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洗剑录
   —古龙
第十七章、英雄与醉酒鬼
(一)

不但和尚在这里,那道士和秀才也回来了。
秦歌眨了眨眼,道:“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和尚道:“你本来就在这里。”
秦歌四面看了看,头也四面转了转。
他眼晴也不会动了,眼睛要往左面看的时候,头也得跟着往左面转。
和尚笑道:“这里还不是地狱,只不过距离地狱不远了。”
赌场和地狱有时实在差不了多少。
秦歌揉揉眼睛,道:“你们刚才不是已经走了吗?”
和尚点点头,道:“既然能来,也就能走。”
秦歌道:“你们现在为什么又来了?”
和尚道:“既然能走,也就能来。”
秦歌想了想,喃喃道:“有道理。和尚说的话,为什么总好像很有道理。”
和尚道:“因为和尚是和尚。”
秦歌又想了想,忽然大笑,道:“有道理,这次还是你们有道理。”
和尚道:“你知道我们刚才为什么要走?”
秦歌摇摇头。
和尚道:“为了要让你赚五万两银子。”
秦歌大笑,道:“我早就说过,你是个明白人。”
和尚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为什么要来?”
秦歌道:“为了要让我再赚五万两银子?”
和尚道:“不对。”
秦歌道:“你们一走,我就赚五万两银子,我一输光,你们再回来,那又有什么不好?”
和尚道:“只有一样不好。”
秦歌道:“哪样不好?”
和尚道:“你输得太快。”
秦歌又大笑,道:“所以这次你们不肯走了?”
和尚道:“不肯。”
秦歌忽然瞪起了眼睛大声道:“你们真的不走?”
和尚道:“和尚不说谎。”
秦歌道:“好,你们真的不走,我就真的走。”
他大笑着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我先走一步,到哪里去等你?°
和尚向上面指了指,道:“到那里去!”
秦歌笑道:“你看我现在还上得去吗?”
和尚笑了。
下面的人要上去的确不容易。
就算你已上去,一个不小心,还是会掉下来的。
掉下来时就快得多了。
(二)

秦歌的身子一直往下沉,就好像真的要沉到地底下去。
幸好还有田思思在旁边扶着他。
像秦歌这样的人物,走出赌场里,居然没有一个人送他出来。
田思思很替他不平,也很替他生气。
就算秦歌并没什么了不起,至少总是他们的大主顾,而且又输了那么多,金大胡子总该照顾他才是。
事实上,她刚才就曾经气冲冲的去责问过金大胡子:“你难道看不出他已经喝醉了?”
金大胡子笑笑,道:“这里的酒本就是免费的。”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他已经喝醉了,为什么还让他一个人走?”
金大胡子道:“这里不是监狱,无论谁要走,我们都没法子拦住的。”
田思思道:“你至少应该照顾照顾他。”
金大胡子道:“你要我怎么照顾他?”
田思想道:“至少应该找个地方,让他歇着,总不能让他醉倒在路上。”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也不是客栈。”
田思思道:“但你却是他的朋友。”
金大胡子道:“开赌场的人没有朋友。”
田思思道:“你难道不想他下次再来。”
金大胡子道:“只要他有了钱,下次还是照样来。这次就算他是爬着出去的,下次还是照样会来。”
他又笑笑,淡淡的接着道:“他到这里来,也并不是为了要交朋友。”
田思思道:“你对他也不能例外?”
金大胡子道:“为什么要例外?”
田思思道:“他总算是个成名的英雄。”
金大胡子冷冷道:“这里既没有朋友,也没有英雄。”
这就是金大胡子最後的答复。
在他们眼中,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赢家,一种是输家。
输家是永远不值得同情的。
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比输家的情况更糟 一个已喝得烂醉如泥的输家。
秦歌还没有完全烂醉如泥,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总算发觉旁边有个人在扶着他了,但还是过了很久之後,他才看出是什么人在旁边扶着他。
他眯着眼睛看了很久才看出来,忽然笑道:“原来你也喝醉了。”
田思思道:“我一口酒也没喝,怎么会醉?”
秦歌道:“你若没有喝醉,为什么耍我扶着你?”
田思思吸道:“不是你在扶我,是我在扶你。”
秦歌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指着田恩恩的鼻子,道:“你还说没有醉?你的鼻子都喝得歪到耳朵上去了,一个鼻子已变成了两个。”
田思思简直恨不得一下於把他去到阴沟里去,咬着牙道:“你能不能站直一点? ”
秦歌道:“不能。”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往下面指了指,道:“因为我要下去。”
他又压低声音,装出很神秘的样子,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下去?”
田思思恨恨道:“是不是因为那里已没有和尚?”
秦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和尚已经到赌场念经去了。”
他笑得弯下腰,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田思想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该把他送到哪里去才好。
秦歌这人忽然冲了出去,冲到墙角,不停地呕吐了起来。
他吐得真不少,田思思却还希望他多吐些。
“喝醉酒的人吐出来之後,也许就会变得清醒一点了。”
她这么想,因为她自己还没有真正醉过。
真正喝醉的人,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变得清醒的,吐过了之後酒意上涌,反而醉得更厉害。
秦歌吐过了之後,立刻就躺了下去,不到一眨眼功夫,已经鼾声如雷。
田思想真的急了,大声道:“喂,快起来,你怎么能睡在这里?”
秦歌听不见。
田思想只有用力去摇他,摇了半天,秦歌才总算眯开了眼睛。
他眼睛只有平时三分之一那么大,舌头却比平时大了二倍。
田思思思思着急道:“你睡在这里,被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莫忘了你是个大男人,大英雄。”
秦歌吃吃笑道:“英雄……英雄值多少钱一斤?能不能拿到赌场里去卖?”
他又压低声音,悄悄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田思思只有苦笑,道:“你说。”
秦歌道:“我什么都想做,就是不想做英雄,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这句话刚说完,立刻又鼾声大作。
田思思完全没法子了。
这人摇也摇不醒,抱也抱不动。
一个人喝醉了之後,就好像会变得比平时重得多。
田思思真想把他丢在这里不管了,只可惜她不是心肠这么硬的人,何况,秦歌又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大人物。
有很多女孩子只要一听见秦歌的名字,就兴奋得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她们若看到秦歌现在这种样子,心里会有什么感觉呢?
她们当然看不到,所以她们都比田思思幸运得多。
田思思叹了口气,又看到了秦歌脖子上那条鲜红的丝巾?
红丝巾象徵着侠义、勇敢和热情。
红丝巾,红得就像是刚开起的太阳。
但现在这条红丝巾已变得像什么了呢?
像抹布。
一块刚抹过七八张桌子的抹布,上面又是汗,又是酒,又是一些刚从秦歌胃里吐出来的东西。
江湖中那些多情的少女,现在若看到他脖子上这条红丝巾,心里又会有什么感觉呢?
田思思连想都不敢想。
“无论如何,他只不过是喝醉罢了。每个人都可能有喝醉的时候,那并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罪恶。”
田思想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蹲下去,用自己的丝巾擦了擦秦歌的脸。
她自己的丝巾当然也是红的,红得就像是情人的热血。
可是她自己的血,已渐渐开始没有今天上午那么热了。
这倒并不是说她已对秦歌觉得失望,而是因为她的肚子。
她可以确定自己现在就算想吐,也没有东西吐得出来。
一个空着肚子的人,在这种有风的晚上,站在一条黑黝黝的小巷子里,陪着一个鼾声如雷的醉鬼。
你叫她的血怎么热得起来了
(三)

天亮了。
天好像忽然就亮了,当田思思看到对面墙上那一抹淡淡的晨光时,才发觉自己刚才居然睡了一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觉的。
秦歌还躺在阴沟的旁边,鼾声总算已小了些。
田思思从墙角里站了起来,脖子又酸又痛,她勉强将脖子转动了两下,忽然又发觉了一样奇怪的事。
她身上竟多了条毯子。
昨天晚上她身上绝没有这条毯子,因为那时她正觉得很冷、很饿,正坐在这墙角里发愁,不知道这一夜应该怎么样度过。
她又想到那大头鬼,现在正吃得饱饱的,躺在床上,旁边说不定还有个像张好儿那样的女人。
这就是她最後想到的一件事。
然後她就忽然睡着了。
“那条毯子是哪里来的呢?”
毯子就好像馅饼一样,是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难道秦歌会在半夜里忽然醒过来,找了条毯子来替她盖上?
秦歌还睡在他躺下去的地方,简直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田思思咬着嘴唇,发了半天怔。
想来想去,会替她盖上这条毯子的,只有一个人。
可是她不相信那个人会这么样做。
她宁可不信。
秦歌站着的时候,站得很直、很挺,但睡相却实在不高明。
他睡在那里的样子,就好像是个虾米。
幸好这里是个死巷子,只有几家人的後门在这巷子里。
昨天晚上,她糊里糊涂的,也不知怎会走到这巷子里来,现在她才开始觉得很幸运。
若有人看到田大小姐睡在这巷子里,那才丢人丢到家了。
但现在天已大亮,那几家的後门里,随时都可能有人走出来。
田思思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将秦歌摇醒。
她摇得真用力。
秦歌忽然叫了起来,终於睁开了眼睛,捧着头怪叫道:“你干什么?我的头都快被你摇得裂开了。”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裂开来最好,正好乘机把你脑袋洗一洗。”
秦歌这才看清了她是谁,忽然笑道:“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田思思恨恨道:“因为我遇见了个醉鬼。”
她本来决心要尽量对秦歌温柔些,体贴些,不但要让秦歌觉得她现在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将来也一定会是个好太太。
可是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早已将这些事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秦歌的手捧着脑袋,还在那里不停地叹着气。
田思思看着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很难受?”
秦歌苦着脸道:“难受极了,简直比生了大病还难受。”
田思思道:“你怎么会这么难受的?”
秦歌道:“只要头一天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就一定会难受。”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拼命的喝酒呢?”
秦歌正色道:“男人喝酒,就得有男人的样子。”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那样子喝酒就能表示你是个英雄?那只不过表示你是个酒鬼而已。”
秦歌道:“英雄也好,酒鬼也好,总之都是男人,总比娘娘腔好得多。”
田思思道:“娘娘腔的人,至少不会像你现在这么难受。”
秦歌摇了摇头,道:“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最好还是不要问得太多。”
他终於站起来,拍了拍田思思的肩,道:“走,我请你喝酒去。”
田思思张大了眼晴,道:“你还要喝酒?”
秦歌道:“当然要喝。”
田思思道:“你不怕难受?”
秦歌道:“难不难受是一回事,喝不喝酒又是另外一回事。这道理你们女人不会懂的。”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现在喝的叫还魂酒,一喝下去就不难受了。”
田思思道:“喝多了明天岂非还是一样难受?”
秦歌笑道:“明天的事谁管得了那么多,何况,明天就算难受,还可以再喝。”
田思思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酒鬼是怎么来的了。”
秦歌根本不听她在说什么,抹了抹身上的汗渍,拉了拉脖子上的丝巾,站直了身子,挺起了胸,才往巷子外面走。
一个人躺在阴沟旁是一回事,走到外面去,就得挺起胸。
就算全身都难受得要命,脸上也绝不能露出半点难受的样子来。
现在他看来虽不见得容光焕发,但至少也有了英雄气概,那条鲜红的丝巾也已柏拉得很平,又开始在风中飘扬。
田思思也不能不承认,他这条丝中的料子,实在不错。
秦歌正在巷口等着她,等她走过去,才微笑着道:“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怎么样? ”
田思思也不禁嫣然笑道:“最少已不像是条醉猫了。”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想到哪里喝酒去?”
秦歌道:“当然是这地方最大的茶馆。”
田思思道:“茶馆?”
秦歌道:“现在这时候,只有茶馆已开门。”
田思思道:“茶馆里也有酒卖?”
秦歌含笑道:“茶馆里除了茶之外,几乎什么都有的。”
田思思又不禁嫣然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道:“你身上还有没有银子?”
秦歌道:“没有。”
他回答得倒干脆。
田思思的眉却皱得更紧,道:“没有银子用什么去买酒?”
秦歌笑道:“我喝酒还用得着拿银子买吗?”
田思思道:“不用银子用什么?”
秦歌挺起胸,道:“我只要一进去,就会有很多人抢着要请我喝酒的。”
田思思道:“你好意思要别人请?”
秦歌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们能请得到我,是他们的光彩; 我喝了他们的酒,是给他们面子。”
他笑了笑,又道:“做一个成名的英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田思思也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人虽不如她想象中那么伟大,却比她想象中坦白得多。
他毕竟还年轻。
他固然有很多缺点,但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是个英雄,但也是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田思思笑道:“人家若看见你昨天晚上醉得那副样子,一定就不会请你了。”
秦歌道:“那样子是人家看不到的,我只让别人看到我赌钱时的豪爽,喝酒时的豪爽;等到我喝醉了,输光了,那种惨兮兮的样子我就绝不会让别人看见。”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你是不是也听说过我挨了好儿百刀的事?”
田思思点点头,笑道:“我听了至少也有好儿百次了。”
秦歌道:“体有没有听说过,我挨了刀之後,在地上爬着出去,半夜里醒来还疼得满地打滚,哭着叫救命的事?”
田思思道:“没有。”
秦歌微笑道:“这就对了,你现在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田思思的确已明白。
江湖中人们能看到的、听到的,只不过是他光辉灿烂的那一面。
却忘了光明的背後,必定也有阴暗的一面。
不但秦歌如此,古往今来,那些大英雄、大豪杰们,只怕也很少会有例外。
这正如人们只看得见大将的光荣和威风,却忘了战场上那万人的枯骨。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懂得的事真也不少。”
秦歌道:“一个人在江湖中混了那么多年,多多少少总会学到一点事的。”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将你看成了什么样一个人?”
秦歌摇摇头。
田思思笑着道:“我将你看成是一个莽汉,一个乡巴佬。”
秦歌奇道:“乡巴佬?”
田思思道:“因为你居然连张子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秦歌忽然也眨眨眼,道:“你以为我真不知道?”

第十八章、做大英雄的滋味
(一)

田思思道:“你知道?”
秦歌道:“张子房就是张良,是汉初三杰之一,史书上说他虽然长得温文如处子,但却心雄万丈,就凭博浪沙那一椎,已足名传千古。”
田思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说道:“你真的知道?”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假。”
田思思道:“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那样说呢?”
秦歌道:“我是故意的。”
田思思道:“故意的?为什么要故意的装傻?”
秦歌道:“因为我知道大家都崇拜我,就因为我是那么样一个人,什么都不懂,只懂得拼命的打架,拼命的赌钱,拼命的喝酒。”
田思思道:“别人为什么要崇拜这种人?”
秦歌遇:“因为他们自已做不到。”
他微笑着,接道:“无论做什么事,要能拼命都不容易。”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我明白,因为我看见过你难受的样子。”
秦歌道:“一点也不错,要拼命,就得要先准备吃苦。”
田思思道:“但你为什么不做一个又拼命.又聪明的英雄呢?那样子别人岂非更佩服?”
秦歌道:“那样子别人就不佩服了。”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那样子的人很多,至少也不止我一个。”
田思思道:“你若也是那样的人,别人就不觉得稀奇了,对不对?”
秦歌笑道:“一点也不错,就因为稀奇,所以我今天才会有这么大的名气,才会成为那些少年人心目中的偶像。”
他自己好像也有些感慨,所以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别人就一定会对我觉得很失望。”
田思思道:“所以你喝醉了之後就会承认,做英雄的滋味并不好受。”
秦歌道:“不错。”
田思思道:“但英雄也有很多种,你为什么偏偏要做这一种呢?”
秦歌道:“因为别人早已将我看成是这一种的人,现在已没法子改变了。”
田思思道:“你自己想不想改变呢?”
秦歌道:“不想。”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我自己也渐渐习惯了,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认为那么样做是真的。”
田思思道:“其实呢?”
秦歌叹道:“其实是真还是假,连我自己也有点分不清了。”
田思思沉默了很久,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不懂。”
秦歌道:“你不必懂,因为这就是人生。”
田思思沉思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叹道:“我没有看见你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你竟是个这么样的人。”
秦歌道:“你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道:“你想呢?”
秦歌笑道:“我想你一定会将我当做一个很了不起的大人吻,所以我一定要请你喝酒。”
(二)

秦歌也许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大人物,不是神,但在江湖中人心目中,他却的确是个很受欢迎的英雄。
现在田思思也喝了酒。
现在他们正走在一条很幽静的小路上,两旁的墙很高,树枝自墙基伸出来,为他们挡住了夏日正午酷热的骄阳。
田思思忽然笑道:“想不到真有那么多人抢着要请你喝酒。”
秦歌的眼睛已变得很亮,因为他已有酒意,却没有醉。
他看着高墙里的树枝,缓缓道:“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欢迎我?”
田思思道:“因为你是个英雄?”
秦歌笑了笑,道:“那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却并不重要。”
田思思道:“重要的是什么?”
秦歌道:“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我对他们没有威胁。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很粗鲁、很冲动,但却不太懂事的莽汉,和他们一点利害关系也没有。”
他笑得有点凄凉,接着道:“他们喜欢我,欢迎我,有时就好像戏迷们喜欢一个成名的戏子一样,绝不会和他们本身的利益发生冲突。”
田思思笑道:“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低了。”
秦歌道:“我并没有看低自己,我也有我成功的地方,据我所知,古往今来,江湖中的成名英雄们,像我这么样受欢迎的并不多。”
田思思问道:“你难道认为就没有人是真心崇拜你?”
秦歌苦笑道:“当然也有,但那只不过是些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譬如说… …”
田思思道:“譬如说我?”
秦歌笑道:“我说的是以前,现在的你当然已不同了。”
田思想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你已看见了许多别人所看不见的事。”
田思思沉思着,缓缓道:“不错,我的确已看出你一些别人看不见的缺点。但我所看到你的一些优点,也是别人看不到的。”
秦歌道:“哦?”
田思思道:“你固然有很多毛病,但也有很多可爱的地方。”
田思思道:“真的,你甚至比大多数的人都可爱得多。”
她笑了,又道:“但像你这样的男人,只能做个好朋友,绝不会是好丈夫。”
秦歌道:“你以前难道想嫁给我?”
田思思垂下头,红着脸笑道:“的确有这意思。”
秦歌道:“现在呢?你是不是已经对我很失望?”
田恩恩道:“绝不是,只不过……”
秦歌道:“只不过已觉得不大满意了。”
田思思道:“也不是。”
秦歌道:“那是什么呢?”
田思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也许只因为我以前将你看得太高,现在却已对你了解得更深刻。”
秦歌道:“就因为你已了解我,所以才不肯嫁给我?女孩子为什么总是喜欢嫁给她们不了解的人呢?”
田思思没有回答,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并没有对秦歌觉得失望,因为秦歌的确是个大英雄。
一种她所无法了解的英雄。
但无论哪种英雄都是人,不是神,甚至连神都不是完全没有缺点的,何况人呢?
现在她只不过觉得自己已没法子再嫁给秦歌了,因为她所看到的秦歌并不是她幻想中的那位秦歌。
她并不是失望,只不过觉得有点惆怅。
一个成人的惆怅。
她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又长大了很多。
秦歌还在凝视着她。
她轻轻拉起了秦歌的手,勉强笑着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却可以永远做你一个很好的朋友。”
秦歌没有说话—— 想说,却没有说出来。
田思思咬着嘴唇,轻轻道:“你……你是不是很失望?”
秦歌凝视这她,忽然大笑,道:“我怎么会失望,天下的女人都可以娶做老婆,但能像你这么样了解我的朋友,世上又有几个?”
田思思眼波流动,忽又叹息了一声,道:“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如此了解你呢? ”
秦歌的目光也在闪动着,微笑道:“也许只因为我的运气不好。”
田思想眨眨眼,嫣然道:“也许只因为你的运气不错。”
秦歌又大笑,道:“将来能娶到你的那个男人,运气才真的不错。”
田思思低下头,忽然不说话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居然又想起了那大脑袋。
他在哪里?
是不是和田心在一起?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道:“这条路我以前好像走过。”
秦歌点点头。
田思思道:“再往前面走,好像就是金大胡子那赌场了。”
秦歌又点点头。
田思思皱眉道:“你难道还想到那里去?”
秦歌笑了,道:“我想再去看看那和尚,你难道不觉得他很奇怪?”
田思思道:“奇怪倒真的有点奇怪,只不过你恐怕并不是真的想去找他。”
秦歌道:“哦?”
田思思抿嘴笑道:“恐怕你只不过又手痒了吧。”
秦歌眨了眨眼,道:“我就算想去赌,用什么去赌呢?用我的手指头?”
田思思笑道:“就算没钱赌,去看看别人赌也是好的。”
秦歌笑道:“这次你错了。”
田思思道:“那你想去干什么?真的想去看看那和尚?”
秦歌笑得很神秘,缓缓道:“不错,因为我发现这个和尚比别的和尚有趣得多。 ”
和尚不应该有趣的。和尚有趣,别人就无趣了。

 

 

第十九章、赌场和庙

和尚在庙里念经。赌鬼在赌场里赌钱。
这件事不管有没有价值,至少总是很正常的。
但和尚若在赌场里念经,赌鬼若在庙里赌钱,那就非但很不正常,而且很荒唐、很奇怪。
奇怪的事总有些奇怪的原因。
奇怪的事也总会引出其他一些奇怪的事来。
(一)

“你为什么总是说赌场距离地狱最近。”
“因为常常到赌场里去的人,很容易就会沉沦到地狱里去。”
“赌场真的这么可怕?”
“的确可怕,你家里若有人是赌鬼,你就会知道那有多么可怕了。”
“哦?”
“一家之主若是个赌鬼,这家人过的日子简直就好像在地狱里一样。”
“我听说一个人若是沉迷于赌,有时甚至会连老婆儿子一齐输掉的。”
“有时连他自己的命都一起输掉。”
“唉,那的确可怕。”
“假如说世上最接近地狱的地方是赌场,那么最接近西方极乐世界的,应该是什么地方呢?”
“庙?”
“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赌场和庙也有一点相同的地方?”
“没有,这两种地方简直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有没有注意到,赌场和庙通常都在比较荒僻隐秘的地方?”
“我现在才想到,但还是想不通。”
“哪点想不通?”
“我已知道赌场为什么设在比较荒僻的地方,但是庙为什么也如此呢?到庙里去烧香的人,既不丢人,也不犯法。”
“因为庙盖得越远、越荒僻,就越有神秘感。”
“神秘感?”
“神秘感通常也就是最能引起人们好奇和崇拜的原因。”
“不错,人们通常总会对一些他们不能了解的东西觉得畏惧。”
“因为畏惧,就不能不崇拜。”
“而且人们通常也总喜欢到一些比较远的地方去烧香,因为那样子才能显得出他的虞诚。”
“你差不多全说对了,只差一点。”
“还差一点?”
“烧香的人走了很远的路之后,就一定会很饿,很饿的时候吃东西,总觉得滋味特别好些。”
“所以人们总觉得庙里的菜特别好吃。”
“你总算明白了,素斋往往也正是吸引人们到庙里去的最大原因之一。”
“我就知道有很多人到庙里去烧香时的心情,就和到郊外去踏青一样。”
“所以聪明的和尚都一定要将庙盖在很远很僻的地方。”
“我现在也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了,但和尚听见一定会气死。”
“和尚气不死的。”
“为什么?”
“酒色财气四大皆空,这句话你难道也已忘记?”
“不错,既然气也是空,和尚当然气不死的。”
“气死的就不是真和尚。”
“所以气死也没关系。”
“一点关系也没有。”
(二)

偏僻的巷子。
巷子的尽头,就是金大胡子的赌场。
秦歌和田思思已走进这条巷子。
这时乌云忽然掩住了月色,乌云里隐隐有雷声如滚鼓。
狂风卷动,天色阴暗。
田思思看不看天色,道:“好像马上就有场暴雨要来了。”
秦歌道:“下雨的天气,正是赌钱的天气。”
田思思道:“你既然知道赌很可怕,为什么偏偏还要赌?”
秦歌笑了笑,道:“因为我既不是个好人,也不聪明。”
田思思嫣然道:“你只不过是个英雄。”
秦歌吸道:“聪明的好人通常都不会做英雄。”
他突然闭上嘴,因为他忽然发现那赌场的院子里有一团团、一片片、一丝丝黑色的云雾被狂风卷起,漫天飞舞。
说那是云雾,又不像云雾,在这种阴某的天色里,看来真有点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田思思动容道:“那是什么?”
秦歌摇摇头,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赌场破旧的大门在风中摇晃着,不停的“砰砰”作响。
门居然开着的,而且没有人看门。
这门禁森严的赌场怎么忽然变得门户开放了?
黑雾还在院子里飞卷。
秦歌窜过去,捞起了一把。
田思思刚好跟进来,立刻问道:“究竟是什么?”
秦歌没有回答,却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田思思。
这东西软软的、轻轻的。仿佛是柔丝,又不是。
田思思失声道:“是头发。”
秦歌沉着脸,道:“是头发。”
田思思道:“哪里来的这么多头发?”
满院子的头发在狂风中飞舞,看来的确有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秦歌沉吟着,说道:“不知通那和尚是不是还在里面?”
田思思道:“为什么一定要找那和尚?”
秦歌道:“因为你问的话,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解释。”
他推开门走进去。
他怔住了。
田思思跟着走进去。
田思思也怔住。
无论谁走进去一看,都要怔住。
和尚还在屋子里。
不是一个和尚,是一屋子和尚!
若是在庙里,你无论看到多少和尚都不会奇怪,更不会怔住。
但这里是赌场。
赌桌没有了,赌具没有了,赌客也没有了。
现在这赌场里只有和尚。
几十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合十,盘膝坐在地上,一眼看去,除了一颗颗光头外就再也没有别的。
每个头都剃得很光,光得发亮。
田思思忽然明白了院子里那些头发是哪里来的。
但她却还是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忽然都剃光了头做和尚。
屋子里很静。
没有骰子声,没有洗牌声,没有吃喝声,也没有念经声。
和尚虽是和尚,但却不念经。
是不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学会念经?
秦歌正在找昨天那个会念经的和尚。
他慢慢地走过去,一个个地找,忽然在一个和尚面前停下了脚步。
田思思看到他面上吃惊的表情,立刻也跟了过去——他看到这和尚时的表情,简直就好像忽然看到了个活鬼一样。
这和尚还是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地盘膝坐着,非但头剃得很光,胡子也刮得很光。
这和尚的脸好熟。
田思思看了半天,突然失声而呼:“金大胡子!”
这和尚赫然竟是金大胡子。
他旁边还有个和尚,一张脸就像是被雨点打过的沙滩。
“赵大麻子!”
这放印子钱的恶棍怎么也会做了和尚?
秦歌瞪着金大胡子,上上下下地看了很久,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是不是有病?”
金大胡子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合十道:“施主在跟谁说话?”
秦歌道:“跟你,金大胡子。”
金大胡子道:“阿弥陀佛,金大胡子已死了,施主怎能跟他说话?”
秦歌道:“你不是金大胡子?”
金大胡子道:“小僧明光。”
秦歌又瞪着他看了半天,道:“金大胡子怎么会忽然死了?”
金大胡子道:“该死的就死。”
秦歌道:“不该死的呢?”
金大胡子道:“不该死的迟早也得死。”
他一直端端正正地盘膝而坐,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现在看见他的人,谁也不会相信他昨天还是个赌场的大老板。
他现在看来简直就像个修为严谨的高僧。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忽然道:“金大胡子既已死了,他的新婚夫人呢?”
一个人新婚时就开始怕老婆,而且怕得连胡子都肯刮光,那往往只有一种原因。
因为他爱他的老婆,爱得要命。
爱得要命,通常也就会怕得要命。
金大胡子虽然还在勉强控制着自己,但头上汗已流了下来。
田思思偷偷的向秦歌打了个眼色,道:“你想他的新婚夫人会到什么地方去了? ”
秦歌笑了笑,悠然道:“他的人既已死了,老婆自然改嫁了!”
田思思道:“改嫁?这么快?”
秦歌道:“该改嫁的,迟早总要改嫁的。”
田思思道:“嫁给谁呢?”
秦歌道:“也许是个道士,也许是个秀才,红花绿叶青莲藕,本来就是一家人。 ”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金大胡子突然狂吼一声,向他扑了过来。
能做赌场的老板,手底下当然有两下子。
只见他十指箕张如鹰爪,生像是恨不得一下子就掐断秦歌的脖子。
秦歌脖子刚往后面一缩,半空中忽然有根敲木鱼的棒槌飞了过来,“卜”的,在金大胡子的光头上重重敲了一下。
这一下敲得真不轻。
金大胡子脑袋虽末开花,却也被敲得头昏眼花,连站都站不住了。连退了好儿步,“卜”的,又坐到了那蒲团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个和尚口宣佛号,慢慢地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个木鱼,却没有棒槌。
会念经的和尚终于出现了。
他慢慢地走到金大胡子面前,叹息着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一关都勘不破,怎能出家做和尚?”
金大胡子全身发抖,嘶声道:“我本来就不想做和尚,是你逼着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卜”的,头上又被重重的敲了一下。
这和尚的手好像比棒槌还硬。
金大胡子竟被他一根手指敲得爬到地上去了。光头上立刻凸起了一大块。
这和尚道:“是谁逼你做和尚的?”
金大胡子道:“没,……没有人。”
和尚道:“你想不想做和尚?”
金大胡子道:“想……想……”
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两无阿弥陀佛……”
他居然又开始念经了。
金大胡子却爬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田思思看得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回过头向秦歌苦笑道:“这和尚真的会念经。 ”
秦歌道:“不但会念经,还会敲人脑袋。”
田思思道:“敲得比念经还好。”
秦歌道:“这次他念经虽没有选错地方,但却敲错了脑袋。”
田思思道:“他本该敲谁的脑袋?”
秦歌道:“他自己的。”
和尚忽然不念经了,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摇着头叹道:“原来又是你。”
秦歌道:“又是我。”
和尚道:“你怎么又来了"
秦歌道:“既然能走,为什么不能来了"
和尚道:“既已走了,就不该来的。”
秦歌道:“谁说的?”
和尚道:“和尚说的。”
秦歌道:“和尚凭什么说?”
和尚道:“和尚会‘一指掸’,会敲人脑袋。”
秦歌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和尚好像要赶我走的样子。”
和尚道:“昨天你赶和尚走,今天和尚赶你走,岂非也很公道。”
秦歌道:“我若走了,有没有人会给和尚五万两银子?”
和尚道:“没有。”
秦歌道:“那么我就不走。”
和尚沉下了脸,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秦歌道:“好像是个赌场,又好像是个庙。”
和尚道:“昨天是赌场,今天是庙。”
秦歌笑了笑,道:“连妓女都可以到庙里烧香,我为什么不能来?”

第二十章、鬼屋

和尚道:“你来干什么?”
秦歌道:“当然来赌钱,赌鬼一天不赌钱,全身都发痒。”
和尚道:“庙里不是赌钱的地方。”
秦歌道:“和尚既然能到赌场里念经,赌鬼为什么不能到庙里赌钱?”
和尚瞪着他,忽然笑了,道:“这里都是和尚,谁跟你赌?”
秦歌道:“和尚。”
和尚道:“和尚不赌。”
秦歌道:“我佛如来也赌,和尚为什么不赌?”
和尚皱眉道:“我佛如来也赌?跟谁赌?”
秦歌道:“齐天大圣孙悟空。”
和尚道:“赌什么?”
秦歌道:“赌孙悟空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和尚又笑道:“就算你有理,和尚也没钱赌。”
秦歌道:“和尚会化缘,怎么会没有钱?”
和尚道:“到哪里化缘?”
秦歌道:“据我所知这些和尚昨天还都是施主。”
和尚道:“哦?”
秦歌道:“尤其是金大胡子,他既已做了和尚,财即是空,他那万贯家财自然已全都施给和尚了。”
他笑了笑,道:“听说和尚化缘有时此强盗抢钱还凶得多。”
和尚瞪着他,圆圆的脸忽然变得很阴沉,冷冷道:“你会抢钱?”
秦歌道:“不会。”
和尚道:“会化缘?”
秦歌道:“也不会。”
和尚道:“你用什么来赌?”
秦歌道:“用我的人。”
和尚道:“人怎么能赌?”
秦歌道:“我若输了,就跟你做和尚;你若输了,这宙就归我,和尚也归我。”
和尚道:“你想怎么赌?”
秦歌道:“你既然会敲脑袋,我们不如就赌敲脑袋吧。”
和尚道:“敲谁的脑袋?”
秦歌道:“你敲我的,我敲你的,谁先敲着谁的,谁就是赢家。。
和尚冷冷道:“脑袋不是木鱼,会敲破的。”
秦歌道:“你知不知道哪种脑袋最容易敲破?”
和尚大笑。
笑声中,他的人忽然不见了。
地上铺着一块块石板,石板突然裂开,和尚就掉了下去。'
然后石板就立刻合起。
这里本是个秘密的赌场,赌场里有翻板地道,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只有田思思才会觉得很吃惊,怔了半晌,忽然笑道:“看来他不想跟你赌。”
秦歌微笑道:“他也知道最容易敲破的一种脑袋,就是光脑袋。”
田思思道:“你真想敲破他的脑袋?”
秦歌道:“只想敲破一点点。”
田思思道:“为什么?看来他并不是什么坏人。”
秦歌道:“但他不该逼着别人做和尚。”
田思思道:“天下开赌场的人若都做了和尚,这世界岂非太平得多?”
秦歌道:“这些和尚本来难道全是开赌场的?”
田思思道:“说不定是他们自己愿意……”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一屋子和尚忽然全都叫了起来:“我们不愿做和尚!”
“好好的人,谁愿意做和尚?”
“我家有若有少,一大家人,日子过得也不错,为什么要做和尚?”
金大胡子叫得声音最响,居然跪了下来,道:“我们都是被逼的,还求秦大侠替我们主持个公道。”
秦歌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条好汉子,怎么被人一逼就做了和尚? ”
金大胡子道:“因为我们若不做和尚,他就要我们的命!”
秦歌道:“你们二三十个人,难道还怕他一个和尚不成?”
金大胡子惨然道:“只因那和尚实在太凶、太厉害,何况还有秀才和道士帮着他!”
秦歌道:“你们加起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金大胡子叹道:“若非如此,我们怎会全都做了和尚?”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你们做了和尚,对他是不是有好处?”
金大胡子道:“当然有好处。”
田思思道:“什么好处?”
金大胡子苦着脸道:“他说做和尚要四大皆空,所以我们做了和尚,家财也就全都变成他的了。”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连我都想敲破他的脑袋了。”
秦歌道:“不是敲破一点点,是敲个大洞。”
金大胡子摸着自己的脑袋,道:“可是他们三个人武功全都不弱,尤其是那和尚,实在太厉害。”
秦歌冷笑道:“比他更厉害的人我也见过不少。”
金大胡子展颜道:“那当然,只要秦大侠肯替我们作主,我们就有了生路。”
秦歌用脚踩了踩地上的石板,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
金大胡子道:“我也不太清楚。”
秦歌道:“你是这赌场的大老板,怎么会连你都不清楚?”
金大胡子苦笑道:“这屋子本来并不是我的。”
秦歌道:“是谁的?”
金大胡子道:“不知道。”
秦歌皱眉谊:“你知道什么?”
金大胡子道,我只知道这屋子的主人多年前就死了,全家人都死得干干净净。”
秦歌道:“后来就没有人搬进来过?”
金大胡子道:“有是有,只不过无论谁搬进来,不出三天就又要搬走。”
秦歌道:“为什么?”
金大胡子道:“因为这屋子闹鬼。”
田思思失声道:“闹鬼?”
金大胡子道:“这屋子本是家很有名的凶宅,谁都不敢问津,所以我们很便宜就买了下来。”
田思思道:“这里是不是真的有鬼呢?”
金大胡子道:“有时我们的确觉得很多地方不对,但仗着人多胆大,所以倒也不在乎。”
田思思道:“是些什么地方不对?”
金大胡子沉吟着道:“有时地下会忽然发出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来,有时明明放在桌上的东西,忽然间就不见了。”
田思思看了秦歌一眼。
秦歌道:“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金大胡子道:“只要能不做和尚。叫我们干什么都愿意。”
秦歌想了想,道:“好,你们先走吧,等我弄清楚这里的事再说。”
金大胡子脸上露出为难恐惧之色,道:“那和尚不会放我们走的。”
秦歌冷笑道:“你用不着害怕,他若知道,有我挡着。”
金大胡子展颜道:“就算天大的事,有秦大侠出面,我们也就放心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满屋子的和尚都已抢着往外逃,有的夺门,有的跳窗户,眨眼间就全都走得精光。
没有人出来追。
那和尚、道士和秀才全都没有露面。
田思思笑道:“看来你的威风真不小,吓得他们连头都不敢伸出来了。”
秦歌没有笑。
田思思又道:“你想那和尚溜到哪里去了?”
秦歌道:“我只望他莫要真的被鬼捉了去。”
他又沉声道:“我看你不如也快走吧。”
田思思瞪大了眼睛,道:“你为什么要我走?”
秦歌勉强笑了笑道:“这地方说不定真的有鬼。”
田思思的脸色虽也有些变了,还是摇着头道:“我不走。”
秦歌道:“为什么?”
田思思道:“莫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秦歌道:“可是……”
田思思也不让他说话,抢着又道:“既然我是你的朋友,就不能撇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对付他们三个,就算你真的下地狱,我也只好跟着。”
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秦歌的人真的忽然就掉了下去。
“砰”的,翻开的石板又已合起。
田思思真的吃了一惊,用力去踢地上的石板。
随便她怎么用力也踢不开。
石板很厚,一块块石板严密合缝,谁也看不出机关在哪里。
暴雨还没有来,狂风吹着窗户。
窗户在响,门也在响。
田思思忍不住失声惊呼,道:“秦歌,你在哪里?你听不听得见我说话?”
没有回应。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步步往后退,忽然转身往外冲了出去。
外面好大的风。
田思思刚冲出门,就又有一阵狂风卷起,卷起了漫天发丝。
千千万万根头发突然一齐向她卷了过来,卷上了她的脸,缠住了她的脖子。
轻轻的、软软的、冷冷的,就好像是千千万万只鬼手摸着她的脸,扼住她的咽喉。
她呼吸已几乎停顿,凌空一个翻身,退回了门里去,“砰”的,用力关上门,用身子抵住。
过了很久,她这口气才透出来。
风还在外面吹。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忽然发现这间屋子好大。
屋子越大,越令她觉得自己渺小孤单。
她掌心已全是冷汗,用力扯下了身上、脸上、脖上的头发。
头发却又粘在她手上,缠住了她的手——轻轻的、软软的、冷冷的……
她仿佛想吐,却又吐不出。
“砰”的,一扇窗户被吹开,接着又是霹虏一响,黄豆般人的雨点跟着打了进来。
她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壮起胆子,大声道:“屋子里还有没有人?…… 这里的人,难道全都死光了吗?”
还是没有人回应。
她自己又忍不住打下个寒噤。
“这家人本就早已全都死光了,莫非全都变成了鬼吗?”
可是那道士和秀才呢?
对面还有扇门,门是关着的。他们会不会藏在里面?
田思思咬了咬牙,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仿佛生怕后面有鬼在追她。
幸好那扇门没有从里面拴上。
田思思冲了进去。
里面是间布置得很精雅的小客厅,看来令人觉得温暖而舒服。
田思思刚松了口气,突然间,“砰”的,门已从她身后关上。
她一惊,转身去推门,已推不开了。
这扇门赫然已从外面锁住!
是谁锁的门?
外面刚才明明连一个人都没有的。
田思思只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颗颗冒了起来,冷汗已湿透衣裳。
她一步步的后退,退到桌子旁,才发现桌上有三碗茶、一卷书、一串佛珠、一柄拂尘。
书是太史公作的史记,也就是秀才念的那本。
茶还是温的。
在田思思和秦歌还没有来到这里之前,那和尚、道士、秀才显然在这里喝茶。
现在他们的人呢?
田思思冷笑了一声,道:“我知通你们在哪里,你们休想吓得了我!”
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不过是自己在壮自己的胆子。
她说这句话,就表示她已被吓住。
天色阴冥,屋子里更暗,连书上的字都已有点看不清楚。
田思思站在那里发了半天怔,才四面打量这屋子。
这屋子的确布置得很精雅,另外还有扇门,门上挂着湘妃竹帘。
竹帘是垂下来的。
这扇门对面的墙上,挂着幅很大的山水画,烟雨朦朦,意境仿佛很高,显然也是名家的手笔。
这幅画两旁,当然还有副对联。
田思思还没有看清这对联上写的什么,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听来就仿佛是竹帘卷动的声音。
她一惊转身,又不禁失声而呼。
本来垂在那里的竹帘,此刻竟慢慢地向上面卷了起来。
竹帘后面的门是半掩着的。
门里门外都没有人,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鬼手,在上面慢慢地卷着竹帘。
田思思的胆子就算再大,也不禁毛骨悚然,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大叫道:“什么人?出来!”
没有人出来。
根本就连人影都没有。
田思思紧握双拳,咬紧牙关,一步步走了过去。
她一面走,冷汗一面从脸上往下流。
她走得很慢,因为腿已发软,但总算还是慢慢地走进了这扇门。
门后面是间密室,连窗户都没有,所以光线更暗。
黑黝黝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盘膝坐在地上。
一个和尚。
这和尚圆圆的脸,垂眉敛目,面前还摆着个木鱼,赫然正是刚才掉到地下去的那个会念经的和尚。
田思思长长吐出口气,无论如何,她还算看到个活大了。
但和尚既然已在这里,秦歌呢?
田思思忍不住道:“喂,你怎么会到了这里?秦歌呢?”
和尚不响,也不动。
田思思大声道:“喂,你怎么不说话?”
和尚还是不言不语,连眼睛都懒得张开,像是忽然变成了个聋子。
田思思冷笑道:“你用不着装聋作哑,你再不开口,我也要敲破你的脑袋了。”
和尚偏偏要装聋作哑。
田思思怒道:“你以为我不敢?”
田大小姐的脾气一发作,天下还有什么她不敢做的事?
她一下子就窜了过去,真的在这和尚的光头上敲了一敲。
和尚身子摇了摇,慢慢地倒了下去。
田思思不由自主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襟,大声道:“你干什么,想装死吗?”
和尚不会装死。
和尚真的已死了!
和尚的脸本来又红又亮,现已变成了死灰色的?
死灰色的脸上,正有一缕鲜血慢慢地流下。从他宽阔的额角上流下来,流过眉眼,沿着鼻子流到嘴角。
田思思身子一震,立刻手脚冰冷,不由自主叉一步步后退。
她一退,和尚就向前倒下,脸扑在地上。
田思思这才发现他头顶上有个小洞,鲜血正是从这洞里流出来的。
“这个洞难道是我敲出来的?”
绝不是。
她下手并不重,何况这和尚全身僵木,显然已死了很久。
是谁杀了这和尚的?
难道是秦歌?他的人呢?
田思思站在那里,几乎连动都不能动了。
她一走进这赌场的大门,就好像跌入了噩梦里。
从那时开始,她所遇见的每件事都奇怪得无法解释,神秘得不可思议。
除了在噩梦里之外,还有什么地方会发生这种事?
这噩梦会不会醒?
田思思咬了咬牙,决心抛开一切,先冲出这鬼屋再说。
她已无法冲出去。
这屋子唯一的一扇门,不知何时又已被人从外面锁上。
随便她怎么用力也推不开,用脚一踢,连脚趾都几乎踢断。
这扇门并不是铁门,但这见鬼的木头却简直比铁还坚硬,她就算手里有把刀,也未必能将门砍裂。
四面的墙更厚。
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落入了猎人陷阱的野兽,不但愤怒、恐惧,而且还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最悲哀的是,她连制造这陷阱的猎人是谁都没有看见。
这噩梦就像是永远都不会醒了。
田思思只恨不能大哭一场,只可恨连哭都已哭不出。
密室中更暗、更闷,她简直已连气都透不过来。
和尚头上的血已渐渐凝结。
也许只有他才知道这所有的秘密,也许连他都不知道。
谁知道呢?
田思思用力咬着牙,只要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死也甘心!
听不见风声,也听不见雨声。
这里仿佛本就是个坟墓,是为了要埋葬她而准备的坟墓。
还是为了要埋葬这和尚的?
无论如何,现在她和这和尚都在这坟墓里。
她永远也想不到自己竟和一个和尚埋在同一个大坟墓里。
现在她已连鬼都不怕了,就算真的有个鬼来,她也很欢迎。想到鬼,她就不禁想到了那大头鬼。
“他在哪里?是不是还在暗中一直跟着我?”
“那毯子是不是他替我盖上的?”
“他知不知道以后永远再也看不见我了?”
“他若知道,是不是会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