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四十章 木屋里的秘密

  “吕三要胡大鳞他们三个人来试你的剑,就因为有独孤痴在那里。”
  “哦?”
  “如果说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从他们致命的伤口上看出你的剑法来,这个人无疑就是独孤痴。”
  “哦?”
  班察巴那忽然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不能去了,绝对不能去了。”
  小方茫然问:“不能到哪里去?”
  “我本来已经决定,只要有吕三的下落,就叫你率领我的属下发动攻击,”班察巴那道:“但是现在你已经不能去了。”
  “为什么?”小方问。
  “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有齐小燕和独孤痴在那里,你去岂非是送死。”
  小方沉默,又过了很久很久,忽然笑了,忽然问班察巴那:“像我们这种人,死了之后会不会下地狱?”
  班察巴那不能回答,也不愿回答,但是他说:“我只知道我们有很多的朋友一定在地狱里,所以如果我死了,我情愿下地狱去。”
  小方大笑!
  “我也一样。”他说,“既然我们已经准备下地狱,还有什么地方不能去?”
  很多人都喜欢笑。
  有很多被人喜爱、受人欢迎的人都喜欢笑。
  因为笑就像是最珍贵的胭脂花粉香料,不但能使自己芬芳美丽,也能使别人愉快。
  可是笑也有很多种。
  有的人以狂歌当哭,有的人以狂笑当歌,有些人的笑甚至比痛哭更悲伤,有些人的笑也许比怒吼更愤怒。
  等到小方笑完了,班察巴那忽然问吕恭:“你平常是不是常常笑?”
  “我不常笑。”
  “为什么?”
  “因为我常常都笑不出,”吕恭说:“就是有时我想笑,也不能笑,不敢笑。”
  班察巴那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说出句很奇怪的话:“那么我希望你现在赶快多笑笑,”他说:“就算你不想笑,也应该笑一笑。”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如果不笑,以后就真想笑,恐怕也笑不出了。”
  吕恭确实想笑一笑,但是他脸上的肌肉已忽然僵硬。
  “为什么?”他又问。
  班察巴那反问他:“你有没有看见死人笑过?”
  “没有。”
  “你当然没有。”班察巴那的声音冰冷:“因为只有死人才是真正笑不出的。”
  “但是现在我好像还没有死。”
  “不错,现在你当然还没有死,”班察巴那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还会让你活多久。”
  吕恭的脸色没有变、因为他的脸色已经没法子变得更难看了。
  变色的是小方,他忍不住间班察巴那:“你要他死?”
  “每个人都会死的,”班察巴那淡淡他说:“迟一点又有何益?早一点死又有何妨?”
  “可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有些事我也想不通。·
  “什么事?”“有很多事我都想不通。”班察巴那说:“最主要的一点是,我想不通吕三为什么要派他这么样一个人来把我们留下来。”
  “你认为是他把我们留下来的?”
  “当然是,”班察巴那道:“只有他这种人才能把我们留下来。”
  “为什么?”
  “因为他不但规矩有礼,而且偶尔会说些真心话。”班察巴那道:“只有真诚的人,才能把我们留住。”
  他问小方:“但是吕三为什么要把我们留住在这里呢?是因为他深怕我们再追踪下去?还是因为他已经在这里布下了埋伏?”
  河滨的确有很多人,有的在生火,有的在烧水,有的在打杂,炒菜的人更多,因为每一样家常菜都是由一个特别会炒这样菜的人炒出来的。
  班察巴那环顾左右:“杀人如麻的武林高手并不一定会生火打杂烧水,也不一定会炒烂糊的菜肉丝,可是会生火打杂烧水炒肉丝的人,也未必就不是杀人如麻的武林高手。”他问小方:“你说对不对?”
  小方不能说不对。
  班察巴那看看一个正在用火钳夹炭的青衣秃顶中年壮汉。
  “这个人也许就是位武林高手。他手里的火钳子说不定就是种极厉害霸道的外门兵器。”他说:“替我用葱泥烤肉的那个人,平时经常烤的说不定是人肉。”
  小方也不能说不可能。
  “这些人说不定随时都可能对我们发动攻击,说不定随时都能将我们切成肉丝,烤成烤肉。”班察巴那又问小方:“你说对不对?”
  小方怎么能说不对?
  班察巴那忽然又笑了笑:“可是他们也未必一定会这么做的,这地方也许根本不是个陷饼,那三口棺材也许早已远去,根本不怕我们去追,所以我才更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吕三为什么要派这么样一位规规矩矩恭恭敬敬而且还会说真话的人来把我们留在这里。”班察巴那道:“所以我一直都想问问他。”
  “你认为他知道?”
  “也许他也不知道,”班察巴那说:“就算他知道,他也不会说。”
  无论谁都相信,吕三的属下,绝对都是守口如瓶的人。
  小方也相信。
  “所以我只有杀了他。”班察巴那叹了口气:“不管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他不会说,我就不能不杀他。”
  他转过头盯着吕恭:“吕三要你来的时候,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
  吕恭居然承认:“三爷确实想到了这一点。”
  “那他为什么还要派你来?”班察巴那也有点惊奇:“你为什么还肯来叶
  “三爷要我来,我就来。”吕恭说:“三爷要我去死,我就去死。”
  班察巴那举杯:“我佩服他。”他举杯一饮而尽:“无论谁能够让别人为他去死,我都佩服。”
  吕恭却笑了笑。
  他平时本来常常笑不出来的,这种时候他反而能笑出来了。
  “可是三爷算准我不会死的。”
  “哦?”班察巴那好像更奇怪了:“他真的能算准你不会死?”
  “真的!”
  “他凭什么如此有把握?”
  “因为三爷算准,像两位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一定不会杀我这样一个小人。”吕恭说:“而且两位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
  “你活着对我们又有什么用?”
  “也许没有用。”吕恭说:“也许还有一点。”
  “哪一点?”
  吕恭忽然闭上了嘴,连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他活着也许已经没有用了,也许还有一点。
  ——现在他虽然不说出来,以后也许会说出来。
  ——可是现在他如果死了,以后就永远不会说出来了。
  班察巴那又举杯:“我也佩服你,因为你实在是个聪明人,我一向很佩服聪明人,从来都不愿杀聪明人。”他叹了口气:“只不过我偶尔也杀过几个。”
  他忽然问小方:“你猜我会不会杀他?”
  就在班察巴那问这句话的时候,几乎就是在同一瞬间,也有一个人用这个同样的问题问另外一个人。
  问这个问题的人,这时候正站在河流对岸山坡上,岩石间,树丛里,一间很隐秘的小屋里,一扇很隐秘的小窗前。
  这个人距离班察巴那很远很远。
  班察已那看不见他,可是班察巴那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很清楚,甚至连班察巴那说的话他都好像能听得见。
  这个人就是吕三。
  河流对岸的山坡上,岩石间,树丛里,有一栋隐秘的小屋。
  一栋别人很难发现的小木屋。
  就算有人发现了,也没有人会注意的,因为从外表上看来,这栋小木屋绝没有一点能够让人注意的地方。
  就算有迷路的旅客猎人,在无意间闯了进去,也不会发现这间小木屋有什么特别之处,更不会想到“富贵神仙”吕三会在这里。
  但是吕三就在这木屋里。
  不但吕三在,齐小燕也在。
  木屋是用坚实而干燥的松木板搭成的,没有漆,有一个小小的窗户。
  木屋里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木板桌,三张木板凳,一个木板柜,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
  如果你常常在山野丛林间走动,你一定常常会看到一些这样的木屋。
  一些樵夫猎户隐士和被放逐的人,住的地方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可是这栋木屋不同。
  这间木屋不是樵夫猎户的居所,也不是任何人的隐居处。
  这问木屋是吕三的秘窟,甚至可以算是吕三最主要的秘自之一。
  木板桌也没有漆。
  齐小燕坐在木桌旁一张没有漆的木板凳上,看着吕三。
  她觉得很奇怪。
  她一向认为自己是绝顶聪明的人,这世界上很少有她不懂的事。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子的。
  可是她看不懂吕三在干什么?
  吕三正站在这问小木屋唯一的一个小窗前,手里拿着个小圆筒。
  一个大约有两尺长的小圆简,粗的一头比酒杯粗一点,细一头比酒杯细一点。
  这个圆简是吕三刚从那个没有漆的木板柜里拿出来的。
  木柜里本来只有几件粗布衣服,但是吕三伸手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一按,木柜里忽然弹出了一块木板,木板后忽然又出现了一个小柜子,金光闪闪的小柜子,上面有七道锁。
  这个小圆简就是从这个小柜子里拿出来的。
  吕三站在窗口,闭起了左眼,把这个小圆简比较细的一头对在右眼上,把这个小圆筒比较粗的一头对住小窗外。
  他就这么样站在那里,保持着这种姿势,已经站了很久。
  他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脸上一向很少有什么表情。
  可是现在他脸上却有了很多种表情,就好像能从这个小圆筒里看到很多能够让他觉得非常有趣的事,就好像一个小孩子在看万花筒一样。
  吕三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个小圆筒当然也绝不会是万花筒。
  齐小燕实在看不出他在看什么?也想不通他在于什么?
  吕三忽然回头对她笑了笑,把手里的小圆简递给她。
  “你也来看看。”
  “看什么?”小燕问:“看这个小筒子?”
  她摇头拒绝:“我不看。”她想不出这个小圆筒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吕三却坚持。
  “你一定要来看看。”他说:“我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到一些很有趣的事。”
  小燕不相信,但是她也不再坚持。
  她离开小方决定来投奔吕三时,就已经决定不再坚持任何事。
  她已经决定要做一个又聪明又听话的女孩子,因为这种人是绝不会吃亏的。
  这个小圆筒是用金属做成的,做得极精致,两头都镶着手工极精妙的黄金花纹,看来无疑是件极贵重的东西,却又偏偏看不出它有什么用?
  吕三要小燕用他刚才同样的姿势拿住它,用两只手拿住它的前后两端,举在右眼前,对准窗口,闭上左眼。
  “我知道你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女孩子。”吕三微笑:“可是我保证你一定想不到你会从这个圆筒里看到什么事的。”
  小燕果然想不到。
  她做梦也想不到她会从这个圆简里看到小方。
  ——小方,要命的小方。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无情的女人,绝对比任何一个像她这种年纪的少女都无情。
  因为她的确非常非常聪明,多年前她就已知道多情是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
  她一直想忘记小方。
  可是这世界又有哪个少女能这么快就忘记她的第一个男人?
  自从她看见小方对“阳光”和苏苏的态度,看到他对她们流露出的那种感情,她就已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男人。
  ——这个要命的男人,仿佛无情,却又偏偏多情,仿佛多情,却又偏偏无情。
  她悄悄地退出了那间小屋,退出了他们那个复杂的圈子,因为她知道如果再留下去,只会变得更痛苦更烦恼更伤心。
  她一向不愿折磨自己。
  从那时开始,她就不想再见到小方了。
  ——相见不如不见,纵然有情,此情也只有留待追忆。
  可是现在她举起了这个小圆筒,这个既多情又无情的小方却忽然出现了。
  圆筒的中间是空的,两头都嵌着一种仿佛像是水晶的透明物。
  她举起这个圆筒,把较细的一头对住自己的右眼,把较粗的一头对着窗口。这个要命的小方就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吕三一直在看着她,也不知是不是想从她脸上的表情和反应上看出她对小方的感情。
  他知道她现在一定已经看见了小方,可是她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的手还是和刚才一样稳定,她的脸色也完全没有改变。
  ——齐小燕今年才十六岁,可是她已经把自己训练得像七十岁一样。
  她只问吕三:“这是什么?”她问的是她手里的这个小圆筒。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吕三说:“这是从比英吉利国更远的一个国度得来的,到目前为止,这种东西还没有名字,因为这种东西以前从来都没有被传入到中土,到目前为止,除了我之外,只有你看见过。”
  “哦?”
  “可是现在它已经有一个名字了,”吕三得意微笑:“因为我已经替它取了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我本来准备叫它千里眼镜。”吕三说:“可是这名字太俗,而且听来好像是神话中的法宝。”
  他说,“这不是神话,这是真真实实的东西,它唯一的用处,就是能望远,所以我才决定正式为它命名为‘望远镜’。”
  “望远镜?”小燕说:“这是个好名字。”
  “这样东西也是样好东西。”
  小燕同意:“所以这样东西和这个名字都一定可以留传千古。”
  她虽然在说话,可是她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她手里这个望远镜。小方的每一个动作,她都没有错过。
  吕三忽然又说:“我知道你还学过一样很少有人能学得会的事。”
  “什么事?”
  “读唇语。”
  这也是个非常新奇的名字,吕三解释:“只要你能看见一个人在说话时的嘴形,你就能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对我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说这句话的时候,齐小燕并没有表现出一点不愉快的样子,而且还笑了笑:“你当然应该知道得很多,否则你怎么会收容我?”
  吕三也笑了笑。
  “看来我们彼此都很了解。所以我相信我们以后一定会相处得很好。”
  然后他又间她:“现在是谁在说话?”
  “是班察巴那。”
  “他在说什么?”
  “他在奇怪。”齐小燕说:“他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派吕恭那么样一个人去把他留在那里。”
  吕三微笑!
  “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派去替他们炒菜烤肉的那些人,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武林高手。”小燕说:“他还说连那个正在添火的人用的那把火钳子,都可能是件很厉害的外门兵器。”
  吕三叹了口气:“别人都说卜鹰是人杰,依我看,班察已那绝不比卜鹰差。”
  他忽然又问:“你猜他会不会杀吕恭?”
  齐小燕又笑了笑:“现在他也正在问小方,同样也是在问这句话。”
  “小方怎么说?”
  “小方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你呢?”
  “我也跟小方一样。”齐小燕说:”你和班察巴那这种人做的事,我们永远都猜不透的。”
  吕三用一双柔软纤长,保养得非常好的手,轻轻慢慢地整理着腰上的金色缎带,过了很久才问:“你认为我和班察巴那是同一种人?”
  齐小燕没有回答这问题,吕三好像也不想要她回答这问题。
  他接着又说:“如果我是班察巴那,我绝不会杀吕恭这么样一个人的。”
  “为什么?”
  “第一,因为吕恭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他出手。”吕三说:“第二,因为吕恭以后对他也许还有用。”
  “刚才吕恭自己也这么说。”
  “但是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哪一点?”
  “‘班察巴那不杀吕恭,因为他也不想冒险。”
  “冒险?”小燕问:“冒什么险?”
  “班察巴那没有看错,我派去替他们炒菜烤肉添火的人,确实都是武林高手。”
  “哦?”
  “替他们添柴生火的那个人外号叫‘螃蟹’。”吕三说:“他用来添柴生火的那个铁钳子,的确是件独创的外门武器,不但可以钳死对方的兵刃,护手的把子上还另有妙用。”
  “哦?”
  “只要你的兵刃一旦被他钳住,那铁钳的手把立刻就会弹出。”吕三道:“只要他一反手,就可以刺穿你的心脏。”
  他又说:“这是他独创的武器,江湖中见到过的人还不多,因为他出道还不及一年,就被我收容了,我实在想不到班察巴那居然能看得出来。”
  “替他烤肉的那个人平常烤的真是人肉?”
  “那个人的外号叫‘叉子’,无论什么人只要一被他看上,就好像被叉子叉住了一样。”
  “然后他是不是就会把被他叉住的那个人,送到火上去烤一烤?”
  “是的!”吕三道:“如果你被他又住了,也许他并不是真的会把你送到火上去烤,可是你自己的感觉却一定是那样子的,甚至很可能比被火烤还难受。”
  “另外那些人呢?”
  “那些人也跟他们差不多,”吕三道:“几乎每一个都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角色。”
  “他们为什么服你?”
  “就因为他们太狠,所以才会服我,”吕三道:“因为他们除了来投奔我之外,根本已无处可去,在江湖中根本已无法立足。”
  齐小燕叹了口气。
  “要杀人的人,别人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完全正确。”
  “班察巴那不杀吕恭,就因为在顾忌他们这些人?”齐小燕间。
  “这一点绝对很重要,”吕三道:“班察巴那一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不必要的事他绝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他更不会做!”
  “那么你呢?”齐小燕又问:“你一直想除去班察巴那,为什么不乘这个机会动手?”
  “因为这个机会还不算太好。”
  “为什么?”
  “班察巴那在附近很可能也有埋伏,凭‘螃蟹’和‘叉子’那些人,也未必能将班察巴那和小方置之于死地。”
  吕三又补充:“因为那地方根本不是死地,四面都有退路,他们就算不能取胜,也可以退走。”
  “你既然明知如此,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样一个地方请他?”
  吕三叹了口气!
  “班察巴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说:“如果不是这种地方,他怎么会去?”
  齐小燕也叹了口气:“那么我就更不懂了。”
  她不懂的是:“你自己根本不想乘这个机会动手除去他,又知道他也不会出手的。”
  “不错!”
  “那么你为什么要派吕恭和那些人,去把班察巴那和小方留在那里?”
  “因为我要观察他。”吕三说:“班察巴那的行踪飘忽,神出鬼没,而且一向独来独往,可以说是近百年来江湖中最神秘的一个人。”
  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
  “所以我只有制造这么样一个机会,再加上这架我用一对纯种的大宛汗血马,和一柄汉末时曹操想用来斩杀董桌的宝刀,从波斯大贾‘胡塞’那里换来的望远眼镜,才能观察到他的言语神态行动。
  齐小燕叹了口气:“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为的只不过是看看他而已?”

 

 

第四十一章 致命的伤口

  “是的。”吕三说: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是我生平唯一的对手,如果我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怎么能战胜他?”
  “你真的认为他是你生平唯一的对手?”
  “真的!”
  “卜鹰呢?”
  “卜鹰?”吕三笑了笑:
  “卜鹰不足虑。”
  “为什么?”齐小燕忍不住问:
  “别人都说卜鹰是当世的人杰,你为什么会如此看轻他?”
  吕三沉思了很久之后才回答这问题:
  “卜鹰和班察巴那不同。”吕三说:
  “卜鹰虽然有枭雄之才。天性却是爱好和平的,他杀人,只不过是为了防止更多人被杀,他战斗,只不过是为要消灭更大的战争,他外表看来虽然冷酷无情,其实却是个心肠很软的人。”
  “班察巴那呢?”
  “班察巴那就不同了。”吕三说。
  “他天生就是个战斗者,而且一定要战胜。不惜任何代价,不择任何手段,都要战胜,只许胜,不许败。不能胜,就是死,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他忽然长长叹息:
  “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卜鹰这个人,而且一向都对他十分尊敬,如果他不死,以后我们说不定会变成朋友。”
  “如果他不死!”齐小燕又忍不住问:
  “难道你认为他已经死了?”
  吕三点头。
  齐小燕又问:
  “是你杀了他?”
  吕三摇头。
  “要杀卜鹰并非容易,连我都做不到。”他又在叹息道:
  “因为我是他的仇敌,不是他的朋友。”
  “你认为只有他的朋友才能杀得了他?”
  “班察巴那!”吕三说得斩钉截铁:
  “只有班察巴那,再无别人!”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小燕问:
  “他们一向是最好的伙伴,班察巴那为什么要杀他?”
  吕三慢慢地伸出手,他的手里握着的是一块十足纯金。
  “就因为这样东西。”
  “黄金?”齐小燕说:
  “你认为班察巴那是为了黄金而杀卜鹰的?”
  吕三凝视着掌中的黄金。
  “千古以来,为了这样东西杀人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他看着齐小燕点了点头道:
  “难道你认为这个理由还不够?”
  这理由当然已足够,齐小燕却还是不懂。
  吕三又解释:
  “黄金是他们两个人共同计划从我这里盗走的,但是他们的目的却不同。”
  “有什么不同?”
  “卜鹰盗去我的黄金,是为了要阻止我利用这些黄金实现我的理想。”
  吕三说:
  “所以他只想将那些黄金永远埋藏于地下。只要他活着,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去动用它。”
  吕三又说:“但是班察巴那却想利用那些黄金来打击我,战胜我,他认为将黄金埋在地下,而不加利用实在是件愚蠢之极的事。”
  “可惜他也没法子说服卜鹰。”
  齐小燕终于渐渐明白:
  “卜鹰的命令,他也不敢反抗。”
  “所以他只有把卜鹰杀了,而且让别人认为是我杀的!”
  “如果卜鹰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不公开否认?”
  “我为什么要否认?”吕三冷笑:
  “要杀卜鹰并不容易,并不是人人都能杀得了他的,如果别人认为是我杀了他,岂非是件很光采的事,我为什么要否认?”
  他的笑容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萧索之意:
  “何况,不是我杀的人而算在我的账上来;本来已经够多了,再增加一个又何妨?”
  齐小燕的眼睛本来一直没有离开过她手里的望远镜,直到这时才回头,盯着吕三,仿佛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说的这些话,究竟是真是假?
  但是她一点也看不出来,所以她又问:
  “你怎么知道班察巴那是为什么要杀卜鹰的?你怎么知道他的想法?”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很少有人愿意回答这种有关一个人内心思想秘密的问题。
  吕三居然愿意,而且很快就回答:
  “因为你说的不错,我和班察巴那确实是同一类的人。”吕三说:
  “本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直到我仔细观察过他之后才发现的。”
  “其实你早就应该知道你们有很多相同的地方。”齐小燕说:
  “连我都早就看出来了。”
  “哦?”
  “你们都是人中之杰,都有称霸一方的雄心。”齐小燕说:
  “而且你们都是孤独的人,虽然都能让别人为你们去死,却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因为你们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任何人。”
  吕三淡淡地笑了笑:
  “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我们才能活到现在。”
  齐小燕也淡淡地笑了笑。
  “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你们虽然活着,虽然拥有一切,可是活得并不快乐。”
  “你呢?”吕三盯着她:
  “难道你不是这种人?”
  齐小燕避开了这问题,反问吕三:
  “你已经观察他很久,而且观察得很仔细,你看出了什么?”
  吕三也没回答她这个问题,也反问她:
  “如果一个人终年流浪在那一片无情的大漠上,没有水,也没有同伴。”
  吕三间:
  “你想他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很孤僻的人,就像是野兽一样,看起来一定很瘦很脏。”
  谁都会这么想的。
  粮食的缺乏,无疑会使人瘦弱,连饮用的水都视如珍宝,当然会使人脏。
  “班察巴那看起来是不是这样子的?”
  “不是!”齐小燕说:
  “他看起来绝对不是这样的。”
  班察巴那看起来英俊雄伟而健康,绝对没有一点营养不良的样子。
  他的衣服永远都保持光洁笔挺,就连京城里最讲究穿着的人,都未必能比得上他。
  甚至连头发和指甲都能修得很干净。
  “还有最奇怪的一点!”
  “哪一点?”
  “刚才你说得不错。”吕三道:
  “一个人如果终年单独流浪,他的行为举动看起来就难免会和野兽一样,变得散漫而粗野。”
  “不错。”
  “但是班察巴那却不同。”吕三道:
  “刚才我仔细观察了他很久,发现他的一举一动都极有节制,连一点小节都不疏忽,就算是最有教养的世家子,在吃饭的时候也不会比他更有礼。”
  齐小燕叹了口气:
  “你看出来的事倒真不少。”
  “这些事我相信你一定也看出来了。你也不必否认。”
  齐小燕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
  “现在我只问你,”吕三道:
  “从这些小事上面,你能不能看出班察巴那的秘密?”
  “什么秘密?”齐小燕连眼睛都没有眨:
  “从这些事上能看出什么秘密?”
  吕三盯着她,盯着她看了很久,仿佛也想看看她是不是在说谎。
  可是他也看不出来。
  对这一点他显然觉得很不满意,但他却还是继续说:
  “他的衣着整洁,身体健康,表示他虽然经年流浪在沙漠里,但却从来没有缺乏过粮食和水。”
  ——在那一片无情的大地上,班察巴那怎么能得到充足的粮食和水?
  这无疑是件怪事,齐小燕却没有问,只是静静地听吕三接着说下去。
  “他的行为举动都极有节制,看来不但彬彬有礼,而且很有威严。”
  吕三道:
  “这就表示他并不是像别人想像中那么寂寞孤独。”
  “哦?”
  “就在别的人都以为他是一个人像一匹野狼般在流浪时,他说不定正和另外一些人在一起。”
  齐小燕间:
  “另外一些什么人?”
  “一些佩服他,依靠他,随时都愿意为他去死的人。”
  “哦?”
  “就因为他跟这些人在一起,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必须节制。”吕三道:
  “因为他一定要以自己的行为作这些人的表率。”
  “这又表示什么?”
  “这表示他在沙漠中一定还有个秘密的藏身之地。”吕三说:
  “沙漠中的地势情况,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熟悉,只有他才能找到那么样一个地方,也只有他知道这秘密。”
  “连卜鹰都不知道?”
  “卜鹰当然不知道。”吕三道:
  “他利用那地方,训练了一批随时都肯为他去死的人,卜鹰就是死在那些人手里的。”
  他抬头。
  “现在他一定也同样想要我死在那些人的手里。”
  有种人的感触情绪和想法,好像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会改变的。
  吕三无疑就是这种人。
  他忽然又笑了,真笑了。
  “班察巴那虽然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想杀我,可是我并不恨他。”吕三说:“因为我也想杀他,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想杀他。”
  吕三笑得仿佛很愉快:
  “他想杀我,我也想杀他,但是我们之间并没有仇恨。我不恨他,他也未必恨我。”
  杀人本来就不一定是因为仇恨。
  齐小燕了解这一点。
  “我知道你恨的不是班察巴那,你恨的是另外一个人。”
  “我恨的是谁?”
  “是小方!”齐小燕说:
  “不但你恨他,独孤痴也恨他,甚至连班察巴那说不定都在恨他。”
  “为什么?”
  “因为你们都知道另外有些人都非常喜欢他。”
  齐小燕说:
  “大家都知道,可怜的人必有可恨之处,从另一方面来说,可爱的人也一定会有很多人恨他的。”
  吕三当然也了解这道理,爱与恨之间的差别本来就很微妙。
  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忽然间就消失不见了。
  “我知道你恨的是小方。”齐小燕说:
  “班察巴那当然也知道。”
  “哼。”
  “所以这一次班察巴那下令发动攻击,一定要你知道他一定会以小方为攻击的主力。”
  “为什么广
  “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明知他这次攻击的目的是为了要找你的下落,你也同样会上当的。”齐小燕说:
  “因为你也同样想利用这次机会将小方置之于死地。”
  她淡淡地接着道:
  “所以这一次小方已经死定了。”
  吕三是个非常谨慎仔细的人。
  一个人如果能从白手起家,而变为富可敌国,那么他通常都会是个非常谨慎仔细的人。
  对身旁的每个人每样事都会观察得非常仔细。
  可是现在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齐小燕对这件事的反应,好像也完全不知道她和小方之间的感情。
  他只不过忽然改变了话题。
  “现在小方和班察巴那是不是已经走了?”
  “是的。”
  “他们有没有杀吕恭?”
  “没有。”
  “他们也没有把吕恭带走?”
  齐小燕摇头:
  “我本来也以为班察巴那会把吕恭带走,因为吕恭以后很可能还有用,想不到他居然没有这么做。”
  吕三微笑。
  “班察巴那这种人做事,通常都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
  “可是你已经想到了。”齐小燕说:
  “他做的事只有你能想得到。”
  吕三笑得更神秘,更愉快,也更暧昧。
  他忽然问齐小燕:
  “我做的事你猜他是不是也能想得到?”
  班察巴那没有醉。
  他平常很少喝酒,也很少有人看过他喝酒,今天他喝的酒却比大多数人都多得多,大多数人都会认为他一定会醉的。
  可是他没有醉。
  他清醒得就像是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硬壳果。
  小方就没有他这样清醒了,在微醇中还带着几分忧郁。
  他们走在一条很幽静地山坡小路上,风中充满了青山的芬芳和干草的香气。
  班察巴那忽然问了小方一个很绝的问题。
  “吕三是不是条猪?”
  “他不是。”小方说:
  “他比鬼都精。”
  “那么他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费那么大的事,让我们大吃一顿?”
  “我不知道。”
  “本来我也不知道。”班察巴那说:
  “但是现在我已经想通了,他把我们留在那里,一定是因为他要好好地看看我。看看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能看得到你?”
  “我们虽然看不见他,可是我相信他一定能看得见我们。”班察已那说:
  “躲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偷偷地看。而且不是用他的眼睛看。”
  “不用眼睛看用什么看叶
  “用一种很特别的镜子。”
  “镜子?”
  ”那当然不是我们平常用的那种镜子,甚至不能算是个镜子。”班察巴那说:
  “可是我只能这么样说,因为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名称。”
  他问小方:
  “你还记不记得制作那些蜡像的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是从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国度中来的。”
  “我敢说在一个更遥远的国度里,有一个更聪明更奇特的人,已经创造出一种神秘的魔镜,能够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就好像我们神话中的千里眼一样。”
  班察巴那说;
  “他一定就是用这种镜子在偷偷地看我们。”
  “看我们干什么?”
  “看我们的神态,看我们的行动,看我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班察巴那说:“因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一定已经把我们当作他的对手。”
  他看着小方:
  “尤其是你,因为他恨你!”
  小方沉默。
  “就因为他恨你,一定要亲手杀你,所以他这次一定会中我们的计,一定会暴露他的行踪。”
  班察巴那道:
  “因为仇恨往往会让人造成一些不可原谅的疏忽和错误。”
  “哦?”
  “吕三不是猪,他比鬼都精,我们故意宣布要全面发动的命令,他应该想得到我们是要利用这法子找出他的行踪。”班察巴那说:
  “这种事连你我都应该能想得到。”
  小方承认。
  “但他却还是一样会中计的。”班察巴那说;
  “因为他也想将计就计,利用这个机会亲手杀你。”
  “哦?”
  “所以他一定会将手下的精锐全部调集到那里去。”班察巴那说;
  “他想以逸待劳,把我们一网打尽。”
  “我想也是这样子的。”
  “只可惜他对你恨得太深,所以难免计算错误。”班察巴那道:
  “他至少算错了两件事。”
  “哪两件事?”
  “第一,他一定会低估我们的实力。”班察巴那说得极有把握:
  “这几年来我精心训练出的人,远比他想像中厉害得多。如果我们倾巢而出,和他的属下放手一搏,我们占的胜算远比他们多得多。”
  “第二呢?”
  “他一定认为我也会去的,但是我不会去。”班察巴那道:
  “因为我们已胜算在握,我正好乘他集中力量来对付你的时候去做一些别的事,让他战败之后连退路都没有。”
  “你真的认为这一次我们已经胜算在握?”小方问:
  “难道你忘了独孤痴?”
  班察巴那反间小方:
  “难道你真相信吕三的话,真的认为齐小燕和独孤痴都已经投奔他?”
  班察巴那又间:
  “吕恭是跟随他多年的奴仆,为什么要把他的秘密告诉我们?我们对吕恭有过什么好处?”
  小方沉默了。
  “本来我也曾经想到过,独孤痴很可能又已经投靠他。”班察巴那道:
  “可是我听吕恭这么样说了之后,我反而不这么想了。”
  他微笑:
  “所以我算计你这次一定会成功的,所以吕三这次已是死定了。”
  他们刚走到一个三叉路口,忽然有蹄声响起,一匹快马自斜路上急驰而来。
  远在数丈外,马上的青衣骑士就已飞身下马。
  久经训练的快马骤然停下,久经训练的骑士已拜倒在班察巴那面前,双手奉上一个纸卷。
  这个人的身手行动极矫健,看来却很肥胖。
  小方仿佛见过这个人,又好像没有见过,等到他抬起头来时,小方才想起他就是那天在那条热闹的长街上,用最有效的手法扼杀剁缎庄伙计的肥胖妇人。只不过她今天穿的是男装而已。
  这个人当然也就是班察巴那近年来精心训练出来的杀手之一。
  她带来的纸卷就跟班察巴那给小方看过的那纸简图一样,上面划着吕三所有的秘密巢穴,只不过这张图上用朱砂特别囵出了一点。
  还用朱砂划出了很多箭头。
  所有的箭头都指向这一点。
  ——在图上的一点,很可能就是一个很大的市集,也有可能是一条河,一片丛林,一道山脉。
  班察巴那展开纸卷:
  “吕三是不是已经将他属下所有的精锐全部调集到这里?”
  回答是绝对肯定的!
  “是。”
  班察巴那立刻下令。
  “那么我们的人一定也要在后天子时前赶到那里去。”
  “是!”
  “子时前你们一定要在镇外那片枣林里集合。”班察巴那道:
  “缺一个人,我就取你身上一样东西。也许是眼,也许是鼻,也许是手,也许是脚。”
  他冷冷地接着道:
  “也许就是你的头颅。”
  “是!”
  接到班察巴那的命令后,这个人立刻又飞身上马,扬鞭急驰而去。
  小方当然要间:
  “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
  “是个很热闹的小镇,叫‘胡集’。”
  班察巴那道:
  “后天的子时前,你一定也要赶到那里去,否则……。”
  “否则你是不是也要取我身上一样东西?”
  班察巴那摇头:
  “如果你不去,恐怕我就要取下我身上一样东西给你了。”
  班察巴那苦笑:
  “那样东西也许就是我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