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
第二十九回 卷幔微风香忽到 瞰床新月雨初收

  韦小宝出宫去和李力世、关安基、玄贞道人、钱老本等人相见。天地会群雄尽皆欢然。李力世道:"属下刚得到讯息,总舵主已到天津,日内就上京来。韦香主也正回京,那真太好了。"韦小宝道:"是,是。那真太好了!"想到再见师父,心下不免惴惴。群雄当即打酒杀鸡,为他接风。傍晚时分,韦小宝将马彦超拉在一旁,说道:"马大哥,请你给我预备一的把斧头,还要一柄铁锤,一把凿子。"马彦超答应了,去取来他。韦小宝命他带到停放在那口棺木的园中土屋,说道:"我要打开棺材,放些东西进去。"马彦超应道:"是!"甚觉奇怪,但香主不说,也不便多问。韦小宝道:"前天夜里,这个死了的朋友托梦,说要这件东西。瞧在朋友一场,非给他不可。"马彦超更奇怪了,唯唯称是。韦小宝道:"你给我守在门外,谁也不许进来。"当下推门而入,关上了门,上了门闩。见那口棺木上灰尘厚积,显是无人动过,用凿子斧头逐一撬开棺材钉,推开棺盖,取出包着那五部经书的油布包,正要推上棺盖,忽听得马彦超在门外呼喝:"什么人?"接着有人问道:"陈近南在哪里?"韦小宝吃了一惊:"谁问我师父?"听口音依稀有些熟悉。

  马彦超道:"你是谁?"又有一人冷冷的道:"不论他躲到哪里,总能揪他出来。"这人的声音韦小宝入耳即知,即是郑克爽。他更加惊奇:"怎么这臭小子到了这里?"随即想到,先前说话之人乃是"一剑无血"冯锡范。只听得铮的一声,兵刃相交,跟着马彦超闷哼一声,砰的一声倒地。韦小宝一惊更甚,当下不及细想,纵身入棺材,只听得郑克爽道:"这叛贼定是躲在里面。"韦小宝惊惶之下,托起棺盖便即盖上,紧跟着喀喇一声,土屋的木门已被踢破,郑克爽和冯锡范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棺材内望出去,见到一线亮光,知道慌忙之中,棺材盖并未密合,暗暗叫苦:"糟糕,糟糕!他们要找我师父,却找到了他徒弟。"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公子要找我吗?不知有什么事?"正是师父陈近南的声音。韦小宝大喜:"师父来了。"

  突然之间,陈近南"啊"的一声大叫,似乎受了伤。跟着铮铮两声,兵刃相交。陈近南怒喝:"冯锡范,你忽施暗算?干什么了?"冯锡范冷冷的道:"我奉命拿你!"只听郑克爽道:"陈永华,你还把我放在眼里么?"语气中充满怒意。陈近南道:"二公子何出此言?属下前天才得知二公子临北京,连夜从天津赶来。不料二公子先到了。属下未克迎迓,还请恕罪。"韦小宝听师父说道恭谨,暗骂:"狗屁二公子,神气什么?"

  只听郑克爽道:"父王命我到中原公干,你总知道罢?"陈近南道:"是。"郑克爽道:"你既得知,怎地不早来随侍保护?"陈近南道:"属下有几件紧急大事要办,未能分身,请二公子原谅。属下又知冯大哥随侍在侧,冯大哥神功无敌,群小慑伏,自能卫护二公子平安周全。"郑克爽哼了一声,怒道:"怎么我来到天地会中,你手下为些虾兵蟹将,狐群狗党,对我又如此无礼?"陈近南道:"想是他们不识二公子。在这京师之地,咱们天地会干的又是反叛鞑子之事,大家特别小心谨慎,以致失了礼数。属下这里谢过。"韦小宝越听越怒,心道:"师父对这臭小子何必这样客气?"

  郑克爽道:"你推得一干二净,那么反倒是我错了?"陈近南道:"不敢!"随怒听到纸张翻动之声,郑克爽道:"这是父王的谕示,你读来听听。"陈近南道:"是。王爷谕示说:'大明延平郡王令曰:派郑克爽前赴中原公干,凡事利于国家者,一要便宜行事。'"郑克爽道:"什么叫做'便宜行事'?"韦小宝心想:"便宜就是不吃亏,那有什么难解的?你老子叫你有便宜就占,不必客气。"哪知陈近南却道:"王爷吩咐二公子,只要是不利于国家之事,可以不必回禀王爷,自行处断。"郑克爽道:"你奉不奉父王谕示?"陈近南道:"王爷谕示,属下自当遵从。"郑克爽道:"好,你把自己的右臂砍了去罢。"

  陈近南惊道:"却是为何?"郑克爽冷冷的道:"你目无主上,不敬重我,就是不敬重父王。我瞧你所作所为,不有不臣之心,哼,你在中原拚命培植自己势力,扩充天地会,哪里还把台湾郑家放在心上。你想自立为王,是不是?"陈近声颤声道:"属下决无此意。"郑克爽道:"哼!决不此意?这次河间府大会,他们推我为福建省盟主,你知道么?"陈近南道:"是。这是普天下英雄共敬王爷忠心为国之意。"郑克爽道:"你们天地会却得了几省盟主?"陈近南默然。韦小宝心道:"他妈的,你这小子大发脾气,原来是喝天地会的醋。"又想:"我老婆的奸夫是我师父的上司,本来这件事很有点麻烦。现下他二人大起冲突,那是妙之极矣。只不过师父中了暗算,身上受伤,可别给他们害死才好。"

  只听郑克爽大声道:"你天地会得了三省盟主,我却只有福建一省。跟你天地会相比,我郑家算老几?我只不过是小小福建省的盟主,你却是'锄奸盟'总军师,你这可不是爬到我头上去了啦?你心里还有父王没有?"陈近南道:"二公子明鉴:天地会是属下秉承先国姓爷将令所创,旨在驱除鞑子。天地会和王爷本是一体,不分彼此。天地会的一切大事,属下都禀明王爷而行。"郑克爽冷笑道:"你天地会只知有陈近南,哪里还知道台湾郑家?就算天地会当真成了大事,驱逐了鞑子,这天下之主也是你陈近南,不是我们姓家的。"陈近南道:"二公子这话不对了。驱除鞑子之后,咱们同奉大明皇室后裔姓朱的为主。"郑克爽道:"你话倒说得漂亮。此刻你已不把姓郑的放在眼里,将来又怎会将姓朱的放在眼里?我要你自断一臂,你就不奉号令。这一次我从河间府回来,路上遇到不少危难,却不见有你天地会的一兵一卒来保护我,若不是冯师父奋力相救,我这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还留得性命。你巴不得我命丧小人之手,如此用心,便已死有余辜。哼,你就只会拍我哥哥的马屁,平时全没将我瞧在眼里。"陈近南道:"大公子、二公子是亲兄弟,属下一般的侍奉,岂敢有所偏颇。"郑克爽道:"我哥哥日后是要做王爷的,在你眼中,我兄弟俩怎会相同?"韦小宝听到这里,已明白一大半,心想:"这小子想跟他哥哥争位,怪我师父拥他哥哥,受了冯锡范的挑拔,便想乘机除了我师父。"只听郑克爽又道:"反正你在中原势大,不如就杀了我罢。"

  陈近南道:"二公如此相逼,属下难以分说,这就回去台湾,面见王爷,听由王爷吩咐便是。王爷若要杀我,岂敢违命。"郑克爽哼了一声,似乎感到难以回答,又似怕在父亲面前跟他对质。

  冯锡范冷冷的道:"只怕陈先生一离此间,不是去投降鞑子,出卖了二公子,便独树一帜,自立为王,再也不回台湾台湾去的了。"陈近南怒道:"你适才偷袭伤我,是奉了王爷之命吗?王爷的谕示在哪里?"冯锡范道:"王爷将令,二公子在中原便宜行事。不奉二公子号令,便是反叛,人人得而诛之。"陈近南道:"二公子好端端地,都是你从中挑拔离间。国姓爷创业维艰,这大好基业,只怕要败坏在你这等奸诈小人手里。你姓冯的就算武功天下无敌,我又何惧于你?"冯锡范厉声道:"如此说来,你是公然反叛延平王府了?"陈近南郎声道:"我陈永华对王爷赤胆忠心,'反叛'二字,再也诬加不到我头上。"郑克爽喝道:"陈永华作反,给我拿下。"冯锡范道:"是。"只听得铮铮声响,兵刃相撞,三人交起手来。陈近南叫道:"二公子,请你让在一旁,属下不能跟你动手。"郑克爽道:"你不跟我动手?你不跟我动手?"连问了两句,兵刃响了两下,似是他问一声,向陈近南砍一刀。

  韦小宝大急,轻轻将棺材盖推高寸许,望眼出去,只见郑克爽和冯锡范分自左右夹攻陈近南。陈近南左手执剑,右臂下垂,鲜血不断下滴,自是给冯锡范偷袭所伤。冯锡范剑招极快,陈近南奋力抵御。郑克爽一刀刀横砍直劈,陈近南不敢招架,只得闪避,变成了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加之右手使剑不便,右臂受伤又显然不轻。韦小宝心下焦急:"风际中、关夫子、钱老本他们怎么一个也不进来帮忙?这样打下去,师父非给他们杀了不可。"但外面静悄悄地,土屋中乒乒乓乓的恶斗似充耳不闻。只见冯锡范挺剑疾刺,势道极劲,陈近南举剑挡格,双剑立时相粘。郑克爽挥刀斜砍,陈近南侧身避开。郑克爽单刀横拖,嗤的一声轻响,在陈近南的左腿上划了一道口子。陈近南"啊"的一声,长剑一弹而起,冯锡范就势挺剑,正中他右肩。陈近南浴血奋战,难以支持,一步步向门口移动,竟欲夺门而出。冯锡范知他心意,抢到门口堵住,冷笑道:"反贼,今日还想脱身么?"

  韦小宝只盼冯锡范走到棺材之旁,就可从棺材中挺匕首刺出,便以客店中杀喇嘛的手法杀了他。这一招"隔板刺人"原是他的生平绝招,远胜拳术高手的"隔山打牛"。可是冯锡范越斗越远,却如何刺得着他?郑克爽道:"反贼,还不弃剑就缚?"韦小宝眼见情势危急,心想今日舍了性命也要相救师父,逼紧了吩咐喉咙,突然吱吱的叫了两声。冯锡范等三人一听,都吃了一惊。郑克爽问道:"什么?"冯锡范摇了摇头,手上丝毫不缓。韦小宝又吱吱的叫了三下。郑克爽怕鬼,吓得打了个寒战。突见棺材盖一开,一团白色粉末飞了出来,三人登时眼睛刺痛,呛个不住。原来尸体入殓,棺材中必入大量石灰,当日马彦超曾购置了装入,此刻韦小宝抓起一大把,撒了出来。

  冯锡范情知决非鬼魅,急跃而前,闭住了眼睛,俯身向棺材中挺剑刺落。突的一声,剑尖刺入棺材盖,正待拔剑再刺,突觉右边胸口一痛,知是中了暗算,急忙纵身跃起,后心重重撞在墙上。他武功了得,左手按住胸前伤口,右手将一柄使得风雨不透,护住身前。韦小宝在棺材中"隔板刺人",一刺得手,握着匕首跳了出来,只见冯锡范、郑克爽和陈近南三人都紧闭双目,将刀剑乱挥乱舞,见冯锡范虽然胸口中剑,却非致命之伤,要待欺近前去再加上一剑,但冯郑二人刀剑舞得甚紧,实不敢贸然上前。此刻时机紧近,待得他二人抹去眼中石灰,睁眼见物,那就糟了,一时无策,只得左手抓起石灰,一见冯锡范或郑克爽伸手去抹眼睛,便一把石灰撒将过去。撒石灰原是他另一项拿手绝招。只掷得几下,冯锡范觉到掷石灰的方位,一招"渴马奔泉",挺剑直刺过来。韦小宝大骇,急忙坐倒,噗的一声,那剑插入了棺材之中。韦小宝连爬带滚,逃出门外。冯锡范提剑在棺中连劈连刺,还道敌人仍然在内。以他武功修为,韦小宝狼狈万状的逃出,本可立时察觉,只是徒然间眼不见物,胸口受伤,一时心神大乱,又知陈近南武功卓绝,不在自己之下,强敌在侧,实是凶险无比,惶急间全没想到陈近南也已眼不见物,只盼杀了暗算之人,立即逃出。他在棺材中刺得数下,都刺了个空,随即一个"千岩竞秀",剑花点点,护住身周,听得左边并无兵刃劈风之声,当下向左跃去,肩头在墙上一撞,靠墙而立。

  这么一阵全力施为,胸前伤口中更是鲜血迸流。他微一睁眼,石灰粉末立时入眼,剧痛难当,生怕眼睛就此瞎了,不敢再睁,背靠墙壁,一步步移动,心想只须挨墙移步,便能打到门户所在,一出门外,地势空旷,就易于脱险了。韦小宝站在门口,见他移到身子,已猜知他心意,只待他摸到门口时刺他一剑,但想此人武功太高,就算刺中,他临时回手一剑,自己小命不免危危乎哉,于是将匕首轻轻插入门框约莫两寸,见冯锡范离门已不过两尺,突然尖声叫道:"我在这……"一个"里"字还没出口,冯锡范出招快极,一剑斩落,当的一声响,长剑碰到匕首,断为两截,半截断剑跳将上来,在他额头上一斩,这才跌落。韦小宝早已躲到了土屋之侧,心中怦怦乱跳。只听得冯锡范大声吼叫,疾冲而出。

  韦小宝回到门口,但见陈近南和郑克爽仍在挥舞刀剑。强敌既去,他对这郑家二公子可丝毫不放在心上,叫道:"师父,那'一剑无血',已给我斩得全身是血,逃之夭夭了。你请出来罢。"陈近南一怔,问道:"谁?"韦小宝道:"是弟子小宝。"陈近南大喜,横剑当胸,不再舞动。韦小宝叫道:"张大哥、李大哥、王二哥,你们都来了,很好,很好。这姓郑的臭小子还不放下兵器投降,你们一齐上去把他乱刀分尸罢!"

  郑克爽大吃一惊,哪知他是虚张声势,叫道:"师父,师父!"不听冯锡范回答,微一迟疑,便即抛下了手中单刀。韦小宝喝道:"跪下!"郑克爽双膝一曲,跪倒在地。韦小宝哈哈大笑,拾起单刀,将刀尖轻轻抵住郑克爽咽喉,喝道:"站起来,向右,上前三步,爬上去,钻进去!"韦小宝叫一句,郑克爽便战战兢兢的遵命而行,爬入了棺材。韦小宝哈哈大笑,抢上前去,推上了棺材盖,拿起那包经书负在背上,说道:"师父,咱们快洗眼去。"拉着陈近南的手,走出上屋。

  走得七八步,只见马彦超倒是花坛之旁,韦小宝吃了一惊,上前相扶。马彦超道:"救总舵要紧,属下只是给封了穴道,没甚干系。"陈近南俯下身来,在他背心和腰里推拿了几下,穴道登时解了。马彦超道:"总舵主眼睛怎样?"陈近南皱眉道:"石灰。"马彦超道:"得用菜油来洗去,不能用水。挽住他手臂快步而行。韦小宝道:"我马上就来。"回进土屋,提起斧头,将七八枚棺材钉都钉入棺材盖中,说道:"郑公子,你躺着休息几天。算你运气,欠我的一万两银子,一笔勾销,也就不用还了。"大笑一阵,走回大厅。只见马彦超已用菜油替陈近南洗去眼中石灰,又缚好了他身上伤口。厅上风中际、钱老本、玄贞道人等躺满了一地,陈近南正在给各人解穴。

  原来冯锡范陡然来袭,他武功既高,又攻了众人个措手不及。风中际等并非聚在一起,闻声出来应战,给他逐一点倒。众人都是恼怒已极,只是在总舵主面前,不便破口大骂。马彦超说了韦小宝使诡计重创冯锡范的情形,众人登时兴高采烈,都说这厮如此奸恶,只盼石灰便此弄瞎了他双眼。陈近南以目红肿,泪水仍不断渗出,脸色郑重,说道:"钱兄弟、马兄弟,你们去洗了郑二公子眼中石灰,请他到这里来。"钱马二人答应了。韦小宝突然"啊"的一声,假装晕倒,又目紧闭。陈近南左手一伸,拉住了他手臂,问道:"怎样?"韦小宝道:"我……我刚才……吓……吓得厉害,生怕他们害死了师父……这会儿……这会儿手脚都没了力气……"陈近南抱着他放在椅上,道:"你休息一会。"

  原来韦小宝自知用石灰撒人眼睛,实是下三滥的行径,当年茅十八曾为此打了他一顿,虽然群雄大赞他机智,但想他们是我属下,自然要拍马屁,师父是大英雄、大豪杰,比之茅十八又高出十倍,定要重责,索性晕在前头,叫他下不了手,当真要打,落手也好轻些。钱马二人匆匆奔回大厅,说道:"总舵主,没见到郑二公子,想是他已经走了。"陈近南皱眉道:"走了?不在棺材里么?"钱马二人面面相觑,土屋中棺材倒是有一口,但郑公子怎么会在其中?陈近南道:"咱们去瞧瞧。"领着众人走向土屋。韦小宝大急,只得跟在后面,双手揉擦屁股,心道:"屁股啊屁股,师父听到我将那臭小子赶入棺材,你老兄难免要多挨几板了,真正对不住之至。"

  来到土屋之中,只见满地都是石灰和鲜血,果然不见郑克爽的人影。陈近南明明听得韦小宝逼着郑克爽爬入棺材,这时棺材盖却钉上了,疑心大起,问道:"小宝,你将二公子钉入了棺材里么?"韦小宝见师父面色不善,赖道:"我没有。说不定他怕师父杀他,自己钉上了。"陈近南喝道:"胡说!!快打开来,别闷死了他。快,快!"钱老本和马彦超拿起斧头凿子,忙将棺材钉子起下,掀开棺材盖,里面果真躺着一人。陈近南叫道:"二公子!"将那人扶着坐起。

  众人一见,都是"啊"的一声惊呼。陈近南手一松,退了两步,那人又倒入棺材。众人齐声叫道:"是关夫子!"在这一刹那间,众人已看清棺材中那人乃是关安基。陈近南抢上又再扶起,只见关安基双目圆睁,已然毙命,但身子尚自温暖,却是死去未久。众人又惊又悲,风际中、玄贞道人等跃出墙外察看,已找不到敌人踪迹。陈近南解开关安基衣衫,只见他胸口上印着一个血红手印,失声叫道:"冯锡范!"

  玄贞道人怒道:"确是冯锡范!这红砂掌是他昆仑派的独门武功。这恶贼重伤之余,片刻间便去而复回,当真……他妈的,他要救郑二公子那也罢了,怎地却害死了关二哥?"众人纷纷怒骂。关安基的舅子贾老六更是呼天抢地的大哭。陈近南黯然不语。众人回到大厅。钱老本道:"总舵主,二公子与大公子争位,那是众所周知的。咱们天地会向来秉公办事,大公子居长,自然拥大公子。二公子早就把你当作了眼中钉,这次更受了冯锡范的挑拔,想乘机除了你。今日大伙儿更得罪了二公子,这么一来,只怕王爷也要信他们的谗言了。总舵主此后不能再回台湾国。"陈近南叹了口气,说道:"国姓爷侍我恩义深重,我粉身碎骨,难以报答。王爷向来英明,又对我礼敬有加,王爷决不是戕害忠良之人。"玄贞道人道:"常言道:疏不间亲。二公子咬定我们天地会不服台湾号令,在中原已是如此,到得台湾,更有什么分辩的余地?他郑家共有八位公子,大家争权夺位,咱们天地会用不着牵涉在内。总舵主,咱们秦桧固然不做,却也不做岳飞。"钱老本道:"总舵主忠心耿耿,一生为郑家效力,却险些儿给二公子害死,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陈近南又叹了口气,说道:"大丈夫行事无愧于天地,旁人要说短长,也只好由他。只是万万料想不到,竟会有此变故。刚才若不是小宝机智,大伙儿都已死于非命了……唉,可惜关二哥……"韦小宝听师父不追究撒石灰、钉棺材之事,登时宽心,生怕他只是一时想不起,须得立即岔开话头,说道:"咱们这么一闹,只握左邻右舍都知道了,要是报知官府,只怕……只怕……须得赶快搬家。"陈近南道:"正是。我心神不定,竟没想此节。"当下众人匆匆在花园中掘地埋葬了关安基的尸身,洒泪跪拜,携了随身物件,便即分批离去。天地会群雄在京时时搬迁,换一个住所乃是家常便饭。韦小宝生怕师父考问武功,乘机辞别,回去皇宫。

  他来到自己住处,闩上房门,将六部经书逐一拆开,果见每部经书封皮的夹缝中,都有许多羊皮碎片。他取出碎片,将书函缝起还原,缝不到半部,便觉厌烦,心想:"双儿如在这里就好了,她此刻多半还在少林寺外等我。我给九难师父捉了去,这好丫头一定担心得要命,得派人去叫她来。"又缝了几针,眼睛已不大睁得开,藏好经书便睡。次日一早去上书房侍候听旨。康熙说道:"明日便有朝旨,派你送建宁公主去云南,赐婚给那姓吴的小王八蛋。"韦小宝道:"是。中可惜没服侍皇上几天,又要远离。"康熙低声道:"太后跟我说一件大事,这次你去云南,就可乘机办一办。"韦小宝应了。康熙道:"太后说道,那恶婢假冒太后,原来有个重大阴谋,她想查知我们满洲龙脉的所在,要设法破了。"

  韦小宝冲口而出:"这老婊子罪大恶极!"急忙伸手按住嘴巴,自知皇帝面前骂这等粗话,未免太过不敬。岂知康熙丝毫不以为意,跟着道:"对!这老婊子当真不是东西。太后忍辱忍苦,宁死不说,才令老婊子奸计不逞。上天保佑,太后以得保平安至今,却也全仗了不肯吐露这个大秘密。"韦小宝早已知道,却道:"皇上,这个天大的秘密,你最好别跟我说。多一人知道,多一分泄露的危险。"康熙赞道:"你越来越长进啦,懂得诸事须当谨慎。不过你跟我办事以来,从来没泄露过什么。倘若连你也信不过,我是没人可以信得过了的。"韦小宝周身数百根骨头,每根骨头登时都轻了几两几钱,跪下磕头,说道:"皇上如此信得过,奴才就是把自己舌头割了,也不敢泄露半句皇上交代的话。"康熙点点头,说道:"我大清龙脉的秘密,原来藏在八部四十二章经之中。"韦小宝假作惊异,连声道:"咦,奇怪,有这等事?这可万万想不到!"

  康熙续道:"当年摄政王爷进关之后,将八部经书分赐八旗旗主。八旗之中,正黄、正白、镶黄上三旗的兵马是天子自将,但田地财物,仍分属三旗旗主管领。正黄旗的经书,父皇一直放在身边,带了去五台山,后来命你拿回来赐给我。镶白旗旗主因事获罪,镶白旗的经书没入宫中,父皇赐了给端敬皇后。"韦小宝心道:"老皇爷宠爱端敬皇后,最好的东西自然要赐给她。要是换作我,八部经书一古脑儿没入宫中,全都赐了给他。"康熙续道:"老婊子害死了端敬皇后,自然也就占了她的经书。鳌拜是镶黄旗旗主。那日派你去抄鳌拜的家,老婊子要你打两部经书,一部便是镶黄旗的,另一部是正白旗的。"韦小宝道:"是。早知老婊子这样坏,奴才便回老婊子说找不到,将经书悄悄献给皇上。"康熙笑道:"那时咱们既不知老婊子是假太后,又不知这四十二章经中有这等重大干系,你如这样胡闹,我非……打你屁股不可。"韦小宝道:"是,是。"心道:"打打屁股就算了吗?那你也甭客气啦!"问道:"另外那部正白旗的,不知鳌拜是哪里来的?"康熙道:"他害死了正白旗旗主苏克萨哈,将家产、财物,连经书一起占去。哼,这逆贼死有余辜。"韦小宝道:"是。这样一来,老婊子手里有了三部经书啦。"

  康熙道:"岂止三部?她又派御前侍卫副总管瑞栋,去跟镶红旗旗主和察博为难。当时我不知什么缘故,和察博这家伙一向跟鳌拜勾结,我也不去理会。现下想来,自然是去取他的赐经。瑞栋又莫名其妙的失了踪,定是给老婊子杀了灭口。"韦小宝忙道:"是,是。皇上料事如神。"心道:"你认定瑞栋是给老婊子杀的,我又赞过你料事如神,那就已敲钉转脚。日后你就算知道瑞栋是我杀的,也已不能转口,再来向我查问了。否则的话,你就承认自己不是料事如神。身为皇上,岂可料事不如神而如鬼?"

  康熙道:"如果我所料不错……"韦小宝忙道:"决计不错。"康熙道:"……老婊子手中已有了四部经书。可是有一件事奇怪得很,父皇赐我的那部正黄旗经书,我一直放在上书房桌上,却忽然不见了。你想又有谁这么大胆,竟敢到上书房来偷盗物事?"韦小宝道:"能出入上书房,又能胆敢擅自拿书的,只有……只有……"康熙道:"建宁公主!"韦小宝不敢接口,心道:"这次你是真的料事如神。"康熙道:"老婊子派女儿来偷了我这部经书,这一来,她手里已有五部了。"

  韦小宝道:"咱们快去慈宁宫搜查。老婊子光着身子逃出宫去,什么也没带。"心中怦怦而跳:"此刻皇上如到我屋中一查,小桂子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砍了。"康熙摇头道:"我早细细搜过了,什么也查不到。只查到一套僧袍,老婊子那个相好,原来是个和尚。哈哈,哈哈!"韦小宝跟着大笑,笑得两声,觉得甚为无礼,忙忍住了笑。康熙仍放声大笑,说道:"不过那矮冬瓜抱着老婊子逃走之时,我瞧到他留着一头长发,这倒奇了。多半他也是假扮宫女,头发是假的。这家伙又矮又胖,老婊子什么汉子不好偷,却去找这样个矮冬瓜。"韦小宝笑道:"这矮冬瓜武功很高。相貌英俊的,未必有本事偷进宫来。上次那个假宫女,也就丑得很。"康熙笑道:"那也说得是。"顿了一顿,续道:"另外三部经书,公别在正经旗、正蓝旗、镶蓝旗三旗手中。正红旗的旗主目下是康亲王,我已命他将经书献上来。"

  韦小宝心想:"康亲王那部经书,那天晚上已给人偷了去,此刻在我手中。康亲王怎么还献得出?这一下老康可要大糟而特糟了。"康熙又道:"正蓝旗旗主富登年岁尚轻,我刚才问过他。他说上一任的旗主嘉坤在攻打云南时阵亡,一切后事都是吴三桂给料理的。吴三桂交到他手里的,只是一颗印信,几面军旗,还有几万两银子,此外什么都没有了。"韦小宝道:"这部经书定是吴三桂吞没了。"康熙道:"是啊。因此你到了吴三桂府中,仔细打听这件事,想法子把经书取了出来,吴三桂这厮老奸巨滑,千万不能让他得知内情。"韦小宝道:"是,奴才随机应变,设法骗他出来。"

  康熙皱起眉头,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说道:"镶蓝旗旗主鄂硕克哈是个大胡涂蛋,我要他呈缴经书,他竟说好几年前就不见了。我派侍卫到他家搜查,一无踪迹,我已将他下在天牢,叫人好好拷问,到底是当真给人盗去了,还是他隐匿不肯上缴。"韦小宝道:"就怕也是老婊子派人去弄了来,也不知是明抢还是暗偷。"心想:"这可不是冤枉老婊子,明抢暗偷之人,多半便是那矮冬瓜。"又道:"倘若也是老婊子得了去,这六部经书又到了何处?"随即微感懊悔:"我这问话可说错了,自己太也吃亏。我说老婊子得了六部经书,得了门部经书的其实是韦小宝。这么一来,我岂不成了老婊子?"康熙道:"老婊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此刻毫无线索可寻。她干此大事,必有同谋之人。她得到经书之后,必已陆续偷运出宫,要将这六部经书尽数追回,那就难得很了。好在太后言道,要寻找大清龙脉的所在,必须八部经书一齐到手,就算得了七部,只要少了一部,也是无用。咱们只须把康亲王和吴三桂手中的两部经书拿来毁了,那就太平无事。咱们又不是去寻龙脉,只消不让人得知,那就得了。不过失了父皇所赐的经书,倘若从此寻不回来,我实是不孝。哼,建宁公主这小……小……"康熙这一声骂不出口,韦小宝肚里给他补足:"小婊子!"

  这时康熙心中所想到的,是顺治在五台山金阁寺僧房中嘱咐他的话:"儿啊,你精明能干,爱护百姓,做皇帝是比我强得多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经'中所藏地图,是一个极大藏宝库的所在。当年我八旗兵进关,在中原各地掳掠所得的金银财宝,都是藏在这宝库之中。宝库是八旗公有,因此地图要分为八份,分付八旗,以免为一旗独吞。关内汉人比咱们满洲人多过百倍,倘若一齐起来造反,咱们万万压制不住,那时就当退回关外,开了宝库,八旗平分,今后数年也就不愁温饱。"康熙当时便想起了父皇要韦小宝带回来的话:"天下事须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听顺治又说:"我满清唾手而得天下,实是天意,这中间当真十分侥幸。咱们不可存着久居中原之后,可别弄得满洲人尽数覆灭于关内,匹马不得出关。"康熙口中唯唯称是,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我大清在在原的大业越来越稳,今后须当开疆拓土,建万世不拔之基,又何必留什么退步?一留退步,只有糟糕。父亲出了家,心情恬退,与世无争,才这样想。"果然听得父亲接下去道:"不过当年摄政王吩咐各旗旗主:关外存有大宝藏之事,万万不能泄露,否则满洲公兵将心知尚有退步,遇上汉人造反,大家不肯拚死相斗,那就大事去矣。因此八旗旗主传交经书给后人之时,只能说经中所藏秘密,关及满清的龙脉,龙脉一被人掘断,满洲人那就人人死无葬身之地。一来使得八旗后人不敢忽起贪心,偷偷去掘宝藏;二来如知有人前去掘宝,八旗便群起而攻,竭力阻止。只有一国之主,才能得知真正秘密。"康熙回思当日的言语,心中又一次想到:"摄政王雄才大略,所见极是。"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心道:"小桂子虽然忠心,却也只能跟他说龙脉,不能说宝库。这小子日后年纪大了,怎保得定他不起贪心。太后昨天对我说,父皇当年决意出家之时,将这大秘密告知了太后,要她等我年长之后转告,太后所以忍辱偷生,正是为了这件大事。她可不知我已到了五台山去见到了父皇,也幸而如此,太后没给老婊子害死。"

  韦小宝见康熙来回踱步思索,突然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倘若老婊子是吴三桂派进宫来的,他……他手里就有七部经书。"康熙一惊,心想此事倒是大有可能,叫道:"传尚衣监!"

  过了一会,一名老太监走进书房磕头,乃是尚衣监的总管太监。康熙问道:"查明白了吗?"那太监道:"回皇上:奴才已仔细查过,这件僧袍的衣料,是北京城里织造的。"康熙嗯了一声。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皇上要查那矮冬瓜的来历。衣料是京里织造,就查不到什么了。"那太监又道:"不过那套男子内衣内裤,是辽东的茧绸,出于锦州一带。"康熙脸上现出喜色,点点头道:"下去罢。"那太监磕头退出。康熙道:"只怕你料得对了,这矮冬瓜说不定跟吴三桂有些瓜葛。"韦小宝道:"奴才可不明白了。"康熙道:"吴三桂以前镇守山海关,锦州是他的管辖地。这矮冬瓜或许是他的旧部。"韦小宝喜道:"正是,皇上英明,所料定然不错。"康熙沉吟道:"倘若老婊子逃回云南,你此行可多一分危险。你多带侍卫,再领三千骁骑营军士去。"韦小宝道:"是,皇上放心。最好奴才能将老婊子和矮冬瓜都抓了来,千刀万剐,好给太后出这口气。"

  康熙拍拍韦小宝的肩膀,微笑道:"你如能再立此大功,给太后出了这口气,嘿嘿,你年纪太小,官儿太大,我倒有些为难了。不过咱们小皇帝、小大臣,一块儿干些大事出来,让那批老官儿吓得目瞪口呆,倒也有趣得紧。"韦小宝道:"皇上年纪虽小,英明远见,早已叫那批老东西打从心眼儿里佩服出来。待您再料理了吴三桂,那更是前无来者,后无古人。"康熙哈哈大笑,说道:"他妈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这家伙聪明伶俐,就是不学无术,不肯读书。"韦小宝笑道:"是,是。奴才几时有空,得好好读他几天书。"

  其实韦小宝粗鄙无文,康熙反而欢喜,他身边文学侍从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整日价云子曰听得多了,和韦小宝说些市井俗语,颇感畅快。

  韦小宝辞了出来,刚出书房,便有一名侍卫迎上来,请了个安,低声道:"韦副总管,康亲王想见您,不知韦副总管有没有空?"韦小宝问道:"王爷在哪里?"那侍卫道:"王爷在侍卫房等候回音。"韦小宝道:"亲自来了?"那侍卫道:"是,是。他说想请韦副总管去喝酒听戏,就是担心皇上有要紧大事差韦副总管去办,您老人家分不国身。"韦小宝笑道:"他妈的,我是什么老人家了?"来到侍卫房中,只见康亲王一手拿着茶碗,坐着呆呆出神,眉头皱起,深有忧色。他一见韦小宝进来,忙放下茶碗,抢上来拉住他手,说道:"兄弟,多日不见,可想杀我了。"韦小宝明知他为了失却经书这事有求于已,但见他如此亲热,也自欢喜,说道:"王爷有事,派人吩咐一声就行了,赏酒赏饭,卑职还不巴巴的赶来么?你这样给面子,却自己来找我。"康亲王道:"我家里已预备了戏班子,就怕兄弟没空。这会儿能过去坐坐吗?"韦小宝笑道:"好啊,王爷赏饭,只要不是皇上吩咐我去办什么急事,就是我亲生老子死了,卑职也要先扰了王爷这顿饭再说。"

  两人携手出宫,乘马来来王府。康亲王隆重款待,极尽礼数,这一次却无外客。饭罢,康亲王邀他到书房之中,说些闲话,赞他代皇上在少林寺出家,积下无数功德善果,又赞他年纪轻轻,竟已做到御前侍卫总管、骁骑营都统,前程实是不可限量。韦小宝谦逊一番,说以后全仗王爷提携栽培。康亲王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你我是自己人,什么都不用瞒你,做老哥的眼前大祸临头,只怕身家性命都难保了。"韦小宝假装大为惊奇,说道:"王爷是代善大贝勒的嫡派子孙,铁帽子王,皇上正在信任重用,有什么大祸临头了?"

  康亲王道:"兄弟,你有所不知。当年咱们满清进关之后,每一旗旗主,先帝都赐了一佛经。我是正红旗旗主,也蒙恩赐一部。今日皇上召见,要我将先帝赐经呈缴。可是……可是我这总经书,却不知如何,竟……竟给人盗去了。"韦小宝满脸惊讶,说道:"真是希奇!金子银子不妨偷偷,书有什么好偷?这书是金子打的么?还是镶满了翡翠珠宝,值钱得很?"康亲王道:"那倒不是,也不过是寻常的经书。可是我没能好好保管先帝的赐物,委实是大不敬。皇上忽然要我呈缴,只怕是已经知道我失去赐经,要追究此事。兄弟,你可得救我一救。"说着,站起身来,请安下去。

  韦小宝急忙还礼,说道:"王爷这等客气,可不折杀了小人?"康亲王愁眉苦脸的道:"兄弟,你如不给我想个法,我……我只好自尽了。"韦小宝道:"王爷也未免把事情看得太重了。我明日将这件事奏明皇上,最多也不过罚王爷几个月俸银,或者交宗人府申斥一番,哪有性命交关之理?"康亲王摇头道:"只要保得性命,就真把我这亲王的王爵革去,贬作庶人,我也已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镶监旗旗鄂硕克哈因为丢了赐经,昨儿给打入了天牢,听说很受了拷打,皇上派人严审,那部经书到底弄到哪里了。"说着脸上的肌抖动,显是想到了身入天牢,备受苦弄的惨酷。韦小宝皱眉道:"这部经书当真如此要紧?是了,那日抄鳌拜的家,太后命我到他家里找两部什么三十二章经、四十二章经什么的。王爷不见了的,就是这个东西么?"康亲王脸上忧色更深,说道:"正是,是四十二章经。一抄鳌拜家,太后什么都不要,单要经书,可见这东西非同小可。兄弟可找到没有?"韦小宝道:"找是找到了。鳌拜那厮把经书放在他卧房的地板洞里,找得我出了一身大汗。这经书有什么希奇?我给你到和尚庙里去要他十部八部来,缴给皇上就是。"康亲王道:"先皇钦赐的经书,跟和尚庙里的寻常佛经大不相同,可混冒不来。"韦小宝神色郑重,说道:"这样倒真有点儿麻烦了。不知王爷要我办什么事?"

  康亲王摇摇头,说道:"这件事我实在说不口,怎能要兄弟去做欺君之事?"韦小宝一拍胸膛,道:"王爷但说不妨。你当韦小宝是朋友,我为你送了这条小命,也是一场义气。好,你去奏知皇上,就说这部经书我韦小宝借去瞧瞧,却不小心弄丢了。皇上这几天喜欢我,最多打我一顿板子,未必就会砍了我的头。"康亲王道:"多谢兄弟的好意,但这条路子恐怕行不通。皇上不会相信兄弟借经书去看。"韦小宝点头道:"我虽然做过和尚,但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担,借经书去看,皇上恐怕不大相信。咱们得另想法子。"康亲王道:"我是想请兄弟……想请兄弟……想请兄弟……"连说三句"想请兄弟",却不接下去,只是眼望韦小宝,瞧着他脸上的神气。

  韦小宝道:"王爷,你不必为难。做兄弟的一条小性命……"左手抓住辫子,右手在自己头颈里一斩,做个双手捧着脑袋送上的姿势,说道:"已经交了给你,只要不是危害皇上之事,什么事都听你吩咐。"康亲王大喜,道:"兄弟如此义气深重,唉,做哥哥的别的话也不多说了。我是想请兄弟到太后或是皇上身边,去偷一部经书出来。我已叫定了几十名高手匠人,等在这里,咱们连夜开工,仿造一部,好渡过这个难关。"韦小宝问道:"能造得一模一样?"

  康亲王忙道:"能,能,定能造得一模一样,包管没有破绽。做了样子之后,兄弟就把原来的经书放回,决不敢有丝毫损伤。"其他明知仓卒之间仿造一部经书,要造得毫无破绽,殊所难能,他是想将真假经书掉一个包,将假经书让韦小宝放回原处,真的经书呈缴皇帝。料想韦小宝不识之无,难以分辨真伪,将来能不发觉,那是上上大吉,就算发觉,也已连累不到自己头上。只是这番用意,此刻自是不能直言。韦小宝道:"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想法子去偷,王爷在府上静候好音便了。"康亲王千恩万谢,亲自送他到门外,又不住叮嘱他务须小心。

  韦小宝回到屋中,将几十片羊皮碎片在灯下拼凑,心想八部已得其七,就算空下一些,也能拼个大概出来。哪知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连地图的一只角也凑不起来。他本无耐心,厌烦起来,便不再拼,当下将千百片碎片用油纸包了,外面再包了层油布,贴身藏好。心想:"老康是正旗旗主,他这部经书自然是红封皮的,明儿我另拿一部给他便是。"次日清晨,将镶白旗经书的羊皮面缝好,粘上封皮,揣在怀中,径去康亲王府。

  康亲王一听他到来,三脚两步的迎了出来,握住他双手,连问:"怎样,怎样?"韦小宝愁眉苦脸,摇了摇头。康亲王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说道:"这件事本来为难,今日未能成功……"韦小宝低声道:"东西拿到了,就怕你十天半月之内,假冒不成。"康亲王大喜,一跃而起,将他一把抱住,抱入书房。众亲随、侍卫见王爷这等模样,不由得暗暗好笑。

  韦小宝将经书取出,双手送将过去,问道:"是这东西吗?"康亲王紧紧抓住,全身发抖,打开书函一看,道:"正是,正是,这是镶白旗的赐经,因此是白封皮镶红边儿的。咱们立刻开工雕版。兄弟,你得再教我一个法儿,怎生推搪几天。嗯,我假装从马上跌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待得冒牌经书造好,再去叩见皇上,你说可好?"韦小宝摇头道:"皇上英明之极,你掉这枪花,他心中犯了疑,你将西贝货儿呈上去,皇上细细一看,只怕西洋镜当场就得拆穿。这部书跟你失去那部,除了封皮颜色之外,还有什么不同?"康亲王道:"就是封皮颜色不同,另外都是一样。"韦小宝道:"这个容易,你将这部经书换个封皮,今日就拿去呈给皇上。"康亲王又惊又喜,颤声道:"这……这……宫里失了经书,查究起来,只怕要牵累到兄弟。"韦小宝道:"我昨晚悄悄在上书房里偷了出来,没人瞧见的。就算有人瞧见,哼哼,谅这狗崽子也敢说。我跟你担了这个干系便是。"康亲王感激,不由得眼眶也湿了,握住他双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回到宫中,另行拿了两部经书,去寻胖头陀和陆高轩。他想正黄旗的经书上浸满了毒水,给桑结喇嘛抢去了;镶白旗的给了康亲王;剩下五部之中,镶黄、正白两部从鳌拜家抄来,镶蓝从老婊子的柜中取得,这三部书老婊子都见过的,这时老婊子如在洪教主身边,呈上去可大不妙。正红施工是从康亲王府中顺手牵来,镶红旗是从瑞栋身上取来,老婊子虽知来历,却也不妨。于是交给胖陆二人是一部正红,一部镶红。胖陆二人早已等得望眼欲穿,见他突然到来,又得到了教主所要的两部经书,当真喜从天降。韦小宝道:"陆先生,你将经书呈给教主和夫人,说道我打听到,吴三桂知道另外门部经书的下落。我白龙使为教主和夫人办事,忠字当头,十万死百万死不辞,因此要到云南去赴汤蹈火,找寻经书。胖尊者,你护我去再为教主立功。"胖陆二人欣然答应。胖头陀道:"陆兄,白龙使立此大功。咱二人也跟着有了好处。教主赐下豹胎易盘丸的解药,你务必尽快差人送到云南来。"陆高轩连声称是,心想:"白龙使小小年纪,已如此了得。教主这大位,日后非传给他不可。我此刻不乘机讨好于他,更待何时?"说道:"这解药非同小可,属下决不放心交给旁人,定当亲自送来。白龙使,属下对你忠心耿耿,定要服侍你服了解药之后,属下和胖兄再服。否则就算豹胎易筋丸药性发作,属下有解药在手,宁死也决不先服。"韦小宝笑道:"很好,很好,你对我如此忠心,我总忘不了你的好处。"陆高轩大喜,躬身道:"属下恭祝白龙使永享清福,寿比南山。"韦小宝心想:"我只比教主低了一极,永享清福,寿比南山,倒也不错了。"

  他回宫不久,便有太监宣下朝旨,封韦小宝为一等子爵,赐婚使,护送建宁公主前赴云南,赐婚平西王世子吴应熊。吴应熊封三等精奇哈尼番,加少保,太子太保。韦小宝取钱赏了太监,心想:"倒便宜了吴应熊这小子,娶了个美貌公主,又封了个大官。说书先生说精忠岳传,岳飞爷爷官封少保,你吴应熊臭小子如何能跟岳爷爷相比?"转念又想:"皇上封他做个大官,只不过叫吴三桂不起疑心,迟早会砍他的脑袋。鳌拜可也不是官封少保吗?对,对,岳飞岳少保也给皇帝杀了。可见官封少保,便是要杀他的头。下次皇上如果封我做少保,可得死命推辞。"当下去见皇帝谢恩,说道:"皇上,奴才这次去云南跟你办事,你有什么锦囊妙计,那就跟我说了罢。"康熙哈哈大笑,说道:"小桂子没学问。锦囊妙计,是封在锦囊之中的,天机不可泄漏,怎能先跟你说?"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识字,皇上若有锦囊妙计,须得画成图画。皇上,上次你吩咐我去清凉寺做主持,这道圣旨,画得可挺美哪。"康熙笑道:"自古以来,圣旨不用文字而用图画,只怕以咱们君二人开始了。"韦小宝道:"这叫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康熙笑道:"很好。你记心好,教了你的成语,便记住了。"韦小宝道:"皇上教的,我总记得的,别人教的,可记来记去总记不住,也不知是什么道理。好比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这匹什么马,总是记不住。"

  说到这里,太监禀报建宁公主前来辞行。康熙向韦小宝望了一眼,吩咐进见。建宁公主一进书房,便扑在康熙怀里,放声大哭,说道:"皇帝哥哥,我……我……我不愿嫁到云南,求你收回圣旨罢。"

  康熙本来自幼便喜欢这个妹子,但自从得知假太后的恶行之后,连带的对妹子也生了厌憎之心,将她嫁给吴应熊,实是有心陷害,这时见她哭得可怜,倒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已难收回成命,拍拍她肩膀,温言道:"女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我给你拣的丈夫可很不错哪。小桂子,你跟公主说,那吴应熊相貌挺英俊,是不是?"韦小宝道:"正是。公主,你位额驸,是云南省有名的美男子,上次他来北京,前门外有十几个姑娘打架,打出了三条人命。"建宁公主一怔,问道:"那为什么?"韦小宝道:"平西王世子生得漂亮,天下有名。他进京那天,北京城里成千成万的姑娘太太们,都挤着去瞧。有十几个姑娘你挤我,我挤你,便打起来啦。"建宁公主破涕为笑,啐道:"呸!你骗人,哪有这等事?"韦小宝道:"公主,你猜皇上为什么派我护送你去云南?又吩咐我多带侍卫兵勇,妥为保护?"公主道:"那是皇帝哥哥爱惜我。"韦小宝道:"是啊,这是皇上的英明远见,深谋远虑。你想,额驸这样英俊潇洒,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嫁给他做夫人,现今给你一下占了去,天下不知道打翻了多少醋缸子,醋坛子,醋罐子,醋瓶子。有些会武艺的姑娘一怒,说不定要来跟你为难。虽然公主自己武功高强,终究寡不敌众,是不是?因此奴才这一次护磅公主南下,肩头的担子可真不轻,要对付这一队糖醋娘子军,你想想,可有多难?"

  建宁公主笑道:"什么糖醋娘子军,你真会胡说八道。"她这时笑靥如花,脸颊上却兀自挂着几滴亮晶晶的泪珠,向康熙道:"皇帝哥哥,小桂子送我到了云南之后,就让他陪着我说话儿解闷,否则我可不去。"康熙笑道:"好,好,让他多陪你些时候,等你一切惯了再说。"建宁公主道:"我要他永远陪着我,不让他回来。"韦小宝一伸舌头,道:"那不成,你的驸马爷倘若见我惹厌,生起气来一刀将我砍了,没了脑袋的小桂子,可不能陪公主说话解闷了。"建宁公主小嘴一扁,道:"哼,他敢?"

  康熙道:"小桂子,你去云南之前,有件事先给我查查。上书房里不见了一部佛经,这事可有点奇怪,连这里的东西,竟也有人敢偷!"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气颇为严峻。韦小宝应道:"是,是。"建宁公主插口道:"皇帝哥哥,你这部佛经是我拿的。嘻嘻。"康熙道:"你拿去干什么?怎么没先问过我?"公主笑道:"是太后吩咐我拿的。太后说,皇帝每天要办千百件军国大事,问你要部佛经这等小事,便不用来麻烦你啦。"康熙哼了一声,便不言语了。建宁公主伸伸舌头,央求道:"皇帝哥哥,你别为这件事生我的气。以后我去了云南,便想再来这里拿你的书,可也来不了啦。"康熙听她说得可怜,心肠登时软了下来,温言道:"你去云南,要什么东西,尽管向我要好了。"顿了一顿,说道:"平西王府里,又有什么东西没有?"

  韦小宝从上书房出来,众侍卫、太监纷纷前来道贺。每个侍卫都盼能得他带去云南,吴三桂富可敌国,这一趟美差,发一笔财是十拿九稳之事。到得午夜,康亲王又进宫来相见,喜气洋洋的道:"兄弟,经书已呈缴给了皇上。皇上很是高兴,着实夸奖了我几句。"韦小宝道:"那好得很啊。"康亲王道:"你不日就去云南,今日哥哥作个小东,一来庆贺你封了子爵,二来给你饯行。"携着他手出得宫来,这次却不是去康亲王府,来到东城一所精致的宅第。这屋子虽没康亲王府宏伟,但雕栋画梁,花木山石,陈设得甚是奢华。

  康亲王道:"兄弟,你瞧这间房子怎样?"韦小宝笑道:"好极,漂亮之极!王爷真会享福。这是小福晋的住所么?"康亲王微笑不答,邀他走进大厅。厅上已等着许多贵官,索额图,多隆等都出来相迎,"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康亲王笑道:"咱们今日庆贺韦大人高升,按理他该坐首席才是。不过他是本宅主人,只好坐主位了。"韦小宝奇道:"什么本宅主人?"康亲人王笑道:"这所宅子,是韦大人的子爵府。做哥哥的跟你预备的。车夫、厨子、仆役、婢女,全都有了。匆匆忙忙的,只怕很不周全,兄弟见缺了什么,只管吩咐,命人到我家里来搬便是。"韦小宝惊喜交集,自己帮了康亲王这个大忙,不费分文本钱,不担丝毫风险,虽然明知他定有酬谢,却万想不到竟会送这样一件重礼,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这……这个……那怎么可以?"康亲王捏了捏他手,说道:"咱哥儿俩是过命的交情,哪还分什么彼此?来来来,大伙儿喝酒。哪一位不喝醉的,今日不能放他回去。"这一席酒喝得尽欢而散。韦小宝贵为子爵,大家又早知他那太监是奉旨假扮的,便不能再回宫住宿国。这一晚睡在富丽华贵的卧室之中,放眼不是金器银器,就是绫罗绸缎,忽想:"他奶奶的,我如在这子爵府开座妓院,十间丽春院也比下去了。"

  次日一早去见九难,告知皇帝派他去云南送婚。九难道:"很好,我陪你一起去。"韦小宝大喜,转头向阿珂瞧去。九难道:"阿珂也去。"韦小宝更是喜从天降,这个喜讯,便是皇帝连封他一百个子爵也比不上。从九难处告辞出来,便去天地会新搬的下处。陈近南沉吟道:"鞑子皇帝对吴三桂如此宠幸,一时是扳他不倒的了。不过这实是大好机会。小宝,吴三桂这奸贼不造反,咱们要激得他造反,激不成功,就冤枉他造反。我本该和你同去,只是二公子和冯锡范回到台湾之后,必定会向王爷进馋,料想王爷会派人来查询天地会之事。我得留在这里,据实禀告。这里的众兄弟,你都带了去云南罢。"韦小宝道:"就怕冯锡范这家伙又来害师父,这里众位兄弟还是留着相助师父罢,否则弟子放心不下。"陈近南拍拍他肩膀,温言道:"难得你如此孝心。冯锡范武功虽强,你师父也不见得就弱于他了。这次只不过攻了咱们一个出其不意,一上来躲在门后偷袭,先伤我右臂。下次相遇,他未必能再占到便宜。诛杀吴三桂是当前第一大事,咱们须得全力以赴。只盼这里的事情了结得快,我也能赶来云南。咱们可不能让沐家着了先鞭。"韦小宝点头道:"倘若给沐王府先得了手,今后天地会要奉他们号令,可差劲得很了。"

  陈近南伸手搭他脉脯,又命他伸出舌头瞧瞧,皱眉道:"你中毒怎么又转了性?幸好一时不会发作。我传你的内功暂且不可再练,以防毒性侵入经脉。"韦小宝大喜,心道:"你叫我不练功夫,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可不能怪我。"又想:"这豹胎易筋丸当真厉害,连师父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但盼陆先生快些送来解药才好。"

  数日后诸事齐备,韦小宝率领御前侍卫、骁骑营、天地会群雄、神龙教胖头陀等人,辞别了康熙和太后,护送建宁公主前赴云南。九难和阿珂扮作宫女,混入人群之中。天地会群雄和胖头陀也都乔装打扮,算是韦小宝的亲随,穿了骁骑营军士的服色。韦小宝胯下康亲王所赠宝骢马,前呼后拥,得意洋洋的往南进发,他已派人前往河南,能通知双儿南来,盼能和她在途中会合,此时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边少了这个温柔体贴的丫头。一路之上,官府尽力铺张供应,对这位赐婚使大人巴结奉承,马屁拍到了十足十。韦小宝心花怒放,自从奉旨出差以来,从未有如这次那么舒服神气,心想:"老婊子不争气,只生了一个女儿,倘若一口气生他妈的十七八个,老子专做赐婚大臣,送了一个又一个。这一辈子吃喝玩乐,金银珠宝差花差,可比干什么都强了。"

  这一日到了郑州,知府迎接一行人在当地大富绅家的花园中歇突宿。盛宴散后,建宁公主又把韦小宝召去闲谈。自从出京以来,日日都是如此。韦小宝后怕公主拳打脚,每次均要钱老本和马彦超随伴在侧,不论公主求恳也好,发怒也好,决不遣开两人单独和她相对。这日晚饭过后,公主召见韦小宝。三人来到公主卧室外的小厅。公主要韦小宝坐国,钱马二人站立其后。其时正当盛暑,公主穿着薄罗衫子,两名官女手执团扇,在她身后拔扇。公主脸上红扑扑地,嘴唇上渗出一滴滴细微汗珠,容色甚是娇艳,韦小宝心想:"公主虽不及我老婆美貌,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吴应熊这小子娶得她,当真艳福不浅。"

  公主侧头微笑,问道:"小桂子,你热不热?"韦小宝道:"还好。"公主道:"你不热,为什么额头这许多汗?"韦小宝笑着伸袖子抹了抹汗。一名宫女捧进一只五彩大瓦缸来,说道:"启禀公主,这是孟府供奉的冰镇酸梅汤,请公主消暑消渴。"公主喜道:"好,装一碗我尝尝。"一名宫女取过一只碎瓷青花碗,斟了酸梅汤,捧到公主面前。公主取匙羹喝了几口,吁了口气,说道:"难为他小小郑州府,也藏得有冰。"酸梅汤中清甜的桂花香气弥漫室中,小小冰块和匙羹撞击之声,韦小宝和钱马二人不禁垂涎欲滴。公主道:"大家热得很了,每人斟一大碗给他们。"韦小宝和钱马二人谢了,冰冷的酸梅汤喝入口中,凉气直透胸臆,说不出的畅快。片刻之间,三人都喝得干干净净。

  公主道:"这样大热天赶路,也真免受的。打从明儿起,咱们每天只行四十里,一早动身,太阳出来了便停下休息。"韦小宝道:"公主体贴下人,大家都感恩德,就只怕时日耽搁久了。"公主笑道:"怕什么?我不急,你倒着急?让吴应熊这小子等好了。"韦小宝微笑,正待答话,忽觉脑中一晕,身子晃了晃。公主问道:"怎样?热得中了暑么?"韦小宝道:"怕……怕是刚才酒喝多了。公主殿下,奴才告辞了。"公主道:"酒喝多了?那么每人再喝一碗酸梅汤醒酒。"韦小宝道:"多……多谢。"宫女又斟了三碗酸梅汤来。钱马二人也感头晕眩,当即大口喝完,突然间两人摇晃几下,都倒了下来。韦小宝一惊,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一碗酸梅汤只喝得一口,已尽数泼在身上,转眼间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昏昏沉沉中似乎大雨淋头,侍欲睁眼,又是一场大雨淋了下来,过得片刻,脑子稍觉清醒,只觉身上冰凉,忽听得格的一笑,睁开眼睛,只见公主笑嘻嘻的望着自己。韦小宝"啊"的一声,发觉自己躺在地下,忙想支撑起身,哪知手足都已被绑住,大吃一惊,挣扎几下,竟丝毫动弹不得。但见自己已移身在公主卧房之中,全身湿淋淋的都是水,突然之间,发觉身上衣服已被脱得精光,赤条条一丝不挂,这一下更是吓得昏天黑地,叫道:"怎么啦?"烛光下见房中只公主一人,众宫女和钱马二人都已不知去向,惊道:"我……我……"公主道:"你……你……你怎么啦?竟敢对我如此无礼?"韦小宝道:"他们呢?"公主俏脸一沉,道:"你两个从人,我瞧着惹厌,早已砍了他们脑袋。"韦小宝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想公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测度,钱马二人真的给她杀了,也不希奇。一转念间,已猜到酸梅汤中给她作了手脚,问道:"酸梅汤中有蒙汗药?"

  公主嘻嘻一笑,道:"你真聪明,就可惜聪明得迟了些。"韦小宝道:"这蒙汗药……你向侍卫们要来的?"自己释放吴立身等人之时,曾向侍卫要蒙汗药。后来这包蒙汗药在迷倒桑结等喇嘛时用完了,这次回京,立即又要张康年再找一大包来,放在行囊之中,"匕首、宝衣、蒙汗药",乃小白龙韦小宝攻守兼备的三大法宝。建宁公主平时向众侍卫讨教武功,和他们谈论江湖上的奇事轶闻,向他们要些蒙汗药来玩玩,自是半点不奇。公主笑道:"你什么都知道,就不知道酸梅汤中有蒙汗药。"韦小宝道:"公主比奴才聪明百倍,公主要摆布我,奴才缚手缚脚,毫无办法。"口头敷衍,心下筹思脱身之策。公主冷笑道:"你贼眼骨溜溜的乱转,打什么鬼主意啊。"提起他那匕首扬了扬,道:"你只消叫一声,我就在你肚上戳上十八个窟窿。你说那时候你是死太监呢,还是活太监?"

  韦小宝眼见匕首刃上寒光一闪一闪,心想:"这死丫头,瘟丫头,行事无法无天,这把匕首随便在我身上什么地方轻轻一划,老子非归位不可,只有先吓得她不敢杀我,再行想法脱身。"说道:"那时候哪,我既不是死太监,也不是活太监,变成了吸血鬼,毒僵尸。"公主提起脚来,在他肚子上重重一踹,骂道:"死小鬼,你又想吓我!"韦小宝痛得"啊"的一声大叫。公主骂道:"死小鬼,没踏出来,好痛吗?喂,你猜猜看,我踏得你几脚,肚肠就出来了?猜中了,就放你。"韦小宝道:"奴才一给人绑住,脑子就笨得很了,什么事也猜不中。"公主道:"你猜不中,我就来试。一脚,二脚,三脚!"数一下,伸足在他肚子踹一脚。韦小宝道:"不行,不行,你再踏得几脚,我肚子里的臭屎要给踏出来了。"公主吓了一跳,便不敢再踏,心想踏出肚肠来不打紧,踏出屎来,那可臭气冲天,再也不好玩了。韦小宝道:"好公主,求求你快放了我,小桂子听你吩咐,跟你比武打架。"公主摇头道:"我不爱打架,我爱打人!"刷的一声,从床褥下抽出一条鞭子来,拍拍拍拍,在韦小宝精光皮肤上连抽了十几下,登时血痕斑斑。

  公主一见到血,不由得眉花眼笑,俯下身去,伸手轻轻摸摸他的伤痕。韦小宝只痛得全身犹似火炙,央求道:"好公主,今天打得够了,我可没有得罪你啊。"公主突然发怒,一脚踢在他鼻子上,登时鼻血长流,说道:"你没得罪我?皇帝哥哥要我去嫁吴应熊这小子,全是你的鬼主意。"韦小宝道:"不,不。这是皇上自己的圣断,跟我可没干系。"公主怒道:"你还赖呢?太后向来疼我的,为什么我远嫁云南,太后也不作声?甚至我向太后辞行,太后也是不理不睬,她……她可是我的亲娘哪!"说着掩面哭了起来。韦小宝心道:"太后早就掉了包,老婊子已掉成了真太后,她恨你入骨,自然不来睬你。不臭骂你一顿,已客气得很了。这个秘密,可不能说。"公主哭了一会,恨恨的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说着在他身上乱踢。

  韦小宝灵机一动,说道:"公主,你不肯嫁吴应熊,何不早说?我自有办法。"公主睁眼道:"骗人,你有什么法子?这是皇帝哥哥的旨意,谁也不能违抗的。"韦小宝道:"人人都不能违抗皇上的旨意,那是不错,可是有一个家伙,连皇上也拿他没法子。"公主奇道:"那是谁?"韦小宝道:"阎罗王!"公主尚未明白,问道:"阎罗王又怎么啦?"韦小宝道:"阎罗王来帮忙,把吴应熊这小子捉了去,你就嫁不成了。"公主一怔道:"哪有这么巧法?吴应熊偏偏就会这时候死了?"韦小宝笑道:"他不去见阎罗王,咱们送他去见便是。"公主道:"你说把他害死?"韦小宝摇头道:"不是害死,有些人忽然不明不白的死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公主向他瞪视半晌,突然叫道:"你叫我谋杀亲夫?不成!你说吴应熊这小子俊得不得了,天下的姑娘人人都想嫁他。你如害死了他,我可不能跟你干休。"说着提起鞭子,在他身上一顿抽击。韦小宝痛得大声叫嚷。公主笑道:"很痛吗?越痛越有趣!不过你叫得太响,给外面的人听见了,可有大英雄气概。"韦小宝道:"我不是英雄,我是狗熊。"公主骂道:"操你妈!原来你是狗熊。"

  这位金枝宝叶的天潢贵裔突然说出如此粗俗的话来,韦小宝道:"小贼,你装死?我在你肚子上戳三刀,如果你真的死了,就不会动。"韦小宝心想这件事可试不得,急忙扭动挣扎。公主哈哈大笑,提起鞭子又打,皮鞭抽在他精光的肌肉上,劈劈拍拍,声音清脆。她打了十几鞭,丢下鞭子,笑嘻嘻的道:"诸葛亮又要火烧藤甲兵了。"韦小宝大急:"今日遇上这女疯子,老子祖宗十八代都作了孽。"只听公主自言自语:"藤甲兵身上没了藤甲,不大容易烧得着,得浇上些油才行。"说着转身出门,想是去找油。

  韦小宝拚命挣扎,但手足上的绳索绑得甚紧,却哪里挣扎得脱,情急之际,忽然想起师父来:"老子师父拜了不少,海大富老乌龟是第一个,后来是陈总舵主师父,洪教主寿与天齐师父,洪夫人骚狐狸师父,小皇帝师父,澄观师侄老和尚师父,九难美貌尼姑师父,可是一大串师父,没一个教的功夫当真管用。老子倘若学到了一身高强内功,双手双脚只须轻轻这么一迸,绳索立时断开,还怕什么鬼丫头来火烧藤甲兵?"正在焦躁惶急,怨天尤人之际,忽听得窗外有人低声说话:"快进去救他出来。"正是九难美貌尼姑师父。

  这句话一入耳,韦小宝喜得便想跳了起来,就可惜手足被绑,难以跳跃。又听得阿珂的声音说道:"他……他没穿衣服,不能救啊!"韦小宝大怒,心中大骂:"死丫头,我不穿衣服,为什么不能救,难道定要穿了衣服,才能救么?你不救老公,就是谋杀亲夫。自己做小寡妇,好开心么?"只听九难道:"你闭着眼睛,去割断他手脚的绳索,不就成了?"阿珂道:"不成啊。我闭着眼睛,瞧不见,倘若……倘若碰到他身子,那怎么办?师父,还是你去救他罢。"九难怒道:"我是出家人,怎能做这种事?"韦小宝虽然年纪尚小,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男子,赤身露体的丑态,如何可以看得?韦小宝只想大叫:"你们先拿一件衣服掷进来,罩在我身上,岂不是瞧不见我么?"若于口中塞着一只臭袜子,说不出话,而九难、阿珂师徒二人,却又殊乏应变之才。她二人扮作宫女,以黄粉涂去脸上丽色,平时生怕公主起疑盘问,只和粗使宫女混在一起,从不见公主之面。这一晚隐约听得公主卧室中传出鞭打和呼叫之声,便到卧室窗外察看,见到韦小宝剥光了衣衫绑着,给公主狠狠鞭打。

  窗外九难师徒商议未决,建宁公主又已回进室来,笑嘻嘻的道:"一时找不到猪油、牛油、菜油,咱们只她熬些狗熊油出来。你自己说,不是英雄,是狗熊,狗熊油怎生模样,我倒没见过。你见过没有?"说着拿着桌上烛台,将烛火去烧韦小宝胸口肌肤。韦小宝剧痛之下,身子向后急缩。公主左手揪住他头发,不让他移动,右手继续用烛火烧他肌肤,片刻之间,已发出焦臭。九难大惊,当即推开窗户,提起阿珂投入房中,喝道:"快救人!"自己转过了头,生怕见到韦小宝的裸体,紧紧闭上了双眼。

  阿珂给师父投入房中,全身光溜溜的韦小宝赫然便在眼前,欲待不看,已不可得,只得伸掌向建宁公主后颈中劈去。公主惊叫:"什么人?"伸左手挡格,右手一晃,烛为便即熄灭。但桌上几上还是点着四五枝红烛,照得室中明晃晃。阿珂接连出招,公主如何是她对手?喀喀两声响,右臂和左腿被扭脱了关节,倒在床边。她生性悍狠,口中仍中怒骂。阿珂怒道:"都是你不好,还在骂人?"突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心中无限委屈。公主一呆,便不再骂,心想你打倒了我,怎么反而哭了起来?阿珂抓起地下匕首,割断韦小宝手上绑住的绳索,脸上已羞得飞红,掷下匕首,立即跳出窗去,飞也似地向外直奔。九难随后跟去。

  卧房中闹得天翻地覆,房外宫女太监们早已听见。但他们事先曾受公主叮嘱,不论房中发出什么古怪声音,不奉召唤,谁也不得入内,哪一颗脑袋伸进房来,便砍了这颗脑袋。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神色极是古怪。这位公主自幼便爱胡闹,千希百奇的花样层出不穷,大家许多年来早已惯了,谁也不以为异。公主的亲生母亲本是个冒牌货,出身于江湖草莽,怎会好好管束教导女儿?顺治出家为僧,康熙年幼,建宁公主再闹得无法无天,也无人来管。适才她命宫女太监进来将晕倒的钱老本、马彦超二人拖出,绑了出来。积压人已知今晚必有怪事,只是万万料不到公主竟会给人打得动弹不得。韦小宝听得美貌尼姑师父和阿珂已然远去,当即掏出口中塞着的袜子,反身关上了窗,骂道:"臭小娘,狐狸精油你见过没有?我可没有见过,咱们熬些出来瞧瞧。"向她身上踢了两脚,抓住她双手反到背后,扯下她一片裙子,将她双手绑住了。公主手足上关节被扭脱了骱,已痛得满头大汗,哪里还能反抗?韦小宝抓住她胸口衣衫,用力一扯,嗤的一声响,衣衫登时撕裂,她所穿的罗衫本薄,这一撕之下,露出胸口的一片雪白肌肤。韦小宝心中恨极,拾起地下的烛台,点燃了烛火,便来烧他胸口,骂道:"臭小娘,咱们眼前报,还得快。狐狸精油我也不要熬得太多,只熬酸梅汤这么一碗,也就够了。"公主受痛,"啊"的一声。韦小宝道:"是了,让你也尝尝我臭袜子的滋味。"俯身拾起袜子,便要往她口中塞去。公主忽然柔声道:"桂贝勒,你不用塞袜子,我不叫便是。"

  "桂贝勒"三字一入耳,韦小宝登时一呆,那日在皇宫的公主寝室,她扮作奴才服侍他时,也曾如此相称,此刻听她又这相昵声相呼,不由得心中一阵荡漾。只听得她又柔声道:"桂贝勒,你就饶了奴才罢,你如心里不快活,就鞭打奴才出一顿气。"韦小宝道:"不狠狠打你一顿,也难消我心头之恨。"放下烛台,提起鞭子便往她身上抽去。公主轻声呼叫:"哎唷,哎唷!"媚眼如丝,樱唇含笑,竟似说不出的舒服受用。韦小宝骂道:"贱货,好开心吗?"公主柔声道:"我……奴才是贱货,请桂贝勒再打重些!哎唷!"韦小宝鞭子一抛,道:"我偏偏不打了!"转身去打衣衫,却不知给给她藏在何处,问道:"我的衣服呢?"公主道:"求求你,给我接上了骱罢,让……奴才来服侍桂贝勒穿衣。"韦小宝心想:"这贱货虽然古怪,但皇上派我送她去云南,总不成杀了她。"骂道:"操你奶奶,你这臭小娘。"心道:"你妈妈是老婊子,老子没胃口。你奶奶虽然好不了,可是老子没见过。"

  公主笑问:"好玩吗?"韦小宝怒道:"你奶奶才她玩。"拿起她手臂,对准了骱骨用力两下一凑,他不会接骨之术,接了好几下才接上,公主只痛得"哎唷,哎唷"的呼叫不止。待替她接续腿骨上关节时,公主伏在他背上,两人赤裸的肌肤相触,韦小宝只觉唇干舌燥,心中如有火烧,说道:"你给我坐好些!这样搞法,老子可要把你当老婆了。"公主昵声道:"我正要你拿我当作老婆。"手臂紧紧搂住了他。

  韦小宝轻轻一挣,想推开她,公主扳过他身子,向他唇上吻去。韦小宝登时头晕眼花,此后飘飘荡荡,便如置云雾之中,只觉眼前身畔这个贱货狐狸精说不出的娇美可爱,室中的红烛一枝枝燃尽熄灭,他似醒似睡,浑不知身在何处。正自昏沉沉,迷迷糊糊之际,忽听到窗外阿珂叫道:"小宝,你在这里么?"韦小宝一惊,登时从绮梦中醒觉,应道:"我在这里。"阿珂怒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韦小宝惊惶失措,道:"是!不……不干什么。"想推开公主,从床上坐起身来,公主却牢牢抱住了他,悄声道:"别去,你叫她滚蛋,那是谁?"韦小宝道:"是……是我老婆。"公主道:"我……我是你老婆,她不是的。"阿珂又羞又城,一跺脚,转身去了。韦小宝叫道:"师姊,师姊!"不听答应,两片温软的嘴唇贴了上来,封住了口,再也叫不出声了。

  次晨韦小宝穿好衣衫,蹑手蹑足的走出公主卧室,一问在外侍候的太监,知道钱老本和马彦超无恙,兀自被绑在东厢房中。他稍觉放心,自觉羞惭,不敢去见两人,命太监快去释缚。回到自己房中,一时欢喜,一时害怕,不敢多想,钻入被窝中便即睡了。这日午后才和九难见面,他低下了头,满脸通红,心想这一次师父定要大大责罚,说不定会一掌打死了自己,不料九难毫不知情,反而温言相慰,说道:"这小丫头如此泼辣,当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可伤得厉害么?"韦小宝心中大定,道:"还好,只……只是……幸亏没伤到筋骨。"见阿珂瞪眼瞧着自己,道:"多谢师父和师姊相救,否则她……她昨晚定然烧死了我。"阿珂道:"你……你昨晚……"突然满脸红晕,不说下去了。韦小宝道:"她……公主……下了蒙汗药,师姊跳进房来救我,可是她……那是药性还没过,我走不动。"

  九难心生怜惜,说道:"我虽收你为徒,却一直没传你什么功夫,为料你竟受这小门头如此欺侮。"韦小宝倘若有心学练上乘武功,此时出声求恳,九难自必酌量传授,只须学成少许,便终身受用不尽。但任何要下苦功之事,他都避之惟恐不及,昨晚被公主绑住了鞭打焚烧,心中怨怪众师父不传武功,此刻师父当真要传了,他却哼哼唧唧的呻吟,说道:"师父,我头痛得紧,好像裂开来一般,身上皮肉也像要一块块的掉下来。"九难点头道:"你快去休息,以后跟这小丫头少见为是,当真非见不可,也得带上十几个人在一起,她总不能公然跟你为难。她给的饮食,不论什么,都不能吃喝。"

  韦小宝连声称是,正是退出,九难忽问:"她昨晚为了什么事打你?难道她不知皇帝很皇帝你么?"韦小宝道:"她……她不愿嫁去云南,说是我出的主意。咱们师徒俩对付她母亲之事,小贱人也知道了。"这样轻轻一句谎话,便将公主昨晚打他的缘由,一大半推到了九难身上。九难点头道:"定是她母亲跟她说过了,以后可得加倍小心。"心想:"那日我在宫中对付假太后,手段甚是狠辣。但那日小宝没露面,难道竟给假太后看出了端倪,以致命她女儿下手把复?

  一行人缓缓向西南而行。每日晚上,公主都悄悄叫韦小宝去陪伴。韦小宝初时还怕师父和天地会的同伴知觉,但少年人初识男女之事,一个娇媚万状的公主缠上身来,哪肯割舍不顾?便算是正人君子,也未必把持得定,何况他从来不知伦常礼法为何物。起初几日还偷偷摸摸,到后来竟在公主房中整晚停宿,白天是赐婚使,晚上便是驸马爷了。众宫女太监一来畏惧公主,二人韦小宝大批银子不断赏赐下来,又有谁说半句闲话?那晚阿珂扭脱公主手足关节,公主自然要问韦小宝这个"师姊"是谁。韦小宝花言巧语一番,公主性子粗疏,又正在情浓之际,便也不问了。两个少年男女乍识情味,好得便如蜜里调油一般。公主收拾起心刁蛮脾气,自居奴才,一见他进房,便跪下迎接。"桂贝勒,桂驸马"的叫不住口。当日方怡骗韦小宝去神龙岛,海船之中,只不过神态亲昵,言语温柔,便已迷得他六神无言,这一会真个销魂,自是更加颠倒。两人只盼这一条路永远走不到头。阿珂虽然尽可能在宫女队中,韦小宝明知决不会如公主这般对待自己,竟然也就忍得不去讨好勾搭。

  这一日来到长沙,陆高轩从神龙岛飞马赶来相会,带了洪教主的口谕,说道教主得到两部经书甚是喜悦,嘉奖白龙使办事忠心,精明能干,实是本教大大的功臣,特赐"豹通胎易筋丸"的解药。韦小宝这些日子来胡天胡帝,早忘了身上有剧毒,听他如此说,却也喜欢,当下和陆高轩及胖头陀服了解药。胖陆二人又躬身道谢,说道全仗白龙使建此大功,二人才得蒙教主恩赐灵药,除去身上的心腹之患。陆高轩又道:"教主和夫人传谕白龙使,余下的六部经书,尚须继续寻访。白龙使若能再建奇功,教主不吝重赏。"韦小宝道:"那自然是要努力的。教主和夫人恩重如山,咱们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胖陆二人齐声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白龙使永享清福,寿比南山。"韦小宝微笑不语,心道:"清福有什么好享?日日像眼下这般永享艳福,寿比南山才有点道理。"

 

 

第三十回 镇将南朝偏跋扈 部兵西楚最轻剽

  韦小宝和公主只盼到云南这条路永远走不到近头,但路途虽遥,行得虽慢,终于也有到达的一日。贵州省是吴三桂的辖地,在贵州罗甸驻有重兵。建宁公主刚入贵州省境,吴三桂便已派出兵马,前来迎接。

  将到云南时,吴应熊出省来迎,见到韦小宝时称谢不绝。按照朝礼,在成亲之前,他与公主不能相见。其时公主正和韦小宝好得如胶似漆,听到吴应熊到来,登时柳眉倒竖,大发脾气。当晚公主对韦小宝说,怎生想个法子,把吴应熊送去见阎王,便可和他做长久夫妻。韦小宝吓了一跳,心想假驸马不妨在晚上偷偷摸摸的做做,真驸马却万万做不得。公主见他皱眉沉吟,怒道:"怎么不作声了?要送吴就熊这小子去见阎王,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想出来的主意。"韦小宝道:"送是一定要送的,是只不过咱们等个机会,这才下手,可不能让人起了疑心。"公主道:"好,暂且听你的。总而言之,我是跟定了你,我决不跟这小子同床。你如不送他去见阎王,咱们什么事都抖了出来。我会跟吴三桂说,你强奸我。就算皇帝哥哥再宠你,只怕吴三桂也会将你斩成了十七八块。你就先见到阎王老子,算是替吴应熊做先行官罢!"韦小宝大怒,挥手便是一记耳光,喝道:"胡说八道,我几时强奸你了?"公主嘻嘻笑笑,伸臂搂住了他,柔声道:"你这狠心短命的小冤家,下手这么重,也不怕人家痛吗?"

  这一日将到昆明,只听得队中吹起号角,一军军官报道:"平西王来迎公主鸾驾。"韦小宝纵马上前,只见一队队士兵铠甲鲜明,骑着高头大马。驰到眼前,一齐下马,排列两旁。丝竹声中,数百名身穿红袍的少年童子手执旌篱,引着一名将军到军前。一名赞礼官高声叫道:"奴才平西王吴三桂,参见建宁公主殿下。"

  韦小宝仔细打量吴三桂,见他身躯雄伟,一张紫膛脸,须发白多黑少,年纪虽老,仍是步履矫健,高视阔步的走来。韦小宝心道:"普天下人人都提到这老乌龟的名头,却原来是这等模样。"韦小宝见他走到公主车前,跪下磕头,站在一旁,心中先道:"老乌龟吴三桂免礼。"待他叩拜已毕,才道:"平西亲王免礼。"吴三桂站起身来,来到韦小宝身边笑道:"这位便是勇擒鳌拜、天名天下的韦爵爷?"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不敢。卑职韦小宝,参见王爷。"吴三桂哈哈大笑,握住他手,说道:"韦爵爷大仁大义,小王久仰英名,快免了这些虚礼俗套。小王父子,今后全仗韦爵爷维持。如蒙不弃,咱们一切就像自己家人一般便是。韦小宝听他说话中带着扬州口音,倒有三分欢喜,心道:"辣块妈妈,你跟我可是老乡哪。"说道:"这个却不敢当,卑职岂敢高攀?"话中也加了几分扬州口音。吴三桂笑道:"韦爵爷是扬州人吗?"韦小宝道:"正是。"吴三桂笑道:"那就更加好了。小王寄籍辽东,原籍扬州高邮。咱们真正是一家人哪。"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原来你是高邮咸鸭蛋。扬州出了你这个在汉奸,老子可倒足了大霉啦。"

  吴三桂和韦小宝并辔而行,在前开道,导引公主进城。昆明城中百姓听得公主下嫁平西王世子。街道旁早就挤得人山人海,竞来瞧热闹。城中挂灯结彩,到处都是牌楼、喜幛,一路上锣鼓鞭炮震天价响。韦小宝和吴三桂产骑进城,见人人躬身迎接,大为得意。但转念又想:"这样如花似宝的公主,又骚又嗲,平白地给了吴应熊这小子做老婆,老子还千里迢迢的给他送亲,臭小子的艳福也忒好了些。"又感愤愤不平。吴三桂迎导公主到昆明西安阜园。那是明朝黔公沐家的故居,本就祟楼高阁,极尽园亭之胜,吴三桂得到公主下嫁的讯息后,更大兴土木,修建得焕然一新。吴三桂父子隔着帘帷向公主请安之后,这才陪同韦小宝来到平西王府。

  那平西王府在五华山,原是明永历帝的故宫,广袤数里,吴三桂入居之后,连年不断增添楼台馆阁。这时巍阁雕墙,红亭碧沼,和皇宫内院也已相差无几。厅上早已摆设盛筵,平西王麾下文武百官俱来相陪。钦差大臣韦小宝自然坐了首席。

  酒过三巡,韦小宝笑道:"王爷,在北京时,常听人说你要造反……"吴三桂立时面色铁青,百官也均变色,只听他续道:"……今日来到王府,才知那些人都是胡说八道。"吴三桂神色稍宁,道:"韦爵爷明鉴,卑鄙小人妒忌诬陷,决不可信。"韦小宝道:"是啊,我想你要造反,也不过是想做皇帝。可是皇上宫殿没你华丽,衣服没你漂亮。皇上的饭食向来是我一手经办,惭愧的紧,也没你王府的美味。你做平西王可比皇上舒服得多哪,又何必去做皇帝?待回我到北京,就跟皇上说,平西王是决计不反的,就是请你做皇帝,您老人家也万万不干。"一时之间,大厅上一片寂静,百官停杯不饮,怔怔的听着他不伦不类的一番说话,心下都怦怦乱跳。吴三桂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寻思:"听他这么说,皇帝果然早已疑我心有反意。"只得哈哈的干笑几声,说道:"皇上英明仁孝,励精图治,实是自古贤皇所不及。"韦小宝道:"是啊,鸟生鱼汤,甘拜下风。"吴三桂又是一怔,隔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尧舜禹汤",说道:"微臣仰慕皇上俭德,本来也不敢起居奢华,只不过圣恩荡浩,公主来归,我们不敢简慢,只好尽力竭力,事奉公主和韦爵爷,待得婚事一不定期,那便要大大节省了。"心想这小子回北京,跟皇帝说我这里穷奢极欲,皇帝定然生气,总得设法塞住他的嘴巴才好。

  哪知韦小宝摇头道:"还是花差花差,乱花一气的开心。你做到王爷,有钱不使,又做什么王爷?你倘若嫌金银太多,担心一时花不完,我跟你帮忙使使,有何不可?哈哈!"他这句话一说,吴三桂登时大喜,心头一块大石便即落地,心想你肯收钱,那还不容易?文武百官听他在筵席上公然开口要钱,人人笑逐颜开,均想这小孩子毕竟容易对付。各人一面饮酒,一面便心中筹划如何送礼行贿。席间原来的尴尬惶恐一扫而空,各人歌颂功德,吹牛拍马,尽欢而散。

  吴应熊亲送韦小宝回到安阜园,来到大厅坐定。吴应熊双手奉上一只锦盒,说道:"这里一些零碎银子,请韦爵爷将就着在手边零花。待得大驾北归,父王另有心意,以酬韦爵你的辛劳。"韦小宝笑道:"那倒不用客气。我出京之时,皇上吩咐我说'小桂子,大家说吴三桂是奸臣,你给我亲眼去瞧瞧,到底是忠臣还是奸臣。你可得给我瞧得仔细些,别走了眼。'我说:'皇上万安,奴才睁大了眼睛,从头至尾的瞧个明白。'哈哈,小王爷,是忠是奸,还不是凭一张嘴巴说么?"吴应熊不禁暗自生气:"你大清的江山,都是我爹爹一手给你打下的。大事已定之后,却忘恩负义,来查问我父子是忠是奸,这样看来,公主下嫁,也未必安着什么好心。"说道:"我父子忠心耿耿,为皇上办事,做狗做马,也报答不了皇上的恩德。"

  韦小宝架起了腿,说道:"是啊,我也知道你是最忠心不过的。皇上倘若信不过你,也不会招你做妹夫了。小王爷,你一做皇帝的妹夫,连升八级,可真快得很哪。"吴应熊道:"那是皇上天恩浩荡。韦爵爷维持周旋,我也感激不尽。"韦小宝心道:"我给一只小乌龟你做做,不知你是不是感激不尽?"送了吴应熊出去,打开锦盒一看,里面是十扎银票,每扎四十张,每张五百两,共是二十万两银子。韦小宝又惊又喜,心想:"他出手可阔绰得很哪,二十万两银,只是给零星花用。老子倘若要大笔花用,岂不是要一百万、二百万?"

  次日吴应熊来请钦差大臣赐婚使赴校声阅兵。韦小宝和吴三桂并肩站在阅兵台上。平西王属下的两名都统率领十名佐领,顶盔披甲,下马上台前行礼。随即一队队兵马在台上操演。藩兵过尽后,是新编的五营勇兵,五营义勇兵,每一营由一名总兵统带,排阵操演,果然是兵强马壮,训练精熟。韦小宝虽全然不懂军事,但见兵将雄壮,一队队的老是过不完,向吴三桂道:"王爷,今日我可真服了你啦。我是骁骑营的都统,我们骁骑营是皇上的亲军,说来惭愧,倘若跟你部下的忠通营,义勇营交手,骁骑营非大败亏输,落荒而逃不可。

  吴三桂甚是得意,笑道:"韦爵爷夸奖,愧不敢当。小王是行伍出身,训练士卒,原是本份的事儿。"只听得号炮响声,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韦小宝吃了一惊,双膝一软,一屁股坐倒椅中,登时面如土色。

  吴三桂心下暗笑:"你只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小弄臣,仗着花言巧语,哄得小皇帝欢心,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屁用?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居然晋封子爵,做到骁骑营都统,钦差大臣,可见小皇帝莫名其妙,只会任用亲信。"他本来就没把康熙瞧在眼里,这时见了韦小宝这等脓包模样,更是暗暗欢喜,料想朝廷无人,不足为虑。阅兵已毕,韦小宝取出皇帝圣谕,交给吴三桂,说道:"这是皇上圣谕,王爷给大伙儿读读罢。"吴三桂跪下接过,说道:"是皇上的圣谕,还是请钦差大臣宣读。"韦小宝笑道:"他认得我,我可不认得他。我瞎字不识,怎生读法?"

  吴三桂一笑,捧着圣谕,向着众兵将大声宣读。他声音清朗,中气充沛,一句句远远传了出去。广场上数万兵将屈膝跪倒,鸦雀无声的聆听。圣谕中嘉奖平西王功高勋重,勤劳王事,镇守边陲,扶定蛮夷,属下诸将士卒,俱有辛绩,各升职一级,赏赐有差。待圣谕读完,吴三桂向北磕头,叫道:"恭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兵将一齐叫道:"恭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韦小宝事先有备,没有吃惊,但数万兵将如此惊天动地的喊了出来,却也令他心旌摇动,站立不稳。回到平西王府,吴三桂便跟他商量公主的吉期。韦小宝皱起眉头,甚是不快。

  吴三桂道:"下月初四是黄道吉日,婚嫁喜事,大吉大利。韦爵爷瞧这日子可好?"韦小宝心想:"公主一嫁了给了吴应熊,这我假驸马便做不成了。"说道:"这似乎太局促些了罢?公主下嫁,非同小可,王爷,你可得一切预备周到才是。不瞒你说,这位公主很得太后和皇上宠幸,有什么事马虎了,咱们做奴才的可有大方便。"吴三桂一凛,心想:"你故意刁难,还是在勒索贿赂?"笑道:"是,是。全仗韦爵爷照顾,有什么不到之处,请你吩咐指点,我们自当尽力办理。初四倘若太急促,那么下月十门也是极好的日子,跟公主和小儿的八字全不冲克,百无禁忌。"韦小宝道:"好罢!我去请示公主,瞧她怎么说。"

  回安安阜园,已有云南的许多官员等候传见,韦小宝收了礼物,随口敷衍几句,打发他们走了。想起来到云南之后,结义兄长杨溢之却未见过,便差人去告知吴应熊,请杨溢之过来一见。杨溢之没来,吴应熊却亲自来见,说道:"韦爵爷,父王派了杨溢之出外公干未回,不能来伺候爵爷。"韦小宝好生失望,问道:"不知他去了何处?几时可以回来?"吴应熊脸色微变,说道:"他……他去西藏,路途遥远,这一次……韦爵爷恐怕见他不着了。"韦小宝见他似有支吾之意,心想:"他说话不尽不实,在捣什么鬼?"问道:"不知杨兄去西藏办什么要事?去了多久?"吴应熊道:"也不是什么要紧大事,西藏的喇嘛差人送了礼来,父王便命杨溢之送回礼去。还是前几天走的。"韦小宝道:"这可不巧得很了。"送走吴应熊后,越想越觉这件事中间有些古怪,他们明知自已跟杨溢之交情甚好,自己来到云南,正好派杨溢之陪伴接待,怎么迟不走,早不走,自己刚到云南,吴三桂便派杨溢之出门,倒似故意不让他跟自己相见。当下叫了赵齐贤和张康年二人来,命他们去和吴三桂父子的侍卫喝酒赌钱,设法打探杨溢之的消息。

  这晚他和公主相见,说起完婚之期已定了下月十门。公主道:"我限你在婚期之前,送吴应熊这小子去见阎王,否则的话,我在拜堂之时大叫大嚷,说什么也不嫁他。"韦小宝心情本已不佳,听她这么说,更是怒火上冲,一跺脚便出了房门。公主抢上拉住他手,被他重重一甩,出房去了。公主大哭大叫,他只当没听见。坐下半晌,甚感无聊,叫了十几名侍卫来掷骰赌钱,这才心情畅快。赌到半夜,赵齐贤和张康年走进房来。韦小宝拿起一把骰子,还没掷下,见到二人,笑道:"现下是霉庄,要下注乘早。"赵齐贤道:"副总管吩咐的事,属下查到了些消息。"韦小宝道:"好!"骰子掷下,翻牌吃了天门,赔了上门下门,拉了二人的手来到厢房,问道:"怎么?"

  赵齐贤道:"回副总管的话:那杨溢之果然没去西藏,原来是犯了事,给平西王关了起来。"韦小宝皱眉道:"犯了什么事?"越齐贤道:"属下跟王府的卫士喝酒,说起识得这个姓杨的,想请他来一起喝酒赌钱。一名卫士说:'打杨溢之吗?得去黑坎子。'我问他黑坎子在哪里。旁的卫士骂他胡说八道,爱说笑话,叫我别信他的。"韦小宝沉吟道:"黑坎子?"赵齐贤道:"我们知道其中必有古怪,跟他们喝了了会儿酒,就分了手。回到这里,向人一问,原来黑坎子是大监的所在,才知杨溢之是给平西王关了。到底犯了什么事,我怕引起疑心,没敢多问。"韦小宝问:"黑坎子在什么地方?"赵齐贤道:"在五华宫西南约莫五里地。"韦小宝点头道:"是了,两位大哥,你们到外面玩玩去罢,代我做庄。"赵张二人大喜,径去赌钱。二人知道代他做庄,输了算他的,赢了有红分,那是大大有好处的差使。

  韦小宝闷闷不乐,寻思:"杨大哥定是犯了大事,否则吴应熊不会骗我,说派了去西藏。若非大罪,他爷儿俩定会冲着我的面子,放了他出来。吴应熊已经撒了谎,我若再去说情,他们一定死赖到底,多半还会立刻杀了他,毁尸灭迹,从此死无对证。要救他出来,只有硬干。吴三桂就算生气,老子也不怕他,谅他他也不敢跟我翻脸。"当下把李力世、风际中、马彦超、钱老本、玄贞道人、徐天川等天地会群雄请来,告知此事,筹商如何救人。李力世道:"韦香主,这件事咱们干了!能救得出这位杨大哥,那是最好。就算救不出,吴三桂知道你他动手,定然以为你是奉了皇帝之命。不是将他吓个半死,便逼得他早日造反。"韦小宝道:"正是如此,就怕他立刻造反,咱们一古脑儿给他抓了起来,大伙儿在黑坎子大监狱赌钱,那可不妙了。"玄贞道人道:"一见情势不妙,大家快马加鞭就是。"韦小宝道:"你们去设法救人,我把吴应熊这小子请来,,扣在这里,做个抵押,教吴三桂不敢胡来。"钱老本道:"韦香主这着棋极是高明。咱们明天先去察看了黑坎子的地势,然后扮着吴三桂的手下亲随,冲进监狱去提人。"

  次日午后,韦小宝命人去请吴应熊来赴宴,商议婚事。安阜园大厅中丝竹齐奏,酒肉纷呈之际,天地会群雄穿起平西王府亲随的服色,闯入黑坎子大监。韦小宝吩咐骁骑营军士和御前侍卫前后严密把守,监视吴应熊带来的卫队。他和吴应熊一面饮酒,一面观赏戏班子做戏。这时所演的是一出昆曲"钟馗嫁女",五个小鬼翻筋斗、钻台子,演出诸般武功,甚是热闹。韦小宝看得连连叫好,吩咐赏银子。正热闹间,有人走到他身后,悄悄拉了拉他衣袖。韦小宝回头一看,却是马彦超,见他缓缓点头,知已得手,心中大喜,向吴应熊道:"小王爷,你请宽坐,我要去撒一泡尿。"吴应熊心道:"这小流氓,说话如此粗俗。"笑道:"爵爷请便。"

  韦小宝来到后堂,见天地会群雄一个不少,喜道:"很好,很好,众兄弟都没损伤,人救出来了吗?"见各人脸色郑重,料想另有别情。马彦超恨恨的道:"吴三桂这奸贼下手了毒!"韦小宝道:"怎么?"马彦超和徐天川转身出去,抬进毡毯裹着的一个人来。但见毡毯上尽是鲜血,韦小宝一惊,抢上前去,见毡毯中裹着正是杨溢之。但见他双目紧闭,脸上更无半分血色,韦小宝叫道:"杨大哥,是我兄弟救你来了。"杨溢之微微点头,也不知是否听见。韦小宝道:"大哥,你受了伤么?"徐天川轻轻揭开毡毯。韦小宝一声惊呼,退后两步,身子一晃,险些摔倒,钱老本伸手扶住。原来杨溢之双手已被齐腕斩去,双脚齐膝斩去。徐天川低声道:"他舌头也被割去了,眼睛也挖出了。"

  眼前这般惨状,韦小宝从所未见,心情激动,登时放声大哭。他和杨溢之本来并没多大交情,只不过言谈投机,但既拜了把子,便存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之心,见到他四肢俱斩的模样,不禁悲愤难当,伸手拔出匕首,叫道:"我去把吴应熊的手脚也都斩了。"风际中拉住他手臂,说道:"从长计议。"此人说话不多,但言必有中,韦小宝向来对他忌惮三分,当即定了定神,点头道:"风大哥说得对。"徐天川盖上毡毯,说道:"这件事果然跟咱们有关。吴三桂怪杨大哥跟韦香主相交,又拜了把子,说他背叛旧主,贪图富贵,投靠朝廷,因此整治得他死不死,活不活,好让他手下的将领,没一个敢起反叛之心。"

  韦小宝垂泪道:"吴三桂他祖宗十八代都是死乌龟!杨大哥跟我拜把子,又没背叛他。这大汉奸自己存心不良,瞎起疑心。杨大哥这等模样,便是这大汉奸造反的明证。就算杨大哥真的投靠了朝廷,又有什么不对了?"钱老本道:"正是。韦香主把杨大哥带去北京,向小皇帝告上一状。"韦小宝问徐天川:"吴三桂下这毒手,是为了怪杨大哥跟我结交,徐大哥怎么得知?"

  徐天川转身出外,提进一个人来,重重往地下一掷。这人身穿七品官服色,白白胖胖,爬在地下,一动不动。徐天川道:"韦香主,这个家伙,你是久闻大名了,却从没见过,他便是卢一峰。"韦小宝冷笑道:"啊哈,原来是卢老兄,你在北京城里大胆放肆,后来给吴应熊打断了狗腿,怎么又在这里了?"卢一峰吓得只说:"是,是,小人不敢!"徐天川道:"当真是冤家路窄,这家伙原来是黑坎子大监的典狱官。他便是变了灰,老子认他得出,我们扮了吴三桂的亲随去监狱提人,这家伙神气活现,又说要公事,又说要平西王的手谕。他妈的,他自己这杀狗命,便是平西王的手谕。"

  韦小宝点头道:"那倒巧得很。遇上这家伙,救人便容易了。"料想群雄将刀子架在他头颈里,兵不血刃便提了人出来,"八臂猿猴"反正手臂多,顺手牵羊,将他也抓了来。徐天川道:"杨大哥得罪吴三桂的事,就是他老兄向我告的密。"卢一峰听到"告密"二字,忙道:"是……是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逼我说的,我……我可不敢泄漏平西王的机密。"

  韦小宝一脚踢去,登时踢下了他三颗门牙,说道:"我去稳住吴应熊,防他起疑,各位仔细盘问这家伙,他如不说,也把他两只手,两只脚割了下来便是。"卢一峰满口鲜血,忙道:"我说,我说。"他知这伙人行事无法无天,想起杨溢之的惨状,险些便欲晕去。他知这伙人行事无法无天,想起杨溢之的惨状,险些便欲晕去。韦小宝走到杨溢之身前,又叫:"杨大哥!"

  杨溢之听到叫声,想要坐起,上身一抬,终于又向后摔摔倒。群雄见到他的惨状,都感愤慨。此人为汉奸作走狗,本来也有值得如何可惜,然而吴三桂父子对自己忠心部属也下此毒手,心肠之狠毒,可想而知。韦小宝试干了眼泪,定了定神,回到厅上,哈哈大笑,说道:"当真有趣!"只见席前的戏子站着呆呆的不动,一见韦小宝到来,锣鼓响起,扮演"钟馗嫁妹"的众戏子又都演了起来。原来他一进内,吴应熊就吩咐停演,直等他回来,这才接演下去,好让他中间不致漏看一段。韦小宝向吴应熊致歉,说道:"公主听说额驸在此饮酒,叫了他进去,细问额驸平日爱穿什么衣服,爱吃什么食物,问了许久,累得他在厅上久候。吴应熊大喜,连说不妨。

  吴应熊辞去后,韦小宝到厢房中,不见天地会群雄,一问之下,原来又都出去了,心下奇怪,不知他们又去干什么。直等到深夜,群雄才归,却又捉了一个人来。原来徐天川逼问卢一峰,得知吴三桂所以如此折磨杨溢之,一来固是疑心他和韦小宝拜了把子,有背叛吴藩之意,二来却还和蒙古葛尔丹有关。这葛尔丹和吴三桂近年来交往甚是亲热,不断来来去去的互送礼物,最近他又派了使者,携带礼物到了昆明来。这使者名叫罕贴摩,跟吴三桂条谈了数日,不知如何,竟给杨溢之得悉了内情,似乎向吴三桂进言,致触其怒。卢一峰官职卑小,不知其详,只是从吴三桂卫士的口中听得几句,在天地会群雄拷打之下,不敢隐瞒,尽其所知的都说了出来。群雄一商议,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假扮吴三桂的亲随,又去将那蒙古使者罕贴摩捉了来。

  韦小宝在少林寺中曾见过葛尔丹,这人骄傲横蛮,曾令部属向他施发金镖,若不是有宝衣护身,早已命丧镖下,心想他的使者也决非好人,眼见那罕贴摩约莫五十岁年纪,颏下一部淡黄胡子,目光闪烁不定,显然颇为狡狯。韦小宝道:"领他去瞧瞧杨大哥。"马彦超答应了,推着他去邻房。只听得罕贴摩一声大叫,语音中充满了恐惧,自是见到杨溢之的模样后吓得魂不附体。马彦超带了他回来,但见他脸上已无血色,身子不断的发抖。韦小宝道:"刚才那人你见到了?"罕贴摩点点头。韦小宝道:"我有话问那人,他回答是示尽不实,说了几句谎话。我向来有个规矩,有谁跟我说一句谎,我割他一条腿,说两句谎,割两条腿,这人说了几句谎啊?"马彦超道:"说了七句。"韦小宝摇头道:"唉,这人说谎太多,只好将他两只手,两颗眼珠,一条舌头,一古脑儿都报销啦。"拔了匕首出来,俯身轻轻一划,已将一条木凳腿儿割了下来,拿在手中玩弄,笑道:"我这把刀割人手腿,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你要不要试试?"

  罕贴摩本是蒙古勇士,但见到杨溢之的惨状,却也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的道:"大人……大人有什么要问,小的……小的……不敢有半句隐……隐瞒。"韦小宝道:"很好。平西亲王要我问你,你跟王爷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有什么虚言?"罕贴摩道:"大人明鉴,小的……小的怎敢瞒骗王爷?的的确确并无虚言。"韦小宝摇头道:"王爷可不相信,他说你们蒙古人狡狯得很,说过的话,常常不算数,最爱赖帐。"罕贴摩脸上出现又骄傲又愤怒之色,说道:"我们是成吉斯汗的子孙,向来说一是一,二是二……"韦小宝点头道:"不错,说三是三,说四是四。"罕贴摩一怔,他汉话虽说得十分流利,但各种土话成语,却所知有限,不知韦小宝这两句话乃是贫嘴贫舌的取笑,只道另有所指,一时无从答起。

  韦小宝脸一沉,问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罕贴摩道:"小的不知。"韦小宝道:"你猜猜看。"罕贴摩见这安阜园建构宏丽,他自己是平西王府亲随带来的,见韦小宝年纪轻轻,但身穿一品武官服色,黄马褂,头带红宝石顶子,双眼也雀翎,乃是朝中的显贵大官,赐穿黄马褂,更是特异的尊荣。这罕贴摩心思甚是灵活,寻思:"你小小年纪,做到这样的大官,自是靠了你们的福荫。昆明城中,除了平西亲王之外,谁能有这般声势?平西王属下的亲随又对你如此恭谨,是了,定是如此。"当下恭恭敬敬的道:"小的有眼无珠,原来大人是平西王的小公子。"他见过吴应熊,眼见韦小宝的服色和吴应熊差不多,便猜到了这条路上去。韦小宝一愕,骂道:"他妈的,你说什么?"心道:"你说我是大汉奸老乌龟的儿子,老子不成了小汉奸小乌龟?"随即哈哈一笑,说道:"你果然聪明,难怪葛尔丹王子派你来干这等大事。你们王子,跟我交情也是挺不错的。"说了葛尔丹的相貌服饰,又道:"那是我和你家王子讲论武功,他使的这几下招式,当真了得。"于是便将葛尔丹在少林寺中所使的招式,比划几下。

  罕贴摩大喜,当即请了个安,说道:"小王爷跟我家王子是至交好友,大家原是一家人。"韦小宝道:"你家王子安好?他近来可和昌齐喇嘛在一起吗?"罕贴摩道:"昌齐喇嘛刻下正在我们王计里作客。"韦小宝点头道:"这就是了。"问道:"有一位爱穿蓝色衫裙的汉人姑娘,名叫阿琪,也中你们王府吗?"罕贴摩睁大了眼睛,满脸又惊又喜之色,说道:"原来……原来小王爷连……这件事也知道了,果然……果然了……了不起。"韦小宝随口一猜,居然猜中,十分得意,哈哈大笑,道:"你家王子什么也不瞒我,阿琪姑娘你家王子的相好,他的师妹阿珂姑娘,就是我的相好。咱们还不算是一家人吗?哈哈,哈哈!"两人相对大笑,更无隔阂。

  韦小宝道:"父王派我来好好问你,到底你跟父王所说的那番话,是否当真诚心诚意,别无其他阴谋?"罕贴摩道:"小王爷,你跟我家王子这等交情,怎么还会起疑心?"韦小宝道:"父王言道:一个人倘若说谎,第一次的跟第二次再说,总有一些儿不同。这件事情实在牵涉重大,一个不小心,大家全闹得灰头土脸,狼狈之至,因此要你从头至尾再跟我说一遍,且看两番言语之中,有什么不接榫的地方。罕贴摩老兄,我不是信不过你家王子,不过跟你却是初会,不明白你的为人,因此非得仔细盘问不可,得罪莫怪。"罕贴摩道:"那是应当的。这件事倘若泄漏了风声,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平西王做事把细,在理之至。请小王子回禀王爷,咱们回家结盟之后,一起出兵,四分天下。在原江山,准定由王爷独得,其余三家决不眼红,另生变卦。"韦小宝大吃一惊,心道:"四分天下!却不知是哪四家?但如问他,显得我一无所知,不免泄了底。"笑吟吟的道:"这件事我跟你家王子商量过几次。只是事成之后,这天下如何分法、谈来谈去总是说不拢。这一次你家王子又怎么说?"

  罕贴摩道:"我家王子言道,他决不是有心要多占便宜,不过联络罗刹国出兵,却是他殿下……"韦小宝一听到"罗刹国出兵"五字,心中一凛,只听罕贴摩续道:"……是他殿下费了千辛万苦,才说成的。罗刹国火器厉害无比,枪炮轰了出来,清兵万难抵挡。只要罗刹国出兵,大事必成。平西王做了中国大皇帝,小王爷就是亲王了。"罗刹国就是俄罗斯,该国国人黄发碧眼,形貌特异,中国人视之若鬼,"罗刹"是佛经中恶鬼之意,因此当时称之罗刹国。顺治年间,罗刹国的哥萨克骑兵曾和清兵数度交锋,虽每次均为清兵击退,清兵却也损伤甚重。韦小宝不懂国家大事,然在皇宫之中,却也听说过罗刹国兵将残暴凶悍,火器凌厉难当,心想:"乖乖不得了,吴三桂卖国成性,又要去勾结罗刹国了,可得赶紧奏知小皇帝,想法子抵挡罗刹的枪炮火器。"罕贴摩见他沉吟不语,脸有不愉之色,问道:"不知小王爷有什么指教?"

  韦小宝嗯了几声,念头电转,如何再套他口风,突然想起郑克爽和他哥哥争位,派冯锡范来杀陈近南的事,当即站起,满腔愤慨的道:"他妈的,我能有什么指教?父王做了皇帝,将来我哥哥继承皇位,我只做个亲王,又有什么好了?"罕贴摩恍然大悟,走近他身边,低声道:"我家王子既和小王爷交好,小人回去跟王子说明小王爷这番意思,成了大事之后,我们蒙古和罗刹国,再加上西藏的活佛,三家力保小王爷,那么……那么……小王爷又何必担心?"韦小宝心道:"原来四家起兵的四家,是蒙古、西藏、罗刹国,再加上吴三桂。"当下脸现喜容,说道:"倘若你们三家真的出力,我大权在手,自然重重报答,决计忘不了你老兄的好处。"随手从身边抽出四张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他,说道:"这个你先拿去零花。"

  罕贴摩见他出手如此豪阔,大喜过望,当拜谢,心中本来就有一分半分怀疑,此刻也消除得干干净净了,料定这位小王爷是要跟他哥哥吴应熊争皇帝做,主子葛尔凡和自己正好从中上下其手,大占好处。韦小宝道:"你家王子说事成之后,天下如何分法?"罕贴摩道:"中原的花花江山,自然都是你吴家的。四川归西藏活佛。天山南北路和内蒙档四盟、西二盟、察哈尔、热河、绥远城都归我们蒙古。"韦小宝道:"这地面可大得很哪。"他本不知这些地方的大小,但听罕贴摩说了许多地名,料想决计不小。罕贴磨擦微一笑,道:"我们蒙古为王爷出的力气,可也大得紧哪。"韦小宝点点头,问道:"那么罗刹国呢?"罕贴摩道:"罗刹国大皇帝说,罗刹国和王爷的辖地,以山海关为界,他们决不踏进关内一步。山海关之外,本来都是满洲鞑子的地界,罗刹国只占满洲人的,决不占中国人的一寸土地。"

  韦小宝点头道:"如此说来,倒也算公平。你家王子预定几时起事?"罕贴摩道:"这件大事王爷是主,其余三家只是呼应夹攻,自然一切全凭王爷的主意。"韦小宝道:"父王要的的确确的知道,我们出兵之后,你们三家如何呼应?"罕贴摩道:"这一节请王爷不必担心。王爷大军一出支贵,我们蒙古精兵就从西而东,罗刹国的哥萨克精骑自北而南,两路夹攻北京,西藏活佛的藏兵立刻攻掠川边,而神龙教的奇兵……"韦小宝"啊"的一声,一拍大腿,说道:"神龙教的事,你……你们也知道了?洪教主他……他怎么说?"听到神龙教竟也和这项大阴谋有关,心下震荡,说话声音也发颤了。罕贴摩见他神色有异,问道:"神龙教的事,王爷跟小王爷说过吗?"

  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怎么没说过?我跟洪教主、洪夫人谈过两次,教中的龙龙使我也都见到了。我只知道你们王子不知这件事。"罕贴摩微微一笑,说道:"神龙教洪教主既受罗刹国大皇帝的敕刺,罗刹国一出兵,神龙教自然非响应不可。将来中国所有沿海岛屿,包括台湾和海南岛,那都是神龙教的辖地。再加上福建精忠、广东尚可喜、广西孔四贞,大家都会响应的。只须王爷登高一呼,东南西北一齐动手,这满清的天下还不是王爷的吗?"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心中却在暗叫:"糟糕,糟糕!"他毕竟年纪幼小,寻常事情撒几句谎,半点不露破绽,一遇上国家大事,不禁为小皇帝暗暗担忧,这"妙极,妙极"四字,说来殊无欢愉之意。

  罕贴摩甚是精明,瞧出他另有心事,说道:"小王爷跟我家王子交情大非寻常,对小人又这等厚待,小人实在是粉身难报。小王爷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明白指点。小人若有得能效劳之处,万死不辞。"韦小宝道:"我是在想,大家东分一块,西分一块,将来我如做成了皇帝,所管的土地七零八落,那可差劲之至了。"罕贴摩心想:"原来你担心这个,倒也有理。"低声道:"小王爷明鉴,待得大功告成之后,耿精忠、尚可喜、孔四贞他们一伙人,个个除掉就是。那时候要我们蒙古出兵相助,自然也义不容辞。"

  韦小宝喜道:"多谢,多谢。这一句话,可得给我带到你们王子耳中。你是葛尔丹王子的心腹亲信,你答应过的话,就跟你王子殿下亲口答应一般无异。"罕贴摩微感为难,但想那是将来之事,眼前不妨胡乱答应,二是一拍胸膛,说道:"小人定为小王爷尽心竭力,决不有负。"韦小宝又再盘问良久,实在问不出什么了,便道:"你在这里休息,我去回报父王。"低声道:"咱们的说话,你如泄露了半句。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只怕连父王也救我不得。"蒙古部族中兄弟争位,自相残杀之事,罕贴摩见得多了,知道此事百同小可,当即屈膝跪倒,指天立誓。

  韦小宝走出房来,吩咐风际中和徐天川严密看守罕贴摩,然后去看望杨溢之。推开房门,不禁吃了一惊,只见杨溢之半截身子已滚在地下,忙抢上前去,见他圆睁双眼,一动不动,已然死去,床上的被单上写着几个大血字。韦小宝只识得一个"三"字,一个"桂"字,转头问道:"是什么字?"马彦超道:"是'吴三桂造反卖国'七字。"韦小宝叹了口气,道:"杨大哥临死时用断臂写的。"马彦超黯然道:"正是。"韦小宝召集天地会群雄,将罕贴摩的话说了。群雄无不愤慨,痛骂吴三桂做了一次大汉奸,又想做第二次。

  玄贞道人咬牙切齿,突然解开衣襟,说道:"各位请看!"只见他胸口有个海碗大的疤痕,皮皱骨凸,极是可怖,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长的刀伤。众人和他相交日久,均不知他曾负些重伤,一见之下,无不骇然。玄贞道人道:"这便是罗刹国鬼子的火枪所伤。"韦小宝道:"道长曾和罗刹国人交过手?"玄贞道人神色惨然,说道:"我父亲、伯叔、兄长九人,尽数死于罗刹人之手,贫道出家,也是为此。"当下略述经过。原来他家祖传做皮货生意,在张家口开设皮货行,是家百年老店。这一年他伯父和父亲带同兄弟子侄,同往塞外收购银狐,紫貂等贵重皮货,途中遇上了罗刹人,觎觊他们的金银货物,出手抢劫。他家皮货行本雇有三名镳师随同保护,但罗刹人火器厉害,开枪轰击,三名镳师登时殒命,父兄伯叔也均死于火枪和刀马之下,玄贞肩头中刀,胸口被火药炸伤,晕倒在血泊之中。罗刹人以为他已死,抢了金银货物便去。玄贞醒转后在山林中挣扎了几个月,这才伤愈。经此一场大祸,家业荡然,皮货行也即倒闭,他心灰意冷之下,出家做了道人。国变后入了天地会,但想起罗刹人火器的凌厉,虽然事隔二十余年,半夜里仍是时时突发噩梦,大呼惊醒。李力世道:"罗刹人最厉害的火器,只要能想法子破了,便不怕他们。"玄贞摇头道:"火器一发,当真如雷轰电闪一般,任你武功再高,那也是闪避不及,抵挡不了。"徐天川道:"罗刹人要跟吴三桂联手,他夺鞑子的天下,咱们正好袖旁观,让他们打个天翻地覆。咱们渔翁得利,乘机便可规复大明的江山。"玄贞道:"就怕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罗刹人比满洲鞑子更凶狠十倍,他们打垮了满清之后,决不能以山海关为界,定要进关来占我天下。"徐天川道:"难道咱们反去帮满清鞑子?"

  群雄议论纷纷。韦小宝自然决意相助康熙,却也不敢公然说出口来,说道:"这件事现下不忙决定。咱们劫了杨大哥,捉了罕帖摩和卢一峰,转眼便会给吴三桂知道,那便如何应付?"众人沉吟筹思,有的说立刻跟他翻脸动手,有的说不如连夜逃走。韦小宝道:"这老乌龟手下兵马众多,打是打他不过的。云贵地方这样大,十天半月之间,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嗯,这样罢,各位把卢一峰这狗官,连同杨大哥的尸体,立刻送回黑坎子大监去。"群雄一怔:"送回去?"韦小宝道:"正是。咱们只消吓一吓卢一峰这狗贼,我看他多半不敢声张。他如禀报上去,自己脱不了干系。杨大哥反正死了,留着他的尸体也是无用。"群雄江湖上的阅历虽富,对做官人的心性,却远不及韦小宝所知的透彻,均觉这一着棋太过行险,这等劫狱擒官的大事,卢一峰岂有不向上司禀报之理?李力世踌躇道:"我瞧卢一峰这狗官胆小之极,只怕……只怕这件大事,不敢不报。"

  韦小宝笑道:"倒不是怕他胆小,却怕他愚蠢无用,不会做官。官场之中,有道是'瞒上不瞒下',天大的事情,只消遮掩得过去,谁也不会故意把黑锅拉到自己头上。你们把这狗官带来,待我点醒他几句。"马彦超转身出去,把卢一峰提了来,放在地下。他又挨打,又受惊,早已面无人色。韦小宝道:"卢老哥,你可辛苦了。"卢一峰道:"不……不……不敢。"韦小宝道:"卢老哥很够朋友,把平西王的机密大事,一五一十的都跟我们说了,丝毫没有隐瞒。好罢,交情还交情,我们就放你回去。老哥泄漏了平西王的机密的事,我们也决不跟人提起。江湖上好汉子,说话一是一,二是二。你老哥倘若自己喜欢张扬出去,要公然跟平西王作对,那是你自己的事了,哈哈,哈哈。"卢一峰全身发抖,道:"小……小人便有天……天大的胆子,也……也不敢。"韦小宝道:"很好,众兄弟,你们护送卢大人回衙门办事。那个囚犯的尸身,也给送回去,免得上头查问起来,卢大人难以交代。"群雄齐声答应。卢一峰又惊又喜,又是大胡涂,给群雄拥了出去。

  此后数日,天地会群雄提心吊胆,唯恐卢一峰向吴三桂禀报,平西王麾下的大队人马向安阜园杀将进来,但居然一无动静,也不知吴三桂老奸巨滑,要待谋定而后动,还是韦香主所料不错,卢一峰果然不敢举报。群雄心下均感不安,连日众议。韦小宝道:"这样罢,我去拜访吴三桂,探探他口气。"徐天川道:"就怕他扣留了韦香主,不放你回来,那就糟了。"韦小宝笑道:"咱们都在他掌握之中,老乌龟如要捉我,我就算不去见他,那也逃不了。"点了骁骑营官兵和御前侍卫,到平西王府来。

  吴三桂亲自出迎,笑吟吟的携着韦小宝的手,和他一起走进府里,说道:"韦爵爷有什么意思,传了小儿的吩咐,不就成了?怎敢劳您大驾?"韦小宝道:"啊哟,王爷可说得太客气了。小将官卑职小,跟额驸差着老大一截。王爷这么说,可折杀小将了。"吴三桂笑道:"韦爵爷是皇上身边最宠幸的爱将,前程远大,无可限量,将来就算到这王府中来做王爷,那也是毫不希奇的。"韦小宝吓了一跳,不由得脸上变色,停步说道:"王爷这句话可不大对了。"

  吴三桂笑道:"怎么不对?韦爵爷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已贵为骁骑营都统、御前侍卫副总管、钦差大使,爵位封到子爵。从子爵到伯爵、侯爵、公爵、王爵,再到亲王,也不过是十几二十年的事而已,哈哈,哈哈。"韦小宝摇头道:"王爷,小将这次出京,皇上曾说:'你叫吴三桂好好做官,将来这个平西亲王,就是我妹婿吴应熊的;吴应熊死后,这亲王就是我外甥的;外甥死了,就是我外甥的儿子的。总而言之,这平西亲王,让吴家一直做下去罢。'王爷,皇上这番话,可说得恳切之至哪。"

  吴三桂心中一喜,道:"皇上真的这样说了?"韦小宝道:"那还能骗你么?不过皇上吩咐,这番话可不忙跟你说,要我仔细瞧瞧,倘若王爷果然是位大大的忠臣呢,这番话就跟你说了,否则的话,嘿嘿,岂不是变成万岁爷说话不算数?那个一言既出,死马能追?"吴三桂哼了一声,道:"韦爵爷今日跟我说这番话,那么当我忠臣了?"韦小宝道:"可不是么?王爷若不是忠臣,天下也就没谁是忠臣了。所以哪,倘若韦小宝将来真有那一天,能如王爷金口,也封到什么征东王、扫北王、定南王,可是这里云南的平西王府,哈哈,我一辈子是客人,永远挨不运做主人的份儿。"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向内走去。吴三桂给他一番言语说得很是高兴,拉着他手,说道:"来,来,到我内书房坐坐。"穿过两处园庭,来到内书房中。这间屋子虽说是书房,房中却挂满了刀枪剑戟,并没什么书架书本,居中一张太师椅,上铺虎皮。寻常虎皮必是黄章黑纹,这一张虎皮却是白章黑纹,其是奇特。韦小宝道:"啊约,王爷,这张白老虎皮,那可名贵得紧了。小将在皇宫之中,可也从来没见过,今日是大开眼界了。"

  吴三桂大是得意,说道:"这是当年我镇守山海关,在宁远附远打猎打到的。这种白老虎,叫做'驺虞',极中少见,得到的大吉大利。"韦小宝道:"王爷天天在这白老虎皮上坐一坐,升官发财,永远没尽头,啧啧啧,真了不起。"只见虎皮椅两有座大理石屏风,都有五六尺高,石上山水木石,便如是画出来一般。一座屏风上有一山峰,山峰上似乎有只黄莺,水边则有一虎,顾盼生姿。韦小宝赞道:"这两座屏风,那也是大大的宝物了。我在皇宫之中,可也没见过。王爷,我听人说,老天爷生就这种图画,落在谁的手里,这是有兆头的。"吴三桂微笑道:"这两座屏风,不知有什么兆头?"韦小宝道:"依小将看哪,这高高在上的是只小黄莺儿,只会叽叽喳喳的叫,没什么用,下面却是一只大老虎,威风凛凛,厉害得很。这只大老虎,自然是王爷了。"

  吴三桂心中一乐,随即心道:"他说这只小黄莺站在高处,只会叽叽喳喳,不管什么用,说的岂不就是小皇帝?他这几句话,是试我来么?"问道:"这只小黄莺儿,不知指的又是什么?"韦小宝笑道:"王爷以为是什么?"吴三桂摇头道:"我不知道,还请韦爵爷指教。"韦小宝微微一笑,指着另一座屏风,道:"这里有山有水,那是万里江山了,哈哈,好兆头,好兆头!"吴三桂心中怦怦乱跳,待要相问,终究不敢,一时之间,只觉唇干舌燥。

  韦小宝一瞥眼间,忽见书桌上放着一部经书,正是他见之已熟的"四十二章经",不过是蓝绸封皮,登时心中怦的一跳,寻思:"这第八部经书,果然是在老乌龟这里,妙极,妙极!"当下眼角儿再也不向经书瞥去,瞧着墙上的刀枪,笑道:"王爷,你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书房中也摆满了兵器。不瞒你说,小将一字不识,一听到'书房'两字,头就大了,想不到你这书房也这等高明,当真佩服之至。"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这些兵器,每一件都有来历。小王挂在这里,也只是念旧之意。"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王爷当年东扫西荡,南征北战,立下天大汗马功劳,这些兵器,想来都是王爷阵上用过的?"吴三桂微笑道:"正是。本藩一生大小数百战,出生入死,这个王位,那是拚命拚得来的。"言下之意,似是说可不像你这小娃娃,只不过得到皇帝宠幸,就能升官封爵。韦小宝点头称是,说道:"当年王爷镇守山海关,不知用的是哪一件兵器?立的是哪一件大功?"吴三桂倏地变色,镇守山海关,乃是与满洲人打仗,立的功劳越大,杀的满洲人越多,韦小宝问这一句话,那显是讥刺他做了汉奸,一时之间,双手微微发抖,忍不住要发作。

  韦小宝又道:"听说明朝的永历皇帝,给王爷从云南一直追到缅甸,终于捉到,给王爷用弓弦绞死……"说着指着墙上的一张长弓,问道:"不知用的是不是这张弓?"吴三桂当年害死明室永历皇帝,是为了显得决意效忠清朝,更无贰心,内心毕竟深以为耻,此事在王府中谁也不敢提起,不料韦小宝竟然当面直揭他的疮疤,一时胸中狂怒不可抑制,厉声道:"韦爵爷今日一再出言讥刺,不知是什么用意?"

  韦小宝愕然道:"没有啊!小将怎敢讥刺王爷?小将在北京之时,听得宫中朝中大家都说,王爷连明朝的皇帝也绞死了,对我大清可忠心得紧哪。听说王爷绞死永历皇帝之时,是亲自下手,弓弦吱吱吱的绞紧,永历皇帝唉唉唉的呻吟,王爷就哈哈大笑。很好,忠心得很哪!"吴三桂霍地站起,握紧了拳头,随即转念:"谅这小小孩童,能有多大胆子,竟敢冲撞我,定是小昏君授意于他,命他试我;又或是朝中的对头,有意指使他出言相激,好抓住我的把柄。"他老奸巨滑,立即收起怒色,笑吟吟的道:"本藩汗马功劳什么的,都是不值一提,倒是对皇上忠心耿耿,那才算是我的一点长处。小兄弟,你想做征东王,扫北王,可得学一学老哥哥这一份对皇上忠心。"

  韦小宝道:"是,是!那是非学不可的!就可惜小将晚生了几十年,明朝的皇帝都给王爷杀光了,倒叫小将没下手的地方。"吴三桂肚里暗骂:"总有一日,教你落在我手中,将你千刀万剐!"笑道:"韦爵爷要立功,何愁没有机会。"韦小宝笑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好了。"吴三桂心中一凛,问道:"那为什么?"韦小宝道:"有人造反,皇上派我出征,小将就学王爷一般,拚命厮杀一番,拿住反贼,就可裂土封疆了。"吴三桂正色道:"韦兄弟,这种言语,是乱说不得的。方今圣天子在位,海内归心,人人拥戴,又有谁会造反?"韦小宝道:"依王爷说,是没有人造反的?"吴三桂又是一怔,说道:"若说一定没有人造反,自然也未必尽然。前明余逆,或是各地不轨之徒,妄自作乱,只怕也是有的。"韦小宝道:"倘若有人造反,那就不是圣天子在位了?"吴三桂强抑怒气,嘿嘿嘿的干笑了几声,说道:"小兄弟说话有趣得紧。"

  原来韦小宝见到书案上的四十二章经后,便不断以言语激怒吴三桂,盼他大怒之下,拂袖而出,自己便可乘机盗经。不料吴三桂城府甚深,虽然发作了一下,但随即忍住,竟不中他计。韦小宝眼见吴三桂竟不受激,这部经收伸手即可拿到,却始终没机会伸手,当下便改口,尽说些吴三桂十分受用的言语。他嘴里大拍马屁,心下却在急转念头,如何能将经书盗了出去,寻思:"倘若我假传圣旨,说道皇上要这部经书,谅来老乌龟也不敢不献。何况皇上确是要得经书,曾吩咐我来云南时乘机寻访我要老乌龟缴书,也不算是假传圣旨。就怕老乌龟一口答应,却暗做手脚,就像康亲王那样,另外假造一部西贝货来敷衍皇帝,书中的碎皮拿不到了。"一想到假造经书,登时有了主意,突然低声道:"王爷,皇上有一道密旨。"吴三桂一惊,立即站起,道:"臣吴三桂恭聆圣旨。"韦小宝拉住他手,说道:"不忙,不忙,我先把这前因后果说给你听。"吴三桂道:"是,是。"却不坐下。

  韦小宝道:"皇上明知你是大清忠臣,却一再吩咐我来查明你是忠是奸,王爷可知是什么用意?"吴三桂搔了搔头,道:"这个我可就不明白了。"韦小宝道:"原来皇上这一件大事,要差你去办,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不知你肯不肯尽力。将建宁公主嫁给你世子,原是有……有那个……"吴三桂道:"有勉励之意?"韦小宝道:"是了,皇上说过有勉励之意,我学问太差,这句话说不上来了。"吴三桂道:"皇上有何差遣,老臣自当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但不知皇上吩咐老臣去办什么事。"韦小宝道:"这件事哪,关涉大得很。明天这时候,请王爷在府中等候,小将再来传皇上密旨。"吴三桂道:"是,是。皇上有旨,臣到安阜园来恭接便是。"韦小宝低声道:"安阜园中耳目众多,还是这里比较稳妥。"说着便即告辞。吴三桂不知他故弄玄虚,恭恭敬敬将他送了出去。

  次日韦小宝依时又来,两人再到内书房中。韦小宝道:"王爷,我说的这件事,关连可大得很,你却千万不能漏了风声,便是上给皇上的奏章之中,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吴三桂应道:"是,是,那自然不敢泄露机密。"韦小宝低声道:"皇上得到密报,尚可喜和耿精忠要造反!"

  吴三桂一听,登时脸色大变。平南王尚可喜镇守广东、靖南王耿精忠镇守福建,和吴三桂合称三藩。三藩共荣共辱,休戚相关。吴三桂阴蓄谋反,原是想和尚耿二藩共谋大举,一听得皇帝说尚耿要造反,自不免十分惊谎,颤声道:"那……那是真的么?"韦小宝昨日捏造有一道密旨,想吓得吴三桂惊慌失措,以便乘机偷书,但毕竟年幼,于军国大事所知有限,心想倘若胡言乱语一番,一来吴三桂未必肯信,二来日后揭穿,说不定干系重大,受到康熙责怪;是以决定先回安阜园,和群雄商议之后,次日再来假传圣旨。祁清彪献议诬陷尚耿二藩谋反,好吓吴三桂一大跳,更促成他的谋反。此刻说了出来,果然惊得他手足无措。

  韦小宝道:"本来嘛,说三藩要造反的话,皇上日日都听到,全是生安白造,就像沐家后人的诬陷那样,皇上从来不信。"吴三桂道:"是,是。皇上圣明,皇上圣明。"韦小宝道:"不过这次尚耿二藩的逆谋,皇上却是得到真凭实据。皇上说道:他二藩反谋未显,暂且不可打草惊蛇,不过要吴藩调庥重兵,防守广东、广西的边界。一等他二藩起事,要吴藩立刻派失去广东、福建,将这两名反贼拿了,送到北京,那是一件大大的功劳。"吴三桂躬身道:"谨领圣旨。尚耿二藩若有不轨异功,老臣立即出兵,擒获二人,献到北京。"韦小宝道:"皇上说道,尚可喜昏庸胡涂,耿精忠是个无用小子,决计不是吴藩的对手,只须吴藩肯发兵,不用朝廷一兵一卒,就能手到擒来。"吴三桂微微一笑,说道:"请万岁爷望安。老臣在这里操练兵马,不敢稍有怠忽,专候皇上调用。老臣麾下所辖的兵将,每一个都如上三旗亲兵一般,对皇上誓死效忠。"韦小宝道:"我把王爷这番话照实回奏,皇上听了,一定十分欢喜。"吴三桂心下暗喜:"这么一来,我调兵遣将,小昏君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疑心。"

  韦小宝指着墙上所挂的一柄火枪,说道:"王爷,这是西洋人的火器么?"吴三桂道:"正是,这是罗刹国的火枪。当年我大清和罗刹兵在关外开仗时缴获来的,实是十分犀利的兵器。"韦小宝道:"我从来没放过火枪,借给我开一枪,成不成?"吴三桂微笑道:"自然成!这种火枪是战阵上所用,虽能用远,但携带不便。罗刹人另一种短铳火枪。"走到一只木柜之前,拉开抽屉,捧了一只红木盒子出来。

  韦小宝本就站在书桌之旁,一见他转身,也即转身,掀开身上所穿黄马褂,取出马褂内口袋中的一部四十二章经,放在书桌上,将桌上原来那部经书放入马褂袋中。这一调包,手法极是迅捷,别说吴三桂正在转身取枪,便是眼睁睁的瞧着他,也被他背脊遮住难以发觉。八部经书形状一模一样,所别者只是书函颜色不同,韦小宝昨晚将一部镶蓝旗的经书封皮拆去了所镶红边,掉了这部正蓝旗的经书。只见吴三桂揭开木盒,取出两把长约尺的短枪来,从枪口中塞入火药,用铁条桩实火药,再放入三颗铁弹,取火刀火石点燃纸媒,将短枪和纸媒都交给了韦小宝,说道:"一点药线,铁弹便射了出去。"韦小宝接了过来,枪口对准窗外的一座假山,吹着纸媒,点燃药线。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响,一股热气扑面,手臂猛烈一震,火枪掉在地下,眼前烟雾弥漫,不由得退了两步。

  吴三桂哈哈大笑,说道:"这火枪的力道十分厉害,是不是?"韦小宝手臂震得发麻,骂道:"他妈的,西洋人的玩意当真邪门。"吴三桂笑道:"你瞧那假山!"韦小宝凝目看去,只见假山已被轰去了小小一角,地下尽是石屑,不由得伸了伸舌头,半晌缩不回来,说道:"这一枪倘若轰在身上,凭你铜筋铁骨,那也抵挡不住。"俯身拾起短枪,放回盒中。

  王府卫士听见枪声,都来窗外张望,见王爷安然无恙,在和韦小宝说话,这才放心。吴三桂捧起木盒,笑道:"这两把家伙,请韦兄弟拿去玩罢。"韦小宝摇摇头道:"这是防身利器,王爷厚赐,可不敢当。"吴三桂将盒子塞在他手里,笑道:"咱们自己兄弟,何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

  韦小宝道:"这是罗刹人的宝物,今日未必再能得到,小将万万不可收受。"心中却道:"你罗刹人勾结,这种火器要多少有多少,自然毫不希罕。"吴三桂笑道:"就是因为难得,才送给韦兄弟。寻常的物事,韦兄弟也不放在眼里。哈哈!"

  韦小宝当即谢过收了,笑道:"以后倘若撞到有人想来害我,我取出火枪,砰的就是一枪,轰得他粉身碎骨。小将这条性命,就是王爷所赐的了。"吴三桂拍拍他肩头,笑道:"那也不用说得这么客气。火枪的确是很厉害的,只不过装火药、上铁弹、打火石、点药线,手续挺麻烦,不像咱们的弓箭,连珠箭发,前后不断。"韦小宝道:"是啊。倘若洋人的火枪也像弓箭一样,拿起来就能放,咱们中国人还有命吗?大清的花花江山也难保了。"说到这里,嘻嘻一笑,说道:"不过那倒也有一桩好处,我有了这两把枪,武功也不用练了,什么武学高手大宗师,全都不是我的对手。"

  说了些闲话,韦小宝告辞出府,回到安阜园中,关上了房门,将那部经书的封皮拆开,果然也有许多碎羊皮在内,心想:"八部经书中所藏的地图碎片已全部到手,老子只须花点心思,慢慢拼凑起来,鞑子的宝藏龙脉,全都在老子手中。"不过要他花些心思,半这几千片碎羊皮拼成一张地图,想起来就觉头痛,心道:"这件事也不忙干,咱们有的是时候。"当下缝好了封皮,将碎羊皮与其余的碎皮包在一起,贴身藏了,想起大功告成,不禁怡然自得:"小皇帝、老婊子、老乌龟、洪教主、大汉奸,还有我师父不老不小中尼姑,人人都想得这八部经书,终究还是让我韦小宝得了。哈哈,他们倘若知道了,一个拉我手,一个拉我脚,四下里一扯,非把我五马分尸不可。"这件事想来十分有趣,只可惜跟谁也不能话,无法夸耀一番,未免美中不足。他架起了腿,哼着扬州妓院中的小曲:"一杯酒,慢慢斟,我问情哥哥,是哪里人。扬州,那个地方,二十四条桥,每一条桥头,有个美人,情哥哥……"正唱得高兴,忽听有人轻敲房门,敲三下,停一停,敲了两下,又敲三下,正是天地会的暗号。

  韦小宝起身开门,进来的是徐天川和马彦超。他见两人神色郑重,问道:"出了什么事吧?"徐天川道:"听得侍卫说,王府的卫士东查西问,要寻一个蒙古人,那自是在查罕帖摩了。听口气,似乎对咱们很有些怀疑,就只不敢明查而已。韦香主瞧怎么办?"韦小宝道:"去把这家伙提来,绑住了藏在我床底下,谅吴三桂的手下,也不敢来搜查我屋子。"徐天川道:"就怕韦香主出去之时,大汉奸手下的卫士借个什么因头,硬要进来查看。"韦小宝道:"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进来,当真说僵了,便跟他们动手,难道他们还敢行凶杀人?"徐天川、马彦超点头称是。

  忽然钱老本匆匆进来,说道:"大汉奸要放火。"三人都一惊,齐问:"什么?"钱老本道:"这几天我在安阜园前后察看,防大汉奸捣鬼。刚才见到西边树林子中有人鬼鬼祟祟,悄悄过去一查,原来有十几人躲着,带了不少火油硝磺等引火物事。"韦小宝骂道:"他妈的,大汉奸好大胆子,想烧死公主吗?"

  钱老本道:"那倒不是。他们疑心罕贴摩给咱们捉了来,又不敢进园来搜,一起火,大批人马来救火,就可乘机搜查了。"韦小宝点头道:"不错,定是这道鬼计。三位大哥有何高见?"徐天川挥手作个吹头的姿势,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韦小宝一听到"毁尸灭迹"四字,便想:"那是我的拿手好戏,再也容易不过,管教这蒙古大胡子片刻之间便化成一滩黄水。只是这家伙熟知大汉奸跟罗刹国勾结的内情,须得送去让小皇帝亲自审问才好。"说道:"大汉奸造反,这蒙古大胡子是最大的证据。咱们只须将他送到北京,大汉奸就算不反,也要反了。这个罕贴什么的,乃是要沐王府听命于我天地会的法宝。"如何抢先逼得吴三桂造反,好令沐王府归属奉令,正是群雄念念不忘的大事,三人一听此言,悚然动容,齐声称是。徐天川道:"若不是韦香主提醒,我们险些误了大事。"心中对这个油腔滑调的少年越来越佩服。

  钱老本道:"眼前之事,是怎生应付大汉奸的手下放火搜查,又怎样设法半这罕贴摩运出大汉奸的辖地。云贵两省各中关口盘查很紧,离开昆明更加不易。"韦小宝笑道:"钱老板,你一口口花雕茯苓猪也运进皇宫去了,再运一口大肥猪出昆明,岂不成了?"钱老本笑道:"运肥猪出城,只怕混不过关,不过咱们可以想别的法子。当死尸装在棺材里,这法儿太旧,恐怕也难以瞒过。"韦小宝笑道:"装死人不好,那就让他扮活人,钱老板,你去剃了他的大胡子,给他脸上涂些面粉石膏什么的,改一改相貌,给他穿上骁骑营官兵的衣帽。我点一小队骁骑营军士回北京去,说是公主给皇上请安,将成婚的吉期禀告皇太后和皇上。让这个没了胡子的大胡子,混在骁骑营队伍之中,点了他哑穴,使他叫嚷不得。吴三桂的部下,难道还能叫皇上的亲兵一个个自报姓名,才放过关?"三人一起鼓掌称善,连说妙计。

  韦小宝忽然问道:"昆明地方也有妓院罢?"钱老本等三人相互瞧了一眼,均想:"韦香主要去嫖妓?"钱老本笑道:"那自然有的。"韦小宝笑道:"咱们请玄贞道长去妓院逛逛,他肯不肯去呀?"钱老本摇头道:"道长是出家人,妓院是不肯去的。韦香主倘若有兴致,属下倒可奉陪。"韦小宝道:"你当然要去。不过玄贞道长高大魁梧,咱们兄弟之中,只有他跟大胡子身材差不多。"三人一听,这才明白是要玄贞道人扮那罕贴摩。马彦超笑道:"为了本会的大事,玄贞道长也只有奉命嫖院了。"四人一齐哈哈大笑。

  韦小宝道:"你们请道长穿上大胡子的衣服,带齐大胡子的物事,下巴上粘从大胡子脸剃下来的、货真价实的黄胡子,其余各位兄弟,仍然穿了平西王府家将的服色,拣一间大妓院去喝胡闹,大家抢夺美貌粉头,打起架来,钱老板一刀就将道长杀了……"钱老本吃了一惊,但随即领会,自然并非真的杀人,笑道:"韦香主此计大妙。玄贞道长跟我争风吃醋之时,还得叽哩咕噜,大说蒙古话……不过须得另行预备好一具尸体。"

  韦小宝点头道:"不错。你们出去找找,昆明城里有什么身材跟大胡子差不多的坏人,随便捉一个来杀了,把尸首藏在妓院之旁。钱老板一杀了道长之后,将众妓女轰了出去。道长翻身复活,把大胡子的衣服穿在那尸首之上。"马彦超笑道:"这具尸首的脸可得剁个稀烂,再将剃下来的那丛黄胡子丢在床底下,好让吴三桂的手下搜查出来,只道是杀人凶手有意隐瞒死者罕贴摩的真相。"韦小宝笑道:"马大哥想得比我周到。大伙儿拿些银子去,这就逛窑子罢!这件事好玩得紧,可惜我不能跟大伙儿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