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旗英雄传
   —古龙
第三章、生难死易

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弥漫了这凄清的山林,清晨将临,漫漫的长夜,竟已在人们不知不觉间过去。
铁中棠望着赵奇刚的身影在浓雾中即将消失,嘴角不禁泛起一个悲哀的微笑,喃喃道: “三弟,永别了!”
只见赵奇刚突然转过身来,扑地跪倒地上,一字字缓缓道:“赵奇刚不是常会屈膝的男子,我这个头,乃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义气汉子磕的,绝非只因你乃是老铮辈的后人……”
他开始时虽然语气沉重,但后来已是声音哽咽,无法继续。
铁中棠也已跪倒:“小弟无话可说,只恨直到此时此刻才认识赵兄这样的朋友!”他抬起头来,大声接道:“赵兄,我兄弟的性命,此刻全在赵兄手上,赵兄!你快去吧!”
赵奇刚轻喝一声,转身飞奔而去,只听那悲怆的脚步逐渐远去,他的身影终于全被浓雾吞没。
远处袅袅飘来一阵牧笛声,凄清单调的笛声,使得这秋日的雾中丛林更寒冷,更萧索。
铁中棠盘膝坐在地上,地上的血水与雨水,随着林间的晨风,在他膝下轻轻的波动,而他身侧的三具尸首,却已完全僵木了。
风中又开始传来叱咤声,怒喝声。
铁中棠知道仇敌已即将搜寻到这里来了,但是他心中一片坦然,只因“死亡”不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方才他本可选择“生存”,他本可将自己的“生存”,建立在云铮的“死亡”上,但是他轻蔑的挥去“生存”,含笑选择了“死亡”,是以他此刻便没有那种除了死亡别无选择时的凄凉。
他挺起胸膛:“来吧!铁中棠在此地等着你!”
他拾起一张弓,几只箭,凝神注目着前方。
片刻时间,在此刻他也觉得极为漫长。
只听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缓缓传来,一个轻微的语声道:“还找个什么,我看那厮满身重伤,八成是活不了的!”
另一人道:“他死了还好,活着却惨了!”
先前那人叹道:“有时死了的确要比活着好些,我若是他,早就自杀一了百了了,岂非又舒服又痛快。”
静寂的山林中,轻微的语声,也变得十分清晰。
铁中棠心头一凛:生难死易,生难死易。
——铁中棠你不能逃避责任,你不能死,只要有一线生机,你都该挣扎奋斗下去!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借死亡逃避了痛苦与责任,又有谁知道奋斗求生的决心,远比慷慨就死的豪气还要勇敢得多,还要困难得多。
但人生往往忽视了这点,此所以失败的烈士,永远比成功的英雄受人尊敬。
脚步渐近,只听得一人轻轻道:“赵师父,这里的暗卡,可有什么动静么,堡主吩咐咱们,到这里来……”
语声来了,浓雾中突然飞出一只暗箭,飕的插入了他胸膛,另一个汉子惊嘶一声转身而逃。
但是他还未逃出数步,又是一只暗箭飞来,射在他背上,他脚步一个踉跄,扑的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站起,狂呼着向前奔去,只因这第二箭力道已弱,虽然一箭命中,却不能一箭致命。
铁中棠听着惨呼之声远去,立刻抛下了弓箭,剥下身旁一具死尸上的衣衫,脱下自己身上的黑衣,和死尸对换了一件。
那死尸头颅己被铁中棠一刀砍断,铁中棠拾起了那颗头颅,埋在泥上中,泥土虽然已被雨水浸得甚是柔软,但他仍然为此工作流下一身大汗。
然后,他捧起一把污泥,涂在面上,伏面倒在地上。
就在这刹那之间,只听衣袂带风声,脚步奔腾声,已四下响起,自远而近。
铁中棠心念转处,突然暗道一声:“不对!”
他立刻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只因他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伏地而卧,别人必定会仔细查看,他仰天而卧,虽然危险,但却可在别人疏忽中逃过。
刹那间,只听风声数响,冷一枫、白星武,已自两个不同的方向飞身而入。
“又跑了!”
“他身受数处重伤,怀里又抱着一人,我就不信他逃得掉,追!”
冷一枫忽然惊叱一声:“你看这里!”
只见一具无头的黑衣尸身倒卧在地上,身材的确有几分与铁中棠相似。
两人对望了一眼,怀疑“这是他么?”两人同时摇了摇头:“绝不是的!”
白星武面色深沉,俯首不语,突然飞起一脚,将一具伏面倒卧在地上的尸首踢得翻了几个身滚出数步。
冷一枫微微变色道:“我这堡丁,虽然是个无用又无名的小卒,但他人已死了,白兄又何苦凌辱他的尸身!”
白星武暗道:“此人果然心胸狭窄。”口中却陪笑道:“兄弟只是想看看这尸身是否他装死扮成的而已。”
冷一枫忽然变色:“不好,我想起这无头尸身是谁的了。”
“谁的?”
冷一枫也不回答,只是仰天长叹:“赵奇刚呀赵奇刚,可怜你忠心耿耿,到死时竟尸骨不全。”
“赵奇刚,可是寒枫堡里四位教拳师傅武功最强的那位赵师傅?”
“定必是那厮将他杀死后,割下他的头颅,换下他的衣服,想来骗过我们。”
“不错,那厮最喜用这些最浅薄的计策,而且我们已被他骗了多次。”
“这次老夫却不上他的当了,再追!”
只听盛大娘遥呼道:“那边有人吗?”
白星武呼道:“逃了!”
盛大娘道:“我这边已发现足迹,逃向林外,你们快过来,谅他身负重伤,定必逃不远的!”
白星武呼道:“就来了!”转首向冷一枫苦笑一声,轻轻道:“什么足迹,只不过是她又在那里发疯罢了!”
冷一枫展颜一笑,道:“去看看亦无妨!”
他听了白星武嘲骂盛大娘,心中不禁大为舒畅,方才对白星武的恶感,此刻立即减去了几分。
白星武暗暗好笑,口中又道:“冷兄可要留下几人将这些尸首收拾了免得他们曝于风露之中?”
冷一枫颔首道:“极是!极是!”
立刻唤来几个堡丁箭手,吩咐他们埋葬尸体,轻轻一拍白星武肩头,道:“走,待你我去看看那疯婆娘究竟发现了什么?”与白星武双双纵身而去。
他此刻已又完全将白星武当做自己人了,白星武却完全和他没有同感。
他两人在这里停留了盏茶时分;谁都没有向仰面而卧的尸身仔细看上一刻,只是匆匆一眼溜过。
这正是人类思虑的弱点,当人们在情急寻物之时,往往都在隐秘之处寻找,而将最显眼触目之处放过。
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动弹,铁中棠此刻却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他们若立刻埋葬我,又该怎生是好?”
他虽以无比的机智和勇气逃过了许多杀身的危机,但在一切危机都仿佛已过去时,他又遭遇着一件更危险的难题。
脚步之声,甚是杂乱,这杂乱的脚步声,使得铁中棠心中更是惊惶。
他不能张开眼睛,只听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道:“丁老二,还不快动手,站在那里装死么?”
“累了这大半天,我实在连脚都抬不起了,哪里还有力气挖洞埋人?”
“不埋又怎么办,堡主吩咐下来的事,你敢不办,我可没有这份胆量。”
“我倒有个法子,既省力,又不误事,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什么法子?”
“离这里不远,就有一个小坑,也不知道多深,咱们把尸身往下一抛,岂非干净俐落?”
丁老二立刻大声道:“好极,好极,就这么办。”
众人想必都已累了,是以谁也没有异议。过了半晌,铁中棠的身子便已被人抬了起来,他深怕别人发觉他心跳的声音,但他最多只能屏住呼吸,又怎能停住心跳?
这一段路想来并不甚远,但在铁中棠心目中,却是艰辛而又漫长的,仿佛永无终止。
最后只听一人道:“到了!”
接着,便有一阵掷物出手的风声,和下面传上来的“砰”的一响,那声音听来竟似十分遥远,看来这个坑,非但不小,而且极深。
“好兄弟,在下面好好的躺着吧,再也不用受罪了,咱们倒真有点羡慕你。”
铁中棠暗叹一声,身子已被人抛了出去。
他只觉两耳满是风声,显然下坠之势甚是迫急。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霍然伸出手掌,抓住了一把东西。
他此刻根本无法感觉出抓住的是什么东西,但他却再也不肯放手,只听“哗”的一声,他身子又下坠了一段,然后悠悠停了下来。
良久良久,他才敢张开眼睛,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方才抓着的只是一把山藤,纠结在山壁上,虽然被他扯落下来,却未断落。
俯首望去,只见下面暗暗沉沉,也见不到底,抬眼望去,天上的白云悠悠,竟是个晴朗的天气。
他不敢移动一下身子,只因他深怕山藤断落,只愿在片刻能恢复一些气力,然后再设法离开。
经过了这许多次间不容发的危机,他当真可说是九死一生,是以他此刻心中,反觉出奇的平静,什么事都不愿想了。
掌心有如烈炙般的疼痛,直到心底,但是他却咬紧牙关,忍住了无法忍受的痛苦。
许多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他都忍过了,他忽然发党只要你有决心,世上便没有一件你真的不能忍受的事。
良久良久之后,他才敢轻轻移动一下足尖,找着一块可容落足之处,然后,他放开左掌,换了另一根山藤握住。
突听“咕咚”一响,他脚下突然失去了重心,身子往下直坠而下,接着,他右掌握住的山藤也告断落。
他的心仿佛已将自喉咙中跳出,此刻他的性命,已完全悬子他所握的一根并不十分牢靠的山藤上。
此时此刻,纵然用尽世上所有的词句也无法形容他的危险。
但是他却仍然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只因他深知此刻只要心神微乱,便立刻要粉身碎骨在这深不见底的绝壑之下。
突听藤草丛中“嗖”的一响。
铁中棠转眼望去,只见一条满身逆鳞粗如茶盏的毒蛇自藤草丛中窜出,停留在铁中棠头侧不及一尺处。
蛇目如灯,瞬也不瞬的凝注着铁中棠的眼睛,红信闪闪,几乎已将触及铁中棠的面颊。
铁中棠只觉满身战栗,遍体生寒,额上汗下如注。
那一阵阵自蛇口中喷出的腥臭之气,更是令人欲呕,
但铁中棠却仍然不敢动,甚至连目光都不敢眨动一下,任凭额上的冷汗与污泥顺腮而落。
要知他若是眨动一下目光,便立刻会将那巨蛇惊动,那么他纵不丧命于蛇吻,也要葬身于绝壑。
蛇目中射出的光芒,散发着一种丑恶的青蓝之色,与铁中棠的双目互相瞪视,似乎也有些奇异和惊诧。
蛇不动,铁中棠更不敢动。
汗水、污泥,使得铁中棠面上出奇的痒而难受,他直到此刻才发觉,痒,竟是如此深刻的痛苦——几乎比火炙还要不可忍受。
人与蛇,便在这痛苦中僵持着……
突听危崖上又传来一阵人声:“铁公子,赵某来迟一步,竟见不着公子你最后一面了。”
悲伦的语声,悲伦的句子,一入铁中棠之耳,他便知道是赵奇刚来了,他心头不禁一阵狂喜、几乎要放声欢呼起来。
但是他立刻便克制了这呼喊的欲望,只因他不敢找出任何响动,免得惊动他对面的巨蛇。
只听危崖上的赵奇刚又道:“铁公子,你在天的英灵只管放心,我已将云公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还有人照顾着他,我完成了任命,立刻赶回,哪知却已来不及了。”
铁中棠心中又是悲哀,又是感动,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焦急,他此刻只要呼喊一声,便立刻可以得到援助。
但在援助未来之前,他自己却必定会先做了这巨蛇口中之物。
山崖上隐隐有痛哭之声传来,突然间,一人大喝道:“赵奇刚你在这里!”
接着又是一声惨呼。
惨呼过后,四下再无声息。
铁中棠暗叹一声,暗暗祝祷,希望那声惨呼,不是赵奇刚发出来的,希望他能安全离开这里。
而铁中棠自己呢?他却唯有听天由命了。
生与死两条路,他此刻又变得不能自择了。
山藤又渐渐松了,青蛇嘶的飞起,铁中棠心头一寒,蛇己自他头顶飞过,他紧张的神经,立刻松弛下来。
但危机仍未过去,就在这刹那之间,突有一条长索自壑底飞起,套住了铁中棠的身子,接着一声清叱:“下来!”
铁中棠大惊之下,却已无法反抗,身不由主的坠了下去。
然后,是一阵混乱的昏眩,他只觉得眼前一黯,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在一段艰苦的奋斗与挣扎之后,他终于获得安息。
这时,昏迷的云铮,却已悠悠醒来。
他只觉全身都已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痛苦得已近于麻木,使得他几乎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张开眼,发觉自己乃是置身在一间粗陋而窄小的房屋中。
红日满窗,但房中却无人迹,只有外面不时传入一阵阵模糊的人语,还有一阵阵沉重的铁器相击之声,使得四下充满杀机。
“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我已被铁中棠出卖了?此刻外面的人正在准备刑具,要逼我口供?”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惊愤交集,对铁中棠更大生怒恨之心。他一心以为铁中棠已出卖了他。
“铁中棠呀铁中棠,只要我今日能逃脱,我便要发誓去取你的性命,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追到!”
门前挂着的蓝布帘一掀,一个身穿青布短衫,背后拖着一双辫子的少女轻轻走了进来。
她脂粉不施,装束也十分朴素,但却掩不往那天生的丽质,那剪裁极为合身的青布衣衫,更衬出了她身段的窈窕动人,只是在她面上,却带着一种茫然的冷漠之色,那明亮的眼睛中,也缺少一种她原本应有的灵气。她这美丽的躯壳,总像是少了一些什么似的。
她手里端着一只木盘,幽灵般走了过来,盘上的瓷碗中,药气腾腾,她轻轻将药碗捧到云铮面前。
云铮挣扎着欠起身子,大声问:“你是什么人?”
那青衣少女冷冷摇了摇头,口中也不说话,只是将药碗一指,那“意思显然要叫云铮喝下去。
云铮大怒:“好狠毒的人,他们生怕我伤得太重,不能受刑,是以要将我治好一些,再慢慢折磨于我。”
那少女正在冷冷的望着他,眼中毫无温暖之意。不禁使云铮更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女子必定是仇敌手下。
“滚出去,谁要吃你的脏药!”
青衣少女仿佛有些惊奇,但仍然不言不动。
云铮怒喝着挣扎而起,一手向药碗推去,但是他伤重初醒,哪有丝毫力气,青衣少女玉手一挥,便将他手掌挥退。她手掌乘势而出,握住了云铮的脖子,将那碗药强灌了下去。
云铮不能挣扎,大怒中喝下了一碗苦药,才待破口大骂,那青衣少女却已转身走了。
布帘外也是一间卧室,陈设虽简陋却很干净,再外面一间房,显见是起居之室,走出门外,便是一方极大的院子。
院子里炉火熊熊,四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打铁,那铁器打击之声,便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青衣少女走到院中,一个正在打铁的中年汉子便回过头来,问:“他将药吃下去了么?”
青衣少女点了点头,那中年大汉叹了口气:“那少年是你义父再三交托给我们的,你必须好生看待人家,不要总是对人冷冷冰冰的样子,教人家看了还以为你对他有什么恶意。”
他虽然正在作粗贱之事,但说话却甚是沉稳有力,神色也颇有威仪,说完了话,铁锤一挥,又“当当”的敲了下去。
另一个少年大汉回头道:“师傅,你老人家去歇歇好不,这几件东西又不是太难打造的暗器,你老人家何必自己动手。”
中年大汉道:“东西虽不难打,但数量大多,寒枫堡又追得太急,我若不动手,就要误了人家寒枫堡的事,咱们跟寒枫堡来往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一次误过期限,这样你赵二叔也有面子。”
斗室中的云铮见到那青衣少女走出,心中又气又恨,只是吃下去的药,却已吐不出来了。
他只得忍下气,凝神去听外面的动静,只听外面断断续续的语声传来:“寒枫堡……追得太急……动手……”
云铮心头一震:“果然不错,只要我稍一复元,他们就要动手来追问我的口供了。”
他开始挣扎着自床上坐起,心里充满仇恨:“我死了虽不足惜,但万万不能受到他们的凌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爹爹的去处,还有铁中棠,你这叛徒,我死了也要寻着你!”
也不知是复仇的怒火,抑或是那一碗苦药的力量,总之他此刻已陡然增长了不少力气。
他挣扎着下了地,才发觉自己的伤痕都已被仔细的包扎好了——但他绝不相信这会是那冷冰冰的少女为他包扎的。
怒火,使得他更为偏激,他不顾一切的冲到窗口,奋身跳了下去,立刻又是一阵骨节欲散的痛苦。
但是他咬紧牙关,极力忍受,放眼望去,只见窗外便是一片稻田,田的那边,有一条碎石铺成的道路。
他挣扎着跑了几步,便在稻草中倒卧了下来,暗下松了口气:“幸好他们以为我伤重难支,必定无法逃走,是以才没有派人看守着我,这也是苍大有眼,要助我逃出魔手。”
他始终未曾冷静的想一想,若真的是寒枫堡要拷问他,怎会将他送到这孤零的村落边缘一家陋屋中来?
他更不会知道,他的性命,是铁中棠以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赵奇刚抱着他逃出丛林后,便将他送到自己结义兄弟开设的铁铺中来,只因赵奇刚深知自己这义兄的底细与脾气,绝对有能力和胆量来保护云铮的安全,是以便放心的走了。
他唯一的疏忽,便是没有考虑到云铮的脾气。
谁也想不到这小小一个疏忽,会造成多么巨大的风波。
云铮在稻草中歇息了半晌后,挣扎着爬到路边,只见两匹小马,拖着一辆精致的马车,自路上缓缓行了过来。
在马车上赶车的,却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手里提着一根丝鞭,嘴里在轻哼着山歌,神情十分悠闲。
云铮大喜:“这必定是大宅巨户的公子小姐出来游山玩水的,天教他们来到这里,助我逃生。”
他立刻奋起全力,跃上道路,挡住了马车,赶车的少女一勒缓绳,瞪眼道:“你要死了么!”
云铮张开双臂,沉声道:“事态紧急,先容我上车再说,但姑娘大可放心,云某绝非歹入!”
“还说不是歹人,我看你不是小偷,就是强盗,再不走,小心姑娘的鞭子抽你!”
话声未了,车帘后己露出一只明亮的眼睛,朝云铮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忽然说:“敏儿,让他上来!”
赶车的少女敏儿眼睛一转,也朝云铮打量了几眼,面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
车厢中四下都弥漫着一种醉人的香气,锦墩珠帘,将车厢布置得精致而又美丽。
一个满头珠翠、云髻高挽的绝美妇人,斜斜倚在锦墩上,面带微笑,凝注着狼狈失措的云铮。
她笑容是温柔而娇美的,一双眼睛中,更散发着一种勾魂荡魄的魔力,那种成熟妇人的风韵,最易打动少年人的心。
云铮大是不安,立刻垂下头去:“夫人……”
“我姓温,还不是夫人。”
云铮脸红了:“温姑娘请恕在下失礼,只因在下被仇家所逼,情急之下,才冒昧登车。”
“没关系,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对江湖游侠却一向钦慕得很。”
她以一声甜甜的微笑和一道温柔的眼波替代了下面的话,又向车外吩咐:“敏儿,走慢些,云公子伤重,受不得颠震的。”
云铮心头一震,大声问:“你怎会知道我姓云?你究竟是什么人?”
绝美妇人缓缓道:“公子你方才自称姓云,难道现在就忘了么,至于我究竟是谁……”
她柔声一笑,接道:“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云铮松了口气,心中不觉又大感不安,道:“在下伤重未愈,仇家却甚是厉害,是以……”
绝美妇人柔声道:“你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你只管放心养伤好了,你的仇家绝不会找到我那里去的。”
云铮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感激,突听一阵脚步奔腾声自后面传来,一人大呼道:“姑娘,请停一停车。”
云铮面色大变,道:“来了!”
绝美妇人轻轻道:“没关系!”
她面色一沉,将车帘掀开一线,冷冷道:“什么人?什么事?”
“小的乃是村里打铁的李二。”
“你要改行做劫路的强盗么?”
铁匠李二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想请问夫人一句,有没有看到小的一个侄儿,他全身都受了重伤,神智已有些不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云铮暗怒骂道:“好个匹夫,竟敢自称是我的长辈,下次你撞着我时,不叫你当场出彩才怪!”
只听绝美妇人冷冷道:“你侄儿失踪,也要来问我么?自己去找便是!”说完,素手放下了车帘。
车马又复启行,赶车的敏儿轻叱一声:“闪开!”接着,丝鞭叭的一响,也不知抽人还是打马。
绝美妇人回首一笑,道:“你仇人怎会是个铁匠?”
云铮道:“他哪里是个铁匠,只是我伤重晕迷,也不知怎会落到他手里,否则,凭他这样一个小角色,又怎能沾得着我!”
绝美妇人秋波一转,轻轻笑道:“你要是没有受份,我也不管你了,云公子,你说是不是?”
柔媚的眼波,柔媚的语声,梦一般的香气。自重重惊险,鲜血苦战中脱身而出的云铮,骤然置身于此地,竟仿佛是到了天堂乐土一般。
只听那柔媚的语声又轻轻接道:“你好好歇着吧,到了家的时候,我自然会唤醒你的。”
云铮心神一阵松弛,果然沉沉睡了过去。
他安静的发着一阵阵均匀的鼻息声,绝美妇人面色却又忽然沉下,温柔的眼波,也变得有如霜刃般冷酷。
她极快的自怀中取出一只丝囊,放在云铮鼻子上:“敏儿,快!主人不知回家了没有?”
车马骤然加急,奔行在碎石路上,但云铮却睡得更是黑甜,原来他鼻端的丝囊中装的正是最厉害的迷魂药物!
绝美妇人伸手极快的在云铮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在他腰间搜出了一面竹牌,竹牌上刻着一面飞扬的大旗。
她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姓云的,天教你落到老娘的手上,你还想逃得出了么!”
车马飞奔而行,过了约莫盏茶时分,便在二座精致的庄院前停了下来,四个粉衣少女自院中飞步迎出。
绝美妇人下了马车,挥手道:“抬进去!抬入密室。”
她自己脚下不停,当先而入,那敏儿跟在她身后,轻轻道:“主人今天会到这里来么?”
绝色美人道:“我算定了他要来的。”
敏儿轻声又说:“那么,那个……”
绝色美人道:“我自有办法。”
她一直穿过厅堂,穿过回廊,入了一间布置得比车厢更为华丽精致千百倍的闺房。
房中香气浓郁,四面锦幔低垂,遮住了天光,地上毛毡沉厚,掩住了脚步声,柔和的灯光,自壁间日洒而出。
牙床上,锦幔下,斜倚着一个英俊的少年。
这少年一见到绝美妇人回来,立刻自床上一跃而起:“你回来了,我等得你好苦!”
绝美妇来带着柔媚的笑容,投入了他的怀抱:“我才出去半天,你就真的这样想我?”
“真的,千千万万个真的。”
绝美妇人娇笑着扭动腰肢:“我和你认识三天,你就这样想我,以后怎么得了?”
“以后我永远也不让你离开我了,这是上天安排的奇缘,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被人糊糊涂涂的就拖上了马车,糊糊涂涂的就到了这里,到了这天堂一样的地方,遇着你这天仙一样的美人,唉!那天我若不到杏花村去喝酒,怎么会碰到这天降的奇缘。”
他痴迷的移动着双手,痴迷的倾诉着热情的言语,喃喃道:“黛黛,我感激你,没有遇到你前,我真不知人生原来有这么多乐趣。”
温黛黛诱人的躯体,配合的承迎了上去,樱唇附在他耳侧,轻轻道:“你真的感激我?”
少年情欲已被激动,面色已发红:“黛黛,相信我,我……我感激得情愿为你死……”
“真的?”
她手掌自那少年的背脊,缓缓移上了他脑后的玉枕大穴,春葱般的手指轻轻点下——
那少年紧抱着她的身子,喘息着道:“真的,真的黛黛,让我们……”忽然惨呼一声,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他眼中满是惊恐之色,似乎对此刻已发生的事,还不能相信,短短三天的欢乐,竟换取了他年轻的生命。
这欢乐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他圆睁着双目,惊骇的望着那绝色美妇人,颤道: “你……你好狠……”
然后,所有的欢乐与惊骇,便都离他而去。
大镜旁有一扇暗门,暗门里是一间奇异的浴池,四面嵌着晶亮的铜境,白玉的水池中,池水常温。
她跃下浴他,将全身自上而下,仔细的洗了一遍。
每当她抛弃一个短期的情郎后,她便会痛快的将自己身上洗上一遍,当她跃出浴池时,她便仿佛变成一个新的人了,所有的罪恶与荒淫,仿佛都已被温水洗去。
此刻她站在池边,面对着铜镜,她面上的笑容,竟是那么天真而纯洁,纯洁得有如初出世的婴儿一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只听敏儿轻唤道:“夫人!”
温黛黛轻俏的走了出去,轻俏的转了个身,娇笑道:“敏儿,你看我美吗?要不要抱一抱我?”
敏儿虽然早已知道她这种奇异的个性,但面上仍不禁泛出一阵红霞,轻轻道:“主人回来了,而且还受了伤!”
温黛黛面色微变,道:“真的?抬进来!”
她刚披起一件轻纱,已有两条大汉抬着一架软床大步而入,这两人一看到轻纱掩饰中的嗣体,目光都不禁发起愣来。
温黛黛秋波一转,道:“将老爷放到床上,轻些!”她手掌有意无意间一指床榻,衣襟突然松落了下去。
衣襟内,乳峰半现,两条大汉只觉呼吸急促,面色发红,一起垂下头去,却又恰巧望见半截莹白修长的玉腿。
温黛黛见了他两人情欲激动之色,心里仿佛甚是满足得意,也不去整理衣襟,只道: “老爷伤得重吗?”
一条大汉道:“还好……还好,他老人家吃……吃了白二爷一……副安神药,此……此刻已经睡着了。”
他只觉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一句话竟是说不出来。
温黛黛面上却浮起了一丝媚笑,道:“傻孩子,难道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么?来仔细看看,别偷偷摸摸的!”
她胸膛一挺,突然敞开了衣襟……
两条大汉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一股热血直涌而上,四条腿不由自主的籁籁抖了起来。
但两双眼睛,却也不由自主的盯在那无暇的胴体上。
温黛黛媚笑一下,道:“你们看够了么?”
两条大汉面红耳赤,道:“小人……小人……”
温黛黛面上笑容突然一敛,缓缓掩起衣襟,冷冷道:“你们看到我的身子,若是被老爷知道了,哼哼!”
两条大汉面色突变,噗的一起跪了下去,颤声道:“小……人们该死,请夫人饶……饶命!
温黛黛眼波四下一转,突又展颜笑道:“去吧,我饶了你们,但以后牧场中有什么事,莫忘了来禀报于我!”
那两条大汉连声称是,狼狈而去,却已是满头冷汗。
温黛黛望着他两人的背影,轻蔑的笑道:“男人,男人,啐!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男人了,我叫你们往东,你们还敢往西么!,’
她转身走到床前,床上的男人,骇然竟是司徒笑。
她陌生人似的望着司徒笑,过了半晌,面上才露出笑容——只因司徒笑此刻已渐渐苏醒了。
他方才被铁中棠暗算,虽然晕厥,伤势却不甚重,经过白星武的诊治,此刻已能说话,只是无甚气力而已。
温黛黛轻轻在他身侧坐下,面上又换了一副关切的神色,轻轻伏到他胸膛上:“听说你们去围剿大旗门人,我就担心得很,想不到你果然受伤了。”
“伤势虽不重,却甚是令人气恼!”
“为什么气恼?难道你们让大旗门人脱逃了一、两个,没有全部抓到?”
“非但没有全部抓到,简直连一个都未曾捉到,我竟还在阴沟里翻了船,被个少年人暗算了!”
“他们全逃了么?唉呀,那怎么办?抓到了一、两个也好呀!”
“若有一个活着的大旗门人在我手中,自然要好得多了,只可惜……”
温黛黛转动着眼波:“如果有一个人,能将一个活着的大旗弟子送到你手上,你会怎么样?”
“我即使分他一半家财,也——”
司徒笑心念一动,突然自床上挣扎着坐起,目光逼视着温黛黛:“小丫头,你又有什么花样了?”
“我呀,我或许抓住了一个大旗弟子了!”
“真的?”
“你说话算数,我说的话便是真的。”
“你银子难道还不够花?”
“我才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你的人!”
娇柔的语声中,她伸出一根春葱般的纤纤玉指,轻轻戳在司徒笑额角上,接道:“我不要你的一半家财,我只要你将你那个讨厌的婆娘弄死,娶我做正房,这样偷偷摸摸的,我已过腻了!”
“我那婆娘,岂是那么容易弄死的?”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好人,答应我好么,我一定好好侍候你。”
“你若能套出他的口供,将大旗门人藏匿的地方问出来,我就答应你。”
温黛黛大喜道:“那还不容易,我这就去……”
说话间她已自床上一跃而起。
司徒笑道:“慢着!”
温黛黛停下身子,娇笑着躬身一礼,道:“还有什么吩咐?”
“你想要怎样去问他的口供?”
“我现在已将他关在密室刑房里,只要请他尝上几样刑具的滋味,还怕他不乖乖的说出来么?”
“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那厉害的刑具,纵是铁打的汉子也挺不住的,何况他一身细皮白肉!”
“大旗门的门下弟子,虽不是铁打的身子,却是铁打的心肠,你纵然将他骨头都捏碎,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那么怎么办呢?”
“硬的不行,自然要用软的。”
“你难道要我用美人计?”
“除了你那一套之外,世上大概没有人能骗得出他的口风了,只好请你帮帮忙……”
温黛黛面色沉下,大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怎么能对别的男人那样,我跟了你以后,一直死心塌地,你……你却叫我……去……”
说着说着,她竟以手掩面,轻轻啜泣起来。
司徒笑长叹道:“黛黛,我知道你好,只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就为我牺牲这一次好么?”
温黛黛突然扑到司徒笑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司徒笑轻抚着她的头发:“黛黛,不要哭了……唉,其实我心里又何尝舍得,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我愿意为你牺牲,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黛黛,你真的?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的。”
“那么,你叫我怎么做呢?”
司徒笑目光一转,附在温黛黛耳畔,轻轻说了许多话,然后又道:“事成之后,你就可亲手将他杀死!”
温黛黛啜泣了半晌,狠狠一跺足,道:“依你,什么都依你。”伸手一抹眼泪,转身奔了出去。
司徒笑望着她扭动腰肢,出了房门,突然冷笑一声,自语道:“好一个装模作样的贱人,你所作所为,还以为我不知道么,只是我对你还没有玩腻,所以一直狠不了心下手杀你而已。”
温黛黛方自走出房门,哭声立刻停止,眉梢眼角反而泛起一丝笑意,拍掌轻唤道:“敏儿!”
敏儿远远奔了过来:“夫人有什么吩咐?”
“刚才那少年……”
“我已将他送到听雨坞去了。”
温黛黛伸手一拧她面颊,娇笑道:“鬼丫头,只有你猜得出我的心意,等两天一定要你也……”
敏儿双手掩起耳朵,飞红着脸,娇笑道:“我不听,我不听……”转过身子,飞快的跑了开去。
温黛黛笑骂:“小丫头,再过一年,我不说你也会求着我说了!”
穿过一道曲廊,步下三级石阶,便是一条白石小路。
清洁而浑圆的石子,有如珍珠一般,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光,笔直通向一道月牙形的门户。
过了这重门户,便是林木扶疏,百花竞艳的后园。
一曲流泉,绕过两架秋千,在假山下汇集成一个小小的他塘,三五莲花、七八荷叶间,邀游着一对鸳鸯。
温黛黛目注着鸳鸯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便走向假山,原来假山上也开着一道门,门中想必就是听雨坞了。
她轻轻推开了门,假山中果然别有天地。
她走过一间精致的小厅,掀起一道赤红色的垂帘。
帘内香气浓郁,灯光浅红,一张锦帐流苏的牙床上,云铮仍然晕迷未醒,安适的沉睡在柔软的锦被里。
温黛黛轻轻取开云铮额上的药囊,轻轻坐到床侧,粉红色的灯光,使得她眉梢眼角春意更浓。
过了半晌,云铮才悠然醒来,他仿佛自噩梦中惊醒,额上满是冷汗,望见了她,嘴角才泛起一丝安心的微笑。
温黛黛轻轻一笑,道:“你睡得好么?”
取出一方纱中,为云铮拭去了额上的汗珠。
云铮道:“多谢姑娘,在下已觉好多了!”
他正想挣扎着坐起,温黛黛却已轻轻按着了他的肩头,柔声道:“不要乱动,小心伤口又裂了!”
云铮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能仗姑娘之力,逃脱虎口,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多打扰?”
温黛黛柔声说道:“你只管好好养伤,不要多说话,更不要胡思乱想,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要生气了。”
她温柔的替云铮整理好被褥,敏儿已捧着一个玉盘进来,盘中一柄金剪和一些药物。
云铮心中更是感动,他生子艰苦的环境中,长于严父的鞭策下,几曾受过如此亲切而温柔的看护?
何况,他又觉得这美丽的女子,内心是那么善良,对一个陌生的求助者,竟会如此尽心的看护。
于是这热血澎湃的少年,心中只剩下了感激,哪里还会有丝毫警戒防范,果然安心的在这温柔乡中养起伤来。
时间在平静中过去。

 

 

第四章、空谷幽兰

在这同样的一段时光里,铁中棠的生命中却充满了不平静的风波,充满了惊隐、动荡、刺激。
铁中棠坠下悬崖,经过一段短暂的晕眩后,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歌声。
歌声娇美清悦,反反复复的唱着:“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为什么一直晕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么急人!”
一个长发少女,盘膝坐在铁中棠身畔,仰首望着壑上的青天,曼声而歌,仿佛已唱得出神。
铁中棠从下望上瞧,看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烂污秽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盖上。
他大惊之下,立刻侧身滚下这少女的膝盖。
那少女也顿住了歌声,俯下头来。
她歌声虽然娇柔甜美,但面容却脏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过,只有一对眼睛,倒还黑白分明。
铁中棠觉得奇怪极了,谁知那少女又唱了起来:“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铁中棠更是惊奇,不禁望着那少女发起呆来。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转,嘟起嘴唱道:“我问你的话呀,你为什么不回答,难道你这个人不会说话吗,难道你这个人是个小哑巴?”
铁中棠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姑娘是在说话,抑或是在唱歌,在下实在分不清。”
那少女娇声一笑,唱道:“我的话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应当!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话,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去。”
银铃般的娇笑声中,她竟然真又将铁中棠抱起。
铁中棠看她疯疯癫癫,满面调皮的样子,深信她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下大声道: “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谨慎,此时此刻,纵是对这样的少女,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那少女咯咯笑着唱道:“我叫做水灵光,从小生在这地方。”
这是绝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积水沼泽,他们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里有人类可以留居之地?
那少女目光又现出一阵幽怨之色,轻轻唱道:“我整天站在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么样,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伤。”
歌声哀怨,凄楚动人。
铁中棠只觉心头一阵侧然,不知道这少女在如此荒凉困苦的地方,是怎么样生活下去的。
物质上的欠缺固是难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
“过了十余年这样悲哀困苦的生活,难怪她是要变得有些呆了,与人说话,也要唱起歌来。”
铁中棠忍不住问:“姑娘只有一个人?”
那少女悲哀的轻叹一声,轻轻唱道:“我自小没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会来到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莹的泪珠。
铁中棠仰面极目望去,只见两旁山岩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满生薛苔,当真是飞鸟难渡。
——此间当真无路可上,难道我也要像她一样,一辈子终老在这里?
一念至此,铁中棠只觉心中突然升起一阵寒意。
只见水灵光却站了起来,半长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满是泥污的小腿。
她仰天伸了个懒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换为笑容,拍掌高歌:
“整只的肥猪穿在铁架上,
下面的松枝烧得吱吱的响。
那淌着油的猪皮哟!
已烤得黄金黄,
我割下一块大猪肉哟!
请你尝一尝。”
她咯咯娇笑着,比了个手式,递到铁中棠嘴边,又唱着道:“请你呀,尝一尝。”
她忽而悲伤,忽而欢笑,铁中棠心里虽然奇怪,自己也笑了。
水灵光见他笑了,觉得更是开心,又笑着唱:“我妈妈曾经对我讲,一个人不能大悲伤,我每天只许自己伤心一刻,过了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围着铁中棠的身子跳跃着。
“肥猪肉我虽然没吃过,可是我每天都能享受阳光,在阳光下幻想着猪肉,你的心就永远不会再悲伤!”
铁中棠暗暗叹息:“在这里生活的人,若不能学会苦中作乐,日子当真无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亲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他知道这少女和她的母亲,必定怀有一身武功。
因为没有武功的人,必定无法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那么,她们是否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
她们的仇家究竟是谁?她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这些问题,刚在铁中棠心头闪过,远远己有人在呼唤:“灵儿,还不回来做饭么?”
语声沉凝,铁中棠听来只觉说话的人像在耳侧。
这种高深的内功,使得铁中棠心头大为一惊,水灵光己俯下身对他说:“走……走,带……带你……你去……去见……妈妈!”
短短一句话,她竟结结巴巴的说了许久才说出来。
铁中棠恍然大悟:“原来她是个结巴,难怪她不愿说话,总是唱歌,我常听人说十个结巴,其中有九个唱歌时就不结已了,如今看来,果然不错。”转念之间,身子已被那少女抱了起来。
“我……我很少有……有人……陪我……我……说……说话,所以……不……不会…… 会说……你……你笑……笑我……么?”
“我怎会笑你,以后我一定要常常陪着你说话,你的毛病一定会好的。”
水灵光展颜一笑,道:“你……你真好!”
她身法之轻灵,有如凌波海燕一般,铁中棠见她母女俱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不禁更是奇怪她们的来历。
那少女接连几个起落,已飞掠十数丈之远。
他飞掠在乱草沼泽之间,竟丝毫不觉吃力,铁中棠自念自己纵是未受重伤,轻功也远不及她。
大旗训练弟子极是严厉,铁中棠自幼练武,天份绝顶,名师高徒,他武功在江湖中已可称得上是一流身手。
但这少女小小年纪,武功竟比铁中棠还高,这自是令人惊异之事,想不出她武功是如何学来的。
只见一面高有四丈的山石,壁立眼前,石上干干净净,仿佛常经洗擦,与四下情况大不相称。
到了这里,水灵光才放缓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在乱草泥沼下奔跑了起来,活像她的武功突然减弱了九成。
走到青石前丈余处,她竟又剧烈的喘息起来。
铁中棠大奇:“莫非她一直将自己身怀绝技之事瞒着她母亲?那么她武功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越想越奇怪,忍不住轻轻问道:“难道你的武功……”
话声未了,水灵光已伸手掩住了他的嘴,目中满现惊慌之色,轻轻摇了摇头,附耳道: “不……不要说!”
铁中棠满腹惊奇,疑团难解,只见她喘息着绕过青石,青石后便是一个洞窟,这青石是用来做这洞窟的屏风。
狭长的洞窟,虽然阴森黝暗,但打扫得却甚是清洁。
水灵光在洞口一团山麻上,擦了擦她那双山麻编成的鞋子,毕恭毕敬,一步步的走了进去。
走了二十余步,洞势向左一折,便豁然开朗。
一个四、五丈方圆的洞窟中,四面堆着一些山麻、枯藤以及野生的黄精山药。
一条麻索上,吊着三只风干的死鸟。
洞角边有一具水槽,承接着由山隙间滴下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水声,击破了洞窟中的阴森静寂。
水槽旁,有一具石砌的火炉。
微弱的光线中,一张铺着山麻被褥的床上,盘膝端坐着一个满头自发、身披麻衣的枯瘦妇人。
她浑身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面上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大而深陷,散发着野兽般的光芒,正阴森森的望着铁中棠,仿佛是方自地狱中逃出的恶魔幽灵一样。
最可怕的是,她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对人世的仇恨与怨毒,忽然厉吼:“这人是哪里来的?”
铁中棠心头一震,再也想不到这枯瘦的身子里,竟然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吼声,直震得四下洞窟嗡然作响。
水灵光更是已骇得全身颤抖了起来:“他……他……是……是从……山……山上…… 上……上……”
她本已口吃结巴,此刻在这自发老妇面前,更是结巴得厉害,虽已说得满头大汗,一句话还是说不出来。
铁中棠又不禁暗暗在心里叹息:“想不到她竟对自己的母亲如此畏惧,难怪她这口吃之病,无法痊愈。”一念至此,就挺身而出:“在下身受重伤,由山壁上坠落下来,多蒙这位姑娘相救,才得保全性命。”
白发老妇从头到脚瞧了铁中棠一遍。
“你是什么人,怎会受了伤?”
“在下唐中,被仇家所逼,寡不敌众……”
“唐中,你可是四川唐家的门徒弟子,你的仇家都是些什么人?”
铁中棠立刻否认:“在下乃是形意门下弟子,在下的仇家,乃是西河道上的恶贼五毒帮。”
他料定这老妇久困壑底,必定不闻江湖中事,是以随意编出了五毒帮这名字,随意编造了自己的来历。
白发老妇森寒的目光,四下闪动,冷冷的问:“你既已到这里,以后究竟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
“在下被仇家所乘,伤势颇重,纵有什么打算,也要等伤势好了再说。”
活声未了,自发老妇忽然厉声狂笑起来。
“此地食粮,供我母女两人已是不够,这里的清水更是珍贵已极,哪里有你疗伤之地,你岂非是在做梦!”
铁中棠心头一寒,水灵光亦不禁神色大变。
她抢先一步,挡在铁中棠身前。
“我……我的给……给他……”
她天真未混,心中并无爱欲之情,她只知道这男孩子是她救下来的,应该保护着他—— 这也许是一种女子潜在的母性本能。
白发老妇冷笑,厉声道:“你要将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让给他是么?”
水灵光瞪大着眼睛,点了点头。
白发老妇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灵光道:“我……我不……不要紧。”
话声未了,白发老妇已自石床上飞掠而起,闪电般在水灵光面上正反拍了两掌,掌声未落,她又已掠回床上。
水灵光仍然动也不动的垂首而立。
只听白发老妇骂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难道情愿为他饿死渴死,那么你叫我这残废的老太婆怎么办呢?”
这个身手如风的老妇人,竟是个残废。
白发老妇霍然转首,目光森森,逼视着铁中棠。
“我女儿要将食物让给你,她自己情愿饿死,你听到了么?”
“水姑娘的好意,在下虽感激,却万万不能接受的。”
“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灵光惊唤一声:“娘,你……忍……忍心……”
白发老妇厉声道:“我为何不忍心?这世上兄弟相残,婆媳相杀的事,多得很,何况他与我们素不相识,他死了,和我们有何关系?”
水灵光满面惊惶,方待说话,铁中棠已大声道:“在下伤势并不甚重,只是太过疲累,只要稍微休息两日,便能工作了,到那时在下必定会去寻找一些食物、清水,拿来加倍还给前辈。”
“加倍还给我,你说得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这里的京物,比黄金还要珍贵么?”白发老妇说:“食物还不去说它,尤其是水……水……你看这一滴滴的水……”
她指着水槽:“除了这里之外,此间什么地方都没有水了,这里的水,能够三个人喝么?”
那水槽的滴水,当真有如眼泪一般,甚至比眼泪还少。
“雨水呢?”
“没有雨水。”
铁中棠叹息着瞧了水灵光一眼,这才知道她为何如此污脏。
“既是如此,也就罢了!”
水灵光却大声说:“娘……只……只要你……将……将洗脸的……的……水……让给……让他一点……”
白发老妇怒道:“好呀,你这死丫头,你叫老娘不要洗脸,将水让给这臭小子?你…… 你……好个不孝顺的臭丫头,你怎么不学你爹爹,他为了他妈,宁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刹那之间,铁中棠心中忽然闪过一串灵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连缀着一个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忽然大喝:“盛大哥,你错了!”
白发者妇果然身子一震,颤声问:“你说什么?”
铁中棠心头暗喜,知道自己的猜想已有些对了,却故意摇了摇头:“没有什么。”
“你说不说?”
“在下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也许不对。”
“决说快说,对不对都无妨。”
“在下口干舌燥,已将不能说话了。”
“水,给他水!”
水灵光看得甚是惊异,不知道少年怎能一句话便打动了母亲。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勺水,捧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请。”
水灵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亲。
自发老妇道:“喝吧!”
水灵光将一勺水全都喝了,又舀起一勺交给铁中棠,她口中虽未言语,但眼波中却已不禁流露出对铁中棠的情意。
直待铁中棠喝完了水,白发老妇立刻又说:“再给他一些吃的东西,免得他又要多事。”
铁中棠胡乱吃下一些黄精山粮,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白发老妇盯着他:“此刻你总可说了吧?”
“前辈生性本来最是温柔和婉,如今变得如此,必定是曾经遇着一些十分伤心之事。”
“你怎会知道我以前的事?”
“在下虽是揣测,但……”
“揣测?老实说,你是否那老太婆派来搜寻我母女的人?”
语声沉厉,有如雷鸣。
铁中棠声音不变,道:“前辈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发老妇神情大变,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听“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惧之心,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道:“前辈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对前辈的遭遇同情得很。”
“我有什么遭遇,你怎会知道我的遭遇?”
“昔年武林中,曾经有一位名传江湖的女剑客,‘柔情手’水柔颂,想必就是前辈了。”
自发老妇身子一震,道:“水柔颂……水柔颂……”忽然双掌一撑,自床上飞掠而起。
铁中棠只觉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灵光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的什么,此刻神情大变,颤声叫道:“娘,你……你…… 老……老……”
她已被惊得呆在地上,半步动弹不得。
只听白发老妇厉声道:“说!你怎会知道我是水柔颂?”她双腿动弹不得,此刻己跌坐在地,但掌力之惊人,已将铁中棠衣襟捏破。食、中、无名三指的指节,紧紧抓在铁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铁中棠便要胸穿骨袭。
哪知铁中棠神色仍是丝毫不变:“前辈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难以畅通,话更说不出来了。”
“你知道我十分想听,是以便故意要胁,是么?”
“前辈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发老妇恨恨凝注了他半晌,终于松开了手掌:“快说!你若不说得清清楚楚,我更要将你生袭成八块。”
铁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适时,也不会说话的。”
白发老妇胸膛起伏,显见在勉强压制着胸中的怒火,也勉强压低了声音,道:“好好,你快说好么?”
水灵光在一旁看得更是惊奇。
她从未想到自己的妈妈竟会有一日对人如此忍气,一时之间,她不禁对这少年更觉神奇。
铁中棠却已经在说了:“此事说来,其实并无玄妙之处,紫心剑客盛存孝,自十六岁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却都相继而死,据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说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门人手中,但家师却十分惊奇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门弟子绝未向这三位夫人下手。”
自发老妇面容一阵扭曲:“钱立珊、华向明两人,难道也不是大旗门下杀死的么?”
“大旗门数入中原,深仇来得偿雪,却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锅,他们深知大旗门一击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将许多笔难算的帐,转到大旗门的头上。”铁中棠说:“那时家师便十分怀疑这些事都是盛大娘弄的手脚,她生怕媳妇夺去儿子之爱,竟下毒手杀死自己的媳妇,只是她手段毒辣好狡,不但瞒过天下耳目,更将盛存孝瞒得风雨不透。”
“你只当盛存孝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装糊涂而已。”
“难怪他直到今日,还不敢续弦娶亲。唉!此人倒当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发者妇默默垂首:“他原来还没有续弦……”忽然又厉声问道:“但你怎么会知道我便是水柔颂?”
“这位姑娘姓水,在下又看出前辈你必有隐痛,所以灵机一动,便试探着唤了一声‘盛大哥’,前辈果然面色大变,那时在下便知道揣得已不远了,唯一还有些怀疑之事,便是觉得前辈似乎比应有的年龄要老得多了,但后来一想,艰苦的岁月,忧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断言,前辈必定就是将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的柔情手水柔颂!”
凄清黯淡的光线里,只见这柔情手水柔颂幽灵般坐在地上,满面俱是悲愤哀伤,显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忆中。
水灵光睁大了眼睛,一会儿望向铁中棠,一会儿望向她母亲,忽也坐到地上,轻轻啜泣了起来。
良久良久,水柔颂方自缓缓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锐,你……你揣得全都不错。”
她咬一咬牙,恨声接道:“约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这山上与大旗门人苦斗数日,终于稍稍占了上风,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让我早些回去,哪知她听了我的话,竟忽然狞笑了起来,她说绝不许我再生儿女,夺去她儿子的爱,我才自一惊,她已将我推下了悬崖,我虽能侥幸不死,但两条腿却已……”她面容又是一阵扭曲,忽然顿住了话声,目光中立刻充满悲哀与仇恨。
铁中棠叹道:“前辈你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仍然生存了下来,晚辈实在自心里佩服得很!”
水柔颂恨声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将我折磨成这般模样,但我毕竟还是活下来了!”
她那充满仇恨的目光,缓缓移向铁中棠,接道:“那时,我正和你此刻一样,疲劳、悲哀,而又重伤。”
她面上慢慢起了一丝狠毒的笑容,望向铁中棠道:“但我是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残废,情况还远比你绝望的多,我还能在这种环境中单独生存下来,你一个男子汉,为什么不能?”
铁中棠心头一寒,道:“前辈的意思……”
水柔颂厉声道:“我虽不杀你,但也不能养着你,你快些给我滚出去,否则……哼哼,说不得我只有动手了!”
她手掌一撑,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铁中棠一眼,水灵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没有劝阻之意。
铁中棠木然呆愣了半晌,他已用尽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动水柔颂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绝望。
他紧握双拳,抬起目光,挣扎着站起来,挣扎着走出去,但方出洞外,他便立刻倒在地上。
为了有用的生命,他愿以自己所有的力量与智慧挣扎奋斗。
但是,他却绝不乞怜,更不哀求。
食水与山粮,已使他略为恢复了些许精力,但自洞内走出的一段路,却又使他全身脱力。
他四肢舒展,仰卧在地,尽量松懈了全身的肌肉与神经,然后,他尽力集中精神,默默调息起来。
仰首望着天色,暮色已将降临,一场更艰苦的奋斗也已将开始——生存的奋斗,不但艰苦,而且残酷。
他知道在黑夜未来之前,他必须先要找一处栖身之地,才能躲避蛇虫与蛟蚁的袭击。
太阳落山后,沼泽间便散发出一阵阵白雾般的臭气。
他寻了些枯藤绑在腿上,屏住呼吸,仔细选择着道路。他行事谨慎仔细,绝不走失一步。
仰首望去,暗蓝色的苍穹,已现出一弯淡白色的月痕。
雾气弥漫,天色更黑,前面已渐渐不能分辨道路。
铁中棠仰天叹息一声在泥泽中坐了下来,他已实在无法支持,当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突听一阵风声,自身后掠来,水灵光已悄然到了他面前,一言不发轻轻扶起了他的身子。
刹那之间,铁中棠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道:“水姑娘,你……”
水灵光摇了摇头,铁中棠只得顿住话声。
在山穷水尽之时,遇着一个帮助自己的人,那时他心中的情绪,绝非任何一个没有身历其境的人所能了解。
他只当柔情手水柔颂已改变了心意,哪知水灵光竟扶着他走向另一个方向,他忍不住问道:“到哪里去?”
水灵光微微一笑,伸手盖起了他的眼睛,轻轻唱道:“我让你猜上一猜,想上一想,但你却永远也想不到,我现在带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此时此刻,铁中棠只觉这歌声是如此甜美,再也不觉得如以歌声来代替言语是件愚蠢的事了。
他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只因水灵光已负担了他全身重量。
走了片刻,水灵光终于轻轻抱起了他,但一手仍轻掩着他的眼睛,轻巧的移动着脚步,曼声道:“不要看,不要想,我一定会带你去个神奇的好地方!”
亲切的歌声,在铁中棠心中的苦涩里,渗入了一丝甜味,但这一丝淡淡的甜味中,却又含着一些痛苦。
因为铁中棠知道在这绝壑之底,荒凉之地,绝不会有什么神奇的好地方,他只觉四下气息越来越是阴湿,地形也仿佛越来越奇特,到后来又走入了洞窟之中,满洞风声,呼啸作响。
风声渐渐轻微时,水灵光终于移开了手掌。
但铁中棠仍然不敢张开眼来,只听水灵光带着笑声唱道:“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这是什么地方?”
铁中棠双目一张,心头不禁骤然为之大惊。
只因他目光所及之处,竟然全都是人间难见的奇珍异宝,许多粒夜光之珠照得他满眼生花。
每个角落里,都堆放着十余株高达数尺的珊瑚。
珊瑚枝上,挂满了一串串红的玛瑙、绿的翡翠、白的珍珠,以及一些铁中棠见所未见的宝物。
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竟有一张锦塌,虽然陈旧,却极美丽,锦榻旁竟还堆放着十余坛泥封未除的美酒。
刹那之间,铁中棠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他双目圆睁,目定口呆,他再也不会想到,在这地狱般的沼泽壑底,竟真的有这样天堂般的神奇地方。
水灵光眼波中闪动着喜悦而得意的光芒,将铁中棠轻轻放到锦榻上,笑道:“奇……奇怪么?”
铁中棠愣了许久,方自长叹道:“实在有些奇怪!”
水灵光轻轻一笑,忽然转身奔了出去,原来在这宝窖之后,竟还有外洞窟万籁俱寂中,那洞窟中竟隐隐传来一阵阵悦耳的流水声。
铁中棠发愣的斜倚在锦榻,此时此刻,一切都使他觉得此身如在梦中,自己都难以相信。
但等到他惊诧的情绪平静之后,他立刻对这所有的情况下了个判断,当下暗暗忖道: “这必定就是水灵光学武之地。水柔颂必定不准她女儿学武,而水灵光也不敢反抗母亲,是以不敢将自己学武之事和这地方说出来。”
但还有些事,却是铁中棠永远猜测不到的。
这地方究竟是何人所属?此人是生是死?这些珠宝究竟是从何而来、水灵光究竟是因何因缘来到此地?
心念数转间,只听水灵光在那边的洞窟中曼声唱道:“你快些闭起眼睛来,还有件事;我要让你惊奇。”
铁中棠忍不住立刻闭起眼睛——世上唯一能打动他的事,便是亲切的情感,纯真的感情。他只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然后是水灵光娇笑着的声音:“好啦!”
铁中棠缓缓张开眼睛,突觉眼前一亮。
满洞珠光辉映中,站在眼前的,竟是个容光绝代,肌肤胜雪,有如莹玉塑成般的美人。
她穿的是一身缀有明珠的宫绢罗衣,在珠光宝气中,更显得绰约有如仙子,她面上的笑容是如此明亮焕发,使得铁中棠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无法相信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人,便是方才满身泥污的水灵光,但事实却又令他不能不信。
他仿佛是一粒沉溷于泥污中的明珠,虽然长久被污泥掩去了光芒,但泥一去,光芒更倍觉照人。
铁中棠呆了半晌,只见水灵光轻轻旋了个身,轻轻道:“比……比起别人,我……我丑不丑?”
铁中棠长叹道:“你难道自己不知道?”
水灵光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的……的样子,从来都没有人看……看过,直…… 直到今天。”
铁中棠默然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暗暗忖道:“空谷幽兰,以空谷幽兰这四字来形容于她,当真再也恰当不过。”
抬头望处,只见水灵光面上满是幽怨之色。
他终究是个男子,是以无法了解少女的心情——少女们若是连自己是美是丑都不知道,那种心情之苦,怎会是男子所能了解?
良久良久,他方自忍不住叹道:“美……”
水灵光面上忽然飞起了一片欣喜的笑容,举起双臂,又轻轻转了个身,娇笑道:“我真的美?”
铁中棠又点了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水灵光娇笑着扑到铁中棠身上,道:“谢谢你,你真好!”这句话说得清清爽爽,流流利利,哪里还有口吃之病?
铁中棠心头一动,大喜道:“你的毛病好了!”
水灵光呆了一呆,睁大着眼睛道:“真……真的?”
她心情紧张,立刻又口吃起来。
铁中棠叹道:“水姑娘,你只要心里没有畏惧,不再紧张,我确信你的毛病必定会好的!”
水灵光嫣然一笑在榻边坐了下来,垂首半晌,忽然长叹道:“娘若……能……能看…… 我这样子,就……就好了。”
铁中棠道:“你为何不愿被她看到?这里究竟是什么人的地方?”
水灵光轻轻叹息一声,甜美的笑容,立刻笼上一层淡淡的悲哀之色:“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个明月如水的晚上……”
铁中棠打断了她的歌声:“我要你将这段事说出来告诉我,不要唱,好么?”
“我……我说……说得不……不好。”
“慢些说,不要怕,没有人会笑你的。”
水灵光抬起眼,只见铁中棠目中充满了了解与鼓励,这种眼色,使得她心中渐渐有了自信。
——只有别人的鼓励和自己的信心,才是治愈口吃的良药。
于是她开始叙说这神奇的故事。
她先天不足,后天又失调,幼时极不健康,脑筋在母体中便受了震荡,一直到七、八岁时还不能说话。
水柔颂满心都是对盛大娘的仇恨,对这盛家的后代,自然不会爱护。她不但恨盛大娘,恨这孩子,也恨自己,甚至恨上整个人类。
在冷漠、艰苦与仇恨中长大的水灵光,从小便学会了忍受孤独,她常常去寻找最冷僻与最阴森的地方去独自流泪。那时她才七岁,就在这时,她有了奇遇。
有一天晚上,月明如水,她正独自藏在枯藤掩盖下的洞窟中哭泣,却不知正有一双如闪电般的眼睛在偷偷望着她。
自此之后,她每到这小小的避难处来哭泣时,这双眼睛总会在暗处望着她,直到一天,她赫然发现有一个残废的老人已在她面前。
这老人右腿已齐根锯断,左腿已只剩下半截,左臂更已残废,全身只剩下一只左手仍然健全。
他形容虽然可怖,态度却很慈蔼,于是水灵光便渐渐消失异惧之心,反对这残废的老人怜悯起来。
自此以后,她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时间来陪伴这残废的老人,十几天后,这老人才将她带到这神奇的宝窖中来。
她遵从这老人的命令,永远没有将这一段事告诉她母亲,只因这老人对她是那么慈爱。
他尽心的传授她武功和知识,也教她识字,她母亲严格的控制她的食物和水,但她却在这里获得了补偿。
只是她生怕被母亲发现,是以绝不敢用这里的清水洗涤身子——这里的水源富足,但食物仍是贫乏的。
三年多之后,这残废的老人终于结束了他痛苦的生命,临死前,他仿佛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但是他却只说出半句话。
“灾祸之箱里,是我的……”便断气而死。
他死时的痛苦和遗憾,水灵光年纪虽小,但也看得出来,她知道这老人必定有一段充满痛苦与仇恨的往事,但是他却始终未曾向她说出——也许他认为她年纪还小,要等她长大些再告诉她,但是他自己却等不及了。
说完了这段话,水灵光已是泪痕满面。
铁中棠面色沉肃,垂首沉思,良久良久,沉声问:“那老人是什么姓名?”
“我……我不知!”
“那‘灾祸之箱’四字又是什么意思?你当然也不会知道的。”
想不到水灵光展颜一笑,居然说:“我知道!”
她轻盈的飞身而出,片刻后便捧来两口小小的箱子,高约一尺,两尺见方,像是女子的梳妆匣。
两口箱子,大小完全一样,装饰颜色却大不相同。
其中一口,满缀着碧绿的翡翠、鲜红的宝石,以及夺目的明珠,闪闪的发着绚烂的光彩。
另一口箱子,却是黝黑色的,箱上没有任何装饰,也看不出是何物制成,却沉重异常。
水灵光将这两口箱子轻轻放到锦榻上,立刻打开了那满口缀着珍宝的箱子,铁中棠忍不住问:“这就是灾祸之箱么?”。
水灵光摇了摇头:“七色宝石发彩光,这是幸运之宝箱。”
箱子里放着几本绢书,四只玉瓶,以及一只几乎已成人形的千年参果。
他知道这些绢书与玉瓶必定是武林豪士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笈与灵药,那千年参果更是并世难寻的宝物。
但是他对那口漆黑的箱子,却更充满了神秘的好奇,他断定这箱子里必定隐藏着那残废老人一生的秘密。
“这一定就是灾祸之箱了!”
他想打开这漆黑而神秘的箱子,水灵光却用力握住他的手掌。
“动……动不得的!”
“这箱子难道从未曾打开过么?”
“洞中珍宝俱可动,唯有此箱莫试尝,此箱一开灾祸降,你我谁也不能当,整整十三年过去,我从未开过此宝箱。”
她面色惊惶,歌声更是慎重异常。
铁中棠只得缩回手掌,她才展颜而笑。
“幸运箱中有灵药,可治人间百般伤,千年参果更神妙,益神补气是奇效,你赶紧服下去,伤病便无妨!”
铁中棠还没有推辞,水灵光己掩住他的嘴,她目光中的情意,使得铁中棠再也不愿拒绝。
于是她便为铁中棠洗涤了伤口,服下灵药,又将那一只千年参果捣碎成浆,强迫铁中棠服下。
铁中棠很快就沉沉睡去,水灵光立在榻边呆呆看着他,忽然俯下身子,在他颊上轻轻一吻。
然后又换过那件褴楼破烂的麻衣,在身上涂满污泥,带着满足的笑容走了。
铁中棠一觉醒来时,水灵光已不在他的身边,他只觉全身振奋,精神满足,宛如换了一个人似的。
那灾祸之箱已被取走,幸运之箱却仍留在锦榻上,箱盖中夹着一片白纱,上面用焦木写着:
“你已睡了两日两夜,我也为你换过药了,现在我去侍候娘,你醒来如觉无聊,可以看看箱子里的书。”
字迹虽不甚美,但却一笔不苟,每笔每划之中,看来都仿佛注满了她浓浓的关切与情意。
情意是如此真实,字迹是如此真实,四下的珍宝,也依然真实的发着光,但铁中棠却觉自己如在梦中。
在重重危难九死一生的流血与惊险之后,接着而来的竟全都是常人梦寐难求之物——秘笈、灵药、美人、财富。
生命的变迁是如此巨大,遇合竟是如此神奇,他不禁暗暗叹息,不知道上苍对他今后的生命将如何安排?
他取起第一册绢书,在珠光下翻阅着,前面记载的,自然都是些内家正宗浅易的入门功夫。
但是他越看越心惊,看到后来,竟不觉汗流泱背。
这绢书上记载的武功,赫然竟与大旗门传授的武功道路完全一样,只是更为精妙而已。
许多种他平日练功时遇着的疑难之处,即使他师父也不能解释,然而在这里却有了答案。
“莫非那残废的老人与我大旗门有什么渊源?莫非他就是我大旗门中的前辈先人?”
他虽然想起师父们曾经说过,大旗门曾经称雄武林时,有极大的珍宝财富遗留在中原。
但是大旗门被仇家所害时,当时的掌门人以及执事弟子全都死得干干净净。这宗财富所在之地,便成了个极大的秘密,数十年来,大旗门弟子一直在不断寻找,但却始终未曾找到。
他又想起师父曾经对他说过“你爹爹绝代奇才,曾经说起他已将这宝藏的下落查出一些眉目,只可惜他也不幸被害死!”
这些想法,在铁中棠心头闪过,他只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己,立刻自榻上跃下,要去寻找那灾祸之箱。
他深信这精秘的箱子里,必定有为他解释所有秘密的答案,纵有任何灾祸发生,他也要看上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