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二十六章 神 鱼

  现在年虽然已经过了,元宵还没有过,街上还是充满了过年的气象,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不管有钱没钱的人都一样,这世界上好像已经完全没有优愁烦恼痛苦存在。
  ——小方呢?
  ——如果你是小方,你正站在这个窗口,站在一个把你母亲、朋友、情人、孩子和名誉都夺走了的仇人身旁,看着这条热热闹闹的街道,看着这些高高兴兴的人,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们都是的。”“麻雀”忽然说。
  他指着摇铃的货郎、糕饼店的年青伙计、年货店里打瞌睡的掌柜和绸缎店里放爆竹的掌柜,卖花的老头子和小伙子,酒铺门外的醉汉和乞丐,送财神和舞狮的大汉,以及那些站在街角看着女人们品头论足的年青人。
  “麻雀”指着这些人对吕三说:“他们都是我安排在这里的人。”
  “他们都是?”
  “每一个都是。”
  “你一共安排了多少人?”吕三问。
  “本来应该是四十八个。”
  “麻雀”回答,“可是现在我只看见四十七个。”
  “还有个人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
  “麻雀”道,“可是我一定会查出来的。”
  他淡淡地又说:“查出来之后,今天没有来的那个人以后就什么地方都不必去了。”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吕三又在问“麻雀”:“你安排的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麻雀一口气就说出了四十八个人的名字,其中至少有三十多个人的名字是小方以前就听人说过的,每个人的名字都可以让人吃一惊。
  ——只有会杀人而且杀过不少人的人,名字说出来才能让人吃惊。
  吕三却还是要问:“你认为这些人已经够了?”
  “绝对够了。”
  “麻雀”说:“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在我数到‘二十,的时候,就可以将这条街上所有的男女老少畜牲猫狗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吕三用一种很明显是故意制作出的惊愕之态看着“麻雀”,故意问:“你知不知道这条街上有多少人?”“我不知道。”“麻雀”脸上仍然带着种好像被烤焦了的表情,“我只知道随便有多少人都一样。”“还有别的人再来也一样?”“一样。”
  “麻雀”回答,“而且不管来的是什么人都一样,就算卜鹰和班察巴那来了也一样。”
  “你只要数到‘二十’就可以把他们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嗯。”
  “你数得快不快?”
  “不快。”
  “麻雀”道,“可是也并不太慢。”
  吕三笑了,微笑着摇头:“有谁会相信你说的这种事?”
  “麻雀”冷笑反问:“有谁不信?”
  “如果有人不信,你是不是随时都可以做出来给他看?”
  “是的。”
  “麻雀”回答道,“随时都可以。”
  吕三又笑了,微笑着回过头,凝视着小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道:“你信不信?”
  小方闭着嘴。
  他嘴干唇裂,指尖冰冷,他不能回答这问题,也不敢回答。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的答案是“相信”还是“不信”,后果都同样可怕。
  吕三静静地看着小方,静静地等了很久才开口。
  “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回答这问题,我根本也用不着问的。”
  他笑得就像是只已经将狡兔抓住了的狐狸,“我这么样问你,只不过要让你知道,你已经完全没有机会、完全没有希望了。”
  他的笑容忽然消逝,眼色忽然变得冷酷如狼:“其实我真正想问你的是另外一件事。”
  “是什么事?”
  “卜鹰把那批黄金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吕三问,“就是他最后一次从铁翼手里劫走的那一批?”
  他盯着小方:“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这秘密,除了卜鹰自己和班察巴那外,只有你知道。”
  这问题小方更不能回答,死也不能,但是他却忽然反问:“如果我肯说出来,你是不是就肯放了我,而且放过我的母亲和孩子?”
  “我可以考虑。”吕三道。
  “我也可以等,等你决定之后再说。”小方道。
  吕三目光闪动:“如果我肯呢?”
  “如果你肯,我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你费了这么多心机,这么样对我,原来并不是为了报复。”
  小方道:“你这么样做,原来只不过是为了要逼我说出那批黄金的下落。”
  吕三居然没有否认,现在他已不必否认。
  小方却又说出句很奇怪的话:
  “既然你不否认,我又不明白了。”“什么事不明白?”
  “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方道,“对你来说,三十万黄金并不能算大多,你为它付出代价却大多了。”
  吕三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不想瞒你。”
  “你想要我说真话,最好就不要瞒我了。”
  “对我来说,三十万两黄金的确不能算大多。”
  吕三道,“我这么做,的确不是为了这批黄金。”
  “那你是为了什么事?”
  “是为了一条鱼。”
  吕三说道,“一条金鱼。”
  “金鱼?”
  小方的惊讶绝不是故意装出来的,“你费了这么大的苦心,只不过是为了一条金鱼?”
  吕三不再回答这问题,却忽然反问小方:“你知不知道藏边有个城市叫‘噶尔渡’?你有没有到那里去过?”
  小方没有去过,但是他知道。
  “噶尔渡”在天竺圣河上源象泉河西尽头,地势极高,入冬后奇寒彻骨、冰雪封户,入夏则万商云集。
  吕三又问小方:“你知不知道就在靠近那地方的象泉河里,有一种鱼?”
  吕三道:“是一种金色的鳞鱼,有鳞有骨有血有肉,本来是可吃的。”
  “现在呢?”
  “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吃。”
  “为什么?”
  “因为现在人们已经将那种鱼看成神鱼,吃了必遭横祸。”
  吕三道,“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吃了。”
  “这种鱼和你那批黄金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一点。”
  吕三眼中忽然露出种奇异而炽热的表情,“那批黄金中,就有一条是噶尔渡金鱼。”
  他的眼色看来就像是个初恋中的少女,甚至连呼吸都已因兴奋热情而变粗了。
  小方没有问他黄金里怎么会有鱼,鱼怎么能在黄金里生存。
  他知道吕三自己一定会解释的。
  吕三果然已接着说下去:“你没有看见过那条鱼,所以你绝对想不到那条鱼是多么神奇、多么美丽。”
  “神奇?”
  小方从未听过任何人用“神奇”这两个字来形容一条鱼。
  所以忍不住要问:“那条鱼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那是昔年具有无边大神通大智慧大法力的‘阿里王’在成神之前亲自从象泉河里钓起来的,出水之后,它的血肉鳞骨就全都变成了纯金。”
  吕三道,“十足十的纯金,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那么纯那么美的纯金,可是它看起来仍然好像是活着,就好像随时都可以化为神龙飞上天去。”
  他又开始喘息着,过了很久才能接着说:“因为它要保护自己,不能让自己的法身去饱俗人的口腹之欲,所以才把自己的血肉鳞骨都化为纯金。”
  吕三道:“自从那一次之后,它的同类也就被人们奉为神明。”
  这个荒诞的故意,却又充满了魁力,一种自从远古以来就能打动人心的神奇魅力。
  这个故事的结局是
  钓鱼的阿里王得道成神了,化为纯金的鱼却落入了吕三手里。
  说完了这个故事,又过了很久之后,吕三的激动才渐渐平息,眼中却又露出痛苦之色。
  “天上地下,再也没有第二条那样的鱼了。”
  他哺哺他说,“所以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随便要我干什么,我都要把它找回来。”
  ——一个像吕三这样的人,怎的会相信这种荒诞的传说?
  ——他这么说,是不是因为那条金鱼中另有秘密,绝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所以他才用这个故事来让小方迷惑?
  小方没有问。
  他知道随便他怎么问,吕三都不会再说了。
  吕三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现在我已经把我的秘密说出来了,你呢?”
  小方也盯着吕三看了很久,才慢慢他说出了三个字:“我不信。”
  “你不信?”
  吕三立刻问,“你不信这个故事?”
  “不是这个故事。”
  “你不信什么?”
  吕三又问,“不信我说的话?”
  “也不是你说的话。”
  小方指了指“麻雀”:“是他说的。”
  他转过脸,面对“麻雀”:“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连一个字都不信。”
  吕三的脸色变了。
  “麻雀”的脸看来更像是已被烤得完全熟透焦透的。
  “你不信什么?”
  吕三嘎声问,“你再说一遍,你不信什么?”
  小方冷冷地反问道:“刚才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他只要一声令下,在他数到‘二十’之前,就能将这条街上所有的男女畜牲猫狗,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我不信。”
  小方冷冷他说,“这些话我根本连一句都不信。”
  吕三吃惊地看着他。
  “你敢不信?”
  他问小方,“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说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知道。”
  小方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我完全知道。”
  “你以为他不敢杀人?”
  “他敢,我相信他敢。”
  小方道,“只不过敢杀人的并不一定能杀人。”
  “你是不是一定要他真的做出来才肯相信?”
  “是的!”小方道。
  “麻雀”的眼角在跳,嘴角也在跳,有很多人在杀人之前都是这样子的。
  吕三问他道:“你们约定的密令是什么?”
  ——密令只有两个字,只要密令一下,这条街就将被血洗。
  “麻雀”慢慢地走到窗口,俯视街上的人,眼中忽然露出杀机!
  他终于把这两个字说了出来,用一种无论谁听见都会害怕的声音说:“金鱼!”
  小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一定要逼他们去杀人,杀那些无辜的人?
  是不是因为他要别人也来尝一尝他们受到的悲伤和痛苦?要看一看别人的母亲、朋友、情人、儿子也无辜惨死在吕三手下?
  不管他为的是什么,现在密令已下,已经没有人能收回了。
  “金鱼!”
  “麻雀”又用着同样可怕的声音将这两个可怕的字又重复了一遍:“金鱼!”
  窗外的长街还是跟刚才同样热闹,依旧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贩和行人。
  大家还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横祸将临。
  摇铃的货郎推车,仍停在那家糕饼店前面。自发苍苍的老太太,终于决定了自己要买什么颜色的线,正准备付钱。
  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没有买胭脂花粉香油,却走进了糕饼店,跟那个年青的伙计说话,谁也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
  生意清淡的年货铺里居然也有生意上门了,掌柜的当然不再生气,正打起了精神,跟刚上门的胖太太们做生意。
  卖花的老头子和小伙子不再争吵,因为买花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有生意了。
  酒铺门外的醉汉已睡着,要饭的乞丐放过了去买绸缎和年货的胖太太们,却围住了几个已经略有酒意的客人。
  有了一点酒意的人,出手总是特别大方些,他们当然也跟那老太太、胖太大和小姑娘一样,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施舍的对象,就是他们的煞星。
  就在这时候,长街上每个人都听见楼上有个人用一种非常可怕的声音说出了两个字,而且说了两遍。
  “金鱼。”
  “金鱼。”别的人当然不知道这两个字就是杀人的密令,就是他们的催命符。
  但是有人知道,至少有四十六个人知道。
  这一声令下,那摇铃的货郎已从推车的把手里抽出一柄尖刀,准备出手就先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刺杀在他的刀下。
  糕饼店的年青伙计本来正盯着笑眼听那小姑娘说话,现在却已准备扼死她。
  年货店和绸缎庄的掌柜兵刃暗器也都在手,他们绝对有把握能在麻雀数到“二十”时就将这些胖太太置之死地。
  尤其是刚才放爆竹的绸缎庄掌柜,他的火药暗器得自江南“霹雳”的亲传,杀伤力之强,绝对是其他同伴比不上的。
  醉汉已跃起,乞丐们准备杀刚才还对他们非常慷慨施舍过的客人。
  送财神的现在准备要送的已不是财神,而是死神。
  舞狮的大汉和站在街角看女人评头论足的年青人,也已拔出了他们的兵刃。
  每一件兵刃都是一击就可以致命的武器,每~个人都是久经训练的杀手。
  “麻雀”不但有头脑,而且有信心。
  他相信他们安排的这些人,绝对可以在数到“二十”之前,就完成他们的任务。
  可惜他也有想不到的事。
  就在他刚开始数到“一”时,他已经看到他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就在这一瞬间,那个慈祥和蔼的自发老太太,忽然用她刚买来的针,刺瞎了摇铃货郎的双眼。
  就在这一瞬间,那个害羞的姑娘忽然凌空飞起,一脚踢碎了年货伙计的喉结。
  卖花的老头子和小伙子刚从花朵花束中抽出一柄雁翎刀和一双峨嵋刺,两个人的咽喉就全都被人用钢索套住。
  就在这一瞬间,送财神和舞狮的大汉忽然发现人潮拥来,等到人潮再散时,他们每个人的咽喉也都已被割断。
  要饭的乞丐已死在那些略有酒意的豪客们手下,每个人的要害都被打入几枚边缘已被磨光磨锐了的铜钱。
  他们本来就是要别人施舍一点铜钱给他们。
  现在他们得到的,岂非正是他们所要的?
  他们本来想要别人的命,现在他们的命却反而被人要去了。
  他们所失去的,岂非也正是他们所要的?
  最吃惊的当然还是那年货店和绸缎庄的掌柜,他们的毒药暗器和火药晴器本来都是这次攻击的主力,想不到那些胖太太们的行动竟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快十倍。
  他们的暗器还未出手,手腕已被捏碎,他们的身子刚跃起,两条腿就已被打断。他们甚至连对方的出手还没有看清楚,整个人已经像一滩泥一样倒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这些看来就像是河马般行动迟钝的胖太太们,身手竟远比豹子更凶悍敏捷矫健。
  这时麻雀刚数到“十三”。
  数到“五”时,他的声音已嘶哑。数到“十三”时,他安排在长街上的四十七个人已经全都倒了下去,就算还活着,也只能躺在地上挣扎呻吟。
  吕三和“麻雀”好像也不能动了,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每一个骨节好像都己麻木僵硬。
  那些看来已经略有醉意的酒客之中,忽然有个人脱下帽子来向小方微笑行礼,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黑脸和一口雪白的牙齿。
  小方也向他微笑答礼。
  吕三慢慢地从胸口里吐出一口气,转脸问小方:“这个人是谁?”
  “是一个本来已经应该死了的人。”
  “你认得他?”
  “我认得。”
  小方道,“他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自从加答向他献出“哈达”的那一刻,他们就已是好朋友。
  吕三又问:“你刚才就看见了他,知道他们也己有了准备,所以你才故意逼‘麻雀,出手?”
  小方承认。
  他不但看见了加答,还看见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他绝对信赖的人,一个身经百战、战无不胜的人。看见了这个人,他就知道“麻雀”必将惨败。
  现在这个人已经从长街上的人群中走进了这家酒楼,小方已经听见了他上楼时的脚步声。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就好像故意要让吕三听见。
  吕三和“麻雀”都听得很清楚,也算得很清楚。
  佬计划这次行动,将每一个行动、每一个细节,都计划得如此完美,只有两个人。
  “来的这个人是谁?”
  吕三问,“是班察巴那,还是卜鹰?”
  小方的回答和吕三片刻前对他说的话同样冷酷。
  “不管来的是谁,这次你都完了。”
  小方说道,“你已经彻底完了。”
  吕三看着他,眼中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忽然问小方:“你知道我是谁?难道你真的相信我就是吕三?”
  “难道你不是?”
  “我不是。”
  “不是?你是谁?”
  “是他。”
  吕三忽然退缩在一旁,指着“麻雀”大喊:“他才是真的吕三,我只不过是他的幌子,你们千万不要找错人!”
  楼梯上的脚步声忽然停顿,“麻雀”的身子已如飞鸟般跃起。
  他的轻功绝不比传说的差,几乎完全没有做一点准备的动作,身子就已飞鸟般掠起,往下面街的那排窗户猛窜出去。
  小方明知他要走,还是没法子阻止他。
  只要他的身子一掠起,世上就很少有人能阻止他了。
  ——是很少有人,不是绝对没有。
  忽然间,弓弦骤响,金光闪动,眩人的眼。
  闪动的金光还留在小方的瞳孔间,他就已听见了一声惨呼。
  等他的视力恢复正常时,“麻雀”已经像只烤透了的麻雀般被钉在窗框上。
  钉在他身上的,当然不是那种烤麻雀用的竹签。
  钉在他身上的是五根箭。
  坚利如金、温柔如春、娇媚如笑、热烈如火、尖锐如锥的五根箭)
  箭羽上有痛苦之心,箭镞上有相思之情,百发百中的箭。
  五花箭神的五花神箭。
  班察巴那又出现了。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走,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
  他的五花神箭不但远比小方想象中更准确迅速,也远比传说中更神秘可怕。
  但是,就在他的神箭离弦的那一瞬之间,那个自称不是“吕三”的吕三也不见了。
  酒楼上的地板是用坚实的袖木铺成的,吕三本来已退缩到一个角落。
  就在弓弦声响的那一瞬间,这个角落的地板忽然翻开,翻出了一个洞。
  吕三落了下去。
  他一落下去,翻板又合起。
  ——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吕三,“麻雀”才是他的替死鬼。
  小方并没有被他骗过,班察已那也没有,但是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们都难免要将注意力转向“麻雀”。
  吕三就把握住了一瞬间的机会。
  五花箭神的五花神箭射的如果是他,他未必能走得了,但是他自己算准,在刚才那一瞬间,班察巴那选择第一个对象一定不会是他。
  他算得极准。
  班察巴那非但脸色没有变,连眼睛都没有眨,因为他算准吕三还是逃不了的。
  这酒楼四面都已被包围,吕三落到楼下,还是冲不出去。
  只可惜每个人都难免有算错的时候。
  班察已那毕竟不是神。他也是人,他也有错的时候,这次他可就错了。
  班察巴那这次埋伏在长街上的人,除了加答外,小方都没有见过。
  这些人远比以前卜鹰手下的那些战士更凶悍,更勇猛,更残酷,更善于伪装。
  小方从未见过他们,因为他们都是班察巴那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秘密训练出来的,训练的方法远比“哥萨克”和“果尔洛”人训练他们的子弟更严格,更无情,也更有效。
  这些人之中虽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胖有瘦,但却有几点相同之处。
  ——绝对服从命令。
  ——为了完成任务,绝对不惜牺牲一切。
  ——绝对保密。
  ——绝对不怕死。
  因为他们本来都是早已应该死了的人,被班察巴那从各地搜罗来,经过极严密的调查后才被收容,再经过最少五年严格训练,每个人都已变成了“比毒蛇更毒、比豹子更猛、比狐狸更狡猾、比狼更残酷”的战士,不管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胖是瘦都一样。
  班察巴那绝对信任他们的忠心和能力。如果他已经下令,不让任何人活着走出这酒楼,那么他绝对可以相信,就算是这些人亲生的母亲,也没法子能走得出去。
  没有人走出这酒楼。根本就没有人从这酒楼里走出来过。非但没有人走出来,连一只老鼠都没有。
  但是吕三已经不在这酒楼里,他从楼上落下来之后,就好像忽然消失了。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怎么会忽然消失?
  班察巴那的结论是:
  “这地方楼下一定也有翻板地道。”
  这次他没有错。

 

 

第二十七章 为什么不回去

  他很快就将秘道的人口找到,可惜就在他找到的时候,就听见“轰”的一声大震,硝石砂土四散,地道已被闭死了。
  片刻间所有的人都已撤离这地区,到达一个人烟稀少的乡村。
  这些片刻前还能在眨眼间杀人如除草的杀手,立刻就全部变成了绝对不会引人注目的良民,到了暮色将临时就纷纷散去,就像是一把尘埃落人灰土中,忽然就神秘地消失。
  谁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见到他们,谁也不知以后见到他们时还会不会认得。
  他们本来就是没有“以后”的人,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
  有风,风在窗外。
  黄尘飞卷,风沙吹打在用厚棉纸糊成的窗户上,就好像密雨敲打芭蕉。
  有酒,酒在樽中,人在樽前。
  可是小方没有喝,连一滴都没有喝,班察巴那也没有喝。
  他们都必须保持清醒,而且希望对方清醒,因为他们之中一个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事要解释,另一个必须仔细的听。
  说的人是班察巴那:“我早就知道花不拉和‘大烟袋,都已被吕三买通,所以我才要你到那商队去。”
  有些人说话从不转弯抹角,一开口就直人本题。
  班察巴那就是这种人。
  “因为我也跟你一样,我也找不到吕三,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班察巴那道,“所以我只有利用你把他引出来。”
  他和小方可算是朋友,但是他说出“利用”两个字时,绝没有一点惭愧之意。
  小方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痛苦和愤怒,只是淡淡他说:“他的确被我引出来了,这一点你确实没有算错。”
  “这种事我很少会算错。”
  小方伸出手,握紧酒杯,又放开,一字字地问:“现在他的人呢?”
  小方问得很吃力,因为他本来并不想这么问的。
  班察巴那却只是淡淡地回答:
  “现在他已经逃走了。”
  “你利用我找到他一次之后,以后是不是就能找到他了?”小方又问。
  “不是。”
  班察巴那道:“以后我还是一样找不到他。”
  “所以你这件事可说做得根本连一点用都没有。”
  “好像是这样子的。”
  小方又伸出手握住酒杯:“对你来说,只不过做了件没有用的事而已,可是我呢?你知不知道我为这事付出了什么?”
  他问得更吃力,好像已经用出所有力气,才能问出这句话。
  班察巴那的回答却只有三个字:“我知道。”
  “波”的一声响,酒杯碎了,粉碎。
  班察巴那还是用刚才同样冷淡的眼色看着小方,还是连一点羞愧内疚的意思都没有:
  “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的。为了我要做一件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做到的事,不但害你吃足了苦,而且还连累到你的母亲和‘阳光’。”
  他冷冷淡淡地接着说:“但是你若认为我会后悔,你就错了。”
  小方握紧酒杯的碎片,鲜血从掌心渗出。
  “你不后悔?”
  “我一点都不后悔。”
  班察巴那道,“以后如果还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他接着道:“只要能找到吕三,不管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就算要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我也不会皱眉头。”
  小方沉默。
  班察巴那看着他:“我相信你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你自己一定也有过不借下地狱的时候,”
  小方不能否认。
  他完全不能了解班察巴那这个人和这个人所做的事,但是他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每个人都有甘心下地狱的时候。
  掌中的酒杯已碎,桌上仍有杯有酒,就正如你的亲人情人虽已远逝,世上却仍有无数别人的亲人情人。
  某天说不定也会像你昔日的亲人情人对你同样亲近亲密。
  ——所以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应该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就不必怨天尤人。
  桌上既然还有杯有酒,所以班察巴那就为小方重新斟满一杯:
  “你先喝一杯,我还有话对你说。”
  “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有。”
  “好,我喝。”
  小方举杯一饮而尽,说道,“你说。”
  班察巴那的眼色深沉如百丈寒潭下的沉水,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他问小方。
  “是。”
  小方的回答是绝对肯定的,班察巴那却摇头:“你不明白,最少还有一点你不明白。”
  “哪一点?”
  “我既然要利用你把吕三引出来,我当然就要盯着你。”
  班察巴那道,“不管吕三在哪里,也不管你在哪里,我都盯得牢牢的。”
  小方相信。
  如果不是因为班察巴那一直盯得很紧,今日吕三怎么会惨败?
  班察巴那神色仍然同样冷酷冷淡。
  “既然我一直都把你盯得很紧,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身旁最亲近的人在哪里?”
  他冷冷淡淡地问小方:“你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小方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像卜鹰和班察巴那一样,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冷静镇定。
  但是现在他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他跳起来,几乎撞翻了桌子,他用力握住班察巴那的臂:
  “你知道?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班察巴那慢慢地点了点头:“现在他们都已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绝不会再受到任何惊扰。”
  “他们到了什么地方?”
  小方追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他们?”
  班察巴那看着小方握紧他右臂的手,直到小方放开他才回答:
  “‘阳光’受了极大的惊吓,需要好好休养,你暂时最好不要见她。”
  “这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小方又开始激动。
  “不管是谁的意思都一样,大家都是为了她好。”
  班察巴那道:“她若见到你,难免会引起一些悲痛的回忆,情绪就很不容易恢复平静了。”
  ——吕三是用什么法子折磨她的?竟让她受到这么大的创伤?
  小方的心在刺痛。
  “我明白。”
  他说,“是我害了她,如果她永不再见到我,对她只有好处。”
  班察巴那居然同意他的话。
  他说的本来就是事实,比针尖箭链刀锋更伤人的事实。
  小方握紧双手,过了很久才问:“可是我母亲呢?难道我也不该去见她?”
  他嘶声问:“难道你也怕我伤害到她?”
  “你应该去见你的母亲,只不过……”
  班察巴那站起来,面对风沙吹打的窗户,“只不过你永远再也见不到她了。”
  小方仿佛又想跳起来,可是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骨节都已在这一刹那间冰冷僵硬:
  “是吕三杀了她?”
  他的声音听来如布帛被撕裂:“是不是吕三?”
  “是不是吕三都一样。”
  班察巴那道,“每个人都难免会一死,对一个受尽折磨的人来说,只有死才是真正的安息。”
  他说的也是事实,可是他说得实在太残酷。
  小方忍不住要扑过去,挥拳痛击他那张从无表情的脸。
  但是他实在没有锗,小方也知道他没有错。
  班察巴那又接着说:“我知道你还想见一个人,但是你也不能再见到她了。”
  他说的当然是苏苏。
  “我为什么不能再见她?”
  小方又问:“难道她也死了?”
  “她没有死。”
  班察巴那道,“如果她死了,对你反而好些。”
  “为什么?”
  “因为她是吕三的女人,她那样对你,只不过要替吕三讨回一个儿子。”
  酒在樽中,泪呢?
  没有泪。
  连血都已冷透干透,哪里还有泪?
  小方看着酒已被喝干的空杯,只觉得自己这个人也像是这个空杯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班察巴那说的绝对都是事实,虽然他说的一次比一次残酷,但事实却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跟你一样,都为父母妻子朋友亲人,都要忍受生离死别的痛苦!”
  班察巴那道:“只不过有些人能撑得下去,有些人撑不下去而已。”
  他凝视小方,眼中忽然也露出和吕三提起“噶尔渡金鱼”时同样炽热的表情!
  “一个人如果要达到某一个目标,想做到他想做的事,就得撑下去。”
  他说,“不管要他忍受多大的痛苦,不管要他牺牲什么,他都得撑下去的。”
  ——他的目标是什么?他想做的是什么事?
  小方没有问这些,他只问班察巴那:“你能不能撑得下去?”
  “我能。”班察巴那说话的口气,就像是用利刃截断钢钉。
  “我一定要撑下去!”
  他说,“跟着我的那些人,也一定要陪我撑下去,但是你……”
  他忽然问小方:“你为什么还不回江南?”
  小方的心又开始刺痛,这次是被班察巴那刺伤的。
  “你为什么要我回江南?”
  他反问,“你认为我没有法子陪你撑下去?”
  班察巴那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淡淡他说:“你是个好人,所以你应该回江南。”
  他不让小方再问“为什么”。
  他的声音冷淡如冰雪溶化成的泉水:
  ”因为江南也是个好地方,一个人生长在多水多情的江南,总是比较温柔多情些!”
  他冷冷他说:“这里却是一片无情的大地,这里的人还比你想象中更冷酷无情。这里的生活你永远都无法适应,这里也不再有你值得留恋的地方。”
  他又问小方,“你为什么不回去?”
  窗外风声呼啸。
  江南没有这样的风,这种风刮在身上,就好像是刀刮一样。
  班察巴那说的话,也像是这种风。
  小方的眼睛仿佛被风沙吹得张不开了,但是他却忽然站了起来。
  他尽量让自己站得笔直。
  “我回去。”
  他说:“我当然是要回去。”
  小方佩剑走出去时,加答已备好马在等他,剑是他自己的“魔眼”,马是他自己的“赤犬”。
  他所失去的,现在又已重新得回。
  他带着这柄剑,骑着这匹马,来到这地方,现在他又将佩剑策马而返。
  这一片大地虽然冷酷无情,但是他还活着。他是不是已经应该很愉快满足?是不是真的已得回他所失去的一切?
  又有谁知道他真正失去的是什么?
  加答将缰绳交在他手里,默默地看着他,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
  “你瘦了。”他说。
  小方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道:“是的,我瘦了!”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完了这句话,小方就跃上了马鞍。
  夜色已临,风更急,大地一片黑暗。
  他跃上马鞍时,加答的人已经消失在黑暗里,只剩下了一个淡淡的背影,看来仿佛又衰弱又疲倦。
  他很想告诉加答:“你也瘦了。”
  但是这时候“赤大”已长嘶扬蹄,冲入了无边无际的急风和夜色里。
  它的嘶声中仿佛充满了欢愉,因为它虽然是匹好马,毕竟是一一匹马,还不能了解人间寂寞孤独悲伤愁苦。
  也因为它虽然只不过是一匹马,却还是没有忘记;日主对它的恩情。
  “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小方伏下身,紧紧抱住了马头,不管怎么样,他在这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朋友,永不相弃的朋友。
  ——只要是真正的朋友,就算是一匹马又何妨?
  江南仍遥远,遥远如梦,漫漫的长夜刚开始。这时连那一·点淡淡的背影都已消失,可是远方却已有一点星光亮起。
  大地虽无情,星光却温柔而明亮。
  江南的星光也是这样子的。
  ——你是个好人,但是你太软弱,像你这种人,对我根本没有用。
  ——现在你对吕三都没有用了,他随时都可以除去你,我也不必再费力保护一个没有用的人,所以你最好走。
  这些话,班察巴哪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小方自己很清楚自己在别人心目中是什么份量。
  班察巴那一直对他不错,可是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知道他们绝不会成为朋友,班察巴那从未将他当作朋友。
  因为班察巴那根本就看不起他。
  除了卜鹰外,班察巴那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未将别人看在眼里。
  ——卜鹰,你在哪里?
  长亭复短亭,何处是归程?
  江南犹远在万水千山之外,但是小方并没有急着赶路,他并不想赶到江南去留春天。
  ——回去了又如何?春天又有谁能留得住?
  远山的积雪仍未溶化,道路上却己泥泞满途。前面虽然已有市镇在望,天色却已很暗了。
  一个看来虽不健壮却很有力气的年青人,推着辆独轮车在前面走。车上一边坐着他的妻子和女儿,一边堆着破;日的箱笼包袱,妻子看着在泥泞中艰苦推车的丈夫,眼中充满着柔情与怜惜。
  这种独轮车在这里很少见,这对夫妻无疑是从远方来的,很可能就是从江南来的,想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用自己的劳力换取新的生活。
  他们还年青,他们不怕吃苦,他们还有年青人独有的理想和抱负。
  小方骑着马从后面赶过他们时,刚巧听见妻子在问丈夫:“侬阿要息一息?”
  “唔没关系。”
  丈夫关心的并不是自己,只问他妻子:“侬格仔着了晤没?”
  他们说的正是道地的江南乡白,乡音入耳,小方心里立刻充满了温暖。
  他几乎忍不住要停下来,问问他们江南的消息,问问他们是不是需要帮助。
  但他没有停下来。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这对夫妻说不定也是吕三属下的杀手,丈夫的独轮车把里很可能藏着致命的兵刃,妻子抱着女儿的手里也很可能随时都有致命的暗器打出来,将他射杀在马蹄前。
  只有疑心病最重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无论看见什么人都要提防一着。。
  小方本来绝不是这种人。但是经过那么多次可怕的事件之后,他已不能不特别小心谨慎。
  所以他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他只想喝一杯只能解渴却不会醉的青棵酒。
  这个市镇是个极繁荣的市镇,小方到达这市镇时已经是万家灯火。
  入镇的大道旁,有一家小酒铺,是他看见的第一家酒铺,也是每个要入镇的人必经之处。
  两杯淡淡的青棵酒喝下去,小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种可怕的想法很可笑。
  ——如果那对夫妻真是吕三派来刺杀他的人,刚才已经有很好的机会出手。
  小方忽然觉得有点后悔了,在这个远离故乡千万里的地方,能遇见一个从故乡来的人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选择这家小酒铺,也许就因为他想在这里等他们来,纵然听不到故乡的消息,能听一听乡音也是好的。
  他没有等到他们。
  这条路根本没有岔路,那对夫妻明明是往这市镇来的。他们走得虽然很慢,可是小方计算脚程,他们早已该入镇了。
  但是他们一直没有来。
  身在异乡为异客,对故乡人总难免有种除了浪子外别人绝对无法了解的微妙感情。小方虽不认得那对夫妻,却已经在为他们担心了。
  ——他们为什么还没有到?是不是有了什么意外?
  ——是不是因为那个已经跋涉过千山万水的丈夫终于不支倒下,还是因为那个可爱的小女儿有了急病?小方决定再等片刻,如果他们还不来,就沿着来路回去看看究竟。
  他又等了半个时辰,却还是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因为平常人在这种时候已经很难分辨路途。
  小方不是平常人,他的眼力远比平常人好得多了。
  他没有看见那对夫妻,却看见了一个单身的女子,骑着匹青骡迎面而来。
  天色虽然已暗,他还是可以看得出这女人不但很年轻漂亮,而且风姿极美。
  她看来最多也只不过十六七岁,穿着件青布短棉袄,侧着身子坐在鞍上,用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拢住头发,看见小方时,仿佛笑了笑,又仿佛没有笑。
  一匹马一条骡很快就交错而过,小方并没有看得十分清楚,却觉得这个女孩子仿佛见过,又偏偏记不清是在哪里见过。
  ——她不是波娃,不是苏苏,不是“阳光”,也不是曾经在江南和小方有过一段旧情的那些女人。
  ——她是谁呢?
  小方没有再去想,也没有特别关心。
  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本来就时常会遇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女人。
  倦鸟已入林,旅人已投宿,这条本来已经很安静的道路却忽然不安静了。
  道路的前面忽然有骚动的人声传过来,其中仿佛还有孩子在啼哭。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见路旁有灯光闪动,也可以听见有人用充满惊慌恐惧与愤怒的声音说道:“谁这么狠心?是谁?”
  人声嘈杂,说话的不止一个,小方并没有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
  但是他心里已经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已经看到那对从江南来的青年夫妻倒在血泊中。
  这对夫妻果然已经倒了下去,倒在路旁,身体四肢虽然还没有完全冷透,呼吸心跳却早已停止了。
  路旁停着一辆驴车、两匹瘦马,六七个迟归的旅人围在他们的尸体旁,他们的小女儿已经被其中一个好心人抱起来,用一块冰糖止住了她的啼哭。
  她哭,只不过因为受了惊吓,并不是因为悲伤的缘故。因为她还大小,还不懂得生离死别的悲痛,还不知道她的父母已经遭了毒手,所以现在只要用一块冰糖就可以让她不哭了。
  可是等到若干年之后,她只要再想起这件事,半夜里都会哭醒的。
  那时就算将世上所有的冰糖都堆到她面前,也没法子让她不哭服。
  ——一个人如果“无知”,就没有痛苦,没有悲哀。
  ——但是“无知”的本身岂非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与悲哀?
  地上没有血,他们的尸体上也没有,谁也不知道这对年青的夫妇怎么会忽然倒毙在路旁。
  直到小方分开人丛走进去,借过一个人手里提着的灯笼,才看见他们胸口衣襟上的一点血迹。
  致命的伤口就在他们的心口上,是剑锋刺出的伤口,一刺就已致命。这一剑不但刺得干净利落,而且准确有效。
  但是血流得并不多,伤口也不深。
  ——一剑刺出,算准了必可致命,就绝不再多用一分力气。
  这是多么精确的剑法,多么可怕!
  小方忽然想起了传说中的两位奇人——西门吹雪和“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是楚留香那个时代的人,是那个时代最可怕的刺客,也是那时最可怕的剑客,“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
  他一剑刺出也绝不肯多用一分力气,但却绝对准确有效。
  西门吹雪是陆小风最尊敬的朋友,也是陆小凤最畏惧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