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十六章 断魂剑断肠人

  “不是。”朱云好像完全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讥消之意,“但是你不妨先看看你自己这只手,看看你手上是不是已经有了个好像被毒蜂螫过的伤口。如果伤口还没有发生变化,也许你还有得救。”
  “我还有救?”小方道,“谁会来救我?”
  “只要你肯留下来,每个人都会救你的。”
  小方对“阳光”的信心无疑已经开始动摇了,忍不住转过身,面对刚刚升起的明月,伸出了那只曾经被“阳光”握住的手。他的身子刚刚转过去,朱云的左手里已经有七点寒星暴射而出,不是用腕力发出的,是用一种力量极强的机簧筒射出来的。江湖中人用暗器的种类虽然多,“夺命七星针”永远都是其中最可怕的一种。
  机簧“崩”的一响,朱云右掌中的青钢剑也已闪电般刺出。
  他的手已经不像刚才那以慢了,一剑刺出,闪动的剑光就己将小方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
  就在这片刻,他好像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一个平庸的剑手,变成了个非凡的剑客。如果他一开始就使出这种剑术,小方绝不会躲不开的。
  但是现在他已将小方的信心摧毁。
  无论谁发现自己被一个自己绝对信任的朋友出卖了时,情绪都会变得十分低落、沮丧,何况小方正在看他手上的伤口。
  无论谁要在月光下查看一个比针还小的伤口,都不是件容易事。
  他已经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他自己的手上,他的信心已经被摧毁,情绪也己沮丧,他怎么能避得开这一剑?
  朱云一剑刺出,就算准小方已经死定了。
  如果小方真的相信了朱云的话,真的去看手上是不是有个伤口,他就真的死定了。
  他没有死。
  因为他对“阳光”有信心,对人类有信心。
  因为他的信心绝不是别人几句话就可以摧毁的,所以他没有死。
  朱云对自己这一剑大有把握了,对他的七星针也大有把握了。
  所以他一剑刺出,已尽全力,只记得“攻”而忘了“守”。
  这一剑的攻势虽然凌厉霸道,却有空门,也有破绽。他以为小方的退路全都已被封死,却忘了小方还有一条路可走,还可以“以攻为守”,从他的空门破绽中攻出去,攻他的心脏,攻他的命脉,攻他的必救处。
  小方没有杀死朱云。
  他先以左掌斜切朱云握剑的腕,横步躲入朱云的空门,曲时打朱云的肋部,并中指食指无名指作指锋,猛戳朱云的咽喉。
  他攻的都是要害,朱云不能不闪避自救。小方右手五指忽然化鹰爪,抓朱云的面门,乱朱云的眼神,左掌已斜切在朱云右肩上。
  右肩被击,青钢剑必然脱手。
  小方剩机夺剑,剑光一闪,剑锋已在朱云咽喉。
  但是他没有杀朱云。
  “我不杀你,只因为你虽然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仇敌。”小方道:“你要杀我,只不过是在做一件你认为应该做的事。”
  剑锋下的朱云居然还能保持镇静,却忍不住要问小方:“你真的相信‘阳光’绝不会害你?”
  “我相信。”
  “你为什么如此信任她?”
  小方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我从未欺骗过她。”
  朱云忽然长叹:“我佩服你,你的确是个好朋友。”朱云道:“只可惜你的朋友倒未必都是好朋友,所以我劝你最好将我的剑带走。”
  “我既然不要你的命,为什么要你的剑?”
  “因为你很快就会用得着的。”朱云道:“也许并不是用来杀人。”
  “用来干什么?”
  朱云看着小方,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说:“这柄剑也跟别的剑一样,除了杀人外,另外还有种用处。”
  “什么用处?”
  “自刎。”朱云又叹口气,“不管怎么样,自刎至少比死在别人剑下好。”
  小方还没有开口,黑暗中忽然又有个人冷冷他说:“就算他要自刎,也不必用你的剑,他自己也有剑,他的剑远比你的剑锋利。”
  黑暗中忽然有剑光一闪,一柄剑仿佛忽然自大外飞来,斜插在小方足下。
  森寒的剑光,剑锋上仿佛有一只邪恶的鹰眼在冷冷地看着他,这正是他的“魔眼。”
  这柄剑一直在卜鹰那里,小方从未提起过,就好像已经忘了这柄剑的存在。
  但是现在他的剑又飞回来了,当然不是从天外飞来的。
  是从一个人手里飞出来的。
  小方回过头,就看见了这个人,兀鹰般的锐眼,幽灵般的白衣,刀锋殷冷酷,山岳般镇定。
  这个人是卜鹰。
  小方的心沉了下去。
  最后一个要为他饯行的,竟是卜鹰。
  朱云交给他这柄钢剑,的确不是要用他来杀人的,在卜鹰剑下,他根本全无机会。
  他们本来已经可以很亲近的朋友,现在却已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小方忽然笑了笑,他这一生从未笑得如此沉痛。
  “想不到你也会来为我饯行。”小方道。“你既然来为我饯行,又何必把这柄剑还给我?”
  “因为这本来就是你的剑。”
  卜鹰的声音里全无感情:“你应该记得我曾经说过,我从来不要活人的东西。”
  小方当然记得。也许卜鹰根本就没有接受过他任何一样东西——他的剑、他的友情,都没有接受过。
  卜鹰又说道:,‘现在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剑,为什么还不将你手里的剑还给朱云?”
  小方将剑还给了朱云,剑柄缠着的青绞已经被他掌心的冷汗湿透。
  卜鹰忽又冷笑:“现在你为什么还不走?是不是还想亲眼看着我杀他?”
  这句话是对朱云说的。
  朱云只有走,虽然不想走,也不能不走。
  小方忽然也冷笑:“你为什么一定要他走?”小方问卜鹰,“你杀人时为什么怕被人看见?”
  他没有等卜鹰回答这句话,他知道卜鹰一定不会回答的。
  他已经拔起了他的剑。
  这柄剑跟随小方已多年,每次他握起它的剑柄时,心里都会有种充实的感觉,就好像握住了一个好朋友的手一样。
  但是这次他握剑时,却好像握住了一个死人的手,冰冷僵硬的死人的手,就好像在跟一个死去的朋友最后一次握手诀别。
  ——这就是一个学剑的人最后一次握剑时的感觉。
  如果他肯留在这里,如果他肯将这柄剑留在地上,卜鹰绝不会出手的。
  但是他不肯。
  他从地上拔起这柄剑时,就等于已经将自己埋入地下。
  卜鹰还是幽灵般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
  卜鹰的手里没有剑。
  卜鹰不用剑也一样可以杀人。
  他用一只空手就能接住卫天鹏闪电般劈杀过来的快刀,现在他当然也同样能用这双手接住小方的剑。
  小方的剑已刺出。这一剑刺的是卜鹰心脏,”也是小方自己的心脏。他一剑刺出时,就等于已经将自己刺杀于剑下!
  他自己已经从闪动的剑光之中看到了“死”!
  闪动的剑光忽然停顿,停顿在卜鹰的心脏之前,剑锋已经刺穿卜鹰的白衣。
  卜鹰根本没有出手,根本连动都没有动。
  小方在最后一刹那间才勒住这一剑,小方自己也怔住。
  他忍不住问卜鹰:“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他问卜鹰时,卜鹰也在间他:“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两个人都役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因为他们彼此都已知道答案。
  朋友!
  这就是唯一的一个答案。
  在这一刹那间,不但剑锋停顿,世上所有的一切变动仿佛都已停顿。
  因为他们都已发现,不管别人的事在怎么变,他们还是没有变。
  他们还是朋友。
  真正的朋友永远都不会变为仇敌。
  高竿上的灯笼又亮起。
  卜鹰忽然转过身,看着这一点遥远如星辰的灯光,过了很久,才慢慢他说:“你去吧,到那盏灯下去,那里有个人在等你。”
  小方没有再说什么。
  卜鹰也没有再说什么。
  有些事是用不着说出来的,世上所有最美的事都用不着说出来的
  他的梦在江南。
  江南在他的梦里。
  灯光也遥远如江南,在灯下等着他的有一个人、两匹马。
  人是“阳光”,马是“赤犬”,人和马都是他的朋友,永远不变的朋友。
  “阳光”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我们走。”
  星光比江南更远,可是星光能够看得见,江南呢?
  他的梦在江南,他的梦中充满了浪子的悲伤和游子的离愁。
  他永远忘不了他挥手离别江南时的惆怅悲伤痛苦。现在他就要回到江南了,他心里为什么也有同样的痛苦悲伤惆怅?
  “阳光”一直在他身畔,忽然问他:“你在想什么?”
  “江南。”
  江南,也只不过是两个字而已,可是听到这两个字,“阳光”眼里也露出种梦一样的表情,忽然曼声低唱:“重湖叠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柳永柳屯田的词,据《钱塘遗事》上说,孙何督帅钱塘时,柳屯田作这首《望海潮》赠之,却被金主完颜亮在无意中看见了。
  于是完颜亮特地令画工至江南绘《风物图》进呈,而且在上面题了两首诗。
  “移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据说这就是金兵入侵江南来的主要原因。
  这是首美丽的词,听的人不觉醉了,唱的人自己也仿佛醉了。
  过了很久,小方才叹了口气:“没有到过江南的人,都想到江南去,可是如果你到了江南,你就会怀念拉萨了。”
  “我相信。”
  “我回到江南后,如果知道有人要到拉萨来,我一定会托他带来一点江南的桂花糕和荷叶糖给你。”小方勉强笑了笑,“你虽然看不见江南的三秋桂子和十里荷花,吃一点桂花糕和荷叶糖,也聊胜于无了,”
  “阳光”沉默了很久,忽然也笑了笑:“你用不着托人带信给我。”她笑得很奇怪,“我会自己去买。”
  “你自己去买?”小方没有听懂她的话,“到哪里去买?”
  “当然是到江南去买。”
  小方吃了一惊。
  “到江南去买?你也要到江南去?”
  “阳光”慢慢地点了点头,眼中显然已有了江南的梦,也有了剪不断的离愁。
  小方松了口气。
  “你不会去的。”小方道:“我看得出你绝对舍不得离开拉萨,更舍不得离开那些朋友。”
  “我是舍不得离开他们。”“阳光”道,“可是我一定要到江南去。”
  “为什么?”
  “鹰哥要我送你,要我把你送到江南,”“阳光”悠悠他说,“你应该知道,不管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他的话。”
  小方又勉强笑了笑。
  “他为什么要你送得那么远?难道他以为我已经忘了回家的路?”
  “我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我送你。”“阳光”道,“可是他既然要我送你,我就要把你送到江南,你用鞭子赶我都赶不走的。”
  她也在笑,笑得也很勉强,因为她也和小方一样,也明白卜鹰的意思。
  卜鹰要她送小方,只不过因为他想成全他们,每个都认为他们已经是一双两情相悦的情侣。
  小方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间:“到了江南,你还会不会回来?”
  “会。”“阳光”毫不考虑就回答,“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我都一定会回来的。”
  她忽然问小方:“你知不知道卜鹰是我的什么人?”
  “是你的大哥。”
  “他是我的大哥,他当然是我的大哥。”“阳光”轻轻地叹息:“只不过我却不是他的妹妹!”
  “你不是?”小方很意外,“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未婚的妻子。”“阳光”道,“我们已经有了婚约了。”
  小方怔住。
  “阳光”也沉默了很久才说:“他一直不让你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一直认为你很喜欢我,他不愿让你再受刺激。”
  小方苦笑。
  “阳光”又道:“而且他一直觉得自己老了,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一直希望我能找个更好的归宿,所以……”
  小方替她说了下去:“所以他才要你送我,送到江南。”
  “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总是先替别人着想,从来不肯替自己想想。”“阳光”也苦笑,“可是他的外表却偏偏冷得像冰一样。”
  她的笑容虽然黯淡,却又充满骄做,为卜鹰而骄做。
  “他为了你,不惜跟他的伙伴争吵,甚至不恰以他自己的性命来保证你绝不会泄露他们的秘密。”阳光叹了口气,“可是这些事他宁死也不会对你说,因为他不愿让你心里有负担,不愿让你感激他。”
  小方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生怕自己眼中的热泪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他的泪绝不轻流,他心里的感激也从不轻易向人叙说。
  又过了很久,“阳光”才接着道:“不管他怎么对我,我对他却不会变的。”
  “所以不管你到了什么地方,都一定会回来。”小方说。
  “阳光”看着他,轻轻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
  “阳光”笑了,真的笑了,笑容又变得像阳光般灿烂辉煌。
  她又握住了小方的手,握得比以前更紧。
  “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她说:“我也知道他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是他的好朋友。”
  就在他们笑得最开朗、最愉快时,他们忽然听到一种痛苦的声音。
  不是呻吟,也不是喘息,而是一个人只有在痛苦已到极限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声音很低、很远,如果不是在这死寂的大漠之夜中,他们很可能听不见。
  现在他们听见了。
  这里还是沙漠的边缘,是个已干涸了的绿洲。
  绿洲已干涸,正如美人已迟暮,再也无法留住任何人的脚步了。
  “阳光”带小方走这条路,”不但因为这里行人已少,也因为别人想不到一个像她那样对沙漠如此熟悉的人,会到一个没有水的绿洲来。
  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旅人远避,绿树枯死,只剩下一座土丘仍然顽强如昔,冷眼坐视人间的沧桑变化。
  他们听到的声音,就是从这座土丘后面传来的。
  土丘后有棵枯树,树上吊着一一个人,一个本来早就已经该死了的人。
  无论谁受过她这么多折磨酷刑之后,都很难活到现在。她能活到现在,也许只因为她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是魔。
  这个人赫然竟是“天魔玉女”柳分分。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衣服,连小方都几乎认不出她就是柳分分。
  她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呻吟声都发不出,只能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乞怜地看着小方。
  她不是要小方救她,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绝对活不下去的。
  她只求速死。
  小方明白她的意思,小方也知道,如果给她一刀,对她反而是种仁慈的行为。
  但是他没有出手,因为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毕竟还没有死,谁也没有权力决定她的死活。
  “阳光”已经扭过头,不忍再看她。
  “我们走吧。”
  小方不肯走。“阳光”叹了口气:“你既然救不她a,又不忍杀她,为什么还不肯走?”
  小方自己也说不出理由。
  人性中本来就有很多种情感是无法解释的,所以每个人都常常会做出些连自己都说不出理由来的事。
  小方只想先把她从树上解下来。
  “阳光”却拉住了他的手:“你绝对不能动她。”
  “为什么”
  “因为你只要一动她,别人就知道我们到这里来过,就知道我们走的是这条路了。”
  “别人?”小方又问道,“别人又是谁?”
  “阳光”没有回答,因为“别人”已经替她回答了:“别人就是我。”
  声音是从小方身后传来的。
  小方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个人就已幽灵般到了他身后。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要走。
  小方握紧双拳,连指尖都已冰冷。
  但是他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他早已知道班察巴那绝不会放过他的!
  班察巴那脸上己没有温柔如春的微笑,神志却仍然坚强如金,眼神也仍然尖利如锥。
  他的手上仍有弓,腰畔仍有箭。
  ——箭羽上有痛苦之心,倒钩上有相思之情,充满欲望直射人心,百发百中的五花神箭。
  “阳光”又在叹息:,‘我以为你想不到我会带他走这条路的,想不到你还是找到了。”
  她苦笑:,‘难怪每个人都说,如果班察巴那追踪那一个人,就好像猎犬要追一只鸡,从来都没有一次迫不到的。”
  班察巴那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些什么,一直都在看着吊在树上的柳分分,忽然间道:“你们知不知道谁对她下的毒手?”
  “你知道?”“阳光”问,“是谁?”
  班察巴那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一个名字:“是金手。”
  “金手?金手是什么人?”
  “金手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是吕三用黄金收买的组织。”班察巴那道,“金手就是他们用的代号。”
  “以前我们为什么没听说过?”
  “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班察巴那道:“铁翼、卫天鹏、柳分分,都是这组织中的人。”
  “柳分分既然也是这组织中的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付她?”
  “阳光”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小方却知道。
  “因为她曾经出卖过他们!”
  在那挂着黑色鹰羽的帐篷中,她要她的同伙每个人都留下了一只手。
  现在小方才明白。那次卜鹰为什么会轻易放过柳分分了。
  他算准她的同伙一定会对付她的。
  班察巴那的瞳孔在收缩,眼神更锐利,忽然冷笑:“想不到他们居然还留在这里没有走。”
  “阳光”又问:“他们故意把柳分分吊在这里,是不是故意向我们示威?”
  她自己替自己回答:“一定是的,所以你应该赶快去找他们,给他们一点颜色看。”
  她又拉住小方的手,拉着小方往他们歇马的地方走。
  “我们也应该走了。”
  班察巴那却已横出金弓,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走,他留下。”
  “你要他留下来干什么?”阳光故意装作不懂,“是不是要他陪你喝酒?”
  “不是!”
  这问题本来是不必回答的,班察巴那却回答了,回答得严肃而慎重。
  “阳光”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当然不是要他陪你喝酒,你要杀人时从不喝酒。”
  班察巴那承认了,他的眼中己露出杀机:“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
  “因为我希望你只不过是要他陪你喝杯酒而已。”“阳光”的态度也变得同样严肃慎重,“因为你是绝对杀不了他的。”
  班察巴那冷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冷笑道:“你们两个人不妨一起出手,只要能杀了我,你就可以带他走。”
  他一字字接着道:“只有杀了我,你才能带他走。”
  “阳光”又叹了口气:“你错了,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根本不想杀你,但是你也绝不能杀他,否则……”
  “否则怎么样?”班察巴那道,“他要走时,谁也拦不住他;我要杀人时,也同样没有人能拦住我。”
  他右手握金弓,用左手食中两指拈起一根羽箭:“除非他这次还能避开我这五枝箭。”
  他的金弓已引满,箭已在弦,百发百中的五花神箭。
  “阳光”忽然大声道:“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避开你的箭,但是我知道,你这一箭射出,射死的绝对不止他一个人。”
  班察巴那冷笑道:“你想陪他死?”

 

 

第十七章 跪着死的人

  “阳光”道:“我不想。”
  她居然笑了笑:“但我只知道,你若杀了他,另外有个人一定会陪他死的。”
  班察巴那不能不问:“谁?另外那个人是谁?”
  “是波娃。”
  她淡淡地接着道:“卜鹰要我告诉你,你若杀了小方,波娃也得死,你今天杀了他,波娃绝对活不到明天。”
  班察巴那的金弓在手,羽箭仍在弦,但是他全身都已僵硬,连扣箭的手指都已僵硬。
  他了解卜鹰。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卜鹰。
  卜鹰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他射出去的箭,卜鹰的话已出口,他的箭还未离弦。
  但是箭已在弦,又怎么能不发?
  忽然间,“崩”的一声响,金弓弹起,弓弦竟已被他拉断。
  班察巴那的杀气也已随着断弦而泄。
  “你们果然是好朋友。”他叹息,“我从未想到你们竟是这么好的朋友。”
  夜深,更深。
  说完了这句话,班察巴那就慢慢地转过身,走向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永无尽期的寂寞。
  看着他背影,“阳光”也忍不住叹息:“你从未想到他们是这么好的朋友,也许只因为你自己从来没有朋友。”
  班察巴那慢慢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身子忽然如弓弦般绷紧,忽然伏卧在地止,用左耳贴地。星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露出极奇怪的表情。
  他又听见了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阳光”忍不住悄悄地向:“你听见了什么?”
  “人。”
  “人?”“阳光”又问:“有人来了?”
  “嗯。”
  “是到这里来的?”
  “嗯。”
  “来了多少人?”
  班察巴那没有回答,也用不着再回答,因为这时小方和“阳光”一定也能听到他刚才听见的声音了。
  一阵非常轻的马蹄声,来得极快,眨眼间他们就已能听得很清楚,人马正是往他们这方向来的,来的最少有三四十个人,三四十匹马。
  班察巴那身子已跃起,低声道:“你们跟我来。”
  小方的“赤犬”和“阳光”的马,都躲在干涸的水池旁一棵枯树下。
  班察巴那飞掠过去,轻拍马头,解开马缰,带着两匹马转入另一座比较低矮的沙丘后,忽然将“赤犬”绊倒,用自己的胸膛,压住“赤犬”的头。
  一向荣骛不训的“赤犬”,在他的手下,竟完全没有挣扎反抗之力。
  他出手时已经向“阳光”示意,她立刻也用同样的方法制住了另外一匹马。
  他们用的法子迅速而且确实有效,甚至比浪子对付女人的方法更有效。
  这时远处的蹄声渐近,然后就可以看见一行人马驰入这个已经干涸了的绿洲。
  一行三十七个人、三十六匹马,最后一个人骑的不是马,是驴子。
  这个人高大而肥胖,骑的却偏偏是匹又瘦又小的驴子。
  驴子虽然瘦小,看来却极矫健,载着这么重的一个人,居然还能赶得上前面三十六匹健马。
  人虽高大肥胖,却没有一点威武雄壮的气概,穿得也很随便,跟在三十六个着鲜衣、鞭快马、佩长刀的骑士后,就像是个杂役跟班!
  奇怪的是,这些骑士们对他的态度却极尊敬,甚至还显得有些畏惧。
  三十六个人偏身下马后,立刻恭恭敬敬地垂手肃立在两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个人骑在驴子上,东张西望地看了半天,才慢吞吞地下了鞍,一张红通通的脸,看来又老实又忠厚,脸上还带着种迷惆的表情,又东张西望看了半天,才向一个鸯肩蜂腰大汉招了招手,慢吞吞地问:“你说的就是这地方?”
  “是。”
  “我记得你好像是说过这地方是个绿洲。”
  “是。”
  “绿洲是不是都有水的?”
  “是。”
  “水在哪里?”这个人叹着气,“我怎么连一滴水都看不见?”
  大汉垂下头,额角鼻尖上都已冒出比黄豆还要大的汗珠子,两条腿也好像在发抖,连说话的声音都已经开始发抖。
  “三年前我到这里来过,这里的确是个绿洲,的确有水,想不到现在居然干涸了。”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骑驴的胖子叹了口气,忽然又问这大汉:“最近你身体好不好?”
  “还好。”
  “有没有生过什么病?”
  “没有。”
  骑驴的胖子又叹了口气:“那么我猜你一定也想不到自己会死的。”
  大汉忽然抬起头,脸上本来已充满恐惧之极的表情,现在却忽然露出了笑容。
  现在他居然还能笑得出,也是件令人绝对想不到的事。
  骑驴的胖子也觉得很意外,忍不住问道:“你觉得很好笑?”
  “我……我……我……”
  大汉还在笑,笑容看来又愉快又神秘,说话的声音却充满恐惧,忽然慢慢地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时候仿佛笑得更愉快。
  他当然也看出了这胖子的杀机,明明怕得要命,居然还能笑得出,明明笑得很愉快,却又偏偏怕得要命。
  一个正常的人绝不会像这样子的,这个人是不是已经被吓疯了?
  他的同伴们都在吃惊地看着他,本来显得很惊讶的脸上,忽然也全都露出了笑容,又愉快又神秘的笑容,跟他完全一模一样的笑容。
  然后这三十五个人也全都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时候也仿佛笑得更愉快。
  骑驴的胖子脸色变了,也变得惊讶而恐惧。
  就在他脸色刚开始变的时候,他脸上忽然也露出了笑容,又愉快又神秘的笑容,和另外三十六个人完全一模一样的笑容。
  然后他也跪了下去。
  三十七个人一跪下去就不再动,不但身子保持原来的姿势,脸上也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三十六个人一直在笑,就好像同时看到一件令他们愉快极了的事。
  “阳光”忽然握住了小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潮湿,小方的手也一样。
  看见这三十七个人如此愉快的笑容,他们连一点愉快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心里忽然也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漫漫的长夜还未过去,大地一片黑暗死寂,三十六个人还是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脸上还是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但是现在连他们的笑容看来都不令人愉快了。
  他们笑容已僵硬。
  他们全身上下都已僵硬。
  就在他们跪下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一跪下去就死了。
  他们死的时候,就是他们跪下去的时候,也就是他们笑得最愉快的时候。
  他们死的时候为什么要笑?
  他们为什么要跪着死?
  小方想问班察巴那,“阳光”也想问,有很多事都想问。
  在这片神秘而无情的大地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解释这种神秘而可怕的事,这个人无疑就是班察巴那。
  班察巴那却不让他们间。
  他忽然从身上拿出漆黑的乌木瓶,用小指和无名指捏住瓶子,用拇指和食指拔开瓶塞,从瓶子里倒出一点粉未抹在两匹马的鼻子上。
  本来已渐渐开始要动的马,立刻不再动了。
  他不但不让人出声,也不让马出声。
  沙丘前三十六个人全部死了,死人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他为什么还不敢出声?
  他怕谁听见?
  班察巴那不但冷静镇定,而且非常骄做,对自己总是充满信心,对别人一无所惧,大家都承认这世界上已经很少有能够让他害怕的事。
  可是现在他的脸色却变了,看来甚至比小方和“阳光”更害怕。
  因为他知道的事远比他们多。
  他不但知道这些人都中了毒。而且还知道他们中的就是传说中最可怕的“阴灵”之毒。
  一毒性无色无味,来得无影无形,下毒的人也像阴魂幽灵般飘忽诡秘、来去无踪。
  从来没有人知道下毒的人是谁,用什么方法下的毒,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等他们知道自己中毒时,毒已无救了。他们的脸已因毒性发作而扭曲变形,他们的身子已因肌肉痉挛而跪下去。
  毒杀他们的“阴灵”也许还在千里外,也许就在他们附近。
  不管他在哪里,他迟早总会来看看这些死在他毒手下的人,就好像一位名匠大师完成一件精品后,总忍不住要来欣赏自己的杰作,可是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看到他的真面目,因为他一定要等到他的对象全都死了之后才全来,他总是会安排他们死在一个寂静荒凉、很少有别人会去的地方。
  这个干涸的绿洲本来已很少有人迹,现在这些人都死光了。
  所以“阴灵”也很快就会来了。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他究竟是人,还是个幽灵鬼魂?
  班察巴那的心跳已加快。
  他知道如果“阴灵”发现这里还有活人,这个活人还想再活下去就很难了。
  漫漫的长夜已将过去,被汗湿透的衣服已被刺骨寒风吹干。
  黑暗的苍穹已变成了一种比黑暗更黑暗的死灰色。
  三十七个跪着死的人还是直挺挺地跪在死灰色的苍穹下,等着毒杀他们的“阴灵”来看他们最后一眼。
  第一个来的却不是阴灵,是一只鹰。
  食尸鹰。
  鹰在盘旋。
  死灰色的苍穹渐渐发白,渐渐变成了死人眼白一样的颜色。
  盘旋低飞的食尸鹰忽然落下,落在一个跪着死的人身上,用钢锥般的鹰椽啄去了这个人的眼睛。
  这是它的第一口。
  就在它准备继续享受它这顿丰美的早餐时,它的双翅也忽然抽紧扭曲。
  它不是跪着死的。
  鹰不会跪下,可是鹰也会死。
  “阴灵”的毒已布满了这些死人的每一分血肉,这只鹰啄食了死人的血,鹰也被毒杀。
  小方只觉得胸口很闷,闷得连气都透不出,胃部也在收缩,仿佛连苦水都要吐出来。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很奇怪的声音。
  他听见一声犬吠。
  犬吠声并不奇怪。在江南软红十丈的城市里,在那些山明水秀的乡村中,鸡犬相闻,他每天都能听见犬吠声,想不去听都很难。
  可是在这种边陲荒寒之地,在这么样一个阴森寒冷的早上,无论谁都想不至“自己会听见犬吠声的,想不去听都很难。
  可是在这种边陲荒寒之地,在这么样一个阴森寒冷的早上,无论谁都想不到自己会听见大吠声的,当然更想不到自己会看见一条狗。
  小方看见了一条狗。
  第二个来的也不是“阴灵”,是一条狗。
  一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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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几乎已经很亮了,已渐渐变成了死人鼻尖上的颜色。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汪汪”地叫着,用一种非常生动活泼可爱的姿态跑了过来,就像是一条非常受宠的小狗,跑进了它主人的闺房。
  它知道它这脾气温柔的主人绝不会责罚它的,所以它看见每样东西都要咬一口,看见主人的绣花鞋也要咬一口。
  只可惜这里不是千金小姐的闺房,这里既没有脾气温柔的大小姐,也没有绣花鞋。
  这里只有死人,死人脚上穿着的是皮靴。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还是一口咬了下去,咬的不是死人脚上的皮靴,咬的是死人的脚踝。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居然在每个死人的脚踝上都咬了一口。
  死人已不会痛了,死人已没有反应。
  “阳光”却有点心痛。
  就像是其他那些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一样,她也很喜欢这种雪白可爱的小狗。
  她不忍看见这么可爱的一条小狗也像那只食尸鹰一样被毒杀。
  她不忍看,又忍不住要看。
  所以她看见了这件怪事。
  这条小狗非但没有被毒杀,反而变得更活泼更好玩更可爱了,就好像刚吃过它的主人亲手递给它的美食,也想用最可爱的样子来回报,来博取它主人的欢心,所以一直在不停地叫,不停地摇尾巴。
  它已经听见它主人在叫它。
  “小老虎,快快快,让妈妈亲亲你,抱抱你。”
  它是条小狗,不是小老虎,它的“妈妈”也不是狗,是个人。
  是个非常可爱的人,雪白的皮肤,灵活的眼睛,乌黑的头发梳成了十七八根小辫子,每根辫子都用红丝线结了个蝴蝶结。
  在山明水秀的江南,在春光明媚、鸯飞草长的三月,在西子曾经烷纱的小溪旁,你也许偶然会看见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可是在此时此刻此地,无论谁都想不到自己会看见这么样一个人。
  ——她当然不会是“阴灵”,绝不是。
  ——她是谁?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而且还带了条小狗来?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三十六个人死人跪在那里,“阳光”一定会跑过沙丘去间她,从自己的行囊中分给她一碗酸酸甜甜的羊奶,再间她有没有婆家,愿不愿意跟小方交个朋友。
  她这主意很快就被她自己打消了,就算没有死人她也不会跑出去了。
  因为她忽然看见了一个比死人更可怕的人,穿着雪白的衣服,就像是鬼魂般忽然出现在这个梳着十七八根小辫子的小姑娘身后。
  其实他绝对不能算是个丑陋的人,高高的身材修长笔挺,雪白的衣服整洁合身,而且五官也长得非常英俊。
  他甚至比大多数男人都好看得多,但是无论谁看见他都会被吓出一身汗来。
  这个人看来仿佛是透明的,露在衣裳外面的地方都是透明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筋,甚至连每一根骨头都能看得很清楚。
  这个人全身上下的皮肤就像是一层水晶。
  “阳光”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叫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快跑,跑得越快越好。
  她不能不替这个小姑娘担心。
  这个水晶人是不是为了她来的?会怎么样对付她?
  就算他不去动她,等她看见这么样一个人就站在自己背后时,也会被活活吓死的。
  现在她已经看见他了。
  她非但连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反而高兴得跳了起来,抱住了他的脖子,在他透明的脸上亲了亲。
  这个水晶人居然也会笑,而且还会说话,声音里居然充满柔情。
  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又让人吓了一跳。
  “是不是全部死了?”他轻抚着这小姑娘的柔发柔声问,“是不是已经死得干干净净?”
  “当然是全都死了。”小姑娘答道,“你要不要叫小老虎再去咬他们一口试试看?”
  她眯着眼笑道:“你不许他们看见今天的太阳,他们怎么能活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
  “阳光”忍不住又悄悄握住小方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比刚才更冷。
  ——这个“水晶人”就是“阴灵”。
  ——这条小狗刚才去咬那些死人的脚,就是为了要去试试他们是不是已经真的死人,只有死人才不会痛。
  ——一定要等到每个人全都死光,“阴灵”才会出现。
  但是“阳光”还没有死,小方和班察巴那也没有死。
  他们终于活着看到了“阴灵”的真面目。
  他们还能活多久?
  “阴灵”很可能已经发现了他们,已经施放出他那无色无味无影无形的毒,发在风里,发在空气里,等他们发现自己中毒时,已经跪了下去!
  跪下去死!
  一个人就算要死,也不能跪着死。
  为什么不索性出去跟他拼一拼?
  “阳光”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了,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又看见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三十六个跪在地上的死人中,竟有一个忽然复活了。
  复活了的死人就是那个骑驴的胖子!
  他高大肥胖的身子忽然像是条黄河鲤鱼般凌空跃起,滚出了一柱银光。
  银光一闪,落在那水晶人身上,竟是一面网。
  他的身子在空中一挺,翻身落在一棵枯树上,提起了这面银网。
  这个水晶人立刻变成了网中的鱼。
  一个人如果真的死了,就绝不会复活,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只能死一次。
  这个胖子当然也不能例外。
  “你有没有想到我还没有死?”他大笑,“你有没有想到世上还有你毒不死的人?”
  他笑得愉快极了,这件事他实在做得很得意。
  但是他的笑就要结束,因为他也看见了一件连他都想不到的事。
  他看见这个小姑娘也在笑。
  刚才她抱着那水晶人亲了又亲,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然很亲密,现在她的亲人忽然被吊了起来,她应该觉得很吃惊、很愤怒、很难受才对,如果她不敢跟这个胖子拼命,就该赶快逃命的。
  可是她偏偏还在笑,不但在笑,而且还在拍手,不但笑得比谁都开心,拍手也比谁都拍得起劲。
  “好功夫!好本事!”她拍着手笑道,“就算你别的本事都不怎么样,装死的本事绝对可以算是天下第一。”
  她又问:“刚才小老虎咬你的时候,你难道一点都不痛?”
  胖子又笑了:“谁说我不痛,我痛得要命。”
  “你怎么能忍得住?”
  “想到这位横行天下,无论谁一听见都会吓一跳的‘阴灵’,阴先生马上就要被我用网子吊起来的时候,再痛我都能忍得住了。”
  “有理,非常有理。”小姑娘嫣然一笑,道,“胡大掌柜说的话,好像总是有道理的。”
  现在“阳光”才知道这个胖子姓胡,而且是位大掌柜。
  在北方,大掌柜就是大老板,他看来确实也有几分像是位大老板的样子。
  小姑娘忽然叹了口气:“想不到胡大掌柜今天居然说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被你用网子吊起来的这个人并不是阴先生。”小姑娘道,“你根本不该把那位人人听见都会吓一跳的‘阴灵’称为阴先生的。”
  “我应该称呼什么?”
  “你应该叫一声阴大小姐。”她又开始笑,“最少也应该叫一声阴大姑娘!”
  胡大掌柜当然要间:“这位阴大小姐在哪里?”
  “就在这里,就在你面前。”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阴大小姐,阴大小姐就是我。”
  胡大掌柜又笑不出了。
  谁也想不到这个头上梳着十六八条辫子,手里抱着条小狗,笑起来好像是你自己外孙女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是“阴灵”。
  她又抱起了她的小狗。她忽然间这位已经笑不出的大掌柜:“我唱个歌给你听好不好?”
  这个时候她居然要唱歌,她居然真的唱了起来
  “燕北有个三宝堂,
  名气说来响当当。
  三宝堂里有三宝,
  谁见谁遭殃,两眼泪汪汪。
  爹见没有爹,娘见没有娘,谁见谁遭殃,眼泪如米汤。”
  她唱的根本不能算是一首歌,词句更不能算优美,只不过每一句都是事实。
  三宝堂雄踞燕北,名气的确非常响亮。三宝堂中的确有三宝,江湖中人如果遇到这三宝,不遭殃的确实很少。
  等她唱完了,胡大掌柜也为她拍手。
  “你凭良心说,我唱的这支歌好听不好听?”
  “好听。”胡大掌柜笑道:“我保证从来都没有人比你唱得更好听。”
  阴大小姐吃吃地笑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你这么恭维我,我当然也要称赞你两句。”
  “当然、当然。”
  “别人听我称你为大掌柜,一定以为你最多只不过是家小饭馆大掌柜而已。”
  胡大掌柜叹了口气:“我也情愿如此,那些小饭馆的大掌柜,麻烦一定比我小得多。”
  “可惜你偏偏就是三宝堂的大掌柜,想赖都赖不掉。”
  她忽然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三宝堂里究竟有哪三宝?”
  胡大掌柜微笑:“你说呢?”
  阴大小姐眼珠子直转:“这个会吊人的网子当然是一宝?”
  “当然是的。”
  “听说你还有种叫‘风凰展翅’的暗器,虽然比不上昔年孔雀山庄的孔雀翎,也差不了太多。”阴大小姐道:“那当然也应该算一宝。”
  “当然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