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四章 生死之间

  小方道:“我什么都没有考虑。”
  卫天鹏道:“你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小方道:“不答应。”
  他的回答直接而简单,简单得要命。
  卫天鹏的脸色没有变,可是眼角的肌肉己抽紧,瞳孔已收缩。
  水银眼睛里露出种复杂而奇怪的表情,仿佛觉得很惊讶,又仿佛觉得很欣赏、很有趣。
  她问小方:“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答应?”
  小方居然笑了:“因为我不高兴。”
  这理由非但不够好,根本就不能成为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小方不想说出来,他做事一向有他的原则,别人一向很难了解,他也不想别人了解。
  无论做什么事,他觉得只要能让自己间心无愧就已足够。
  水银轻轻叹了口气道:“卫天鹏是不会杀你的,他从不勉强别人做任何事。”
  小方微笑道:“这是种好习惯,想不到他居然有这种好习惯。”
  水银道:“我也不会杀你,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你,绝不再害你。”
  她也对小方笑笑:“守信也是种好习惯,你一定也想不到我会有种好习惯。”
  小方承认:“女人能有这种好习惯的确实不多。”
  水银道:“我们只不过想把你送回去,让你一个人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等死。”
  等死比死更痛苦,更难忍受。
  可是小方不在乎。
  “我本来就在等死,再去等等也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还是不答应?”
  “是的。”
  他的回答还是如此简单,简单得要命。
  帐篷外又刮起风,吹起满天黄沙,白昼很快就将过去,黑暗很快就将带着死亡来临。
  在这片无情的大地上,生命的价值本就已变得十分卑贱渺小,能活下去固然要活下去,不能活下去,死又何妨?
  小方又躺了下去,好像已经准备让他们送回风沙中去等死。
  就在他刚想闭上眼睛时,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用奇特而生冷的声音在问他:“你真的不怕死?”
  他用不着张开眼睛看,就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人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从未移动过片刻,眼睛却绝对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人在看着小方时,就好象一只猫在看着一只已经落入了蛛网的昆虫。
  它们本就不是同类的。
  生命本就如此卑贱,生死间的挣扎当然也变得十分愚蠢可笑。
  他当然不会动心。
  但是现在他却忽然问小方:“你真的不怕死?”这是不是因为他从未见过真不怕死的人。
  小方拒绝回答这问题。
  因为这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不能确实。
  但是他已经这样做了,已经现出一种人类在面临生死抉择时的尊严与勇气。
  有些问题根本就用不着言语来回答,也不是言语所能回答的。
  这个人居然能了解。
  所以他没有再问,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姿态也跟他站立之时同样奇特。
  别人根本没有看见他移动,可是他忽然已到了小方躺着的那张软榻前。
  小方的剑就摆在软榻旁那木几上,他忽然又问:“这是你的剑?”
  这问题不难回答,也不必拒绝回答。
  “是,是我的剑。”
  “你使剑?”
  “是。”
  忽然间,剑光一闪,如惊虹闪电。
  谁也没有看见这个人伸手去拿剑,拔剑,可是,木几上的剑忽然就已到了他手里。
  剑已出鞘。
  一柄出了鞘的剑到了他手里,他这个人立刻变了,变得似乎已跟他手里的剑一样,也发出了惊虹闪电般的夺目光芒。
  可是这种光芒转瞬就已消失,因为他掌中的剑忽然又已人鞘。
  他的人立刻又变得绝对静止,过了很久,才一个一个字说:“世人铸剑千万,能称为利器却只不过其中二三而已。”
  “宝剑名驹,本来就可遇不可求,万中能得其一,已经不能算少了。”
  “你的剑是利器。”
  小方微笑:“你的眼也很利。”
  这人又问:“你用它杀过人?”
  “偶一为之,只杀该杀的。”
  “善用利器者,才能杀人耐未被杀,你的剑法想必不差。”
  “还算过得去。”
  这人又沉默良久,忽然道:“那么你另外还有路可走。”
  小方也忍不住问道:“哪条路?怎么走?”
  “用你的剑杀了我。”他声音里全无情感,“你能杀我,你就可以不死。”
  “否则,我是不是就要死在你的剑下了?”
  “是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有资格死在我剑下的人并不多,你能死在我剑下,已可算死而无憾。”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狂,如果是别人说出的,小方很可能会笑出来。
  小方没有笑。
  这句话不能笑,因为他看得出这个人说的是真话,简简单单的一句真话,既没有炫耀,也不是恫吓。他说这句话时,只不过说出了一件简单的事实。
  不管怎样,能死在这人的剑下,总比躺在那里等死好。
  能与这样的高手决一生死胜负,岂非也正是学剑者的生平炔事?
  小方生命中的潜力被激发——也许这已是最后一次,已是他最后一分潜力。
  他忽然一跃而起,抓住了他的剑。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你说。”
  “就在此地,就是此刻。”
  “不行?”
  “我的人在此,剑也在此,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的人剑虽在,精气却已不在。”这人的声音还是全无情感,“我若在此时此地杀了你,我就对不起我的剑。”
  他淡淡地接着道:“现在你根本不配让我出手。”
  小方看着他,心里忽然对他有了种从心底生出的尊敬。
  因为他尊敬自己。
  这种尊敬已经超越了生死,超越了一切。
  小方忽然说出件别人一定会认为很荒谬的要求,他说:“你给我,“一袋水、一袋酒、一袋肉、一袋饼、一套布衣、一张毛毡,三天后我再来。”
  这人居然立刻答应:“可以。”
  卫天鹏没有反应,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
  水银却好像要跳了起来说:“你说什么?”
  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全身上下都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只是很平静地问:“我说的话你没有听清楚?”
  “我听清楚了。”水银不但立刻安静下来,而且垂下了头道:“我听得很清楚。”
  “你没有意见?”
  “我没有。”
  水、酒、肉、饼、衣服、毛毡,对一个被困在沙漠上的人来说,已不仅是一笔财富,它的意义已绝非任何言语文字所能形容。
  小方已带着这些东西离开他们的帐篷很久,情绪仍未平静,太长久的饥渴已经使他变得远比以前软弱,软弱的人情绪总是容易被激动。
  他没有向水银要回他的“赤犬”,因为他并不想走得太远,免得迷失方向,找不到这帐篷。
  他也不想让别人认为他要走远,因为他决心要回来。
  但是他绝不能留在那里等到体力复原。只要他看见那个人,他就会受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威胁,永远都无法放松自己。
  他一定要在这三天内使自己的精气体力全都恢复到巅峰状态,才有希望跟那个人决一胜负,如果他无法放松自己就必败。
  在一个无情剑客的无情剑下,败就是死。
  冷风,黄沙,寒夜。
  他总算在一片风化了的岩石间找到个避风处,喝了几口水、几口酒,吃了一块麦饼、一片肉脯,用毛毡卷住了自己。
  他立刻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卜鹰。
  寒夜又已过去,卜鹰的白衣在晓色中看来就像是幽灵的长袍,已经过魔咒的法炼,永远都能保持雪白、干净、笔挺。
  小方并不惊,只对他笑笑:“想不到你又来了。”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不到,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他部不会觉得意外。
  卜鹰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
  “我看起来跟你第一次看见我时有什么不同?,,他问。
  “没有。”
  “可是你却变得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卜鹰的声音中带着讥悄:“你看起来就像是个暴发户。”
  小方笑了,他身旁的羊皮袋,卜鹰的锐眼当然不会错过。
  在这块无情的大地上,如果有人肯给你这些东西,当然会要你先付出代价,现在他唯一能付出的就是他的良知和良心。
  卜鹰是不是已经在怀疑他?
  小方没有解释。
  在卜鹰这种人面前,任何事都不必解释。
  卜鹰忽然对他笑了笑:“可是你这个暴发户好像并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有时不解释就是种最好的解释。
  “我只不过遇见了一个人而已。”小方说,“他暂时还不想让我被渴死。”
  “这个人是谁?”
  “是个准备在三天后再亲手杀死我的人。”
  “他准备用什么杀你?”
  “用他的剑。”
  卜鹰的目光扫过小方的剑。“你也有剑,被杀的很可能不是你,是他。”
  “有可能,却不太可能。”
  “你有把好剑,你的剑法很不差,出手也不慢,能胜过你的人并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剑法如何?”小方问:“你几时见过我出手?”
  “我没有见过,我听过。”
  “你听过?”
  小方不懂,剑法的强弱怎能听得出。
  “昨天晚上,我听见你那一剑出手时的风声,就知道来刺杀你的那个人必将伤在你的剑下。”卜鹰淡淡他说,“能避开你那一剑的人也不多。”
  “所以你就走了。”
  “你既然暂时还不会死,我只有走。”卜鹰的声音冷如刀削,“自己等死和等别人死都同样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他的心是不是也和他声音同样冷酷?他走了,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小方已脱离险境?
  小方先喝了口酒,含在嘴里,再喝一口水把酒送下去。
  他很想让卜鹰也这么样喝一口,这么样喝法不但风味极佳,而且对精神身体都很有益。
  他没有让卜鹰喝,就正如他不会向一个清廉的官吏施贿赂。
  一个人的慷慨施予,对另一个人来说,有时反而是侮辱。
  卜鹰无疑也看出了这一点,兀鹰般的冷眼中居然露出温暖之意。
  他忽然问:“你没有见过那个人?”
  小方摇头。
  “没有。”他沉思着道:“当今天下的剑法名家,我差不多全都知道,却始终想不出有他这么样一个人。”
  “你当然想不出。”卜鹰眼中露出深思的表情,一种已接近“禅”的深思。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接着说:“因为真正的剑客都是无名的。”
  这句话也同样已接近“禅”的意境,小方还年青,还不能完全领悟。
  所以他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卜鹰也要思索很久才能解释:“因为真正的剑客,所求的只是剑法中的精义,所想到达的只是剑境中至高至深、从来没有人能达到的境界。他的心已痴于剑,他的人已与他的剑联为一体,他所找的对手,一定是能帮助他达到这种境界的人。”
  他自觉他的解释还不能令人满意,所以又补充:“这种人不仅不会到江湖中去求名,甚至会将自己的名字都浑然忘记。”
  小方替他补充:“最主要的是,他们根本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因为一个人如果大有名,就不能专心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了。”
  卜鹰忽然长长叹息:“你实在是个聪明人,绝顶聪明,只可惜——”
  小方替他说了下去:“只可惜聪明人通常都短命。”
  卜鹰的声音又变得冷如刀削:“所以三天后我一定会去替你收尸。”
  这一天已经是九月十八。
  九月二十日,晴。
  这两天白昼依然酷热,夜晚依然寒冷,小方的体力虽然已渐恢复,情绪却反而变得更紧张、更急躁。
  这并不是因为他对这次生死决战的忧郁和恐惧,而是因为他太寂寞。
  他实在很想找个人聊聊,卜鹰却已走了,千里之内不见人迹。
  紧张、酷热、供应无缺的肉与酒,使得他的情欲忽然变得极亢奋。
  他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接近女人。
  他时常忍不住会想到那只手,那只纤秀柔美、将他全身每一寸地方都抚摸擦洗过的手。
  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将爆裂。
  所以九月十九的深夜,他就以星辰辨别方向,开始往那帐篷所在地走回去。
  现在已是九月二十的凌晨,他已看到了那帐篷。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绝对不适于跟那样的对手交锋。
  可是,他绝不肯逃避,也不会退缩。
  有很多人都相信命运,都认为命运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却不知道决定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往往就是他自己的性格。
  小方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走上这条路。
  他大步走向那帐篷。
  巨大而坚固的牛皮帐篷,支立在一道风石断崖下。
  小方三天前离开这里的时候,帐篷外不但有人,还有驼马,现在却己全都看不见了。
  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那些为人们背负食物和水,维持人的生命,却终日要忍受人们无情鞭策的驼马到哪里去了?
  这帐篷里是不是已经只剩下那无情又无名的剑客一个人在等着他?
  等着要他的命!
  烈日已升起。
  小方任凭汗珠流下,流到嘴角。又咸又苦的汗珠,用舌头舔起来,就像是血。
  他很快就会尝到真正血的滋味了。
  他自己的血。
  他抛下了他的毛毡、皮袋、那些很可能会影响他动作速度的东西,紧握住他的剑,走入了帐篷,准备面对他这一生中最可怕的对手。
  想不到这帐篷里竟连一个人都没有。
  剑客无名,拔剑无情,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地,这一剑不但是他剑法中的精华,也是他的秘密,他出手时当然不愿有别人在旁边看着。
  能看到他这一剑的人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所以小方曾经想到卫天鹏和水银都已被迫离开这里。
  但是他从未想到那无名的剑客也会走,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走。
  他们是同一类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临阵脱逃的。
  这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惊人的变化?发生过什么让他非走不可的事?
  小方看不出。
  帐篷里所有的一切,都跟他三天前离开时完全一样,金盆仍在木几上,那块豹皮也仍在……
  小方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紧,忽然一个箭步窜到软榻前。
  他看见豹皮在动。
  他一只手握剑,另一只手慢慢地伸出,很慢很慢,然后忽然用最快的速度将豹皮掀起。
  豹皮下果然有个人。
  这个人不是水银,不是卫天鹏,更不是那无名的剑客。
  这个人是个女人,一个完全赤裸的女人。
  小方一眼就可以确定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和他以前所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同。
  有什么不同?
  小方虽然说不出,却已感觉到,一种极深入、极强的感觉,几乎已深入到他的小腹。
  他是个浪子。
  他见过无数女人,也见过无数女人在他面前将自己赤裸。
  她们的胭体都远比这个女人更结实、更诱惑。
  她看来不但苍白而瘦弱,而且发育得并不好,但是她给人的感觉,却可以深入到人类最原始的情欲。
  因为她是完全无助的,完全没有抵抗力,甚至连抵抗的意识都没有。
  因为她太软弱,无论别人要怎么对付她,她都只有承受。
  ——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对她做任何事。
  一个女人如果给了男人这种感觉,无论对她自己,抑或对别人都是件很不幸的事。
  因为这种感觉本身就是种引人犯罪的诱惑。
  小方冲了出去,冲出了帐篷,帐篷外烈日如火。
  他站在烈日下,心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他已将情感克制得太久。
  他不想犯罪。
  汗珠又开始往下流,克制情欲有时比克制任何一种冲动都困难得多。
  他没有走远,因为有些事一定要弄清楚。
  ——这个女人是怎么来的?卫天鹏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再次走入帐篷时,她已经坐起来了,用豹皮裹住了自己,用一双充满惊惧的眼睛看着他。
  小方尽量避免去看她。
  他不能忘记刚才那种感觉,也不能忘记她在豹皮下还是赤裸的。
  可是有些话他一定要问,首先他一定要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一句,她就回答一句。
  她从不反抗,因为她既没有反抗的力量,也没有反抗的意志。
  “你是谁?”
  “我叫波娃。”
  她的声音柔怯,说的虽然是中原常用的语言,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腔调。
  她看来虽然是汉人,却无疑是在大漠中生长的,她的名字也是藏语。
  “你是卫天鹏的人?”
  “我不是。”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来等一个人。”
  “等谁?”
  “他姓方,是个男人,是个很好的男人。”
  小方并不大惊异,所以立刻接着问:“你认得他?”
  “不认得。”
  “是谁叫你来等他的?”
  “是我的主人。”
  “你的主人是谁?”
  “他也是个男人。”提到她的主人,她眼睛里立刻露出种几乎已接近几人对神一样的崇拜和尊敬:“可是他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威武强壮,只要他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只要他愿意,他就会飞上青天,飞上圣母峰,就像是一只鹰。”
  “一只鹰?”小方终于明白:“他的名字是不是叫卜鹰?”
  她来这里,是卜鹰叫她来的。
  卫天鹏他们不在这里,当然也是被卜鹰逼走的。
  他替小方逼走了卫天鹏和水银,替小方击败了那可怕的的无名剑客。
  只要他愿意,什么事都能做得到。
  小方忽然觉得很愤怒。
  他本来应该感激才对,但是他的愤怒却远比感激更强烈。
  那个杀人的剑客是他的对手,他们间的生死决战跟别人全无关系,就算他战败、战死,也是他的事。
  他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去找卜鹰,去告诉这个自命不凡的人,有些事暴一定要自己做的——自己的战斗要自己去打,自己的尊严要自己来维护,自己的命也一样。
  他还有汗可流,还有血可流,那个自大的人凭什么要来管他的闲事!
  她一直在看着他,眼中已不再有畏惧,忽然轻轻他说:“我知道你一定就是我在等的人。”
  “你知道?”
  “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她垂下头:“因为你没有欺负我。”
  人类平等,每个人都有“不受欺侮”的权利,可是对她来说,能够不受欺侮,已经是很难得的幸运。
  她曾经忍受过多少人的欺压凌侮?在她说的这句话中,隐藏着多少辛酸不幸?
  小方的愤怒忽消失,变为怜悯同情。
  她又抬起头,直视着他:“我也看得出你需要什么,你要的,我都给你。”
  小方的心跳加快时,她又站起来,赤裸裸地站起来。
  他想逃避时,她已在他的怀里。
  她笑得真是愉快极了,远比一个钓鱼的人将亲手钓来的鱼放下油锅更愉快。
  鱼是什么感觉?

 

 

第五章 网里的鱼

  小方第一个感觉是“不相信”,他绝不相信波娃会出卖他。
  不幸这是事实,事实往往会比噩梦更可怕、更残酷。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波娃在那帐篷里等他,并不是卜鹰叫她去的。
  她的主人并不是卜鹰,是水银。
  “现在你一定已经明白这是个圈套,这位雪姑娘对你说的根本没有一句是真话,她的声音虽然甜如蜜,笑里却藏有刀,杀人不见血的刀!”
  波娃就在她身旁,不管她说什么,波娃都一直静静地听着。
  她忽然一把揪住波娃的头发,把她苍白的脸,按在小方面前。
  “你睁开眼睛看着她,我敢打赌,直到现在你一定还不相信她会是个这样的女人!”
  小方睁开了眼,她的头替他挡住了阳光,她的长发落在他脸上,她的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想。
  她这个人仿佛只剩下一副躯壳,既没有思想情感,也没有灵魂。
  就在这一瞬间,小方已经原谅了她,不管她曾经对他做出过多少可怕的事,他都可以原谅她。
  水银道:“约你的人已走了,因为他已发现你根本不配让他出手。卫天鹏想要你替他找回黄金,我却只想要你的命。”
  她慢慢地接着道:“我敢打赌,这次绝对没有人来救你了。”
  小方忽然笑了笑:“你赌什么,赌你的命?”
  水银也对他看着:“只要你……”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她的笑容忽然冻结,因为她已发现地上多了条影子。
  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这条影子就在她身后,是个人的影子。
  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完全没有发觉。
  影子就贴在她身后,动也不动。
  她也不敢动。
  她的手足冰冷,额上却冒出了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汗珠。
  “是什么人?”她终于忍不住问。
  影于没有回答,小方替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回头看看?”
  她不敢回头。
  她只要一回头,很可能就会有把利刃割断她的咽喉。
  一阵风吹过,吹起了影子的长袍,她看见从她身后吹过来的一块白色衣角,比远方高山上的积雪还白。
  小方又在问:“现在你是不是还要跟我赌?”
  水银想开口,可是嘴唇发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就在别人都认为她已将因恐惧而崩溃时,她已从波娃身上翻出,踩住波娃的头掠出了三丈,不停地向前飞掠。
  她始终不敢回头去看背后这影子一眼,因为她已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在远方积雪的圣峰上,有一只孤鹰,在这片无情的土地上,有一个孤独的人,据说这个人就是鹰的精魂化身,是永远不会被毁灭的。
  生存在大漠中的人几乎都听过这传说,她也听过。
  卜鹰没有追她,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用一双鹰般的眼睛看着小方。
  “你输了。”他忽然说:“如果她真的跟你赌,你就输了。”
  “为什么?”
  “因为她说的不错,这次的确没有人会来救你。”
  “你呢?”
  “我也不是来救你的,我只不过凑巧走到这里,凑巧站在她身后而已。”
  小方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永远都不要别人感激你?”
  他知道卜鹰绝不会回答这问题,所以立刻又接道:“如果你凑巧需要五根牛皮带,我却凑巧正好有五根,可以送给你,我也不要你感激我!”
  卜鹰眼睛里又有了笑意:“这样的牛皮带,我凑巧正好用得着。”
  小方吐出口气,微笑道:“那就好极了。”
  在小方手足的四肢和咽喉上的牛皮带都已解下,卜鹰将五根皮带结成一条,忽然间:“你知道我准备用它干什么?”
  “不知道。”
  “我准备把它送给一个人。”
  “送给谁?”
  “送给一个随时都可能会上吊的人,用这种牛皮带上吊绝对此绳干好。”卜鹰淡淡地,“我不杀人,可是一个人如果自己要上吊,我也不反对。”
  小方没有再问这个人是谁,他根本没有十分注意听卜鹰说的话。
  他一一直在看着波娃。
  波娃已被那一脚踩在地上,满头柔发在风中丝丝飘拂,脸却埋在沙子里。
  她一直都这么样躺着,没有动,也没有抬头。
  这是不是因为她不敢抬头面对小方?
  小方很想就这样走开,不再理她,可是他的心却在刺痛。
  卜鹰又在问他:“你的剑呢?”
  “不知道。”剑已不在他身旁。
  “你不想找回你的剑?”
  “我想。”
  卜鹰忽然冷笑:“你不想,除了这个女人外,你什么都没有想。”
  小方居然没有否认,居然伸出了手,轻抚波娃被风吹乱了的头发。
  在卜鹰面前,他本来不想这么做的。
  可是他已经做出来了,已不是出自同情怜悯,也不是因为一时冲动,而是因为一种无法描述、不可解释的感情。
  他知道这种感情并不是卜鹰能够了解的,他听见卜鹰的冷笑声忽然远去。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可是他已不再孤独。
  他扶起她,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她眼中仍是空空洞洞的,没有表情,却有了泪。
  泪痕布满在她己被沙粒擦伤的脸上,他忽然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她明白他的心意。
  “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恨你。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事,我都不在乎,只要我还能活一天,我就要照顾你一天,绝不让你再受人摆布、被人欺负。”
  她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流着泪,既然没有解释她的过错,也没有拒绝他的柔情。不管他怎么做,她都愿意承受依顺。
  于是他抱起了她,大步往前走。能去多远?能活多久?他既不知,也不在乎。
  他还没有走出多远,就听见一阵驼铃声,比仙乐还悦耳、比战鼓更令人振奋的驼铃声。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队他从未见过的如此庞大的驼商。
  无数匹骆驼,无数件货物,无数个人。他第一个看见的是个驼子、跛足、断指、秃顶、瞎了一只眼的驼子,看来却仍然比大多数人都高大凶悍。
  对这种人说话是用不着兜圈子的。
  “我姓方。”他直截了当他说,“我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银钱,我已经迷了路,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收容我,把我带出沙漠去!”
  驼子用一只闪闪发亮的独眼盯着他,冷冷地问:“既然你什么都没有,我们为什么要收容你?”
  “因为我是个人,你们也是人。”
  就因为这句话,所以他们收容了他。
  驼队中的商旅来自各方,有装束奇异而华丽的藏人,有雄壮坚韧的蒙人,有喜穿紫衫的不丹人,也有满面风尘、远离故乡的汉人。
  他们贩卖的货物是羊毛、皮革、硼砂、砖茶、池盐、药材和麝香。
  他们的目的地是唐时的吐鲁番国,都暹娑城,也就是藏人心目中圣地“拉萨”。
  他们的组成虽复杂,却都是属于同一商家的,所以大家分工合作,相处极融洽。有的人照料驼马,有的人料理饮食,有的人医治病患,还有一组最强壮凶悍的人,负责防卫、了望、对抵盗匪。
  收容小方的驼子,就是这组人其中之一。
  小方已听说他们的首领,是个绰号名叫“班察巴那”的藏人,却没有见过他,因为他通常都在四方游戈。
  他不在的时候,这一组人就由那驼于和一个叫唐麟的蜀人负责管辖。
  要管辖这批人并不容易!
  那驼于虽然是个残废,但是行动轻捷矫健,而且神力惊人,数百斤重的货物包裹,他用一只手就能轻易提起。
  小方已看出他无疑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
  唐麟深沉稳重,手指长而有力,很可能就是以毒药暗器威震天下的蜀中唐门于弟。
  可是他们提起“班察巴那”时,态度都十分尊敬。
  小方虽然还没有见过这个人,却已能想像到他绝不是容易对付的。
  队伍行走得并不快。骆驼本来就不喜欢奔跑,人也没有要急着赶路。
  太阳一落山,他们就将骆驼围成一圈,在圈子里的空地上搭起轻便的帐篷,小方和波娃也分配到一个。
  第二天晚上小方睡得很熟。
  在这么样一个组织守护都非常严密的队伍里,他已经可以安心熟睡。
  他希望波娃也能好好地睡一觉,可是直到他第二天醒来时,她还是痴痴地坐在那里,眼中虽已无泪,却有了表情。
  她眼中的表情令人心碎。
  虽然她一直都没有说过一句悔恨自疚的话,可是她的眼色已比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都多。
  小方虽然已原谅她,她却不能原谅自己。
  他只希望时间能使她心里的创疤平复。
  他醒来时天还没有完全亮,驼队却已准备开始行动。
  他走帐篷时,驼子已经在等着他。
  “昨天我已将这里的情况告诉你,你已经应该明白,这里每个人都要做事。”
  “我明白。”
  “你能做什么?”
  “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驼子冷冷地看着他,独眼中精光闪动,忽然闪电般出手。
  他的左手已经只剩下两根手指,他出手时,这两根手指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把剑、一柄锥子、一条毒蛇,一下子就想咬住小方的咽喉。
  小方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直到这两根手指距离他咽喉已不及五寸时,他的身子才开始移动,忽然就已到了驼子的左侧。
  这时驼子的右掌已击出,这一掌才是他攻击的主力,他挥舞时带起的风声,已将帐篷震动。
  可惜他攻击的目标已经不在他计算中的方位了。
  小方已看出他的指剑是虚招,小方动得虽然迟,却极快,小方移动的方向,正是他这一拳威力难及的地方,也正是他防守最空虚之处,只要一出手,就可能将他击倒。
  小方没有出手。
  他已经让对方知道他是不容轻侮的,他已将“以静制动、以慢打快、后发先至、后发制人”这十六个字的精义表现出来。
  驼子也不再出手。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互相凝视了很久,驼子才慢慢说:“现在我已知道你能做什么了。”他转过身,“你跟我来。”
  现在小方当然也知道驼子要他做的是什么。
  为了生存,为了要活着走出这片沙漠,他只有去做。
  他一定要尽力为自己和波娃争取到生存的权利。不能不死的时候,他一定全心全意地去求死;能够活下去时,他也一定全心全意地去争取。
  唐麟身长不及五尺,体重只有五十一斤,可是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充满了可怕的劲力,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每一根神经,都随时保持着最健全的状况,随时可以发出致命的一击。
  他属下的人虽然都比他高很多,可是站在他面前时,绝不敢对他有一点轻视。
  他们这一组的人,其中不但有来自关内的武林豪杰,也有关外的力士、异族的健儿。
  现在他们又多了一个同伴。
  “他姓方。”驼干将小方带到他们每日凌晨的聚会地:“我想用他。”
  “他有用?”唐磷问,只问了这句。
  “有。”
  唐麟不再开口,他任这个驼子,他一向不多话。
  可惜别人并不是这样子的。
  这一组人飞扬跋扈、野性未驯,谁也没有把别人看在眼里。
  几个人交换了眼色,第一个出头的是马沙。
  马沙高大粗壮,一身蛮力,是蒙藏一带出名的勇士,也是数一数二的摔跤好手。要找别人的麻烦,第一个出头的总是他。
  “我来试试他有多大的本领!”
  喝声出口,他一双连蛮牛都能摔倒的大手,已搭上小方的肩。
  小方的人立刻被摔得飞了出去。
  马沙大笑,。刚刚笑出来,忽然就笑不出了。刚刚明明已经被他摔出去的人,忽然间又已回到他面前,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还是原来的样子,好像根本没动过。
  “好小子,果然有两手。”
  马沙大吼,使出了摔跤中最厉害的一招,据说他曾经用这一招摔死过一头牛。
  可是这次小方连动都没有动,两条腿就像生在地上似的。
  马沙吐气开声,野兽般低吼,将全身气力全都使出。
  这次小方动了。
  他的肩软软一卸,马沙蛮牛般的身子忽然凌空翻了个跟斗,仰天跌倒,几乎把沙地砸出一个坑来。
  就在这时,一把寒光闪闪的解腕尖刀出鞘,一刀刺向小方的腰。
  “你再试试这一刀!”
  这人先出手,再出声,果尔洛族的战士要杀人时都是这样子的,“加答”就是他们之中最凶悍的战士之一。
  对他们来说,杀人就是杀人,只要能杀得死人,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同样光荣。
  喝声出口,他的刀锋几乎已刺入小方的腰,可惜他的手腕也已被小方拧住,然后他的刀就到了小方另一只手里。
  小方沉沉他说:“你要杀我,我就该杀你,你杀不死我,就该死在我手里。”
  他又向加答问道:“这样子是不是很公平?”
  加答头上已痛得冒出了汗,手腕几乎已被拧断,却还是咬着牙说:“公平!”
  小方笑了,忽然松开了他的手,把他的刀插回他涂了油的牛皮刀鞘里。
  “我不能杀你,因为你是个勇士,不怕死的勇士。”
  加答瞪着他,忽然对着他伸出了舌头,伸得很长很长。
  他绝不是在做鬼脸,他脸上的表情严肃而恭敬。
  然后他从怀中拿出一块月白色的丝中,用双手捧上,放在小方足下。
  幸好小方已在这一带走过很多地方,总算没有误解他的意思。
  向人吐舌头,就是藏人最高的礼节,表示他们对你的尊敬。
  那块白色的丝中,就是藏人最重视的“哈达”,如果一个人向你献出哈达,就表示他已将你当作他最尊贵的朋友。
  所以小方在这里至少已经有了一个朋友。
  没有别的人再出手,每个人看着小方时,眼色都己跟刚才不同。
  小方知道他们已接纳了他。
  驼子一直冷眼旁观,这时才开口:“我们这一组的代号是‘箭’,现在你已是‘箭组’的人,也得像别人一样,每天轮班一次。我们这一次带回去的货物很贵重,只要有可疑的人想来动我们的货物,你就可以杀了他。”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甚至可以用刚才加答要杀你的方法杀了他。”
  唐鳞道:“今天你是在黄昏时当班,我派加答跟你一班,到时,他会去跟你联络。”
  驼子道:“现在你可以回去照顾你的女人了。”
  他的独眼中忽然露出笑意:“那个女人看起来是个好女人,这里的女人大少,男人大多,你要特别小心。”
  小方默默地听着,默默地走开,走出没多远,就听见唐麟在问驼子。
  “这个姓方的武功很不错。你知不知道他的武功来历?,,
  “不知道。”
  “你有没有问过他?”
  “没有。”
  “为什么不问?”
  “因为……”
  小方没有听见他们下面说的话,因为驼子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他也走远了。
  队伍婉蜒前行,走得很慢。
  有的人为了表示对圣地的向往、虔诚,三步一拜,五步三叩。
  波娃却分配到一匹骆驼,她痴痴地坐在骆驼上,眼中还是一片空洞迷惆,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又仿佛想得大多。
  小方里心却一直在想着驼子刚才说的那句话。
  ——我们这次带回去的货物很贵重,只要有可疑的人接近,你就要杀了他。
  小方不能不怀疑。
  难道他们这次带回去的这批货物,就是那三十万两黄金?
  难道这些人就是猫盗?
  用这种方法来掩饰他们的身份虽然不能算太好,可是要将三十万两黄金运出沙漠,除了这法子外也没有再好的法子了。
  “箭组”中那些来自各方的斗士,如果戴上有猫耳的面具,岂非立刻就可以变成猫盗?
  他们的行踪虽然可疑,但是其中也有问题。这么庞大的队伍走在沙漠上,卫天鹏绝不会没有注意到。
  卫天鹏为什么没有对他们采取行动?
  如果他们真的是猫盗,为什么要接纳小方这么样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
  小方决定不再想下去。
  不管怎么样,这些人总算对他不错,如果不是他们收容了,现在他很可能已经在兀鹰的肚子里。
  食水是被严格管制着的。
  负责这件事的人姓严,叫严正刚,他的人如其名,刚正公直、一丝不苟。
  在旅途中每个人都难免有病痛。
  负责照料病患的,是个从关中流浪到这里的落第秀才,瘦弱佝偻,满面病容,虽然他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大家却全都对他十分尊敬,都称他为宋老夫子。
  小方很快就认得了他们,却一直没有见到那位行踪飘忽的“班察巴那”,也没有再见到卫天鹏。
  卫天鹏竟似完全没有注意到沙漠中有这么样一个庞大的队伍。
  黄昏。
  骆驼又被围成一圈,帐篷又架起。
  波娃显得更憔淬、更娇弱,有时虽然会偷偷地看小方一眼,却始终没有开过口。
  幸好她还是那么顺从,小方要她吃喝,她就吃喝,要她睡下,她就睡下。
  这种态度更令人心酸。
  他本来想多陪陪她的,可是加答已经来叫他去当班了。
  货物都已从驼背上卸下,集中在一个地方,堆得像是个沙丘。
  从黄昏到午夜,有十二个人分成六班巡逻,小方和加答就是其中之一,无论谁想要拆开一包货物来看,都很难不被发现。
  小方根本已拒绝去想这件事。
  “富贵神仙”的黄金已经大多了,本来就应该分出一点给别人。
  天色渐暗,他们在货物附近巡戈。加答始终故意落后一步,表示他对小方的尊敬,小方不说话,他也绝不开口。
  先开口的当然是小方:“我看得出马沙是个勇士,他是不是你的朋友?”
  “是的。”加答的脸色很沉重,“但是,我以后恐怕永远看不见他了。”
  “为什么?”小方很惊异。
  “太阳还在天正中的时候,他要我陪他去放粪,我没有粪,我没有去,他独自去了。”
  加答眼中露出了悲伤:“他去了后就没有再回来过。”
  小方了解他的悲伤。
  在沙漠中,造成死亡的原因实在大多,任何人随时都可能忽然像野狗般死在沙砾上,除了他真正的朋友外,谁也不会关心他,更不会为他悲伤。
  天色更暗,远处忽然响起一阵胡哨,两匹快马飞驰而来。这队伍中也有马匹。
  “这是唐麟派出去找马沙的人回来了。”加答精神一振,“马沙一定也已回来了。”
  快马奔来,他已迎上去。马沙果然也回来了,回来的却不是活马沙。
  这个神力惊人的勇士,数一数二的摔跤好手,头颈已被拗断,竟是被人用摔跤的手法活活扼死的!
  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没有人知道。
  神秘而可怕的死亡阴影,已经像黑暗本身一样,笼罩了这队伍。
  马沙只不过是第一个暴死的人,他们回到巡逻的地方时,就发现了第二个。
  箭组中的好手如云,有的善用刀,有的善用剑,有的精干角力摔跤,用长鞭的却只有一个。
  孙亮用的长鞭是一丈三尺长的蛇鞭。
  第二个暴死的人就是他,就被他自己的蛇鞭活活绞死的。
  跟他同班巡逻的冯浩也失踪了,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找到他的尸身。
  冯浩是金刀门的弟子,为了一件命案,逃亡出关。
  他用的是一柄金背砍山刀。
  他的刀还在,头颅却已不在,他的头颅就是被他自己那柄金刀砍下来的。
  一夜中就已有三个人离奇暴死,可是神秘的死亡还只不过是刚开始。
  午夜。
  小方回到他的帐篷时,不但疲倦,而且沮丧。
  暴死的三个人,虽然跟他全无关系,但是,兔死狐悲,他心里也难免觉得很不好受。
  这些日子来,他所遭遇到的每件事都令他失望。神秘的劫案,不幸的灾难,暴戾的死亡,仿佛总是跟随着他。
  冥冥中仿佛已有种邪恶的力量,将他和这些不祥的事联结在一起。
  帐篷里静寂而黑暗,虽然他希望波娃能够安慰他,但是他也了解她的心情,不管她是不是已睡着,他都不敢再打扰她。
  摸索着找到一张毛毡,他静静地躺了下去,只希望能够很快睡着。
  他没有睡着。
  波娃光滑柔软的身子已贴近他,他不但能感觉到她的温暖,也能感觉到她一直在不停地颤抖,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悲伤?
  她看得出,他需要安慰,所以她给了他。不管她自己的心情怎么样,只要她能够给他的,用不着他要求,她也会给他。
  这世界上从未有一个女人这么样对待他。
  小方忽然也发现自己也开始在颤抖。他们互相接纳时,已不仅是情欲的发泄,情欲已升华。他从未想到这种事也会变得这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