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传奇
    —古龙
第十章、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是条精美的三桅船,洁白的帆,狭长的船身,坚实而光润的本质给人一种安定迅速而华丽的感觉。
  阳光灿烂,海水湛蓝,海鸥轻巧地自船桅间滑过,远处的海岸已经只剩下一片照脆的灰影,船舱下不时传来娇美的笑声。
  这是他自己的世界,绝不会有他厌恶的访客。
  他已经回来了,正舒舒服服的躺在甲板上,喝著用海水镇过的冰冷的葡萄酒。
  只可惜这时侯车马忽然停下,他的梦又醒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懒洋洋的坐起来,车窗外仍然是一片黑暗,距离天亮的时候还早得很。——车马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停下?难道前面又出了什么事?
  楚留香已经发现有点不对了,就在这时,车厢的门忽然被从外面拉开,一条黑凛凛的大汉铁塔似地站在车门外,赤膊、秃顶,左耳上接著个闪亮的金球,身上的肌肉一块块凸起,黑铁般的胸膛上刺著条人立而起的灰熊,大汉的肌肉弹动,灰熊也仿佛在作势扑人。
  三更半夜,荒郊野地骤然看到这么样一条凶恶的大汉,实在很不好玩。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是我的胆子小一点,岂非要被你活活吓死?”
  大汉也不说话,只是用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瞪著他。
  楚留香只有再问他“你是不是来找我的?”
  大汉点了点头,却还是一声不响。
  “你知道我是谁?来找我干什么?”楚留香又问:“你能不能开一开你的尊口说话?”
  大汉忽然对他咧嘴一笑,终于把嘴张开了,露出了一嘴野兽般的森森白牙,就好像要把楚留香连皮带骨一口吞下去。
  楚留香吓一跳,倒不是因为他的样子可怕而吓一跳。
  就算他真的要吃人,楚留香也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吃掉的人。
  楚留香之所以被他吓一跳,只不过因为他忽然发现这条大汉的嘴里少样东西,而且是样最不能少的东西。
  这条大汉的嘴里居然只有牙齿,没有舌头。
  他的舌头已经被人齐根割掉了。
  楚留香苦笑,“老兄,你既然不能说话,我又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说怎么办?”
  大汉又咧开嘴笑了笑,看起来对楚留香好像并没有恶意,而且好像还在尽量表现出很友善的样子,但却忽然伸出一双比熊掌还大的大手去抓楚留香。
  原来这条四肢发达的大汉头脑也不简单,居然还懂使诈。
  可是楚留香当然不会被他抓住了,这一点小小的花样怎么能骗得过聪明绝顶的楚留香。
  就算他的手再大十倍,也休想沾到楚留香一点边,就算有十双这么大的手来抓他,楚留香也依然可以从容游走,挥手而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轻功天下无双的楚香帅,居然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这双手就好像是凶神的魔掌,随便什么都能抓得住。抓住就再也不会放松。
  密林里有个小湖,湖旁有个水阁,碧纱窗里居然还有灯光亮著,而且还有人。
  这个人居然就是楚留香。
  布置精雅的水阁里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细心挑选的,窗外水声潺潺,从两盏粉红纱灯里照出来的灯光幽美而柔和。
  一张仿佛是来自波斯宫廷的小桌上,还摆著六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壶酒。
  杯筷有两副.人却只有一个。
  他一把就被那大汉抓住,只因为他看得出那大汉对他并没有恶意,抓的也不是他的要害。
  他当然也有把握随时都能从那大汉的掌握中安然脱走。
  最重耍的一点还是,他实在很想看看那大汉究竟要对他怎么样。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那大汉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这里来,替楚留香扯直了衣服,拿了张椅子让楚留香坐下,又对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态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后就走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谁要他把楚留香送到这里来的?
  ——这地方的主人是谁?人在哪里?
  楚留香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碧纱窗外星光朦胧,他推开窗户,湖上水波邻邻,满天星光仿沸都已落人湖水中。
  天地间悄然无声,他身后却传来了一阵轻轻曲足音。
  楚留香回过头,就看到了一弯足以让满天星光都失却湖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惊讶:“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我常到这里来。”她幽幽的说,“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著种说不出的寂寞。“车子的轮轴常常都需要加一点油,人也一样,往往也需要一个人静下来想一想。”她说,“有时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车轴上的那种油,可以让人心转动起来轻快得多。”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有点怪怪的,说出来的话也有点怪怪的,好1846像已经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子,和那个冷淡而华贵的玉剑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只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经没法子一个人静下来了。”楚留香故意说“因为我暂时还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会让你走。”新月说,“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请来.怎么会让你走?”
  “是你请我来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种法子请客,我好像还没有听说过。”
  新月眨著眼笑了。
  “就因为你是个特别的人,所以我才会用那种特别法子请你。”她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又动了好奇心,谁能把你请来?”
  楚留香也笑了。“不管怎么,能找到那么样一个人来替你请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说,“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看到了一条熊。”
  “他本来就叫做老熊。”
  “他的舌头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忍不住问,“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那么样一条大汉的舌头割下来?”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因为他生怕自己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新月淡淡的说“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经常都有一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贻d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来,也是个秘密?”
  “是的。”
  新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楚留香:“直到现在为止,除了我们自己之外,绝不会有别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以后呢?”“以后?”新月的声音也很奇怪,“以后恐怕就更没有人知道了,连我们自已都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忘记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开了衣带,让身上穿著的一件轻袍自肩头滑落,让柔和的灯光洒满她全身。
  于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弯赤红的新月。
  新月落入怀中。
  她的胴体柔软光滑且温暖。
  “我只要你记住,”她在他耳边低语“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在我心里,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要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这一去很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她问楚留香, “这种事你以前会不会做?”
  “大概不会。”
  “像今天我做的这种事,我本来也不会做的。”她柔声说:“可是你既然能做,我为什么不能?”
  水游荡漾,水被上已有一层轻纱般的晨雾升起,掩末了一湖星光。
  夜已将去,人也已将去。
  “我见过我父亲一次。”新月忽然说,“那还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叫我一个奶妈带著我去的,现在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
  此时此刻,她忽然提起她的父母,实在是件让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来有很多事想问她的。
  ——你的母亲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他们为什么要分手?
  他还没有问,新月又接著说:“我还记得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样子更好看,我实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新月的声音很平静“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著他的剑,握得好紧好紧,吓得我一直都不敢开口。”
  “他出一直都没有抱你?”
  “他没有。”
  楚留香什么事都不再问了。
  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剑锋上可能还带著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亲生的女儿已经长得那么大了,那么纯洁那么可爱,他怎么忍心让她为了掂记著他而终身痛苦?他怎么能伸出他的手?
  这是有情?还是无情?就让人认为无情又何妨?
  一个流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孤独和寂寞?
  他又何尝不要别人去了解他?
  晨雾如烟,往事也如烟。
  “从此我就没有再见到过他,以后我恐怕也不会再见到他了。”新月说,“我只希望你能告诉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楚留香沉默著,沉默了很久“以后我恐怕也未必能见到他。”
  “是的,以后你也未必能见到他了。”新月幽幽的说,“以后你恐伯也不会再见到我。”
  长江、野渡。
  野渡的人,却没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样横卧在渡头边,仰望著天上一沉悠悠的白云。
  白云去了,还有白云来。
  人呢?
  “睡在那里的人是不是楚香帅?”
  一条江船顺流而下,一个白衣童子站在船头上,远远的就在放声大呼:“船上有个人想见楚香帅;楚香帅一定也很想见他的。”童子嗓音清亮:“楚香帅,你要见就请上船来,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这条船并没有停下来迎客的意思,仰卧在渡头上的人也没有动。
  江水滔滔,一去不返。
  这条船眼看著也将随著水浪而去了。
  人却已飞起,忽然间飞起,掠过了四丈江流,凌空翻身,足尖踢起了一大片水花。
  然后他的人就已经落在船头上,看著那个已经吓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
  “我就是楚留香,你叫我上船,我就上来了。”他说,“可是船上如果没有我想见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脱下裤子等著我来打屁股。”
  他笑得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樱子姑娘你自己也应该知道,我完全没有一点想要见你的意思。”
  船舱里一片雪白,一尘不染,舱扳上铺著雪白的草席。
  白发如云的石田齐彦左卫门盘膝坐在一张很低矮的紫擅木桌前,态度还是那么温和高雅而有礼。“能够再见到香帅,实在是在下的幸运。”老人说,“在下特地为香帅准备了敝国的无上佳醉——菊正宗,但愿能与香帅共谋一醉。”
  带著淡香的酒,盛在精致的浅盏里,酒色澄清,全无混浊。
  他自己先尽一盏,让跪侍在旁边的侍女将酒器斟满,再以双手奉给楚留香。
  这是他们最尊敬的待客之礼。
  “在下是希望香帅能明白,樱子上次去找香帅,绝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香帅风流倜傥,当世无双,世上也不知有多少的女子愿意献身以进,又岂是别人的主意?”老人微笑,“这一点香帅想必也应该能明白的。”
  他的态度虽然温和有礼,一双笑眼中却仿佛另有深意。
  楚留香凝视著他,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怎么能找到我的!”
  石田齐的目光闪动。
  “实不相瞒,在下对香帅这两天的行踪确实清楚得很。”
  “有多清楚?”185O“也许比香帅想像中更清楚。”
  楚留香霍然站起,又慢馒的坐下,将一盏酒慢慢的喝了下去,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酒清而不涩,甜而不腻,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
  他也让侍女将酒器斟满,奉送给老人,忽然改变了话题“你知道我想见的人是谁?这个人此刻也在这里。”
  石田齐却不回答,只是静静望著窗外的滚滚江流,过很久之后忽然轻轻叹息“你看这江水夯流终日不停,就算有人将万两黄金丢下去,也只不过会溅起一片水花而已,等到水花消失时,江流还是不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老人说,“不管你投人的是万两黄金,还是百斤废铁,结果都是这样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著窗外的江水,仿佛也看得痴了。又过很久,老人才接著道:“世事本就如此,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一过去之后,便如春梦般了无痕迹可寻。”
  石田齐的叹息声中的确像是充满了悲伤。
  “事如春梦了无痕,此情只能成追亿,让人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视著楚留香
  “可是你有。”石田齐说,“别人虽然没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么?”
  “你可以选择,是要成全别人,让此情永成追亿?还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声音也如利刃般逼人:“只耍你愿意,我可以助你寻回你的梦中人,载你们到一处世外桃源去,让位们两情欢洽,共渡一生。”石囚齐厉声道:“这是别人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轻易放弃了,必将后侮痛苦终生。”
  楚留香静静的听著,好像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他最亲近的朋友,才能看出深藏在眼中的那一抹痛苦之色。
  可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不在这里。
  老人的声音又转为温和“这是你的事,选择当然在你。”
  这种选择无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没有选择更痛苦。
  楚留香却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你劫人不成,杀我又不成,所以只有用这种法子,要我助你破坏这门亲事.因为史天王和杜先生联婚之后,你更没法子对付他了,简直一点机会都没有。”
  石田齐神色不变。
  “纵然我确有此意,对你也是有好处的。”老人说,“既然是对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只有一点不可。”
  “哪一点?”
  “其实还不止一点,最少也有两点,”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并不想到什么见鬼的世外桃源去,灯红酒绿处,罗襦半解时,就是我的桃源乐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过了酒壶“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这一辈子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石田齐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盏,手持酒壶,自斟自饮,一杯接著一杯喝个不停。
  石田齐看著他,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缩,声音却变得更温和“江湖传言,昔年血衣剑客薛衣人剑法号称当世第一,可是也会败在香帅手下。”老人说,“在下也曾学剑多年,也想领教香帅的剑法,就请香帅赐教。”
  他并没有站起来,他的手中也没有剑。
  这个自称曾经学剑多年的老人只不过用两极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举在眼前。
  这不是攻击的姿势。
  可是一个真正学过剑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这种姿势远比世上所有的攻击都凶险,甚至远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凶险。
  就在这完全静止不动的一姿一势一态闯,已藏著有无穷无尽的1852变化与杀手。
  他的手中虽然没有春雷伊次那种势如雷霆的刀剑,但却完全占取了优势。
  因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处空门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里的这根筷子虽然没有采取杜先生那种抢尽先机的一刺,可是他也没有让楚留香抢得先机。
  抢就是不抢,不抢就是抢,后发制人,以静制动,剑法的精义,已尽在其中。
  何况楚留香根本不能抢,也不能动。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只手托酒盏一只手持酒壶,为自已倒酒。
  他自己已经将自己的两只手全都用在这种最闲适最懒散最没有杀气的行动中,他心里就算有杀机与戒备,也已随著壶中的酒流出。
  他怎么能动?
  可是壶中酒总有倒完的时候,酒盏也总有勘满的时候。
  无论是壶中的酒已倒完.还是酒盏已被斟满,在那一刹那间,他不动也要动的。
  石田齐的杀手也必将出于那一瞬间。
  这一杯酒大概已经是楚留香最后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
  花姑妈满满的为胡铁花倒了一杯酒,虽然是金杯,也只不过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这一杯酒和别人喝的一杯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这个杯子。
  连胡铁花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铁花,他喝酒的历史已经有二十年了,喝醉的次数大概已经有四五千次,有时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别人一辈子喝的加起来都多。
  可是他喝了这杯酒之后,还是喘了半天气才能开得了口。
  “我的妈蚜”胡铁花大叫“你给我喝酒的这玩意几到底是个洒杯还是个洗澡盆?”
  花姑妈吃吃的笑,又捧起了个大酒坛好像又要替他斟酒杯的样子。
  胡铁花的眼睛立刻瞪得比牛弹子还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不过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为你马上就要走了,要去办大事去了,虽然不是西出阳关,我也要劝你更进一杯。”
  花姑妈的声音温柔,笑得也温柔,笑容中居然还带著点淡淡的离愁。“劝君再进一杯酒,东海之滨无故人。”她说,“来,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没有故人,我也会回来的,何况那个老臭虫现在一定已经到了那里。”胡铁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花姑妈笑了笑“你认为楚留香真的会去?”
  “他说他会去,就一定会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也一定会去。”“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么会去不成?”胡铁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已要去,有谁能不让他去?有谁能拦得住他?”
  花姑妈叹了口气“如果没有人知道他要去,现在他确实很可能已经到了那里,只可惜他有个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还大。”
  “不错,我是个大嘴巴。”胡铁花理直气壮,“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你当然可以告诉别人,随便你要告诉谁都行。”花姑妈说:“只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他的麻烦也就越多。”
  她又吸了口气:“史天王的手下又不是吃素的,单只一个白云生,1854就已经足够让他吃不消了。”花姑妈说得很慎重“我可以保证,白云生的剑法绝不在当年的薛衣人之下。”
  胡铁花不服气,还要争辩;可是外面已有人通报,送亲的行列已将启程了。
  花奶妈忽然抱住了胡铁花:“这一路上凶险必多,你一定要特别注意,多多保重。”她在他耳边轻轻的说“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妈,可是一直都把你当宝贝儿子一样,你千万不能死在路上。”
  夜已渐深,江上已亮起了点点渔火,看来仿佛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船舱里却仍是一片黑暗,石田齐彦左卫门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黑暗里,那个装著京都御守屋精制的火镜和火石的锦囊虽然就近在他手边,可是他并没有击石点火烧灯的意思。灯光是樱子带进船舱的。
  娇小的樱子仍著童子装,漆黑的长发娩成一对垂髻,闪亮著的大眼中充满惊奇:“只有先生一个人在这里?”
  “这里本来就只有我一个人。”石田齐的声音疲倦而沉郁,听起来就像是个刚跋涉过长途自远方归来的旅人。
  “楚留香呢?”
  “他走了。”
  “他怎么能走的?”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来来去去,谁管得著。”
  樱子睁大了眼睛显得更吃惊。
  “可是我刚才还看见先生以筷作剑,成青眼之势,楚香帅明明已完全被控制在先生的剑势中,怎么能走掉了呢?”
  樱子又问,“难道他能躲得过先生那必胜必杀的出手一击?”
  石田齐遥望著江上的一点渔火,过了很久,才悠悠的说:“他没有躲,也不必躲。”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没有出手。”
  樱子坐下来了,吃惊的看著他“先生为什么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石田齐说“因为我完全没有把握。”
  远方的渔火在他眼中闪烁,老人的眼中却已失去原有的光采。
  “当时他正在斟酒,我本来准备在他那杯酒倒满时出手的。”石田齐说“酒杯一满,他倒酒的动作势必要停下来,否则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间,正是我最好的机会。”
  “我明白。”
  樱子说:“在那种情况下,牵一发已足动全身,无论是酒杯满隘还是他本身的动作和姿势改变,都会影响到他的精气与神貌,只要他的神体有一点破绽,先生就可以将他刺于剑下。”
  “是的。”石田齐默然叹息,“当时的情况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
  “难道后来有了什么特别的变化?”
  石田齐苦笑:“楚留香实在是非常人,他应变的方法实在令人想象不到。”“难道他那杯酒始终都没有倒满?”樱子说,“难道那壶酒恰巧在那一瞬间倒空了?”
  “你这种想法已经很好。”石田齐说,“可惜你还是想得不对。”
  “哦!”
  “如果那壶酒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现在他已死在我剑下。”石田齐说“酒壶倒完,精气泄出,也是我的机会.”
  “那壶没有倒完?”
  “没有。”
  “酒杯也没有倒满?”
  “也没有。”
  樱子看著灯下的酒杯和酒壶:“他一直在倒酒,可是一直都没有把酒壶倒完,杯中的酒也一直都没有溢出来?”
  “是的。”
  “那么我也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了。”樱子也不禁苦笑,“难道这个酒杯有什么魔法?”
  “酒杯无法,他的人却有法。”1856“什么法?”
  “循环流转,生生不息。”石田齐说“这八个字就是他的法。”
  “这是什么法?我不懂。”
  “他以一只手持酒盏,只手持酒壶,壶中的酒流入杯中时,已将他左手与右手间的真气贯通。”石田齐说“真气一贯通,就循徊流转不息,杯中与壶中的酒也随之循徊流转不息。”
  “所以壶中的酒永远倒不完,杯中的酒也永远倒不满。”
  “是的。”
  “真气与酒两相在循徊流转,就把他的势造成了一个圆。”“是。”
  “所以先生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机会。”
  石田齐长长叹息:“圆如太极相,生生不息,我哪里会有机会?”
  樱子也叹了口气。
  “这么样一个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这种事有谁会相信?”樱子苦笑:“可是现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
  石田齐沉默了很久。
  “你相信.我也相信,”他说“除了你我之外,最少还有一个人。”
  “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是我知道的确有这么样一个人,而且的确到过这里。”
  “先生没有看见他?”
  “我没有。”石田齐说,“就在我与楚留香以至高无上的剑意剑势互相对峙时,这个人就在无声无息中忽然出清b了,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有分心去看他一眼的余力。”
  “他也没有什么举动?”
  “他一直都在静静的看著我们,一直到最后,才说了几句话。”
  ——石田先生巳经败了,楚香帅也不妨走了,再这么样坚持下去对两位恐怕都没有什么好处的,对我却很有利。
  “对他有利?”樱子问:“有什么利?”
  “渔翁之利。”石田齐说“如果我们再坚持下去,他出手间就可以将我们置之于死地。”
  “楚留香不是常人,这其间的利害他一定能看得清楚的。”
  “我也一样能分得清,所以我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罢手的。”石田齐说,“也就在那一瞬之间,这个人也已悄然而去”
  樱子痴痴的出了半天神,才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人究竟是什么人呢?”她幽幽的说“像这么样一个人,一定也跟楚留香一样,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欢他的。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丑是俊,都会有很多女人喜欢他。”
  樱子说:“女人总是会喜欢这种聪明人的。”

第十一章、最难消受美人恩

  女人,好多女人,好多好看的女人,好好看。
  女人在床上,床在船上。这条船上有一张床,好大好大的床。
  江上已有了渔火天上已有了星光星光与渔火照亮了一叶扁舟,也照亮了舟上的人影。
  楚留香掠出石田齐的船舱,就看见这个人,一身白衣如雪。
  江水在星光与渔火间闪烁著金光,金黄色的波浪上飘浮著三块木板,
  楚留香燕子般的身法,轻点木扳,掠上了扁舟。
  扁舟上的白衣人却又飞起,如蜻蜒抄水,掠上了另一艘江船。
  船上无星无月无灯无火,可是等到楚留香上船时,灯火就忽然像秋星明月般亮了起来了。
  白衣人已不见。
  楚留香只看见一床女人,一船女人。
  一床女人不可怕,一船女人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女人居然都是他认得的,非但认得,而且每一个都很熟悉。
  非但很熟,面且熟得很,简直可以说熟得要命。
  楚留香实在不能不摸鼻子了。
  在苏州认得的盼盼,在杭州认得的阿娇,在大同认得的金娘,在洛阳认得的楚青,在秦淮河认得的小玉,在莫愁湖认得的大乔。
  除了这些在各州各地认得的女孩子之外,还有那个刚和他分手不久的情人。
  他忘不了情,也忘不了她们.
  她们更忘不了他。
  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们居然会忽然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
  如果他偶然遇到其中一个,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不管遇到其中的哪一个他都会觉得很开心的,甚至会开心得要命。
  可是他突然间一下就把所有的人全都遇到了,这就真要了他的命了。
  这种事简直就好像是个噩梦一样,随便什么样的男人都绝不会愿意遇到这种事的。
  最要命的是,每一个女人都在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眼睛看著他,都认为自已是他唯一的情人,也把他当作自己唯一的情人。
  如果你也是个男人,如果你遇到了这种事,你说要命不要命?
  楚留香不但要摸鼻子,简直恨不得要把自己的鼻子割下来。
  ——一个人如果把鼻子割了下来.别人大概就不会认得他了。
  不幸的是,已经有人在说“你拼命摸鼻子干什么?”说话的是大乔,“就是你把鼻子割掉,我也认得你的。”
  大乔说话最直爽,做事也最痛快。
  大乔好像已经准备走过来把这位从来没有怕过别人的盗帅楚留香裹上床了。
  楚留香想躲也躲不掉,因为这条船的船舱里除了这张床之外,剩下的空地已经不多。
  幸好这时候那个神秘的白衣人忽然又出现,清清爽爽的一身白衣裳,文文雅雅的一张笑脸,再加上秋星明月般的一对笑眼,笑眼中还仿佛不时有白云飘过,悠悠远远的那么样一朵白云。
  “我姓白,白云的白,我的名字就叫做白云生。”这个人说“楚人江南留香久,海上渐有白云生,后面这句话说的就是我。”
  楚留香笑了:“前面一句说的是我?”
  “这是谁说的?”
  “是我自己。”白云生的态度严肃而客气,“我能够把你和我相提并论,应该是你的荣幸。”
  一个人能够用这么有礼的态度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而且很滑稽。
  但他却说得很自然。
  就算是天下最滑稽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也绝不会有人觉得有一点好笑的意思。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又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也许要比他这一生中遇到的任何人都奇怪得多。
  “这几位姑娘我想你一定都认得。”白云生说:“我也知道她们都是你喜欢的人。”
  楚留香不能不承认。
  白云生看著他,笑眼中闪著光“抱歉的是,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够多,还不知道你最喜欢的是谁,所以只有把她们全都请来了。”
  他的笑容也很文雅“如果你对她们其中某些人已经厌倦了,我立刻就可以请她回去。”
  白云生说“我做事一向都很周到,从来也不愿让朋友为难。”
  楚留香苦笑。
  像这么周到客气的人,他这一辈子还没有遇到过一个。
  他已经觉得有点吃不消了。
  白云生偏偏还要问他:“随便你要我送哪一位回去,都不妨说出来,我一定照办。”
  楚留香能说什么。
  七、八双眼睛都在瞪著他,好像都恨不得要狠狠咬他一口。
  楚留香只有硬起头皮来说:“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每个人我都喜欢,不管是谁走了,我都会伤心的。”
  白云生微笑“香帅果然是个多情人,实在让我羡慕得很。”
  楚留香连看都不敢再去看那些女孩子们了,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现在她们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多情人最怕的就是寂寞,这一点我也明白。”白云生说:“所以我才把她们请来,陪香帅到一个地方去,去见一个人。”
  “去见什么人?”
  “是一个香帅最想见而见不到的人。”
  “史天王?楚留香几乎要跳了起来:“你说的是不是史天王?”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白云生微笑点头“那地方虽然遥远,可是现在我已看得出,这一路上香帅是绝对不会寂寞的了。”
  不管是情情、盼盼、阿娇、金婉、楚青、大乔、小玉都一样,都是非常可爱的女人,都和楚留香有过一段不平凡的遭遇,也都和楚留香共同渡过一段极美好的时光,令人终生难忘。
  不管是她们之间的哪一个,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遇到楚留香,都一样是会对他像以前那么温柔体贴。
  现在的情况却全不一样了。
  现在如果有人对楚留香好一点,别的女孩子一定会用白眼看她,认为她是在献媚受宠.她自己也会觉得很没面子。
  她们又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路柳墙花,怎么做这种丢人的事?
  楚留香非常了解这种情况,绝对比世上大多数人都了解得多。
  所以他绝没有希望她们会给他好脸色看,更没有希望她们会对他投怀送抱,虚寒问暖。
  ——三个和尚没水喝。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这一点楚留香当然也非常了解。
  只要她们不联合在一起来对付他,他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她们会不会这么做呢?
  看到这些大姑娘大小姐脸上的表情,他实在有点心惊胆战。
  他一向很了解她们的脾气,无论她们做出什么事来,他都不会觉得意外的。
  所以他只有开溜了,溜到后面,找到间空舱,一头挤进去,挤进被窝蒙头大睡。
  不管怎么样,能够暂时避一避风头也是好的,等到她们的火气过去再说。
  这就是楚留香聪明的地方。
  更了不起的是,他居然真的睡著了。
  这一觉睡醒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船舱外寂无人声,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那些大小姐们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现在正在于什么?是不是正在商议著对付他。
  楚留香叹了口气,忽然觉得男人们确实应该规矩一点,如果是遇到了一个又温柔又美丽又多情的女孩子,就算不能把她一脚踢出去,也应该夺门而出,跳墙而去,落荒而逃。
  这当然是他平生第一次有这种想法,却不知道是不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
  就在他坐在床上摸著鼻子发征的时候,隔壁房里忽然传来有人用大壶倒水的声音。
  楚留香全身都痒了。
  他至少已经有两三天没洗澡,能够坐在一大盆洗澡水里,那有多么好?
  只可惜他并还有忘记这是一条船,船虽然在水上,可是船上的水却比什么地方都珍贵。
  何况那些大小姐们现在又怎么会替他准备洗澡水?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奇怪的是,洗澡水居然已经替他准备好了。
  舱房的扇门忽然被打开,他就看到了这一大盆洗澡水。没有人,只有洗澡水。
  不但有洗澡水,还有换洗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摆在一张椅子上。
  衣服是崭新的,肥瘦长短大小都刚刚好,就好像是理著他身材定做的一样.
  洗澡用的栀子膏都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种。
  ——这是谁为他准备的?
  她们虽然都知道他的身材,也知道他的喜好,可是她们之间还有谁对他这么体贴呢?
  难道这就是她们对付他的战略,故意对他好一点,让他心里惭愧?然后再好好的修理他一顿?
  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柔软合身的新衣服,他心里的想法又改变了。
  她们本来就应该对他好一点的,像他这样的男人,本来就不会一辈子守著一个女人,她们本来就老贰鮂解这一点。
  现在她们大概已经全都想通了。
  想到这里,我们的楚香帅立刻又觉得愉快起来,高高兴兴的走出船舱。
  外面阳光灿烂,是个极晴朗的天气,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好几里之外的江岸。
  大舱却没有人,那些大小姐们居然连一个都不在。
  楚留香正在奇怪,就看到了一条船正由江心驶向江岸。
  看到了这条船,楚留香的心又沉了下去。
  情情、盼盼、阿娇、金娘、楚青、大乔、小玉居然全都在那条船上,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著他,向他挥手道别。
  长天一碧如洗远远看过去,仿佛已经可以看见海天相接处,江水也流得更急了。
  江船顺流而下,一泻千里,近在咫尺间的人,瞬息间就可能已远在天涯。
  ——她们为什么要走?是被迫而走的?还是她们自己要离开他?
  ——这问题现在已经用不著回答,因为浊黄的江水中已经出现了几条雪白的影子,鱼一般飞跃游动,少女般美丽活泼。
  是鱼如美人?还是美人如鱼?
  鱼不会上船,人上了船。
  她们身上穿的衣裳还是像楚留香上次见到她们时一样,最多也只不过比鱼多一点而己,可是她们对楚留香的态度却改变了很多。
  她们的态度居然变得很恭敬、很有礼,而且还好像特别要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这种情况好像从来也没有在楚留香身上发生过。
  楚留香苦笑“你们这次又想来干什么?是想来吃人,还是要人吃你们?”
  看她们的样子,倒真的有点像是怕楚留香会把她们像鱼一样一条条吃下肚子里去。
  这种样子已经很让人受不了。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们居然还笑著说“如果香帅真的要吃我们,那么就请香帅尽量的吃吧。”
  “真的?”楚留香故意作出很凶恶的样子,“我真的可以尽量的吃?”
  “当然是真的”长腿的女孩子说“不管香帅想吃谁。都可以挑一个去吃。”她的腿在阳光下看来更结实,更有光泽;更有弹性“香帅要吃谁就吃谁,要吃什么地方就吃什么地方,随便香帅要怎样吃都可以。”
  她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好吃,每个地方看起来都很好吃。
  尤其是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下。
  可是楚留香却好像不敢再看她们了。
  她们不是鱼,是人,她们都这么年轻,这么健康,这么样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所以楚留香更想不通“你们几时变得这么样听话的?”
  “二将军这次要我们来的时候,就吩咐我们一定要听香帅的话,不管香帅耍我们干什么都行。”大眼睛的女孩子说:“所以我们才害怕。”
  “害怕?”楚留香问“怕什么?”
  “怕香帅真的把我们吃掉。”
  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又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尤其害怕,怕得要命。”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香帅如果要挑一个人去吃,第一个被挑中的一定是我。”
  楚留香没有吃她,并不是因为她不好吃,也不是因为他不想吃。
  楚留香没有吃她,只不过因为江口外的海面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战鼓声,就好像有千万匹战马踏著海浪奔驰而来。
  来的当然不是马,是一条船,一条楼台般的战船。
  海天辽阔,万里无云,楚留香已经看见它的朦胧船影。
  人鱼们立刻雀跃欢呼:“二将军来了!”
  “这位二将军是谁?是谁的将军?为什么要你们来找我?如果他是史天王的将军,你们也应该算是史天王的属下,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让胡铁花护送公主到史天王那里去?难道你们这位二将军也不赞成这门亲事?”
  没有人回答这些问题。
  四个女孩子的嘴好像忽然都被人用一块大泥巴塞住了,连气都不能再喘。
  战船己破浪而来,远远就可以看到甲板上有人影奔腾,排成一行行极整齐的行列。
  船上旗帜鲜明,军容整肃壮观,显然每个人都是久经风浪能征善战的海上健儿。
  唯一奇怪的是,这些战士居然没有一个是男人。
  海口附近的渔舟商船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江岸上甚至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战船上放下一道绳梯,楚留香就一步步登上去。
  他的眼睛刚露出甲板,看见的就是一双双已经被晒成古铜色的腿。
  腿跟靠紧,双腿并立,中间几乎连一点空隙都没有。
  每一双腿都那么结实,那么健美,楚留香这一生中也没有看到过这么多双女人的腿。
  坚实而富有曲线的小腿上面,是浑圆的大腿再上面就是一条闪著银光的战裙。
  战裙很短。战裙是敞开著的,为了让她们的腿在战斗时行动得更方便些。
  楚留香没有再往上面看了,因为他也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一下子掉到海里去。
  战船又已出海。
  掌舵扬帆操作每一件行动的水手也都是女人,楚留香忽然发现这条船上唯一的男人就是他自己。
  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理他。
  水手们都专心于自己的工作,战士们都石像般站在那里。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楚香帅,到了这条船上,竟变得好像是个废物一样,这些女人却好像一个个都是瞎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们当然都不是瞎子,楚留香就不信她们真的看不见。
  他故意走过去,从她们的面前走过去,虽然尽量不让自已碰到她们挺起的胸,可是距离她们也够近的了。
  想不到她们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楚留香渐渐开始有点佩服这位二将军了,能够把这么多女人训练成这样子,绝不是件容易事,也绝不是任何男人能够做得到的。
  现在他当然已经知道这位二将军一定也是个女人。
  ——只有女人才能把女人训练得如此服从,也只有女人才懂得怎么训练女人。
  这种方法楚留香非但不敢去想,就算想,也想不到。
  ——这位二将军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楚留香也想不出来。
  他也不必再想了。因为这时候已经有个长著一脸麻子的女人在问他“你姓什么?叫什么?是什么地方的人?从哪里来的?身上有没有收藏著什么刀剑暗器?”
  楚留香笑了。
  他本来实在不想笑,也笑不出的,却偏偏忍不住笑了。因为他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也想不到自己会遇见这种事。
  谁能想得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敢对楚留香这么样说话。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还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姓楚,叫楚留香,是黄帝后代大汉子孙,从来也不做偷偷摸摸的事,所以身上既没有收藏刀剑,也没有夹带暗器。
  “那么你就把你的手举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要搜一搜你。”
  楚留香又笑了,用一种很温和的态度问这个人“你要搜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别人说不定也想搜一搜你?只不过用的法子也许跟你有点不同而已。”
  “你敢?”女人的脸色变了,“你敢碰我?”
  楚留香看著她的脸叹了口气“我不敢我真的不敢。”他叹著气道“所以我也只有用另外一种法子。”
  说完了这句话,这位仁姐的一双脚已被他倒提了起来,悬空抖了两抖,把身上的零碎抖得满地都是。
  然后就听见“噗通”一声响,就有一个人被抛进海里去。
  无论在哪一个国家的神话与传说中,地狱中的颜色都是赤红的,因为那里终年都有恒古不灭的火焰在煽侥。
  这里也是。
  这里虽然没有燃烧的火焰,四面也是一片赤红,就像是地狱中的颜色─样。
  这里不是地狱,这里是将军的大舱。
  猩红色的波斯地毯铺上三级长阶,窗门上悬接著用紫红色丝绒制成的落地长帘。
  将军的战袍也是猩红色的,每一寸战袍上都仿佛已染遍了仇敌的新血。
  两个人佩剑肃立在将军身后。
  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婆婆,头发仍然黑如少女;一个眉目较好的年轻女人,两鬃却已有了白发。
  船舱里只有一样东西是纯黑的,全身都是黑的,黑得发亮。
  楚留香走进船舱,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头黑豹。
  黑豹伏在将军的脚下,安静得就像是一头刚被喂饱了的猫。
  将军身后的双剑都已出鞘,如匹练破空,刺向楚留香双眼。
  楚留香的眼睛连眨都没有眨。
  剑锋停顿时距离他的眉睫最多也只不过还有三寸,可是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将军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瞪著他,忽然问“你看得出她们这一剑不会刺瞎你的眼?”
  “我看得出。”楚留香说“她们都是高手,手上自然有分寸。”
  “你怎么知道她们不会刺瞎你?”
  楚留香微笑:“因为我是你请来的客人,客人的眼睛要是瞎了,主人也会觉得无趣的,尤其是你这样的主人。”
  “我这种主人怎么样?”
  “将军之威虽重,毕竟还不如将军之绝色,若是面对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岂非无趣得很。”他不是在说谎,也不是在故意讨人欢喜,他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也没有觉得她是个美人。
  她太高大,而且太野。
  她的肩太宽,甚至比很多男人都宽。
  她的眼睛里总是带著种野兽级的狂野之色,她嘴唇的轮廓虽然艳美,却显得太大了些。
  除了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外,她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个地方可接近美人的标准。
  但她却的确是个美人,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一种摄人心魄的野性之美。美得让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和她比起来,其池那些美丽的女人就像是个一碰就会醉的瓷娃娃。“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女人,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你会是这么样一个女人。”
  将军又瞪著他看了很久。居然轻轻的叹了口气:“你的胆子真大。”
  她一弹指,两柄剑立刻同时人鞘,人也退下。
  “就因为知道你的胆子够大,所以我才找你来。”她说话的方式非常直接,“我相信你一定有胆子去为我杀人的。”
  “那也得看你要我去杀的是什么人。”
  “要杀那个人当然狠不容易,不管她在什么地方,附近都会有三十名以上一级高手在保护她。”
  “是谁派去保护她的?”
  “杜先生和史天王。”
  她毫不考虑就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来,建楚留香都不能不承'7b她确实是个很痛快的人。
  对痛快的人楚留香一向也很痛快。
  “你要我去杀这个人,是不是因为你怕她夺了你的宠?”
  “是的。”她说,“现在史天王最宠爱的人是我,甚至封我为豹姬将军,如果她来了,我算什么?”
  “史天王如果真的喜欢你,为什么要娶她?”
  “因为她是公主,我不是。”她说,现在我是史天王的姬妾,以前也是,我天生就好像只有做别人小老婆的命。”
  楚留香苦笑。
  一个女人能把这种事这么痛快的告诉别人,这种女人他也没见过。”
  “以前我跟的男人,是个有钱有势助东洋老头子,而且还是剑道的高手。”
  “石田齐彦左卫门?”
  “就是他。”她毫不隐瞒,“他虽然也不错,比起史天王还是差得远了。”
  “所以你不想失去史天王的宠。”
  “所以我一定不能让那个见鬼的公主嫁给史天王,随便怎么样都要杀了她。”
  “你为什么要我做这种事?”
  “因为这一次负责护送她的统领是胡铁花,胡铁花最信任的朋友就是你。”豹姬说要杀玉剑,没有人的机会比你更好。”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为了我。”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不再说一个宇,也用不著再说了。
  她已站起,猩红的战袍已自她肩上滑落。
  在这一瞬间,楚留香的呼吸几乎已停顿。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胴体,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挑起他的情欲。
  在她那虽然高大但曲线却极柔美的古铜色胴体中,每一个地方都仿佛蕴藏著无穷无尽的情欲,随时都可以爆发出来将人毁灭。
  一个正常的男人只要碰到她,无论碰到她身上任何一处地方,都会变得无法控制自己,甚至宁愿将自己毁灭。
  豹姬用一双充满野性的眼睛看著他,态度中充满了挑逗和自信。
  因为她至今还没有遇到一个能够拒绝她的男人。
  楚留香长长叹息:“现在我才明白石田齐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了。”
  他叹息著道:“因为有了你这样的女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值得的。”
  “你呢?”
  “我也想,想得要命。”
  楚留香的眼睛也盯著她“如果我年轻十年,我早就像条饿狼般扑过去,而且会告诉你,我一定会去替你做那件事,先跟你缠绵三五天,然后就一去无消息,就算你恨我恨得要死,恨不得割下我的肉来喂狗,却再也休想找到我。”
  他一本正经的说“以前我一定会这么做的,只可措现在我的脸皮已经没有这么厚了。”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所以现在只有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先穿起你的衣服来,再叫你脚下的那头豹子把我咬死。”楚留香说:“要是它万一咬不死我,你也不妨再叫那两位女剑客刺瞎我的眼睛。”他淡淡的说,“反正不管什么方法你都不妨试一试。”黑豹还伏在她的脚下,豹姬还是用那双充满野性的眼睛瞪著楚留香,忽然说“我知道你常常喜欢跟别人说两个字。”
  “再见。”

 

 

第十二章、楚留香的秘密

  楚留香乘来的那条江船居然还在,就像是个被孩子用丝线绑住了脚的小甲虫一样,被这条战船用一根长绳拖在后面。
  海面上金波闪烁,天畔已有彩霞。
  一直把楚留香送到甲板上来的,还是那个长腿的小姑娘。
  楚留香忍不住问她“你们的将军真的肯这么样让我走?”
  “当然是真的。”
  长腿的小姑娘抿嘴笑道“她既不想要那头豹予咬死你,也不想让它被你咬死,还留著你干什么?”
  楚留香看著海上的金波出了半天神,居然叹了口气:“她真是个痛快的女人。”
  “她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不但痛快,而且大方,只要是她请来的客人,从来没有空手而回的。”
  “难道她还淮备了什么礼物让我带走?”
  “她不但早就准备好了,而且还准备了三种,可是你只能选一种。”
  “哪三种?”
  “第一种是价值几十万的弱翠和珍珠。”
  “她真大方。”
  “第二种是足够让你吃喝半个月的波斯葡萄酒和风鸡肉脯,还有一大桶清水。”
  楚留香看著一望无际的大海,又不禁叹了口气“她想得真周到.”
  战船出海己远。这样礼物无疑是他最需要的,他已经可以不必再选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问“第三样礼物是什么?”
  “是个已经快要死了的人,简直差不多已经死定了。”
  楚留香苦笑。
  他实在没有想到那个痛快的女人会给他这么不痛快的选择。
  现在三样礼物都已经被人搬出来,珍珠耀眼,酒食芬香人也已真的奄奄一息。
  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赫然竟是那自命不见不可一世的白云生。
  长腿的女孩子忽然压低声音悄悄的告诉楚留香“将军知道你一定会选第二样的,因为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哦?”
  “可是将军又说,如果你选的是珠宝,那么你这个人不但贪心,而且愚蠢,连她都会对你很失望。”
  “如果我选的是第三样呢?”
  “那么你简直就不是人,是条笨猪了。”
  长腿的女孩子问楚留香“你选哪一样?”
  楚留香看著她,忽然也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他在她耳边悄悄的说:“我本来就不是人,是条猪。”
  在江上,这条船已经可以算是条很有气派的大船,一到了海上就完了,无情的海浪问,这条船简直就像是乞丐手里的臭虫一样,随时都可能被捏得粉碎。
  楚留香当然明白这一点,可是他根本连想不去想。
  船上当然不会有粮食和水,至于酒,那更连谈都不要谈,没有酒喝是死不了的,可是如果没有水,谁也活不了七天。
  这一点楚留香也不会不知道.都偏偏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样。
  想了也没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知道了反而会痛苦烦恼的事,又何必要知道?
  无论在多危险恶劣的环境中,他想的都是些可以让他觉得愉快的事,可以让他的精神振奋,可以让他觉得生命还充满希望。
  所以他还活著,而且活得永远都比别人愉快得多。
  白云生的脸色本来就是苍白的,现在更白得可怕,像是中了某种奇怪的毒,又像是受了某种极厉害的内伤,所以有时晕迷、有时清醒。
  这一次他清醒的时候,楚留香正在笑,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可以让他觉得愉快的容。
  白云生的精力已经没法子让他说很多话了,却还是忍不住要说:“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好像是的。”
  “我想不通,现在还有什么事能让你这么高兴?”
  “至少我们现在还活著。”
  对楚留香来说,能活著已经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对白云生来说就不同了。
  “我们虽然还活著,也只不过在等死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
  无论从四方面来说,这两个人都是绝不相同的人,其至可以说是□□术□C
  奇怪的是,在这两个人之间,都仿佛有种非常奇怪的相同之处,也可以说是种奇怪的默契。
  白云生一直都没有问楚留香:“你为什么不选绎你需要的粮食和水,反而救了我?”
  因为这种事是不需要解释,也无法说明的。
  楚留香也一直都没有问白云生:“你和豹姬都是史天王的人,她为什么会用这种方法对你?”
  因为这种事虽然可以解释,但是解释的方法又太多了。
  玉剑公主很可能就是其中最主要的关键。─个要保护她,一个要杀她;一个要成全她和史天王的婚事,一个死也不愿意。
  豹姬要置白云生于死地,也当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管怎么样,现在这两具极端不相同的人,已经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安排下,被安排在一起了。
  他死,另外一个人也得死。
  他活,另外一个人也得活下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日出时,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会把沙漠和海洋联想到一起。
  海洋是生动的、壮阔的、美丽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令人心胸开朗,热血奔放。
  有很多人热爱海洋就好像他们热爱生命一样。
  沙漠呢?
  没有人会喜欢沙漠,到过沙漠的人,没有人会想再去第二次。
  可是一个人如果真正能同样了解海洋和沙漠,就会发现这两个看来截然不同的地方,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
  它们都同样无情;同样都能使人类感觉到生命的渺小和卑微.同样都充满了令人类完全无法忍受的变化,在这种变化中,人类的生命立刻就会变得像铁锤下的蛋壳那么脆弱。
  在某一方面来说,海洋甚至比沙漠更暴厉更冷酷,而且还带著种对人类的无情讥笑。
  ——海水虽然碧绿可爱,可是在海上渴死的人很可能比沙漠上渴死的更多。一个人如果缺乏可以饮用的食水,无论是在沙漠里还是在海上,都同样只有一件事可以做。——等,等死。
  这一次楚留香居然没有死,岂不是因为有奇迹出现了.
  奇迹是很少会出现的。
  这一次他没有死,只不过因为有一个人救了他。
  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几个月之后,在一个风和日暖的春天傍晚,在一个开满夹竹桃和杜鹃花的山坡上,胡铁花忽然想到这件事,所以就问楚留香“那一次你怎么没有死?”
  “因为有个人救了我。”
  “在那种时候,那种地方有谁会去救你?”、
  “你永远想不到的。”楚留香笑得很神秘。“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那个人究竟是谁?”胡铁花有点著急了。“这次你绝不能再要我猜了,我已经猜了三个月还没有猜出来,难道你真要把我活活急死?”
  “好,这次我告诉你。”楚留香说“那次救我的人,就是那个要搜身的麻子。”
  胡铁花怔住。
  “是她救了你?她怎么会救你?”胡铁花非但想不通,而且简直没有法子相信。
  楚留香却轻描淡写的说“这件事其实也简单得狠。”他告诉胡铁花,“她救了我只不过因为我把她丢进了海里去。”
  胡铁花越听越糊涂了,楚留香却越说越得意。
  “她要搜我,我当然也要搜一搜她,只不过对她那种女人我实在没兴趣碰她,所以我就用了种很特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我先提起她的那双尊脚,把她身上的东西全都抖了出来。”
  “然后呢?”
  “然后我只不过顺手摸鱼把其中几样比较特别的东西给摸了过来。其中有一样是个像袖箭般的圆铁筒子。”
  “就是这个圆筒子救了你?”
  “就是。”
  “一个小小的圆筒子怎么能从大海中救人?”
  “别的圆筒子不能,这个圆筒子能。”
  “这个圆筒子究竟是什么鬼玩艺?”
  “也不是什么鬼玩艺只不过是一筒旗花火箭而已。”
  “白云生看见我把那个圆筒子拿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比你看到一千两百坛陈年好酒还要高兴。”
  他说“一个人如果能看到自己的朋友脸上露出那种表情来,一辈子只要看见一次也就够了。”胡铁花一直在叹气:“我知道你这个人运气一向都很不错,却还是没有想到你的运气会有这么好。”
  “这不是运气。”
  “这不是运气,难道你早就知道那个圆筒子是史天王属下遇难时用来呼救的讯号?”
  “我不知道。”
  “那么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这只不过是一点点智慧,一点点谨慎,一点点处处留意的习惯,再加上一点点手法和技巧而已。”
  楚留香摸著鼻子,眨著眼笑道:“除此之外,还有样东西当然也少不了的。”
  “什么东西?”
  “运气,当然是运气。”楚留香又扳起脸来一本正经的说:“除了运气之外,难道还能有什么别的东西?”
  就在胡铁花差一点气得把刚喝下去的一口酒从鼻子里喷出来的时候,楚留香又开始继续说出了那一次他的奇遇。
  “我们把那一筒讯号放出不久,就有一批渔船来把我们救到一个孤岛上去,岛上只有一个渔村,居民都是渔夫,看起来和别的渔夫村完全没有什么两样。”
  楚留香脸上又露出那种神秘的表情:“可是我却在那个渔村里遇到几个奇怪的人,我永远都想不到会在那种地方遇到他们。”
  “他们是谁?”
  “胡开树、司徒平、金震甲和李盾。”1878
  胡跌花也吓了一跳“这些大英雄大侠客们到那个小渔村里去干什么?”
  这一次胡铁花好像忽然变得聪明起来了:“难道那个渔村就是史天王在海上的根据地之一,难道那些大侠们都是为了史天王而去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为什么偏偏会有人硬要说你笨?”
  胡铁花也叹了口气“我一直有点看不起那位胡大侠,想不到他居然真是个角色,居然也有胆子去找史天王。”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耍去找史天王?”
  “难道他不是去找史天王拼命的?”
  “拼是拼命,只可惜拼的不是他自己的命。”楚留香苦笑:“他去找史天王,只不过要求史天王为他去拼掉几个人的命而已。”
  “他是不是还带去一份重礼?”
  “那当然是绝不能少的。”
  “我一点都不奇怪,我真的一点都不奇怪,像这样的大侠我早就见得多了。”胡铁花笑:“我想他看到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很有意思。”
  楚留香叹了口气“老实说,那样的表情我也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那一次史天王究竟有没有到那个渔村里去?”
  “他当然去了。”
  “你有没有见他?”
  “我又不瞎,怎么会看不见?”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楚留香想了很久后才能回答。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能告诉你,我真正看清他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别人为什么说他是杀不死的。”
  “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不是一个人。”
  楚留香第一眼看见史天王的时候,是一个天气非常好的早上。
  史天王当然是坐船来的,却不是楚留香想象中那种战船巨舰,而是一条很普通的渔船;甚至已经显得有点破旧。
  那一天早上天气晴朗,楚留香远远就可以看到这条渔船破浪而来。
  渔船的本身看来连一点特别的样子都没有,可是速度却比任何人看到过的任何一条渔船都快得多。
  船上有七个人。
  这七个人都穿著普通的渔民衣裳,敞著衣襟,赤著足,身材都很高大健壮。
  渔船一靠岸,他们就跳下船,赤著胸走上沙滩,每个人因行动都矫健,而且显得虎虎有生气。
  那时楚留香还想不到这七个人之中有一个就是威镇七海的史天王。
  在他的心目中,史天王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在他的心目中,史天王应该戴金冠、著金甲,护从如云,威仪堂堂。
  但是白云生却告诉他“大帅来了。”
  “大帅?”楚留香还不明白,“哪位大帅?”
  “这里只有一个大帅。”
  楚留香这才吃惊了:“你说的这位大帅就是史天王?”
  “是的。”
  但是直到那一刻,楚留香还是看不出这七个人中哪一个是史天王。
  因为这七个人的装束打扮几乎是完全一样的,远远看过去,几乎完全没有分别。
  他们大步走上沙滩,每个人手里拖著的渔网中都装满了他们从海洋中打来的丰收。
  看起来他们都是熟练的渔人,也只不过是些熟练的渔人而已,最多只不过比别的渔人更强壮更魁伟一点而已。
  可是岛上的渔民一看见他们就已经在欢呼,他们微笑挥手,在欢呼中走入一栋用木板搭成的大屋,在沙滩上留下一串脚印。
  楚留香立刻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这七个人留卜的脚印看起来竟好像是一个人留下来的脚印。
  七个人一连串走过每一个人一脚踩下时,都恰好踏在前面一个人留下的脚印里,每一个脚印之间的距离都是完全一样的。
  在那一刻,楚留香已经知道他的这个对手是个多么可怕的对手了。
  可是让楚留香觉得真正震惊的,还是在他被情人那间大屋面对史天王的时候。
  从来没有人能让楚留香如此震惊过。
  他曾经面对天下无敌的剑客薛衣人的利器,他曾经面对幽灵鬼魂般诡秘难测的石观音。
  他也曾经和天下武林中人视为神圣的水母阴姬决战于神水宫中.
  他这一生中,身经无数次的生死决于一瞬间的恶战。可是他从未如此震惊过。

第十三章、无法捉摸的人

  木屋高大宽敞,光线充足明亮,窗子经常是开著的,一抬眼就可以看到阳光照耀下的海洋。
  海风温暖而潮湿,几个打著赤膊的孩子正在沙滩上玩贝壳,身上的皮肤也和他们的父亲一样,被晒成了古铜色。
  海滨有两个年轻人在整理渔船,几个小媳妇老太太聚在一起,一面聊家常、一面补渔网。
  小小的渔村中到处都充满了安乐祥和之意,谁也想不到,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个木屋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足以震动武林。
  楚留香踏著柔软的沙粒,从阳光下走进这间木屋时,也许就是他这一生中最震惊也最失望的时候。
  他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力无法做到的事,也不相信世上有永远无法击倒的人。
  现在他相信了。
  因为史天王根本不是一个人。
  史天王是七个人,
  刚才从渔船走上沙滩的那七个人,不但装束打扮完全一样,连神情容貌身材都是完全一样的。
  这七个人中每一个都可能是史天王,但是谁也分不出哪一个是真的。
  就像是秦始里的龙冢一样,史天王也为自己淮备了六个身外的化身。
  如果你根本分不出谁是真的史天王,你怎么能在一瞬间杀他?
  如果你不能把握住这一瞬间的机会,那么你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比楚留香先到这渔村的四位武林名人此刻也都在这木屋里。
  史天王第一个接见的,是个宽肩厚胸、面色赤红.看来非常壮健的中年人。身上显然帮著金钟罩铁衫一类的横练功夫,而且练得很不错。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个铁打的盾牌一样。
  “你就是李盾?”
  “是的,我就是。”
  他的态度在沉稳中充满自信,他的外门功夫和外家掌力在关中一带几乎从未遇到过敌手,所以此刻虽然面对著威镇天下的史天王,却还是保持著他的尊严。
  “我保的一趟镖在史将军的辖境中被劫了。”李盾说:“我这次来,只求史将军给我一个公道。”
  “你要我给你公道?”这位史天王斜倚著墙,淡淡的问,“你能给我什么?”
  “我李盾一向身无长物,只有一个人一条命。”
  他带著刀。一柄用不著拔出来就可以看出是名家铸造的快刀。
  史天王愿意见的人,不但可以带刀,什么样的武器都可以带进来。
  无论什么样的人,无论带著什么样的武器,史天王都不在乎。
  李盾忽然拔刀,撕开衣襟,反手一刀,砍在自己胸膛上。
  这一刀他的确用了力,可是税利的刀锋只不过在他胸膛上留下一条淡淡的白印而已。
  “很好,你这一身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确实练得很不错。
  这位史天王坐在一张很宽大的木椅上。
  “只可惜我既不想要这个人,也不想要你这条命。”史天王挥了挥手,“念你也是条好汉,这次我放你走,下次最好莫要再来了!”
  “我不能走。”李盾厉身道:“讨不回镖银,我绝不走。”
  “你是不是一定要我给你个公道?”
  史天王忽然叹了口气:“那么我问你,你几时在江湖中看只过有什么公道?”
  李盾怒吼,挥刀扑过去,刀如雷霆,刀光如电。
  他砍的是另外一位史天王 这位史天王只用两根手指就夹住了这一刀,
  “啪”的一声响,刀断了。
  断刀轻轻一割,轻轻的沿著李盾自己刚才胸膛上砍出来的白印子割下去,鲜血立刻从他胸膛中泉水般涌出。
  “你用力砍也不伤,可是我轻轻一割就割破了。”史天王悠然的说“你说这公道不公道?”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天下本来就没有什么绝对公道的事。”另一位史天王说,“你还想要什么公道么?”
  李盾面如死灰,一步步往后退,退到第五步时,他手里剩下的半截断刀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心脏。
  金震甲却是活著走的。
  “你带来的礼物收下,你求我的事也可以做到。”史天王说“你的大哥金震天虽然是我的旧交,心里却一直看不起我,我也知道,这次你肯来求我,我高兴得很。”
  他这么说,另外六位王也同样露出了愉快的表情。
  闽南武林中家世最显赫的金家二公子居然也求他了,这好像是件让他觉得很有面子的事。
  横行七海的史天王竟似对别人的家世很注重,这大概也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娶到位公主的原因。
  胡开树立刻看出这一点。
  他也是世家子,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江湖中的名侠,他自己的名气也不小。
  “在下胡开树,先祖古月里先父胡星,久居幽州,这次特备了份重礼,专程来拜见史将军。
  史天王居然笑了。
  “我知道,你用不著把你的家谱背出来,你的事我全都知道。”这位史天王虎踞在一张短塌上,“你带来的礼物我也已看到。”
  “史将军是不是肯赏脸收下”
  “我当然要收下。”史天王大笑“那么贵重的一份礼要是有人不收,那个人岂非该打屁股。”
  胡开树也笑了史天王忽然又问他。
  “你看见那条船没有?就是我们刚才坐来的那条船。”
  “我看见了。”
  “那是条好船。”史天王声音中充满了赞赏的欣慰,“我可以保证,那条船远比它外表看起来还要好得多艰但轻巧快速,而且可以经得起大风大浪,船上的水和粮食也很充足,我还可以派两个经验最丰富的好手给你。”
  “给我?胡开树已经觉得有点奇怪了,“为什么要给我?”
  “你想不想活著回幽州?”
  “想。”
  “那么你就只有坐那条船回去了。。
  “大帅答应我的那件事?”
  “什么事?我答应过你什么事?”
  史天王沉下了脸,“我只不过答应你,给你一个面子,收下你那份礼而已。”
  胡开树笑不出来了。
  史天王却又大笑:“胡开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会替你做这种不仁不义出卖朋友的事?我要做这种事,也只有为了我自己,怎么会为了你这么样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虎踞在短塌上的史天王忽然猛虎般大喝“你还不快滚。”
  胡开树是慢慢的退出去的。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多么快,也快不过史天王和白云生。
  他从这间已经有了血腥昧的大屋退人阳光下。阳光灿烂,海水湛蓝。
  老太太和小媳妇仍在一针针一线线修补著她们丈夫兄弟子孙的破衣服和渔网,赤著脯的孩子们仍在她们的旁边的沙滩上玩著五颜六色的贝壳。
  整理渔船的两个年轻人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溜到什么地方去干什么去了。
  本屋里的史天王和一直守护在史天王身旁的白云生都依旧留在木屋里,并没有追赶阻拦他的意思。
  胡开树的精神又振起。
  ——只要你能活著上得了那条船,你就能活著回去。
  这件事并不难。
  那条船依旧泊在浅滩上,距离他最多也只不过有二三十丈而已。
  在这段距离中,已经没有什么人能阻拦他。这种机会他怎么会错过?
  早潮已退去很久,海滩上的沙子已经被晒干了,用脚踩,已经很有力量。
  胡开树的脚用力一蹬,左脚用脚跟,右脚用脚尖,两般力量一配合;身子已凌空掠起,以他的轻功,只要三五个起落,就到了那条船上了。
  想不到就在他身子刚掠起来,忽然有一大片五颜六色的贝壳暴雨般打了过来。
  贝壳是从那些赤著朋的小孩子手里打出来的 带起的急风破空声就好像是从机簧弩匣中打出来的利箭一样。
  胡开树的力还没有使尽,凌空翻腾,借力使力,又翻个身。
  就在他翻身的时候,天色仿佛忽然暗了,仿佛忽然有一片乌云掩住了阳光。
  天空澄蓝,一碧如洗,哪里有乌云?掩住他眼前阳光舱,只不过是一片渔网。
  好大的一片渔网。
  渔网是从那些老太太、小媳妇手里撒出来的,就好像真的是一大片乌云,胡开树前后左右的退路都已在这片乌云的笼罩下。
  他已经完全没有闪避招架抵挡的力量。那条近在眼前的渔船已经变得远在天涯。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道闪电飞来,刺穿了乌云,刺破了渔网。
  天空澄蓝.一碧如洗怎么会有闪电,这道闪电只不过是一柄剑的剑光。
  好亮的剑光。好快的剑。
  剑是从司徒平手里刺出来的,一直都静静坐那里的司徒平。
  他静坐的时候静如大地,他一出手,他的剑变得快如闪电。
  谁也想不到他会忽然出手,胡开树也想不到。
  渔网穿破,胡开树穿出,远在天涯的渔船又近在眼前。
  可是司徒平也忽然出现在他眼前,一张白脸;一双冷眼,一柄利剑。
  生死就在呼吸间,胡开树能对他说什么?最多也只不过能说一个宇“谢。”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这个字居然说错了,因为就在他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以一双冷眼看著他的司徒平已一剑洞穿了他的心脏。
  司徒平又坐下,安安静静的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惜谁也不能否认已经有事情发生过了,而且是件谁都无法了解也不能解释的事。
  ——他救了胡开树,为什么要将胡开树刺杀于剑下?
  “司徒平。”
  这位史天王一直像是木头人一样站在这问木屋最远的一个角落奥,从这个角落里,不但可以看到屋子里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作,也可以看到海洋。
  “你就是后起这一代剑客中被人称为第一高手的司徒平?”
  “不能算是第一,但也不能算是第二。”司徒平说:“第一与第二间的分别,也只不过在刹那间毫厘间而已。”
  “说得好。”
  “我说得不好,我说的是实话。”
  “你是来投靠我的?”
  “我投靠的不是你,是海。”
  “海比我更冷酷无情。”
  “我知道。”司被平说“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海无情,海上的风云瞬息万变,就好像剑一样。”司徒平说:“只有在海上,我的剑法才能有精进。”
  “你的想法不错,可是你刚才却错了。”
  史天王淡谈地说:“一个人如果死了,他的剑法就再也无法精进。
  “我知道。”
  “在海上,违抗我的人就是死人。”
  “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要杀胡开树,为什么要救他?”
  “他也学剑,我不能眼看他死于妇人孺子之手。”司徒平说“我杀他,只因为他已然必死,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在我的剑下。”
  “你呢?”史天王问“如果你要死,你情愿死在谁手里?”
  司徒乎冷冷的看著他,看著他们,看了很久,忽然笑:“你不配问我这句话,你们都不配”
  “为什么?”
  “因为你们谁也不敢承认自己就是史天王。”
  楚留香已经开始在替这个倔强而大胆的年轻人担心了.
  他相信从来也没有人敢在史天王面前如此无礼,“在海上,违抗史天王的人就是死人。”这句话也一点不假。
  想不到史天王却大笑“好,好小子,你真有种。我手下像你这么有种的人还真不多。”
  史天王盯著司徒平“像这你样的人来投靠我,我若杀了你,我还算什么史天王,还有谁肯死心塌地的为我拼命?”
  他居然放过了这个年轻人,居然收容了他。
  楚留香心里忽然觉得有点怀疑了。
  史天王究竟是不是传说中那么残酷凶暴的人?
  这个世界上也 '5c根本没有人能真正了解他,就正如根本没有人能分辨谁有真正的史天王一样。
  “楚香帅。”
  史天王忽然用一种非常有礼的态度面对楚留香,措词也非常斯文优雅,就像是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香帅之才,冠绝天下,香帅之名.天下皆闻.却不知香帅此来有何见教?”
  “史将军说得实在太客气了。”楚留香苦笑:“我本来实在也该说些动听的话,只可惜我说不出。”
  “为什么?”
  “因为我的来意实在不太好。。
  “哦?”
  “我本来是要来杀你的。”楚留香叹了口气:“只可惜现在我又不能不改变主意。”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分不出我要杀的人是谁。  史天王居然也叹了口气“我明白香帅的意思,这实在是件很让人头疼的事,我相信一定还有很多人也和香帅一样在为这件事头疼无比。”  “史将军这么样做,岂非就是要让别人头疼的?”
  史天王又大笑道:“头疼事小,杀头事大,为了保全自己的脑袋,我也只好这么样做了。”他问楚留香,“这一点不知道香帅是否也同意?”
  “我同意。”楚留香说:“在你这种情况下,谁也不能说你做得不对。”
  史天王目光炯炯“那么香帅现在准备怎么做呢?”
  没有人知道楚留香现在应该怎么做,连楚留香自己都不知道。
  他曾经有很多次被陷于困境中,每一次他都能设法脱身。
  可是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他是在一个四面环海的荒岛上,这一次他连他真正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了。 “我可以想法子先冲出去,也可以跟你们拼一拼。”他苦笑:“只可惜这些法子都不好。”
  “香帅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好主意?”
  “没有了。”
  史天王微笑“我倒有一个。”
  “什么主意?”
  “我们为什么不叫人去弄几十坛好酒来,先喝一个痛快再说?”
  楚留香也笑了“听起来这主意倒实在不错。”
  于是他们开始喝,不停的喝。
  他们喝的真不少。
  将醉未醉时,楚留香仿佛听见史天王在对他说“你一定要多喝一点,就当作是喝我的喜酒。”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黑竹干和薛穿心也混在这些人里面。
  他想去招呼他们,他们却好像已经不认得他。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女孩子却在拉他的衣角,求他照顾她家一次生意。
  “我们家不但有饭有面有酒,还有好大好大的筋蟹和活鱼。”
  她生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的一双小手几乎把楚留香的衣服都扯被了,看起来她家确实很需要楚留香这么样一个阔气的客人,楚留香只有被她拉走,拉到一个由普通渔家临时改成的小吃店里。
  这家人,确实需要别人来照顾她们的生意。因为别的摊子上虽然生意兴隆,这一家却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楚留香叹了口气,生意不好的店做出来的东西通常都不会太好吃的。
  可惜他已经来了。
  “你们这里有什么鱼?我要一条做汤,一条红烧,一条干煎下酒。”
  小女孩子却在摇头,我们这里没鱼,也没有酒。”她吃吃的笑,——刚才我是骗你的。”
  夕阳如火,海水如火,海水仿佛也被染成红色的,看起来就好像通红的葡萄酒。
  楚留香已经醒了。醒来时虽然不在杨柳岸上,沙滩上的景色却更壮丽辽阔。
  白云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来的。
  “你醒了?”
  “一个人不管喝得多醉都会醒的。”楚留香说“我醉过,所以我会醒。”
  “那么不醉的人呢?”白云生带著笑问:“没有醉过的人是不是就不会醒。”
  “是的。”楚留香说得很认真,“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很多事就是这样子的。”
  白云生的态度也变得严肃:“是的;的确是这样子的。”
  “史天王是不是已经走了?”楚留香忽然问“玉剑公主是不是已经被送到他那里去?”
  “是的。”白云生说,“他们的婚礼也就在这两天了。”
  楚留香遥望著远方逐渐暗淡的彩霞,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我不能阻止玉剑公主,我也杀不了史天王,这一次,我是彻底失败了。”   他问白云生,“你知不知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失败?”
  “我可以想得到。”
  楚留香又看了他很久忽然又笑了笑“那么我告诉你,一个人偶尔尝一尝失败的滋昧,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
  “没有败过的人,怎么会胜?”白云生说“这个世界上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船已备好。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今日一别,后会无期。”白云生紧握楚留香的手,“你要多珍麮”
  楚留香微笑“你放心,我绝不会因为失败了一次就会伤心得去跳海的。”
  渔船靠岸的地方,本来也是个贫穷的渔村,可是今日这里却显得比平时热闹得多,村户里摆满了卖小吃的摊子,每个摊子的生意都不错,吃东西的人虽然都作渔民打扮,可是楚留香一眼就看出其中至少有一大半不是靠捕渔为生的人。
  这里无疑又有什么奇怪的事要发生了,可是楚留香现在已经全没心情管别人的闲事。
  楚留香苦笑。
  一个人倒霉的时候,真是什么样稀奇古怪的事都能遇得到。
  小店后面一间房的垂窗里却有个人带著笑声说“这些日子来,你一定天天都在吃鱼,难道还没有吃腻?”
  她问楚留香“你难道不想吃一点烧鸭火腿香菇□鸡?”
  楚留香又怔住。
  他听过这个人的声音.他听过她的声音后就从未忘记。
  “杜先生,是你?”
  简陋的小屋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杜先生一向有洁癖。
  木桌上仍然有一瓶开著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杜先生的风姿仍然那么优雅。
  “香帅一定想不到我会在这里。”她的微笑如山茶,“可是我却一直希望香帅会来。”
  “其实我也早该想到了,看见薛穿心的时候我就该想到了。”
  林子里那些陌生人,当然也都是她带来的,为了做这些人的生意,村子才会热闹起来。
  “可是杜先生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我们在等消息。”
  “什么消息?”
  杜先生闪避了这个问题,却叹了口气:“只可惜胡铁花已经走了,也不知是急著要去喝酒,还是急著要去找你,刚把公主送上船,就已人影不见。”   公主已上船,现在也许已经在史天王怀抱里——是哪一个史天王呢?
  楚留香不愿再提这些事,他的心在刺痛,唯一让他觉得有一点安慰的是——
  “江湖人的传说,有些并不是真的,史天王并不是传说中那么粗暴凶恶残忍的人。”
  “哦?’
  “这是我自己亲眼所见,我不能不告诉你。”
  杜先生淡淡的笑了笑。  “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这也许只不过是他故意装出来给你看的?”她的声音更冷淡,“他明明可以杀你,却放你回来,也许只不过就因为要你在江湖人面前替他说这些话。”
  她又问“江湖中还有谁的朋友比楚香帅更多?还有谁说的话出楚香帅更可信?”
  杜先生冷笑“史天王能找到楚香帅这么样一个人为他宣扬名声,实在是他的运气。”
  楚留香的心开始往下沉,外面的村子里却响起了一声欢呼,就像是浪潮一样,从海岸那边传过来。
  杜先生的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那个楚楚动人的小女孩子已经飞鸟般的闯了进来,喘著气说,“消息已经来了,公主已经得手,已经在前天夜里割下了史天王的首级!”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一切事都忽然像烟花般在楚留香心里爆开。
  ——谁能刺杀史天王?谁能分辨出谁是真的史天王?
  只有他的妻子。
  没有一个男人会在自己洞房花烛夜的时候让别的男人代替他的。
  这就是玉剑公主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史天王的真正目的。
  所以她才会在临走前夕,将她自已献给了她真正喜爱的人。
  那湖畔的小屋,那湖上的月色,那一夕永远难忘怀的缠绵,那个忍住了满心哀痛去为别人牺牲了自己的人,那一弯血红的新月,如今都已流星般消逝。
  楚留香的心也像是烟花般爆开了,杜先生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成功了,我们终于成功了,我们大家付出的代价都没有白费。”她紧握著楚留香,“我知道你本来一定以为这次你已彻底失败,可是这一次你也没有败,败的是史天王。”
  楚留香冷冷的看著她,冷冷、冷冷的看了她很久,才用一种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情感的声音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