的,是……是在赌场里。"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他奶奶的,柳州城的赌场胆敢扣押御前侍卫,当真是天大的新闻了。你们输了钱,是不是?"张康年点点头,苦笑道:"我们七个兄弟去赌钱,赌的是大小。他妈的,这赌场有鬼,竟一连开了十三记大,我们七个已输了千多两银子。第十四记上,赵二哥和我都说,这一次非开小不可……"韦小宝摇头道:"错了,错了,多半还是开大。"张康年道:"可惜我们没请副总管带领去赌,否则也不会上这个当,我们七人把身边的银子银票都掏了出来,押了个小。唉!"韦小宝笑道:"开了出来,又是个大。"

  张康年双手一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说道:"宝官要收银子,我们就不许,说道天下赌场,那有连开十四个大之理,定是作弊。赌场主人出来打圆场,说道这次不算,不吃也不赔。赵二哥说不行,这次本来是小,宝官做了手脚,我们已输了这么多钱,这次明明大赢,怎能不算?"

  韦小宝笑骂:"他妈的,你们这批家伙不要脸,明明输了却去撤赖,别说连开十四记大,就是连开甘四记,我也见过。"

  张康年道:"那赌场主人也这么说。赵二哥说道,我们北京城里天子脚下,就没这个规矩。他一发脾气,我就拔了刀子出来。赌场主人吓得脸都白了,说道承蒙众位侍卫大人瞧得起,前来耍几手,我们怎敢赢众位大人的钱,众位大人输了多少钱,个人尽数奉还就是。赵二哥就说,好啦,我们没输,只是给你骗了三千一百五十三两银子,零头也不要了,算我们倒霉、你还我们三千两就是。"

  韦小宝哈哈大笑,一路走入花园,问道:"那不是发财了吗?他赔不赔?"

  张康年道:"这开赌场的倒也爽气,说道交朋友义气为先,捧了三千两银子,就交给赵二哥。赵二哥接了,也不多谢,说道你招子亮,总算你运气,下次如再作弊骗人,可放你不过。"韦小宝皱眉道:"这就是赵齐贤的不是了。人家给了你面子,再让你双手捧了白花花的银子走路,又有面子,又有夹里,还说这些话作甚?"

  张康年道:"是啊,赵二哥倘若说几句漂亮话,谢他一声,也就没事了。可是,他拿了银子还说话损人……''韦中宝道:"对啦!咱们在江湖上混饭吃,偷抢拐骗,甚么都不妨,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有道是:'光棍劈竹不伤笋。'"张康年应道:"是,是。"心中却想:"咱们明明在宫里当差,你官封钦差大臣,一等子爵,怎么叫作在江湖上混饭吃?"

  韦小宝又问:"怎么又打起来啦?那赌场主人武功很高吗?"

  张康年道:"那倒不是。我们六人拿了银子,正要走出赌场,赌客中忽然有个人骂道:'他妈的,发财这么容易,我们还赌个屁?不如大伙儿都到皇宫里去伺候皇帝……皇帝……好啦。'副总管,这反贼说到皇上之时,口出大不敬的言语,我可不敢学着说。"

  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这家伙胆子不小哇。"

  张康年道:·'可不是吗?我们一听,自然心头火起。赵二哥将银子往桌上一丢,拔出刀来,左手便去揪那人胸口。那人砰的一拳,就将赵二哥打得晕了过去。我们余下六人一齐动手。这反贼的武功可也真不低,我瞧也没瞧清,脸上已吃了一拳,直摔出赌场门外,登时昏天黑地,也不知道后来怎样了。等到醒来,只见赵二哥和五个兄弟都躺在地下。那人一只脚踹住了赵二哥的脑袋,说道:这里六只畜生,一千两银子一只。你快去拿银子来赎。老子只等你两个时辰,过得两个时辰不见银子,老子要宰来零卖了。十两银子一斤,要是生意不差,一头畜生也卖得千多两银子。"

  韦小宝又是好笑,又是吃惊,问道:"这家伙是甚么路道,你瞧出来没有?"张康年道:"这人个子很高大,拳头比饭碗还大,一脸花白络腮胡子,穿得破破烂烂的,就像是个老叫化。"韦小宝问道:"他有多少同伴?"张康年道:"这个……这个……属下倒不大清楚。赌场里的睹客,那时候有十七八个,也不知是不是他一伙。"

  韦小宝知他给打得昏天黑地,当时只求脱身,也不敢多瞧,寻思:"这老叫化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见到侍卫们赌得赖皮,忍不住出手,真要宰了他们来零卖,倒也不见得。我看也没甚么人肯出十两银子,去买赵齐贤的一斤肉。我如调动大队人马去打他一人,那不是好汉行径。"又想,"这老叫化武功很好,倘若求师父去对付,自然手到擒来,可是师父怎肯去为宫里侍卫出力?这件事如让马香主他们知道了,定会笑我属下这些侍卫脓包得紧。"觉得就是派风际中、徐天川他们去也不妥当。

  突然间想起两个人来,说道:"不用着急,我这就亲自去瞧瞧。"张康年脸有喜色,道:"是,是。我去叫人,带一百人去总也够了。"韦小宝摇头道:"不用带这许多,"张康年道:"副总管还是小心些为是。这老叫化手脚可着实了得。"

  韦小宝笑道:"不怕,都有我呢。"回人自己房中取了一大叠银票,十几锭黄金,放在袋里,走到东边偏房外,敲了敲门,说道:"两位在这里么?"

  房门打开,陆高轩迎了出来,说道:"请进。"韦小宝道:"两位跟我来,咱们去办一件事。"陆高轩和胖头陀二人穿着骁骑营军士的服色,一直随伴着韦小宝,在昆明和一路来回,始终没出手办甚么事,生怕给人瞧破了形迹,整日价躲在屋里,早闷得慌了,听韦小宝有所差遣,兴兴头头的跟了出来。

  张康年见韦小宝只带了两名骁骑营军士,心中大不以为然,说道:"副总管,属下去叫些侍卫兄弟来侍候副总管。"韦小宝道:"不用,人多反而麻烦。你叫一百个人,要是都给他拿住了,一千两银子一个,就得十万两,我可有点儿肉痛了。咱们这里四个人,只不过四千两,那是小事,不放在心上。"张康年知他是说笑,但见他随便带了两名军土,就孤身犯险,实在太也托大,说道:"是,是。不过那反贼武功当真是很高的。"韦小宝道:"好,我就跟他比比,倘若输了,只要他不是切了我来零卖,也没甚么大不了。"

  张康年皱起眉头,不敢再说。他可不知这两个骁骑营军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赌场中一个无赖汉,不论武功高到怎样,神龙教的两大高手总不会拾夺不下。

  当下张康年引着韦小宝来到赌场,刚到门口,听得场里有人大声吆喝:"我这里七点一对,够大了罢?"另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对不起之至,兄弟手里,刚好有一对八点。"跟着拍的一声,似是先一人将牌拍在桌上,大声咒骂。

  韦小宝和张康年互瞧了一眼,心想:"怎么里面又赌起来了?"韦个宝迈步进去,张康年畏畏缩缩的跟在后面。陆高轩和胖头陀二人走到厅口,便站住了,以待韦小宝指示。

  只见厅中一张大台,四个人分坐四角,正在赌钱。赵齐贤和五名侍卫仍是躺在地上。东边坐的是个络腮胡子,衣衫破烂,破洞中露出毛茸茸的黑肉来,自是那老叫化了。南边坐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书生。韦个宝一征,认得这人是李西华,当日在北京城里曾经会过,他武功颇为了得,曾中过陈近南的一下"凝血神抓",此后一直没再见面,不料竟会在柳州的赌场中重逢。西首坐的是个乡农般人物,五十岁左右年纪,神色愁苦,垂眉低目,显然已输得抬不起头来。北首那人形相极是奇特,又矮又胖,全身宛如个肉球,衣饰偏又十分华贵,长袍马褂都是锦缎,脸上五宫挤在一起,倒似给人硬生生的搓成了一团模样。这矮胖子手里拿着两张骨牌,一双大眼眯成一线,全神贯注的在看牌。

  韦小宝心想:"这李西华不知还认不认得我?隔了这许多时候,我今日穿了官服,多半不认得了,却不忙跟他招呼。"笑道:"四位朋友好兴致,兄弟也来赌一手,成不成啊?"说着走近身去,只见台上堆着五六千两银子,倒是那乡下人面前最多。他是大赢家,却满脸大输家的凄凉神气,可有点儿奇怪。

  那矮胖子伸着三根胖手指慢慢摸牌,突然间"啊哈"一声大叫,把韦小宝吓了一跳。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这一次还不输到你跳?"拍的一声,将一张牌拍在桌上,是张十点"梅花"。韦小宝心想:"他手里的另一张脾,多半也是梅花,梅花一对,赢面极高。"那矮胖子笑容满面,拍的一声,又将一张牌拍在桌上。余人一看之下,都是一楞,随即纵声大笑,原来是张"四大",也是十点,十点加十点,乃是个别十,牌九中小到无可再小。他又是闲家,就算庄家也是别十,别十吃别十,还是庄家赢。那乡农却仍是愁眉苦脸、半丝笑容也无。韦小宝一看他面前的牌,是一对九,他正在做庄,跟矮胖子的牌相差十万八千里,心想:"这人不动声色,是个最厉害的赌客。"

  矮胖子问道:"有甚么好笑?"对那乡农说:"我一对十点,刚好赢你一对九点。一百两银子,快赔来。"那乡农摇摇头道:"你输了!"矮胖子大怒,叫道:"你讲不讲理?你数,这张脾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点,那张脾也是一四五六七八九十,十点。还不是十点一对?"

  韦小宝向张康年瞧了一眼心道:"这矮胖子来当御前侍卫,倒也挺合适,赢了拿钱,输了便胡赖。"

  那乡农仍旧摇摇头,道:"这是别十,你输了。"矮胖子怒不可遏,跳起身来,不料他这一跳起,反而矮了个头,原来他坐在凳上,双脚悬空,反比站在地下为高。他伸着胖手,指着乡农鼻子,喝道:"我是别十,你是别九,别十自然大过你的别九。"那乡农道:"我是一对九,你是别十,别十就是没点儿。"矮胖子道:"这不明明欺侮人吗?"

  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插口道:"老兄,你这个不是一对儿。"说着从乱牌中捡出一张梅花,一张四大,跟另外两张梅花、四六分别凑成了对子,说迢:"这才是一对,你两张十点花样不同,梅花全黑,四大有红,不是对子。"矮胖子兀自不服,指着那一对九点,道:"你这两张九点难道花样同了?一张全黑,一张有红。大家都不同,还是十点大过九点。"韦小宝觉得这人强辞夺理,一时倒也说不明白,只得道:"这是牌九的规矩,向来就是这样的。矮胖子道:·:"就算向来如此,那也不通。不通就不行,咱们讲不讲理?"

  李西华和老叫化只是笑吟吟的坐着,并不插嘴。韦小宝笑道:"赌钱就得讲规矩,倘若没规矩,又怎样赌法?"那矮胖子道:"好,我问你这小娃娃:为甚么我这一对十点,就赢不了他一对九点?"说着拿起两张梅花,在前面一拍。韦小宝道:"咦,你刚才不是这两张牌。"矮胖子怒极,两边腮帮子高高胀起,喝道:"混帐小子,谁说我不是这两张牌?"拿起一对梅花,随手翻过,在身前桌上一拍,又翻了过来,说道:"刚才我就拍过一拍,留下了印子,你倒瞧瞧!"

  只见桌面牌痕清晰,一对梅花的点子凸了起来,手劲实是了得。韦小宝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那乡农道:"对,对,是老兄赢。这里是一百两银子。"拿过一只银元宝,送到矮胖子身前,跟着便将三十二张牌翻转,搓洗了一阵,排了起来,八张一排,共分四排,摆得整整齐齐,轻轻将一叠牌推到桌子正中,跟着将身前的一大堆银子向前一堆。

  韦小宝眼尖,已见到桌上整整齐齐竟有三十二张牌的印子,虽然牌印远不及那对梅花之深,只淡淡的若有若无,但如此举重若轻的手法,看来武功不在那矮胖子之下。他将牌子一推,已将牌印大部分遮没。韦小宝一瞥之就际,已看到一对对天牌、地牌、人牌全排在一起,知道那乡农在暗中弄鬼。

  那矮胖子将二百两银子往天门上一押,叫道:"掷骰子,掷骰子!"又向李西华和老叫化道:"快押,这么慢吞吞的。"李西华笑道:"老兄这么性急,还是你两个对赌罢。"矮胖子道:"很好。"转头问老叫化:''你押不押?"老叫化摇头道:"不押,别十赢别九,这样的牌九我可不会。"矮胖子怒道:"你说我不对?"老叫化道:"我说自己不会,可没说你不对。"矮胖子气忿忿的骂道:"他妈的,都不是好东西。喂,你这小娃娃在这里叽哩咕噜,却又不赌?"这句是对着韦小宝而说。

  韦小宝笑道:"我帮庄。这位大哥,我跟你合伙做庄行不行?"说着从怀里抓了八九个小金锭出来,放在桌上,金光灿烂的,少说也值得上千两银子。那乡农道:"好,你小兄弟福大命大,包赢。"矮胖子怒道:"你说我包输?"韦小宝笑道:"你如怕输,少押一些也成。"矮胖子大怒,说道:"再加二百两。"又拿两只元宝押在天门。

  那乡农道:"小兄弟手气好,你来掷骰子罢。"韦小宝道:"好!"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便知是灌了铅的,不由得大喜,心想:"这里赌场的骰子,果然也有这调调儿。"他本来还怕久未练习,手法有些生疏了,但一拿到灌铅的骰子,登时放心,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赌神菩萨第一灵,骰子小鬼抬元宝,一只一只抬进门!通杀!"口中一喝,手指转了一转,将骰子掷了出去,果然是个七点,天门拿第一副,庄家拿第三副。

  韦小宝看了桌上脾印,早知矮胖子拿的是一张四六,一张虎头,只有一点,己方却是个地牌对,对那乡农道:"老兄,我掷骰子,你看牌,是输是赢,各安天命。"那乡农拿起牌来摸了摸,便合在桌上。

  矮胖子"哈"的一声,翻出一张四六,说道:"十点,好极!"'又是"哈"的一声,翻出一张虎头,说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一点,好极。"伸手翻开庄家的脾,说道:"一二三四,一共四点,我是廿一点,吃你四点,赢了!"韦小宝跟那乡农面面相觑。矮胖子道:"快赔来!"

  韦小宝道:"点子多就赢,点子少就输,不管天杠地杠,有对没对,是不是?"矮胖子道:"怎么不是?难道点子多的还输给少的?你这四点想赢我廿一点么?''韦小宝道:"很好,就是这个赌法。"赔了他四小锭金子,说:"每锭黄金,抵银一百两,你再押。"

  矮胖子大乐,笑道:"仍是押四百两,押得多了,只怕你们输得发急。"

  韦小宝看了桌上牌印,掷了个五点,庄家先拿牌,那是一对天牌。矮胖子一张长三,一张板凳,两张牌加起来也不及一张天牌点子多,口中喃喃咒骂,只好认输,当下又押了四百两银子,三副牌赌下来,矮胖子输得干干净净,面前一两银子也不剩了。

  他满脸胀得通红,便如是个血球,两只短短的胖手在身边东摸西摸,再也摸不到甚么东西好押,忽然提起躺在地下的赵齐贤,说道:"这家伙总也值得几百两罢?我押他。"说着将赵齐贤横在桌上一放,赵齐贤给人点了穴道,早已丝毫动弹不得。

  那老叫化忽道:"且慢,这几名御前侍卫,是在下拿往的,老兄怎么拿去跟人赌博?"矮胖子道:"借来使使,成不成?"老叫化道:"倘若输了,如何归还?"矮胖子一怔,道:"不会输的。"老叫化道:"倘若老兄手气不好,又输了呢?"矮胖子道:"那也容易。这当儿柳州城里,御前侍卫着实不少,我去抓几名来赔还你便是…"老叫化点点头,说道:"这倒可以。"矮胖子催韦小宝:"快掷骰子。"

  这一方牌已经赌完,韦小宝向那乡农道:"请老兄洗牌叠牌,还是老样子。"那乡农一言不发,将三十二张骨牌在桌上搓来搓去,洗了一会,叠成四方。韦小宝吃了一惊,桌上非但不见有新的牌印,连原来的牌印,也给他潜运内力一阵推搓,都己抹得干干净净,唯有纵横数十道印痕,再也分不清点子了。倘若矮胖子押的仍是金银,韦小宝大可不理,让这乡农跟他对赌,谁输谁赢,都不相干。但这时天门上押的是赵齐贤,这一庄却非推不可,既不知大牌叠在何处,骰子上作弊便无用处,说道:"两人对赌,何必赌脾九?不如来掷骰子,谁的点子大,谁就赢了。"

  矮胖子将一个圆头摇得博浪鼓般,说道:"老子就是爱赌牌九。"韦小宝道:"你不懂牌九,又赌甚么?"矮胖子大怒,一把捉住他胸口提了起来,一阵摇晃,说逍:"你奶奶的,你说我不懂牌九?"

  韦小宝给他这么一阵乱摇,全身骨骼格格作响,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快放手,使不得!"正是胖头陀的声音。

  那矮胖子右手将韦小宝高高举在空中,奇道:"咦,你怎么来了?为甚么使不得?"只听陆高轩的声音道:"这一位韦……韦大人,大有来头,千万得罪不得,快快放下。"矮胖子喜道:"他……他是韦……韦……他妈的韦小宝?哈哈,妙极,妙极了!我正要找他,哈哈,这一下可找到了。"说着转身便向门外走去,右手仍是举着韦小宝。

  胖头陀和陆高轩双双拦住。陆高轩道:"瘦尊者,你既已知道这位韦大人来历,怎么仍如此无礼?快快放下。"矮胖子道:"就是教主亲来,我也不放。除非拿解药来。"胖头陀道:"快别胡闹,你又没服豹……那个丸药,要解药干甚么?"矮胖子道:"哼,你懂得甚么?快让开,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韦小宝身在半空,听着三人对答,心道:"原来这矮胖子就是胖头陀的师兄瘦头陀,难怪胖得这等希奇,矮得如此滑稽。"那日在慈宁宫中,有个大肉球般的怪物躲在假太后被窝里,光着身子抱了她逃出宫去。韦小宝后来询问胖头陀和陆高轩,知道是胖头陀的师兄瘦头陀,只困那天他逃得太快,没看清楚相貌,以致跟他赌了半天还认他不出。

  转念又想:"胖头陀曾说,当年他跟师兄瘦头陀二人,奉教主之命赴海外办事,未能依期赶回,以致所服豹胎易筋丸的毒性发作,胖头陀变得又高又瘦,瘦头陀却成了个矮胖子。现下他二人早已服了解药,原来的身形也已变不回了,这矮胖子又要解药来干甚么?啊,是了,假太后老婊子身上的豹胎易筋丸毒性未解,这瘦头陀限她睡在一个被窝里,自然是老相好了。"大声道:"你要豹胎易筋丸解药,还不快快将我放下?"

  瘦头陀一听到"豹胎易筋丸"五字,全身肥肉登时一阵发颤,右臂一曲,放下韦小宝,伸出左手,叫道:"快拿来。"韦小宝道:"你对我如此无礼,哼!哼!你刚才说甚么话?"瘦头陀突然一纵而前,左手按住了韦小宝后心,喝道:"快取出解药来。"他这肥手所按之处,正是"大椎穴",只须掌力一吐,韦小宝心脉立时震断。

  胖头陀和陆高轩同时叫道:"使不得!"叫声末歇,瘦头陀身上已同时多了三只手掌。老叫化的手掌按住了他头顶"百会穴",李西华的手掌按在他后脑的"玉枕穴",那乡农的手掌却按在他脸上,食中二指分别按在他眼皮之上。百会、玉枕二穴都是人身要穴,而那乡农的两根手指更是稍一用力便挖出了他眼珠。那瘦头陀实在生得太矮,比韦小宝还矮了半个头,以致三人同时出手,都招呼在他那圆圆的脑袋之上,连胸背要穴都按不到。

  胖头陀和陆高轩见三人这一伸手,便知均是武学高手,三人倘若同时发劲,只怕立时便将瘦头陀一个肥头挤得稀烂,齐声又叫:"使不得!"

  老叫化道:"矮胖子,快放开了手。"瘦头陀道:"他给解药,我便放。"老叫化道:"你不放开,我要发力了!"瘦头陀道:"反正是死,那就同归于尽……"突然之间,胖头陀的右掌已搭在老叫化胁下,陆高轩一掌按住李西华后颈。胖陆二人站得甚近,身上穿的是骁骑营军士服色,老叫化和李西华虽从他二人语气之中知和瘦头陀相识,没料到这二人竟是武功高强之至,一招之间,便已受制。胖陆二人同时说道:"大家都放手罢。"

  那乡农突从瘦头陀脸上撤开手掌,双手分别按在胖陆二人后心,说道:"还是你们二位先放手。"李西华笑道:"哈哈,真是好笑,有趣,有趣!"一撤手掌,快如闪电般一缩一吐,已按上了那乡农的头顶。

  这一来,韦小宝、瘦头陀、李西华、陆高轩、胖头陀、乡农、老叫化七人连环受制,每人身上的要害都处于旁人掌底。霎时之间六人便如泥塑木雕一般,谁都不敢稍动,其中只有韦小宝是制于人而不能制人,至于制住自己要害之人到底是甚么来头,也只有韦小宝知道,其余六人却均莫名其妙。

  韦小宝叫道:"张康年!"这时赌场之中,除了缩在屋角的几名伙计,只张康年一人闲着,他应道:"喳!"刷的一声,拔了腰刀。瘦头陀叫道:"狗侍卫,你有种就过来。"张康年举起腰刀,生怕这矮胖子伤了韦小宝,竟不敢走近一步。

  韦小宝身在核心,只觉生平遭遇之奇,少有逾此,大叫:"有趣,有趣!矮胖子,你一掌杀了我不打紧,你自己死了也不打紧,可是这豹胎易筋丸的解药,你就一辈子拿不到了。你那老姘头,全身一块块肉都要烂得掉下来,先烂成个秃头,然后……"瘦头陀喝道:"不许再说!"韦小宝笑道:"她脸上再烂出一个个窟窿……"

  正说到这里,厅口有人说道:"在这里!"又有一人说道:"都拿下了!"众人一齐转头,向厅口看去,突见白光闪动,有人手提长剑,绕着众人转了个圈子。众人背心、胁下、腰间、肩头各处要穴微微一麻,已被点中了穴道,顷刻之间,一个个都软倒在地。

  但见厅口站着三人,韦小宝大喜叫道:"阿珂,你也来……"说到这个"来"字,心头一沉,便即住口,但见她身旁站着两人,左侧是李自成,右侧却是那个他生平最讨厌的郑克地。东首一人已将长剑还入剑鞘,双手叉腰,微微冷笑,却是那"一剑无血"冯锡范。瘦头陀、老叫化、李西华、胖头陀、陆高轩、乡农等六名好手互相牵制,此亦不敢动,彼亦不敢动,突然又来了个高手,毫不费力的便将众人尽数点倒,连张康年也中了一剑。

  瘦头陀坐倒在地,跟他站着之时相比,却也矮不了多少,怒喝:"你是甚么东西,胆敢点了老子的阳关穴、神堂穴?"冯锡范冷笑道:"你武功很不错啊,居然知道自己给点了甚么穴道。"瘦头陀怒道:"快解开老子穴道,跟你斗上一斗。这般偷袭暗算,他妈的不是英雄好汉。"冯锡范笑道:"你是英雄好汉!他妈的躺在地下,动也不能动的英雄好汉。"瘦头陀怒道:"老子坐在地上,不是躺在地下,他妈的你不生眼睛么?"

  冯锡范左足一抬,在他肩头轻轻一拨,瘦头陀仰天跌倒。可是他臀上肥肉特多,是全身重量集中之处,摔倒之后,虽然身上使不出劲,却自然而然的又坐了起来。

  郑克爽哈哈大笑,说道:"珂妹,你瞧,这不倒翁好不好玩?"阿珂微笑道:"古怪得很。"郑克爽道:"你要找这小鬼报仇,终于心愿得偿,咱们捉了去慢慢治他呢,还是就此一剑杀了?"

  韦小宝大吃一惊,心想:"小鬼"二字,只有用在我身上才合适,难道阿珂要找我报仇,我可没得罪她啊。"

  阿珂咬牙说道:"这人我多看一眼也是生气,一剑杀了干净。"说着刷的一声,拔剑出鞘,走到韦小宝面前。

  瘦头陀、胖头陀、陆高轩、老叫化、李西华、张康年六人齐叫:"杀不得!"

  韦小宝道:"师姊,我可没……"阿珂怒道:"我已不是你师姊了!小鬼,你总是想法儿来害我、羞辱我!"提起剑来,向他胸口刺落。众人齐声惊呼,却见长剑反弹而出,原来韦小宝身上穿着护身宝衣,这一剑刺不进去。

  阿珂一怔之间,郑克爽遣:"刺他眼睛!"阿珂道:"对!"提剑又即刺去。

  屋角中突然窜出一人,扑在韦小宝身上,这一剑刺中那人肩头。那人抱住了韦小宝一个打滚,缩在屋角,随手抽出韦小宝身边匕首,拿在手中一这人穿的也是骁骑营军土的服色,身手敏捷,身材矮小,脸上都是泥污,瞧不清面貌。

  众人见他甘愿替韦小宝挡了一剑,均想:"这人倒忠心。"

  冯锡范抽出长剑,慢慢走过去,突然长剑一抖,散成数十朵剑花。忽听得叮的一声响,冯锡范手中长剑断成两截,那骁骑营军士的肩头血流如注。原来他以韦小宝的匕首削断了对方手中长剑,若不是匕首锋利无伦,只怕此时已送了性命。再加上先前郑克爽那一剑,他肩头连受两处剑伤。冯锡范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将断剑掷在地上,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另行取剑,再施攻击。

  韦小宝叫道:"哈哈,一剑无血冯锡范,你把我手下一个小兵刺出了这许多血,你的外号可得改一改啦,该叫作'半剑有血'冯锡范。"

  那骁骑营军士左手按住肩头伤口,右手在韦小宝胸口和后心穴道上一阵推拿,解开了他被封的穴道。

  胖瘦二头陀、陆高轩、李西华等于互相牵制之际骤然受袭,以致中了暗算,人人心中都十分不忿,听得韦小宝这么说,都哈哈大笑。那老叫化大声道:"半剑有血冯锡范,好极,好极!天下无耻之徒,阁下算是第二。"李西华道:"他为甚么算是第二?倒要请教。"老叫化道:"比之吴三桂,这位半剑有血的道行似乎还差着一点儿。"众人齐声大笑。李西华道:"依我看来,相差也是有限之至。"

  冯锡范于自己武功向来十分自负,听众人如此耻笑,不禁气得全身发抖,此时若再换剑又攻那骁骑营军土,要伤他自是易如反掌,但于自己身份可太也不称,向那军土瞪眼说道:"你叫甚么名字?今日暂且不取你性命,下次撞在我手里,叫你死得惨不堪言。"

  那军士道:"我……我……"声音甚是娇嫩。

  韦小宝又惊又喜,叫道:"啊,你是双儿。我的宝贝好双儿!"伸手除下她头上帽子,长发散开,披了下来。韦小宝左手搂住她的腰,说道:"她是我的小丫头。半剑有血,你连我一个小丫头也打不过,还胡吹甚么大气?…

  冯锡范怒极,左足一抬,砰嘭声响,将厅中赌台踢得飞了起来,连着台上的大批银两元宝,还有一个横卧在上的赵齐贤,激飞而上,撞向屋顶。银子、骨牌四散落下,摔向瘦头陀等人头上身上。各人纷纷大骂,冯锡范更不答话,转身走出。

  只见大门中并肩走进两个人来,冯锡范喝道:"让开!"双手一堆。那二人各出一掌,和他手掌一抵,三人同时闷哼。那二人倒退数步,背心都在墙上重重一撞。冯锡范身子晃了晃,深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了出去。那二人哇的一声,同时喷出一大口鲜血,原来是风际中和玄贞道人。

  韦小宝快步过去,扶住了风际中,问玄贞道人:"道长,不要紧么?"玄贞咳了两声,说道:"不要紧,韦……韦大人,你没事?"

  韦小宝道:"还好。"转头向风际中瞧去。风际中点点头,勉强笑了笑。他武功远比玄贞为高,但适才对掌,接的是冯锡范的右掌,所受掌力强劲得多,因此受伤也比玄贞为重。

  李西华道:"韦兄弟,你骁骑营中的能人可真不少哪!"原来风际中和玄贞二人,穿的也是骁骑营军土的眼色。韦小宝道:"惭愧,惭愧!"

  只听得脚步声响,钱老本、徐天川、马彦超主人又走了进来。

  阿珂眼见韦小宝的部属越来越多,向李自成和郑克爽使个眼色,便欲退走。"

  李自成走到韦小宝身前,手中禅杖在地下重重一顿,厉声道:"大丈夫思怨分明,那日你师父没杀我,今日我也饶你一命。自今而后,你再向我女儿看上一眼、说一句话,我把你全身砸成了肉酱。"

  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那就怎样?那日在三圣庵里,你和你的姘头陈圆圆,已将阿珂许配我为妻,难道又想赖么?你不许我向自己老婆看上一眼,说一句话,天下哪有这样的岳父大人?"

  阿珂气得满脸通红,道:"爹,咱们走,别理这小子胡说八道!他……他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有甚么好话说了?"

  韦小宝道:"好啊,你终于认了他啦。这父母之命,你听是不听?"

  李自成大怒,举起禅杖,厉声喝道:"小杂种,你还不住口?"

  钱老本和徐天川同时纵上,双刀齐向李自成后心砍去。李自成回过禅杖,当的一声,架开了两柄钢刀。马彦超已拔刀横胸,挡在韦小宝身前,喝道:"李自成,在昆明城里,你父女的性命是谁救的?忘恩负义,好不要脸!"

  李自成当年横行天下,开国称帝,举世无人不知。马彦超一喝出他姓名,厅中老叫化、瘦头陀等人都出声惊呼。

  李西华大声道:"你……你便是李自成?你居然还没死?好,好,好!"语音之中充满愤激之情。李自成向他瞪了一眼,道:"怎样?你是谁?"李西华怒道:"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寝你之皮。我只道你早已死了,老天爷有眼,好极。"

  李自成哼了一声,冷笑道:"老子一生杀人如麻。天下不知有几十万、几百万人要杀我报仇,老子还不是好端端的活着?你想报仇,未必有这么容易。"

  阿珂拉了他衣袖,低声道:"爹,咱们走罢。"

  李自成将禅杖在地下一顿,转身出门。阿珂和郑克爽跟了出去。

  李西华叫道:"李自成,明日此刻,我在这里相候,你如是英雄好汉,就来跟我单打独斗,拚个死活。你有没胆子?"

  李自成回头望了他一眼,脸上尽是鄙夷之色,说道;"老子纵横天下之时,你这小子未出娘胎。李某是不是英雄好汉,用不着阁下定论。"禅杖一顿,走了出去。

  众人相顾默然,均觉他这几句大是有理。李自成杀人如麻,世人毁多誉少,但他是个敢作敢为的英雄好汉,纵是对他恨之切骨的人,也难否认。此时他年纪已老,然顾盼之际仍是神威凛凛,厅人众人大都武功不弱,久历江湖,给他眼光一扫,仍不自禁的暗生惧意。

  韦个宝骂道:"他妈的,你明明已把女儿许配了给我做老婆,这时又来抵赖,我偏偏说你是狗熊,英个屁雄。"见双儿撕下了衣襟,正在裹扎肩头伤口,便助她包扎,问道:"好双儿,你怎么来了?幸亏你凑巧来救了我,否则的话,我这老婆谋杀亲夫,已刺瞎了我的眼睛。"双儿低声道:"不是凑巧,我一直跟在相公身边,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韦小宝大奇,连问:"你一直在我身边?那怎么会?"

  瘦头陀叫道:"喂,快把我穴道解开,快拿解药出来,否则的话,哼哼,老子立刻就把你脑袋砸个稀巴烂!"

  突然之间,大厅中爆出一声哈哈、呵呵、嘿嘿、嘻嘻的笑声。韦小宝的部属不断到来,而这极矮奇胖的家伙穴道被封,动弹不得,居然还口出恐吓之言,人人都觉好笑。

  瘦头陀怒道:"你们笑甚么?有甚么好笑?待会等我穴道解了,他如仍是不给解药,瞧我不砸他个稀巴烂。"

  钱老本提起单刀,笑嘻嘻的走过去,说道:"此刻我如在你头上砍他妈的三刀,老兄的脑袋开不开花?"瘦头陀怒道:"那还用多问?自然开花!"钱老本笑道:"乘着你穴道还没解开,我先把你砸个稀巴烂,免得你待会穴道解开了,把我主人砸了个稀巴烂。"

  众人一听,又都哄笑。

  瘦头陀怒道:"我的穴道又不是你点的。你把我砸个稀巴烂,不算英雄。"

  钱老本笑道:"不算就不算,我本来就不是英雄。"说着提起刀来。

  胖头陀叫道:"韦……韦大人,我师哥无礼冒犯,请你原谅。属下代为陪罪,师哥,你快陪罪,韦大人也是你上司,难道你不知么?"他头颈不能转动,分别对韦小宝和瘦头陀说话,无法正视其人。瘦头陀道:"他如给我解药,别说陪罪,磕头也可以,给他做牛做马也可以,不给解药,就把他脑袋瓜儿砸个稀巴烂。"

  韦小宝心想:"那老婊子有甚么好,你竟对她这般有恩有义?"正要说话,忽见那乡农双手一抖,从人丛中走了出来,说道:"各位,兄弟失陪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八人被冯锡范点中要穴,除了韦小宝已由双儿推拿解开,余下七人始终动弹不得。那冯锡范内力透过剑尖入穴,甚是厉害,武功再高之人,也至少有一两个时辰不能行动。这乡农模样之人宛如个乡下土老儿,虽然他适才推牌九之时,按牌入桌,印出牌痕,已显了一手高深内功,但在这短短一段时候之间竟能自解穴道,实是罕见罕闻。只见他拖着鞋皮,踢哒踢哒的走了出去。

  韦小宝对钱老本道:"解了自己兄弟的穴道,这位李……李先生,也是自己人。"说着向李西华一指。钱老本应道:"是。"还刀入鞘,正要替李西华解穴。那老叫化忽道:"明复清反,母地父天。"钱老本"啊"了一声。

  徐天川抢上前去,在那老叫化后心穴道上推拿了几下,转到他面前,双手两根拇指对着他面前一弯。天地会兄弟人数众多,难以遍识,初会之人,常以"天父地母,反清复明"八字作为同会记认:但若有外人在旁,不愿泄漏了机密,往往便将这八字倒转来说。外人骤听之下,自是莫名其妙。徐天川向那老叫化屈指行礼.也是一项不让外人得知的礼节。钱徐二人跟着给李西华、胖头陀、陆高轩三人解开了穴道。

  只余下瘦头陀一人坐在地下,满脸胀得通红,喝道:"师弟,还不给我解穴?他妈的,还等甚么?"胖头陀道:"解穴不难,你可不得再对韦大人无礼。"瘦头陀怒道:"谁教他不给解药?是他得罪我,又不是我得罪他!他给了解药,就算是向我赔罪,老子不咎既往.也就是了。"胖头陀踌躇道:"这个就为难得很了。"

  老叫化喝道:"你这矮胖子罗唆个没完没了,别说韦兄弟不给解药,就算他要给,我也要劝他不给。"右手一指,嗤的一声,一股劲风向瘦头陀射去,跟着又是两指,嗤嗤连声,瘦头陀身上穴道登时解开。

  突见一个大肉球从地下弹了起来,疾扑韦小宝。老叫化呼的一掌,击了出去,瘦头陀身在半空,还了一掌,身子弹起,他武功也当真了得,凌空下扑,双掌向老叫化头顶击落。老叫化左足飞出,踢向他后腰。瘦头陀又即挥掌拍落,掌力与对方腿力相激,一个肥大的身子又飞了起来。他身在空中,宛似个大皮球,老叫化掌拍足踢,始终打不中他一招。别瞧这矮胖子模样笨拙可笑,出手竟灵活之极,足不着地,更加圆转如意。

  李西华和天地会群雄都算见多识广,但瘦头陀这般古怪打法,却也是生平未见。胖头陀和陆高轩全神贯注,瞧着老叫化出手,眼见他每一招都是劲力凌厉,瘦头陀一个二百多斤的身躯,全凭借着老叫化的力道,才得在空中飞舞不落。

  两人越斗越紧,拳风掌力逼得旁观众人都背靠墙壁。忽听得瘦头陀怪声大喝,一招"五丁开山",左掌先发,右拳随下,向着老叫化头顶击落。老叫化喝道:"来得好!"蹲下身子,使一招"天王托塔",迎击而上。两股巨力相撞,瘦头陀腾身而起,背脊冲上横粱,只听喀喇喇一阵响,屋顶上瓦片和泥尘乱落,大厅中灰沙飞扬,瘦头陀又已扑击而下,老叫化缩身避开。瘦头陀一扑落空,砰的一声,重重落在地下。

  老叫化哈哈大笑,笑声未绝,瘦头陀又已弹起,迅捷无论的将一个大脑袋当胸撞来。眼见他这一撞势道甚是威猛,者叫化侧身避过,右掌已落在他屁股上,内劲吐出,大喝一声。瘦头陀的撞力本已十分厉害,再加上老叫化的内劲,两股力道并在一起,眼见瘦头陀急飞而出,脑袋撞向墙壁,势非脑浆迸裂不可。

  众人惊叫声中,胖头陀抓起一名缩在一旁的赌场伙计,掷了出去,及时挡在墙上,波的一声,瘦头陀的头颅撞人他胸腹之间。一颗大脑袋钻入了那伙计的肚皮,嵌入墙壁,撞出了一个大洞。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一颗肥脑袋上一塌胡涂,沾满了那伙计的血肉。他双手在脸上一阵乱抹,怒骂:"他妈的,这是甚么玩意?"众人无不骇然。

  老叫化喝道:"还打不打?"瘦头陀道:"当年我身材高大之时,你打我不赢。"老叫化道:"现今呢?"瘦头陀摇头道:"现今我打你不赢,罢了,罢了!"忽地跃起,向墙壁猛撞过去,轰隆一声响,墙上穿了个大洞,连着那伙计的尸身一齐穿了出去。

  胖头陀叫道:"师哥,师哥!"飞跃出洞。陆高轩道:"韦大人,我去瞧瞧。"脚前头后,身子平飞,从洞中跃出,双手兀自抱拳向韦小宝行礼,姿式美妙。众人齐声喝采。

  徐天川、钱老本等均想:"韦香主从哪里收了这两位部属来,武功竟如此了得?比之我们高出十倍。"

  李西华拱手道:"少陪了。"从大门中快步走出。

  韦小宝向老叫化拱手道:"这位兄台,让他们走了罢?"说着向赵齐贤等一指。

  老叫化呵呵笑道:"多有得罪。"随手拉起赵齐贤等人,也不见他推宫解穴,只一抓之间,已解了几名侍卫的穴道。

  韦小宝道:"多谢。"吩咐赵齐贤、张康年先行回去。

  徐天川向双儿瞧了一眼,问道:"这姑娘是韦香主的心腹之人?"韦个宝道:"是,咱们甚么事都不必瞒她。"老叫化道:"这位姑娘年纪虽小,一副忠肝义胆,人所难及。刚才若不是她奋不顾身,忠心护主,韦兄弟的一双眼珠已不保了。"韦小宝拉着双儿的手,道:"对,对,幸亏是她救了我。"

  双儿听两人当众称赞自己,羞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不敢和众人目光相接。

  徐天川走上一步,对老叫化朗声说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

  老叫化道:"自此传得众兄弟,后来相认团圆时。"

  韦小宝初入天地会时,会中兄弟相认的各种仪节切口,已有人传授了他,念熟记住。这些句子甚是俚俗,文义似通非通,天地会兑弟多是江湖汉子,倒有一大半人和他一般目不识丁,切口句子若是深奥了,会中兄弟如何记得?这时听那老叫化念了相认的诗句,便接着念道:"初进洪门结义兄,当天明誓表真心。"

  老叫化念道:"松拍二枝分左右,中节洪花结义亭。"韦小宝道:"忠义堂前兄弟在,城中点将百万兵。"老叫化道,"福德祠前来誓愿,反清复明我洪英。"韦小宝道:"兄弟韦小宝,现任青木堂香主,请问兄长高姓大名,身属何堂,担任何职。"

  老叫化道:"兄弟吴六奇,现任洪顺堂红旗香主。今日和韦香主及众家兄弟相会,十分欢喜。"。

  众人听得这人竟然便是天下闻名的"铁丐"吴六奇,都是又惊又喜,一齐恭敬行礼。徐天川等各通姓名,说了许多仰慕的话。

  吴六奇官居广东提督,手握一省重兵,当年受了查伊璜的劝导,心存反清复明之志,暗中入了天地会,任职洪顺堂红旗香主。

  天地会对这"洪"字甚是注重。一来明太祖的年号是"洪武",二来这"洪"字是"汉"字少了个"土"字,意思说我汉人失了土地,为胡虏所占,会中兄弟自称"洪英",意谓不忘前本、决心光复旧土。红旗香主并非正职香主,也不统率本堂兄弟,但位在正职香主之上,是会中十分尊崇的职份,仅次于总舵主而已。吴六奇是天地会中红旗香主一事,甚是隐秘,连徐天川、钱老本等人也均不知。

  吴六奇拉着韦小宝的手,笑道:"韦香主,你去云南干事,对付大汉奸吴三桂。总舵主传下号令,命我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省兄弟相机接应。我一接到号令,便派出了十名得力兄弟,到云南暗中相助。不过韦香主处置得当,青木堂众位兄弟才干了得,诸事化验为夷,我们洪顺堂帮不上甚么忙。前几天听说韦香主和众位兄弟来到广西,兄弟便化装前来,跟各位聚会。"

  韦小宝喜道:"原来如此。我恩师他老人家如此照应,吴香主一番好意,做兄弟的实在感激不尽。吴香主大名,四海无不知闻,原来是会中兄弟,那真是刮刮叫,别别跳,乖乖不得了。"其实吴六奇的名字,他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见,见徐天川等人肃然起敬,喜形于色,便顺口加上几句。

  吴六奇笑道:"韦兄弟手刃大奸臣鳌拜,那才叫四海无不知闻呢。大伙儿是自己兄弟,客气话也不用说了。我得罪了韦兄弟属下的侍卫,才请得你到来,还请勿怪。"

  韦小宝笑道:"他奶奶的,这些家伙狗皮倒灶,输了钱就混赖。吴大哥给他们吃点儿苦头,教训教训,教他们以后赌起钱来规规矩矩。兄弟还得多谢你呢。"

  吴六奇哈哈大笑。众人坐了下来,吴六奇问起云南之事,韦小宝简略说了。吴六奇听说已拿到吴三桂要造反的真凭实据,心中大喜,没口子的称赞,说道:"这奸贼起兵造反,定要打到广东,这一次要跟他大干一场。待得打垮了这奸贼,咱们再回师北上,打上北京。"

  说话之间,家后堂香主马超兴也已得讯赶到,和吴六奇相见,自有一番亲热。谈到刚才赌场中的种种情事,吴六奇破口大骂冯锡范,说他暗施偷袭,阴险卑鄙,定要跟他好好的打上一架。

  韦小宝说到冯锡范在北京要杀陈近南之事。吴六奇伸手在赌台上重重一拍,说道:"如此说来,咱们便在这里干了他、一来给关夫子报仇,二来给总舵主除去一个心腹大患,三来也可一雪今日给他暗算的耻辱。"'他一生罕遇敌手,这次竟给冯锡范制住了动弹不得,实是气愤无比。

  马超兴道:"李自成是害死崇祯天子的大反贼,既是到了柳州.咱们可也不能轻易放过了。"天地会忠于明室,崇祯为李自成所逼,吊死煤山,天地会自也以李自成为敌。

  韦小宝道:"台湾郑家打的是大明旗号,郑克爽这小子却去跟李自成做一路,那么他也成了反贼,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连他一起干了。更给总舵主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众人面面相觑,均不接口。天地会是台湾郑氏的部属,不妨杀了冯锡范,却不能杀郑二公子。何况众人心下雪亮,韦小宝要杀郑克爽,九成九是假公济私。吴六奇岔开话头,问起胖瘦二头陀等人的来历,韦小宝含糊以应,只说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是江湖上的朋友,自己于二人有恩,因此二人对自己甚是忠心。吴六奇对那自行解穴的乡下老头甚是佩服,说道:"兄弟生平极少服人,这位仁兄的武功高明之极,兄弟自愧不如。武林中有如此功夫的人寥寥可数,怎么想来想去,想不出是谁。"

  众人议论了一会。马超兴派出本堂兄弟,去查访李自成、冯锡范等人落脚的所在,一面给风际中、玄贞、双儿三人治伤。

  韦小宝问起双儿如何一路跟随着自己。原来她在五台山上和韦小宝失散后,到处寻找,后来向清凉寺的和尚打听到已回了北京,于是跟着来到北京,韦小宝派去向她传讯的人,自然便没遇上。那时韦小宝却又已南下,当即随后追来,未出河北省境便已追上。她小孩儿家心中另有念头,担心韦小宝做了鞑子的大官,不再要自己服侍了,不敢出来相认,偷了一套骁骑营军土的衣服穿了,混在骁骑营之中,一直随到云南、广西。直到赌场中遇险,阿珂要刺伤韦小宝眼睛,这才挺身相救。

  韦小宝心中感激,搂住了他,往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笑道:"傻丫头,我怎会不要你服侍?我一辈子都要你服侍,除非你自己不愿意服侍我了,想去嫁人了。"

  双儿又是欢喜,又是害羞,满脸通红,道:"不,不,我……我不会去嫁人的。"

  当晚马超兴在柳州一家妓院内排设筵席,替吴六奇接风。饮酒之际,会中兄弟来报,说道已查到李自成一行人的踪迹,是在柳江中一所木排小屋之中。柳州盛产木材,柳州棺材,天下驰名。是以有"住在苏州,着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之谚。木材扎成木排,由柳江东下。柳江中木排不计其数,在排屋之中隐身,确是人所难知,若非天地会在当地人多势众,只怕也无法查到。

  吴六奇拍案而起,说道:"咱们快去,酒也不用喝了。"马超兴道:"此刻天色尚早,两位且慢慢喝酒。待兄弟先布置一下,可莫让他们走了。"出去吩咐部属行事。

  待到二更天时,马超兴领带众人来到柳江江畔,上了两艘小船。三位香主同坐一船。小船船夫不用吩咐,自行划出,随后有七八艘小船远远跟来,在江上划出约莫六八里地,小船便即停了。一名船夫钻进舱来,低声道:"禀告三位香主:点子就在对面木排上。"

  韦小宝从船篷中望出去,只见木排上一间小屋,透出一星黄光,江面上东一艘、西一艘尽是小船,不下三四十艘。马超兴低声道:"这些小船,都是我们的。"韦小宝大喜,心想一艘船中若有十人,便有三四百人,李自成和冯锡范再厉害,还能逃上了天去?

  便在此时,忽听得有人沿着江岸,一边飞奔,一边呼叫:"李自成……李自成……你缩头缩脑,躲在哪里……李自成,有没有胆子出来……李自成……"却是李西华的声音。

  木排上小屋中有人大声喝道:"谁在这里大呼小叫?"

  江岸上一条黑影纵身飞跃,上了木排,手中长剑在冷月下发出闪闪光芒。

  排上小屋中钻出一个人来,手持禅杖,正是李自成,冷冷的道:"你活得不耐烦了,要老子送你小命,是不是?"

  李西华道:"今日取你性命,就怕你死了也还是个胡涂鬼。你可知我是谁?"李自成道:"李某杀人过百万,哪能一一问姓名。上来罢。"这"上来罢"三字,宛如半空中打个霹需,在江上远远传了出去,呼喝一声,挥杖便向李西华打去。李西华侧身避开,长剑贴住杖身,跃起身来,剑尖凌空下刺。李自成挺杖向空戳去。李西华身在半空,无从闪避,左足在杖头一点,借力一个筋斗翻出,落下时单足踏在木排边上。

  吴六奇道:"划近去瞧个清楚。"船夫扳浆划前。马超兴道:"有人来纠缠他一下,咱们正好行事。"向船头一名船夫道:"发下号令。"那船夫道:"是。"从舱中取一盏红色灯笼,挂在桅杆上,便见四处小船中都有人溜人江中。

  韦小宝大喜,连叫:"妙极,妙极!"他武功不成,于单打独斗无甚兴趣,这时以数百之众围攻对方两人,稳操胜券,正是投其所好,何况眼见己方会众精通水性,只须钻到木排底下,割断排上竹索,木排散开,对方还不手到擒来?一想到木排散开,忙道:"马大哥,那边小屋中有个姑娘,是兄弟未过门的老婆,可不能让她在江里淹死了。"

  马超兴笑道:"韦兄弟放心,我已早有安排。下水的兄弟之中,有十个专管救你这位夫人。这十个兄弟一等一水性,便是一条活鱼也捉上来了,包管没岔子。"韦小宝喜道:"那好极了。"心想,"最好是淹死了那郑克爽。"但要马超兴下令不救郑克爽,这句话终究说不出口。

  小船慢慢划近,见木排上一团黑气、一道白光,盘旋飞舞,斗得甚紧,吴六奇摇头道:"李自成没练过上乘武功,全仗膂力支持,不出二十招,便会死在这李西华剑下,想不到他一代枭雄,竟会毕命于柳江之上,"韦小宝看不清两人相斗的情形,只是见到李自成退了一步,又是一步。

  忽听得小屋中阿珂说道:"郑公子,快请冯师父帮我爹爹。"郑克爽道:"好。师父,请你把这个子打发了罢!"小屋板门开处,冯锡范仗剑而出。

  这时李自成已被逼得退到排边,只须再退一步,便踏人了江中,冯锡范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灵台穴'了。"长剑缓缓刺出,果然是刺向李西华的"灵台穴"。李西华正要回剑挡架,突然间小屋顶上有人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台穴'了!"白光一闪,一人如飞鸟般扑将下来,手中兵刃疾刺冯锡范后心。

  这一下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没想到在这小屋顶上另行伏得有人。冯锡范不及攻击李西华,侧身回剑,架开敌刃,当的一声,嗡嗡声不绝,来人手中持的是柄单刀。双刃相交,两人都退了一步,冯锡范喝问:"甚么人?"那人笑道:"我认得你是半剑有血冯锡范,你不认得我么?"韦小宝等这时都已看得清楚,那人身穿粗布衣裤,头缠白布,腰间围一条青布阔带,足登草鞋,正是日间在赌场中自解穴道的那个乡农。想是他遭了冯锡范的暗算,心中不忿,来报那一剑之辱。

  冯锡范森然道,"以阁下如此身手,谅非无名之辈,何以如此藏头露尾,躲躲闪闪?"那乡农道:"就算是无名之辈,也胜于半剑有血。"冯锡范大怒,挺剑刺去。那乡农既不闪避,也不挡架,举刀向冯锡范当头砍落,骤看似是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其实这一刀后发先至,快得异乎寻常。冯锡范长剑剑尖离对方尚有尺许,敌刃已及脑门,大骇之下,急忙向左窜出。那乡农挥刀横削,攻他腰胁。冯锡范立剑相挡,那乡农手中单刀突然轻飘飘的转了方向,劈向他左臂。冯锡范侧身避开,还了一多剑,那乡农仍不挡架,挥刀攻他手腕。

  两人拆了三招,那乡农竟是攻了三招,他容貌忠厚木纳,带着三分呆气,但刀法之凌厉狠辣,武林中实所罕见。吴六奇和马超兴都暗暗称奇。

  冯锡范突然叫道:"且住!"跳开两步,说道:"原来尊驾是百胜……"那乡农喝道:"打便打,多说甚么?"纵身而前,呼呼呼三刀。冯锡范便无余暇说话,只得打起精神,见招拆招。冯锡范剑法上也真有高深造诣,这一凝神拒敌,那乡农便占不到上风。二人刀剑忽快忽慢,有时密如连珠般碰撞数十下,有时回旋转身,更不相交一招。

  那边厢李自成和李西华仍是恶斗不休。郑克爽和阿珂各执兵刃,站在李自成之侧,俟机相助。李自成一条禅杖舞将开来,势道刚猛,李西华剑法虽精,一时却也欺不近身。斗到酣处,李西华忽地手足缩拢,一个打滚,直滚到敌人脚边,剑尖上斜,已指住李自成小腹,喝道:"你今日还活得成么?"这一招"卧云翻",相传是宋代梁山泊好汉浪子燕青所传下的绝招,小巧之技,迅捷无比,敌人防不胜防。

  阿珂和郑克爽都吃了一惊,待得发觉,李自成已然受制,不及相救。

  李自成突然嗔目大喝,人人都给震得耳中嗡嗡作响,这一喝之威,直如雷震。李西华一惊,,长剑竟然脱手。李自成飞起左腿,踢了他一个筋斗,禅杖杖头已顶在他胸口,登时将他压在木排之下,再也动弹不得。这一下胜败易势,只顷刻之间,眼见李自成只须禅杖舂落,李西华胸口肋骨齐断,心肺碎裂,再也活不成了。

  李自成喝道:"你如服了,便饶你一命。"李西华道:"快将我杀了,我不能报杀父大仇,有何面目活在人世之间?"李自成一声长笑,说道:"很好!"双臂正要运劲将禅杖插下,一片清冷的月光从他身后射来,照在李西华脸上,但见他脸色平和,微露笑容,竟是全无惧意。李自成心中一凛,喝道:"你是河南人姓李吗?"

  李西华道:"可惜咱们姓李的,出了你这样一个心胸狭窄、成不得大事的懦夫。"李自成颤声问道:"李岩李公子是你甚么人?"李西华道:"你既知道了,那就很好。"说着微微一笑。

  李自成提起禅杖,问道:"你是李兄弟……兄弟的儿子?"李西华道:"亏你还有脸称我爹爹为兄弟。"李自成身子晃了几下。左手按住自己胸膛,喃喃道:"李兄弟留下了后人?你……你是红娘子生的罢?"李西华见他禅杖提起数尺,厉声道:"快下手罢!尽说这些干么?"

  李自成退开两步,将禅杖拄在木排之上,缓缓的道:"我生平第一件大错事,便是害了你爹爹。你骂我心胸狭窄,是个成不得大事的懦夫,不错,一点不错!你要为你爹爹报仇,原是理所当然。李自成生平杀人,难以计数,从来不放在心上,可是杀你爹爹,我……我好生有愧。"突然间哇的一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李西华万料不到有此变故,跃起身来,拾回长剑,眼见他白须上尽是斑斑点点的鲜血,长剑便刺不进去,说道:"你既内心有愧,胜于一剑将你杀了。"飞身而起,左足在系在排上的巨索上连点数下,已跃到岸上,几个起落,隐入了黑暗之中。

  阿珂叫了声:"爹!"走到李自成身边,伸手欲扶。李自成摇摇手,走到木排之侧,左脚跨出,身子便沉入江中阿珂惊叫:"爹!你……你别………"

  众人见江面更无动静,只道他溺水自尽,无不骇异。过了一会,却见李自成的头顶从江面上探了出来,原来他竟是凝气在江底步行,铁禅杖十分沉重,身子便不浮起。

  但见他脑袋和肩头渐渐从江面升起,踏着江边浅水,一步步走上了岸,拖着铁禅杖,脚步蹒跚,慢慢远去。阿珂回过身来,说道:"郑公子,我爹爹……他……他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奔过去扑在郑克爽怀中。郑克爽左手搂住了她,右手轻拍她背脊,安慰道:"你爹爹走了,有我呢!"一言未毕,突然间足下木材滚动。两人大叫:"啊哟!"摔入江中。

  天地会家后堂精通水性的好手潜人江中,将缚住木排的竹索割断,木材登时散开。

  冯锡范急跃而起,看准了一根大木材,轻轻落下。那乡农跟着追到,呼的一刀,迎头劈下,冯锡范挥剑格开。两人便在大木材上继续厮拚,这番相斗,比之适才在木排上过招,又难了几倍。木材不住在水中滚动,立足固然难稳,又无从借力。冯锡范和那乡农却都站得稳稳地,刀来剑往,丝毫不缓。圆木顺着江水流下,渐渐飘到江心。

  吴六奇突然叫道:"啊哟!我想起来了,这位兄弟是百胜刀王胡逸之。他……他……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快追,划船过去!"。

  马超兴奇道:"胡逸之?那不是又有个外号叫作'美刀王'的吗?此人风流英俊,当年说是武林中第一美男子,居然扮作了个傻里傻气的乡巴佬!"

  韦小宝连问:"我的老婆救起来了没有?…

  吴六奇脸有不悦之色,向他瞪了一眼,显然是说:"百胜刀王胡逸之遭逢强敌,水面凶险,我们怎不立即上前相助?你老是记挂着女子,重色轻友,非英雄所为。"

  马超兴叫道:"快传下令去,多派人手,务须相救那个小姑娘。"

  后梢船夫大声叫了出去。

  忽见江中两人从水底下钻了上来,托起湿淋淋的阿珂,叫道:"女的拿住了。"跟着左首一人抓住郑克爽的衣领,提将起来,叫道:"男的也拿了。"众人哈哈大笑。

  韦小宝登时放心,笑逐颜开,说道:"咱们快去瞧那百胜刀王,瞧他跟半剑有血打得怎样了。"坐船于吴六奇催促之下,早就在四桨齐划,迅速向胡冯二人相斗的那根大木驶去,越划越近。溶溶月色之下,见江面上白光闪烁,二人兀自斗得甚紧。

  二人武功原也不分上下,但冯锡范日间和风际中、玄贞道人拼了两掌,风际中内力着实了得,当时已觉胸口气血不畅,此刻久斗之下,更觉右胸隐隐作痛。在这滚动不休的大木之上,除了前进后退一步半步之外,绝无回旋余地,百胜刀王胡逸之的刀法招招险、刀刀狠,只攻不守,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拚个同归于尽。这等打法若在武艺平庸之人使来,本是使泼耍赖,但胡逸之刀法自成一家,虽险实安。他武功本已精奇,加上这一般凌厉无前的狠劲,冯锡范不由得心生怯意,又见一艘小船划将过来,船头站着数人,一瞥之下,赫然有日间在赌场中相遇的老化子在内。

  胡逸之大喝一声,左一刀,右两刀,上一刀,下两刀,连攻六刀。冯锡范奋力抵住,百忙中仍还了两剑,门户守得严密异常。吴六奇赞道:"好刀法!好剑法!"胡逸之又是挥刀迎面直劈。冯锡范退了半步,身子后仰,避开了这刀,长剑晃动,挡住身前。这时他左足已踏在大木末端,脚后跟浸在水中,便半寸也退不得了。胡逸之再砍三刀,冯锡范还了三剑,竟分毫不退。胡逸之大喝一声,举刀直砍下来。冯锡范侧身让开,不料胡逸之这一刀竟不收手,向下直砍而落,嚓的一声,将大木砍为两段。

  冯锡范立足之处是大木的末端,大木一断,他"啊"的一声,翻身入水。胡逸之钢刀脱手,向他身上掷出。冯锡范身在水中,闪避不灵,眼见钢刀掷到,急挥长剑掷出,刀剑铮的一声,空中相交,激出数星火光,远远荡了开去,落入江中。冯锡范潜入水中,就此不见,胡逸之暗暗心惊:"这人水性如此了得,刚才我如跟他一齐落水,非遭他毒手不可。"

  吴六奇朗声说道:"百胜刀王,名不虚传!今日得见神技,令人大开眼界。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何?"

  胡逸之道:"叨扰了!"一跃上船。船头只微微一沉,船身竟无丝毫晃动。韦小宝不明这一跃之难,吴六奇、马超兴等却均大为佩服。吴六奇拱手说道:"在下吴六奇。这位马超兴兄弟,这位韦小宝兄弟。我们都是天地会的香主。"

  胡逸之大拇指一翘,说道:"吴兄,你身在天地会,此事何等隐秘,倘若泄漏了风声,全家性命不保。今日初会,你居然对兄弟毫不隐瞒,如此豪气,好生令人佩服。"

  吴六奇笑道:"倘若信不过百胜刀王,兄弟岂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么?"

  胡逸之大喜,紧紧握住他手,说道:"这些年来兄弟隐居种菜,再也不问江湖之事,不料今日还能结交到铁丐吴六奇这样一位好朋友。"说着携手入舱。他对马超兴、韦小宝等只微一点头,并不如何理会。

  韦小宝见他打败了郑克爽的师父,又是佩服,又是感谢,说道:"胡大侠将冯锡范打入江中,江里的王八甲鱼定然咬得他全身是血。半剑有血变成了无剑有血,哈哈!"

  胡逸之微微一笑,说道:"韦香主,你掷骰子的本事,可不错啊。"

  这句话本来略有讥嘲之意,笑他武功不行,只会掷骰子作弊骗羊轱。韦小宝却也不以为忤,反觉得意,笑道:"胡大侠砌牌的本事,更是第一流高手,咱哥儿俩联手推庄,赢了那矮胖子不少银子,胡大侠要占一半,回头便分给你。"胡逸之笑道:"韦香主下次推庄,兄弟还是帮庄,跟你对赌,非输不可。"韦小宝笑道:"妙极,妙极!"

  马超兴命人整治杯盘,在小船中饮酒。

  胡逸之喝了几杯酒,说道:"哨们今日既一见如故,兄弟的事,自也不敢相瞒,说来惭愧,兄弟二十余年来退出江湖,隐居昆明城郊,只不过为了一个女子。"

  韦个宝道:"那个陈圆圆唱歌,就有一句叫做英雄甚么是多情。既是英雄,自然是要多情的。"吴六奇眉头一皱,心想:"小孩子便爱胡说八道,你懂得甚么?"

  不料胡逸之脸色微微一变,叹了口气,缓缓道:"英雄无奈是多情,吴梅村这一句诗,做得甚好,可是那吴三桂并不是甚么英雄,他也不是多情,只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轻轻哼着《圆圆曲》中的两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对韦小宝道:"韦香主,那日你在三圣庵中,听陈姑娘唱这首曲子,真是耳福不浅。我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三年,断断续续的,这首曲子也只听过三遍,最后这一遍,还是托了你的福。''

  韦小宝奇道:"你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三年?你……你也是陈圆圆的姘……么?"

  胡逸之苦笑道:"她……她……嘿嘿,她从来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在三圣庵中种菜扫地、打柴挑水,她只道我是个乡下田夫。"

  吴六奇和马超兴对望一眼,都感骇异,料想这位"美刀王"必是迷恋陈圆圆的美色,以致甘为佣仆。此人武功之高,声望之隆,当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第一流人物,居然心甘情愿的去做此低三下四之人,实令人大惑不解。看胡逸之时,见他白发苍苍,胡子须稀落落,也是白多黑少,满脸皱纹,皮肤黝黑,又哪里说得上一个"美"字?

  韦小宝奇道:"胡大侠,你武功这样了得,怎么不把陈圆圆一把抱了便走?"

  胡逸之一听这话,脸上闪过一丝怒色,眼中精光暴盛。韦小宝吓了一跳,手一松,酒杯摔将下来,溅得满身都是酒水。胡逸之低下头来,叹了口气,说道:"那日我在四川成都,无意中见了陈姑娘一眼,唉,那也是前生冤孽,从此神魂颠倒,不能自拔。韦香主,胡某是个没出息、没志气的汉子。当年陈姑娘在平西王府中之时,我在王府里做园丁,给她种花拔草。她去了三圣庵,我便跟着去做伙夫。我别无他求,只盼早上晚间偷偷见到她一眼,便已心满意足,怎……怎会有丝毫唐突佳人的举动?"

  韦小宝道:"那么你心中爱煞了她,这二十几年来,她竟始终不知道?"

  胡逸之苦笑摇头,说道:"我怕泄漏了身份,平日一天之中,难得说三句话,在她面前更是哑口无言。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说过三十九句话。她倒向我说过五十五句。"韦小宝笑道:"你倒记得真清楚。"

  吴六奇和马超兴均感恻然,心想他连两人说过几句话,都数得这般清清楚楚,真是情痴已极。吴大奇生怕韦小宝胡言乱语,说话伤了他心,说道:"胡大哥,咱们性情中人,有的学武成痴,有的爱喝酒,有的爱赌钱。陈圆圆是天下第一美人,你爱鉴赏美色、可是对她清清白白,实在难得之极。兄弟斗胆,有一句话相劝,不知能否采纳么?"

  胡逸之道:"吴兄请说。"吴六奇道:"想那陈圆圆,当年自然美貌无比,但到了这时候,年纪大了,想来……"胡逸之连连摇头,不愿再听下去,说道:"吴兄,人各有志。兄弟是个大傻瓜,你如瞧不起我,咱们就此别过。"说着站起身来。

  韦小宝道:"且慢!胡兄,陈圆圆的美貌,非人世间所有,真如天上仙女一般。幸好吴香主、马香主没见过,否则一见之后,多半也是甘心要给她种菜挑水,我天地会中就少了两位香主啦………"

  吴六奇心中暗骂:"他妈的,小鬼头信口开河。"书小宝续道:……我这可是亲眼见过的。她的女儿阿珂,只有她一半美丽,不瞒你说,我是打定了主意,就是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也非娶她做老婆不可,昨天在赌场之中,她要挖我眼睛,心狠手辣,老子也不在乎,这个,你老兄是亲眼所见,并无虚假。"

  胡逸之一听,登时大兴同病相怜之感,叹道:"我瞧那阿珂对韦兄弟,似乎有点流水无情。"韦小宝道:"甚么流水无情,简直恨我入骨。他妈的……胡大哥,你别误会,我这是随口骂人,可不是骂她的妈陈圆圆……那阿珂不是在我胸口狠狠刺了一剑么?后来又刺我眼珠,若不是我运气好,她早已谋杀了亲夫。她……她……哼,瞧上了台湾那个郑公子,一心一意想跟他做夫妻,偏偏那姓郑的在江中又没淹死。"

  胡逸之坐了下来,握住他手,说道:"小兄弟,人世间情这个东西,不能强求,你能遇到阿珂,跟她又有师姊师弟的名份,那已是缘份,并不是非做夫妻不可的。你一生之中,已经看过她许多眼,跟她说过许多话。她骂过你,打过你,用刀子刺过你,那便是说她心中有了你这个人,这已经是天大的福份了。"

  韦小宝点头道:"你这话很对。她如对我不理不睬,只当世上没我这个人,这滋味就挺不好受。我宁可她打我骂我,用刀子杀我。只要我没给她杀死,也就是了。"

  胡逸之叹道:"就给她杀了,也很好啊。她杀了你,心里不免有点抱歉,夜晚做梦,说不定会梦见你;日间闲着无事,偶然也会想到你,这岂不是胜于心里从来没你这个人吗?"

  吴六奇和马超兴相顾骇然,均想这人直是痴到了极处,若不是刚才亲眼见到他和冯锡范相斗,武功出神入化,真不信他便是当年名闻四海、风流倜傥的"美刀王"。

  韦小宝却听得连连点头,说道:"胡大哥,你这番话,真是说得再明白也没有,我以前就没想到。不过我喜欢了一个女子,却一定要她做老婆,我可没你这么耐心。阿珂当真要我种菜挑水,要我陪她一辈子,我自然也干。但那个郑公子倘若在她身边,老子却非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

  胡逸之道:"小兄弟,这话可不大对了。你喜欢一个女子,那是要让她心里高兴,为的是她,不是为你自己。倘若她想嫁给郑公子,你就该千方百计的助她完成心愿。倘若有人要害郑公子,你为了心上人,就该全力保护郑公子,纵然送了自己性命,那也无伤大雅啊。"

  韦小宝摇头道:"这个可有伤大雅之至。赔本生意,兄弟是不干的。胡大哥,兄弟对你十分佩服,很想拜你为师。不是学你的刀法,而是学你对陈圆圆的一片痴情,这门功夫,兄弟可踉你差得远了。"

  胡逸之大是高兴,说道:"拜师是不必,咱哥儿俩切磋互勉,倒也不妨。"

  吴六奇和马超兴对任何女子都不瞧在眼里,心想美貌女子,窑子里有的是,只要白花花的银子搬出去,要多少就有多少,看来这两个家伙都是失心疯了。

  胡韦二人一老一少,却越谈越觉情投意合,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其实韦小宝是要娶阿珂为妻,那是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苦缠到底,和胡逸之的一片痴心完全不同,不过一个对陈圆圆一往情深,一个对陈圆圆之女志在必得,立心虽有高下之别,其中却也有共通之处。何况胡逸之将这番深情在心中藏了二十三年,从未向人一吐,此刻得能尽情倾诉,居然还有人在旁大为赞叹,击节不已,心中的痛快无可言喻。

  马超兴见胡韦二人谈得投机,不便打断二人的兴致,初时还听上几句,后来越听越不入耳,和吴六奇二人暗皱眉头,均想:"韦香主是小孩子,不明事理,那也罢了。你胡逸之却为老不尊。教坏了少年人。"不由得起了几分鄙视之意。

  胡逸之忽道:"小兄弟,你我一见如故,世上最难得的是知心人。常言道得好,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胡某人当年相识遍天下,知心无一人,今日有缘跟你相见,叫俩结为兄弟如何?"韦小宝大喜,说道:"那好极了。"忽然踌躇道:"只怕有一件事不妥。"胡逸之问道:"甚么事?"韦小宝道:"如果将来你我各如所愿,你娶了陈圆圆,我娶了阿珂,你变成我的丈人老头儿了。兄弟相称,可不大对头。"

  吴六奇和马超兴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

  胡逸之怫然变色,愠道:"唉,你总是不明白我对陈姑娘的情意。我这一生一世,决计不会伸一根手指头儿碰到她一片衣角,苦有虚言,便如此桌。"说着左手一伸,喀的一声,抓下舟中小几的一角,双手一搓,便成木屑,纷纷而落。吴六奇赞道:"好功夫!"

  胡逸之向他白了一眼,心道:"武功算得甚么?我这番深情,那才难得。可见你不是我的知己。"

  韦小宝没本事学他这般抓木成粉,拔出匕首,轻轻切下小几。的另一角,放在几上,提起匕首,随手几剁,将那几角剁成数块,说道:·'韦小宝倘若娶不到阿珂做老婆,有如这块茶几角儿,给人切个大八块,还不了手。"

  旁人见匕首如此锋利,都感惊奇,但听他这般立誓,又觉好笑。

  韦小宝道:"胡大哥,这么说来,我一辈子也不会做你女婿啦,咱们就此结为兄弟。"

  胡逸之哈哈大笑,拉着他手,来到船头,对着月亮一齐跪倒,说道:"胡逸之今日和韦小宝结为兄弟,此后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誓,教我淹死江中。"

  韦小宝也依着说了,最后这句话却说成"教我淹死在这柳江之中",心想:"我决不会对不起胡大哥,不过万一有甚么错失,我从此不到广西来,总不能在这柳江之中淹死了。别的江河,那就不算。"

  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回入舱中,极是亲热。

  吴六奇和马超兴向二人道喜,四人举杯共饮。吴六奇怕这对痴情金兰兄弟又说陈圆圆和阿珂之事,听来着实厌烦,说道:"咱们回去罢。"胡逸之点头道:"好,马兄,韦兄弟,我有一事相求,这位阿珂姑娘,我要带去昆明。"

  马超兴并不在意,韦小宝却大吃一惊,忙问:"带去昆明干甚么?"

  胡逸之叹道:"那日陈姑娘在三圣庵中和她女儿相认,当日晚上就病倒了,只是叫着:'阿珂,阿珂,你怎么不来瞧瞧你娘?'又说:'阿珂,娘只有你这心肝宝贝,娘想得你好苦。'我听得不忍,这才一路跟随前来。在路上我曾苦劝阿珂姑娘回去,陪伴她母亲,她说甚么也不肯。这等事情又不能用强,我束手无策,只有暗中跟随,只盼劝得她回心转意。现下她给你们拿住了,倘若马香主要她答应回去昆明见母,方能释放,只怕她不得不从。"

  马超兴道:"此事在下并无意见,全凭韦香主怎么说就是。"

  胡逸之道:"兄弟,你要娶她为妻,来日方长,但如陈姑娘一病不起,从此再也见不到她女儿,这……这可是终身之恨了。"说着语音已有些哽咽。

  吴六奇暗暗摇头,心想:"这人英雄豪气,尽已消磨,如此婆婆妈妈,为了吴三桂的一个爱妾,竟然这般神魂颠倒,岂是好汉子的气概?陈圆圆是断送大明江山的祸首之一,下次老子提兵打进昆明,先将她一刀杀了。"

  韦个宝说道:"大哥要带她去昆明,那也可以,不过……不过不瞒大哥你说,我跟她明媒正娶、早已拜过天地,做媒人的是沐王府的摇头狮子吴立身。偏偏我老婆不肯跟我成亲,要去改嫁给那郑公子。倘若她答应和我做夫妻,自然就可放她。"

  吴六奇听到这里,勃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举掌在几上重重一拍,酒壶酒杯登时尽皆翻倒,大声道:"胡大哥,韦兄弟,这小姑娘不肯去见娘,大大的不孝。她跟韦兄弟拜过了堂,已有夫妻名份,却又要去跟那郑公子,大大的不贞。这等不孝不贞的女子,留在世上何用?她相貌越美,人品越坏,我这就去把她的脖子喀喇一下扭断,他妈的,省得教人听着心烦,见了惹气。"厉声催促艄公:"快划,快划。"

  胡逸之、韦小宝、马超兴三人相顾失色,眼见他如此威风凛凛,杀气腾腾,额头青筋涨了起来,气恼已极,哪敢相劝?坐船渐渐划向岸边,吴六奇叫道:"那一男一女在哪里?"一艘小船上有人答道:"在这里绑着。"吴六奇向艄公一挥手,坐船转头偏东,向那艘小船划去。吴六奇对韦小宝道:"韦兄弟,你我会中兄弟,情如骨肉。做哥哥的不忍见你误于美色,葬送了一生,今日为你作个了断。"韦小宝颤声道:"这件事……还得……还得仔细商量,"吴六奇厉声道:"还商量甚么?"眼见两船渐近,韦小宝忧心如焚,只得向马超兴求助:"马大哥,你劝吴大哥一劝。"吴六奇道:"天下好女子甚多,包在做哥哥的身上.给你找一房称心满意的好媳妇就是。又何必留恋这等下贱女子?"韦小宝愁眉苦脸,道:"唉,这个……这个……"

  突然间呼的一声,一人跃起身来,扑到了对面船头,正是胡逸之。

  只见他一钻入船舱;跟着便从后艄钻出,手中已抱了一人,身法迅捷已极,随即跃到岸上,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声音远远传来:"吴大哥、马大哥、韦兄弟,实在对不住之至,日后上门请罪,听凭责罚。"话声渐远,但中气充沛,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吴六奇又惊又怒、待要跃起追赶,眼见胡逸之已去得远了,转念一想,不禁捧腹大笑。

  韦小宝鼓掌叫好,料想胡逸之抱了阿珂去,自然是将她送去和陈圆圆相会。

 

 

第三十四回 一纸兴亡看复鹿 千年灰劫付冥鸿

  片刻间两船靠拢,天地会中兄弟将郑克爽推了过来。韦小宝骂道:「奶奶的,你杀害天地会中兄弟,又想害死天地会总舵主,非把你开膛剖肚不可。辣块妈妈,你明知阿珂是我老婆,又跟她勾勾搭搭。」说著走上前去,左右开弓,拍拍拍拍,打了他四个耳光。

  郑克爽喝饱了江水,早已萎顿不堪,见到韦小宝凶神恶煞的模样,求道:「韦大人,求你瞧在我爹爹的份上,饶我一命。从今而後,我……再也不敢跟阿珂姑娘说一句话。」韦小宝道:「倘若她跟你说话呢?」郑克爽道:」我也不答,否则……否则……」否则怎样,一时说不上来。韦小宝道:「你这人说话如同放屁。我先把你舌头割了,好教你便想跟阿珂说话,也说不上。」说著拔出匕首,喝道:「伸舌头出来!」郑克爽大惊,忙道:「我决不跟她说话便是,只要说一句话,便是混帐王八蛋。」

  韦小宝生怕陈近南责罚,倒也不敢真的杀他,说道:「以後你再敢对天地会总舵主和兄弟们无礼,再敢跟我老婆不三不四,想弄顶绿帽给老子戴,老子一剑插在你这奸夫头里。」

  提起匕首轻轻一掷,那匕首直入船头。郑克爽忙道:「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韦小宝转头对马超兴道:「马大哥,他是你家後堂拿住的,请你发落罢。」马超兴叹道:」国姓爷何等英雄,生的孙子却这麽不成器。」吴六奇道:「这人回到台湾,必跟总舵主为难,不如一刀两段,永无後患。」郑克爽大惊,忙道:「不,不会的。我回去台湾,求爹爹封陈永华陈先生的官。封个大大的官。」马超兴道:「哼,总舵主希罕麽。」低声对吴六奇道:「这人臭郑王爷的公子,咱们倘若杀了,只怕陷得总舵主有『弑主』之名。」

  天地会是陈永华奉郑成功之命而创,陈永华是天地会首领。但仍是台湾延平郡王府的属官,会中兄弟若杀了延平王的儿子,陈永华虽不在场,却也脱不子干系。吴六奇一想不错,双手一扯,拉断了绑著郑克爽的绳索,将他提起,喝道:「滚你的罢!」一把掷向岸上。

  郑克爽登时便如腾云驾雾般飞出,在空中哇哇大叫,料想这一摔难免筋折骨断,那知屁股著地,在一片草地上滑出,虽然震的全身疼痛,却未受伤,爬起身来,急急走了。

  吴六奇和韦小宝哈哈大笑。马超兴道:「这家伙丢了国姓爷的脸。」吴六奇问道:「这家伙如何杀伤本会兄弟,陷害总舵主?」韦小宝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上得岸去,待兄弟跟大哥详说。」向天边瞧了一眼,说道:「那边尽是黑云,怕大雨就来人咱们快上岸罢。」一阵疾风刮来,吹得各人衣衫飒飒作声,口鼻中都是风。

  吴六奇道:「这场风雨只怕不小,咱们把船驶到江心,大风大雨中饮酒说话,倒有趣得紧。」韦小宝吃了一惊,忙道:「这艘小船吃不起风,要是翻了,岂不糟糕?」马超兴微笑道:「那倒不用担心。」转头向艄公吩咐了几句,艄公答应了,掉过船头,挂起了风帆。

  此时风势已颇不小,布帆吃饱了风,小船箭也似的向江心驶去。江中浪头大起,小船忽高忽低,江水直溅入舱来。韦小宝枉自外号叫作「小白龙」,却不识水性,他年纪是小的、这时脸色也已吓得雪自,不过跟这个「龙」字,却似乎拉扯不上甚麽干系了。

  吴六奇笑道:「韦兄弟,我也不识水性。」韦小宝大奇道:「你不会游水?」吴大奇摇头道:「从来不会,我一见到水便头晕脑胀。」韦小宝道:「那……那你怎麽叫船驶到江心来?」吴六奇笑道:」天下的事情,越是可怕,我越是要去碰它一碰,最多是大浪打翻船,大家都做柳江中的水鬼,那也没甚麽大不了。何况马大哥外号叫作『西江神蛟』,水上功夫何等了得?马大哥,咱们话说在前,待会若是翻船,你得先救韦兄弟,第二个再来救我。」马超兴笑道:「好,一言为定。」韦小宝稍觉放心。

  这时风浪益发大了,小船随著浪头,蓦地里升高丈余,突然之间,便似从半空中掉将下来,要钻入江底一般。韦小宝被抛了上采,腾的一声,重重摔上舱板,尖声大叫:「乖乖不得!」船篷上刹喇喇一片响亮,大雨洒将下来,跟著一阵狂风刮到,将船头、船尾的灯笼都卷了出去,船舱中的灯火也即熄灭。韦小宝又是大叫:」啊哟,不好了!」

  从舱中望出去,但见江面白浪汹涌,风大雨大,气势惊人。马超兴道:「兄弟莫怕,这场风雨果然厉害,待我去把舵。」走到後梢,叱喝船夫入舱,风势奇大,两名船夫刚到桅□边,便险些给吹下江去,紧紧抱住了桅□,不敢离手。大风浪中,那个船忽然倾侧,韦小宝向左边摔去,尖声大叫,心中痛骂:「这老叫化出他妈的这古怪主意,你自己又不会游水,甚麽地方不好玩,却到这大风大雨的江中来开玩笑?风大雨大,你妈妈的肚皮大。」

  狂风挟著暴雨,一阵阵打进舱来,韦小宝早已全身湿透。猛听得豁喇喇一声响,风帆落了下来,船身一侧,韦小宝向右撞去,砰的一声,脑袋撞在小几之上,忽想:「我又没对不起胡大哥,为甚麽今日要淹死在这柳江之中?啊哟,是了,我起这誓,就是存心不良,打了有朝一日要欺骗他的主意。玉皇大帝,十殿阎王,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韦小宝诚心诚意,决计跟胡大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同享甚麽福?他如娶了陈圆圆……难道我也……」风雨声中,忽听得吴六奇放开喉咙唱起曲来:「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孤城一片,望数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悲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曲声从江上远送出去,风雨之声虽响,却也压他不倒。马超兴在後梢喝采不迭,叫道:「好一个『声逐海天远』!」韦小宝但听他唱得慷慨激昂,也不知曲文是甚麽意思,心中骂道:「你有这副好嗓子,却不去戏台上做大花面?老叫化,放开了喉咙大叫:『老爷太太,施舍些残羹冷饭』,倒也饿不死你。」

  忽听得远处江中有人朗声叫道:「千古南朝作话传,伤心血泪洒山川。」那叫声相隔甚远,但在大风雨中清清楚楚的传来,足见那人内力深湛。

  韦小宝一怔之际,只听得马超兴叫道:「是总舵主吗?兄弟马超兴在此。」那边答道:「正是,小宝在麽?」果是陈近南的声音,韦小宝又惊又喜,叫道:「师父,我在这里。」但狂风之下,他的声音又怎传得出去?马超兴叫道:「韦香主在这里。还有洪顺堂红旗吴香主。」陈近南遣:「好极了!难怪江上唱曲,高亢入云。」声音中流露出十分喜悦之情。吴六奇道:「属下吴六奇,参见总舵主。」陈近南道:「自己兄弟,不必客气。」声音渐近,他的坐船向著这边驶来。

  雨兀自未歇,韦小宝从舱中望出去,江上一片漆黑,一点火光缓缓在江面上移来,陈近南船上点得有灯。过了好一会,火光移到近处,船头微微一沉,陈近南已跳上船来。韦小宝心想:「师父到来,这次小命有救了。」忙迎到舱口,黑暗中看不见陈近南面貌,大声叫了声「师父」再说。

  陈近南拉著他手,走入船舱,笑道:「这场大风雨,可当真了得。你吓著了麽?」韦小宝道:「还好。」吴大奇和马超兴都走进舱来参见。

  陈近南道:「我到了城里,知道你们在江上,便来寻找,想不到遇上这场大风雨。若不是吴大哥一曲高歌,也真还找不到,」吴六奇道:「属下一时兴起,倒教总舵主见笑了。」陈近南道:「大家兄弟相称罢。吴大哥唱的是《桃花扇》中《沉江》那一出戏吗?」吴六奇道:「正是。这首曲子写史阁部精忠抗敌,沉江殉难,兄弟平日最是爱听。此刻江上风雨大作,不禁唱了起来。」陈近南赞道:「唱得好,果然是好。」韦小宝心道:「原来这出戏叫作《沉江》。甚麽戏不好唱,却唱这倒霉戏?你要沉江,小弟恕不奉陪。」

  陈近南道:「那日在浙江嘉兴舟中,曾听黄宗羲先生、吕留良先生、查伊璜先生三位江南名士,说到吴兄的事迹,兄弟甚是佩服。你我虽是同会弟兄,只是兄弟事繁,一直未能到广东相见。吴兄身份不同,亦不能北来。不意今日在此聚会,大慰平生。」吴六奇道:「兄弟入了天地会後,无日不想参见总舵主。江湖上有言直:『平生不见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从今天起,我才可称为英雄了,哈哈,哈哈。」陈近南道:「多承江湖上朋友抬举,好生惭愧。」两人惺惺相惜,意气相投,故言纵谈平生抱负,登时忘了舟外的风雨。谈了一会,风雨渐渐小了。陈近南问起吴三桂之事,韦小宝一一说了,遇到惊险之处,自不免加油添酱一番,种种经过,连马超兴也是首次得闻。陈近南听说已拿到了蒙古使者罕帖摩,真凭实据,吴三桂非倒大霉不可,十分欢喜;又听说罗刹国要在北方响应吴三桂,夺取关外大片土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半晌不语。

  韦小宝道:「师父,罗刹国人红毛绿眼睛,倒也不怕,最多不向他们脸上多瞧就是了。他们的火器可真厉害,一枪轰来,任你英雄好汉,也抵挡不住。」陈近南道:「我也正为此担心,吴三桂和鞑子拚个两败俱伤,正是天赐恢复我汉家山河的良机,对是前门驱虎,後门进狼,赶走了鞑子,来个比鞑子还要凶恶的罗刹国,又来占我锦绣江山,那便如何是好?」吴六奇道:「罗刹国的火器,当真没法子对付吗?」

  陈近南道:「有一个人,两位可以见见。」走到舱口,叫道,「兴珠,你过来。」那边小船中有人应道:「是。」 跳上船来,走入舱中,向陈近南微微躬身,这人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小,满脸英悍之色。陈近南道:「见过了吴大哥、马大哥。这是我的徒弟,姓韦。」那人抱拳行礼,吴六奇等都起身还礼,陈近南道:「这位林兴珠林兄弟,一直在台湾跟著我办事,很是得力,当年国姓爷打败红毛鬼,攻克台湾,林兄弟也是有功之人。」

  韦小宝笑道:「林大哥跟红毛鬼交过手,那好极了。罗刹鬼有枪炮火器,红毛鬼也有枪炮火器,林大哥定有法子。」

  吴六奇和马超兴同时鼓掌,齐道:「韦兄弟的脑筋真灵。」吴六奇本来对韦小宝并不如何重视,料想他不过是总舵主的弟子,才做到青木堂香主那样高的职司,青木堂近年来虽建功不少,也不见得是因这小家伙之故,见他迷恋阿珂,更有几分鄙夷,这时却不由得有些佩服:「这小娃儿见事好快,倒也有些本事。」

  陈近南微笑道:「当年国姓爷攻打台湾,红毛鬼炮火厉害,果然极难抵敌。我们当时便构□土堤,把几千名红毛兵围在城里。断了城中水源,叫他们没水喝。红毛兵熬不住了,冲出来攻击,我们白天不战,只晚上跟他们近斗。兴珠,当时怎生打法,跟大家说说。」 林兴珠道:「那是军师的神机妙算……」陈近南为郑成功献策攻台,克成大功,军中都称他为「军师」。韦小宝道:「军师?」见林兴珠眼望陈近南,师父脸露微笑,已然明白,说道:「啊,原来师父你是诸葛亮。诸葛军师大破□甲兵,陈军师大破红毛兵。」

  林兴珠道:「国姓爷於永历十五年二月初一日祭江,督率文武百官、亲军武卫,乘坐战舰,自科罗湾放洋,二十四日到澎湖。四月初一日到达台湾鹿耳门。门外有浅滩数十里,红毛兵又凿沉了船,阻塞港口。咱们的战舰开不进去。正在无法可施的当儿,忽然潮水大涨,众兵将欢声震天,诸舰涌进,在水寨港登岸。红毛兵就带了枪炮来打,国姓爷对大伙儿说,咱们倘若後退一步,给赶入大海,那就死无葬身之地,红毛鬼枪炮虽然厉害,大伙儿都须奋勇上前。众兵将齐奉号令,军师亲自领了我们冲锋,突然之间。我耳边好像打了几千百个霹雳,眼前烟雾弥漫,前面的兄弟倒了一排。大家一慌乱,就逃了回来。」 韦小宝道:「我第一次听见开红毛枪,也吓得一塌胡涂。」 林兴珠道:「我正如没头苍蝇般乱了手脚,只听军师大声叫道:『红毛鬼放了一枪,要上火药装铅子,大伙儿冲啊!』我忙领著众兄弟冲了上去,果然红毛鬼一时来不及放枪。可是刚冲到跟前,红毛鬼又放枪了,我立即滚在地下躲避,不少兄弟却给打死了,没有法子,只得退了下来。红毛鬼却也不敢追赶。这一仗阵亡了好几百兄弟,大家垂头丧气,一想到红毛鬼的枪炮就心惊肉跳。」

  韦小宝道:「後来终於是军师想出了妙计?」

  林兴珠叫道:「是啊。那天晚上,军师把我叫了去,问我:「林兄弟,你是武夷山地堂门的弟子,是不是?』我说是的。军师道:『日里红毛鬼一放枪,你立即滚倒在地,身法很敏捷啊。』我十分惭愧,说道:『回军师的话:小将不敢贪生伯死,明日上阵,决计不敢再滚倒躲避,折了我大明官兵的威风。否则的话,你杀我头好了。」

  韦小宝道:「林大哥,我猜军师不是怪你贪生怕死,是赞你滚地躲避的法子很好,要你传授给众兄弟。」

  陈近南向他瞧了一眼,脸露微笑,颇有赞许之急。

  林兴珠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你是军师的徒弟,果然是明师出高徒……」

  韦小宝笑道:「你是我师父的部下,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众人都笑了起来。 林兴珠道:「那天晚上军师当真是这般吩咐。他说『你不可会错了意。我见你的燕青十八翻、松鼠草上飞的身法挺合用,可以滚到敌人身前,用单刀砍他们的腿。有一套地堂刀法,你练得怎样?」我听军师不是责骂我胆小怕死,这才放心,说道:「回军师的话:地堂刀法小将是练过的,当年师父说道,倘若上阵打仗,可以滚过去砍敌人的马脚,不过红毛鬼不骑马,只怕无用。』军师道:『红毛鬼虽没骑马,咱们砍他人脚,有何不可?』我一听之下,恍然大悟,连说:『是,是,小将脑筋不灵,想不到这一点。』」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你师父教你这刀法可砍马脚,你就以为不能砍人脚,老兄的脑筋,果然不大灵光。」

  林兴珠道:「当时军师就命我演了一遍这刀法。他赞我练得还可以,说道:『你的地堂门刀法身法,若没十多年的寒暑之功,练不到这地步,但咱们明天就要打仗,大伙儿要练,是来不及了,』我说:『是。这地堂门刀法小将练得不好,不过的确已练了十几年。』军师说道:『咱们赶□土堤,用弓箭守住,你马上去教众兵将滚地上前、挥刀砍足的法子。只须教三四下招式,大伙儿熟练就可以了,地堂门中的深奥武功,一概不用教。』我接了军师将令,当晚先去教了本队士兵。第二天一早,红毛鬼冲来,给我们一阵弓箭射了回去。本队士兵把地堂刀法的基本五招练会了,转去传授别队的官兵。军师又吩咐大伙儿砍下树技,扎成一面面盾牌,好挡红毛兵的铅弹。第四日早上,红毛兵又大举冲来,我们上去迎战,滚地前进,只杀得红毛鬼落花流水,战场上留下了几百条毛腿。赤嵌城守将红毛头的左腿也给砍了下来。这红毛头就此投降。後来再攻卫城,用的也是这法子。」

  马超兴喜道:「日後跟罗刹鬼子交锋打仗,便可用地堂功夫对付。」

  陈近南道:「然而情形有些不同,当年在台湾的红毛兵,不过三四千人,死一个,少一个。罗刹兵如来进犯,少说也有几万人,源源而来,杀不胜杀,再说,地堂刀法只能用於近战。罗刹兵如用大炮轰击,那也难以抵挡。」

  吴六奇点头称是,道:「依军师之见,该当如何?」他听陈近南对林兴珠引见之时不称自己为「香主」,料想林兴珠不是天地会中人,便也不以「总舵主」相称。」

  陈近南道:「我中国地大人多,若无汉奸内应,外国人是极难打进来的。」众人都道:「正是。鞑子占我江山,全仗汉奸吴三桂带路。」陈近南道:「现今吴三桂又去跟罗刹国勾结,他起兵造反之时,咱们先一鼓作气的把他打垮,罗刹国没了内应,就不能贸然入侵。」马超兴道:「只是吴三桂倘若垮得太快,就不能跟鞑子打个两败俱伤。」陈近南道:「这也不错。但利害相权,比较起来,罗刹人比鞑子更加可怕。」

  韦小宝道:「是啊。鞑子也是黄皮肤,黑眼睛,扁鼻头,跟我们没甚麽两样,说的话也是一般。外国鬼子红毛绿眼睛,说起话来叽哩咕噜,有谁懂得?」

  众人谈了一会国家大事,天色渐明,风雨也已止歇。马超兴道:「大家衣衫都湿了,便请上岸去同饮一杯,以驱寒气。」陈近南道:「甚好。」

  这一场大风将小船吹出了三十後里,待得回到柳州,已近中午。众人在原来码头上岸。

  只见一人飞奔过来,叫道:「相公,你……你回来了。」正是双儿。她全身湿淋淋的,脸上满是喜色。韦小宝问:「你怎麽在这里?」双儿道:「昨晚大风大雨,你坐了船出去,我好生放心不下,只盼相公早些平安回来。」韦小宝奇道:「你一直等在这里?」

  双儿道:「是。我……我……只担心……」韦小宝笑道:「担心我坐的船沉了?」双儿低声道:「我知道你福气大,船是一定不会沉的,不过……不过……」码头旁一个船夫笑道:「这位小总爷,昨晚半夜三更里风雨最大的时候,要雇我们的船出江,说是要寻人,先说给五十两银子,没人肯去,他又加到一百两。张老三贪钱,答应了,可是刚要开船,豁喇一声,大风吹断了桅□。这麽一来,可谁也不敢去了。他急得只是大哭。」韦小宝心下感动,握住双儿的手,说道:「双儿,你对我真好。」双儿胀红了脸, 低下头去。

  一行来到马超兴的下处,换过衣衫,陈近南吩咐马超兴派人去打听郑公子和冯锡范的下落。马超兴答应了,派人出去访查,跟著禀报家後堂的事务。

  马超兴摆下筵席,请陈近南坐了首席,吴六奇坐了次席。要请韦小宝坐第三席时,韦小宝道:「林大哥攻破台湾,地堂刀大砍红毛火腿,立下如此大功,兄弟就是站著陪他喝酒,也是心甘情愿。这样的英雄好汉,兄弟怎敢坐他上首?」拉著林兴珠坐了第三席。林兴珠大喜,心想军师这个徒弟年纪虽小,可著实够朋友。

  筵席散後,天地会四人又在厢房议事。陈近南吩咐道:「小宝,你有大事在身,你我师徒这次仍不能多聚,明天你就北上罢,」韦小宝道:「是。只可惜这一次又不能多听师父教诲。我本来还想听吴大哥说说他的英雄事迹,也只好等打平吴三桂之後,再听他说了。」

  吴六奇笑道:「你吴大哥没甚麽英雄事迹,平生坏事倒是做了不少。若不是查伊璜先生一场教训,直到今日,我还是在为虎作伥、给鞑子卖命呢。」

  韦小宝取出吴三桂所赠的那支洋枪,对吴六奇道:「吴大哥,你这麽远路来看兄弟,实在感激不尽,这把罗刹国洋枪,请你留念。」吴三桂本来送他两支,另一支韦小宝在领出沐剑屏时,交了给夏国相作凭证,此後匆匆离滇,不及要回。

  吴六奇谢了接过,依法装上火药铁弹,点火向著庭中施放一枪,火光一闪,砰的一声大响,庭中的青石板石屑纷飞,众人都吓了一跳。陈近南皱起眉头,心想:「罗刹国的火器竟然这等犀利,若是兴兵进犯,可真难以抵挡。」

  韦小宝取出四张五千两银票,交给马超兴,笑道:「马大哥,烦你代为请贵堂众位兄弟喝一杯酒。」马超兴笑道:「二万两银子?可太多了,喝三年酒也喝不完。」谢过收了。

  韦小宝跪下向陈近南磕头辞别。陈近南伸手扶起,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很好,不枉了是我陈近南之徒。」

  韦小宝和他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见他两鬓斑白,神色甚是憔悴,想是这些年来奔走江湖,大受风霜之苦,不由得心下难过,要想送些甚麽东西给他,寻思:「师父是不要银子的,珠宝玩物,他也不爱。师父武功了得,也不希罕我的匕首和宝农。」突然间一阵冲动,说道:「师父,有一件事要禀告你老人家。」

  吴六奇和马超兴知他师徒俩有话说,便即退出。

  韦小宝伸手到贴肉衣袋内,摸出一包物事,解开缚在包外的细绳,揭开一层油布,再揭开两层油纸,露出从八部《四十二章经》封皮中取出来的那些碎羊皮,说道:「师父,弟子没甚麽东西孝敬你老人家,这包碎皮,请你收了。」

  陈近南甚感奇怪,问道:「那是甚麽?」

  韦小宝於是说了碎皮的来历。陈近南越听脸色越郑重,听得太后、皇帝、鳌拜、西藏大喇嘛、独臂尼九难、神龙教主等等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处心积虑的想得到这些碎皮,而其中竟隐藏著满清鞑子龙脉和大宝藏的秘密,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之事。他细问经过情形,韦小宝一一说了,有些细节如神龙教教主教招、拜九难为师等情,自然略过不提。

  陈近南沉吟半晌,说道:「这包东西实是非同小可。我师徒俩带领会中兄弟,去掘了鞑子的龙脉,取出宝藏,兴兵起义,自是不世奇功。不过我即将回台,谒见王爷,这包东西带在身边,海道来回,或恐有失。此刻还是你收著。我回台之後,便来北京跟你相会,那时再共图大事。」韦小宝道:「好!那麽请师父尽快到北京来。」陈近南道:「你放心,我片刻也不停留。小宝,你师父毕生奔波,为的就是图谋兴复明室,眼见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百姓对前朝渐渐淡忘,鞑子小皇帝施政又很妥善,兴复大业越来越渺茫。想不到吴三桂终於要起兵造反,而你又得了这份藏宝图,那真是天大的转机。」说到这里,不由得喜溢眉梢。

  他本来神情郁郁,显得满怀心事,这时精神大振,韦小宝瞧著十分欢喜。陈近南又问:「你身上中的毒怎样了?减轻些了麽?」韦小宝道:「弟子服了神龙教洪教主给的解药,毒性是完全解去了。」陈近南喜道:「那好极了。你这一双肩头,挑著反清复明的万斤重担,务须自己保重。」说著双手按住他肩头。

  韦小宝道:「是。弟子乱七八糟,甚麽也不懂的。得到这些碎皮片,也不过碰上运气罢了。每一次都好比我做庄,吃了闲家的夹棍,天□吃天□,别十吃别十,吃得舒舒服眼。」 陈近南微微一笑,道:「你回到北京之後,半夜里闩住了门窗,慢慢把这些皮片拼将起来,凑成一图,然後将图形牢牢记在心里,记得烂熟,再无错误之後,又将碎皮拆乱,包成七八包,藏在不同的所在。小宝,一个人运气有好有坏,不能老是一一帆风顺。如此大事,咱们不能专靠好运道。」

  韦小宝道:「师父说得不错。好比我赌牌九做庄,现今已赢了八□,如果一记通赔,这包碎皮片给人抢去了,岂不是全军覆没,铲了我的庄?因此连赢八□之後,就要下庄。」

  陈近南心想,这孩子赌性真重,微笑道:「你懂得这道理就好。赌钱输赢,没甚麽大不了。咱们图谋大事,就算把性命送了,那也是等闲之事。但这包东西,天下千千万万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那可万万输不得。」韦小宝道:「是啊,我赢定之後,把银子捧回家去,埋在床底下,斩手指不赌了,那就永远输不出去。」

  陈近南走到窗边,抬头望天,轻轻说道:「小宝,我听到这消息之後,就算立即死了,心里也欢喜得紧。」

  韦小宝心想:「往日见到师父,他总是精神十足,为甚麽这一次老是想到要死?」问道:「师父,你在延平郡王府办事,心里不大痛快,是不是?」陈近南转过身来,脸有诧异之色,问道:「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我见师父似乎不大开心。但想世上再为难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江湖上英雄好汉,又个个对你十分敬重。我想你连皇帝也不怕,普天之下只郑王爷一人,能给你气受。」

  陈近南叹了口气,隔了半晌,说道:「王爷对我一向礼敬有加,十分倚重。」韦小宝道:「嗯,定是郑二公子这家伙向你摆他妈的臭架子。」陈近南道:「当年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早誓死相报,对他郑家的事,那是鞠躬尽瘁,死而後己。郑二公子年纪轻,就有甚麽言语不当,我也不放在心上。王爷的世子,英明爱众,不过乃是庶出。」韦小宝不懂,问道:「甚麽庶出?」陈近南道:「庶出就是并非王妃所生。」韦小宝道:「啊,我明白了,是王爷的小老婆生的。」

  陈近南觉他出言粗俗,但想他没读过书,也就不加理会,说道:「是了。当年国姓爷逝世,跟这件事也很有关连,因此王太妃很不喜欢世子,一再吩咐王爷,要废了世子,立二公子做世子。」韦小宝大摇其头,说道:「二公子胡涂没用,又怕死,不成的!这家伙是个混蛋,脓包,他妈的混帐王八蛋。那天他还想害死师父您老人家呢。」

  陈近南脸色微微一沉,斥道:「小宝,嘴里放干净些!你这不是在骂王爷麽?」

  韦小宝「啊」的一声,按住了嘴,说道:「该死!王八蛋这三字可不能随便乱骂。」

  陈近南道:「两位公子比较起来,二公子确是处处及不上他哥哥,只是相貌端正,嘴头又甜,很得祖母的欢心……」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是啊,妇道人家甚麽也不懂,见了个会拍马屁的小白脸,就当是宝贝了。」陈近南不知他意指阿珂,摇了摇头,说道:「改立世子,王爷是不答应的,文武百官也都劝王爷不可改立。因此两位公子固然兄弟失和,太妃和王爷母子之间,也常常为此争执。太妃有时心中气恼,还叫了我们去训斥一顿。」

  韦小宝道:「这老……」他「老婊子」三字险些出口,总算及时缩住,忙改口道:「老太太们年纪一大,这就胡涂了。师父,郑王爷的家事你既然理不了,又不能得罪他们,索性给他来个各人自扫门前雪,别管他家瓦上霜。」

  陈近南叹道:「我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了,早已卖给了国姓爷。人生於世,受恩当报。当年国姓爷以国士待我,我须当以国士相报。眼前王爷身边,人材日渐凋落,我决不能独善其身,舍他而去。唉!大业艰难,也不过做到如何便如何罢了。」说到这里,又有些意兴萧索起来。

  韦小宝想说些话来宽慰,却一时无从说起,过了一会,说道:「昨天我们本来想把郑克爽这麽……」说著举起手来,一掌斩落,「……一刀两断,倒也干净爽快。但马大哥说,这样一来,可教师父难以做人,负了个甚麽『撕主』的罪名。」

  陈近南道:「是『弑主』,马兄弟这话说得很对,倘若你们杀了郑公子,我怎有面目去见王爷?他日九泉之下,也见不了国姓爷。」

  韦小宝道:「师父,你几时带我去瞧瞧郑家这王太妃,对付这种老太太,弟子倒有几下散手。」心想自己把假太后这老婊子收拾得服服贴贴,连皇太后也对付得了,区区一个王太妃又何足道哉。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遣:「胡闹!」拉著他手,走出房去。

  注:台湾延平郡王郑经长子克臧是陈永华之婿,刚毅果断,郑经立为太子,出征时命其监国。克臧执法一秉至公,诸叔及诸弟多怨之,扬言其母假娠,克臧为屠夫李某之子。郑经及陈永华死後,克臧为董太妃及诸弟杀害。

  当下韦小宝向师父、吴六奇,马超兴告辞。吴马二人送出门去。

  吴六奇道:「韦兄弟,你这个小丫头双儿,我已跟她拜了把子,结成了兄妹。」韦小宝和马超兴都吃了一惊,转头看双儿时,只见她低下了头,红晕双颊,神色甚是忸怩。韦小宝笑道:「吴大哥好会说笑话。」吴六奇正色道:「不是说笑。我这个义妹忠肝义胆,胜於须眉,正是我辈中人。做哥哥的对她好生相敬。我见你跟『百胜刀王』胡逸之拜把子,拜得挺有劲,我见样学样,於是要跟双儿拜把子。她可说甚麽也不肯,说是高攀不上。我一个老叫化,有甚麽高攀、低攀了?我非拜不可,她只好答应。」马超兴道:「刚才你两位在那边房中说话,原来是商量拜把子的事。」吴六奇道:「正是。双儿妹子叫我不可说出来,哈哈,结拜兄妹,光明正大,有甚麽不能说的?」

  韦小宝听他如此说,才知是真,看著吴六奇,又看看双儿,很是奇怪。

  吴六奇道:「韦兄弟,从今而後,你对我这义妹可得另眼相看,倘若得罪了她,我可要跟你过不去。」双儿忙道:「不……不会的,相公他……他待我很好。」韦小宝笑道:「有你这样一位大哥撑腰,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不敢得罪她了。」三人哈哈大笑,拱手而别。

  韦小宝回到下处,问起拜把子的事,双儿很是害羞,说道:「这位吴……吴爷……」韦小宝道:「甚麽吴爷?大哥就是大哥,拜了把子,难道能不算数麽?」双儿道:「是。他说觉得我不错,定要跟我结成兄妹。」从怀里取出那把洋枪,说道:「他说身上没带甚麽好东西,这把洋枪是相公送给他的,他转送给我,相公,还是你带著防身罢。」

  韦小宝连连摇手,道:「是你大哥给你的,又怎可还我?」想起吴六奇行事出人意表,不由得啧啧称奇,又想:「他名字都叫『六奇』,难怪,难怪!不知另外五奇是甚麽?」

  一行人一路缓缓回京。路上九难传了韦小宝一路拳法,叫他练习。但韦小宝浮动跳脱,说甚麽也不肯专心学武。九难吩咐他试演,但见他徒具架式,却是半分真实功夫也没学到,叹道:「你我虽有师徒之名,但瞧你性子,实不是学武的材料。这样罢,我铁剑门中有一项『神行百变』功夫,是我恩师木桑道人所创,乃是天下轻功之首。这项轻功须以高深内功为根基,谅你也不能领会。你没一门傍身之技,日後遇到危难,如何得了?我只好教你一些逃跑的法门。」

  韦小宝大喜,说道:「脚底能抹油,打架不用愁。师父教了我逃跑的法门,那定是谁也追不上的了。」九难微微摇头说道:「『神行百变』,世间无双,当年威震武林,今日却让你用来脚底抹油,恩师地下有知,定是不肯认你这个没出息的徒孙。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没甚麽你学得会的本事传给你。」

  韦小宝笑道:「师父收了我这个没出息的徒儿,也算倒足了大霉。不过赌钱有输有赢,师父这次运气不好,收了我这徒儿,算是大输一场。老天爷有眼,保佑师父以後连赢八场,再收八个威震天下的好徒儿。」

  九难嘿嘿一笑,拍拍他肩头,说道:「也不一定武功好就是人好。你性子不喜学武,这是天性使然,无可勉强。你除了油腔滑调之外,总也算是我的好徒儿。」

  韦小宝大喜,心中一阵激动,便想将那些碎羊皮取出来交给九难,随即心想:「这些皮片我既已给了男师父,便不能再给女师父了。好在两位师父都是在想赶走鞑子,光复汉人江山,不论给谁都是一样。」

  当下九难将「神行百变」中不需内功根基的一些身法步法,说给韦小宝听。说也奇怪,一般拳法掌法,他学时浅尝辄止,不肯用心钻研,这些逃跑的法门,他却大感兴趣,一路上学得津津有味,一空下来便即练习。有时还要轻功卓绝的徐天川在後追赶,自己东跑西窜的逃避。徐天川见他身法奇妙,好生佩服。初时几下子就追上了,但九难不断传授新的诀窍,到得直隶省境,徐天川说甚麽也已追他不上了。 九难见他与「神行百变」这项轻功颇有缘份,倒也大出意料之外,说道:「看来你天生是个逃之夭夭的胚子。」 韦小宝笑道:「弟子练不成『神行百变』,练成『神行抹油』,总算不是一事无成。」

  他冲了一碗新茶,捧到九难面前,问道:「师父,师祖木桑道长既已逝世,当今天下,自以你老人家武功第一了?」九难摇头道:「不是。『天下武功第一』六字,何敢妄称?」眼望窗外,幽幽的道:「有一个人,称得上『天下武功第一』。」韦小宝忙问:「那是谁?弟子定要拜见拜见。」九难道:「他……他……」突然间眼圈一红,默然不语。韦小宝道:「这位前辈是谁?弟子日後倘若有缘见到,好恭恭敬敬的向他磕几个头。」

  九难挥挥手,叫他出去。韦小宝甚是奇怪,慢慢踱了出去,心想:「师父的神色好生古怪,难道这个天下武功第一之人,是她的老姘头麽?」

  九难这时心中所想的,正是那个远在万里海外的袁承志。她对袁承志落花有意,袁承志却情有别钟。二十多年来这番情意深藏心底,这时却又给韦小宝撩拨了起来。

  次日韦小宝去九难房中请安,却见她已不别而去,留下了一张字条。韦小宝拿去请徐天川一念,原来纸条上写著「好自为之」四个字。韦小宝心中一阵怅惘,又想:「昨天我问师父谁是天下武功第一,莫非这句话得罪了她?」

  不一月一行人来到北京。建宁公主和韦小宝同去谒见皇帝。

  康熙早已接到奏章,已复旨准许吴应熊来京完婚,这时见到妹子和韦小宝,心下甚喜。

  建宁公主扑上前去,抱住了康熙,放声大哭,说道:「吴应熊那小子欺侮我。」康熙笑道:「这小子如此大胆,待我打他的屁股。他怎麽欺侮你了?」公主哭道:「你问小桂子好了。他欺侮我,他欺侮我!皇帝哥哥,你非给我作主不可。」一面哭,一面连连顿足。康熙笑道:「好,你且回自己屋里去歇歇,我来问小桂子。」

  建宁公主早就和韦小宝商议定当,见了康熙之後,如何奏报吴应熊无礼之事。一等公主退出韦小宝便详细说来。

  康熙皱了眉头,一言不发的听完,沉思半晌,说道:「小桂子。你好大胆!」韦小宝吓了一跳,忙道:「奴才不敢。」康熙道:「你跟公主串通了,胆敢骗我。」韦小宝道:「没有啊,奴才怎敢瞒骗皇上?」康熙道:「吴应熊对公主无礼,你自然并未亲见,怎能凭了公主一面之辞,就如此向我奏报?」

  韦小宝心道:「乖乖不得了,小皇帝好厉害,瞧出了其中破绽。」忙跪下磕头,说道:「皇上明见万里。吴应熊对公主如何无礼,奴才果然没有亲见,不过当时许多人站在公主窗外,大家都是亲耳听见的。」康熙道:「那更加胡闹了。吴应熊这人我见过两次,他精明能干,是个人才。他又不很年轻了,房里还少得了美貌的姬妾?怎会大胆狂妄,对公主无礼。哼,公主的脾气我还不知道?定是她跟吴应熊争吵起来,割了……割了他妈的卵蛋。」说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

  韦小宝也笑了起来,站起身来,说道:「这种事情,公主是不便细说的,奴才自然也不敢多问。公主怎麽说,奴才就怎麽禀告。」康熙点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吴应熊这小子受了委屈,你传下旨去,叫他们在京里择日完婚罢,满了月之後,再回云南。」韦小宝道:「皇上,完婚不打紧,吴三桂这老小子要造反,可不能让公主回云南去。」

  康熙不动声色,点点头道:「吴三桂果然要反,你见到甚麽?」韦小宝於是将吴三桂如何跟西藏、蒙古、罗刹国、神龙教诸方勾结的情形一一说了。康熙神色郑重,沉吟不语,过了好一会,才道:「这奸贼!竟勾结了这许多外援!」韦小宝也早知这事十分棘手,不敢作声。再过一会,康熙又问:「後来怎样?」

  韦小宝说道已将蒙方王子的使者擒来,述说自己如何假装吴三桂的小儿子而骗出真相,吴应熊如何想夺回罕帖摩,在公主住处放火,反而惨遭阉割,自己又如何派遣部属化装为王府家将,在妓院中争风吃醋、假装杀死罕帖摩。

  康熙听得悠然神往,说道:「这倒好玩得紧。」又道:「吴三桂这人,我没见过。那日官中传出父王宾天的讯息,吴三桂带了重兵,来京祭拜。我原想见他一见,可是几名顾命大臣防他拥兵入京,忽然生变,要他在北京城外搭了孝棚拜祭,不许他进北京城。」。

  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说道:「鳌拜这□见事极不明白。如果担心吴三桂入京生变,只须下旨要他父子入京拜祭,大军驻扎在城外,他还能有甚麽作为?他倘若不敢进城,那是他自己礼数缺了。不许他进城,那明明是跟他说:『我们怕了你的大军,怕你进京造反,你还是别进来罢!』嘿嘿,示弱之至!吴三桂知道朝廷对他疑忌,又怕了他,岂有不反之理?他的反谋,只怕就种因於此。」

  韦小宝听康熙这麽一剖析,打从心坎儿里佩服出来,说道:「当时倘若他见了皇上,皇上好好开导他一番,说不定他便不敢造反了。」康熙摇头道:「那时我年纪幼小,不懂军国大事,一见之後,没甚麽厉害的话跟他说,他瞧我不起,只有反得更快。」当下详细询问吴三桂的形貌举止,又问:「他书房那张白老虎皮到底是怎样的?」

  韦小宝大是奇怪,描述了那张白老虎皮的模样,说道:「皇上连这等小事也知道。」

  康熙微笑不语,又问起吴三桂的兵马部署,左右用事之人及十六总兵的性情才干;问话之中,显得对吴三桂的情状所知甚详,手下大将哪一个贪钱,哪一个好色,哪一个勇敢,哪一个胡涂,无不了然。

  韦小宝既惊且佩,说道:「皇上,你没去过云南,可是平西王府内府外的事情,知道得比奴才还多。」突然恍然大悟,道:「啊,是了,皇上在昆明派得有不少探子。」

  康熙笑道:「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啊。他一心想要造反,难道咱们就毫不理会?小桂子,你这趟功劳很大,探明了吴三桂跟西藏、蒙古、罗刹国勾结。这桩大秘密,我那些探子就查不到。他们只能查小事,查不到大事。」

  韦小宝全身骨头大轻,说道:「那全仗皇上洪福齐天。」康熙道:「把那罕帖摩带进宫来,让我亲自审问。」韦小宝答应了,率领十名御前侍卫,将罕帖摩送到上书房来。

  康熙一见到,便以蒙古话相询。罕帖摩听到蒙古话,既感惊奇,又觉亲切,眼见到宫中的派势,再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将实情说了。康熙一连问了两个多时辰,除蒙古和吴三桂勾结的详情外,又细问蒙方的兵力部署、钱粮物产、山川地势、风土人情、以及蒙方各旗王公谁精明,谁平庸,相互间谁跟谁有仇,谁跟谁有亲。

  韦小宝在一旁侍候,听得二人叽哩咕噜的说个不休,罕帖摩一时显得十分佩服,一时又显得害怕,到最後却跪下来不住磕头,似是感恩之极。康熙命御前侍卫带下去监禁。一名小太监送上一碗参汤。康熙接过来喝了,对小太监道:「你给韦副总管也斟一碗来。」韦小宝磕头谢恩,喝了参汤。 只听得书房外脚步响声,一名小太监道:「启禀皇上:南怀仁、汤若望侍候皇上。」康熙点点头。小太监传呼出去,进来了两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人,跪下向康熙磕头。

  韦小宝大是奇怪,心想:「怎麽有外国鬼子来到宫里,真是奇哉怪也。」

  两个外国人叩拜後,从怀中各取出一本书卷,放在康熙桌上。那个年纪较轻、名叫南怀仁的外国人道:「皇上,今儿咱们再说大炮发射的道理。」韦小宝听他一口京片子,清脆流利,不由得「咦」的一声,惊奇之极,心道:「希奇希奇真希奇,鬼子不会放洋屁。」

  康熙向他一笑,低头瞧桌上书卷。南怀仁站在康熙之侧,手指卷册,解释了起来。康熙听到不懂的所在,便即发问。南怀仁讲了半个时辰,另一个老年白胡子外国人汤若望接著讲天文历法,也讲了半个时辰,两人磕头退出。

  康熙笑道:「外国人说咱们中国话,你听著很希奇,是不是?」

  韦小宝道:「奴才本来很奇怪,後来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了。圣天子百神呵护。罗刹国图谋不轨,上天便降下两个会说中国话的洋鬼子来辅佐圣朝,制造枪炮火器,扫平罗刹。」

  康熙道:「你心思倒也机灵。不过洋鬼子会说中国话,却不是天生的。那个老头儿,在前明天启年间就来到中国了,他是日耳曼人。那年轻的是比利时人,是顺治年间来的。他们都是耶稣会教士,来中国传教的。要传教,就得学说中国话。」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奴才一直在担心罗刹的火器厉害。今天一听这外国人甚麽大炮短统,说得头头是道,这可就放心啦。」

  康熙在书房中缓缓踱步,说道:「罗刹人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能造枪炮,我们一样也能造,只不过我们一直不懂这法子罢了。当年我们跟明朝在辽东打仗,明兵有大炮,我们很吃了些苦头。太祖皇帝就为炮火所伤,龙驭宾天。可是明朝的天下,还不是给我们拿下来了?可见枪炮是要人来用的,用的人不争气,枪炮再厉害也是无用。」

  韦小宝道:「原来明朝有大炮。不知这些大炮现下在哪里?咱们拿了去轰吴三桂那老小子,轰他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明朝的大炮就只那麽几尊,都是向澳门红毛人买的。单是买鬼子的枪炮,那可不管用。倘若跟鬼子打仗,他们不肯卖了,岂不糟糕?咱们得自己造,那才不怕别人制咱们死命。」

  韦小宝道:「对极,对极。皇上还怕这些耶稣会教士造西贝货骗你,因此自己来弄明白这个道理。从今而後,任他鬼子说得天花乱坠,七荤八素,都骗不了你。」康熙道:「你明白我的心思。这些造枪炮的道理,也真繁难得紧,单是炼那上等精铁,就大大不易。」

  韦小宝自告奋勇,说道:「皇上,我去给你把北京城里城外的铁匠,一古脑儿的都叫了来,大伙儿拉起风箱,呼扯,呼扯,炼他几百万斤上好精铁。」

  康熙笑道:「你在云南之时,我们已炼成十几万斤精铁啦。汤若望和南怀仁正在监造大炮,几时你跟我去瞧瞧。」韦小宝喜道:「那可太好了。」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皇上,外国鬼子居心不良,咱们对得提防一二。那造炮的地方,又有火药,又有铁器,皇上自己别去,奴才给你去监督。」康熙道:「那倒不用担心。这件事情关涉到国家气运,我如不是亲眼瞧著,终不放心。南怀仁忠诚耿直。汤若望的老命是我救的,他感激得不得了。这二人决不会起甚麽异心。」韦小宝道:「皇上居然救了外国老鬼子的老命,这可奇了。」

  康熙微笑道:「康熙三年,汤若望说钦天监推算日食有误,和钦天监的汉官双方激辩。钦天监的汉官杨光先辩不过,就找他的岔子,上了一道奏章,说道汤若望制定的那部《大清时宪历》,一共只推算了二百年,可是我大清得上天眷佑,圣祚无疆,万万年的江山。汤若望止进二百年历,那不是咒我大清只有二百年天下吗?」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说道:「厉害,厉害。这外国老鬼会算天文地理,却不会算做官之人的手段。」康熙道:「可不是麽?那时候鳌拜当政,这家伙胡里胡涂,就说汤若望咒诅朝廷,该当凌迟处死。这道旨意送给我瞧,可给我看出了一个破绽。」韦小宝道:「康熙三年,那时你还只十岁啊,已经瞧出了其中有诈,当真是圣天子聪明智慧,自古少有。」

  康熙笑道:「你马屁少拍。其实这道理说来也浅,我问鳌拜,这部大清时宪历是几时做好的。他说不知道,下去查了一查,回奏说道,是顺治十年做好的,当时先帝下旨嘉奖,赐了他一个『通玄教师』的封号。我说:『是啊,我六七岁时,就已在书房里见过这部《大清时宪历》了。这部历书已做成了十年,为甚麽当时大家不说他不对?这时候争他不过,便来翻他的老帐?那可不公道啊。』鳖拜想想倒也不错,便没杀他,将他关在牢里。这件事我後来也忘了,最近南怀仁说起,我才下旨放了他出来。」

  韦小宝道:「奴才去叫他花些心思,做一部大清万年历出来。」

  康熙笑了几声,随即正色道:「我读前朝史书,凡是爱惜百姓的,必定享国长久,否则尽说些吉祥话儿,又有何用?自古以来,人人都叫皇帝作万岁,其实别说万岁,享寿一百岁的皇帝也没有啊。甚麽『万寿无疆』,都是骗人的鬼话。父皇谆谆叮嘱,要我遵行『永不加赋』的训谕,我细细想来,只要遵守这四个字,我们的江山就是铁打的。甚麽洋人的大炮,吴三桂的兵马,全都不用担心。」

  韦小宝不明白这些治国的大道理,只是喏喏连声,取出从吴三桂那里盗来的那部正蓝旗《四十二章经》,双手献上,说道:「皇上,这部经书,果然让吴三桂这老小子给吞没了,奴才在他书房中见到,便给他来个顺手牵羊,物归原主。」

  康熙大喜,说道:「很好,很好。太后老是挂念著这件事。我去献给她老人家,拿去太庙焚化了,不管其中有甚麽秘密,从此再也没入知道。」

  韦小宝心道:「你烧了最好!这叫做毁□灭迹。我盗了经中碎皮片儿的事,就永远不会发觉了。」

  他回到了自己子爵府,天黑之後,闩上了门,取出那包碎皮片,叫了双儿过来,说道:「有一桩水磨功夫,你给我做做。」吩咐她将几千片碎皮片拼凑还原。双儿伏在案上,慢慢对著剪痕,一片片的拼凑。但数千片碎皮片乱成一团,要凑成原状,当真谈何容易?韦小宝初时还坐在桌边,出些主意,东拿一片,西拿一片,帮著拼凑,但搞了半天,连两块相连的皮片也找不出来,意兴索然,径自去睡了。

  次日醒来,只见外边房中兀自点著蜡烛,双儿手里拿著一片碎皮,正怔怔的凝思。韦小宝走到她身後,「哇」的一声大叫。双儿吃了一惊,跳起身来,笑道:「你醒了?」韦小宝道:「这些碎皮片儿可磨人得紧,我又没赶著要,你怎地一晚不睡?快去睡罢!」双儿道:「好,我先收拾起来。」

  韦小宝见桌上一张大白纸上已用绣花针钉了十一二块皮片,拼在一起,全然吻合,喜道:「你已找到了好几片啦。」双儿道:「就是开头最难,现下我已明白了一些道理,以後就会拼得快些。」将碎皮片细心包在油布包裹里,连同那张大白纸,锁在一月金漆箱中。韦小宝道:「这些皮片很是有用,可千万不能让人偷了去。」双儿道:「我整日守在这里,不离开半步便是。就是怕睡著出了事。』』韦小宝道:「不妨,我去调一小队骁骑营军士来,守在屋外,给你保驾。」双儿微笑道:「那就放心得多了。」韦小宝见她一一双妙目中微有红丝,足见昨晚甚是劳瘁,心生怜惜,说道:「快睡罢,我抱你上床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连连摇手,道:「不,不,不好。」韦小宝笑道:「有甚麽好不好的?你帮我做事,辛苦了一晚,我抱你上床,有甚麽打紧?」说著伸手便抱。双儿咭的一声笑,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    韦小宝连抱了几次,都抱了个空,自知轻身功夫远不及她,心头微感沮丧,叹了口气,坐倒在椅上。双儿笑吟吟的走近,说道:「先服侍你盥洗,吃了早点,我再去睡。」韦小宝摇头不语,双儿见他不快,心感不安,低声道:「相公,你……你生气了吗?」  韦小宝道:「不是生气,我的轻功太差,师父教了许多好法门,我总是学不会。连你这样一个小姑娘也捉不到,有甚麽屁用?」双儿微笑道:「你要抱我,我自然要拚命的逃。」韦小宝突然一纵而起,叫道:「我非捉到你不可。」张开双手。向她扑去。双儿格格一笑,侧身避开,韦小宝假意向左方一扑,待她逃向右方,一伸手扭住了她衫角。双儿「啊」的一声呼叫,生怕给他扯烂了衫子,不敢用力挣脱。

  韦小宝双臂拦腰将她抱住。双儿只是嘻笑。韦小宝右手抄到她腿弯里,将她横著抱起,放到自己床上。双儿满脸通红,叫道:「相公,你……你……」

  韦小宝笑道:「我甚麽?」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俯身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笑道:「快合上眼,睡罢。」转身出房,带上了门,心道:「这丫头怕我著恼,故意让我抱住的。」来到厅上,吩咐亲兵传下令去,调一队骁骑营军土来自己房外守卫。这几天之中,他将云南带来的金银礼物分送宫中妃嫔、王公大臣、侍卫、太监;心中盘算:「若说是吴三桂送的,倒让人领了这老小子的情,不如让老子自己来做好人。」於是吴三桂几十万两金银,都成了钦差大臣、骁骑营都统韦小宝的礼物。收礼之人自是好评潮涌。宫中朝中,都说皇上当真圣明,所提拔的这个少年都统精明干练,居官得体。 这些日子中,双儿每日都在拼凑破碎羊皮,一找到吻合无误的皮片,便用绣花针钉住。韦小宝每晚观看出拼成的图形越来越大,图中所绘果然都是山川地形,图上注著弯弯曲曲的文字。双儿道:「这些都是外国字,我可一个也不识。」韦小宝在宫中住得久了,却知写的是满洲字,反正连汉字他也不识,图中所写不论是甚麽文字,也都不放在心上。 到得第十八天晚上,韦小宝回到屋里,只见双儿满脸喜容。他伸手摸了摸她下巴,问道:「甚麽事这样开心?」双儿微笑道:「相公,你倒猜猜看。」   昨晚临睡之时,韦小宝见只余下二三百片碎皮尚未拼起。这门拼凑功夫,每拼起一片,余下来的少了一片,就容易了一分。最初一两天最是艰难,一个时辰之中,未必能找到两片相吻合的碎皮,到得後来便进展迅速了。他料想双儿已将全图拼起,是以喜溢眉梢,笑道:「让我猜猜看。嘿,你定是裹了几只湖州粽子给我吃。」双儿摇头道:「不是。」

  韦小宝道:「你在地下捡到了一件宝贝?」双儿道:「不是。」韦小宝道:「你义兄从广东带了好东西来送给你?」双儿道:「不是,路这麽远,怎会送东西来啊。」韦小宝道:「庄家三少奶捎了信来?」双儿摇摇头,眉头微蹙,轻声道:「没有。庄家三少奶她们不知好不好,我常常想著。」韦小宝叫道:「我知道了,今天是你生日。」双儿微笑道:「不是的,我生日不是今天。」韦小宝道:「是哪一天?」双儿道:「是九月十……」忽然脸上一红,道:「我忘记了。」韦小宝道:「你骗人,自己生日怎会忘记了?对了,对了。一定是这个,你在少林寺的那个老和尚朋友瞧你来啦。」双儿噗哧一笑,连连摇头,说道:「相公说话真是好笑,我有甚麽少林寺的老和尚朋友?你才有啦。」

  韦小宝搔搔头皮,沉吟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这可难猜了。我本来想猜,是不是你已拼好了图样呢?不过昨晚见到还有二三百片没拼起,最快也总得再有五六天时光。」双儿双眼中闪耀著喜悦的光芒,微笑道:「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韦小宝摇头道:「你骗人,我才不信。」双儿道:「相公,你来瞧瞧,这是甚麽?」

  韦小宝跟著她走到桌边,只见桌上大白布上钉满了几千枚绣花针,几千块碎片已拼成一幅完整无缺的大地图,难得的是几千片碎皮拼在一起,既没多出一片,也没少了一片。

  韦小宝大叫一声,反手将双儿一把抱住,叫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说著向她嘴上吻去。双儿羞得满脸通红,头一侧,韦小宝的嘴吻到了她耳垂上。双儿只觉全身酸软,惊叫:「不,不要!」

  韦小宝笑著放开了她,拉著她手,和她并肩看那图形,不住口的啧啧称赞,说道:「双儿,若不是你帮我办这件事,要是我自己来干哪,就算拼上三年零六个月,也不知拼不拼得成。」双儿道:「你有多少大事要办,那有时光做这种笨功夫?」韦小宝道:「啊哟,这是笨功夫麽?这是天下最聪明的功夫了。」双儿听他称赞,甚是开心。

  韦小宝指著图形,说道:「这是高山,这是大河。」指著一条大河转弯处聚在一起的八个颜色小圈,说道:「全幅地图都是墨笔画的,这八个小圈却有红、有白、有黄、有蓝,还有黄圈镶红边儿的。啊,是了,这是满洲人的八旗。这八个小圈的所在,定是大有古怪。只不知山是甚麽山,河是甚麽河。」

  双儿取出一叠薄棉纸来,一共三十几张,每一张上都写了弯弯曲曲的满洲文字,交给韦小宝。韦小宝道:「这是甚麽?是谁写的?」双儿道:「是我写的。」韦小宝又惊又喜,道:「原来你识得满洲字,前几天还骗我呢。」说著张开双臂,作势要抱。双儿急忙逃开,笑道:「没骗你,我不识满洲字,这是将薄纸印在图上,一笔一划印著写的。」

  韦小宝喜道:「妙计,妙计。我拿去叫满洲师爷认了出来,注上咱们的中国字,就知道图中写的是甚麽了。好双儿,宝贝双儿,你真细心,知道这图关系重大,把满洲字分成几十张纸来写。我去分别问人,就不会泄漏了机密。」

  双儿微笑道:「好相公,聪明相公,你一见就猜到我的用意。」

  韦小宝笑道:「大功告戍,亲个嘴儿。」双儿一听,反身一跃,逃出了房外。韦小宝来到厅上,吩咐亲兵去叫了骁骑营中的一名满洲笔帖式来,取出一张棉纸,问他那几个满洲字是甚麽意思。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这『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咱们关外满洲的地名。」韦小宝道:「甚麽叽哩咕噜江,呼你妈的山,这样难听。」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额尔古纳河、精奇里江、呼玛尔窝集山,都是咱们满洲的大山大江。」韦小宝问:「那在甚麽地方?」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是在关外极北之地。」韦小宝心下暗喜:「是了,这果然是满洲人藏宝的所在。他们把金银珠宝搬到关外,定然要藏得越远越好。」说道:「你把这些唏哩呼噜江、呼你妈的山的名字,都用汉字写了出来。」那笔帖式依言写了。   韦小宝又取出一张棉纸,问道:「这又是甚麽江、甚麽山了?」那笔帖式道:「回都统大人:这是西里木的河,阿穆尔山、阿穆尔河。」韦小宝道:「他妈的,越来越奇啦!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好好的名字不取,甚麽希你妈的河,甚麽阿妈儿、阿爸儿的。」

  那笔帖式满脸惶恐,请了个安,说道:「卑职不敢胡说八道,在满洲话里,那是另有意思的。」韦小宝道:「好,你把阿妈儿、阿爸儿,还有希你妈的河,都用汉字注在这纸上。回头我还得去问问旁人,瞧你是不是瞎说。」那笔帖式道:「是,是。卑职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跟都统大人胡说。」韦小宝道:「哈,你有天大胆子麽?」那笔帖式道:「不,不,卑职胆小如鼠。」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来人哪,拿五十两银子,赏给这个胆小如鼠的朋友。喂,这些希你妈的河,希你爸的山,你要是出去跟人说了,给我一知道,立即追还你五十两银子,连本带利,一共是一百五十两银子。」

  那笔帖式大喜过望,他一个月饷银,也不过十二两银子,都统大人这一赏就是五十两,忙请安道谢,连称:「卑职决不敢乱说。」心想:「本钱五十两,利息却要一百两。我的妈啊,好重的利息,杀了头我也还不起。」

  数日之间,韦小宝已问明了七八十个地名,拿去复在图上一看。原来那八个四色小圈,是在黑龙江之北,正当阿穆尔河和黑龙江合流之处,在呼玛尔窝集山正北,阿穆尔山西北。八个小圈之间写著两个黄色满洲字,译成汉字,乃是「鹿鼎山」三字。

  韦小宝把图形和地名牢记在心,要双儿也帮著记住,心想这些碎皮片要是给人抢了去,不免泄露秘密,於是投入火炉,一把烧了。见到火光熊能升起,心头说不出的愉悦。寻思:「师父要我分成数包,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说不定仍会给人盗了去。现下藏在我心里,就算把我的心挖了去,也找不到这幅地图啦。不过这颗心,自然是挖不得的。」一转头,见火光照在双儿脸上,红扑扑的甚是娇艳,心下大赞:「我的小双儿可美得紧哪。」双儿给他瞧得有些害羞,低下了头,韦小宝道:「好双儿,咱们图儿也拼起啦,地名也查到啦,甚麽希你妈的河,希你爸的山,也都记在心中了,那算不算是大功告成了呢?」双儿忙跳起身来,笑道:「不,不,没……没有。」韦小宝道:「怎麽还没有?」双儿笑著夺门而出,说道:「我不知道。」 韦小宝追出去,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忽见一名亲兵匆匆进来,说道:「启禀都统:皇上传召,要你快去。」韦小宝向双儿做个鬼脸,出门来到宫中。    只见宫门口已排了卤簿,康熙的车驾正从宫中出来。韦小宝绕到仪仗之後,跪在道旁磕头,康熙见到了他,微笑道:「小桂子,跟我看外国人试炮去」韦小宝喜道:「好极了,这大炮可造得挺快哪。」    一行人来到左安门内的龙潭炮厂,南怀仁和汤若望已远远跪在道旁迎驾。康熙道:「起来,起来,大炮在哪里?」南怀仁道:「回圣上:大炮便在城外,恭请圣上移驾御览。」康熙道:「好!」从车中出来,侍卫前後拥护,出了左安门,只见三尊大炮并排而列。康熙走近前去,见三门大炮闪闪发出青光,炮身粗大,炮轮、承轴等等无不造得极是结实,心下甚喜,说道:「很好,咱们就试放几炮。」南怀仁亲自在炮筒里倒入火药,用铁条桩实,拿起一枚炮弹,装入炮筒,转身道:「回皇上:这一炮可以射到一里半,靶子已安在那边。」康熙顺著他手指望去,见远处约莫一里半以外,有十个土墩并列,点头道:「好,你放罢。」南怀仁道:「恭请皇上移驾十丈以外,以策万全。」康熙微微一笑,退了开去。韦小宝自告奋勇,道:「这第一炮,让奴才来放罢。」康熙点点头。韦小宝走到大炮之旁,向南怀仁道:「外国老兄,你来瞄准,我来点火。」南怀仁已校准了炮口高低,这时再核校一次。韦小宝接过火把,点燃炮上药线,急忙眺开,丢开火把,双手紧紧塞住耳朵。」    只见火光一闪,轰的一声大响,黑烟猕漫,跟著远处一个土墩炸了开来,一个火柱升天而起。原来那土墩中藏了大量硫磺,炮弹落下,立时燃烧,更显得威势惊人。 众军土齐声欢呼,向著康熙大呼:「万岁,万b辏蛲蛩辏 ?三尊大炮轮流施放,一共开了十炮,打中了七个土墩,只三个土墩偏了少些没打中。    康熙十分喜欢,对南怀仁和汤若望大加奖勉,当即升南怀仁为钦天监监正。汤若望原为太常寺卿加通政使,号「通玄教师」,在鳌拜手中被革,康熙下旨恢复原官,改号「通微教师」。康熙名叫玄烨,「玄」字为了避讳不能再用。三门大炮赐名为「神武大炮」。  回到宫中,康熙把韦小宝叫进书房,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们日夜开工,造他几百门神武大炮,一字排开,对准了吴三桂这老小子轰他妈的,你说他还造不造得成反?」

  韦小宝笑道:「皇上神机妙算,本来就算没神武大炮,吴三桂这老小子也是手到擒来。只不过有了神武大炮,那是更加如……如……如龙添翼了。」他本要说「如虎添翼」,但转念一想,以皇帝比作老虎,可不大恭敬。康熙笑道:「你这句话太没学问。飞龙在天,又用得著甚麽翼?」韦小宝笑道:「是,是。可见就算没有大炮,皇上也不怕吴三桂。」

  康熙笑道:「你总有得说的。」眉头一皱,道:「说到这里,我可想到一件事来。吴三桂跟蒙古、西藏、罗刹国勾结,还有一个神龙教。那个大逆不道的老婊子假太后,就是神龙教派来秽乱宫禁的,是不是?」韦小宝道:「正是。」康熙道:「这叛逆若不擒来千刀万剐,如何得报母後被害之恨、太后被囚之辱?」说到这里,咬牙切齿,甚是气愤。

  韦小宝心想:「皇帝这话,是要我去捉拿老婊子了。那老婊子跟那又矮又胖的瘦头陀在一起,这时候不知是在哪里,要捉此人,可大大的不容易。」心下踌躇,不敢接口。

  康熙果然说道:「小桂子,这件事万分机密,除了派你去办之外,可不能派别人。」

  韦小宝道:「是。就不知老婊子逃到了哪里?她那个奸夫一团肉球,看来会使妖法。」

  康熙道:「老婊子如果躲到了荒山野岭之中,要找她果然不易。不过也有线索可寻。你带领人马,先去将神龙邪教剿灭了,把那些邪教的党羽抓来,一一拷问,多半便会查得出老婊子的下落。」见韦小宝有为难之色,说道:「我也知道这件事犹如大海捞针,很不易办。不过你一来能干,二来是员大大的福将,别人办来十分棘手之事,到了你手里,往往便马到成功。我也不限你时日,先派你到关外去办几件事。你到了关外,在奉天调动人马,俟机去破神龙岛。」

  韦小宝心想:「皇帝在拍我马屁了。这件事不答应也不成了。」说道:「奴才的福气,都是皇上赐的。皇上对我特别多加恩典,我的福份自然大了。只盼这次又托赖皇上洪福,把老婊子擒来。」

  康熙听他肯去,心中甚喜,拍拍他肩头,说道:「报仇雪恨虽是大事,但比之国家社稷的安危,又是小了。能捉到老婊子固然最好,第一要务,还是攻破神龙岛。小桂子,关外是我大清龙兴发祥之地,神龙教在旁虎视眈眈,倘若跟罗刹人联手,占了关外,大清便没了根本。你破得神龙岛,好比是斩断了罗刹国人伸出来的五根手指。」

  韦小宝笑道:「正是。」突然提高声音叫道:「啊罗呜!古噜呼!」提起右手,不住乱甩。康熙笑问:「干甚麽?」韦小宝道:「罗刹国断了五根手指,自然痛得大叫罗刹话。」

  康熙哈哈大笑,说道:「我升你为一等子爵,再赏你个『巴图鲁』的称号,调动奉天驻防兵马,扑灭神龙岛反叛。」韦小宝跪下谢恩,说道:「奴才的官儿做得越大,福份越大。」 康熙道:「这件事不可大张旗鼓,以防吴三桂、尚可喜他们得知讯息,心不自安,提早造反。须得神不知、鬼不觉,突然之间将神龙教灭了。这样罢,我明儿派你为钦差大臣,去长白山祭天。长白山是我爱新觉罗家远祖降生的圣地,我派你去祭祀,谁也不会疑心。」  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神龙教教主寿与虫齐。」康熙问道:「甚麽寿与虫齐?」韦小宝道:「那教主的寿命不过跟小虫儿一般,再也活不多久了。」

  他在康熙跟前,硬著头皮应承了这件事,可是想到神龙教洪教主武功卓绝,教中高手如云,自己带一批只会抡刀射箭的兵马去攻打神龙岛,韦小宝多半是「寿与虫齐」。

  出得宫来,闷闷不乐,忽然转念:「神龙岛老子是决计不去的,小玄子待我再好,也犯不著为他去在送性命。我这官儿做到尽头啦,不如到了关外之後,乘机到黑龙江北的鹿鼎山去,掘了宝藏,发他一笔大财,再悄悄到云南去,把阿珂娶到了手,从此躲将起来,每天赌钱听戏,岂不逍遥快乐?」言念及此,烦恼稍减,心想:「临阵脱逃,虽然说来脸上无光,有负小玄子重托,可是性命交关之事,岂是开得玩笑的?掘了宝藏之後,不再挖断满洲人的龙脉,也就很对得住小玄子了。」

  次日上朝,康熙颁下旨意,升了韦小宝的官,又派他去长白山祭天。

  散朝之後,王公大臣纷纷道贺。索额图与他交情与众不同,特到子爵府叙话,见他有些意兴阑珊,说道:「兄弟,去长白山祭天,当然不是怎麽的肥缺,比之到云南去敲平西王府的竹□,那是天差地远了,也难怪你没甚麽兴致。」

  韦小宝道:「不瞒大哥说,兄弟是南方人,一向就最怕冷,一想到关外冰天雪地,这会儿已经冷得发抖,今儿晚非烧旺了火炉,好好来烤一下不可。」

  索额图哈哈大笑,安慰道:「那倒不用担心,我回头送一件火貂大氅来,给兄弟御寒。暖轿之中加几只炭盆,就不怎麽冷了。兄弟,派差到关外,生发还是有的。」

  韦小宝道:「原来这辽东冻脱了人鼻子的地方,也能发财,倒要向大哥请教。」索额图道:「我们辽东地方,有三件宝贝……」韦小宝道:「好啊,有三件宝贝,取得一件来,也就花差花差了。」索额图笑道:」我们辽东有一句话,兄弟听见过没有?那叫做『关东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韦小宝道:「这倒没听见过。人参和貂皮,都是贵重的物事。那乌拉草,又是甚麽宝贝了?」索额图道:「那乌拉草是苦哈哈的宝贝。关东一到冬季,天寒地冻,穷人穿不起貂皮,坐不起暖轿,倘若冻掉了一双脚,有谁给韦兄弟来抬轿子啊?乌拉草关东遍地都是,只要拉得一把来晒干了,捣得稀烂,塞在鞋子里,那就暖和得紧。」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乌拉草这一宝,咱们是用不著的。人参却不妨挑他几十担,貂皮也提他几千张回来,至爱亲朋,也可分分。」索额图哈哈大笑。

  正说话间,亲兵来报,说是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来拜。韦小宝登时想起那日郑克爽说过的话来,说他是武夷派的高手,曾教过郑克爽武功,後来投降了大清的,不禁脸上变色,心想这姓施的莫非受郑克爽之托,来跟自己为难,冯锡范如此凶悍厉害,这姓施的也决非甚麽好相与,对亲兵道:「他来干甚麽?我不要见。」那亲兵答应了,出去辞客。韦小宝兀自不放心,向另一名亲兵道:「快传阿三、阿六两人来。」阿三,阿六是胖头陀和陆高轩的假名。

  索额图笑道:「施靖海跟韦兄弟的交情怎样?」韦小宝心神不定,问道:「施……施靖甚麽?」索额图道:「施提督爵封靖海将军,韦兄弟跟他不熟吗?」韦小宝摇头道:「从来没见过。」

  说话间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到来,站在身後。韦小宝有这两大高手相护,略觉放心。

  亲兵回进内厅,捧著一只盘子,说道:「施将军送给子爵大人的礼物。」韦小宝见盘中放著一只开了盖的锦盒,盒里是一只白玉碗,碗中刻著几行字。玉碗纯净温润,玉质极佳,刻工也甚精致,心想:「他送礼给我,那麽不是来对付我了,但也不可不防。」

  索额图笑道:「这份礼可不轻哪,老施花的心血也真不小。」韦小宝问道:「怎麽?」索额图道:「玉碗中刻了你老弟的名讳,还有『加官晋爵』四字,下面刻著『眷晚生施琅敬赠』。」韦小宝沉吟道:「这人跟我素不相识,如此客气,定是不怀好意。」

  索额图笑道:「老施的用意,那是再明白不过的。他一心一意要打台湾,为父母妻儿报仇。这些年来,老是缠著我们,要我们向皇上进言,为了这件事,花的银子没二十万,也有十五万了。他知道兄弟是皇上驾前的第一位大红人,自然要来钻这门路。」

  韦小宝心中一宽,说道:「原来如此。他为甚麽非打台湾不可?」索额图道:「老施本来是郑成功部下大将,後来郑成功疑心他要反,要拿他,却给他逃走了,郑成功气不过,将他的父母妻儿都……」说著右掌向左挥动,作个杀头的姿势,又道:「这人打水战是有一手的,降了大清之後,曾跟郑成功打过一仗,居然将郑成功打败了。」

  韦小宝伸伸舌头,说道:「连郑成功这样的英雄豪杰,也在他手下吃过败仗,这人倒不可不见。」对亲兵道:「施将军倘若没走,跟他说,我这就出去。」向索额图道:「大哥,咱们一起去见他罢。」他虽有胖陆二人保护,对这施琅总是心存畏惧。索额图是朝中一品大臣,有他在旁,谅来施琅不敢贸然动粗。索额图笑著点头,两人携手走进大厅。

  施琅坐在最下首一张椅上,听到靴声,便即站起,见两人从内堂出来,当即抢上几步,请下安去,朗声道:「索大人,韦大人,卑职施琅参见。」韦小宝拱手还礼,笑道:「不敢当。你是将军,我只是个小小都统,怎地行起这个礼来?请坐,请坐,大家别客气。」

  施琅恭恭敬敬的道:「韦大人如此谦下,令人好生佩服。韦大人是一等子爵,爵位比卑职高得多,何况韦大人少年早发,封公封侯,那是指日之间的事,不出十年,韦大人必定封王。」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倘若真有这一日,那要多谢你的金口了。」

  索额图笑道:「老施,在北京这几年,可学会了油嘴滑舌啦,再不像初来北京之时,动不动就得罪人。」施琅道:「卑职是粗鲁武夫,不懂规矩,全仗各位大人大量包涵,现下卑职已痛改前非。」索额图笑道:「你甚麽都学乖了,居然知道韦大人是皇上驾前第一位红官儿,走他的门路,可胜於去求恳十位百位王公大臣。」

  施琅恭恭敬敬的向两人请了个安,说道:「全仗二位大人栽培,卑职永感恩德。」

  韦小宝打量施琅,见他五十左右年纪,筋骨结实,目光炯炯,甚是英悍,但容颜樵悴,颇有风尘之色,说道:「施将军给我那只玉碗,可名贵得很了,就只一桩不好。」施琅颇为惶恐,站起身来,说道:「卑职胡涂,不知那只玉碗中有甚麽岔子,请大人指点。」韦小宝笑道:「岔子是没有,就是太过名贵,吃饭的时候捧在手里,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打碎了饭碗,哈哈,哈哈。」索额图哈哈大笑。施琅陪著干笑了几声。

  韦小宝问道:「施将军几时来北京的?」施琅道:「卑职到北京来,已整整三年了。」韦小宝奇道:「施将军是福建水师提督,不去福建带兵,却在北京玩儿,那为甚麽?啊,我知道啦,施将军定是在北京堂子里有了相好的姐儿,不舍得回去了。」

  施琅道:「韦大人取笑了。皇上召卑职来京,垂询平台湾的方略,卑职说话胡涂,应对失旨,皇上一直没吩咐下来。卑职在京。是恭候皇上旨意。」

  韦小宝心想:」小皇帝十分精明,他心中所想的大事,除了削平三藩,就是如何攻取台湾。你说话就算不中听,只要当真有办法,皇上必可原谅,此中一定另有原因。」想到索额图先前的说话,又想:「这人立过不少功劳,想是十分骄傲,皇上召他来京,他就甚麽都不卖帐,一定得罪了不少权要,以致许多人故意跟他为难。」笑道:「皇上英明之极,要施将军在京候旨,定有深意。你也不用心急,时辰未到,著急也是无用。」

  施琅站起身来,说道:「今日得蒙韦大人指点,茅塞顿开,卑职这三年来,一直心中惶恐,只怕是忤犯了皇上,原来皇上另有深意,卑职这就安心得多了。韦大人这番开导,真是恩德无量。卑职今日回去,饭也吃得下了,觉也睡得著了。」

  韦小宝善於拍马,对别人的谄谀也不会当真,但听人奉承,毕竟开心,说道:「皇上曾说,一个人太骄傲了,就不中用,须得挫折一下他的骄气。别说皇上没降你的官,就算充你的军,将你打入天牢,那也是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施琅连声称是,不禁掌心出汗。

  索额图捋了捋胡子,说道:「是啊,韦爵爷说得再对也没有了。玉不琢,不成器,你这只玉碗若不是又车又磨,只是一块粗糙石头,有甚麽用?」施琅应道:「是,是。」

  韦小宝道:「施将军,请坐。听说你从前在郑成功部下,为了甚麽事跟他闹翻的啊?」施琅道:「回大人的话:卑职本来是郑成功之父郑芝龙的部下,後来拨归郑成功统属。郑成功称兵造反,卑职见事不明,胡里胡涂的,也就跟著统帅办事。」韦小宝道:「嗯,你反清复……」他本想说「你反清复明,原也是应当的」,他平时跟天地会的弟兄们在一起,说顺了口,险些儿漏了出来,幸好及时缩住,忙道:「後来怎样?」施琅道:「那一年郑成功在福建打仗,他的根本之地是在厦门,大清兵忽施奇袭,攻克厦门。郑成功进退无路,十分狼狈。卑职罪该万死,不明白该当效忠王师,竟带兵又将厦门从大清兵手中夺了过去。」韦小宝道:「你这可给郑成功立了一件大功啊。」施琅道:「当时郑成功也升了卑职的官,赏赐了不少东西,可是後来为了一件小事,却闹翻了。」韦小宝问道:「那是甚麽事?」 施琅道:「卑职属下有一名小校,卑职派他去打探军情。不料这人又怕死又偷懒,出去在荒山里睡了几天,就回来胡说八道一番:我听他说得不大对头,仔细一问,查明了真相,就吩咐关了起来,第二天斩首。不料这小校狡猾得紧,半夜里逃了出去,逃到郑成功府中,向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哭诉,说我冤枉了他。董夫人心肠软,派人向我说情,要我饶了这小校,说甚麽用人之际,不可擅杀部属,以免士卒寒心。」    韦小宝听他说到董夫人,想起陈近南的话来,这董夫人喜欢次孙克爽,几次三番要改立他为世子,不由得怒气勃发,骂道:「这老婊子,军中之事,她妇道人家懂得甚麽?他奶奶的,天下大事,就败在这种老婊子手里。部将犯了军法倘若不斩,人人都犯军法了,那还能带兵打仗麽?这老婊子胡涂透顶,就知道喜欢小白脸。」

  施琅万料不到他听到这件事会如此愤慨,登时大起知己之感,一拍大腿,说道:「韦大人说得再对也没有了。您也是带惯兵的,知道军法如山,克敌制胜,全仗著号令严明。」韦小宝道:「老婊子的话,你不用理,那个甚麽小校老校,抓过来喀嚓一刀就是。」施琅道:「卑职当时的想法,跟韦大人一模一样。我对董夫人派来的人说,姓施的是国姓爷的部将,只奉国姓爷的将令。我意思是说,我不是董夫人的部将,可不奉夫人的将令。」韦小宝气忿忿的道:「是极,谁做了老婊子的部将,那可倒足大霉了。」索额图和施琅听他大骂董夫人为「老婊子」,都觉好笑,又怎想得到他另有一番私心。   施琅道:「那老……那董夫人恼了卑职的话,竟派了那小校做府中亲兵,还叫人传话来说,有本事就把那小校抓来杀了。也是卑职一时忍不下这口气,亲自去把那小校一把抓住,一刀砍了 他的脑袋。」

  韦小宝鼓掌大赞:「杀得好,杀得妙!杀得干净利落,大快人心。」

  施琅道:「卑职杀了这小校,自知闯了祸,便去向郑成功谢罪,我想我立过大功,部属犯了军法,杀他并没有错。可是郑成功听了妇人之言,说我犯上不敬,当即将我扣押起来,我想国姓爷英雄慷慨,一时之气,关了我几天,也就算了。哪知过了多时,我爹爹和弟弟,以及我的妻子,都给拿了,送到牢里来。这一来我才知大事不妙,郑成功要杀我的头,乘著监守之人疏忽,逃了出来。过不多时,就得到讯息,郑成功将我全家杀得一个不留。」

  韦小宝摇头叹息,连称:「都是董夫人那老婊子不好。」

  施琅咬牙切齿的道:「郑家和我仇深似海,只对惜郑成功死得早了,此仇难以得报,卑职立下重誓,总有一天,也要把郑家全家一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

  韦小宝早知郑成功海外为王,是个大大的英雄,但听得施琅要杀郑氏全家,那自然包括他的大对头郑克爽在内,益觉志同道合,连连点头,说道:「该杀,该杀!你不报此仇,不是英雄好汉。」

  施琅自从给康熙召来北京之後,只见到皇帝一次,从此便在北京投闲置散,做的官仍是福建水师提督,爵位仍是靖海将军。但在北京领一份干饷,无职无权,比之顺天府衙门中一个小小公差的威势尚不如,以他如此雄心勃勃的汉子,自然是坐困愁城。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这三年之中,他过不了几天便到兵部去打个转。送礼运动,钱是花得不少,历年来宦囊所积,都已填在北京官场这无底洞里,但皇帝既不再召见,回任福建的上谕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拿得到手,到得後来,兵部衙门一听到施琅的名字就头痛,他手头已紧,没钱送礼,谁也不再理他。此刻听得韦小宝言语和他十分投机,登觉回任福建有望,脸上满足兴奋之色。

  索额图道:「施将军,郑成功杀你全家,确是不该。不过你也由此而因祸得福,弃暗投明。若不是如此,只怕你此刻还在台湾抗拒王师,做那叛逆造反之事了。」施琅道:「索大人说得是。」韦小宝问道:「郑成功杀了你全家,你一怒之下,就向大清投诚了?」   施琅道:「是。先帝恩重如山,卑职起义投诚,先帝派我在福建办事。卑职感恩图报,奋不顾身,立了些微功,升为福建同安副将。恰好郑成功率兵来攻,卑职跟他拼命,仗著先帝洪福,大获全胜。先帝大恩,升我为同安总兵。後来攻克了厦门、金门和梧屿。又联合一批红毛兵,坐了夹板船,用了洋枪洋炮,把郑成功打得落海而逃,先帝升卑职为福建水师提督,又加了靖海将军的头衔。其实卑职功劳是半分也没有的,一来是我大清皇上福份大,二来是朝中诸位大人指示得宜。」

  韦小宝微笑道:「你从前在郑成功军中,又在福建跟他打了几场硬仗,台湾的情形自然是很明白的。皇上召你来问攻台的方略,你怎麽说了?」

  施琅道:「卑职启秦皇上:台湾孤悬海外,易守难攻。台湾将士,又都是当年跟随郑成功的百战精兵。如要攻台,统兵官须得事权统一,内无挚肘,便宜行事,方得成功。」韦小宝道:「你说要独当一面,让你一个人来发号施令?」施琅道:「卑职不敢如此狂妄。不过攻打台湾,须得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京师与福建相去数千里,遇有攻台良机,上奏请示,待得朝中批示下来,说不定时机已失。台湾诸将别人也就罢了,有一个陈永华足智多谋,又有一个刘国轩骁勇善战,实是大大的劲敌,倘若贸然出兵,难有必胜把握。」

  韦小宝点头道:「那也说得是。皇上英明之极,不会怪你这些话说得不对。你又说了些甚麽?」施琅道:「皇上又垂询攻台方略。卑职回奏说:台湾虽然兵精,毕竟为数不多。大清攻台,该当双管齐下。第一步是用间,使得他们内部不和。最好是散布谣言,说道陈永华有废主自立之心,要和刘国轩两人阴谋篡位。郑经疑心一起,说不定就此杀了陈刘二人; 就算不杀,也必不肯重用,削了二人的权柄,陈刘二人,一相一将,那是台湾的两根柱子,能够二人齐去,当然最好,就算只去一人,余下一个也是独木难支大厦了。」

  韦小宝暗暗心惊:「他妈的,你想害我师父。」问道:「还有个『一剑无血』冯锡范呢?」

  施琅大为惊奇,说道:「韦大人居然连冯锡范也知道。」韦小宝道:「我是听皇上闲谈时说起过的。皇上於台湾的内情可清楚啦!皇上说,董夫人喜欢小白脸孙子郑克爽,不喜欢世子郑克臧,要儿子改立世子,可是郑经不肯。可有这件事?」施琅又惊又佩,说道:「圣天子聪明智慧,旷古少有,居於深宫之中,明见万里之外。皇上这话,半点不错。」

  韦小宝道:「你说攻打台湾,有两条法子,一条是用计害死陈永华和刘国轩,另一条是甚麽啊?」施琅道:「另一条就是水师进攻了。单攻一路,不易成功,须得三路齐攻。北攻鸡笼港,中攻台湾府,南攻打狗港,只要有一路成功,上陆而立定了脚根,台湾人心一乱,那就势如破竹了。」

  韦小宝道:「统带水师,海上打仗,你倒内行得很。」施琅道:「卑职一生都在水师,熟识海战。」韦小宝心念一动,寻思:「这人要去杀姓郑的一家,干掉了郑克爽这小子,倒也不错。不过郑成功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杀了他全家,可说不过去。何况他攻台湾,就是要害我师父,那可不行。此人善打海战,派他去干这件事,倒是一举两得。」转头问索额图:「大哥,你以为这件事该当怎麽办?」

  索额图道:「皇上英明,高瞻远瞩,算无遗策,咱们做奴才的,一切听皇上吩咐办事就是了。」韦小宝心想:「你倒滑头得很,不肯担干系。」端起茶碗。侍候的长随高声叫道:「送客!」施琅起身行礼,辞了出去。索额图说了会闲话,也即辞去。

  韦小宝进宫去见皇帝,禀告施琅欲攻台湾之事。康熙道:「先除三藩,再平台湾,这是根本的先後次序。施琅这人才具是有的,我怕放他回福建之後,这人急於立功报仇,轻举妄动,反而让台湾有了戒备,因此一直留著他在北京。」

  韦小宝登时恍然大悟,说道:「对,对!施琅一到福建,定要打造战船,操演兵马,搞了个打草惊蛇。咱们攻台湾,定要神不知,鬼不觉,人人以为不打,却忽然打了,打那姓郑的小子一个手忙脚乱。」

  康熙微笑道:「用兵虚实之道,正该如此。再说,遣将不如激将,我留施琅在京,让他全身力气没处使,闷他个半死,等到一派出去,那就奋力效命,不敢偷懒了。」   韦小宝道:「皇上这条计策,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奴才看过一出《定军山》的戏,诸葛亮激得老黄忠拚命狠打,就此一刀斩了那个春夏秋冬甚麽的大花面。」康熙微笑道:」夏侯渊。」韦小宝道:「是,是。皇上记性真好,看过了戏,连大花面的名字也记得。」康熙笑道:「这大花面的名字,书上写得有的。施琅送了甚麽礼物给你?」

   韦小宝奇道:「皇上甚麽都知道。那施琅送了我一只玉碗,我可不大喜欢。」康熙问道:「玉碗有甚麽不好?」韦小宝道:「玉碗虽然珍贵,可是一打就烂。奴才跟著皇上办事,双手捧的是一只千年打不烂、万年不生锈的金饭碗,那是大大的不同。」康熙哈哈大笑。

  韦小宝道:「皇上,奴才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请皇上瞧著,能不能办?」康熙道:「甚麽主意?」韦小宝道:「那施琅说道他统带水师,很会打海战……」康熙左手在桌上一拍,道:「好主意,好主意,小桂子,你聪明得很,你就带他去辽东,派他去打神龙岛。」韦小宝心下骇然,瞪视著康熙,过了半晌.说道:「皇上定是神仙下凡,怎麽奴才心中想的主意还没说出口,皇上就知道了。」康熙微笑道:「马屁拍得够了。小桂子,这法子大妙。我本在担心,你去攻打神龙岛,不知能不能成功。这施琅是个打海战的人才,叫他先去神龙岛操练操练,不过事先可不能泄漏了风声。」韦小宝忙道:「是,是。」

  康熙当即派人去传了施琅来,对他说道:「朕派韦小宝去长白山祭天,他一力举荐,说你办事能干,要带你同去,朕将就听著,也不怎麽相信。」韦小宝暗暗好笑:「诸葛亮在激老黄忠了。」施琅连连磕头,说道:「臣跟著韦都统去办事。一定尽忠效命,奋不顾身,以报皇上天恩。」康熙道:「这一次是先试你一试,倘若果然可用,将来再派你去办别的事。」施琅大喜,磕头道:「皇上天恩浩□。」康熙道:「此事机密,除了韦小宝一人之外,朝中无人得知。你一切遵从韦小宝的差遣便是,这就下去罢。」

  施琅磕了头,正要退出,康熙微笑道:「韦都统待你不错,你打一只大大的金饭碗送他罢。」施琅答应了,心中大惑不解,不明皇上用意,眼见天颜甚喜,料想决计不是坏事。韦小宝回到子爵府时,见施琅已等在门口,说了不少感恩提拔的话。韦小宝笑道:「施将军,这一次只好委屈你一下,请你在我营中,做一个小小参领,以防外人知觉。」施琅大喜,说道:「一切遵从都统大人吩咐。」他知韦小宝派他的职司越小,越加当他是自己人,将来飞黄腾达的机会越多,如果派他当个亲兵,那是更加妙了;又道:「皇上吩咐卑职打造一只金饭碗奉呈者都统。不知都统大人喜欢甚麽款式,卑职好监督高手匠人连夜赶著打造。」韦小宝笑道:「那是皇上的恩典,不论甚麽款式,咱们做奴才的双手捧著金饭碗吃饭,心中都感激皇恩浩□。」施琅连声称是。韦小宝心想:「老子中想逃之夭夭,辞官不干了。现下找到了你这替死鬼,最好你去跟洪教主拚个同归於尽,哥儿俩寿与虫齐。」

  施琅去後,韦小宝去把李力士、风际中、徐天川、玄贞道人等天地会兄弟叫来,将经过情形详细说了。李力士道:「这姓施的贼子反叛国姓爷,又要攻打台湾,陷害总舵主,天幸教他撞在韦香主手里,咱们怎生摆布他才好?」韦小宝道:「神龙教勾结吴三桂和罗刹国,现下皇帝派我领施琅去剿神龙教,让这姓施的跟神龙教打个昏天黑地,两败俱伤,咱们再来个渔翁得利。」众人齐声赞好。

  韦小宝道:「这姓施的精明能干,我要靠他打神龙岛,可不能先将他杀了。众位哥哥须得小心,别让他瞧出破绽来。」高彦超道:「我们都扮作骁骑营的鞑子,平日少跟他见面,就算见到,谅他也不敢得罪鞑子。」次日下午,施琅摔著一只锦盒,到子爵府来求见。韦小宝打开锦盒,果然是一只大大的金饭碗,怕不有六七两重。施琅道:「卑职本该再打造得大些,就怕……就怕都统大人用起来不方便。」韦小宝左手将金饭碗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已够重了,施将军,这许多字写的是甚麽哪?」施琅道:「中间四个大字,是『公忠体国』。上面这行小字是:『钦赐领内侍卫副大臣、兼骁骑营正黄旗都统、赐穿黄马褂、巴鲁图勇号、一等子爵韦小宝。』下面更小的字是:『臣靖海将军施琅奉旨监造』。」韦小宝甚喜,笑道:「这可当真多谢了。」心道:「是啊,我的金饭碗是皇上赐的,你能给我甚麽金饭碗了?这老施倒也不是笨蛋。」过得两日康熙颁下上谕,命韦小宝带同十门神武大炮,自大沽出海,渡辽东湾北上,先祭辽海,再登陆辽东,到长白山放炮祭天。

  韦小宝接了上谕,心想这次是去攻打神龙数,胖头陀和陆高轩可不能带,命他二人留在北京,带了双儿和天地会兄弟,率领骁骑营人马,来到天津。

  文武百官迎接钦差大臣,或恭谨逾恒,马屁十足;或奉承得体,恰到好处,惟有一个大胡子武官却神色傲慢,行礼之时显是敷衍了事,浑不将韦小宝瞧在眼里。韦小宝大怒,立时便要发作,转念一想:「皇上吩咐了的,这次一切要办得十分隐秘,不行多生事端,惹人谈论,你瞧不起我,难道老子就瞧得起你这大胡子了?咱哥儿俩来比比,谁做的官大些?」跟著有个官儿大赞他手刃鳌拜的英雄事迹,韦小宝洋洋自得,便不去理那大胡子了。

  当晚韦小宝将天津水师营总兵请来,取出康熙密旨。那水师营总兵叫黄甫,见密旨中吩咐他带领水师营官兵船只,听由钦差大臣指挥.干办军情要务,接旨後躬身听训:韦小宝问了水师营的官兵人数,船只多少,便传施琅到来,要他和黄甫计议出海之事,自到後营,去和众兵将推牌九赌钱去了。

  在天津停留三日,水师营办了粮食、清水、弹药、弓箭等物上船,韦小宝率领水师营及骁骑营官兵,大战船十艘,二号战船三十八艘,出海扬帆而去。离了大沽,来到海上,韦小宝才宣示圣旨,此行是去剿灭神龙岛,上下官兵务须用命,成功之後,各有升赏。众官兵眼见己方人多势众,钦差大臣又带有十门西洋大炮,那神龙岛不过是一群海盗盘踞之地,大炮轰得几炮,海盗还不打个猜光,这次立功升官是一定的了。当下人人欢呼,精神百倍。韦小宝坐在主舰之中,想起上次去神龙岛是给方怡骗去的,这姑娘虽然狡猾,但那几日在海上共处的温柔滋味,此时追忆,大是神往,寻思:「一到岛边,倘若大炮乱轰,将神龙教的教众先轰死大半,几千官兵一涌而上,洪教主武功再高,那也抵敌不住。只不过这样一来,说不定把我那方怡小娘皮一炮轰死了,这可大大的不妙。就算不死,轰掉了一条手臂甚麽的,也可惜得很。」他本来害怕洪教主,只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但此刻有施琅主持。几十艘大战船在海上扬帆而前,又有新造的十门神武大炮,这一仗有胜无败,但想怎生既能保得方怡无恙,又须灭了神龙教,那才两全其美。於是把施琅叫来,问他攻岛之计。施琅打开手中带著的卷宗,取出一张大地图来,摊在桌上,指著海中的一个小岛,说道:「这是神龙岛。」韦小宝见神龙岛上已画了个红圈,三个红色的箭头分从北、东、南三方指向红圈,大为佩服,说道:「原来你早已想好了攻打神龙岛的计策。我是离了大沽之後,才颁示皇上的密旨,你怎地早就预备好了海图?」施琅道:「卑职听说大人是要从大沽经海道前赴辽东,是以预备了这一带的海图,卑职一向喜欢海上生涯,海图是看惯了的。」韦小宝道:「原来如此,看来咱们这一战定是旗开得胜,船到成功。」

  施琅道:「那是托赖皇上的圣德,韦大人的威望。依卑职的浅见,咱们分兵三路,从岛北、岛东、岛南三路进攻,留下了岛西一路不攻,轰了一阵大炮之後,岛上匪徒抵挡不住,多半会从岛西落海而逃,咱们在岛西三十里外这个小岛背後,埋伏了二十艘船。一等匪徒逃来,这二十艘战船拥出来拦住去路,大炮一响,北、东、南三路战船围将上来,将海盗的船只围在垓心。那时一网打尽,没一个海盗能逃得性命。」

  韦小宝鼓掌叫好,连称妙计。

  施琅道:「请大人率领中军,在这无名小岛上坐镇督战,务请不要上船出战。中军之地必须稳若泰山。统帅的旗舰若有稍微损伤,给大风吹坏了桅□甚麽的,不免动摇军心。卑职统率战船,三路进攻。黄总兵统率伏兵拦截。十艘小艇来往报告军清,如何行动,请大人随时发号施令,以便卑职和黄总兵遵行。」

  韦小宝大喜,心想:「你这人倒乖觉得很,明知我怕死,便让我在这三十里外的小岛上坐镇,当真万元一失。就算你们全军覆没,老子也还来得及赶上快船,溜之乎也,妙计,妙计。」当下大赞了他一番。

  施琅道:「卑职久仰韦大人的威名,得知韦大人当年手刃满洲第一勇土鳌拜,把满汉第一勇土的名号抢了过来,因此钦赐『巴鲁图』勇号,武勇天下扬名。卑职只担心一件事,就怕大人要报上天恩,打仗之时奋不顾身,倘若给炮火损伤了大人一个小指头儿,皇上必定大大怪罪。卑职这一生的前程就此毁了,倒不打紧,却辜负了大人提拔重用的知遇大恩,卑职万死莫赎。因此务请大人体谅,保重万金之体。」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坐船打仗,那是挺有趣的玩意儿。我本想亲自冲锋,将那神龙教的教主揪了过来。你既这麽说,那只好让你去干了。」施琅道:「是,是,大人体谅下情,卑职感激不尽。」

  韦小宝心想:「你在北京熬了三年,已精通做官的法门,老子本想干了你,瞧你如此精乖,倒有些不忍了。『满汉第一勇士』这个头衔,今日倒是第一次听见,亏你想得出。」说道:「那神龙岛上,有几百名小姑娘,其中有几个是从宫里逃出去的。皇上吩咐了,务须生擒活捉。攻岛之时须可小心在意,大炮不可乱轰,倘若轰死了那几名宫女,皇上必定怪罪,你功劳再大,也是功不抵过。这是第一件大事。」

  施琅吃了一惊,说道:「若不是大人关照,卑职险些闯了大祸出来。这次攻岛,只要是女的,就只能活捉,不能杀伤,尽数拿来,由大人发落便是。」韦小宝道:「这就是了。这几名宫女,我是见过的,一见就认得出。不过这种皇宫里的事,嗯,你知道啦。」施琅道:「是。大人望安,卑职守口如瓶。宫里的事情,谁敢随口乱说?」

  众战船向东北进发,恰逢逆风,舟行甚慢。这日神龙岛已经不远,施琅指著左舷前方的一座小岛,说道:「那便是都统大人的大营驻扎之地,这座小岛向无名称,请大人赐名。」韦小宝搔了搔头皮,说道:「要我想名字,可要了我的老命啦。嗯,这次我做庄,你是我庄家手下的拆角,咱们推牌九,总得把神龙岛吃个一干二净不和。这小岛,就叫做『通吃岛』罢。」施琅笑道:「妙极,妙极!韦大人坐镇通吃岛,那是大吉大利,不论敌军多麽顽强厉害,总是吃他个精光。大人前关天牌宝一对,那是大人自己,後关至尊宝,那自然是皇上。这两副牌摊出去,怎不通吃?」

  韦小宝哈哈大笑,喝道:「众将官,兵发通吃岛去者!」这句话是他在看戏时学来的,此时呼喝出来,当真威风凛凛,意气风发之至。

  数十艘战船前後拥卫主帅旗舰,缓缓向通吃岛驶去。忽然一艘小船上的兵土呼叫起来,不久小船驶近禀报,说是海中发见一具浮□。

  韦小宝眉头一皱,心想:「出师不利,撞见浮□!莫非这一庄要通赔?」

  施琅道:「恭喜大人旗开得胜,还没开炮放箭,敌人已先死了一名,真是大大的吉兆。卑职过去瞧瞧。」说著跳下小船。

  过了一会,施琅回上旗舰,说道:「启禀都统大人:这具浮□手足反绑,似乎是海盗谋财害命,推人落海。」刚说到这里,小船上又叫喊起来,说道又发现了两具浮□。

  韦小宝脸色甚是难看,这时施琅也说不出吉利话了,又再跳落小船察看,回上主舰时却是喜容满脸,说道:「回大人:这三具浮□,看来是神龙岛上的。」韦小宝问道:「你怎知道?」施琅道:「第一具□首还看不出甚麽,後面两具显然都是海盗,身子壮健,定是身有武功之人。」韦小宝道:「难道是神龙岛起了内讧?」施琅道:「风从神龙岛吹来,这三具浮□,多半是顺风飘来的,倘若敌人起了内哄,韦大人推这一庄就像是吃红烧豆腐,咬都不用咬,一口通吃。」

  韦小宝举目向远处望去,但见海上水气蒸腾,白雾迷漫,瞧不见神龙岛,忽觉海面上有个皮球般之物,载浮载沉,渐渐飘近,问道:「那是甚麽?

  施琅凝视了一会,道:「这东西倒有点儿奇怪。」传令下去,吩咐小船驶过去捞来。

  一艘小船依令驶去捞起,船上军官大声叫道:「又是一具浮□,是个矮胖子。」

  韦小宝心中一动:「难道是他?」说道:「抬上来让我瞧瞧。」三名水兵将那浮□抬上旗舰,放在甲板上。这矮胖浮□手足都给牛皮绑住了,韦小宝一见,果然便是瘦头陀。他本已极肥,这时喝足了水,肚子高高鼓起,宛然便是个大皮球。只见海水从他口中  流出,过了一会,胖肚子一起一伏,呼吸起来。众官兵叫道:「浮□活转了。」施琅提起瘦头陀,将他後腰放在船头的链墩上,头一低,口中海水流得更加快了。过了一会,瘦头陀突然一弹而起,骂道:「你奶奶的!」跌下来时坐在船头。众官兵吓了一跳,随即哈哈大笑。。

  瘦头陀双手一挣,牛皮索浸湿了水,更加坚韧,却哪里挣得断?他摇了摇头,双目中尽是迷茫之色,说道:「他妈的,这是龙宫,还是阴世?」

  韦小宝笑道:「这里是龙官,我是海龙王。」众官兵又都笑了起来。瘦头陀睁大了一对细眼,凝观看韦小宝,道:「你……你……你怎麽在这里?」韦小宝生怕他泄漏自己隐私,说道:「这汉子奇形怪状,说不定知道神龙岛的底细,快提到我舱中审问。」两名亲兵将瘦头陀提入韦小宝的坐舱。韦小宝吩咐:「你们在外侍候,不听呼唤,不必进来。」

  待亲兵关上了舱门。韦小宝问道:「瘦头陀,你武功高得很哪,怎麽会给人绑住了,投入大海?」瘦头陀道:「老子又不是武功天下第一,怎麽不会给人绑住了投入大海?」韦小宝一怔,笑道:「啊,你打不过教主。」瘦头陀道:「那又有甚麽好笑?又有谁能打得过教主?」韦小宝问道:「你怎地得罪教主了?」瘦头陀道:「谁敢得罪教主他老人家?夫人说毛东珠在宫里办事不力,瞒骗教主。要将她送入神龙窟喂龙,我……我……我……」说到这里凸睛露齿,一张肥脸上神情甚是愤激。

  韦小宝登时恍然,那晚在慈宁宫中,假太后老婊子对他师父九难说,她是明朝大将毛甚麽龙的女儿,名叫毛东珠,笑道:「你在皇官里跟毛东珠睡一个被窝,可快活得很哪。」

  瘦头陀脸有得色,说道:「可不是吗?」

  韦小宝道:「你这条性命是我救的,是不是?」瘦头陀道:「就算是罢。」韦小宝道:「怎麽算不算的?你如说我没救你性命,那也容易得很。」瘦头陀问:「怎麽容易得很?」韦小宝道:「我再将你推入海中,就算没救过你性命,也就是了。」瘦头陀大叫:「不行,不行!你淹死我不打紧,我那东珠妹子可也活不成了。」韦小宝道:「她活不成就活不成,反正你也死了。」瘦头陀大叫:」不行,不行!」

  韦小宝问:「如果我放了你,你待怎样?」瘦头陀道:「那我多谢你啦,我还得再上神龙岛去救我那东珠妹子。」韦小宝大拇指一翘,赞道:「你有情有义!」寻思:「皇上要捉老婊子,我正发愁没地方找她,现下从这矮胖子身上著落,老婊子是一定可以找得到了。但这人武功高强,一放了他,那是放老虎容易捉老虎难。说不定啊 一下,反咬我一口。」

  瘦头陀道:「好在神龙岛上正打得天翻地覆,再去救人,可方便得多了。」

  韦小宝一听,精神为之一振,忙问:「神龙岛上怎麽打得天翻地复?」瘦头陀道:「五龙门你打我,我打你,已打了十多天啦。谁让对方捉到了,便给绑住手脚,投在大海里喂海龙。」韦小宝问:「为甚麽打起来的?」

  瘦头陀侧过了一个胖胖的头颅,斜眼看著韦小宝,说道:「东珠妹子说,你是本教白龙使,执掌五龙令,怎麽会不知道?」韦小宝道:「我奉教主之命,赴中原办事,岛上的事情就不清楚了。」瘦头陀突然大声怪叫,韦小宝吓了一跳,退开两步。

  门外四名亲兵听得怪声,生怕这矮胖子伤了都统大人,手执佩刀,一齐冲进,见矮胖子手足被绑,好端端的坐在地上,这才放心。韦小宝挥手道:「你们出去好了,没事。」众亲兵退了出去。

  韦小宝道:「你怪叫些甚麽?」瘦头陀道:「糟糕!你是教主和夫人的心腹,我却把甚麽事都对你说了。」韦小宝笑道:「那也没甚麽糟糕。你就当作我没救你起来,你还在大海里飘啊飘的,骨嘟骨嘟的喝海水好啦。」瘦头陀道:「他奶奶的,这咸水真不好喝。」韦小宝道:「你不想喝咸水,就老老实实跟我说,五龙门为甚麽自己打了起来?」

  瘦头陀道:「我和东珠妹子回到神龙岛时,他们已经打了好几天啦。我一问人,原来青龙使许雪亭一天晚上忽然给人杀死了,房里地下有一柄血刀。後来查到,这把血刀,是赤龙使无根道人的大弟子何盛的。」

  韦小宝听到许雪亭为人所杀,微微一惊,立即便想:「多半是洪教主派人杀的。」只听瘦头陀又道:「教主大为震怒,问何盛为甚麽暗算青龙使,何盛抵死不招,说没杀青龙使。後来青龙门的门下为掌门使报仇,把何盛杀了。赤龙门和青龙门就打了起来。」韦小宝道:「那只是赤龙跟青龙两门的事啊,怎麽你说五龙门打得一塌胡涂?」瘦头陀道:「也不知怎的,黑龙门去帮青龙门,黄龙门又帮赤龙门,你杀我,我杀你,打得不亦乐乎。」韦小宝道:「那我的白龙门呢?」瘦头陀瞪眼道:「你是白龙使,怎麽自己门中的事也不知道?」韦小宝道:「我对你说过,我不在岛上,自然不知。」瘦头陀道:「你门下分成了两派,老兄弟是一派,帮青龙门;少年弟子又是一派,帮赤龙门。」韦小宝皱眉道:「五龙门打大架,教主难道不理麽?」瘦头陀道:「大伙儿打发了兴,教主也镇压不了。」

  正说到这里,忽觉船已停驶,船上水手吆喝,铁链声响,抛锚入海,已到了通吃岛。

  韦小宝走上船头,只见岛上树木茂盛,山丘起伏,倒是好个所在,对施琅道:「神龙岛上到处都是毒蛇,你派人先上去探探,通吃岛上有没有蛇。」施琅应令下去,便有十艘小艇向岛上划去。

  众水兵上陆後入林搜索,不久举火传讯,岛上平静无事,并无敌踪,也无毒蛇。

  当下先锋队上陆,搭起中军营帐,一面绣著斗大「韦」字的帅字旗在营前升起,韦小宝这才下艇,施琅和黄总兵左右护卫,登陆通吃岛。号角和鞭炮齐响,众军躬身行礼。

  韦小宝昂然进中军营坐定,吩咐亲兵将瘦头陀囚在帐後,拿些酒肉给他吃,却不可解了他手脚上的皮索,还得再加上几条铁链绑住,以策万全。随即传下将令,命施琅率领三十艘战船,分从神龙岛东、北、南三面进攻;又命黄总兵率领其余战船,藏在通吃岛西侧,一听施琅发出号炮,就驶出截拦。哪一艘战船居前,哪一艘战船接应,何队冲锋,何队侧击,尽皆分派得井井有条,指示周详。

  黄总兵及水师营中的副将、参将、守备、骁骑营的参领、佐领等大小军官,见都统大人小小年纪,居然深谙水战策略,计谋精妙,指挥合宜,无不深为叹服,却不知尽是出於施琅的策划,这位都统大人只不过在台前依样葫芦,唱一出双簧而已。

  当晚众军饱餐战饭。傍晚时分,一艘艘战船驶了出去,约定次晨卯时,三面进攻。

  到第二日清晨,韦小宝登上军士赶搭的了望台,向东了望,隐隐听得远处炮响,火花闪动,海面卷起一团团浓烟,知道施琅己在发炮进攻,不由得担心方怡的安危,但想施琅行事谨慎,自己一再嘱咐,不可伤了岛上女子,料想他必定加意小心。

  他在了望台上站了一会,脚酸起来,回进中军帐,取得六粒骰子,心道:「这一次倘若大获全胜,就掷个满堂红。」一把掷将出去,不料尽是黑色,连一粒红也没有。

  他出口骂道:「他妈的,你跟我捣蛋!」使起作弊手法,将六粒骰子都是四点朝上,运手劲轻轻一转,这次果然有五粒骰子是红色的四点,却仍有一粒黑色的五点。他明知自己作弊,算不得是好口采,却也高兴了些。

  双儿端上一碗茶来,说道:「相公,你放心好啦,这一次一定打个大胜仗。」韦小宝问道:「你怎知道?」双儿道:「咱们这许多大炮开了起来,人家怎抵敌得住?」韦小宝道:「来,双儿,我跟你掷骰子,你赢了,我给你打手心。我赢了,就算是大功告成。」双儿脸上一红,忙道:「我不来,我不来。」韦小宝笑道:「那麽咱们来赌钱。我赢了,你输一钱银子,你赢了,我输一两银子给你。这样你总占便宜了罢?」双儿笑道:「我没银子输给你。」韦小宝道:「你要银子,那还不容易。」掏出一把银票来塞给她。双儿笑道:」我要银子没用。」

  韦小宝道:「唉,你没赌性,不如去放了那矮胖子出来,我跟他赌钱。」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号炮连响。韦小宝跳起身来,一把搂往了双儿,说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双儿忙笑著低头。韦小宝在她後颈中吻了两下,笑道:「你的头颈真白!」

  只听得号角呜嘟嘟吹起,他奔出中军帐,上了了望台,但见远处神龙岛上升起三个大火柱,直冲云霄,全岛已裹在黑烟之中,料想神龙岛已轰成一片焦土;又见一艘艘战船向东驶去,心想:「施琅这家伙算得是一个半臭皮匠,料事如神是说不上,料事如鬼,也就马马虎虎了。」

  海上战船来往,甚是缓慢,他在了望台上站了半天,也没见神龙岛上有船只逃出来,更见不到施琅和黄总兵如何东西夹击,於是又回进中军帐休息。

  等了两个多时辰,亲兵来报,适才见到烟花讯号,两路战船都向都统大人报捷。

  韦小宝大喜,心想:「老子稳坐中军帐,眼见捷报至,耳听好消息,这一场大战,胜来不费吹灰之力。但盼方怡这小娘皮,头发也没给炮火烧焦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