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飞鹰
   —古龙
第十八章 胡大掌柜

  “还有一宝用不着你说我也猜得出了。”
  阴大小姐笑道,“三宝堂中最宝贵的一宝当然就是你。”
  胡大掌柜大笑:“对,完全对,我若不是宝,怎么毒不死?”
  “就因为江湖中都说你毒不死,所以我才想试试你。”
  “现在你已经试过了。”
  胡大掌柜道:“好像已经应该轮到我来试你了。”
  “试什么?怎么试?”
  “试试你能不能避得过我的‘凤凰展翅’!”
  他的脸上虽然还在笑,眼睛里却已露出杀机。
  他的人虽然没有动,两只手的手背上却已有青筋凸起。
  阴大小姐眼珠子又转了转,忽然道:“你真的相信我就是‘阴灵’?你为什么不先间问我,被你吊起来的这个人是谁?”
  胡大掌柜盯着她,眼睛连眨都不眨,好像已下定决心,绝不回头去看那个水晶人。
  他用不着再为一个已经被吊在网子里的人分心,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一样,但他却还是间:“那个人是谁?”
  “其实他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阴大小姐道:“他只不过是个瓶子。”
  “瓶子?什么瓶子?”
  “装毒药的瓶子,里面各式各样的毒药都有。”
  阴大小姐道:“所以只要你的手敢动一动,就死定了!”
  “谁死定了?”
  “你!当然是你。”
  阴大小姐柔声道:“只要他对你吹一口气你就死定了。”
  胡大掌柜大笑:“不管你说什么都骗不过我的。”
  他大笑道,“我这人长得虽然像头猪,其实却是条老狐狸。”
  “只要你的手一动,你就立即是条死狐狸。”
  胡大掌柜的笑声忽然停顿。
  这次说话的人不是阴大小姐,当然也不是他自己,说话的人就在他背后,离开他绝对不会超过三尺。
  他身子突然拔起,凌空翻身,立刻就发现本来吊在网子里的人已不在网子里。
  就在他下决心绝不上这个小姑娘的当,绝不回头去看的时候,这个水晶人已经从他的网子里脱身而出,到了他的背后,他的网子已经到了这个人手里。
  胡大掌柜还是上当了。
  这个水晶人,虽然不是人,也不是瓶子。
  这个小姑娘又说又笑又唱,就是为了要让他从网子里脱身。
  如果天下只有两个人能从这面银网中脱身,他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天下只有一个人能从这面银网中脱身,他就是唯一的一个。
  他这个人不但是透明的,而且好像连一根骨头都有。
  梳辫子的小姑娘笑得更甜。
  “现在你总该知道谁是‘阴灵’了,只可惜现在已经迟了一点。”
  “的确迟了一点。”胡大掌柜又掠上枯树,“幸好还不太迟。只要我还没有死,就不算太迟!就算我要死,你们也得陪着我去!”
  他的一双手已如凤凰的双翅般展起:“就算我要下地狱,你们也得陪我去!”
  就好像“飞云五花锦”、“孔雀翎”、“天绝地灭人亡,无情夺命三才钉”这些在传说中已迹近神奇的暗器一样,江湖中也没有人知道三宝掌的“凤凰展翅”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暗器,究竟是用什么手法打出来的,有多大的威力。
  因为看过这种暗器威力的人,通常都已死在这种暗器下。
  但是也没人能怀疑胡大掌柜说的话。
  他说他要他们陪他下地狱时,他的意思就真是要他们陪他下地狱!
  他对他自己和他的暗器都绝对有信心,绝对有把握。
  他的双臂展起,姿势奇秘而怪异。
  水晶人那张本来完全透明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层暗紫色的烟雾。
  小姑娘脸上的笑容也看不见了。
  只要有一个人出手,三个人都要同下地狱——只有下地狱,绝无别处可去。
  就在这时候,比较大的一座沙丘后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
  笛声柔美悠扬,曲调缠绵排恻,不知不觉间已吹散了人们心里的杀机。
  两个人随着笛声从沙丘之后转出来,两个小小的人。
  一,个小小小小的小老头,牵着匹青骡,一个小小小小的小老太太,横坐在骡背上吹笛,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小小的一:很白玉笛。
  小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小的人,无论什么地方“都要比平常人小一半。
  但是他们的身材却很匀称,绝没有一点畸形丑陋的样子。
  小老头头发花白,面貌慈祥,小老太太眉清目秀,温柔娴静,拿着笛子的一双手,就好像她手里白玉笛一样晶宝润圆。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这两个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配得真是好极了。
  胡大掌柜没有出手,“阴灵”也没有。
  无论谁听见了这样的笛声,看见了这么样两个人,都没法子再下毒手的。
  阴大小姐脸上又露出花一般的笑颜。
  “老先生,老太大,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到什么地方去?”
  看见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姑娘,小老头脸上也不禁露出微笑。
  “我们就是从你们来的地方来的。”
  他说:“但是我们却不想到你们去的地方去。”
  他的笑容慈祥和蔼,说话轻言软语:“天下这么大,有这么多好玩的地方可以去,为什么偏偏要下地狱?”
  笛声更温柔缠绵,水晶人脸上的烟雾已消散。
  胡大掌柜忽然掠下树梢,恭恭敬敬地向这个小老头躬身行礼。
  小老头仿佛很惊异:“我只不过是个昏庸老朽的老头子而已,阁下为何如此多礼?”
  胡大掌柜的脸色却更恭敬:“看见风老前辈,谁敢无礼?”
  阴大小姐的眼睛忽然亮了,吃惊地看着这小老头:“风老前辈?”她的声音也显得很惊讶,“你就是那‘千里飞云、万里捉月、神行无影追风望’风老爷子?”
  小老头微笑点头。
  阴大小姐看着驴背上的小老太大:“风叟月婆,形影不离,这位当然就是月婆婆了。”
  追风叟笑容更慈祥:“想不到这位小姑娘小小年纪,就已有了这样的见识。”
  胡大掌柜干咳两声,问道:“风老前辈不在伴月山庄纳福,到这种穷荒之地来干什么?”
  追风望看着他直笑:“胡大掌柜不在三宝堂纳福,却来到这种穷荒之地为的又是什么呢?”
  “我……”
  “其实胡大掌柜不说我也知道。”
  “你知道?”胡大掌柜仿佛吃一惊:“怎么会知道的?”
  “我们本来就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胡大掌柜更吃惊,故意间:“风老前辈说的是哪件事?”
  “就是这件事。”
  他微笑着,慢慢地从身上拿出了一只手。
  一只金光灿烂的“金手”!
  “既然大家都是为此而来的,为什么要一起走下地狱?”追风叟笑笑道,“既然我们都已来了,应该下地狱的就是别人了。”
  现在他们已经来了,应该下地狱的人是谁?
  悠扬的笛声远去,人也已远去。
  他们都是为了“金手”而来的。
  在“金手”的号令下,绝不容许私人的恩怨过节存在,不管你是“阴灵”也好,是胡大掌柜也好,不管你是什么都一样。
  “金手”一现,就已有这么大的威力。
  班察巴那翻身跃起,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盯着小方,忽然说出句很奇怪的话:“现在我才知道,卜鹰为什么肯让你走了。”他忽然叹了口气,“你走吧,快走!”
  小方不懂,正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可是说完了这句话,班察巴那也走了,就像是一阵风一样飘然远去。
  他要走的时候,从来都没有人能留得住他。
  昏暗的油灯,混浊的面汤,汤里有沙子,面里也有沙子,吃一口就有一嘴沙。
  可是他们总算来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小方和“阳光”都把这碗面吃光了,连面汤都喝光。
  在这种边陲上的穷乡僻镇里,看到那些衣不蔽体、满街争拾马粪便的孩子,谁都不敢再暴诊天物了。
  吃完了这碗面,他们就静静地坐在昏灯下,心里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应该从何处说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方忽然问:“你没有听说过追风叟这个人?”
  “我听过。”
  “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阳光”说,“二十年前,他就已号称‘轻功天下第一,。这二十年来江湖中虽然人才辈出,能超过他的人还是不多。”
  小方沉默,又过了很久才开口:“我在江湖的时候,有个年纪比我大很多的好朋友,他的武功虽然不太高,可是江湖中的事谁也没有他知道的多。”
  阳光听着,等着他说下去。
  小方又道:“他曾经把当代武林中最可怕的几个人的名字都告诉过我。”
  “其中就有一个追风臾?””
  “有。”小方道,“有追风臾,也有胡大掌柜。”
  他没有提起“阴灵”,在大多数江湖人的心目中,“阴灵”根本不算是一个人,因为谁也不能确实他是否真的存在。
  “现在他们都来了,都是为了‘金手’而来的。”小方接着问道:“‘金手,要他们来干什么?”
  “阳光”没有回答。
  他们都听班察巴那说过,“金手”就是富贵神仙吕三建立的一个秘密组织,目的是要在藏人间造成混乱,夺取权力。
  失金被杀的铁翼,寻金断臂的卫天鹏,追杀小方的勾魂手,被吊死在树上的柳分分,都是这个组织中的人。
  现在他们已将组织中的顶尖高手都调集到这里来了。
  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小方和“阳光”都应该能想得到。
  小方看着面前的空碗,就好像这个粗瓷破碗里,会忽然跃出个精灵来解决他的难题。
  他看了很久很久才说:“他们也不一定是来找卜鹰的。”
  “嗯。”
  “就算他们是来找他的,他也有没子对付他们。”
  “嗯。”
  “他的手下高手战士如云,他自己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小方道,“如果连他都不能对付他们,别人去也没有用,”
  “嗯。”
  “不管怎么样,这些事反正都已经跟我完全没关系了。”小方道,“反正我已经完全脱离了他们。再过一个多月,我就可以回到江南。”
  他的声音很低,这些话就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你没有到过江南,所以你永远都不会想到江南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那些桥,那些水,那些船,那些数不尽的青山……”
  “阳光”静静地看着他,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应声附和。
  可是说到这里,小方忽然打断了自己的话,忽然大声道:“我要喝酒。”
  他喝了很多酒。
  又凶又辣的土城烧,喝到肚子里,就像是一团烈火。
  他记得卜鹰曾经陪他喝过这种酒,喝过很多次,每一次酒后微醉时,卜鹰就会低唱那首悲歌,那种苍凉的意境,那种男儿的情怀,使人永远都忘不了。
  这个外表比铁石还冷酷的人,心里究竟藏有多深的痛苦?
  小方一碗又一碗地喝着,不知不觉间也开始击掌低唱:
  儿须成名,
  酒须醉,酒须醉……
  他没有再唱下去。
  他的声音已嘶哑,眼睛已发红,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说:“我们回去!”
  “阳光”还是很安祥地看着他。
  “回去?”她问小方,“你说回到哪里去?”
  “回拉萨。”
  “你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要回到那里去?”“阳光”淡淡地问,“难道你已经忘了,再过一个月,你就可以回到江南了,那是你的故乡,你的朋友,你的梦,全都在那里。”
  她冷冷地盯着小方,又问一遍:“你为什么又要回到拉萨去?”
  小方也抬起头,狠狠地盯着她:“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什么的,你为什么还要问?”
  “阳光”的眼睛就像是春雪般溶化了,化为了春水,比春水更温柔。
  “我当然知道你为的是什么。”她幽幽他说,“你跟我一样,都知道那些人是来干什么的,你也跟我一样,都不能忘记卜鹰。”
  小方已不能再否认。
  他也不能忘记班察巴那说的那句话。
  ——现在我才明白卜鹰为什么肯让你走了。
  卜鹰很可能已经有预感,已知道有强敌将来,所以不但让他走,而已还要他带着“阳光”一起走。
  不管他自己遭遇到什么事,卜鹰都绝不肯让他们受到连累伤害。
  “可是你自己也说过,如果连卜鹰都不能对付他们,别人去也没有用。”
  阳光柔声道:“你既然已完全脱离了我们,谁也不能再勉强你回去送死,如果你不想回去,谁也不会怪你。”
  “不错,我也知道谁都不会怪我的。”小方说,·“可是我自己一定会怪自己。”
  “你宁愿回去送死?”
  小方握紧双拳,一个字一个字他说:“就算那里已经变成个地狱,我无论如何也要下去!”
  拉萨还是拉萨,还是跟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样,天空晴朗,阳光灿烂。
  布达拉宫的圆顶依旧在蓝天下闪闪发光,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没有丝毫变化。
  这古老的圣城就像是他们的友情一样,永远都不会变的。
  他们回到了拉萨。
  “阳光”的笑容又变得好像这里的天气一样明朗,小方的脸色却更阴暗。
  “这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好像是的。”
  “如果那些人已经来了,已经有了行动,这里一定变得很乱了。”“阳光”说,“每次有事发生时,卜鹰都会派人在城外巡逻示警。”
  她笑得更愉快:“可是现在这附近连一个我们的人都没有。”
  他们还没有进入拉萨圣地,路上只能看见三个人,都是活佛的虔诚信徒,不远千里到这里来朝圣的,三步一拜,五步一叩,用最艰苦的方法来表示他们的虔诚和尊敬。
  他们的精神和肉体都已进入一种半虚脱的状态,对所有能够看得见的都视而不见,对所有能够听得见的都听而不闻。
  他们已经将自己完全投入了一种听不见也看不见的虚无玄秘中。
  小方忽然改变了话题:“有些事你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却还是不能否定它的存在。”
  他眼中带着深思之色,慢慢地接着道:“有时它甚至远比能够看得见也听得见的更真实,存在得更久。”
  “阳光”既不能完全了解他的意思,也不懂他为什么会忽然说出这些话来。
  但是她没有间,因为她忽然发现有些事变了,变得很奇怪。
  他们决定先到八角街上的“鹰记”商号去看看动静,再回去看卜鹰。
  所以他们没有经布达拉宫旁边的那条街道走,直接就从大路进入市区。
  街道上的行人已渐渐多了,有很多人都认得出“阳光”。
  这里是她生长的地方,她从小就是个明朗热情慷慨的人,从小就非常讨人欢喜、受人欢迎,尤其是那些匍匐在泥土中求乞的乞丐们,每次看她,都会像苍蝇看见蜜糖一样涌过来。
  可是今天他们一看见她就远远地避开了,好像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就算有些人偷偷地在看她,眼睛里的表情也很暧昧诡秘,甚至显得很害怕,就好像生怕她会为他们带来什么瘟疫灾祸一样。
  她自己知道她还是以前那个人,连一点都没有变。
  这些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是不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小方已经不再是“鹰记”的人?是不是因为卜鹰已经警告过他们,不许他们再跟小方接近?
  这些问题都只有等他们到了“鹰记”之后才能得到解答。
  他们牵着马,很快地走过拥满人群、堆满货物的街道,终于看见了“鹰记”的金字招牌。
  “鹰记”的招牌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阳光”总算松了口气。
  “朱云看见你的时候,样子说不定会有点怪怪的。”她劝小方,“你不要理他就好了,不管他怎么样对你,你最好都假装没看见。”
  小方根本就不曾“假装”没看见,平时终日都留守在“鹰记”的朱云,今天居然不在,那些已经为“鹰记”服务多年的伙计也不在。
  “鹰记”的招牌店面虽然全都没有变,可是里面的伙计却已全部换了,“阳光”居然连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
  他们居然也不认得“阳光”,居然把她当做了主顾。两个伙计同时迎上来,先后用汉语和藏语问她和小方要买什么。
  “阳光”觉得很绝。
  这些新来的伙计就算不认得她,也应该知道“鹰记”商号里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就像是“蓝色阳光”一样的人。
  “我什么都不买。”阳光说:“我是来找人的。”
  “找哪位?”说汉语的伙计脸圆头尖,长得很滑稽,说的是极道地的京片子。
  “我找朱云。”
  朱云是这里的大管事,可是这两个伙计却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名字。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摇了摇头:“我们这儿没听说有这么样的一个人。”
  “阳光”觉得更绝了。
  “我看你一定是新来的。”她问这个伙计,“你来了多久?”
  “才三天。”
  “你知不知道这里的老板是谁?”
  说京片子的伙计笑了。
  “做伙计的人,如果连老板是谁都不知道,岂非是个糊涂蛋?”
  他不糊涂,所以他说:“这里的老板姓卫,不是燕赵韩魏的魏,是天津卫的卫,叫卫天鹏。”
  “阳光”打马,马飞奔。
  一一卜鹰一手创立的“鹰记”商号,老板怎么会变成了卫天鹏?
  “不知道。”
  所有的伙计都是新来的,都是从外地来的,这些事他们完全不知道,甚至连卜鹰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阳光”相信他们是真的不知道,就算杀了他们,也一样不知道。
  他们也不知道卫天鹏在哪里,老板的行踪,做伙计的人本来就无权过问。
  ——卜鹰呢?
  “阳光”打马,马飞奔,奔向卜鹰的庄院。
  她不能确定卜鹰是不是还在那里。
  想到那些人看见她时的奇怪表情,想到那些人眼里那种暧昧诡秘的神色,她心里已有了种连想不敢去想的不祥预兆。
  但是她一定要去找。
  在他们离开拉萨的这段日子里,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变化?所有的问题都一定要先找到卜鹰才能得到解答。
  但是她已经找不到卜鹰了。
  她和小方赶到卜鹰的庄院时,那地方竟已变成了一片瓦砾,所有的亭台楼阁、树木花草都已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好大的一场火。”
  多年后人们提起这次大火时,心中仍有余悸:“火头至少有三四十个,一开始就有三四十个地方同时烧起来,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每个人都认为那是场“天火”,是上苍降给这家人的灾祸。
  起火的真正原因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阳光”站在瓦砾间。
  她依;日还能分辨出这地方本来是个八角亭,四面是一片花海。每当春秋佳日,卜鹰空闲的时候,她总是会陪他到这里喝两杯酒,下一一局棋。
  沿着花丛间一条用采石铺成的小径往东走,就是她居住的小院。
  她已经在那里住了十年,她所有的梦想都是在那里编织成的,所有的回忆也全都留在那里。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她痴痴地站着,痴痴地看着,看着这一片令人心碎的废墟。
  她没有流泪。
  为了一一个心爱的瓷娃被人砸破,她会流泪,为了一只小猫的死她会哭上半天。
  但是现在她反而没有流泪。
  旧梦依稀,满目疮痍,没有人,没有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已化为飞灰。
  一一卜鹰呢?
  “他一定还活着,一定不会死的。”
  她一直不停地哺哺低语,反来复去他说着这两句话,也不知是说给小方听呢,还是在安慰自己。
  小方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还能说什么?
  这里不是他的故乡,不是江南,但是他心里的伤痛绝不比她轻。
  他了解她对卜鹰的感情。
  家园被毁,还可重建,人死却不能复生,只要卜鹰还活着,别的事都没有关系。
  ——他是不是还活着?
  ——如果他还没有死,他的人如今在哪里?
  瓦砾间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喇嘛踏着灰烬大步而来。
  “阳光”回过头,看着他。
  “我认得你。”她的声音虽已嘶哑,居然还能保持镇静,“你是噶伦大喇嘛的弟子。”
  “是。”这喇嘛说,“我叫阿苏。”
  “是他叫你来的?”
  “是。”
  阿苏的神情也很沉痛:“三天前我就已来过了。”
  “来干什么?”

 

 

第十九章 在山深处

  “那时火已熄了,我来清理火场。”
  “阳光”的手立刻就因激动而颤抖,过了很久才能问:“你找到了什么?”
  阿苏也沉默了很久,等到情绪平静才能回答。
  “在劫难逃,天意难测,我来时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被烧光,我只找到了一点骨灰。”
  他找到的不是“一点”骨灰,他找到的骨灰装满十三个瓦罐。
  “骨灰?”阳光尽力控制自己,“是谁的骨灰?”
  “是谁的骨灰?是谁的骨灰?……”
  阿苏黯然道:“这里也有我的族人、我的朋友,这三天里我日日夜夜都在找,我也想知道那是谁的骨灰,只可惜每个人的尸骨都已成灰,还有谁能分辨得出?”
  “每个人?”“阳光”问,“每个人是什么意思?”
  阿苏长长叹息,黯然无语。
  “阳光”用力扯住他的袈裟:“你知不知道这里本来一共有多少人?你说每个人,难道是说他们全都……”
  她的声音忽然停顿,好像连她自己都被这种想法所震惊。
  “不会的,绝不会。”她放开了手说道,“这里一定还有人活着,一定还有。你只要找到一个,就可以问出别的人在哪里了。”
  阿苏默默地摇头。
  “难道你连一个人都没有找到?”
  “没有。”阿苏道,“我连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找到。”
  他慢慢地接着说道:“起火的那天晚上,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是谁放的火,恐怕永远都没有人能够说出真象来了。”
  “没有人能说出真象?”“阳光”渐渐失去控制:“难道你还猜不到谁是凶手?”
  “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当然知道。”“阳光”握紧双拳说出了几个名字:“卫天鹏、胡大掌柜、风史月婆、‘阴灵’,这些人都是凶手。”
  “你认为凭这些人,就能将卜鹰、朱云、严正刚、宋老夫子和这里的数百名战士在一夜之间一网打尽,而且不留一个活口?”
  阿苏自己回答了这问题:“就凭这些人,恐怕还办不到。”
  “你认为还有谁?”
  “还有内应。”
  “内应?”“阳光”问:“你认为这里也有他们埋伏的奸细?”
  “你们能够派奸细埋伏在他们的组织里,他们为什么不能?”
  “阳光”沉默,过了很久,忽然又间道:“波娃呢?”
  “那天晚上,波娃也到这里来了。”
  阿苏道:“她说她一定要来见卜鹰。”
  “失火的时候,她也在这里?”
  “是的。”
  “现在她的人呢?是死是活?”
  这问题又是谁也没法子回答的,阿苏反问:“难道你怀疑她已经做了对方的奸细?”
  “阳光”拒绝回答这问题,可是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
  她一向不信任波娃!
  女人对女人本来就有种天生的敌意,很少有女人能够完全信任另一个女人,尤其是在美丽的女人之间,这种情况就更明显。
  “这次你错了。”阿苏断然道,“奸细绝不是波娃。”
  “你怎么能确定?”
  “因为……”阿苏迟疑着,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说:“因为我在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有关卜鹰、班察巴那和波娃三个人之间的秘密,有关他们的身世和……”
  阿苏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严肃沉重的脸上,忽然露出种诡秘之极、又愉快之极的笑容,忽然慢慢地跪了下去,一跪下去,就动也不再动了。
  晴空万里,四野渺无人迹,看不见那个透明如水晶的“阴灵”,看不见那个梳着一头小辫子的小姑娘,也看不见那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
  他们是在什么时候毒杀了阿苏的?阿苏知道的是什么秘密?
  “阴灵”为什么不让他说出这秘密来?
  一个有关卜鹰、班察巴那和波娃三个人之间的秘密,和“阴灵”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阳光”忽然又拉住了小方的手。
  “我们走。”她说道,“我们去找卜鹰。”
  “你能找得到他?”
  “只要他不死,我就能找得到。”“阳光”依;日充满信心,“他一定不会死的。”
  “如果他还没有死,怎么能抛得下这些事,自己一走了之?”小方问。
  “峻蛇螫手,壮士断腕。”“阳光”说,“到了必要时,什么事他都能抛得下,什么事他都可以牺牲。”
  她慢慢地接着道:“因为他要活下去,无论活得多艰苦,他都要活下去,因为他还要重建他的家园,还要消灭他的仇敌,所以他能走,.不能死!”
  她凝视着小方:“你应该明白,死有时远比活容易得多,有人虽然宁可选择比较容易的一条路走,宁可一死了之,他绝不是这种人。”
  “是的,我明白了。”小方忽然问也有了信心,“他一定还活着,一定不会死的!”
  在山深处,在水之滨,在一个远离红尘的绿树林里,搭着一间小小的木屋。
  在你饱经忧患,历尽艰苦,出生入死,百战归来的时候,偷半日闲,带一个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的女孩子,到这木屋来,做一点你喜欢做她也喜欢做的事,或者什么都不做。
  如果你有这么一间木屋,如果你有这么样一个女孩,你当然不愿意别人来打扰。
  所以你有了危险时,也可以躲到这里来。
  卜鹰有这么样一间木屋,在山深处,在水之滨,在一个远离红尘的绿树林里。
  “阳光”就是他的女孩。
  这是他们的秘密,本来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现在她把小方带来了。
  木屋里有四扇大大的窗子,一个小小的火炉。
  如果是夏天,他们就会打开窗子,让来自远山、来自水滨的风吹进窗户来,静静地呼吸风中从远山带来的木叶芬芳。
  如果是冬天,他们就会在小小的火炉里生一堆旺旺的火,在火上架一个小小的铁锅,温一角酒,静静地看着火焰闪动。
  这是他们的世界,宁静的世界。
  “如果卜鹰还活着,一定会到这里来的。”“阳光”说,“他一定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他。”
  卜鹰没有来。
  门没有锁。
  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地方,门不必锁。
  “阳光”推开门,脸上的血色就褪尽了。
  一间空屋,满屋相思,满屋浓愁——他为什么没有来?
  她的身子忽然发抖,血色已褪尽的苍白的脸上,忽然起了种奇异的红晕。
  她的身子抖得好可怕好可怕,她的脸红得好奇怪好奇怪。
  她看见了什么?她什么都没有看见。
  窗下有张小桌,她的眼睛就在盯着这张小桌子看,可是桌上什么都没有。
  无论谁在看着一张空桌子时,脸上都绝不会露出她这样的表情。
  她为什么却忽然变得如此兴奋激动?
  难道她能看得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小方忍不住要问她,“阳光”用力咬住嘴唇,过了很久才能开口。
  他没有死,他已经到这里来过。”
  “你怎么知道他来过?”
  “这桌子上本来有个泥娃娃,是他特地从无锡带回来的泥娃娃。”
  阳光”轻轻他说,“他一直觉得这泥娃娃很像我。”
  小方终于明白:“你们上次走的时候,泥娃娃是不是还是在这张桌上?”
  “阳光”点头:“我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她说,“我们临走的时候,我还亲了它一下。”
  “以后你们还有没有来过?”
  “没有。”
  “除了你们之外,还有没有人会到这里来?”小方又问。
  “没有。”“阳光”强调他说:“绝对没有。”
  “所以你认为卜鹰一定已经到这里来过,泥娃娃一定是他带走的?”
  “一定是。”
  她的声音已哽咽,有些问题她想问,又不敢间,因为她知道这些问题一定会刺伤她自己。
  ——卜鹰既然已来了,为什么又要走?为什么不留在这里等她?为什么没有留下一点消息?
  这些问题她就算问出来,小方也无法回答的。
  这些问题她没有问出来,反而有人为她回答了——是用一种很奇怪很惊人很可怕的方法回答的。
  开始的时候,他们只听见屋顶上有“笃”的一声响,接着,这小木屋的四面八方都有同样的响声,“笃、笃、笃……”一连串响个不停,就好像有无数愚蠢的猎人,将这小木屋错认为是一个洪荒巨兽,射出了无数弯箭,钉在木屋上,想活活把它射死。
  木屋不会死,世上也没有如此愚蠢的猎人。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很快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就在一瞬间,木屋忽然飞起,每一块木板都忽然脱离了原来的结构,一块块飞了出去。
  每一块木板上都钉着个钢钩,每一个钢钩上都带着条长索。
  他们只看见一条条长索带着一块块木板满天飞舞,一转眼就不见了。
  木屋也不见了。
  那张小小的空桌子还在原来的地方,那个小小的火炉也还在原来的地方。
  木屋里每样东西都依;日在原来的地方,可是木屋已经不见了。
  这里是深山,是在大山最深处一个远离红尘的绿色丛林最深处。
  长索飞来飞去。
  木屋已飞去。
  大山却仍依;日,丛林也依旧,风依;日在吹,风中依旧充满了从远山带来的木叶芬芳。
  虽然是白天,阳光却照不进这块浓密的原始丛林,四下一片浓绿,浓得化也化不开,绿得就像是江南的春水。
  除了这一片浓绿和他们两个人之外,天地间仿佛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别的人,没有声音。
  “阳光”看看小方,小方看看她,孤零零的两个人,两个人的手脚都已冰冷。
  因为他们都知道,现在他们虽然看不见任何人,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可是在每一株绿树后、每一个阴影里,都已经布满了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杀机。
  长索不会无故飞来,木屋也不会无故地飞去。
  ——他们的仇敌已经来了,跟着他们来的,在拉萨,在那火场里,就已经盯上了他们。
  ——如果卜鹰还没有走,现在当然已落入了这些人的掌握中。
  ——所以卜鹰走了,而且没有留下一点消息。
  ——因为他算准了“阳光”迟早一定会来找他,也算准了他的对头一定会跟着她来的。
  强敌环伺,杀机四伏。
  现在他们应该怎么办呢?
  “阳光”看着小方,小方也看着她,两个人居然全都笑了,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就好像木屋还在原来的地方。
  “这地方真不错。”小方微笑道:“你早就应该带我来的。”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地方。”
  小方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忽然说:“我敢跟你打赌。”
  “赌什么?”
  “我敢赌这里一定有酒。”
  “你赢了。”
  “阳光”笑得仿佛真的很愉快,真的从一个小小的柜子里拿出了一罐酒和两个酒杯~
  她在小方对面坐下来,小方拍开厂酒罐的泥封,深深吸了口气。
  “好酒。”小方说。
  他倒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阳光”。“我敬你。”他举杯,“祝你万事如意,长命百岁。”
  “我也敬你。”“阳光”说,“也祝你万事如意。”
  他们同时举杯。
  他们还没有把杯中的酒喝下去,忽然间,风声破空,“叮”的一响,两个酒杯都碎了。
  酒杯是被两枚铜钱击碎的,铜钱自浓荫深处飞来,距离他们最少在十几丈外。
  要用一枚铜钱打碎一个酒杯并不难,要用一枚铜钱从十几丈外打碎一个酒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是“阳光”和小方都好像根本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
  两个人居然还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手里根本没有拿过酒杯,又好像酒杯在手中,根本没有被打碎。
  如果这时候有人在看着他们,一定会认为这两个人都是白痴。
  这时候当然有人在看着他们,这木屋四面的密林中都有人。
  奇怪的是,他们虽然拆了木屋,击碎酒杯,却没有别的举动。
  如果说“阳光”和小方是在演戏,他们就在看戏。
  这些人难道是特地来看戏的?
  天色已渐渐暗了。
  小方站起来,在这个已经不见了的木屋里,沿着四面已经不见厂的木壁,转了两个圈子,忽然说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的确不错。”
  “你想不想出去走一走?”小方问“阳光”。
  “阳光”看着他,看了半天,才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去。”她说,“你去,我在这里等你。”
  “好,我一个人去。”小方向她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四面的木壁门窗虽然已全都不存在了,他却还是从原来有门的地方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态度很悠闲,就好像真的是吃饱了饭出去散步的样子。
  木屋建造在树林里特地开避出来的一块空地上。他刚刚走到空地的边缘,林木后面忽然有条人影一闪,一个人轻叱:“回去!”
  叱声中,十二点寒星暴射而出,打的既不是小方穴道,也不是他的要害,却将他所有的去路全都封死。
  迎面打来的三点寒星来势最快,小方既不能再向前走,也不能左右闪避,只有随着迎面打来的这三件暗器的来势向后退,一路退回了木屋,退回了他原来坐的那张椅子上。
  他刚坐下,这三件暗器也落了下去,落在他面前,却不是刚才击碎他酒杯的那种铜钱,而是三枚精铁打造的铁莲子。
  铁莲子本来是种极普通的暗器,可是这个人发暗器的手法却极不普通,不但手法极巧妙,力量更算得准极了。
  “阳光”看着小方,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眼中却已有了忧惧之色。
  现在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次来的都是一等的高手。
  小方居然又向“阳光”笑了笑。
  “我回来得快不快?”
  “阳光”居然也对他笑了笑,嫣然道:“真是快极了。”
  这句话还没说完,小方已经从椅子上飞身而去,脚尖点地,“燕子三抄水”,弯箭般扑向另一边林木的浓荫深处。
  他的身子刚扑人树荫,树荫中也响起一声轻叱,仿佛还有剑光一闪:“这条路也是走不通,你还是得回去!”
  一句话,十四个字。
  这句话说完,小方的身子已经从树荫中飞出,凌空翻了三个筋斗,从半空中落下来,又落在木屋里,落在他原来坐着的那张椅子上,衣襟已被剑锋划破了两条裂口,坐下去很久之后,还在不停喘息。
  这边树荫中无疑也伏着绝顶高手。
  奇怪的是,他虽然击退了小方,却没有再乘胜迫击。
  只要小方一退回木屋,他们的攻击就立刻停止,看来他们只不过想要小方留在木屋里,并不想取他的性命。
  来的究竟是些什么人?究竟是想干什么?
  天色更暗。
  小方和“阳光”还是面对面坐在那里,树荫中的人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脸色。
  可是他们自己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
  “阳光”忽然叹了口气。
  “时候已经不早了,一天过得真快。”她问小方,“你还想不想出去尸
  小方摇头。
  “阳光”站了起来。
  “那么我们不如还是早点睡吧!”
  “好。”小方道,“你睡床,我睡地板。”
  “阳光”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我睡床,你也睡床。”
  她的口气很坚决,而且已经走了过去,把小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她的手冰冷,而且在发抖。
  她是他生死之交的未来妻子,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们,如果是别人,一定会避嫌,一定会坚持要睡在地上。
  小方不是别人,小方就是小方。
  “好吧。”他说:“你睡床,我也睡床。”
  木屋里只有一张床,很大的一张床,他们睡下去,还是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们还是在一个小而温暖的木屋里,门窗都是开着的,绝不会有人来侵犯骚扰他们。
  可是他们心里都知道,所有的事都已经不一样了,他们的性命随时都可能像酒杯一样被击碎,他们能活到什么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阳光”蜷曲在一床用大布缝成的薄被里,他们的身子距离很远,头却靠得很近,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先开口的是“阳光”,她压低声音间小方:“你受伤没有?”
  “没有。”小方耳语,“因为他们根本不想要我的命。”
  “如果他们想呢?”
  “那么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小方从来都不会泄气的,他既然这么说,就表示他们已完全没有机会。
  “阳光”勉强笑了笑。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暂时还不会出手的,我们不妨先睡一下再说。”
  “我们不能睡。”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小方道:“绝对不能。”
  “你想冲出去?”
  “我们一定要冲出去。”
  “可是你已经试过。”阳光道,“你自己也知道我们的机会不多。”
  “我们很可能连一成机会都没有。”
  “那么我们岂非是送死?”
  “就算要死,我们也得要冲出去。”
  小方道:“就算要死,我们也不能死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我们绝不能连累卜鹰。”
  小方的口气坚决,“他很可能还留在附近。这些人既不出手,又不放我们走,为的就是要利用我们诱卜鹰人伏。如果卜鹰还在附近,他会不会让我们被困死在这里?”
  “阳光”沉默着,过了很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不会。”
  小方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们能不能让他来?”
  “阳光”沉默。
  这问题又是个根本不必回答的问题。她凝视着小方,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
  她绝不会为自己伤心,可是为了一个宁死也不愿朋友被伤害的人,她的心已碎了。
  ——小方不能死,绝不能死。
  ——可是卜鹰呢?
  “阳光”闭上眼睛,过了很久很久,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小方。
  “如果你决心要这样做,我们就这么做。”她说,“不管你要到哪里去,我都跟着你。你要下地狱,我也下地狱。”
  夜色渐深。
  小方静静地躺着,让“阳光”紧紧地拥抱着他。
  他没有动,也没有负疚的感觉,因为他了解“阳光”的感情,也了解他自己的。他们虽然在拥抱,可是心里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随时都可以为他们去死,也可以让他们去死的人。
  ——卜鹰,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他们对你的感情?忽然间,一条人影自暗处中飞出,横空飞过十余丈,又忽然落下,“砰”的一声,落在这个已经不存在的木屋里,落在他们的床边,一落下之后,居然就不再有动静。这个人是谁?来干什么?难道他们的仇敌已决定不再等待,已决定要对他们出手?
  “阳光”看着小方。
  “我们好像有客人来了。”
  “好像是的。”
  “我们不理他行不行?”“阳光”故意问小方。
  “为什么不理他?”
  “他连门都不敲就闯进来,连一点礼貌都没有,这种人理他干什么?”
  小方笑了。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阳光”的手也已松开,他的身子已掠起,准备凌空下击。
  他没有出手,因为他看清了这个人。
  这屋子根本没有门,就算有门,这个人也不会敲门的。
  死人不会敲门。
  这个人的头颅已垂下,软软地挂在脖子上,就像是个被顽童拗断了脖子的泥娃娃一样。
  这里虽然无灯无月,小方还是一眼就看出他是个死人。
  ——是谁拗断了他的脖子?为什么要把他抛到这里来?
  小方的心跳忽然加快,已经想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