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
第二十七回 滇海有人闻鬼哭 棘门此外尽儿嬉


  白衣尼出神半晌,见韦小宝笑嘻嘻的走近,知他在经书上下了剧毒,叹道:"若不是你聪明机警,今日我难免命丧敌手,那也罢了,只恐尚须受辱。只是杀人情非得已,不用这般开心。"韦小宝收起笑脸,应了声:"是。"白衣尼又道:"这等阴毒狠辣法子,非名门正派弟子所当为,危急之际用以对付奸人,事出无奈,今后可不得胡乱使用。"韦小宝又答应了,说道:"这些法子我今日都是第一次使。实在我武功也太差劲,不能跟他们光明正大的打一架,否则男子汉大丈夫,赢要赢得漂亮,岂能便这等胡闹手段?"

  白衣尼向他凝视半晌,问道:"你在少林寺,清凉寺这许多时间,难道寺中高僧师父,没传你武功么?"韦小宝道:"功夫是学了一些的,可惜晚辈学而不得其法,只学了些招式皮毛,却没练内功。"白衣尼向阿珂瞧了一眼,问道:"那为什么?"韦小宝道:"来不及练。"白衣尼道:"什么来不及?"韦小宝道:"阿珂姑娘因为弟子昌犯了她,要杀我,时候紧迫,只好胡乱学几招防身保命。"白衣尼点点头,道:"刚才你跟那些喇嘛说话,不住口的叫我师父,那是什么意思?"韦小宝脸上一红。阿珂抢着道:"师父,他心中存着坏主意,想拜你为师。"白衣尼微微一笑,道:"想拜我为师,也不算什么坏主意啊。"阿珂急道:"不是的。"她知道韦小宝拜白衣尼为师,真意只不过想整日缠着自己而已,但这话却说不出口。白衣尼向韦小宝道:"你叫我师父,也不能让你白叫了。"韦小宝大喜,当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晌头,大声叫道:"师父,。"白衣尼微微一笑,道:"你入我门后,可得守规矩,不能胡闹。"韦小宝道:"是。弟子只对坏人胡闹,对好人是一向规规矩矩的。"阿珂向他扮个鬼脸,伸了伸舌头,心中说不出的气恼:"这小恶人拜了师父为师,从此再也不能杀他,老是缠在我身旁,赶不开,踢不走,当真头痛之极了。"

  白衣尼先前受六名喇嘛围攻,若非韦小宝相救,已然无幸,此后桑结等七喇嘛追到,自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情势更是凶险。她虽年逾四旬,相貌仍是极美,落入这些恶喇嘛手中,势必遭受极大侮辱,天幸这小孩儿诡计多端,交将敌人一一除去,保全了自己清白之躯,心中的感激实是无可言喻,眼见韦小宝拜师之心切,当即便答允了他,心想小孩儿顽皮胡闹,不足为患,受了自己薰陶调教,日后必可在江湖上立身扬名。按照武林中规矩,韦小宝既已入陈近南门下,若不得师父允可,绝不能另行拜师,但他于这些门规一概不知,就算知道,这时候也必置之不理。白衣尼既肯收他入门,就有时时和阿珂见面,就算康熙跟他调个皇帝来做,那也是不干的了。他学武之心甚懒,想到跟白衣尼学武,多半要下苦功,不免头痛,然而只要能伴着阿珂,再苦的事也能甘之如饴,这八个头磕过,不由得心花怒放,当真如天上掉下了宝贝来一般。白衣尼见他欢喜,还道他是为了得遇明师,从此能练成一身上乘武功,倘若知道了他的用心,只怕一脚踢他八个筋斗,刚刚收入门下,立即开革。

  阿珂小嘴一扁,道:"师父,你看他高兴成这个样子,真是坏得到了家。"韦小宝道:"一位武功当世第一的高人收我为徒,我自然高兴得不得了。"白衣尼微笑道:"我并非武功当世第一,不可胡说。你既入我门,为师的法名自须知晓。我法名九难,我们这门派叫做铁剑门。你师祖是位道人,道号上木下桑,已经逝世。我虽是尼姑,武功却是属于道流。"韦小宝道:"弟子记住了。"白衣尼九难又道:"阿珂,你跟他年纪谁大些?"阿珂道:"自然是我大。"韦小宝道:"我大。"九难道:"好了,两人别争,先进师门为大,以后两个别'阿珂姑娘','小恶人'的乱叫,一个是陈师姊,一个是韦师弟。"韦小宝大声叫道:"陈师姊。"阿珂哼了一声,碍得师父,不敢斥骂,却狠狠白了他一眼。

  九难道:"阿珂,过去的一些小事,不可老是放在心上。这次小宝相救你我二人有功,就算他曾得罪过你,那也是抵偿有余了。"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这孩子聪明伶俐,只可惜细遭不幸,是个太监。"又道:"小形容词从前受人欺凌,被迫做了太监,你做师姊的当怜他孤苦,多照看着他些。这样也好,彼此没男女之分,以后在一起不须顾忌,方便得多。不过这件事可跟谁也不许说。"阿珂答应了,想到这小恶人是个太监,过去对自己无礼,也不大要紧,心中气恼稍平,转头叫道:"郑公子,你受了伤么?"

  郑克爽一跛一拐的走近,说道:"还好,只腿上扭了筋。"想到先前把话说得满了,自称对付几名喇嘛绰绰有余,事到临头,竟一败涂地,全仗这小孩退敌,不由得满脸羞惭。阿珂道:"师父,咱们怎么办?还去河间府吗?"九难沉吟道:"去河间府瞧瞧也好,只是须防那桑结喇嘛去而复来,眼下我又行动不便。"韦小宝道:"师父,你们且在这里休息,我去找大车。"韦小宝大车没找到,却向农家买来一辆牛车,请九难等三人坐上,赶着牛车缓缓而行,幸喜桑结没再出现。到得前面一个小市集,改雇两辆大车。

  路上韦小宝定要师父再多服几粒"雪参玉蟾丸"。九难内力深厚,兼之得灵药助力,内伤痊愈甚快。两日之后的正午时分,到了河间府。投店后,郑克爽便出去打探消息,过了一个多时辰,垂头丧气的回来,说道在城中到处探问"杀龟大会"之事,竟没一人得知。

  九难道:"'杀龟大会'原来的讯息,公子从何处得来?"郑克爽道:"两河大侠冯不破,冯不催兄弟请天地会送信去台湾,请我父王派人主持'杀龟大会',说道大会定本月十五日在河间府举行,今儿是十一,算来只差四天了。"九难点点头,缓缓的道:"冯氏兄弟?那是华山派的。"抬头望着窗外,想起了昔年之事。郑克爽道:"父王命我前来主持大会,料想冯氏兄弟必定派人在此恭候迎迓,哪知……哼……"神色甚是气恼。九难道:"说不定鞑子得到讯息,有甚异功,以致冯氏兄弟改了日子地方。"郑克爽悻悻的道:"就算如此,也该通知我啊。"

  正说话间,店小二来到门外,说道:"郑客官,外面有人求见。"郑克爽大喜,急忙出去,过了好一会,兴匆匆的进来,说道:"冯氏兄弟亲自来过了,着实向我道歉。他们说知道我带了二十几人来,这几天一直在城外等候迎接,哪知道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了城里。现下已摆设了大宴,为我们洗尘接风,请大家一起去罢。"九难摇头道:"郑公子一个儿去便是,也别提到我在这里。"郑克爽有些扫兴,道:"师太既不喜烦扰,那么请陈姑娘和韦兄弟同去。"九难道:"他们也不用去了,到大会正日,大家齐去赴会便是。"这晚郑克爽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到了半夜,他的二十多名伴当也寻到客店,只是每个人手足上都绑子木板绷带,看来大是不雅。

  次日一早,郑克爽向九难、阿珂、韦小宝三人大讲筵席中的情形,说道冯氏兄弟对他好生相敬,请他坐了首席,不住颂扬郑氏在台湾独竖义旗,抗拒满清。九难问起有哪人前来赴会。郑克爽道:"来的人已经很多,这几天陆续还有得来,定了十五半夜,在城西十八里的槐树坪集会。半夜集会,是防清廷的耳目。其实冯氏兄弟过于把细,有这许多英雄好汉在此,就是有大队清兵来到,也杀他们个落花流水。"九难细问与会英豪的姓名,郑克爽却说不上来,只道:"一起吃酒的有好几百人,为头的几十人一个个来向我为父王敬酒,他们自已报了门派姓名,一时之间,可也记不起那许多。"九难就不言语了,心想:"这位郑公子徒然外表生得好看,却没什么才干。"

  在客店中又休养得几日,九难伤势已愈。她约束阿珂和小宝不得出外乱走,以免遇上武林人物,多生事端。郑克爽却一早外出,直到半夜始归,每日均有江湖豪侠设宴相请。到得十五傍晚,九难穿起韦小宝买来的衣衫,扮成个中年妇人,头上蒙以黑帕,脸上涂上黄粉,双眉画得斜斜下垂,再也认她不出本来面目。韦小宝和阿珂则是寻常少年少女的打扮。郑克爽却是一身锦袍,取去了假辫子,竟然穿了明朝王公的冠戴,神采却奕奕。九难已不见故国衣冠,见了他的服色,又是欢喜,又是感慨。阿珂瞧他丰神如玉的模样,更是心魂俱醉。只有韦小宝自惭形秽,肚里暗暗骂了十七八声"绣花枕头王八蛋"。

  一更时分,延平王府侍从赶了大车,载着四人来到槐树坪赴会。那槐树坪群山环绕,中间好大一片平地,原是乡人赶集,赛会,做社戏的所在。平地上已黑压压的坐满了人。郑克爽一到,四下里欢声雷动,数十人迎将上来,将他拥入中间。九难自和阿珂、韦小宝远远坐在一株大槐树下。这时东西南北陆续有人到来,草坪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韦小宝心想:"吴三桂这奸贼结下的怨家也真多。我们天地会和沐王府打赌,看是谁先钉子他。这王八蛋仇家千千万万,如有人先下手,天地会和沐王府都不免输了。"眼见一轮明白渐渐移到头顶,草坪中一个身材魁梧,白须飘动的老者站起身来,抱拳说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冯难敌有礼。"群雄站起还礼,齐声道:"冯老英雄好。"

  九难低声道:"他是冯氏兄弟的父亲。"想想在华山之巅,曾和他有一面之缘,媾她以"阿九"之名和江湖豪侠相会,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其时冯难敌方当盛年,今日却已垂垂老矣。他师祖穆人清,师父铜笔算盘黄真想来均已不在人世。至于他师叔袁承志呢?这人她当年对之刻骨相思,可是二十几年来,从没得过他一点讯息。她这些年来心如古井不波,今晚乍见故人,不由得千思万绪,蓦地里都涌上心来。韦小宝见她眼眶中泪水莹然,心想:"师父见了这个冯老头,为什么忽然想哭,难道这老头是她的旧情人么?我不妨从中撮合,让她和老情人破什么重圆。不过师父年纪这样轻,不会爱上这老头儿罢。"

  只听得冯难敌声音洪亮,朗朗说道:"众位朋友,咱们今日在此相聚,大伙儿都知道是为了一件大事。我大明江山为鞑子所占,罪魁祸首,乃是那十恶不赦,罪该万死的……"四下群豪一齐叫道:"吴三桂!"众人齐声大叫,当真便如雷轰一般,声震群山。跟着有的大叫:"大汉奸!"有的大叫:"龟儿子!"有的大叫:"王八蛋!"有的大叫:"我操他十八代祖宗!"众人骂了一阵,声音渐渐歇了下来,突然有个孩子声音大声叫道:"我操他十九代祖宗的奶奶!"群雄本来十分愤怒,突然听到这句骂声,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这一声叫骂,正是韦小宝所发。阿珂嗔道:"怎么说般难听的话?"韦小宝道:"大家都骂,我为甚么骂不得?"阿珂道:"人家哪有骂得这么难听的?"韦小宝微微一笑,便不言语了,心想:"再难听十倍的话,也还多得很呢。"冯难敌道:"大汉奸罪大恶极,人人切齿痛恨。那位小年纪虽幼,也知恨不得生食其肉,死寝其皮。今晚大伙儿聚集在此,便是要商议一条良策,如何去诛杀这奸贼。"

  当下群雄纷纷献计。有的说大伙儿一起去到云南,攻入平西王府,杀和吴三桂全家鸡犬不留;有的说吴贼手下兵马众多,明攻难期必成,不如暗杀;有的说假如一刀杀了,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不如剜了他眼睛,断他双手,令他痛苦难当;有的说还是用些厉害毒药,毒得他全身腐烂。有个中年黑衣女子说道:最好将吴三桂全家老幼都杀了,只剩下他一人,让他深受寂寞凄凉之苦。另一个中年男子道:他投降清朝,是为了爱妾陈圆圆为节闯所夺,不如去将陈圆圆掳了来,让他心痛欲死。又有人道:吴贼虽然好色,但最爱的毕竟是权位富贵,最好是让他功名富贵,妻子儿女都一无所有,沦落世上,却偏偏不死。数百名豪杰大声喝采,齐说:"如此惩罚,才算罚得到了家。"一条汉子说道:"满清鞑子对他十分宠幸,这贼子官封平西王,权势薰天,杀他妻子儿女已然不易,要除去他的功名富贵,更是难如登天。"有个云南人站起身来,述说吴三桂如何在云南欺压百姓,杀人如麻的种种惨事,只扣得群雄更是义愤填膺,热血如沸。好几人都道,让吴三桂在云南多掌一天权,便多害死几个无辜百姓。但如何锄奸除害,却是谁也没真正的好主意。

  这时冯难敌父子所预备下的牛肉,面饼,酒水,流水价送将上来,群豪欢声大作,大吃大喝起来。这些豪士酒一入肚,说话更是肆无忌惮,异想天开。有人说道:将陈圆圆掳来,要开一家妓院,让吴三桂真正做一只大乌龟。韦小宝一听,大为赞成,叫道:"这家妓院,须得开在扬州。"一名豪士笑道:"小兄弟,这主意要得。那时候你去不去逛逛啊?"韦小宝正待要说"自然要去",一瞥眼见到阿珂满脸怒色,这句话便不敢出口了。九难道:"小宝,别说这些市井下流言语。"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想:"要开妓院,只怕这里几千人,没一个及得老子在行。"

  众人吃喝了一会,冯难敌站起来说道:"咱们都是粗鲁武人,一刀一枪的杀敌拚命,那是义不容辞,于天下大事却见识浅陋,现下请顾亭林先生指教。顾先生是当世大儒,国破之后,他老人家奔波各地,联络贤豪,一心一意筹划规复,大伙儿都是十分仰慕的。"群豪中有不少识得顾亭林,他的名头更十有八九都知,登时四下里掌声雷动。人群中站起一个形貌清癯的老者,正是顾亭林。他拱手说:"冯大侠如此称赞,实在愧不敢当,刚才听了各位的说话,个个心怀忠义,决意诛此大奸,兄弟甚是佩服。古人道:'众去成城',又有言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大伙儿齐心合力,决意对付这罪魁祸首,任他有天大的本事,咱们也终能成功。"群雄哄声大叫:"对,对!一定能成功。"

  顾亭林道:"众位所提的计谋,每一条均有高见,只是要对付这奸贼,须得随机应变,难以预拟确定的方策。依兄弟愚见,大伙儿分头并进,相机行事。第一,当然是不可泄露风声,令这奸贼加紧防范;第二是不可鲁莽,事事要谋定而后动,免得枉自送了性命;第三,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要为了争功抢先,自相争斗,伤了义气。"

  群豪都道:"是,是,顾先生说得不错。"

  顾亭林道:"今日各派、各帮会英雄好汉聚会。此生如果各干各的,力量太过分散,结成一个大帮呢,为数实在太多,极易为鞑子和吴贼知觉,不知各位有何良策?"

  群豪沉默了一会。一人说道:"不知顾先生高见如何?"

  顾亭林道:"以兄弟之见,这里天下十八省的英雄都有,咱们一省结成一盟,一共是一十八个杀龟同盟。唔,'杀龟盟'听来不雅,不如称为'锄奸盟'如何?"群豪纷纷鼓掌叫好,说道:"读书人说出来的话,毕竟和我们粗人大不相同。"

  顾亭林来参与河间府"杀龟大会"之前,便已深思熟虑,觉得群豪齐心要诛杀吴三桂,大家一鼓作气,勇往直前,要杀了他也不为难。但真正大事还不在杀这汉奸,而是要驱除满虏,光复汉家江山。如为了诛杀一人而致伤亡重大,大损元气,反而于光复大业有害。学武之人门户派别之见极深,要这数千英豪统属于一人之下,势难办到。大家为了争夺"盟主"之位,不免明争暗斗多生嫌隙。失败之人倘若心胸狭隘,说不定还会去向清廷或吴三桂告密。但如分成一十八省,各举盟主,既不会乱成一团,无所统辖,而每省推举一侠盟主也容易得多。这十八省的"锄奸盟"将来可逐步扩充,成为起义反清的骨干。他一倡此议,听群豪立表赞成,甚为欣慰。冯难敌道:"顾先生此意极是高明。众位既无异议,咱们便分成一十八省,各组'锄奸盟',每一省推举一位盟主。咱们分省立法,不依各人本身籍贯,而是瞧那门派帮会的根本之地在什么省。例如少林寺的僧俗弟子,不论是辽东也好,云南也好,都属河南省。华山派弟子都属陕西省。众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自该如此。否则每一门派,帮会之中,各省之人都有,分属各省,那是一团糟了。"

  有一人站起来说道:"像我们天地会,在好几省中都有分堂,总舵的所在地迁移无定。请问该当如何归属?"韦小宝见说话之人乃是钱老本,心想:"原来他也来了,不知我青木堂的兄弟们来了几人。"冯难知朗声道:"顾先生说,天地会广东分堂的众位英雄属广东,直隶分堂的属直隶。咱们只是结盟共图大事,并不是拆散了原来的门派帮会。'锄奸盟'的盟主的职责,只是联络本省英豪,以求群策群力。至于各门派、各帮各会的事务,自然一仍其旧,盟主无权干预。各省盟主,也不是高过了各门派的掌门人,各帮会的帮主。"群豪之中本来有人心有顾虑,生怕推举了各省盟主出来,不免压抵了自己,听得冯难敌如此分剖明白,更无疑忧。当下一省省的分别聚集,自行推举。

  韦小宝道:"师父,咱们又算哪一省?"九难道:"哪一省也不算。我独来独往,不必加盟。"韦小宝道:"以您老人家的身份武功,原该做天下总盟主才是。"九难"嘿"的一声,说道:"这些话以后不可再说,给人听见了,没的惹人耻笑。"在她心中,与会群豪之中,原无一人位望比她更尊。这在明江山,本来便是她朱家的。说到武学修为,她除了学得木桑道人所传的铁剑门武功之外,十余年前更得奇遇,百尺竿头又进一步,与当年木桑道人相比,也已远远的青出于蓝,环顾当世,除了那个不知所踪的袁承志之外,只怕再无抗手了。

  草坪上群雄分成一十八堆聚集。此处疏疏落落的站着七八十人。那都是和九难相类的奇人逸士,既不愿做盟主,也不愿奉人号令。顾亭林和冯难敌明白这些武林高人的脾性习性,也不勉强,心想他们既来赴会,遇上了事,自会暗中伸手相助。过不多时,好几省的盟主先行推举了出来。河南省是少林寺方丈晦禅师,湖北省是武当派掌门人云雁道人,陕西省是华山派掌人"八面威风"冯难敌,云南省是沐王府的沐剑声公子,福建省是延平郡王的次公子郑克爽,都是众望所归,一下子就毫无异议的推出。其他各省有些争执了一会,有些争持不闲情逸致,请顾先生过去秉分调解,终于也一一推了出来。其中三省由天地会的分堂香主担任盟主,天地会可算得极有面子。当下各省盟主聚齐在一起,但一点人数,却只一十三位,原来晦聪禅师、云雁道人等都没有赴会,由其门人弟子代师参预。冯难敌朗声说道:"现下一十八省盟主已经推出,兄弟不当众宣布各位盟主的尊姓大名,以免泄露机密。"众盟主商议了一会,冯难敌又道:"咱们恭请顾亭林先生与天地会陈总舵主两位,为一十八省'锄奸盟'的总军师。"群雄欢声雷动。韦小宝听师父如此得群豪推重,做"锄奸盟"的军师,甚是得意。当下各省豪杰分别商议如何诛杀吴三桂,东一堆,西一簇,谈得甚是起劲。

  九难带了韦小宝、阿珂回到客店,次日清晨便雇车东行。九难知道群雄散归各地,一路上定会遇上熟人,是以并不除去乔装。韦小宝见郑克爽不再跟随,心下大喜,不住口的谈论昨晚"杀龟大会"之事。阿珂听他说了一会,白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高兴。"韦小宝道:"你真聪明,猜得很对。有这许多人要去杀吴三桂,哪有不成功之理?我自己开心得很了。"阿珂道:"哼,你才不为这个高兴呢。你的心有这么好?"韦小宝道:"这倒奇了,那我为什么高兴?"阿珂道:"只因为郑公子……郑公子……"韦小宝见她神色懊恼,故意激她一激,说道:"啊,是了。郑公子确是好人,刚才我出去雇车,见到他带着四个美貌的姑娘,有说有笑,见到我后,要我问候师父和你。"阿珂心中怦的一跳,道:"你……你怎么不早说?他又说什么?"韦小宝道:"他说,这几位侠女要到台湾去玩玩,他就带她们同去,说要尽什么地主之……之什么的。"阿珂咬牙道:"地主之谊。"韦小宝道:"对了,对了!原来师姊刚才跟在我后面,都听见了。"阿珂怒道:"我才没听见呢。"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

  行出十余里,身后马蹄声响,数十乘马追了上来,阿珂脸上登现喜色。但这数十骑掠过大车,毫不停留的向东疾驰,阿珂脸色又暗了下来。韦小宝道:"可惜,可惜!不是!"阿珂道:"可惜什么?"韦小宝道:"可惜不是郑公子追上来。"阿珂道:"他……他追上来干什么?"韦小宝道:"或许他也请你去台湾玩玩呢。"阿珂"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九难知道女徒心事,斥道:"小宝,别老是使坏,激你师姊。"韦小宝心里大喜,口中答应:"是,是。"又道:"天下的王孙公子,三妻四妾,最是没良心。那四位美貌女侠,一到台湾,我看很难回得出来。这位郑公子到了浙江,福建,只怕还得再带几个美女……"九难喝道:"小宝!"韦小宝道:"是,是。"三人行到中午,在道这次一家小面店中小尖,忽听马蹄声响,又有数骑自西而来。一行人来到面店之外,下马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鸡,切牛肉,做面,快,快!"纷纷坐下。韦小宝一看,原来都是熟人,徐天川,钱老本,关安基,李力世,风际中,高彦超,玄贞道人,樊纲一干天地会青木堂的好手全在其内。他想:"昨晚我在会中虽说了几句话,骂了几句我,但这么许多人,乱嘈嘈的,他们离得我又远,黑夜之中一定没认出,否则当时怎么不过来招呼?此刻人如上前相认,各种各样的事说个不休,又见我另拜的师父,多半要不开心,不如装作不见为妙。"当下侧身向内,眼光不和他们相对。

  过了一会,徐天川等所要的酒菜陆续送了上来。众人提起筷子,正要吃喝,忽然马蹄声响,又有一伙人来到店中。有人叫道:"杀鸡,切牛肉,做面,快,快!"阿珂喜极而呼:"啊,郑……郑公子来了。"原来这一伙人是郑克爽和他伴当。他听得阿珂呼叫,转头见到了她,心中大喜,急忙走近,道:"陈姑娘,师太,你们在这里,我到处寻你们不见。"

  那面店甚是窄小,天地会群雄分坐六桌,再加上阿珂等三人坐了一桌,已无空桌。郑府一名伴向徐天川道:"喂,老头儿,你们几个挤一挤,让几张桌子出来。"昨晚"杀龟大会"之中,郑克爽身穿明朝服色,人人注目,徐天川等都认得他,天地会是延平郡王的部属,原有让座之意,只是这伴当言语甚是无礼,众人一听,都心头有气。玄贞道人骂道:"他妈的,什么东西?"李力世使个眼色,低声道:"大家自己人,别跟他一般见识,让个座位无妨。"当下徐天川,关安基,高彦超,樊纲四人站起身来,坐到风际中一桌上去,让了一张桌子出来。

  这时郑克爽已在九难的桌旁坐下。阿珂向韦小宝瞪了一眼,说道:"当面撒谎!又说郑公子带了四个女侠……"韦小宝道:"郑公子一到,你就不喜欢我坐在一起,又要见到我便吃不下面,那也不相干。"走到徐天川身旁坐下,低声道:"大家别认我。"徐天川等一见,都是又惊又喜。这些人个个都是老江湖,机警十分,一听他这么说,立时会意,谁都不动声色。韦小宝又低声道:"咱们只当从未见过面,徐三哥,你去跟大家说说。"徐天川站起来来,走到李力世一席上,低声道:"本堂韦香主驾到,要大伙儿装作素不相识。"李力世等头也不回,自顾喝酒吃菜,心下均自欣喜,片刻之间,每一桌都通知到了。那边桌上郑克爽兴高采烈,大声道:"师太,昨晚会中,众家英雄推举我做福建省的盟主。大家商议大事,直谈到天亮。我到客店中一找,你们已经走了,一路追来,幸喜在这里遇上。"九难道:"恭喜公子。不过这等机密大事,别在大庭广众之间提起。"郑克爽道:"是。好在这里也没旁人,那些乡下粗人,听了也不懂的。"原来天地会群雄都作了乡农打扮,一个个赤了双足,有的还提着锄头钉耙。昨晚会中人多,郑克爽却不认得。韦小宝低头吃面,低声道:"这家伙嚣张得很,这几天在河间府到处吹牛,说咱们天地会是他台湾延平王府的下属,说总舵主见了他,恭恭敬敬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又说咱们什么堂的香主蔡老哥,从前是他爷爷的马夫,什么堂的香主李老哥,又是给他爷爷提便壶的……"关安基怒道:"哪有这等事!蔡香主,李香主虽曾在国姓爷部下,都是上阵打仗的军官……"徐天川低声道:"关夫子,小声些。"关安基点点头。韦小宝又道:"他还说了好多阴损咱们青木堂尹香主的坏话。旁人说道尹香主早已归天了。这小子说:'是啊,这姓尹的武艺低微,为头儿又次,我早知道是个短命鬼……"关安基怒极,举掌往桌上重重拍落,徐天川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腕。韦小宝知道群雄不肯得罪了延平王的人,何况这小子是王爷的儿子,若非大肆挑拔,难以激得他们动手,眼见众人恼怒,心下暗暗喜欢,脸上却深有忧色,说道:"这小子胡说八道,本来也不打紧。只是他一路上招摇,说了咱们会中的许多机密大事,逢人便说切口,什么'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自称是坐在红花亭顶上的,总舵主烧六柱香,他自己便烧七柱香。听的人不懂,他就详细解说……"群雄一齐摇头,会中这等机密如此泄露出去,要是落入朝廷鹰瓜耳中,天地会兄弟人人有性命之忧,眼见郑克爽神色轻浮,所带所伴当飞扬跋扈,这哪里还有假的?何况刚才便听到他在对一个妇人大谈昨晚"杀龟大会"之事,得意洋1蟮淖猿频绷烁=ㄊ∶酥鳌Nば”Φ溃?我看咱们非得杀杀他的气势不可,否则大事不妙。"群雄都缓缓点头,韦小宝道:"请风大哥去揍他一顿,却也别打得太厉害了,只是教训教训他。待会我出来抱打不平,请风大哥假意输给我。"风际中微微点头。韦小宝又道:"钱老本,昨晚你在会中说过话,只怕这小子认得你。"钱老本低声道:"是,我先避开了。"

  郑府众伴当中兀自多人没座位,一人见天地会群雄桌上尚有空位,在徐天川背上轻轻一拍,道:"喂,那边还有空位,你们再让张桌子出来。"徐天川跳起身来,骂道:"让了一张桌子还不够?老子最看不惯有钱人家的公子儿子,仗势欺人。"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呼的喷出,向郑克爽吐去。

  郑克爽正和阿珂说话,全投提防,得得觉着风声,浓痰已到颊边,急忙一闪,还是落在头颈之中,滑腻腻的,其为恶心。他忙掏出手帕擦去,大怒骂道:"几乎个乡下泥腿子这等无法无天,给我打!"一名伴当随向徐天川便是一拳。徐天川叫道:"啊哟",不等拳头打到面门,身子已向后摔出去,假意跌得狼狈不堪,叫嚷:"打死人哪,打死人哪!"郑克爽和阿珂哈哈大笑。风际中站起身来,指着郑克爽喝道:"有什么好笑?"郑克爽怒道:"我偏要笑,你管得着么?"风际中一伸手,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郑克爽又惊怒,扑上去连击两拳。风际中左躲右闪,转身逃出门外。郑克爽追了出去,向风际中迎面一拳,风际中斜身避开。风际中明白韦小宝的用意,要尽量让这郑公子出丑,压低他的气焰,只东一拳,西一脚的跟他游斗。

  徐天川叫道:"咱们河南伏牛山好汉的威风,可不能折在这小家伙手里。"群雄跟着吆喝,大家知道戏弄一下这少年虽然不妨,却不能让他认出众人来历,喝骂叫嚷的话也甚有分寸,没半句辱及他家门。李力世喝道:"咱们伏牛山这次出来做案,还没发市,正好撞上这穿金戴银的小子,把他抓了去,叫他老子拿一百万两银子来赎票。"郑府众伴当见公子一时战不下这乡下人,听得众人呼喝,原来是伏牛山的盗匪,当即取出兵刃,杀将过去。徐天川,樊纲,玄贞道人,高彦超,关安基,李力世等一齐出手,登时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热闹。郑府那些伴当虽然都是延平王府精选的卫士,又怎及得上天地会群雄,兼之数日前被众喇嘛折断手足,个个身上负伤,不数合间便被一一制服。天地会群雄手下留情,只是夺去他们兵刃,将之围成一圈,执刀监视,并不损伤他们身子。那边郑克爽斗得十余合,眼见风际中手脚笨拙,跌跌撞撞,似乎下盘极为不稳,当下抖擞精神,将生平绝技尽数施展出来。他有心要在阿珂之臆炫耀,以博美人青睐,挥拳生风,踢腿有声,着着进逼。风际中似乎只有招架之功,往往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

  阿珂瞧得心焦,不住低叫:"啊哟,可惜,又差了一点儿。"韦小宝走近前去,说道:"师父,你老人家身子未曾痊愈,这些大盗凶悍得紧,待会郑公子如果落败,你老人家别出手罢。"阿珂怒道:"你瞧他全然占了上风,怎会打输?真是瞎三话四。"九难微笑道:"这些人似乎对郑公子并无恶意,只是跟他开开玩笑。这一位对手,武功可比郑公子强得太多了。"阿珂不信,问道:"师父,你说那强盗的武功高过郑公子?"九难微笑道:"那还有说?这武功着实了得,只怕也未必是伏牛山的强盗。倘若他们真是强盗,嘴里就不会乱说乱嚷,说什么要绑票做案。"韦小宝心想:"毕竟师父眼光高明。"说道:"那么弟子去劝他们别打了罢?"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面子,什么本事?能劝得他们动?"韦小宝道:"这强盗武功虽高,拳脚中却有老大破绽。郑公子斗他不过,我在十招之内,定可打得他落荒而逃。"

  九难知他武功低微,但说不定又有什么希奇古怪的法子,足以制胜,说道:"这伙人看来不是坏人,不可伤了他们性命。"顿了一顿,又道:"那些下三滥的下蒙汗药,放毒之类手段,若不是面临生死关头,决不可使。你已是我铁剑门的门下,可不能坏了本派名头。"韦小宝道:"是,是。我听师父的话,决不损伤他们便是。"九难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当年华山之巅,铁剑门掌门人玉真子来向木桑道人寻衅之事。玉真子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说到铁剑六的名头,一来门下人丁寥落,名声不响,二来由于玉真子之故,实在也没什么光彩。这小弟子轻浮跳脱,如不走上正途,只握将来成了玉真子的嫡系传人,那可大大不妥了。韦小宝见她忽有忧色,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道她瞧出天地会群武功不弱,她武功未复,深感难以应付,便道:"师父你尽管放心,我有法子救郑公子的性命。"阿珂啐道:"又来胡说了。郑公子转眼便赢,要你救什么性命?"

  刚说这里,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郑克爽的长袍已被拉下一片,郑克爽大怒,出手更怜惜了,却听得嗤嗤嗤之声不绝,风际中十根手指使如鹰爪一般,将他长袍,内衣,裤子一片片的撕将几下,但用轻恰到好处,丝毫不伤他肌肉。郑克爽眼见再撕得向下,身子便会全裸,惊惶之下,转身欲逃。风际中双臂一曲,两手手肘已抵到他胸前。郑克爽急忙后退,双拳击出,只觉手腕一紧,风际中左手已握住他右手,右手握住他左手,顺势一挥,将他身子掷出,叫道:"接住了!"这一掷竟有七八丈远。玄贞道人展开轻功追去,抬头道:"高兄弟,你来接班!"高彦超立即跃出。樊纲,徐天川,关安基等觉有趣,纷纷大呼奔去。玄贞道人接住了郑克爽,便又掷出,落下时刚好高彦超赶到,接住后再掷给数丈外的徐天川。这些人膂务强弱,轻功有高低,掷人进或远或近,奔跃时或快或慢,但郑克爽在半空中飞出数丈以外,始终没有落地。天地会群雄各展所长,这时方显出真功夫来。关安基膂力奇大,先将郑克爽向天掷上四五丈,待他落下时,双掌在他背心一推,两股道力并在一起,郑克爽犹似腾云驾雾一般,这一下飞得更远。

  韦小宝看得高兴之极,拍手大笑,突然后脑秃的一声响,给阿珂用手指节重重的打了个爆栗。他一惊回头。阿珂惊怒交集,急道:"他们绑了他去啦,你……你快去救人。"韦小宝道:"他们跟郑公子又没冤仇,师父说不过是开开玩笑,你何必着急?"阿珂道:"不,不是的,他们绑了他去,要勒索一百万两银子。"韦小宝道:"郑公子家银子多得很,三百万,四百万也出得起,一百万两银子打什么紧?"阿珂右足在地下重重一顿,说道:"唉,你不生眼睛么?他……他给强盗整得死去活来。"韦小宝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要我救他,这也不难,你得答应做我老婆。"阿珂怒道:"胡说。"远远望去,见郑克爽给人接住后不再抛掷。听得有人叫道:"喂,你们快回去拿银子,到伏牛山来赎人。我们不会伤害这小子的性命,每天只打他三百大板。银子早到一天,他就少挨三百下,迟到十天,多吃三千大板。"阿珂拉住韦小宝的手,急道:"你听,你听,他们每天要打他三百大板,这里去台湾路途摇远,一个月也不能来回。"韦小宝道:"每天三百板,就算两个月罢,两个月六十天,三六一十八,也不过一千八百板……"阿珂道:"唉,不是的,是一万八千板,你这人真是……"韦小宝笑道:"我算数不行。这一万八千板打下来,他的'屁股功'可练得登造极了。"阿珂怒极,将他手掌一摔,道:"我再也不睬你了。"又气又急,哭了出来。韦小宝道:"好,好,别哭。我来想法子。不过我刚才提的条件,你可不能赖。"阿珂道:"你快救了他再说。"韦小宝知道她只是随口敷衍,真要她答应嫁给自己,那是无论如何不肯的,说道:"我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以后你可不得再欺侮我。"阿珂道:"是,是!快去,快去!"说这话时,眼光没向他带上一眼,只是瞧着远处的郑克爽,但见他双手被反绑,给人抱上了马背,转眼便给带走了,情急之下,伸手在韦小宝背上推了推。韦小宝心中骂道:"他奶奶的,老子遇到的美貌妞儿,总是求我救她的心上人。老子这冤大头可做熟手之极,只怕'冤大头功'也练得登峰造极了。"他快步奔出,叫道:"喂,喂,伏牛山的大王,在下有话说。"

  群雄早就在等他挺身而出,当下都转过身来。高彦超道:"小兄弟,你有什么话说?"韦小宝道:"你们干么抓他?"高彦超道:"我们山寨兄弟众多,缺了粮食,今日将他暂行扣押,要向他爹借一百万两银子。"韦小宝道:"一百万两银子,那是小事一件,我借你们便是。"高彦超哈哈大笑,道:"小兄弟尊姓大名?凭什么说这等大话?"韦小宝道:"我名叫韦小宝。"高彦超"啊哟"一声,抱拳行礼,躬身说道:"原来是小白龙韦英雄,你杀死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天下扬名,我们好生仰慕,今日拜见尊范,实是三生有幸。"樊纲等一齐恭谨行礼。韦小宝抱拳还礼,道:"不敢当。"高彦超道:"冲着韦英雄大大的面子,这小子我们放了。那一百万两银子,也不敢要了。"徐天川从身边取出两只大元宝来,双手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韦英雄,你路上倘若使费不足,这里一百两银子,请先收用。"韦小宝道:"多谢!"收下元宝,转身交给阿珂。阿珂万万想不到这小恶人名头竟如此响亮,这些凶神恶煞的大强盗一听他自报姓名,竟如下属见到了顶头上司一般。她哪知这个"小恶人",其烊正是这些"大强盗"的顶头上司,这些"大强盗"为了凑趣,故意的加倍巴结,演出一出好戏。她又惊又喜,心想郑公子终于脱却了危难。却见风际中一踏上一步,说道:"且慢。韦英雄,你杀死鳌拜,我们是万分佩服的。只不过大家素不相识,怎知你是真的韦英雄,还是冒充他老人家的大名,出来招摇撞骗?"韦小宝道:"这话倒也有理,阁下要怎样才能相信?"风际中道:"在下斗胆,想请韦英雄指点三招。满洲第一勇士都死在你手下,尊驾武功自然非同小可,是真是假,一试就知。"韦小宝道:"好,咱们只试招式,点到即止。"风际中道:"正是,还请韦英雄手下留情,以免打得在下身受重伤。"韦小宝暗暗好笑,心想:"风大哥向来不爱说话,哪知起戏来,竟然似模似样。"便道:"老兄不必客气,说不定我不是你对手。"左手一指,右手轻飘飘拍了出去,只拍出半尺,手掌转了一圈,斜拍反捺,正是澄观试演过的"般右掌"中的一招"无色无相"。风际中见闻甚博,叫道:"妙极,这'般若掌'的高招,叫做'无色……'什么的。伸手一接,向后一仰,险些摔倒。

  韦小宝掌上原无半分内功,笑道:"阁下说得是,这是一招'无色无相'。"跟着左手斜举,自右上角挥向左下角,突然五指成抓,晃几下。风际中大叫:"了不起,又是'般若掌'神功,这是'灵鹫听经'。"摆起马步,双掌缓缓前推,掌心和韦小宝手指尖微微一触,立刻"啊"的一声大叫,向后急翻三个筋斗。他翻筋斗之时,潜运内力,待得站定,满脸已涨得血红,便如喝了十七八碗烈酒一般,身子晃了几晃,一交坐倒,摇手道:"不……不成……不比了,佩服之至!韦英雄,多谢你饶我性命。"韦小宝拱手道:"老兄承让。"说话之时,连连向他霎眼。风际中却做得甚像,脸上神色又是沮丧,感激,还带着几分衷心你钦佩之意。徐天川迈步而前,说道:"韦英雄武功惊人,果然名不虚传,在下来领教向招。"韦小宝道:"好!"欺身而上,双手交叉,一手扭在他左胸,一手拿他右胁,乃是少林派上乘武功"拈花擒拿手"中的一招。徐天川见他这一招擒拿手十分高明,不禁暗暗佩服:"韦香主聪明之极,一学武功便进步神速。"他却不知韦小宝出手招式似模似样,其实没丝毫内力,纵然给他拿住了,也是一无所损。徐天川身材矮小,最擅长的武是巧打擒拿,当即施展看家本领,与韦小宝拆将起来。数招之后,两人双手扭住,徐天川"啊"的一声,右手软软下垂,假装被扭脱了关节,说道:"佩服之至!"退开两步,左手托住了自己右手,一送一挺,装上了关节。这一项自上关节的手法,原来是擒拿手中的上乘武功,他照做之时,一丝不苟,上得干净利落。跟着樊纲,玄贞道人,李力世三人一一上前讨战。韦小宝所使的尽是澄观所授的上乘招式,樊纲等三人都是或三四招,或七八招便败了下去。高彦超朗声道:"今日得见韦英雄高招,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小人等佩服之至!他日韦英雄路过伏牛山,还请山不弃,上山来盘莫恒数日。"韦小宝道:"那自然是要叨扰的。"群雄躬身行礼,牵马行开,一直走到镇尾,这才上马而去。他们竟然不敢在韦小宝面前上马,实是恭敬之极。阿珂终于服了:"这小恶人原来武功高强,每次假装打我不过,都是故意让我的。"

  到此地步,郑克爽只得过来向韦小宝道谢。韦小宝笑道:"郑公子不必客气,我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胜了他们,讲到真实武功,那是远远不及阁下了。"他这几句话其实倒是真话,但郑克爽听来,却觉得辛辣的讥刺,不由得满脸通红。当晚一行人南到献县,没了客店。九难遣开阿珂,问韦小宝道:"白天跟你做戏的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是不是?"九难眼光何等厉害,风际中、徐天川那些人的做作,瞒得过郑克爽和阿珂,却怎瞒得过这位武学高人?韦小宝知道西洋镜已经拆穿,笑道:"也不算是什么朋友。"九难道:"这些人武功个个颇为了得,怎肯陪着你如此闹着玩?"韦小宝笑道:"他们多半看不惯郑公子的骄傲模样,想是借着弟子,挫折一下他的娇气。"九难心想此言倒也不理。说道:"你那几招般若掌,拈花擒拿手法,便得可也不错啊。"韦小宝笑道:"那是装腔作势唬人的,管了不了用。"

  说话之间,只听得人喧马嘶,有一大帮人来投店。一人大声道:"一间上房,定要最好的,其余的将就此地就罢了。"韦小宝一听,心中一喜,认得沐王府摇头狮子吴立身。韦小宝问道:"师父,咱们是不是去杀吴三桂?"九难道:"我这次所受内伤着实不轻,虽然伤势好了,内力未复,须得找个清静所在将养些时日,再定行止。否则倘若再遇上敌人,我不能出手,老是由你去胡混瞎搞,咱们铁门太不成话。"说着也不由得好笑。韦小宝道:"是,是。师父身子要紧。"从行囊中取出极品旗枪龙井茶叶,泡了一盖碗茶,说道:"弟子日后学会了师父的武功,遇上敌人,就可正大光明的动手了。师佼,我去街上瞧瞧,看看有什么新鲜的蔬菜。"走出房来,只见阿珂与郑克爽正并肩走向店外,神情十分亲热,登时心底一股醋意直涌上来,便跟在二人身后。阿珂回头道:"跟着我干么?"韦小宝道:"我又不是跟你。我去给师父买菜。"阿珂道:"好!郑公子,咱们向这边走。"伸手向城西的一座小山一指。韦小宝妒火更炽,说道:"小心些,别碰上了山大王,我可不能来救你们。"阿珂白了他一眼,道:"谁要你救了?"郑克爽知他是重提自己丑事,甚是恼怒,哼了一声,快步而行。

  韦小宝眼见二人惭惭去远,忽听得阿珂格格一笑,激怒之下伸手拔出匕首,便欲追上去将郑克爽杀了,跨出两步,心想:"当真要打,我可不是他二人对手了。"当下强忍怒气,到街上去买了些口蘑,冬茹,木耳,粉丝,提着回到房中,见阿珂和郑克爽尚未回来,想像他们二人在僻静之处谈情说爱,只气得不住大骂。突然有人在他肩头轻轻一拍,一把抱住,笑道:"韦兄弟,你在这里?"韦小宝转头一看,原来是御前待卫总管多隆,不由得大喜,笑道:"你怎么来了?"只见他身后跟着十余人,都是御前侍卫,穿着却是寻常小兵装束。众侍卫见了他,个个眉花眼笑,却不上前参见招呼。多隆低声道:"这里人杂,到我房里说话。"原来他们一干人便也住以这客房里。

  到得房中,众侍卫一一上前参见,韦小笑道:"罢了,罢了!"取出一千两银票,笑道:"众位兄弟们去喝酒花用罢。"众侍卫早知这位副总管出手豪阔,只要遇上了他,必有好处,当下欢然道谢。多隆低声道:"韦兄弟,自从你在五台山遇险之后,皇上日常记挂在心,派我们出来寻找你的下落。"韦小宝心下感激,站起身来,说道:"多谢皇上恩德。却怎敢劳动多大哥的大驾?"多隆笑道:"皇上本来也没派我,只派了十五名侍卫兄弟,是我自告奋勇。一来做哥哥的也真牵记着你,二人也好乘机出京来玩玩,这是托了你兄弟的洪福。"众人都笑了起来。多隆道:"这一下,我们几个算立了大功,回京之后,皇上得知韦兄弟脱险,定是十分欢喜。我们一路上打听,韦兄弟的讯息没听到,却查到一伙叛贼密谋造反,在河间府大举议事,我们就过来瞧瞧。"韦小宝道:"我也正为此事而来,听说这次他们聚会,叫作什么'杀龟大会'。"多隆大拇指一翘,说道:"厉害,厉害,什么事都逃不过韦兄弟的眼去。"韦小宝道:"你们探到了什么消息?"多隆道:"这里两个兄弟混入了大会之中,得知他们是要对付吴三桂,各省都推举了盟主。好几个盟主的名字也都查倒了。"韦小宝心念一动,问道:"是哪几个?"多隆道:"云南是沐剑声,福建是台逆郑经的次子,叫做郑克爽。"跟着又说了好几个盟主的名字。韦小宝道:"那沐剑声、郑克爽等人的相貌,可认得出么?"多隆道:"黑夜之中,这两个兄弟看不清楚,也不敢走近细看。"韦小宝道:"多大哥,你回京之后,请你禀告皇上,便说奴才韦小宝也在查访这件事,一等有了眉目,就回京面奏。"多隆道:"是,是。韦兄弟如此忠心办事,这次立了大功,皇上必定又有封赏。"韦小宝道:"如有功劳,还不是咱们御前侍卫大伙儿的面子?眼前有一件事,要请各位辛苦一趟。"众侍卫都道:"韦副总管差遣,自当效劳。"韦小宝道:"这件事说起来可气人得紧。我有个相好的姑娘,此刻正在跟一个浮滑小子勾勾搭搭……"

  他刚说到这里,众侍卫已是气愤填膺,个个破口大骂:"他妈的,哪一个小子如此大胆,敢来动韦副总管的人?咱们立刻去把这小子杀了。"韦小宝道:"杀倒不必。你们只须去打他一顿,给我出这一口恶气,不过这小子是我朋友,却也不可打得太过重了,尤其不可碰那们姑娘。"众侍卫笑道:"这个自然理会得,韦副总管的相好姑娘,谁敢得罪了?"韦小宝道:"这二人向西去了。你们一动手,我假装上来相救,将你们打跑。各位可得大大相让,使得兄弟在心上人面前出出风头。"众侍卫齐声大笑,都道:"韦副总管分派的这桩差事,最有趣不过。"

  多隆笑道:"大伙儿这就去干,喂,个个须得小心在意,要是露了马脚,韦副总管可不拿你们当好兄弟啦。"众侍卫都笑道:"韦副总管的大事,大伙儿赴汤蹈火,岂敢退后?"一名侍卫道:"他妈的,这小子调戏韦副总管的相好,好比调戏我的亲娘,老子还不跟他拚命?"众人一齐大笑。韦小宝笑道:"轻声些,别让旁人听到了。"众侍卫磨拳擦掌,嘻嘻哈哈的一拥而上。

  韦小宝提了蔬菜,交给厨房,赏了他五钱银子,吩咐整治精致素菜,这才慢慢的向西城行走,走出一里多地,只听叱喝叫骂之声大作,远远望见数十人手执兵刃打得甚是热闹,心想:"这小子倒也了得,居然以寡敌众,抵挡得住。"缓缓走近,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众待卫围住了七八人狠斗,对方背靠城墙,负隅而战,却是沐剑声,吴立身一干人。沐剑声身旁有个年轻姑娘,手握双刀,已打得头发散乱,城头携手观战,正是阿珂和郑克爽。韦小宝又好气,又好笑,心道:"他妈的,打错了人。定是他们先看了了沐公子,见他带着个姑娘,不分青红皂白,便即上前动手。"见多隆握一柄鬼头刀,站在后面督战,当即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打错了,是城头上那两个。"说了这话,立即走开。

  多隆喝道:"不对,喂,相好的,原来欠债的不是你们。好,大伙儿都退下,放他们走罢!"众侍卫一听,纷纷退开。沐剑声,吴立身等人少,本已不敌,先前只道自己露了形迹,这些清兵是来捉拿的,幸亏他们退开,正是求之不得。吴立身一眼瞥见韦小宝,暗道:"暗愧,原来这次又是蒙韦恩公相救。否则杀了我不打紧,小公爷落入鞑子手中,那可是万死莫赎了。"其时不便和韦小宝相认,与沐剑声等奔出城门,向北疾奔而去。

  韦小宝走上城头,问阿珂道:"师姊,他们为什么打架?都是些什么人?"阿珂小嘴一撇,说道:"谁知道呢?这些官兵是讨债来的。"韦小宝道:"咱们回店去罢,别让师父又记挂。"阿珂道:"你先回去,我随后就来。"刚说到这里,众侍卫已奔到城头,一名侍卫指着郑克爽,叫道:"是他,欠我银子的是这小子。"韦小宝低声道:"郑公子,师姊,咱们快走。鞑子官兵胡作非为,惹上了很是麻烦。"阿珂也有些害怕,道:"好,回去罢。"一名侍卫抢上前来,指着郑克爽道:"前晚在河间府妓院里玩花姑娘,你欠下我一万两银子,快快还来。"郑克爽怒道:"胡说八道,谁在妓院里去啦,怎会欠了你银子?"一名侍卫道:"还说不是呢?前天晚上,你膝头坐了两个粉头,叫作什么名字哪?"另一名侍卫道:"年纪大那个叫阿翠,小的那个叫红宝。你左边亲一嘴,喝一口酒,右边摸一摸人家脸蛋,又喝一口酒,好不风流快活,还想赖么?"又一名侍卫道:"你搂着两个粉头,跟我们掷骰子,输了二千两银子,要翻本,向我借了三千,向这位老兄借了二千,后来又向他借了一千五,向那位借了二千两……"另一人道:"再向我借了一千五,一共是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五人一齐伸手,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快快还来!"阿珂想起当日在妓院中见到韦小宝跟着众妓胡闹的情景,又想起前几日在草堆之中,郑公子在自己身上乱摸乱捏,看来这事多半不假,再一算日子,前晚正是"杀龟大会"的前夕,郑公子深夜不归,次日清晨却见他满脸酒意,说是什么英雄豪杰邀他去喝酒,喝酒不假,请他的却不是英雄豪杰,而是妓院中的下贱女子,想到此处,不由得珠泪盈盈欲滴。

  众侍卫截住郑克爽的后路,将他团团围住,后面一人一伸手,抓住了他后颈。郑克爽大怒,手肘后挺,重重撞在他胸口。那侍卫大叫一声,痛得蹲下身去。余人一拥而上,拳脚纷施,这些人单打独斗,都不是郑克爽的对手,但七八人一齐动手,将他掀在地下。阿珂急叫:"有话好话,不可胡乱打人。"抢上前去相救。

  多隆道:"喂,大姑娘,这事跟你不相干,可别赶这淌混水。"阿珂急道:"让开!"伸手向他肩头推去。多隆是大内高手,武功了得,左手轻轻一挥,震得她向后跌开数步。那边众侍卫向郑克爽拳打脚踢,劈劈拍拍的一住打他耳光。阿珂急攻数招,却被多隆笑吟吟的逼得郑克爽越来越远。多隆笑道:"大姑娘,这个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今天早晨还在向我借五千两银子,说是娶那两个粉头回家去做小老婆,你何必回护于他?"阿珂退开几步,急叫:"你们别打,有话……有话慢慢的说。"一名侍卫笑道:"你叫他还了我们银子,自然不会打他。"说着又在郑克爽面门砰的一拳,他鼻孔中登时鲜血长流。一名侍卫拔出刀来,叫道:"割下他两只耳朵再说。"说着将单刀在空中虚劈两刀。

  阿珂拉住韦小宝的手,急得要哭了出来,道:"怎么办?怎么办?"韦小宝道:"一万两银子我倒有,只是送给他还赌帐嫖帐,可不大愿意。"阿珂道:"他们要割他耳朵了,你就……你就借给我罢。"韦小宝道:"师姊要错,别说一万两,就十万两也借了,不过日后你是我妻子,我笔帐不能算。你叫郑公子向我借。"阿珂顿足道:"唉,你这人真是。"叫道:"喂,你们别打,还你们钱就是。"众侍卫打得够了,便即住手,但仍是按住郑克爽不放。阿珂叫道:"郑公子,我师弟有银子,你向他借来还债罢。"郑克爽气得几欲晕去,但见钢刀在脸前晃来晃去,怕他们真的割了自己耳朵,心下也真害怕,眼望韦小宝,露出祈求之色。阿珂拉拉韦小宝的袖子,低声道:"就借给他罢。"

  一名侍卫冷笑道:"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没中没保,怎能轻易借了给人?这小子最爱赖侦债,大伙儿可不是上了他当吗?"另一人道:"除非这姑娘做中保,这小子倘若赖帐不还,就着落在这位姑娘身上偿还。"那高举钢刀的侍卫大声道:"人家大姑娘跟这臭小子没亲没故,干么要帮他作保?如果一万两银子还不出,除了拿身子偿还,嫁给这位小财主之外,还有什么法子?"众侍卫哄笑道:"对了,这主意十分高明。"韦小宝低声道:"师姊,不成,你听他们的话,那不是太委屈你了么?"

  拍的一声响,一名侍卫又重重的打了郑克爽一个耳光。他手脚全被拉住,绝无抗拒之力。一名侍卫喝道:"狠狠的打,打死了他,这一万两银子,就算掉在水里。这叫做眼不见,心不烦。"劈劈拍拍,又打了起来。郑克爽叫道:"别打!别打!韦兄弟,你手边如有银子,就请借给我一万两,我……我保证一定归还。"韦小宝斜眼瞧着阿珂,道:"师姊,你说借不借?"

  阿珂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哽咽道:"借……借好了!"一名侍卫在旁凑趣,大声道:"大姑娘作的中保,日后大姑娘嫁小财主,这臭小子倒是媒人。"韦小宝从怀中摸出一叠银票来,检了一万两,便要去交换郑克爽,一转念间,交给了阿珂。阿珂接了,说道:"银子有了,你们放开他啊。"众侍卫均想,先前韦副总管说好是由他出手救人,现下变成了使银子救人,不知是否合他心意,当下仍然抓住郑克爽不放。

  韦小宝道:"这一万两银子,你们拿去分了罢,他妈的,总算是大伙儿辛苦一场。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快快给我放人!"众侍一听大喜,韦小宝言中意思,显然是将一万两银子赏给他们了,当下放开了郑克爽。阿珂伸手将他扶起,将银票交给他。郑克爽怒极,随手接过,看也不看,便交给身旁的一名侍卫。韦小宝骂道:"他们这批王八蛋,鞑子官兵,将我朋友打成这个样子,老子不和你们干休。"阿珂生怕多起纠纷,忙道:"别骂了,咱们回去。"韦小宝道:"这件可想想也教人生气,欠债还钱,那已经还了。郑公子这一顿打,可不是白挨了吗?"

  多隆哈哈大笑,说道:"这小子穷星刚脱,色心又起,他妈的,你老是挨着人家大姑娘干么?"一伸手,抓住郑克爽的后颈,提起他身子,在空中转了两个圈子,喝道:"我把你抛一城墙去,瞧你是死是活!"郑克爽和阿珂齐声大叫。多隆将郑克爽重重在地下一顿,喝道:"以后你给我离得这位姑娘远远的,人家好好的姑娘,跟你这狂嫖滥赌,偷鸡摸狗的小子在一起,没的坏了名头。我跟你说,以后我再见到你缠在这姑娘身旁,老子非扭断你的狗头不可。"说着左手握住他辫根。右手将他辫子在手掌绕了两转,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登时鼓了起来,手臂手背上肌肉凸起,一声猛喝,双臂用力向外一分,拍的一声响,辫子从中断绝。众侍卫见他如此神力,登时采声雷动。多隆膂力本强,又练了一身外家硬功。双膀实有千斤之力。幸好他左手握住了辫根,否则,郑克爽这根辫子是假的,轻轻一拉,便揭露了他不遵朝令,有不臣之心的大罪。多隆抛下半截辫子,五根鼓槌儿般的大手指叉在郑克爽颈中,跟着左手叉住他的后颈,双手渐渐收紧,郑克爽的脸渐渐胀红,到后来连舌头也伸出来,眼见便要窒息而死。十余名侍卫各抽兵刃,团团围在二人身周,不让阿珂过来相救。

  韦小宝叫道:"钱也还了,还想杀人吗?"一冲而前,砰的一拳,打在一名侍卫小腹之上。那侍卫"啊"的一声,一个筋斗摔出,大叫大嚷,手足乱伸,说什么也爬不起来。韦小宝双拳一招"双龙抢珠",向多隆打去。多隆两只手正叉在郑克爽颈中,难以招架,登时中拳。这招"双龙抢珠"本是打向敌人太阳穴,但多隆身材高大,韦小宝却生得矮小,两个拳头都打在他膂下。多隆假装大怒,骂道:"死小鬼,老子叉死了你!"放开郑克爽,和韦小宝斗了起来。韦小宝使开海大富与澄观处学来的武功,身法灵活,一招一式,倒也巧妙美观。多隆出拳有风,尽往他身旁数寸之处打去,突然斗得兴发,飞腿猛踢,喀喇一声,将韦小宝身旁一株枣树踢断了,众侍卫大声喝采。阿珂见多隆如此神威,生恐韦小宝给他打死了,叫道:"师弟,莫打了,咱们回去。"韦小宝大喜:"她关心起我来了,小娘皮倒也不是全没良心。"多隆又是一脚,将地下一块斗在石头踢得飞了起来,掉下城头。韦小宝出招越来越快,拍的一掌,正中对方肚皮,多隆"啊啊"大叫,双腿一弯,坐倒在地,叫道:"老子不服,再来打来!"一跃而起,双臂直上直下的急打过来。韦小宝侧身闪避,多隆一拳打上城墙,登时打下三块大青砖来。尘土飞扬之中,韦小宝飞起右脚,脚尖还没碰到他身子,多隆大叫一声,从城墙上溜了下去,掉在城墙脚下,动也不动。韦小宝大吃一惊,生怕真的摔死了他,俯首下望。多隆抬头一笑,霎了霎眼,摇手示意不妨,随即伏倒。韦小宝这才放心。众侍卫都惊惶不已,纷纷奔下城头。韦小宝一拉阿珂,低声道:"快走,快走!"三人一溜烟的奔回客店。

  回到客店之中,九难见阿珂神色有异,气喘不已,问道:"遇上了什么事?"阿珂道:"有十多个鞑子官兵跟郑公子为难,幸亏……幸亏师弟打倒了官兵的头脑。"九难道:"给我在客店里安安静静的耽着,别到处乱走,惹事生非。"阿珂低头答应,过了一会,总是记挂着郑克爽的伤势,到他房中中看望,只见众伴当已给他敷上伤药,已睡着了。韦小宝见她从郑克爽房里出来,又是有气,又有些懊恼:"刚才怎不叫他们当真割下了这小子的耳朵?"又想:"这妞儿一心一意,总是记挂着这臭小子。我就算把这小子耳朵割了,眼睛戳瞎了,看来她还是把他当作心肝宝贝。"饶是他机警多知,遇上了这等男女情爱之事,却也是一筹莫展了。

 

 

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丝宛转 为谁辛苦窍玲珑

  韦小宝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窗上有声轻敲,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来,只听窗外有人低声道:"韦恩公,是我。"他一凝神,辨明是吴立身的声音,忙走近窗边,低声道:"是吴二叔么?"吴立身道:"不敢,是我。"韦小宝轻轻打开窗子,吴立身跃入房内,抱住了他,甚是欢喜,低声道:"恩公,我日日思念你,想不到能在这里相会。"转身关上窗子,拉韦小宝并肩坐在炕上,说道:"在河间府大会里,我向贵会的朋友打听你的消息,他们却不肯说。"韦小宝笑道:"他们倒不是见外,有意不肯说。实在我来参加'杀龟大会',是乔装改扮了的,会中兄弟也都不知。"吴立身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今日撞到鞑子官兵,又蒙恩公解围,否则的话,只怕我们小公爷要遭测。小公爷要我多多拜上恩公,实是深感大德。"

  韦小宝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客气。吴二叔,你这么恩公长、恩公短的,听来着实别扭,倘若你当我是朋友,这称呼今后还是免了。"

  吴立身道:"好,我不叫你恩公,你也别叫我二叔。咱俩今后兄弟称呼。我大着几岁,就叫你一声兄弟罢。"韦小宝笑道:"妙极,你那个刘一舟师倒,岂不是要叫我师叔了?"吴立身微觉尴尬,说道:"这家伙没出息,咱们别理他。兄弟,你要上哪里去?"

  韦小宝道:"这事说来话长。二哥,做兄弟的已对了一头亲事。"

  吴立身道:"恭喜,恭喜,却不知是谁家姑娘?"随即想到:"莫非就是方怡?他找到了方姑娘和小郡主了?"满脸都是喜色。

  韦小宝道:"我这老婆姓,不过有一件事,好生惭愧。"吴立身问道:"怎么?"韦小宝道:"我这老婆却另有个相好,姓郑,这小子人品极不规矩。想勾搭我的老婆,倒还是小事,他却向鞑子官兵告密。今日那些官兵来跟小公爷为难,就是他出的主意。"

  吴立身大怒,道:"这小子活的不耐烦了,却不知为了什么?"

  韦小宝道:"你道这小子是谁?他便是台湾延平郡王的第二儿子。他说延平郡王统领大军,你们沐王府却已败落,无权无势,什么何足道哉?"吴立身怒道:"我们沐王爷是大明开国功臣,世镇云南,怎是台湾郑家新进之可比?"韦小宝道:"可不是吗?这小可说道:是谁杀了吴三桂,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脸;你们在云南是地头蛇,要杀吴三桂,比他们台湾郑家要方便百倍。他来跟我商量,说要把沐家的人先除去了。我说我们天地会跟沐王府早有赌赛,瞧谁先干掉吴三桂。英雄好汉,赢要赢的光彩,输要输得漂亮,哪有暗中算计对方之理?这小子不服气,便另生诡计。幸亏鞑子官兵不认得小公爷,我骗他们说认错我了,你们才得脱身。"吴立身连叫:"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妈的,这小子不是人。"

  韦小宝道:"二哥,这小子非教训他一顿不可。瞧在延平郡王的面上,我们也不能杀了他。最好你去打他一顿,兄弟便挺身而出来相劝,跟你动手。你故意让我向招,假装败退,不知肯不肯?"吴立身道:"兄弟是为我们出气,哪有不肯之理?如此最好,也免得跟台湾郑家破面,多惹纠纷。"韦小宝道:"那个头脸有伤,跟兄弟在一起的小子,便是他了。"吴立身道:"是。他郑家又怎么了?沐王府今天虽然落难,却也不是好欺侮的。"

  韦小宝道:"可不是吗?"随即问起那天在庄家大屋"见鬼"之事。他日间虽见到徐天川,但当时不便问,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吴立身脸有惭色,不住摇头,说道:"兄弟,你今日叫我一声二哥,我这做哥哥的实在好生惭愧。那日我们被那批装神弄鬼的家伙使邪法制住了,岂知这批家伙给人引出屋致去,拿了起来。几个女子刚过来放了我们,却又有一批鬼家伙攻进屋来,把章老三他们救了出去。"韦小宝点点头,心道:"那是神龙教的,庄三少奶她们抵敌不住。"

  吴立身摇头道:"那时我和徐老爷子穴道刚解开,手脚还不大灵便,黑暗之中胡里胡涂的乱斗一场,大伙儿都失散了。到第二天早上才聚在一起,可是兄弟你、小郡主、方姑娘三个,却说什么也找不到,我们又去那间鬼屋找寻。屋里只有一个老太婆,也不知是真聋不是假聋,缠了半天,问不出半点所以然来。徐老爷子和我都不死心,明探暗访直搞了大半个月,唉,半点头绪也没有。好兄弟,今天见到你,真是开心。小郡主和方姑娘去了哪里?你可有点讯息吗?我们小公爷记挂着妹子,老是不开心。"韦小宝含糊以应:"我也挺记挂着她两个。方姑娘聪明伶俐,小郡主却是个老实头,早些跟他哥哥见面就好啦。"心想:"原来你们没给神龙教捉去,没给逼服了毒药来做奸细,那好得很。"他知吴立身生性直爽,不会说谎,倘若这番话是刘一舟说的,就未必可信。吴立身道:"兄弟,你好好保重,做哥哥的去了。"说着站起,颇为依依不舍,拉着他手,又道:"兄弟,天下好姑娘有的是,你那夫人倘若对你不住,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韦小宝长叹一声,黯然无语。这声叹息倒是货真价实。吴立身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次日韦小宝随着九难和阿珂出城向北,郑克爽带了伴当,仍是同行。九难问他:"郑公子,你要去哪里?"郑克爽道:"我要回台湾,送师太一程,这就分手了。"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马蹄声急,一行人从后赶了上来。奔到近处,只见来人是一群乡农,手中拿了锄头,铁扒之属,当先一人叫道:"是这小子,就是他了。"韦小宝一看,这人正是吴立身。一伙人绕过大车,拦在当路。吴立身指着郑克爽骂道:"贼小子,昨晚你在张家庄干了好事!猫儿偷了食,就想溜之大吉吗?"郑克爽怒道:"什么张家庄、李家庄?你有没生眼睛,胡说八道。"吴立身叫道:"好啊,李家庄的姑娘原来也给你骗的,你自己认招了。他妈的,贼小子!一晚上接连诱骗了两个闺女,当真大胆无耻。"郑府伴当齐声喝道:"这位是我们公子爷,莫认错了人,胡言乱语。"

  吴立身拉过一个乡下姑娘,指着郑克爽道:"是不是他?你认清楚些。"韦小宝见这乡下姑娘浓眉大眼,颧骨高耸,牙齿凸出,身上倒穿得花花绿绿,头上包着块花布,料想是吴立身花钱钱去雇来的,心下暗暗好笑。乡下姑娘粗声粗气的道:"是他,是他,一点儿不错。他昨天晚上到我屋子昊,一把抱住了我,呜呜,这……。可丑死人了,啊唷,呜呜,啊,妈啊……"说着号啕大哭。另一个乡农大声喝道:"你欺侮我妹子,叫老子做你的便宜大舅子。他妈的,老子跟你拚命。"正是吴立身的弟子敖彪。韦小宝细看沐王府人众,有五六人曾会过,刘一舟不在其内,料来吴立身曾先行挑过,并无跟自己心有嫌隙之人在内,以免败露了机关。阿珂见那乡下姑娘如此丑陋,不信郑克爽会跟他有何苟且之事,只是她力证其事,这些乡下人又跟他冤无仇,想来也不会故意诬赖,不由得将信将疑。韦小宝皱眉道:"郑公子也未免太风流了,去妓院中玩耍那也罢了,怎地去……去……去……唉,这乡下姑娘这样难看,师姊,我想他们一定认错了人。"阿珂道:"对,准是认错了。"吴立身对那乡姑道:"快说,快说,怕什么丑?他……小贼给了你什么东西?"

  那乡姑从怀里取出一只一百两的大银元宝,说道:"他给我这个,叫我听他的话。他说他是从台湾来的,他爹爹是什么王爷,家里有金山银山,还有……还有……"阿珂"啊"的一声尖叫,心想这乡下姑娘无知无识,怎会捏造,自然是郑克爽真的说过了,不由得心下一阵气苦。郑府众伴当也都信以为真,均想凭这乡下姑娘,身边不会有这大元宝,纷纷喝道:"让开,让开!你拿了元宝还吵些什么?别拦了大爷们的道路。"敖彪叫道:"不成,我妹子给你强奸了,叫她以后如何嫁人,你非娶好不可。你快快跟我回去,和她拜堂成亲,带她回台湾,拜见你爹娘。我妹子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低三下四的贱人,难道是要了你银子卖身吗?他说这一百两银子是干什么的?"最后这句话是对着对着那乡姑而问。那乡姑道:"他说……他说这是什么聘礼,又说要叫人做媒,娶我做老婆,带我回王府做什么一品夫人。"敖彪道:"这就是了。妹夫啊,你不跟我妹子成亲,想这样一走了之,可没那么容易,快跟你大舅子回去。"郑克爽怒极,心想这次来到不原,尽遇到不顺遂之事,连这些乡下人也莫名其妙的找上我来,提起马鞭,拍的一声,便向敖彪头上击落。敖彪大叫:"啊哟!"双手抱头,倒撞下马,蜷缩成一团,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众乡人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那乡姑跳下马来,抱住敖彪身子,放声大哭,哭声既粗且哑,直似杀猪。

  郑克爽一惊,眼下身在异处,自己又是清廷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闹出人命案子,那可大大的不便,当即喝道:"大伙儿冲!"一提马缰,便欲纵马奔逃。突然一个乡下人纵身而起,从半空中向他扑将下来。郑克爽左手反手一拳,向他胸膛打去。那人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喀的一声,手肘脱臼。那人落在他身后马鞍上,右手伸到他胁下,扳住了他头颈,正是擒拿手法中一招"斜批逆鳞",那人手法干净利落,嘴里大呼大叫:"阿三,阿狗,快来帮忙,我……我……我给他打得好痛,啊唷喂,这小子打死我啦!打死我啦!"郑克爽全身酸麻,已然动弹不得。郑府众伴当拔刀兵刃,抢攻上来。沐王府这次出来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身手不弱,举起锄头铁扒,一阵乱打,将本已受伤的众伴当赶开。那乡下人抱住郑克爽,滚下马来,大叫大嚷:"阿花哪,快来捉住你老公,别让他逃走了。"那乡下姑娘叫道:"他逃不了。"纵身而上,将郑克爽牢牢抱住。韦小宝这时才看出来,这乡下姑娘原来是男扮女装,无怪如此丑陋不堪,那自然是沐王府中的人物,"她"一把抱住郑克爽,使的也是擒拿手法。阿珂急叫:"师父,师父,他们捉住郑公子啦,那怎么办?"

  九难摇头道:"这郑公子行止不端,受此教训,于他也非无益。这些乡下人也不会伤他性命。"她躺在大车之中静养,只听到车外嘈闹,却没见沐王府众人动手的情形,否则以她的眼光,见到这些人的身手,自己便看破了。阿珂道:"这批乡下人好像是会武功的。"韦小宝道:"武功是没有,蛮力倒着实不小。"敖彪从地下爬了起来,叫道:"他妈的,险些打死了你老子。"一名乡下人笑道:"是大舅子,怎么会是老子?"敖彪道:"好,抓住这小子,大舅子既没有死,也不用他抵命了。我的阿花妹子终身的托,抓他去拜堂成亲罢。"众乡人欢呼大叫:"喝喜酒去,喝喜酒去!"将郑府伴当的马匹一齐牵了,拥着郑克爽,上马向来路而去。郑府伴当大叫急追,眼见一伙人绝尘而去,徒步却哪里追赶得上?

  韦小宝笑道:"郑公子在这里招亲,那妙得很哪,原来这里的地名叫做高老庄。"阿珂惊怒交集,早就没了主意,顺口问道:"这里叫高老庄?"韦小宝道:"是啊。西游记中,不是有一回叫'猪八戒高老庄招亲'么?"阿珂怒道:"你才是猪八戒!"倚在路旁一株树上,哭了起来。韦小宝道:"师姊,郑公子娶媳妇,那是做喜事哪,怎么你反而哭了?"阿珂又想骂他,转念一想,这小鬼头神通广大,只有求他相助,才能救得郑公子回来,哭道:"师弟,你怎生想个法子,去救了他脱险。"韦小宝睁大眼睛,装作十分惊异,道:"你说救他脱险?他又没打死人,不会要他抵命的。"阿珂道:"你没听见?那些人要逼他跟那乡下姑娘拜堂成亲。"韦小宝笑道:"拜堂成亲,那好得很啊。"压低了嗓了,悄声道:"我就是想跟你拜堂成亲,只可惜你不肯。"阿珂白了她一眼,道:"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在说这些无聊话,瞧我以后睬不睬你?"韦小宝道:"师父说道,郑公子品行不好,让他吃些苦头,大有益处。何况拜堂成亲又不是吃苦头,郑公子多半还开心得很呢。否则的话,昨天晚上他又怎会去找姑娘,跟她瞎七搭八,不三不四。"阿珂右足在地下一顿,怒道:"你才瞎七搭八,不三不四。"这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耽搁,打尖之时,在骡子手蹄上砍了一刀,骡子就此一跛一拐,行得极慢,只走了十多里路,便在一个市镇上歇了。

  韦小宝知她夜里定会赶去救郑克爽,吃过晚饭,等客店中众人入睡,便走到马厩之中,在草堆上睡倒。果然不到初更时分,便听得脚步之声细碎,一个黑影走到马厮来牵马。韦小宝低声叫道:"有人偷马!"那人正是阿珂,一惊之下,转向欲逃,随即辨明是韦小宝的声音,问道:"小宝,是你吗?"韦小宝笑道:"自然是我。"阿珂道:"你在这时干什么?"韦小宝道:"山人神机妙算,料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马贼,因此守在这里拿贼。"阿珂啐了一口,央求道:"小宝,你陪我一起去……去救他回来。"韦小宝听得她软语相求,不由得骨头都酥了,笑道:"倘若救出了他,有什么奖赏?"阿珂道:"你要什么都……"本来想说你要什么都依你,立即想到:"这小鬼头是要我嫁他,那如何依得。"一句没说完,便改口道:"你……你总是想法子来欺侮我,从严不肯真心帮我。"说到这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她哭泣倒不是假,只不过心中想到的,却是郑克爽的轻薄无行,以及他陷身险境,不知拜了堂,成了亲没有。韦小宝给她这么一哭,心肠登时软了,叹道:"好啦,好啦!我陪你去便是。"阿珂大喜,抽抽噎噎的道:"谢……谢谢你。"韦小宝道:"谢是不用谢,就是不知高老庄在哪里。"阿珂一怔,随即明白,他说"高老庄",还是绕着弯在骂郑克爽,低声道:"咱们一路寻过去就是了。"

  两人悄悄开了客店后门,牵马出店,并骑而行,从来路驰回。韦小宝道:"郑公子到底有什么好,你这样喜欢他?"阿珂道:"谁说喜欢他了?不过……不过大家相识一场,他遭到危难,自然要去相救。"韦小宝道:"倘若有人捉了我去拜堂成亲,你救我不救?"阿珂噗哧一笑,道:"你好美吗,谁会捉你去拜堂成亲了?"韦小宝叹道:"你瞧我不顺眼,说不定有哪一个姑娘,瞧着我挺俊、挺帅呢?"阿珂笑道:"那可谢天谢地了,省得你老是阴魂不散的缠着我。"韦小宝道:"好,你这样没良心。倘若有人捉你去拜堂成亲,我可也不救你。"阿珂微微一惊,心想若真遇到这等事,那是非要他相救不可,幽幽的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韦小宝道:"为什么?"阿珂道:"人家欺侮我,你决不会袖手旁观,谁都你是我师弟呢?"这句话韦小宝听在耳里,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

  说话之间,已驰近日间和沐王府群雄相遇之处,只见路边十余人坐在地上,手中提着灯笼,睛百郑府的伴当。阿珂勒马即问:"郑公子呢?"众伴当站了起来,一人哭丧郑脸说道:"在那边祠堂里。"说着西北角一指。阿珂问道:"祠堂,干什么?"那伴当道:"这些乡下人请了公子去,硬要他拜堂成亲,公子不肯,他们就拳打足踢,凶狠得紧。"阿珂怒道:"你们……哼……你们都是高手,怎地连几个乡下人也打不过?"众伴当甚是惭愧,都低下头来。一人道:"这些乡下人都是有武功的。"阿珂怒道:"人爱有武功,你们就连主子也不顾了?我们要去救人,你们带路。"一名年老伴当道:"那些乡下人说,我们如再去罗索,要把我们一个个都宰了。"阿珂道:"宰就宰了,怕什么?郡王要你们保护公子,却这待贪生怕死!"那伴当道:"是,是。最好……最好请姑娘别骑马,以防他们惊觉。"阿珂哼了一声,和韦小宝一齐跳下马来,将马系在路边树上。众伴当当下灯笼,带领二人向西北走去。行出里许,穿过一座树林,一片坟地,来到七八间大屋外,屋中传来锣鼓喧闹之声。阿珂心中焦急:"他真的在拜堂了?"一拉韦小宝衣袖,快步奔去,绕到屋侧,见一扇门开着一半,望进去黑沉沉的无人。两人闪将过去,循着锣鼓声来到大厅,蹲下身来,从窗缝中向内张去。一见厅中情景,阿珂登时大急,韦小宝却开心之极。

  只见郑克爽头上插了几朵红花,和一个头披红巾的女子相对而立。厅上明晃晃的点了许多蜡烛,几名乡下人敲锣打鼓,不住起哄。吴立身叫道:"再拜,再拜!"郑克爽道:"天地也拜过了,还拜什么?"阿珂一听,气得险些晕去。吴立身摇头道:"咱们这里的规矩,新郎要新娘拜一百次。你只拜三十次,还得拜七十次。"  

  敖彪提起脚来,在郑克爽屁股上踢了一脚,郑克爽站立不定,跪了下去。敖彪按住他头,喝道:"你今日做新郎,再磕几个,又打什么紧?"韦小宝知道他们在拖延时间,等候自己到来,这种好戏生平难得几回见,不妨多瞧一会儿,倒也不忙进去救人。阿珂却已忍不住,砰的一声,踢开长窗,手持单刀跳了进去,喝道:"快放开他!否则姑娘一个个的把你们杀了!"

  吴立身笑道:"姑娘,你是来喝喜酒的吗?怎么动刀动枪?"阿珂踏上一步,挥刀向敖彪砍去,她愤急之下,出刀势道甚是凌厉。敖彪急忙跃出,提起身后长凳抵敌。阿珂虽无内力,武功招数却颇精奇,敖彪的长凳不趁手,竟被她逼着连连倒退。吴立身笑道:"嘿,倒还了得。"伸手接了过来,他武功比之敖彪可高得多了,单凭一对肉掌,在她刀刃之间穿来插去。郑克爽跃起身来,待要相助,背心被人砰砰两掌,打倒在地。阿珂拆得七八招,眼见抵敌不住,叫道:"师弟,师弟,快来。"却听得韦小宝在窗外大叫:"好厉害,老子跟你们拚了。"又听得窗上拳打足踢,显然是韦小宝正在与人恶斗。

  吴立身听得韦小宝到来,忙使个眼色,喝道:"什么人!"他两名弟子抢了上来,使开兵刃,接过了阿珂的柳叶刀。吴立身纵到厅外,但见韦小宝独自一人,正在将长窗踢得砰砰作声,哪里有人和他动手?吴立身险些笑了出来,叫道:"大家快住!你这小孩子在这里干什么?"韦小宝叫道:"我师姊叫我来救人,你们快快放人!啊哟,不好,你这乡下佬武功了得。"嘴里大呼小叫,向门外奔去。吴立身笑追了出来。来到祠堂之外,韦小宝停步笑道:"二哥,多谢你了,这件事办得十分有趣。"吴立身笑道:"那姑娘就是兄弟的心上人吗?果然武功既好,人品也……也是……嘿嘿,不错,:他生性粗豪,阿珂容貌极美,并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但对她招数精妙,倒颇佩服。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可惜她一心一意只想嫁给那臭小子,不肯嫁给我。你们逼得那臭小子跟乡下姑娘拜堂成亲,如能逼得她跟我……"灵机一动,说道:"二哥,请你帮忙帮到底。我假装给你擒住,你再去擒那姑娘,逼迫我拜堂成亲,你瞧好是不是?"吴立身哈哈大笑,不由得摇了摇头,忙道:"很好,很好,兄弟,你别介意,我摇头是习惯成自然,不过……不过……"说到这里,颇为踌躇。韦小宝问道:"不过怎样?"吴立身道:"咱们是侠义道,开开玩笑是可以的,兄弟你别多心,做哥哥的说话老实,那贪花好色的淫戒,却万万犯不得。"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她是我师姊,跟我拜堂成亲之后,就是我自媒正娶的妻子。二哥,你是媒人,拜天地就是正娶,是不是?又不是采花嫖堂子,有什么贪花好色?"吴立身道:"是,是。兄弟你答应我,对这位姑娘,可不能做什么不合侠义道的……的坏事。"韦小宝道:"你放心一百二十个心。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

  吴立身大喜,笑道:"我原知你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这姑娘嫁了给你,那真是她的造化。"韦小宝微笑道:"你是媒人,这杯喜酒,总是要请你喝的。"吴立身笑道:"妙极!兄弟,我可要动手了。"韦小宝双手反到背后,笑道:"不用客气。"吴立身左手抓住了他双手腕,大声道:"瞧你还逃到哪里去!"将他推进大厅之中。只见阿珂手中单刀已被击落,三件兵刃指住她前心背后。敖彪等虽将她制住,但知她是韦小宝的心上人,不敢有丝毫无礼。吴立身解下腰带,将韦小宝双手反绑了,推他坐在椅中,又过去将阿珂也绑住了。韦小宝不住口的大骂。吴立身喝道:"小鬼,再骂一句,我挖了你的眼珠子。"韦小宝道:"我偏偏要骂,臭贼!"阿珂低声道:"师弟,别骂了,免得吃眼前亏。"韦小宝这才住嘴。吴立身道:"这姑娘倒也明白道理,人品还不错,很好,很好。我有个兄弟,还没娶妻,今天就娶了她做我的弟妇罢。"阿珂大惊,忙道:"不成,不成!"吴立身怒道:"为什么不成?大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我这兄弟是个英雄豪杰,又不会辱没了你。为什么不肯?当真不识抬举!奏乐。"敖彪等拿起锣鼓打了起来,咚咚当当,甚是热闹。

  阿珂生平所受的惊吓,莫无过于此刻,心想这乡下人如此粗陋肮脏,他弟弟也决计好不了,倘若失身于这等乡间鄙夫,就算即刻自尽,也已来不及了。她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吴立身笑道:"很好,你答应了。"右手一挥,众人停了敲击锣鼓。阿珂叫道:"没有,我不答应。你们快杀了我!"吴立身道:"好,我这就杀了你,连你师弟也一起杀了。"说着从敖彪手中接过钢刀,高高举起。阿珂哭道:"你快杀,不杀的不是好汉。你快杀我师弟,先……先杀他好了。"吴立身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心道:"这姑娘对你如此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娶她?"韦小宝心中也在怒骂:"臭小娘,为什么先杀我?"吴立身怒道:"我偏偏不杀你师弟。阿狗,把这臭小子拖出去吹了!"说着向郑克爽一指。敖彪应道:"是。"便去拉郑克爽。阿珂惊呼:"不,不要害他……他是杀不得的。他爹爹……他爹爹……"

  吴立身道:"也罢!那么你做不做我弟媳?"阿珂哭道:"不,不,你……你杀死我好了。"吴立身抛下钢刀,提起一条马鞭,喝道:"我不杀你,先抽你一百鞭子。"心中怒气勃发,一进难以遏止,举起鞭子向空中吧的一声,虚击一鞭,便要往她身上抽去。韦小宝叫道:"且慢!"吴立身马鞭停在半空不即击下,问道:"怎么?"韦小宝道:"咱们英雄好汉,讲究义气。我跟师姊犹如同胞手足,这一百鞭子,你打我好了。"阿珂见吴立身狠霸霸地举起鞭子,早吓得慌了,听韦小宝这么说,心中一喜,道:"师弟,你真是好人。"

  韦小宝向吴立身道:"喂,老兄,什么事情都由我一力担当。这叫做大丈夫不怕危难,挺身而出。你可不逼她嫁你兄弟,你如有什么姊妹嫁不出去的,由我来跟她拜堂成亲好了。这郑公子已娶了一个,我再娶一个,连销两个,总差不多了罢?就算还有,一起都嫁给我,老子破铜烂铁,一古脑儿都收了…………"他说到这里,吴立身等无不哈哈大笑。阿珂忍不住也觉好笑,但只笑得一下,想起自身遭受如此委屈,又流下泪来。吴立身笑道:"你这小孩做人漂亮,倒是条汉子。我本想就放了你们,只是给你几句话就吓倒了,老子太也脓包。拜堂成亲之事是一定要办的,到底是你拜堂,还是她?"阿珂急于脱身,忙道:"是他,是他!"吴立身瞪肯凝视着她,大声道:"你说要他拜堂成亲?"阿珂微感惭愧,低头道:"是。"吴立身道:"好!"指着韦小宝大声道:"今日非要你跟人拜堂成亲不可。"韦小宝望着阿珂道:"我……我……"阿珂低声道:"师弟,你今日救我脱却大难,我永不忘记,你就答应了罢!"韦小宝愁眉苦脸,说道:"你要我拜堂成亲?唉,你知道,这件事十分为难。"阿珂低声道:"我知道,你今日如不帮我这个大忙,我只好一头撞死了。我……无可奈何,只好求你。他们……他们恶得狠。"

  韦小宝大声道:"师姊,今日是你开口求我,我韦小宝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了你。是你求我拜堂成亲,可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是不是?"阿珂道:"是,是我求你的。你是英雄好汉,大丈夫挺身而出,济人之急,又……又最听我话的。"韦小宝长叹一声,道:"师姊,我对你一番心意,你现在总明白了。不论你叫我做什么事,我都一一答应,不会皱一皱眉头。你既要我拜堂成亲,我自然答应。"阿珂道:"你知道你待我很好,以后……以后我也会待你好的。"吴立身道:"就是这么办。小兄弟,我没妹子嫁给你,女儿还只三岁。也不成。喂,你们哪一个有姊妹的,快去叫来,跟这位小英雄拜堂成亲。"敖彪笑道:"我没有。"另一人道:"这位小英雄义薄云天,倘若我跟他结了亲家,倒是大大的运气,只可惜我有兄弟,没有姊妹。"又一人道:"我姊姊早就嫁人了,已生了八个小孩子。小英雄,你倘若等得,我待姊夫死了,我叫我姊姊改嫁给你。"吴立身道:"等不得。哪一个有现成的?"众人都摇头道:"没有。个个显得错过良机,可惜之至。"韦小宝喜道:"各们朋友,不是我不肯,只不过你们没有姊妹,那就放了我们罢。"吴立身摇头道:"不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非拜堂不可,否则的话,冲撞了太岁,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这玩笑也开得的?好你就和她拜堂成亲。"说着向阿珂一指。阿珂和韦小宝同声叫道:"不,不好!"

  吴立身怒道:"有什么不好?小姑娘,你愿意跟我兄弟拜堂呢,还是跟我位小英雄拜堂?你自己挑一个好了。"阿珂胀红了一张俏脸,摇头道:"都不要!"吴立身怒道:"到这时候还要推三阻四。时辰到了,错过了这好时辰,凶煞降临,这里没一个活得成。喂,阿三,阿狗,这两个小家伙不肯拜堂成亲,把他们两个的鼻子都割了下来罢。"阿珂死倒不怕,但想到要割鼻子,那可是难看之极,只惊得脸上全无血色。

  韦小宝道:"别割我师姊的鼻子,割我的好了。"

  吴立身道:"要割两个鼻子祭神,你只有一个。喂,姓郑的,割了你的鼻子代这姑娘的,好不好?"阿珂眼望郑克爽,眼光中露出乞怜之意。郑克爽转开头不敢望她,却摇了摇头。吴立身道:"这小子不肯,你师弟倒肯。嘿,你师弟待你好得多了。这种人不嫁,又去嫁谁?拜堂,奏乐!"锣鼓声中,敖彪过去取下假新娘的头巾,罩在阿珂头上,解开了她绑缚。阿珂出手便是一拳,拍的一声,正中他胸口,幸好无甚内力,虽然打中,却不甚痛。敖彪横过钢刀架在她后颈。吴立身赞礼道:"新郎新娘拜天!"阿珂只觉后颈肌肤上一凉,微觉疼痛,无可奈何,只得和韦小宝并肩向外跪拜。吴立身又喝道:"新郎新娘拜地!"敖彪推转她身子,向内跪拜,在"夫妻交拜"声中,两人对面的跪了下去,拜了几拜。吴立身哈哈大笑,叫道:"新夫妇谢媒。"阿珂怒极,突然飞起一脚,踢中他小腹。这一脚着实不轻,吴立身"呵"的一声大叫,退了几步,不住咳嗽,笑道:"新娘子好凶,连媒人也踢!"

  便在此时,忽听祠堂连声唿哨,东南西北都有脚步声,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吴立身笑容立敛,低喝:"吹熄烛火。"祠堂中立时一团漆黑。韦小宝抢到阿珂身边,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外面来了敌人。"阿珂甚是气苦,呜咽道:"我……我跟你拜了天地。"韦小宝低声道:"我这是求之不得,只不过拜天地拜得太马虎了些。"阿珂怒道:"不算数的。你道是真的么?"韦小宝道:"那还有假?这叫做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狗。"阿珂呜咽道:"什么木已成狗?木已成舟。"韦小宝道:"是,是,木已成舟。娘子学问好,以后多教教我相公。"阿珂听他居然老了脸皮,称起"娘子、相公"来,心中一急,哭了出来。

  却听得祠堂外呼声大震,数十人齐声呐喊,若兽叨,若牛鸣,叽哩咕噜,浑不知叫些什么。阿珂心里害怕,不自禁向韦小宝靠去。韦小宝伸臂搂住她,低声道:"别怕,好像是大批西藏喇嘛来攻。"阿珂道:"怎么办?"韦小宝拉着她手臂,悄悄走到神龛之后。突然间火光耀眼,数十人拥进祠堂来,手中都执着火把兵刃,韦小宝和阿珂一见之下,都是大吃一惊。这群人脸上涂得花花绿绿,头上插了鸟羽,上身赤裸,腰间围着兽皮,胸口臂上都绘了花纹,原来是一群生番。阿珂见这群蛮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个个面目狰狞,更加怕得厉害,缩在韦小宝怀里只是发抖。众蛮子哇哇狂叫,当先一人喝道:"汉人,不好,都杀了!蛮子,好人,要杀人!咕花吐鲁,阿巴斯里!"众蛮子纵声大叫,说的都是蛮话。吴立身是云南人,懂得夷语,但这些蛮子的话却半句不懂,用夷语说道:"我们汉人是好人,大家不杀。"那蛮子首领仍道:"汉人,不好,都杀了。咕花吐鲁,阿巴斯里。"众蛮子齐叫:"咕花咕鲁,阿巴斯里。"举起大刀钢叉杀来。众人无奈,只得举兵刃迎敌。数合一过,吴立身等个个大为惊异。原来众蛮子武艺精熟,兵刃上招数中规中矩,一攻一守,俱合尺度,全非乱砍乱杀。再拆得数招,韦小宝和阿珂也看了出来。吴立身边打边叫:"大家小心,这些蛮子学了我们汉人的武功,不可轻忽。"为首蛮子叫道:"汉人杀法,蛮子都会,不怕汉人。咕花咕鲁,阿巴斯里。"

  蛮子人多,武功又甚了得。沐王府人众个个以一敌三,或是以一敌四,顷刻间便迭遇凶险。吴立身挥刀和那首领狠斗,竟占不到丝毫便宜,越斗越惊,忽听得"啊啊"两声叫,两名弟子受伤倒地。又过片刻,敖彪腿上被猎叉戳中,一交摔倒,三名蛮人扑上擒住。不多时之间,沐王府十余人全被打倒。郑克爽早就遍体都是伤,稍一抵抗就被按倒。众蛮子身上带有牛筋,将众人绑缚起来。那蛮子首领跳上跳下,大说蛮话。吴立身暗暗叫苦,待要脱身而逃,却挂念韦小宝和众弟子,当下奋力狠斗,只盼能制服这首领,逼他们罢手放人。突然那首领迎头挥刀砍下,吴立身举刀挡路,当的一声,手臂隐隐发麻,突觉背后一棍着地扫来,急忙跃起闪避。那首领单刀一翻,已架在他颈中,叫道:"汉人,输了。蛮人,不输了。"韦小宝心道:"这蛮子好笨了,不会说'赢了',只会说'不输了'!"吴立身摇头长叹,掷刀就缚。

  众蛮子举起刀把到处搜寻。韦小宝眼见藏身不住,拉了阿珂向外便奔,叫道:"蛮子,好人,我们两个,都是蛮子。咕花吐鲁,阿巴斯里。"那首领一伸手,抓住阿珂后领。另外三名蛮子扑将上来,抱住韦小宝。韦小宝只叫得半句"咕花……"便住了口。蛮子首领一见到他,忽然脸色有异,伸臂将他抱住,叫道:"希呼阿布,奇里温登。"抱住他了走出祠堂。韦小宝大惊,转头向阿珂叫道:"娘子,这蛮子要杀我,你可得给我守寡,不能改嫁这……"话未说完,已给抱出大门。那蛮子首领奔出十余丈外,将韦小宝放了下来,说道:"桂公公,怎么你在这里?"语调中显得又是惊奇,又是欢喜。

  韦小宝惊喜交集,道:"你……你这蛮子识得我?"那人笑道:"小人是杨溢之,平西王府的杨溢之。桂公公认不出罢。哈哈。"韦小宝哈哈大笑,正要说话,杨溢之拉住他手,说道:"咱们再走远些说话,别让人听见了。"两人又走出了二十余丈,这才停住。杨溢之道:"在这里竟会遇到桂公公,真教人欢喜得紧。"韦小宝问道:"杨大哥怎么到了这里,又扮成了咕花吐鲁,阿巴斯里?"杨溢之笑道:"有一大批家伙在河间府聚会,想要不利于我们王爷,王爷得到了讯息,派小人来查探。"韦小宝暗暗心惊,脑中飞快的转着主意,说道:"上次沐王府那批家伙入宫行刺,陷害平西王……"杨溢之忙道:"多承公公云天高义,向皇上奏明,洗刷了平西王的冤枉。我们王爷感激不已,时常提起,只盼能向公公亲口道谢。"韦小宝道:"道谢是不敢当。蒙王爷这样瞧得起,我在皇上身边,有什么事能帮王爷一个小忙,那总是要办的。这次皇上得知,有一群反贼要在河间府聚会,又想害平西王,我就自告奋勇,过来瞧瞧。"

  杨溢之大喜,说道:"原来皇上已先得知,反贼们的奸计就不得逞了,那当真好极了。小人奉王爷之命,混进了那他妈的狗头大会之中。听到他们推举各省盟主,想加害我王爷。不瞒桂公公说,我们心中实是老大担忧。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反贼们倘若胆敢到云南来动手,不是小人夸口,来一千,捉一千,来一万,杀一万;怕的却是他们像上次沐家众狗贼那样,胡作非为,嫁祸于我们王爷,那可是无穷的后患。"

  韦小宝一拍胸膛,昂然道:"请杨大哥去禀告王爷,一点不用担心。我一回到京里,就将那狗头大会里的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详详细细的奏知皇上。他们跟平西王作对,就是跟皇上作对。他们越是恨平西王,越显得王爷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一喜欢,别说平西王,连你杨大哥也是重重有赏,升官发财,不在话下。"

  杨溢之喜道:"全仗桂公公大力周旋。小人自己倒不想升官发财。王爷于先父有大恩,曾救了小人全家性命。先父临死之时曾有遗命,吩咐小人誓死保护王爷周全。公公,你到这里,是来探听沐家狗贼的阴谋么?"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杨大哥,你不但武功了得,而且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和师姊乔装改扮,来探听他们捣些什么鬼,却给他们发觉了。我胡说八道一番,他们居然信以为真,反逼我和师姊当场拜堂成亲,哈哈,这叫做因祸得福了。"

  杨溢之心想:"你是太监,成什么亲?啊,是了,你和那小姑娘假装是一对情侣,骗信了他们。"说道:"这摇头狮子武功不错,却是有勇无谋。"韦小宝道:"你们假扮蛮子,为的是捉拿他们?"杨溢之道:"沐家跟我们王府仇深似海,上次吃了他们这大亏,一直还没翻本。这次在狗头大会之中又见了他们。小人心下盘算,倘若在直隶闹出事来,皇上知道了,只怕要怪罪我们王爷,说平西王的人在京师附近不遵守王法,杀人生事。"

  韦小宝大拇指一翘,赞道:"杨大哥这计策高明得紧,你们扮成蛮子生番,咕花吐鲁,阿巴斯里,就算把沐家一伙人尽数杀了,旁人也只道是蛮子造反,谁也不会疑心到平西王身上。"杨溢之笑道:"正是。只不过我们扮成这般希奇古怪的模样,倒教公公见笑了。"韦小宝道:"什么见笑?我心里可羡慕得紧呢。我真想脱了衣服,脸上画得花花绿绿,跟你们大叫大跳一番。"杨溢之笑道:"公公要是兴,咱们这就装扮起来。"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这一次不行了,我老婆见我这等怪模样,定要大发脾气。"

  杨溢之道:"公公当真娶了夫人?不是给那些狗贼逼着假装的么?"这却不易三言两语就说得明白,韦小宝便改换话题,说道:"杨大哥,我跟你投缘的很,你如瞧得起,咱们两个便结拜成了金兰兄弟,不用公公,小人的,听着可多别扭。"

  杨溢之大喜,一来平西王正有求于他,今后许多大事,都要仗他在皇上面前维持;二来这小公公为人慷慨豪爽,很够朋友,当日在康亲王府中,就对自己十分客气,便道:"那是求之不得,就怕高攀不上。"韦小宝道:"什么高攀低攀,咱们比比高矮,是你高呢还是我高?"杨溢之哈哈大笑。两人当即跪了下来,撮土为香,拜了八拜,改口以兄弟相称。杨溢之道:"兄弟,咱俩今后情同骨肉,非比寻常,只不过在别人之前,做哥哥的还是叫你公公,以免惹人疑心。"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大哥,沐家那些人,你要拿他们怎么样?"杨溢之道:"我抓他们去云南,慢慢拷打,拿到了陷害我们王爷的口供之后,解到京里,好让皇上明白平西王赤胆忠心,也显得兄弟先前力保平西王,半分也没保错。"

  韦小宝点头道:"很好,很好!大哥,你想那摇头老虎肯招么?"杨溢之道:"是摇头狮子吴立身。这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听说为人十分硬气,他是不肯招的。我敬他是条汉子,也不会如何难为他。可是其余那些人,总有几个熬不住刑,会招了出来。"韦小宝道:"不错,计策不错。"杨溢之听他语气似在随口敷衍,便道:"兄弟,我你已不是外人,你如以为不妥,还请直言相告。"韦小宝道:"不妥什么的倒是没有,听说沐家有个反贼叫沐剑改朝换代的,还有个硬背乌龙柳什么的人。"杨溢之道:"铁背苍龙柳大洪。他是沐剑声的师父。"韦小宝道:"是了,大哥,你记性真好。皇上吩咐,要查明这两个人的踪迹。你也捉住了他们么?"杨溢之道:"沐剑声也到河间府去了,我们一路撮着下来,一到献县,却给他溜了,不知躲到哪里。"韦小宝道:"这就有些为难了。我刚才胡说八道,已骗得那摇头狮子变成了点头狮子,说要带我去见他们小公爷。我本想查明他们怎生阴谋陷害平西王,回去奏知皇上。大哥既有把握,可以将他们的阴谋拷打出来,那也一样,倒不用兄弟冒险了。"

  杨溢之寻思:"我拷打几个无足轻重之人,他们未必知道真正内情,就算知道,沐家那些狗贼骨头很硬,也未必肯说。再说,由王爷自己辩白,万万不如皇上亲自派下来的人查明回奏,来得有力。倘若我们装作不知,由桂兄弟去自行奏告皇上,那可好得太多了。"当即拉着韦小宝的手,说道:"兄弟,你的法子高明得多,一切听你的。咱们怎生去放了沐家那些狗贼,教他们不起疑心?"韦小宝道:"那要你来想法子。"杨溢之沉吟片刻,道:"这样罢。你逃进祠堂去,假意奋勇救你师姊,我追了进来,两人乱七八糟大讲蛮话。讲了一阵,我给你说服了,恭敬行礼而去,那就不露半点痕迹。"韦小宝笑道:"妙极,我桂公公精通蛮话。那是有出戏文的,唐明皇手下有个他什么的有学问先生,喝醉了酒,一篇文章做了出来,只吓得众蛮子屁滚尿流。"杨溢之笑道:"这是李太白醉草吓蛮书。"

  韦小宝拍手道:"对,对!桂公公醒讲吓蛮话,一样的了不起。大哥,咱们可须装得似模似样,你向我假意拳打足踢,我毫不受伤。啊,是了,我上身穿有护身宝衣背心,刀枪不入。你不妨向我砍上几刀,只消不使内力,不震伤五脏六腑,那就半点没事。"杨溢之道:"兄弟有此宝衣,那太好了。"韦小宝吹牛:"皇上派我出来探查反贼的逆谋,怕给他们知觉杀了我,特地从身上脱下这件西洋红毛国进贡来的宝衣,赐了给我。大哥,你不用怕伤了我,先砍上几刀试试。"杨溢之拔出刀来,在他左肩轻轻一划,果然刀锋只划破外衣,遇到内衣时便划不进去,手上略略加劲,又在他左肩轻轻斩了一刀,仍是丝毫不损,赞道:"好宝衣,好宝衣!"韦小宝道:"大哥,里面有个姓郑的小子,就是那个穿着华丽的绣花枕头公子爷,这家伙老是向我师姊勾勾搭搭,兄弟见了生气得很,最好你们捉了他去。"杨溢之道:"我将他一掌毙了便是。"韦小宝道:"杀不得,杀不得。这人是皇上要的,将来要着落在他身上,办一件大事。请你捉了他去,好好看宝起来,不可难为他,也不要盘问他什么事。过得二三十年,我来向你要,你就差人送到北京来罢。"杨溢之道:"是,我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突然间提高声音,大叫:"胡鲁希都,爱里巴拉!噱老嘘老!"低声笑道:"咱俩说了这会子话,只怕他们要疑心了。"韦小宝也尖声大叫,说了一连串"蛮话"。杨溢之笑道:"兄弟的'蛮话',比起做哥哥的来,可流利得多了。"韦小宝笑道:"这个自然,兄弟当年流落番邦,番邦公主要想招我为附马,那蛮话是说惯了的。"杨溢之哈哈大笑。韦小宝又道:"大哥,我有一件事好生为难,你得帮我想个法子。"

  杨溢之一拍胸膛,慨然道:"兄弟有什么事,做哥哥的把这杀性命交了给你也成,只要吩咐,无有不遵。"韦小宝叹道:"多谢了,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却也是十分不易。"杨溢之道:"兄弟说出来,我帮你琢磨琢磨。倘若做哥哥的办不了,我去求我们王爷。几万兵马,几百万两银子,也调动得出来。"韦小宝微微一笑,道:"千军万马,金山银山,只怕都是无用。那是我师姊,她给逼着跟我拜堂成亲,心中可老大不愿意。最好你有什么妙法,帮我生米煮成熟饭,弄他一个木已成舟。"杨溢之忍不住好笑,心想:"原来如此,我还道什么大事,却原来只不过要对付一个小姑娘。但你是太监,怎能娶妻?是了,听说明朝太监常有娶几个老婆的事,兄弟想是也要来搞这一套玩竟儿,过过干瘾。"想到他自幼被净了身,心下不禁难过,携着韦小宝的手,说道:"兄弟,人生在世,不能事事顺遂。古往今来大英雄、大豪杰,身有缺陷之人极多,那也不必在意。我们进去罢。"韦小宝道:"好!"口中大叫"蛮话",拔足向祠堂内奔了进去。杨溢之仗刀赶来,也是大呼"蛮话",一进大厅,便将韦小宝一把抓住。两人你一句"希里呼噜",我一句"阿依巴拉",说个不休,一面指指吴立身,又指着阿珂。

  吴立身和阿珂又惊又喜,心下都存了指望,均想:"幸亏他懂得蛮子话,最好能说得众蛮子收兵而去。"杨溢之提起刀来,对准阿珂的头顶,说道:"女人,不好,杀了。"韦小宝忙道:"老婆,我的,不杀!"杨溢之道:"老婆,你的,不杀?"韦小宝连连点头,说道:"老婆,我的,不杀!"杨溢之大怒,喝道:"老婆,你的,不杀。杀你!"韦小宝道:"很好,老婆,我的,不杀。杀我!"

  杨溢之呼的一刀,砍向韦小宝胸口。这一刀劈下去时刀风呼呼,劲力极大,但刀锋一碰到韦小宝身上,立即收劲,手腕一抖,那刀反弹了回来。他假装大吃一惊,跳起身来,连砍三刀,在韦小宝衣襟上划了三条条缝,大声叫道:"你,菩萨,杀不死?"韦小宝点头道:"我,菩萨,杀不死。"杨溢之大拇指一翘,说道:"你,菩萨,不是的。大英雄,是的。"指指吴立身等人,问道:"汉人,杀了?"韦小宝摇手道:"朋友,我的,不杀。"杨溢之点点头,问阿珂道:"你,老婆,大英雄的?"阿珂见他手中明晃晃的钢刀,想要否认,却又不敢。杨溢之一刀疾劈,将一张供桌削为两爿,喝道:"老公,你的?"指着韦小宝。阿珂无奈,只得低声道:"老公,我的。"杨溢之哈哈大笑,提起阿珂,送到韦小宝身前,说道:"老婆,你的,抱抱。"韦小宝张开双臂,将阿珂紧紧抱住,说道:"老婆,我的,抱抱。"杨溢之指着郑克爽,问道:"儿子,你的?"韦小宝摇头道:"儿子,我的,不是!"杨溢之大叫几句"蛮话"抓住郑克爽,奔了出去,口中连声呼啸。他手下从人一拥而上。只听得马蹄声响,竟自去了。

  阿珂惊魂略定,只觉韦小宝双臂仍是抱住自己的腰不放,说道:"放开手。"韦小宝道:"老婆,我的,抱抱。"阿珂又羞又怒,用手一挣,挣脱了他的手臂。韦小宝拾起地上一柄钢刀,将吴立身等的绑缚都割断了。吴立身道:"这些蛮子武功好生了得,亏得新郎官会说蛮话,又练了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刀枪不入,大伙儿得你相救。"韦小宝道:"这些蛮子武功虽高,头脑却笨得很。我胡说一通,他们便都信了。"阿珂道:"郑公子给他们捉去了,怎生相救才是。"

  那假新娘突然大叫:"我老公给蛮子捉了去,定要煮熟来吃了。"放声大哭。吴立身向韦小宝拱手道:"请教英雄高姓大名。"韦小宝道:"不敢,在下姓韦。"吴立身道:"韦相公和韦家娘子今日成亲,一点小小贺礼,不成敬意。"说着伸手入怀,摸出两只小小的金元宝。韦小宝道:"多谢了。"伸手接过。阿珂胀红了脸,顿足道:"不是的,不算数的。"吴立身笑道:"你们天地也拜了,你刚才对那蛮子说过'老公,我的',怎么还能赖?新娘新郎洞房花烛,我们不打扰了。"一挥手,和敖彪等人大踏步出了祠堂。霎时之间,偌大一座祠堂中静悄悄地更无人声。

  阿珂又是害怕,又是羞愤,向韦小宝偷眼瞧了一眼,想到自己已说过"老公,我的"这话,突然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顿足道:"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韦小宝柔声道:"是,是,是我不好。几时我再想个法儿,救了郑公子出来,你就说我好了。"阿珂抬起头来,说道:"你……你……能救他出来么?"红烛摇晃之下,她一张娇艳无伦的脸上带着亮晶晶的几滴泪珠,真是白玉镶珠不足比其容色、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丽,韦小宝不由得看得呆了,竟忘了回答。阿珂拉拉他衣襟,道:"我问你啊,怎么去救郑公子出来?"

  韦小宝这才惊觉,叹了口气,说道:"那蛮子头脑说,他们出来一趟,不能空手而回,定要捉一人回去山洞,煮来大伙儿吃了……"阿珂惊叫一声道:"煮来大伙儿吃了?"想起那"新娘"的惊叫,更是心惊。韦小宝道:"是啊,他们本来说你细皮白肉,滋味最好,要捉你去吃的……"阿珂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抬头向门外一张,生怕那些蛮子去而复回。韦小宝续道:"……我说你是我老婆,他们就放过了你。"阿珂急道:"郑公子给他们捉了去,岂不是被他们煮……煮……"韦小宝道:"是啊,除非我自告奋勇,去让他们吃了,将郑公子换了出来。"阿珂道:"那你就去换他出来!"这句话一出口,就知说错了,俏脸一红,低下头来。

  韦小宝大怒,暗道:"臭小娘,你瞧得你老公不值半文钱,宁可让蛮子将我煮来吃了,好救你的奸夫出来。"冷冷的道:"就算换了他出来,那也没用了?"珂珂急道:"怎……怎么没用了?"韦小宝道:"郑公子已和那乡下姑娘拜堂成亲,你亲眼见到了的。他已有了明媒正娶的老婆,木已成舟,你也嫁他不成了。"阿珂顿足道:"那是假的。"韦小宝气忿忿的道:"好,你要我去换,我就去换。就不知蛮子的山洞在哪里?哼,咱们去罢。"阿珂默默跟着他走出祠堂,生怕一句话说错,他又不肯去换郑公子了。来到大路,只见郑府众伴当提着灯笼,围着大声说话。两人走近身去,郑府众伴当道:"陈姑娘来啦,我家公子呢?我家公子呢?"快步迎上。人丛中一个身材瘦削的人影突然一晃而前,身法极快,韦小宝眼睛一花,便见这人到了身前,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问道:"我家公子在哪里?"这人背着灯光,韦小宝瞧不见他的脸,心中一惊,退了两步,岂知他退了两步,那人跟着上前两步,仍是和他面对面的站立,相距不到一尺,又问:"我家公子在哪里?"

  阿珂道:"他……他给蛮子捉去啦,要……要煮了他来吃了。"那人道:"中原之地,哪来的蛮子?"阿珂道:"是真的蛮子,快……快想法子救他。"那人道:"去了多久?"阿珂道:"没多久。"那人身子斗然拔起,向后倒跃,落下时刚好骑在一匹马的鞍上,双腿一挟,那马奔驰而去,片刻间没入黑暗之中。韦小宝和阿珂面面相觑。一个吃惊,一个欢喜,眼见这人武功之高,身法之快,生平殊所罕见,心下大为钦佩。阿珂道:"不知这位高人是谁?"那年老伴当道:"他是公子的师父冯锡范,外号'一剑无血'。冯师傅天下无敌,去救公子,定然马到成功。"韦小宝和阿珂都道:"原来是他。"阿珂又道:"既是冯师傅到了,你们怎么不请他立即到那边祠堂去救公子?"一名伴当道:"冯师傅刚到。他接到我们飞鸽传书,连夜从河间府赶来。"韦小宝道:"冯师傅在河间府,怎么我们没遇见?"众伴当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答话。那伴当自知失言,低下了头。韦小宝心想:"原来台湾郑家在'杀龟大会'中暗伏高手,一直没露面。这臭小子给人捉了去,这才赶来相救。"捏捏自己的脸颊,说道:"肉啊肉,有人去救郑公子,你们就不用去掉换这心肝宝贝,给众蛮子吃了。"阿珂脸上一红,待要说句话解释,转念又想:"也不知道冯师傅单枪匹马,打不打得过这许多蛮子。"韦小宝见她欲言而止,猜到了她心思,说道:"你放心,冯师傅救他不出,仍旧拿我的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阿珂道:"冯师傅能救他回来就好了。"韦小宝双怒,便即走开,但一瞥眼见到她俏脸,心中一软,转身回来,坐在路旁。

  阿珂见他拔足欲行,不由得着急,心想如果冯师傅救不出郑公子,他又走了,谁去掉郑公子回来?见他回来坐倒,这才放心。这时不敢得罪他,将身子挨近他坐下。韦小宝心想:"此时你有求于我,不乘机占些便宜,更待保时?"伸过左手,搂住了她腰,右手握住了她右手。阿珂微微一挣,就不动了。韦小宝大乐,心想:"最好这姓冯的给杨大哥他们杀了,永远不回来,我就这样坐一辈子等着。"他明知阿珂对自己毫无半分情意,早已胸无大志,只盼这样搂着她坐一辈子,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求了。可是事与愿违,只搂不到片刻,便听得大马路马蹄声隐隐传来。阿珂一跃而起,叫道:"郑公子回来了。"蹄声越来越近,已听得出是两匹马的奔驰之声。韦小宝道:"好啊,我拾回了一条性命,不用去给蛮子们吃了。"语气中充满了苦涩之意。这时他便再说得气恼十倍,阿珂也哪里还来理会?急步向大路上迎去。两匹马先后驰到。众伴当提起灯笼照映,欢呼起来,当先一匹马上乘的正是郑克爽。他见到阿珂飞奔过来,一跃下马,两人搂抱在一起,欢喜无限。阿珂将头藏在他怀里,哭了出来,道:"我怕……怕这些蛮子将你……将你……"

  韦小宝本已站起,见到这情景,胸口如中重击,一交坐倒,头晕眼花了一阵,心下立誓:"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为妻,我是你郑克爽的十七八代灰孙子。我韦小宝是王九蛋,王八蛋加一蛋。"常人身历此境,若不是万念俱灰,心伤泪落,便决意斩断情丝,另觅良配,韦小宝却天生一股光棍泼皮的狠劲韧劲,脸皮既老,又肠又硬:"总而言之,老子一辈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阴魂不散,死缠到底。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嫁还得嫁给老子。"他在妓院之中长大,见惯了众妓子迎新送旧,也不以一个女子心有别恋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什么从一而终,坚贞不二,他听也没听见过。只难过得片刻,便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说道:"郑公子,你回来了,身上没给蛮子咬下什么罢?"郑克爽一怔,道:"咬下什么?"阿珂也是一惊,向他上下打量,见他五官手指无缺,这才放心。冯锡范骑在马上,问道:"这小孩儿是谁?"郑克爽道:"是陈姑娘的师弟。"冯锡范点了点头。韦小宝抬头看他,见他容貌瘦削,黄中发黑,留着两撇燕尾须,一双眼睛成了两条缝,倒似个痨病鬼模样,心中挂念着杨溢之,说道:"冯师傅,你真好本领,一下子就将郑公子救了转来。那蛮子的头脑可杀了吗?"冯锡范道:"什么蛮子?假扮的。"韦小宝心中一惊,道:"假扮?怎么他们会说蛮子话?"冯锡范道:"假的!"不屑跟这孩子多说,说郑克爽道:"公子,你累了,到那边祠堂去休息一忽儿罢。"

  阿珂挂记着师父,说道:"就怕师父醒来不见了我着急。"韦小宝道:"我们赶快回去罢。"阿珂瞧着郑克爽,只盼他同去。郑克爽道:"师父,大伙儿去客店吃些东西,再好好睡上一觉。"路上韦小宝向郑克爽询问脱险经过。郑克爽大吹师父如何了得,数招之间就将众蛮子杀散。韦小宝问明"蛮子头脑"并未丧命,这才放心。众人到得客店,天色已明,九难早已起身。她料到阿珂会拉着韦小宝去救郑克爽,不见了二人,也不以为奇。待得郑克爽等到来,替冯锡范向她引见了,九难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但偶然一双眼睛睁大了,却是神光炯炯,心想:"此人号称'一剑无血',看来名不虚传,武功着实了得。"用过早饭后,九难说道:"郑公子,我师徒有些事情要办,咱们可得分手了。"郑克爽一怔,好生失望,道:"难有有缘拜见师太,正想多多请教。不知师太要去何处,晚辈反正左右无事,就结伴同行好了。"九难摇头道:"出家人多有不便。"带着阿珂和韦小宝,径行上车。郑克爽茫然失措,做声不得。阿珂登时红了双眼,差点没哭出声来。韦小宝努力板起了脸,暗暗祷祝:"师父长命百岁,多福多寿,阿弥陀福,菩萨保佑。"问道:"师父,咱们上哪里去?"九难道:"上北京去。"过了半晌,冷冷的道:"那姓郑的要是跟来,谁也不许理他。哪一个不听话,我就把姓郑的杀了。"阿珂惊问:"师父,为甚么?"九难道:"不为甚么。我爱清静,不喜欢旁人罗唆。"阿珂不敢问,过了一会,忽然想到一事,问道:"要是师弟跟他说话呢?"九难道:"我一样把郑公子杀了。"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咯的一声,笑了起来。阿珂道:"阿珂,这不分平。师弟会故意去跟人家说话的。"九难瞪了她一眼,道:"这姓郑的如不跟来,小宝怎能和他说话?他向我纠缠不清,便是死有余辜。"

  韦小宝心花怒放,真觉世上之好人,更无逾于师父者,突然拉过九难的手来,在她掌心中亲了一吻。九难将手甩开,喝道:"胡闹!"但二十多年来从未有人跟她如此亲热,这弟子虽然放肆,却显示出真情,口中呼化,嘴角边却带着微笑。阿珂见师父偏心,又不知何日再得和郑公子重聚,越想越伤心,泪珠簌簌而下。数日后三人又回北京,在东城一处僻静的小客店中住下。九难走到韦小宝房中,闩上了门,低声道:"小宝,你猜我们又来北京,为了何事?"韦小宝道:"我想不是为了陶姑姑,就是为了那余下的几部经书。"

  九难点头道:"不错。是为了那几部经书。"顿了一顿,缓缓道:"我这次身受重伤,很有感触。一个人不论武功练到什么境界,力量总有时而穷,天下大事,终须群策群力,众志方能成城。群雄在河间府开'杀龟大会',我仔细想想,就算杀了吴三桂奸贼一人,江山还是在鞑子手中,大家不过泄得一时之愤,又济得甚事?倘若取齐了经书,断了鞑子龙脉,号召普天下仁人志士共举义旗,那时还我大明江山,才有指望。"韦小宝道:"是,是,师父说得不错。"九难道:"我再静养半月,内力就可全复,那时再到宫中探听确讯,总要设法打到余下的七部经书,才是第一等大事。"韦小宝道:"待弟子先行混进宫去,竖起了耳朵用心探听,说不定老天保佑,会听到些什么线索。"九难点头道:"你聪明机灵,或能办成这件大事。这一桩大功劳……"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眼光中尽中感激之意。

  韦小宝一阵冲动,登时便想吐露真情:"另外五部经书,都在弟子手中。"但随即转念:"小玄子跟我是过命的交情,我如帮着师父,毁了他的江山,教他做不成皇帝,那不是太也没义气吗?"九难见他迟疑之色,只道他担心不能成功,说道:"这件事本来难期必成。大家尽心竭力,也就是了。这叫做谋事在事,成事在天。唉,也不知朱家是气数已尽呢,还是兴复有望?这数十年来,我早已万念俱灰,尘心已断,想不到遇到了你和红英之后,我本不想于是会国家大事,国家大事却理到我头上来。"韦小宝道:"师父,你是大明公主,这江山本来是你家的,给人强占了去,非得抢回来不可。"九难叹道:"那也不单我一家之事。我家里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伸手抚摸他的头,说道:"小宝,这些事情,可千万不能在师姊面前泄露半句。"韦小宝点答应,心想:"师姊这等美丽可爱,师父却不喜欢她,不知是什么缘故?想来因为她不会拍师父的马屁。"

  次日清晨,他进宫去叩见皇帝。康熙大喜,拉住他的手,笑道:"他妈的,怎么今天才回来?我日日在等你。我先前一直担心,怕你给恶尼姑捉了去,小命儿不保。前天听多隆回奏,说见到了你,我这才放心。怎么脱险的?"韦小宝道:"多谢皇上记挂,又派了御前侍卫来找寻奴才。那恶尼姑起初十分生气,向我拳打脚踢,后来我说皇上是鸟生鱼汤,是大大的好皇帝,杀不得的。她却说很多大逆不道的话。我赞你一句,她就打我一记耳光。后来我不肯吃眼前亏,只好闷声大发财了。"康熙点头道:"你给她打死了也是白饶,这恶尼姑到底是什么来历?她来行刺,是受了何人指使?"韦小宝道:"她受谁指使,奴才不知道。那时候她捉住了我,用绳子绑住了我双手,好像耍猴子般拉着走。皇上,我嘴里不敢骂,心里却将她十七八代祖宗骂了个够。"康熙笑道:"这个自然,那还有不骂的?"韦小宝道:"她拉着我走了几天,几次想杀我,幸好在道上遇到了一个人。这人跟奴才倒有交情,帮我说好多好话,这尼姑才不打我了。"康熙奇道:"那是谁?"韦小宝道:"这人姓杨,是平西王世子手下的卫士头脑。"

  康熙大感兴味,问道:"是吴三桂那厮的手下,怎么会帮你说好话?"韦小宝道:"其实那还是出于皇上的恩典。那次云南沐家的人进宫来捣乱,想诬攀吴三桂,大家都信了,但皇上英明无比,识破了阴谋。皇上派我向吴三桂的儿子传谕,那个姓杨的,就是那一次识得奴才的。"康熙点头道:"原来如此。"韦小宝进宫之时,早已想好了一肚子谎话,又道:"那姓杨的名叫杨溢之,跟那尼姑说起沐家这会事,说道皇上年纪虽轻,见识可胜得过鸟生鱼汤,聪明智慧,简直就是神仙菩萨下凡。尼姑将信将疑,对我就看得不怎紧了。一天晚上,杨溢之和尼姑在房里说话,我假装睡着偷听,原来这尼姑来行刺皇上,果然是有人指使。"

  康熙道:"是吴三桂这厮。"韦小宝满脸惊异之色,道:"原来皇上早知道了。是多隆奏知的么?"康熙道:"不是。吴三桂的卫士头目识得恶尼姑,跟她鬼鬼祟祟的商议,还有什么好事了?"韦小宝又惊又喜,跪下磕头,道:"皇上,我跟着您办事,真是痛快。有什么事情您一猜就中,用不着我说。咱们一辈子可万事大吉,永远不会输给人家。"康熙笑道:"起来,起来!上次在五台山清凉寺也免凶险的了。若不是你舍命在我身前这么一挡……"说到这里,脸色转为郑重,续道:"这奸贼的阴谋已然得逞了。"想到当日白衣尼那犹似雷轰电闪般的一击,兀自不寒而栗。韦小宝道:"其实这尼姑一剑刺来,你身手敏捷,自然会使一招'孤云出岫'避了开去,你跟着反手一招;仙鹤梳翎',打在那恶尼姑肩头,她非大叫'投降'不可。不过我生怕伤了你,一时胡涂了,只想到要挡在你身前,代你受这一剑。皇上一身武功没机会施展,在少林和尚面前出出风头,实在可惜。"

  康熙哈哈大笑,他自知当日若非韦小宝这么一挡,定然给白衣尼刺死了,这小家伙如此忠心,却又不居功,当真难得。笑道:"你小小年纪,官儿已做得够大了。等你大得几岁,再升你的官。"韦小宝摇头道:"我也不想做大官,只盼常常给皇上办事,不惹你生气,那就心满意足了。"康熙拍拍他肩头,道:"很好,很好。你好好替我办事,我很是喜欢,怎会生气?那姓杨的跟那尼姑还说些什么?"韦小宝道:"杨溢之不断劝那尼姑,说了皇上的许多好话。他说吴三桂对他父亲有恩,他父亲临死之时,嘱咐他要保护吴三桂,但吴三桂一心一意想做皇帝,大逆不道,那是万万不可。将来事情败露,大家都要满门抄斩。那尼姑却说,她全家都给鞑……-鞑……都给咱们满洲人杀了,吴三桂又对她这样客气。她来行刺,一来是冲着吴三桂的面子,二来是为自己爹娘报仇。她家里人早死光了,也不怕什么满门抄斩。"康熙点点头。韦小宝又道:"杨溢之说,皇上待百姓好,如果……如果害了你,吴三桂做了皇帝,他自己虽可做大官,做大将军,但天下百姓可要吃大苦了。那尼姑心肠很软,讲究什么慈悲,想了很久,说他的话很对,这件事她决定不干了。二人商量,说道吴三桂如再派人来行刺,他两个暗中就把刺客杀了。"康熙喜道:"这两人倒深明大义哪。"

  韦小宝道:"不过杨溢义说另外有一件事不易办。"康熙问:"又有什么古怪?"韦小宝道:"他二人低声说了好多话,我可不大懂,只听到到老是说什么延平郡王,台湾郑家什么的,好象吴三桂说要跟一个姓郑的平分天下。"康熙站起身来,大声道:"原来这厮跟台湾的反贼暗中也有勾结。"韦小宝问道:"台湾郑家是他妈的什么王八蛋?"康熙道:"那姓郑的反贼盘踞台湾,不服王化,只因远在海外,一时不易平定。"韦小宝一脸孔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这时奴才越听越气,心想这江山上皇上的,他姓吴姓郑的是什么东西,胆敢想来平分皇上的天下?杨溢之说,台湾那姓郑的派了他的第二个儿子,叫作郑克……郑克……"康熙道:"郑克爽。"韦小宝道:"是,是。皇上什么都知道。"康熙微笑不语。他近年一直在筹划将台湾收归版图,郑家父子兄弟,以及台湾的军政大事,兵将海船等情形,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韦小宝道:"这郑克爽最近到了云南,跟吴三桂去商义了大半个月。"

  康熙勃然变色,道:"有这等事?"台湾和云南两地,原是他心中最大的隐忧,没想到郑吴二人竟会勾结密谋,郑克爽到云南之事,直到此刻方知。韦小宝道:"台湾有个武功很高的家伙,一路上保护郑克爽。这家伙姓冯,叫什么一剑出血……"康熙道:"一剑无血冯锡范。他和刘国轩、陈永华三人,号称'台湾三虎'"韦小宝听得皇帝提到师父的名字,心中一凛,说道:"是,是,正是一剑无血冯锡范。杨溢之说,台湾这三只老虎之中,陈永华是好人,冯锡范和另外那人是坏的。陈永华不肯做反叛皇止珠事情,不过他一只老虎,敌不过另外两只老虎。"他在康熙面前大说九难,杨溢之,陈近南三人的好话,以防将来三人万一被清廷所擒,有了伏笔,易于相救。

  康熙摇头道:"那也未必,陈永华比另外两个老虎更厉害得多。"韦小宝道:"杨溢之跟那尼姑又说,江湖上许多吴三桂的对头,要在河间府聚会,开一个'杀龟大会',商量怎样杀了吴三桂。那郑克爽和冯锡范要混到会里打探消息,然后去通知吴三桂。他们越说越低声,我听了半天听不真,好在他们不是想加害皇上,也就不去理会,后来我真的睡着了。皇上,奴才这件事有点贪懒了,不过那时实在倦得要命。半夜里杨溢之悄悄来叫醒了我,解开我的穴道,说那尼姑在打坐练功,叫我溜之大吉。"康熙点头道:"这姓杨的倒还有点良心。"韦小宝道:"可不是么?将来皇上诛杀吴三桂,这杨溢之还请皇上恩饶了他性命。"康熙道:"倘若他能立功,我不但饶他性命,还中封赏。在'杀龟大会'中,还听到些什么?"韦小宝道:"他们每一省推举一个盟主,那郑克爽做了福建省的盟主,好象将福建、广东、浙江、陕西什么,都划归他郑家的。"康熙微微一笑,心想:"小桂子弄错了,定是江西,不是陕西。"双手负在背后,在书房中踱来踱去,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突然说道:"小桂子,你敢不敢去云南?"韦小宝一惊,这一着大出意料之外,问道:"皇上派我到吴三桂那里去打探消息?"

  康熙点了点头,道:"这件事着实有些危险,不过你年纪小,吴三桂不会怎么提防。那杨溢之又是你朋友,定会照顾你。"韦小宝道:"是。皇上,我不是怕去云南,只是刚回宫来,没见到你几天,又要离开你身边,实在舍不得。"康熙点头道:"是,我也是一般的心思。只可惜我做了皇帝,有能随便走动,否则咱俩同去云南,我揪住吴三桂的胡子,你抓住他双手,同时问他:'他妈的吴三桂,投不投降?'岂不有趣?"韦小宝笑道:"这可妙极了。皇上,你不能云南,待我去将吴三桂骗出宫来,咱们再揪他胡子,好不好?"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就极好,就怕这厮老奸巨滑,不肯上当。啊,小桂子,我想到个法子,令他不会起疑。"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一定高明之极。"康熙道:"我们把建宁公主嫁给他儿子,结成亲家,他就一点也不会防备了。"韦小宝一怔,道;"嫁给吴应熊这小子?这……这岂不太便宜了他?"

  康熙道:"这老贼人的女儿,咱们把她嫁到云南去,让她先吃点苦头。将来吴三桂满门抄斩,连她一起杀了。"说着恨恨不已。他本来很喜欢这个妹子,但自知道太后害死了自己亲生母亲,气得父皇出家之后,连这妹子也恨上了,又道:"那时候我就可说老贼人教女无方,逼她自尽。"韦小宝道:"皇上,奴才打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皇上听了一定十分欢喜。"康熙道:"什么好消息?"韦小宝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老贼人是假太后,真的太后还好端端的在慈宁宫中。"康熙面前,他终究不敢口出"老婊子"三字。康熙大吃一惊,颤声道:"什么?假太后?"

  韦小宝于是将假太生囚禁太后,她自己冒充太后,为非作恶之事,一一说了。康熙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才道:"有这等事?有这等事?……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奴才知道老贼人心地恶毒,只怕她加害皇上,因此买通了慈宁宫里的宫女,暗中监视,只要一觉情形不对,就来奏知皇上,咱们她先下手为如。奴才今日一进宫,那宫女就将这件大事跟我说了。"康熙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颤声道:"那宫女呢?"韦小宝道:"我想这件事情太大,倘若她泄露出去,那可不得了。因此奴才大胆,将她推入一口井里,倒也没旁人瞧见。唉,实在对她不住。"康熙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宽慰之色,道:"办得好,明儿你捞起她尸身,妥为安葬,查明她家属,厚加抚恤。"韦小宝道:"是,是,遵皇上吩咐办理。"康熙道:"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去慈宁宫。"说着站起身来,摘下墙上两口宝剑,将一口交给韦小宝,低声道:"这事就咱们两人去干,可不能让宫女太监们知道了。"韦小宝点头道:"皇上,老贼人武功厉害,我一进房就抱住她,皇上一剑先斩断她一条手臂,然后再问详情。"康熙点头道:"好!"韦小宝道:"皇上还是多带侍卫,候在慈宁宫外,当真情形不对,只她叫人进来。否则倘若奴才抱假太后不牢,这贼人行凶,冲撞了皇上万金之体,那……那可不妥了。"康熙点了点头,打定了主意:"倘若非要侍卫相助不可,事成之后,将这些侍卫处死灭口便是。

  康熙出得书房,传八名侍卫护驾,来到慈宁宫门外,命侍卫在花园中远远守候,与韦小宝两人走向太后寝殿。慈宁宫的宫女太监纷纷跪下迎接。康熙道:"你们都到花园去,谁也不许过来。"众人凛遵退开。韦小宝知道当日假太后向他师父九难拍了七掌"化骨绵掌",阴毒掌力,尽逼还给自身,他师父虽教了化解之法,但自此之后,只要一使内力,全身骨骼立即寸断。屈指算来,此时体内掌力尚未化尽,就算无经化去,谅她也不敢动武,再加自己有五龙令在手,一切有恃无恐,心下泰然。康熙却知这假太后武功甚是厉害,自己所学的武功全是她所授,即使加上个韦小宝,两人仍然和她相差甚远,只有两人双剑攻她空手,打她个措手不及,就如当年暗算鳌拜一般,才能取胜,是以一踏进寝殿,手掌心中就渗出汗水。韦小宝心想:"今日是立大功的良机,我向老婊子扑将过去,皇上只道我奋不顾身,其实只不过是打一只动弹不得的死狗。打死狗吗,老子最拿手不过。"低声道:"这贼我武功了得,皇上千万不可涉险。由奴才先上!"康熙点点头,右手紧紧抓住了剑柄。走进寝殿,却见殿中无人,床上锦帐低垂。

  太后的声音从帐中传了出来:"皇帝,你多日不到慈宁宫来,身子可安好吗?"康熙先前每日来慈宁宫向太后请安,自从得悉内情之后,心中说不出的憎恨,便来得甚疏。两人没料到她白天也睡在床上,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便不管用了。康熙道:"听说太后身子不适,儿子瞧太后来着。"向韦小宝使个眼色,吩咐:"挂起也帐子!"韦小宝应道:"喳!"走向床前。太后道:"我怕风,别挂帐子。"康熙心想:"如不理她的话,径去揭开帐子,只怕她有了提防。"说道:"是。不知太后是什么不舒服?服过药了么?"太后道:"服过了。太医说受了小小风寒,不打紧的。"康熙道:"儿子想瞧瞧太后面色怎样?有没有发烧?"太后叹了口气,道:"我面色很好,不用瞧了。皇帝回去休息罢。"康熙心下起疑:"不知她在捣甚么鬼?"韦小宝见寝殿中黑沉沉的,当下转过身子,向着康熙大打手势,示竟让自己去抱住她双腿,皇帝便一剑斩落。

  突然之间,康熙心念一动:"倘若小桂子所说的言语都是假的,那便如何?虽然那男人假扮宫女,确为实情,但说不定太后只是秽乱宫禁,并无别情。我这一剑砍下了去,如果她竟是真太后,并非假冒,我岂不是既胡涂,又不孝?宁可让假太后有了提防,不得不召进侍卫来擒拿,可不能鲁莽从事,由我亲手斩伤了了真太后。"当即摇头,挥手命韦小宝退开,说道:"太后,儿子放心不下。"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揭开帐子。锦帐两下一分,只见太后急速转身,面向里床,但就这么一瞥之间,康熙已见到太后脸颊瘦削,容貌大不相同,说道:"太后,你老人家近来忽然瘦了很多。"语音已是发颤。太后叹了口气,道:"自从五台山回来后,胃口一直不好,每天吃不上半碗饭,照照镜子,几乎自己也不认得了。"康熙心想:"小桂子的话果然不假。这老贼人没料到我突然会来,她睡在床上,没人瞧见,今日没乔装改扮,是以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瞧她容貌。我已亲眼目睹,难道还会弄错?"怒火中烧,大声道:"啊哟,太后,一只大老鼠钻到了挂毡后面。来人哪,快卷起挂毡来捉老鼠!"说着急退两步,生怕假太后一见事情败露,便即暴起发难。只听太后颤声道:"挂毡后面有什么老鼠?"韦小宝上前拉动羊毛索子,卷起挂毡,露出柜门。康熙道:"咦!原来这里有只大柜子,老鼠钻进柜里去啦!"心想:"这时候事情已揭开了大半,她已然有备,再也不能偷袭了。"退到门口,向韦小宝招招手,道:"传侍卫进来。柜子里有古怪声音,别要躲藏刺客,惊吓了太后。"韦小宝道:"是。"向着向外大声叫道:"传侍卫。"

  八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躬身听旨。太后怒道:"皇帝,你在玩什么花样?"康熙笑道:"啊,是了,建宁公主躲在柜子里玩捉迷藏。太后,我到处打她不到,定是在柜子进里。"右手挥了挥。韦小宝过去开柜,但柜门上了锁,打不开,康熙笑道:"太后,柜子的钥匙在哪里?"太后怒道:"我身子不舒服,你们两个小孩子却到我屋晨来玩,快快给我出去。"众侍卫知道皇帝常常和建宁公主比武闹玩,听太后这么说,都露出笑容。

  康熙说道:"把柜门撬开来。太后身子欠安,咱们别打扰她老人家。"韦小宝应道:"是。"从靴筒中拔出匕首,插入了柜门,轻轻一割,锁扣已断,一拉之下,柜门应手而开,只见柜内堆着一条锦被,似乎便是那晚柜中所见,却哪里有什么人?"韦小宝一惊,寻思:"那天晚上明明见到真太后给藏在柜里,怎么忽然不见了?莫非老婊子怕我师父泄露出去,将真太后杀了?"翻开柜中锦被,依稀见到被底有一部书,似乎便是"四十二章经",急忙放下锦被盖住,回过头来,见康熙一脸惊疑之色,再向床上瞧去,只见那被窝高高隆起,似乎另行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太后被窝里。"康熙急道:"快拉她出来。"只怕假太后见事情败露,立即杀了真太后。

  韦小宝抢到床边,从太后足边被底伸手进去,要把真太后拉出来,触手之处,却是一条毛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惊。便在此时,一只大脚突然撑出,踹中他胸膛。韦小宝"啊哟"一声大叫,跌了出去。被窝一掀,一个赤条条的肉团跃了出来,连被抱着太后,向门口冲去。八名侍卫大惊,急忙拦阻,给那肉团一撞,三名侍卫飞摔出去,那肉团抱了太后直冲而出。康熙奔到门口,但见那肉团奔跃如飞,几个起伏,已到了御花园墙边,一跃上了墙头,随即翻身出外。康熙叫道:"快追!"三名侍卫给那肉才一撞,倒在地下爬不起来。余下五名侍卫绕出围墙,再也瞧不见那肉团的影子。韦小宝脑海中一片混乱,胸口剧痛,挣扎着爬起,奔到柜边,伸手入被,抓起那总经书藏入怀中,只听得康熙在花园中大叫:"回来,回来!"韦小宝又是一交摔倒。听得脚步声响,众侍卫奔回,康熙在寝宫外吩咐众侍卫:"大家站好,别出声。"康熙回到寝殿,关上房门,低声问道:"怎么一回事?"

  韦小宝扶桌站起,说道:"妖……妖怪!"惊得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康熙摇头道:"不是妖怪!是老贼人的奸夫。"韦小宝兀自不明所以,问道:"什么奸夫?",康熙道:"那是个男人。你没有看清楚么?一个又矮又胖的男子。"韦小宝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老贼人被窝里,藏着一个不穿衣服的……矮胖子男人!"康熙神色严重,道:"真太后呢?"韦小宝道:"最好别……别给老贼人害死了……"忽然想到一事,掀开太后床上褥子,说道:"床底下有暗格。"只见暗格中放着一柄出鞘的白金蛾眉钢刺,此外更无别物,沉吟道:"咱们掀开床板瞧瞧。"康熙抢上前去,帮着韦小宝掀开床板,只见一个女子横卧在地下一张垫子上,身上盖着薄被。当床板放上之时,看来距她头脸不过半尺光景。寝殿中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点了蜡烛。"韦小宝点起烛火,拿着烛台凑近一照,见那女子容色苍白,鹅蛋脸儿,果然便是那晚藏在柜中的真太后。康熙以前见到真皇后时,年纪尚甚细小,相隔多年,本已分不出真假,但见这女子和平日所见的太后相貌极似,忙扶她起来,问道:"是……是太后?"那女子见烛火照在脸前,一时睁不开眼来,道:"你……你……"韦小宝道:"这位是当今皇上,亲自救圣驾。"那女子眼睁一线,向康熙凝视片刻,颤声道:"你……你当真是皇上?"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伸臂搂着康熙,紧紧抱住。

  韦小宝拿着烛台退开几步,四下照着,不见再有什么奸夫、刺客、假宫女之类,心想:"皇上和真皇后相会,必有许多话说。我多听一句,脑袋儿不稳一分。"将烛台放在桌上,悄悄退出,反手带上了殿门。只见门外院子中八名侍卫和宫女太监直挺挺的站着,个个神色惶恐,他招手将众人召到花园之中,道:"刚才皇上跟建宁公主闹着捉迷藏。公主穿了一套古怪的衣衫,扮成好像一个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伙儿可瞧见没有?"一名侍卫十分乖觉,忙道:"是,是。建宁公主身手好快,扮的模样也真好玩。"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这些孩子们的玩意儿,皇上不想让人家知道,有哪一个嘴巴发痒,脖子上的脑袋瓜儿坐得不稳,想多嘴多舌,胡说八道?"众侍卫、宫女、太监齐声道:"我们不敢。"

  韦小宝点点头,向着三名给撞倒受伤的侍卫道:"你们怎么搞的,好端端的受伤?"一名侍卫道:"回副总管:小人三人今日上午练武艺,大家出手重了些,互相伤了。"韦小宝骂道:"你奶奶的,自己兄弟,练武艺也出手这般重,又不是拚命!"三名侍卫道:"是,是,下次一定小心。"韦小宝道:"受了伤的,每人去支二十两银子汤药费。"三名侍卫忙躬身道谢。韦小宝道:"你奶奶的,爹娘养你们这么大,这条性命可不太便宜啊。大伙儿倘若还想留着脑袋瓜儿吃饭的,这几张狗嘴,都给我小心些。如果怕自己睡着说梦话,干脆把舌头自己割掉了的好。你们一个个给老子报上名来。"众侍卫、宫女、太监都报了自己姓名。韦小宝道:"好,今日捉迷藏的事,今后老子只要听到半点风声,不管是谁多口,总之三十五人一齐都砍了。你们服不服?"众人中心明白,大家见到刚才的怪事之后,不免性命难保,皇上多半要杀人灭口,桂公公这么说,实是救了自己的性命,感激之下,一齐跪下磕头,说道:"谢公公救命大恩。"韦小宝挥手道:"谢我干什么?是皇上的恩典。"他回到寝殿门口,坐在阶石上静静等候,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得康熙叫道:"小桂子进来。"他走进寝殿,只见太后和康熙并肩坐在床上,手拉着手,两人脸上均有泪痕。他跪下磕头,说道:"太后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日皇上跟建宁公主捉迷藏之事,要是有哪一个敢泄露半句,奴才把这三十五个奴才尽数处死,一个不留。他们都吓破了胆子,料想也没哪一个敢胡说八道。"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道:"倘若现下就杀了,以免后患,奴才这就去办。"

  康熙微一迟疑,太后道:"今日你我母子相见,实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伤人命。"康熙道:"是。咱们须得大做佛事,感谢上天和菩萨保佑。"太后凝视韦小宝,道:"你小小年纪,立下这许多功劳,实在难得。"韦小宝道:"那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只恨做奴才的没忠心办事,不能及早揭破奸谋,累得太后受了这许多年的辛苦。"太后心中一酸,流下泪来,向康熙道:"须得好好封赏这孩子才是。"康熙道:"是,是。小桂子,你官已做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个爵位。我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太后的恩典,封你一等子爵。"韦小宝磕头谢恩,道:"谢太后恩典,谢皇后恩典。"心想:"这子爵有什么用?值多少银子?"见康熙挥了挥手,便退了出去。韦小宝回到下处,从怀中取出书来,果然便是见惯了的"四十二章经",这部是蓝绸书面,镶了红边,寻思:"这是镶蓝旗的经书,嗯,是了,陶姑姑说,她太师父在镶蓝旗旗主府中盗经书,经书没盗到,却给神龙教的高手打得重伤而死,这部经书多半便落入了那神龙教高手的手里。怎地事隔多年,仍不将经书交给洪教主?也说不定当时没得到,最近才拿到的。"料想中间曲折甚多,难以推测,只觉胸口兀自痛得厉害,又想:"这矮胖子肉团武功了得,啊哟,莫非他就是盗得这部经书的神龙教高手?他到宫里跟老婊子相公,老婊子倒待他挺好,把真太后搬到床底下,将大柜子让了出来给他睡。我和小皇帝刚才去慈宁宫,事也真巧,恰好是捉奸在床。这肉团可别来报仇,又想到慈宁宫去取回经书。"于是去告知多隆,说道得知讯息,日内或有奸人入宫行刺,要他多派侍卫,严密保卫皇上和太后,心想:"老婊子倘若回神龙岛,向洪教主禀报,可有大妙,老子先下手为强,把经书中的地图取了出来,然后将一两部空经书送去神龙岛,洪教主要我再打余下的经书,非给解药不可。他在空经书中找不到地图,那是他的事,跟老子可不相干。谁教他福份太小呢?反正他寿与天齐,不用心急,慢慢的找,找上这么十万八万年,终会找到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