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传奇
   —古龙
第五章、一根竹竿

  胡铁花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根竹竿。
  一根黑色的竹竿。
  这根黑色的竹竿被一个人用一只青筋凸起的大手紧紧握住,这一个人却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最多只能算半个。
  他的右臂早巳被齐肩斩断,右眼已经瞎了,眼上还留著“十”宇形的伤疤。
  现在他的左腿也断了,是从膝盖上面被砍断的,而且好像是被他自己砍断的。
  因为被砍下来的半截腿,此刻还在,他倚著墙坐在床上.这半截腿就在他身旁,黝黑枯瘦而且特别长的大半截腿,已因伤势化脓而腐烂。
  他左肩上的伤势也同样恶劣,伤口里已经隐隐发出恶臭,刺伤他的那个人用的也不知是兵刃还是暗器,不但出手毒辣,而且一定有毒。
  想不到他还是硬撑了下来,而且一直撑到现在,宁愿再把自己一条腿砍断,还耍继续撑下去。
  这个人虽然已经只剩下半个人了,却还是一条硬汉。
  现在他又已被四个人用六件武器围住,四个冷静而残酷的人,六件在一瞬间就可以夺人性命的武器,一个人用蛇鞭、一个人用长剑、一个人用一双薄薄的雁翎刀、一个人用一对分水峨嵋刺。
  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他还是很硬,还是紧紧的握住他的黑竹竿,居然连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
  刚才来的本来有五个人,第五个人本来是第一个冲上去的,却被他用他手里的那根黑竹竿顶了回来,一下子撞在墙上。
  “富贵”和“坚强”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所以富贵客栈的这道墙一下于就被他撞被了一个大洞。
  胡铁花并没有想到这个人就是黑竹竿,也没有去想黑竹竿是怎么样一个人。
  他用眼睛的时候通常都要比用脑筋的时候多一点。
  他只看见了这个已经只剩下半个人的人还是这么样一条硬汉。
  他平生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硬汉。
  所以他忍耐不住了.顺手就把一个酒坛子摔了出去。
  “你们四个人对付人家半个人。”胡铁花大吼,“你们要不要脸?”
  一个酒坛子摔出去,六件兵刃就已经有五件往他身上攻了过来,攻的都是他的要害。
  “你问我们要不要脸?你要不要命?”
  分水峨嵋刺虽然是在水中才能发挥最大威力的武器,不在水中也一样犀利。
  蛇鞭如毒蛇,雁翎刀翻飞如雁。
  这些人的武功竟远比胡铁花预料中强得多,胡铁花也不一定会败在他们手里,可是他已经在叫了。
  “姓楚的,你说你一定会在我附近的,你在哪里?”
  “姓楚的是不是楚留香?”蛇鞭冷笑,“你是不是想用楚留香来吓人?”
  “我吓什么人?”胡铁花也在冷笑,“你们根本连一个像人的都没有,我吓你们个鬼。”
  还没有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几乎就已经变成了鬼,泥鞭差一点就缠住了他的脖子,旁边的一把雁翎刀差一点就割断了他的咽喉。
  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连一点点都不能差的,就算只差一点点都不行。
  所以胡铁花还活著,不但活著,而且活得非常偷抉。
  他已经看见楚留香了。
  没有车没有马,连轿子、驴子、骡子都没有,胡铁花只有走路。
  从那边江岸走到这家客栈,他看见了很多人,其中当然有几个比较特别的。
  一个满面红光的老公公,一个肚子并不太大的大腹贾,一条满脸落腮胡子的大汉,一位文质彬彬的文弱书生。
  这四个人恰巧和楚留香自己说的那四种形像一样,所以胡铁花早就在注意他们了。
  虽然他也看不出这四个人里面哪一个是楚留香,可是其中最少有一个人是的。
  现在他果然看到了一个。
  一个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白面书生,手里轻轻的摇著一把折扇,忽然间就已出现在门外。
  胡铁花笑了,很愉快的笑了.
  “我就知道这一次你一定会来得比较快,因为这四个人绝对没有上一次那四个小姑娘那么好看。”
  白面书生也带著微笑,轻摇著折扇施施然从门外走进来。
  他的这把折扇无疑就是他的武器。
  不管是件什么样子的东西,只耍到了楚留香手里就是武器.致命的武器。
  胡铁花看得出他立刻就要出手了,只要他一出手,这四个人之中最少也要有两个会倒下去,何况黑竹竿还在硬撑著,一直盯著他的那个人也一直紧握著掌中长剑,丝毫不敢有一点大意。
  所以胡铁花笑得更愉快!“其实你就算不来,我也一样可以把这四个龟孙全都摆平,可是你既然来了,我最少也得留一两个给你。”胡铁花很大方的说,“随便你挑一两个吧,剩下来的全归我。’
  “你真客气,真要谢谢你。”
  白面书生也笑得很愉快,甚至比胡铁花更愉快,因为他手里的折扇已风车般旋转飞出,刀轮般向胡铁花辗了过去。
  胡铁花刚闪开这个刀轮,已经有六件武器逼到了他身上六处要害的方寸间。
  这六件武器中最可怕的既不是蛇鞭,也不是峨嵋刺和雁翎刀,而是一根手指。
  就在折扇离手的这一瞬间,白面书生就已经到了胡铁花面前,用左手的一根食指对准了胡铁花脑门上的天灵穴。
  胡铁花动都不能动了。
  虽然对方的人比他多,而且都是一流高手.他本来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人制住的。
  可惜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楚留香居然不是楚留香。
  “我姓白,就是白面书生的那个白,也就是白雪、白云、白玉的那个白。我的名字就叫做白云生。”这位斯斯文文的书生说:“阁下若是把我当作了别人,就是阁下的错了。”
  胡铁花忽然大声说“我实在不应该把你当作那个人的,那个人简直不是人,根本就不是人是个缩头乌龟,一直躲到现在还不出来。”
  他在这里一骂,外面果然就有人答腔了。
  一个人坐在窗户对面的屋脊上,用一种故意装出来的声音说:“胡铁花你急什么?我保证他们绝不会动你一根寒毛的,你若死了.还有谁肯把那位公主护送到史天王那里去?”
  白面书生皱了皱眉,上上下下打量了胡铁花两眼,态度更温和。
  “阁下就是胡铁花胡大侠?”
  “大概是的。”
  白面书生微笑:“那么这件事大概是个误会了,实在抱歉得很。”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已经在往后退,一直旋转不息的折扇,直到此时才慢下来,他伸手一招,这柄折扇就到了他手里。
  “看在胡大侠面上,我们今天绝不动这里任何人一根毫发,”白面书生微笑鞠躬,“今天我们就此告辞了,他日后会有期。”
  然后他这个人就倒退著轻飘飘的飞起来,转瞬间就已没入夜色中。
  另外四个人的身法也极快,身形一闪间,也已全都退走,连刚才一头撞人胡铁花房里的那个人都一起走了。
  再看对面屋脊上的那个人,也已经站在外面的院子里,身材高高的,用青布包著头,居然是个长得好像还不错的大姑娘。
  胡铁花走到门口,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著她,摸著鼻子苦笑:“楚留香,这一次我真是佩服你了,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扮成了个大姑娘。”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脸上已经挨了一耳光。
  好大的一个大耳光。
  胡铁花被打得怔住了,怔了半天才看清楚这个大姑娘,立刻叫了出来“我的妈呀!你是花姑妈。”
  花姑妈用两只手插著腰,虽然故意装出一副很凶狠很生气的样子,眼中却已带著笑: “你这个小王八蛋,居然直到现在才认出我是你的妈,你说你该不该打?”
  “我的妈呀,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胡铁花还在叫“你身上那些肥肉到哪里去了?”
  “有了这么样一个宝贝女儿,你的妈怎么会不变?”花姑妈用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瞅著他,却故意叹著气说“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对你妈好一点。”
  胡铁花的样子看来就好像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他并没有晕过去,真正晕过去的是刚才已将力气用竭的黑竹竿。
  胡铁花立刻赶过去扶著他躺下,看到他的伤,连胡铁花脸上都变了颜色:“好家伙,真是条硬汉,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够撑到现在。”
  花姑妈却又在生气了“我看你不管对什么人都比对你的妈好得多,如果是我受了伤,我看你大概一点也不会心疼。”
  “我的妈呀,这种时候你还在吃什么干醋?”胡铁花说:“你能不能先去弄一点治伤的药来?”
  花姑妈盯著他,连动都不动,只不过慢吞吞的伸出一只手。
  伤药已经在她手里了,而且是最好的一种。
  胡铁花长长的吐出口气“这个女人还是有些可爱的地方,最少总比那个缩头乌龟可爱一点。”
  敷了药之后,黑竹竿就昏昏沉沉的睡著,胡铁花刚松了一口气,花姑妈已经在盯著他问。
  “你这个小王八蛋,你刚才是不是说我只比乌龟可爱一点?”
  胡铁花赶紧否认“我不是说你只比乌龟可爱一点,我说的那个乌龟也是一个人。”胡铁花说,“其实这个人平时也很可爱的,我实在想不到今天他怎么忽然变成了个缩头乌龟。’
  他的确觉得很奇怪,甚至有点担心。
  楚留香应该在附近的,因为他说过他一定会在胡铁花的附近。在胡铁花危急时,他绝不会躲著不敢出来.
  他绝不是那种把话当放屁的人。
  奇怪的是,今天他连影子都没有出现过。
  难道他已经有了危险?也在等著别人去救他?
  “我知道你说的是楚留香每次你快要死的时候,他都会来救你。”花姑妈说“今天他没有来,只因为今天你绝对死不了的。”
  “我为什么死不了?”胡铣花大声说:“只要有那个姓白的一个人,就已经足够要我的老命了,我怎么会死不了?”
  花姑妈甜甜的问他“现在你死了没有?”
  胡铁花怔住。
  他还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他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会忽然放过他,而且还变得对他那么客气。
  “那位白相公的确是个很可怕的人,连我都很怕他,而且怕得要命。”花姑妈说“以他的武功如果要杀人,简直比刀切豆腐还容易,可是他绝不会杀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胡铁花,因为他也知道要把玉剑公主送去给史天王做老婆的人就是你这位胡大侠。”花姑妈的声音已经不甜了,“像你这么好的人,他怎么舍得杀你,何况他恰巧又是史天王的干儿子。”
  胡铁花不说话了,一直在昏睡中的黑竹竿却忽然呻吟著低语,“把我的腿拿给我,现在就拿给我。”
  这就是黑竹竿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别人听见这句话,一定以为他还没有清醒。
  每个人的腿部在自己身上,他为什么要别人把他的腿拿给他?
  幸好胡铁花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就把被他自己砍下来的那半条腿拿过来。
  腿上有脚,脚上有靴子。
  黑竹竿挣扎著,用他唯一剩下来的一只手,从靴简里掏出张银票。
  一张十万两的银票,南七北六十三省都可以通用的“大通”银票。
  “这是你付给我的,现在我还给你。”黑竹竿对花姑妈说:“虽然这是我第一次退钱给别人,可是我也知道既然收了人家的钱就不该退,要退就得付点利息。”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酷“这半条腿能不能算做利息?”
  花姑妈很喜欢笑,该笑的时候她当然会笑,不该笑的时候她也会笑。
  因为她知道大多数男人都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很能让人著迷。
  可是现在她笑不出了。
  “我低估了史天王,所以才会收你的钱,这是我的错,我应该付利息给你,如果你认为我所付的还不够,不妨把我这条命也拿去。”黑竹竿说:“因为我没有钱付给你,你也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常常都会把钱莫名其妙的花出去。”
  “你知不知道你赚的钱是卖命的钱?”
  “我知道。”黑竹竿冷冷地说:“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更要花得快些。”
  胡铁花忽然把头扭了过去,很用力的扭了过去,就好像这个头已经不是他的头了。
  因为他不想再看下去。
  他知道银子是可以花的,十万两银子更可以把一个人花得晕头转向,连自己的贵姓大名都忘记,他也知道拿出这十万两银子来的人并不是花姑妈。
  可见他实在不想看花姑妈从黑竹竿手里把这张十万两的银票收回去。
  他只听见黑竹竿又在对花姑妈说“我收你十万两,因为我值十万两,如果我不行,别人更不行,除了我之外,别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黄病夫还没有踏入大厅就已死在阶下,我看见他死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信他会死得那么快。”
  他的声音早已经带著种免死狐悲的哀伤。
  “我要你十万两,因为我值十万两,如果我不行,别人更不行。”黑竹竿说:“我劝你绝对不要再找人刺杀史天王。”
  “你为什么要劝我?”
  “因为不管你去找谁都没有用的,天下绝对没有人能伤他毫发。’黑竹竿黯然道:“我亲眼看见这次跟我去的人一个个全都惨死,实在不想再让我的同行死在他手里。”
  胡铁花心里忽然也觉得很不好受。
  他能够了解黑竹竿的心情,一个像黑竹竿这样的硬汉,本来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但是现在他的血已流得太多,看见别人流的血也太多。
  他这─生就好像是无数个噩梦串起来的.这样的人生是多么悲伤!
  胡铁花心里在叹息,眼睛里却忽然发出了光。
  因为他忽然看到了一条飞掠的人影,流星般在他眼前飞过,一瞬间就已消逝。
  这个人的身形和面貌胡铁花都看不清,却已经想出他是谁了。
  因为这个人飞掠时的身法、速度,和那种飞扬灵动巧妙潇洒的姿态,都是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的。
  胡铁花没有追上去,因为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追得上楚留香。
  “原来他并不是个缩头乌龟。”胡铁花很愉快的叹著气说:“在外面看著我喝酒自己却没有酒喝,这种事他怎么受得了,不赶抉去找点酒喝怎么行?”
  他喃喃地说“只可惜今天我不能陪你喝了,只希望你能遇到个漂亮的女人陪你。”
  他却不知道楚留香今天晚上不但已经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而且遇到的还不止一个。
  富贵客栈是家很大的客栈,除了正楼的上房外,后面还有很多个跨院.每个跨院里都有好几间房,是特地为一些携家带幼的客商官眷们准备的,偶尔也会有一些成群结队的武师镖客来投宿。
  今天晚上就有一大群已经卸了货交了镖的镖师把最后面两个跨院都包了下来,担了一路的风险之后,他们当然要轻松轻松。
  他们这种人是从来就不怕你价钱要得贵的,在江湖人的眼中看来,钱财本来就是身外之物,谁也没有想要把一文钱带进棺材去。
  楚留香跟在胡铁花后面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两个跨院里已经热闹得很,熏鸡、烤鸭、烧鹅一只只往里面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不时像穿花蝴蝶般走出走进,再加上一阵阵随风传来的酒香,已经让楚留香心里觉得有点痒痒的,实在很想进去参加一份。
  这些镖师都是常胜镖局里的,凭一杆“胜”字锦旗走遍大江南北,都是很慷慨、很豪爽的男子汉,其中有好几个都跟楚留香有点交情,如果楚香帅真的会去加入他们,这些人一定开心得要命。
  可惜楚留香不能去,就算去了,他们也不会认得出这个又俗又土的小商人就是楚香帅。
  所以他只有带著一坛酒,躺在屋脊后,嗅著他们的肉香.听著那些小姑娘弹词唱曲,虽然感到很不是滋昧,却也聊胜于无。
  胡铁花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开始在房里喝酒的时候,楚留香也在喝,躺在屋顶上喝,屋脊的阴影恰好把他挡住。
  所以他可以看到一个穿著紧身黑衣人从外面飞掠而来,这个人却没有看见他。
  这个人的身材很瘦小,穿著一身样子非常奇怪的夜行衣,连头带脸都用黑巾包住,只露出了一双猫一般的大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他的轻功也极高,身法姿态却非常奇,有时居然会用手帮助他的脚来增加速度,看来就像是条猫一样,也有四条腿四只脚。
  但是他行动时不但速度极快,而且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使人非但不会觉得他的姿态可笑,反而会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楚留香无疑也有了这种感觉。
  因为他已经看出了这个人是个“忍者”,来自东瀛扶桑国伊贺山谷中的忍者,他所施展的身法,正是忍术中的一种“猫遁”。
  他们都是见不得天日的人,从年纪幼小时就开始接受极严格艰苦的训练,过的也是一种极不人道的团体生活!既不能有家,也不能有妻子儿女,因为忍者的生命本来就不是属于自己的,只要生为忍者,一生的命运就已被注定。
  等到他们长成时他们就要开始接受别人的命令,把自己完全出卖给别人,无论多艰苦危险的任务都不能不接受。
  他的任务通常只有三种偷窃、刺探和谋杀。
  ——一个东瀛的忍者,为什么会到江南来?这一次他的任务是什么?

第六章、梁上君子

  猫一般的忍者也是到这家客栈来的,好像就住在最左边的一个跨院里,因为他对这个跨院的安全显得十分关心。
  他已经把这个院子前后、左右、四面都查看了一遍,而且看得非常仔细。
  跨院里有三明两暗五间房,只有一间房里没有点灯,这间居的窗子正好对著客栈的边门。窗子里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
  楚留香决定要赌一赌了,赌他自己是不是看得准,他的运气很不错。因为这位忍者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动静,又绕到院子的另外一边去。
  楚留香的身子也飞掠而出,平平的贴著屋顶飞了出去,从这个屋脊的阴影掠入了另一个屋脊的阴影。
  窗子里从里面拴起来的。
  楚留香只用了一弹指间的功夫.就把这扇窗户打开了。
  又一弹指间,窗户已经又从里面拴好,他的人已经到了这间房的横梁上。
  就在这时候,刚被他拴好的那扇窗户忽然又被人打开,一个人猫一样窜了进来。
  楚留香对自已觉得很满意。
  这间房里果然是这个神秘忍者的宿处,他没有看错.而且现在已完全准备好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进入一种假死的状态,只靠皮肤毛孔的呼吸来保持机能的活力和头脑的清醒。仍然在一瞬间就可以发挥出最大能力。
  要成为一个忍者并不容易,成为一个忍者后要活下去更不容易。
  在忍者的生命中随时都可能遇到致命的危机,所以他们的感觉和反应都必须特别灵敏。
  但是楚留香相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没有任何人会发现他的。
  只可惜这个世界上还是经常会发生一些他完全预料不到的事.
  富贵客栈里每间房的设备都很好,尤其是这种特别为官家眷属们准备的私室,除了器用更精美外,还有个特别大的穿衣铜镜,房里最少有一半地方可以从镜子里看到。
  楚留香跃上横梁时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他躺下去的时候,已经选了个最好的角度,刚好能让他看到这面镜子。
  所以现在他才会看到这件让他十足大吃一惊的事。
  这个神秘的忍者居然是个女人。
  灯已燃起。
  她站到镜子面前扯下了蒙面的头巾,一头光滑柔软的黑发立刻就轻轻的滑了下来,镜子里立刻就出现了一张轮廓极柔美的脸,带著极动人的异国风情。
  忍者中并不是没有女人,但是出来负责行动的却极少。
  在忍者群中,女人生来就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女人唯一的任务就是生育。
  他们一向不尊重女人,也不信任女人,就算有一件任务非要女人去做不可,他们也宁愿要男人去做.因为忍术中还有种“女术”,可以使一个男人的男性特徵完全消失,变成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女人。
  这个神秘的忍者究竟是男是女?楚留香还没有把握能断定.
  可是她已经为自己证明了这一点。
  她已经开始在脱衣服了。
  梁上君子通常都不是君子。
  楚留香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是君子,可是就算是他的仇敌也不会说他是小人。
  他的身子虽然不能动,至少总可以把眼睛闭起来。
  他没有把眼睛闭起来。
  因为他虽然不是君子,也不是伪君子,如果他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底。
  这个全身上下都带种东洋风味的人,无疑是从扶桑来的。
  她为什么要潜来江南?是为什么而来的?
  她究竟是男是女?
  她确实是个女人。
  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腿,都证实了这一点。
  因为她已完全赤裸裸的出现在镜中,只要不是瞎子就应该可以看得出她不是个男人,就算在女人里面有她这种身材的也不多。
  扶桑国的女孩子通常都有种先天的缺陷,她们的腿通常都比较粗一点比较短一点。
  她却是例外。
  她的腿又直又长,浑圆结实,线条柔美,述一点瑕疵都没有。
  楚留香差一点就要从梁上掉了下来,却不是因为他看到了这双脚,而是因为他忽然听见她用一种特别温柔的声音说:“我是不是很好看?你看够了没有?”
  楚留香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发现他在看她的。
  “我还没有看够,我还想再看看,看得清楚一点。你这样的女人并不是时常都能看得到的。”
  这句话也不是楚留香说的,他不会说这种话,说话的人在窗户外面。
  “你要看,为什么不进来看?”她的声音更温柔,“外面那么冷,你也不怕著了凉?”
  窗子居然没有关,轻轻一推就开了,灯花闪了闪,这个人已经在窗子里面了,穿一身银白色的,用缎子做成的夜行衣,苍白而英俊的脸上带著种又轻佻又傲慢的表情,双眉斜飞入鬃,眼角高高的挑起,眼中带著种又邪恶又冷酷的笑意。
  “你故意不把窗子拴好,就是为了要我进来看你?’
  她转过身,面对著他说:“像你这样的美男子,也不是时常能遇得到的,是不是?”
  她赤裸裸的面对著这个人,就好像身上穿著好几层衣裳一样,一点不害羞,一点都不紧张。
  楚留香却已在替她紧张了。
  这位扶桑姑娘一定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一身独一无二的夜行衣,她毕竟是从异国来的。
  楚留香却认得他,面且对他非常了解。
  一个女人用这种态度对付别人,也许是种很有效的战略,用来对付他就很危险了,比一个小孩子玩火还危险。
  银白色的夜行衣在灯下闪闪发光,夜行人的眼睛也在发光。
  “知道我是谁?”
  “我没有见过你,可是我知道江湖中只有一个人敢穿这种夜行衣,也只有一个配穿。”
  “哦?”
  “因为这个人虽然骄傲,却的确很有本事,轻功之高,更没有人能比得上。”她说, “这种夜行衣穿在身上就好像是个箭靶子一样,就好像生怕别人看不见他,除了银公子外,有谁配穿?”
  “你认为我就是银箭薛穿心?”
  “如果你不是,你就看不到我这么好看的女人了。”她的笑声中也充满了撩人的异色风情,“因为你不是他,现在最少已经死过七八十次了。”
  薛穿心看著她,从每个男人都想去看的地方,看到每个男人都不想去看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樱子。”她说,“你有没有看过樱花?在我的家乡,一到了春天,杜鹃还没有谢,樱花就已经开了,开得满山遍野都变成一片花海,人们就躺在樱花下,弹著古老的三弦,唱著古老的情歌,喝著又酸又甜的淡米酒,把人世间一切烦恼全都抛在脑后。”
  这里没有樱花也没有酒,她却仿佛已经醉了,仿佛已将倒人他的怀抱。
  夜色如此温柔她全身上下连一个可以藏得住一银针的地方都没有,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武器。
  所以无论谁抱住她都安全得很,就好像躺在棺材里又被埋入地下那么安全。
  曾经抱过她的男人现在大概都已经很安全的躺在地下了。
  可是在一个如此温柔的春色里,有这么样一个女人来投怀送抱,这个世界上有几个男人能拒绝呢?
  楚留香知道最少也有两个人。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一个。
  因为他已经看见这位樱子姑娘忽然飞了起来,被这位薛公子反手一巴掌打得飞了起来。
  他本来一直都在让她勾引他,用尽一切法子来勾引他,而且对她用的每一种法子都觉得很欣赏,很满意。
  她也感觉到这一点了,他的反应已经很强烈,所以她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就在这种时候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
  “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打我?”
  “你为什么要乘人家洗澡的时候,把她装在箱子里偷走?”薛穿心叹息著,“这种事本来只有我这种男人才会做得出来,你为什么要跟我抢生意?”
  “你也是为她来的?”樱子姑娘好像比刚才挨揍的时候还生气,“我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她?”
  “只有一点比不上。”
  “哪一点?”
  “她刚刚洗过澡,她比你乾净。”
  楚留香已经渐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薛穿心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来找她的,这个女人是在洗澡的时候被装在一口箱子里偷来的。
  这位樱子姑娘为什么要不远千里从扶桑赶到江南来偷一个洗澡的大姑娘?
  楚留香又想不通了。
  就因为想不通所以觉得更有趣。
  ——一件事如果能让楚留香想不通,这种事通常都是非常有趣的。
  他实在很想看看这里是不是真的有这么样一口箱子?箱子里是不是真的有这么样一个刚洗过澡的大姑娘?这位姑娘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冒险去偷她?
  他同意薛穿心说的话。
  把一个正在洗澡的大姑娘装在箱子里偷定,这种事的确不是一个女人应该做的.甚至连薛穿心那样的男人都不会时常去做。
  这种事实在不能算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很少有能做得出来的。
  令人想不到的是,一向最有面子的楚香帅居然也做出来了。
  他的运气一向不错,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很快就看到了这口箱子,箱子里果然有刚刚洗过澡的大姑娘。
  他居然也把这口箱子偷走了,连箱子带大姑娘一起偷走了。
  楚留香怎么会做这种事?箱子里这位大姑娘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楚留香本来是看不到这口箱子的,樱子却帮了他这个忙.
  她忽然改变了一种方法来对付薛穿心。
  “你说的不错,她的确比我乾净,可是天知道现在她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乾净。”她抚著耳边被打肿的脸,“如果你再碰我一下,等你找到她时,她很可能已经变成天下最脏的女人。”
  薛穿心冷冷的看著她,她的眼色比他更冷。
  “如果你杀了我,那么我可以保证,你找到的一定是今天下最脏的死女人。”
  看到薛穿心脸上的表情,楚留香就知道她的方法用对了。
  对薛穿心这种男人,哀求欺骗诱惑反抗都没有用的,你一定要先抓住他的弱点,把他压倒。
  这个来自扶桑的女人竞仿佛天生就有种能够了解男人的本能,就好像野兽对猎人的反应一样,大部份女人穷极一生之力也追求不到。
  薛穿心肠态度果然改变了:“两个死女人大概无论对谁都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他微笑,“我只希望你们两个都能太太平平、干乾净净的活到八十岁。”
  微笑使他的脸看起来更有吸引力,樱子的态度也改变了:“你是不是想要我带你去找她?”
  “是。”
  “找到之后呢?”
  薛穿心的微笑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邪恶,忽然搂住了她的腰,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那时候我就会要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樱子不是笨蛋,也不是那种一看见美男子就会著迷的小姑娘,就凭这一句话,她当然不会带他去的。
  只有她才知道箱子在哪里,这是她唯一可以对付薛穿心的利器。
  她当然还需要更可靠的保证,还要提出很多条件来,等他完全答应了之后才会带他去。
  可是她没有。
  什么条件都没有,什么保证都没有,听到这句话,她就像是著了迷一样,如果胡铁花在这里,说不定立刻就会跳下去给她两耳光,让她清醒清醒。
  幸好楚留香不是胡铁花。
  就在樱子穿衣服的时候,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要把薛穿心骗出去而已。
  ——她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心机把薛穿心骗出去,是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让他再留在这间房里?
  她走出去的时候,甚至连房门都没有关好。
  看著她走山去,楚留香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那口箱子一定就在这间房里”,如果有人敢跟他赌,随便要赌什么他都答应。
  如果真的有人来跟他赌,随便赌什么他都赢了。
  箱子果然在,就在床后面。
  一张有四根本柱的大床,挂著雪白的帐纱,床后面还有两尺空地,除了摆一个金漆马桶外刚好还可以摆得下一口大樟木箱。
  箱子里果然有个刚洗过澡的大姑娘,年轻、香艳,还在晕迷中,身上只裹著条粉红色的丝浴巾,把大部份足以让任何男人看见都会心跳的胴体都露了出来。
  楚留香的心也跳得至少比平常快了两倍。他心跳并不是因为她清纯美艳的脸,也不是因为她那圆润柔滑的肩,更不是因为她那双被浴巾半遮半掩著的腿。
  他根中没有注意去看这些地方,因为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一样把他注意力完全吸引著的事。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一钩新月。
  一钩弯弯的新月,就像是朱砂─样,印在这位姑娘雪白的胸膛上。
  楚留香立刻想到了焦林,想到了焦林交给他的那块丝帕,想到丝帕上那一钩用红丝线绣出来的新月。
  他立刻就把箱子关上。
  一转眼之后,这口箱子就已经不在这房里了。
  一口又大又重的樟木箱,箱子里还有个半晕半迷半裸的大姑娘,他能够把它带到哪里去?
  更要命的是,他已经听到胡铁花那边有麻烦了。
  他不能不管胡铁花,也不能不管这个大姑娘,他要去对付胡铁花的对头,又要对付樱子和薛穿心。
  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幸好他不是别人,别人没有办法,他有。
  他是楚留香。
  ——真该死,他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要是楚留香?
  用黑丝线绣在金色缎子上的“胜”字镖旗迎风飞卷,常胜镖局的镖师中最冷静最清醒的一个也已有了五六分酒意。
  一个人有了五六分酒意的时候.正是他最清醒的时候。
  最少也是他自己觉得最清醒的时候。
  所以他第一个看见有个人扛著一口大箱了从外面走了进来。
  ——这个人是不是疯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他正想跳起来,先把这个人一脚踢到桌子下面去再说,谁知道这个看起来老老实实的生意人用一只手在脸上一扯之后,就忽然变成了一个他平生最佩服最喜欢的朋友。
  “香帅是你。”他叫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楚留香没有解释。
  他已经用最直接而且最快的一种方法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他一把将这个镖师拖入一间没有人的地方,把箱子交给他,把那块丝帕也交给他。
  “如果箱子里的人醒了,你就把这块手帕给她看,告诉她你是焦林的朋友,焦林就是她亲生的爸爸,所以她一定要在这里等著,等我回来。”
  这个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很清醒的镖师忽然发觉自己一点都不清醒。因为他根本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也听不清楚留香在说什么。
  唯一能够让他相信的是,这个人的确是楚留香,楚留香要他做的事总不会错的。
  所以他立刻答应“好,我等你回来,我就坐在这口箱子上等你回来。”他说“可是你一定要快点回来.我们兄弟都想陪你喝杯酒。”
  楚留香果然很快就回来了。
  看到白云生退走,花姑妈出现,他就回来了,但是他回来的时候这地方已经没有人能陪他喝酒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喝酒,也有很多人不喝,有些人不喝酒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喜欢喝、不愿意喝、不高兴喝、不想喝。
  也有些人不喝酒是因为他们不敢喝,喝了之后会生病,会发风疹,会被朋友怪亲人怨老婆骂,甚至会把自己的脑袋往石头上撞。
  这些事都是很不愉快的,等到第二天酒醒后一定会后悔得要命,以后也就渐渐不敢喝酒了。
  可是真正不喝酒的只有两种人,因为他们根本不能喝。
  死人当然是不能喝酒的。
  另外一种人.就是已经喝得快要死的人,已经喝得像死人一样睡在地上,抬也抬不动,叫也叫不醒,打他两巴掌也没有感觉,踢他两脚都没有用,这种人连人参大补鸡炖的汤都喝不下去了,怎么还能喝酒?
  楚留香回来的时候,这个跨院里已经只剩下这两种人了。
  不管是死是醉,也不管是怎么醉的,反正每个人都已经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不能动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只有这唯一的一个人还没有躺下去。
  箱子仍在。
  这个人仍然端端正正的坐在这口箱子上。只可惜已经不是那个要坐在箱子上死守著楚留香回来喝酒的朋友了。
  楚留香一看见他那身银白色的夜行衣,一颗心就已经沉了下去。
  他不怕这个人,可是他也不喜欢碰到这个人,非常不喜欢,就好像他不喜欢碰到一只刺 K谎*
  薛穿心却好像很高兴见到他。
  “果然是你,你果然来了。”他微笑著:“这次我总算没有猜错。”
  “你早巳想到是我了?”
  “一出房门,我就已想到箱子很可能就在房里,可是等我转回去时,箱子已经不在了。”
  薛穿心说:“除了楚留香外,谁有这么快的身手:’他笑得更愉快:“幸好我也知道香帅和常胜镖局的交情一向不错,所以才会找到这里来,否则今日恐怕就要和香帅失之交臂了。”
  楚留香苦笑“以后你再遇到这一类的事,能不能偶而把我忘记一两次?”
  “以后我一定会尽力这么去做。”薛穿心说得很诚恳,“只可惜有些人总是会让人常常记在心里,想要把他忘记都不行。”
  他忽然叹了口气“尤其是常胜镇局的朋友,此后恐怕夜夜都要将你牢记在心。”
  “为什么?”
  “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薛穿心淡淡地说,“如果不是你把这口箱子送来,他们此刻一定还在开怀畅饮,怎么会惨遭别人的毒手?”
  “是别人下的毒手?不是你?”
  “我来的时候,该醉的都已经醉了,该死的也都已死了。”薛穿心又在叹息:“出手的这个人,手脚也快得很,幸好我知道楚留香是从来不杀人的,否则恐怕连我都要认为这是你的杰作了。”
  楚留香没有摸鼻子。
  他的鼻尖冰冷,指尖也已冰冷。
  薛穿心忽然又问他:“你想不想看看箱子里的人?”
  “箱子里的人怎样了?”
  “也没有怎么样,只不过不明不白的把一条命送掉了而已。”
  楚留香冰冷的鼻尖上忽然沁出了一滴冷汗,连脸色都变色了,就连他最老的朋友,也很少看到他脸上会有这么强烈的变化,就算是他自己面临已将绝望的生死关头时,他也不会变成这样子。
  可是他想到了焦林,想到了那个几乎已经一无所有的朋友,对他那么信任尊敬。如果他让这样一个朋友助女儿因为他而死在一口箱子里,那么.他这一生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不过是一堆垃圾而已。
  薛穿心站起,箱子开了。
  楚留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块已经变色发黄的纯丝手帕。
  那一钩弯弯的新月仍然红得像鲜血一样,旁边还多了两行鲜红的血字。
  “楚留香多管闲事
  何玉林死不瞑目”。
  何玉林就是那个替他死守在箱子上,等著他回来喝酒的朋友.
  现在死在箱子里的人并不是焦林的女儿,而是何玉林。
  焦林的女儿到哪里去了?
  薛穿心慢慢地盖上箱子,用一种很同情的态度看著楚留香。
  “喜欢管闲事并不是坏事,能够管闲事的人通常都是有本事的人,只不过闲事管得太多,有时候就会变得害人害己了。”
  他拍了拍衣服,伸了个懒腰。
  “这件闲事现在你大概已经没法再管下去,我相信你也跟我一样,也不知道这里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薛穿心说“如果你喜欢这口箱子,你就拿去;箱子里的人也归你,我们后会有期。”
  他对楚留香笑了笑,身子已银箭般穿出去了,连一点准备的动作都没有,就已到了窗外的院子里。
  等他落到地上时,忽然发现楚留香的人也已经在院子里。
  薛穿心叹了口气“今天我既不想陪你喝酒,也不想跟你打架,你跟著我干什么?”
  “我只想问你,本来在箱子里的那位姑娘是被樱子从什么地方劫来的?”楚留香说: “她姓什么?叫什么?最近住在哪里?在做什么事?为什么会引起这么多人争夺!甚至连远在扶桑的忍者都想要她这个人?”
  “薛穿心显得很惊讶。
  “这些事你都不知道?”他问楚留香,“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来管这件闲事?”
  “我只不过碰巧认出了她是我一个朋友已失散了多年的女儿。”
  薛穿心吃惊的看著楚留香,过了很久才说:“你问我的,我都可以告诉你,可是你一定要告诉我,你那个朋友是谁?”“他只不过是个落拓潦倒的江湖人而已。”楚留香说:“就算我说出他的名字,你也不会知道。”
  薛穿心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问:“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焦林?”
  这次轮到楚留香吃惊了:“你怎么会知道我说的是焦林?你也认识他?”
  薛穿心笑了。
  他好像也是个很喜欢笑的人,他的微笑不管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很有吸引力。
  就在他开始微笑的时候.他银色腰带的环节扣上已经有一蓬银线飞出,他的身子也跟著扑起,以左掌反切楚留香的咽喉,以右拳猛击楚留香的软肋。
  这三著都是致命的杀手,几乎都是在同一刹那间发动的。
  一个人只有在对付自己势难两立的强敌时,出手才会如此狠毒。
  但是他跟楚留香并没有这么深的仇恨,为什么忽然变得非要让楚留香死在这里不可?
  楚留香已经倒了下去,却没有完全倒在地上。
  就在他背脊离地还有三寸的时候,他的身子已贴地窜出。
  十三枝只比绣花针大一点的银箭都打空了.薛穿心的拳掌双杀手也打空了。
  可是楚留香也快要一头撞在墙上。
  院子不大,后面就是一道墙,他的去势又太急,像楚留香这一类的人,当然也不会练油头贯顶那一类死功夫,这一头若是真的撞到墙上,也不是好玩的。
  他当然不会真的撞上去。
  他的身体里就好像有某种机关一样,可以随时发动,把他的身子弹了起来,忽然间他就已坐在墙头上了。
  薛穿心忽然变得面如死灰,忽然解开了他腰带上的环扣,从腰带里拔出一柄银光闪闪的软剑。
  银光闪闪,这柄剑已毒蛇般噬向咽喉。
  他自已的咽喉。
  可惜这一次他可比楚留香慢一步,只听“嗤”的一声响,他的这条手臂就软了下去。
  急风破空声响起,已经有一粒石子打在他这条手臂的关节上。
  然后他就听见楚留香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仆么要死?”
  “因为我也想要你死。”薛穿心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漠、那么骄傲!“要别人死,自己就得淮备死。”
  “可是你的手里还有剑,为什么不再试一试?”
  “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既然败了,又何必再试?”薛穿心傲然道“我一生纵横江湖,享受人间艳福,活也活够了,又何必再厚著脸皮为自己挣命?我生平杀人无数,自己为什么不能死一次?”
  “如果我一定要你活下去呢?”
  薛穿心冷笑:“楚留香,我知道你很行,很有本事,只不过你要是真的以为天下没有你办不到的事,你就错了。”他厉声说:“这件事你就办不到。”
  他的右臂已经不能动了,可是他还有另外一只手,这只手里居然也有件致命的武器。
  一根三寸三分长的毒针。
  他的左手握紧时,这根毒针就从他无名指上戴著的一个白银戒指里弹了出来,就像是撩人蜂的毒刺。
  “楚留香,你要救人,去救别人吧,我们再见了。”
  他的手一抬起,这根毒刺就已到了他的眉心前三分处。可是到了这里之后,他的手就再也没法子移动半分。
  因为他的这只手的脉门忽然被扣住。用一种极巧妙的方法扣住。
  薛穿心吃惊地看著楚留香,全身都已弓弦般绷紧,厉声问:“我不是你的朋友,如果我比你强,刚才就已杀了你。”他问楚留香:“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楚留香淡淡的说:“大概是因为我已经开始有点喜欢你。”
  “你是不是一定不让我死?”
  “大概是的。”
  薛穿心忽然叹了口气,用─种非常奇怪的声调说:“那么你自己大概就快要死了。”
  就在他开始叹气的时候,就忽然有股轻烟随著他的叹息声从他嘴里喷了出来,喷在楚留香脸上。
  楚留香的瞳孔立刻收缩,脸上的肌肉也开始痉挛扭曲。
  他看著薛穿心,好像还想说什么,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薛穿心冷冷的看著他的手松开,冷冷的看著他倒下去,脸上全无表情。“我并没有要你来救我,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他冷冷的说,“所以我并不欠你。”

 

 

第七章 出价最高的人 
     
  花姑妈一直在笑,看著胡铁花笑,甜甜的笑,笑声如银铃。
  她笑得又好看、又好听。
  花姑妈的笑一直是很有名的,非常有名,虽然不能倾国倾城,可是要把满满一屋子人都笑得七倒八歪却绝对没有问题。
  现在一屋子里除了她之外只有一个人。
  墙上助破洞她已经用一块木板堵住,隔壁房里的黑竹竿已经晕迷睡著,桌上还有酒有菜,胡铁花已经被她笑得七荤八素.连坐都坐不住了。
  可是他也不能躺下去。
  如果他不幸躺下去,问题更严重,所以他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你为什么要叫黑竹竿他们去刺杀史天王?”胡铁花故意一本正经的问“是谁叫你做这件事的?你为什么做?”
  “因为我不想让入把鲜花去插在狗屎上。”
  “难道你也不赞成这门婚事?”
  胡铁花显得有点吃惊了:“请我护送玉剑公主的那位花总管,明明告诉我他是你的二哥,他请我来接新娘子,你为什么耍叫人去杀新朗倌?”
  “因为新郎倌如果突然死了,这门亲事也就吹了,那才真是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胡铁花皱起了眉,又问花姑妈“你二哥是玉剑山庄的总管,你呢?你是不是杜先生门下的人?”
  “也可以算是,也可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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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究竟是谁的人?”
  “这句话你不该问的,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人。”花姑妈甜酣的笑著说“我是你的人,我一直都是你的人。”
  胡铁花简直快要喊救命了。
  他知道楚留香一定在附近,他刚才亲眼看见的,他希望楚留香能够忽然良心发现,大发慈悲,到这里来跟他们一起坐坐,一起喝两杯,那就真是救了他的一条小命。因为他也知道这位要命的花姑妈喝了几杯酒之后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我的妈呀!”胡铁花终于叫了起来:“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本来就不是君子,我是你的妈。”花姑妈吃吃的笑:“你是不是我的乖宝宝?”“他不是。”
  楚留香总算还有点天良,总算来救他了。
  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虽然不像楚留香可是楚留香的声音本来就随时会变的,就好像妓女改变她对漂客的脸色那么容易。
  这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当然也不像楚留香。
  他穿著一身银白色的紧身衣,苍白英俊的脸上带著种又轻佻又傲慢的表情,就好像把自己当作了天下第一个美男子,就好像天下的女人都要爬著来求他让她们洗脚一样。
  这么样一个人,手里却托著一个特大号的樟木箱子,看样子份量还很不轻。
  胡铁花在心里叹息。
  他实在想不通楚留香这一次为什么要把自己扮成这种讨人厌的样子。
  花姑妈也在叹息:“该来的时候你不来,不该来的时候你反而来了。”她摇头苦笑“你这一辈子难道就不能为别人做一次好事?”
  “我现在就是在做好事。”这个人笑道:“我相信这里一定有人会感激我的。”
  胡铁花直著眼睛瞪著他,忽然跳了起来:“不对,这个人不是楚留香,绝不是。”
  “谁说他是楚留香?他本来就不是。”花姑妈说:“如果他是楚留香.我就要杨贵纪了。”
  “他是谁?”
  “我姓薛。”薛穿心说“阁下虽然不认得我,我却早已久仰胡大侠的大名了。”
  “你认得我?”
  “胡大侠光明磊落,豪气如云,江湖中谁不知道?”
  薛穿心又露出了他的微笑“胡大侠的酒量之好,也是天下闻名的,所以我才特地赶来陪胡大侠喝两杯。”
  胡铁花忽然觉得这个人并没有刚才看起来那么讨人厌了,甚至已经有一点点可爱的样子。
  “你找人喝酒的时候,总是带著这么样一口大箱子?”
  胡铁花还是忍不住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是吃的还是喝的?”
  “如果一定要吃,加点酱油作料炖一炖,勉强也可以吃得下去。”
  “能不能用来下酒?好不好吃?”
  “那就要看情形了。”薛穿心说“看你是不是喜欢吃人。’
  胡铁花吓了一跳“箱子里装著是一个人?”他问薛穿心“是死人还是活人?”
  “暂时还没有完全死,可是也不能算是活的。”薛穿心说,“最多也只不过算半死不活而已。”
  “你为什么要把他装在箱子里?”
  “因为我找不到别的东西能把这么大一个人装下去。”
  胡铁花又在摸鼻子了.摸了半天鼻子,忽然歪著头笑了起来:“我知道这里的厨房里有口特大号的锅子,我们就把这个人拿去炖来下酒好不好?”
  薛穿心也笑了,笑得比胡铁花更邪气:“如果你知道箱子里这个人是谁,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胡铁花当然不是真的想吃人。
  他唯一能够吃得下去的一种人,就是那种用麦芽糖捏出来的小糖人。
  他只不过时常喜欢开开别人的玩笑而已,尤其是在那个人说出了一句很绝的话之后,他一定也要想出一句很绝的话来对抵一下,否则他晚上连觉都睡不著。
  可是现在这个人说的这句话里竟仿佛别有含意,胡铁花如果不问清楚也是一样睡不著的。
  “箱子里这个人是谁?难道是个我认得的人?”
  “你们不但认得,而且很熟。”薛穿心说,“不但很熟而且是好朋友。”
  他说得好像真有其事,胡铁花更不能不问了“我的朋友不少,你说的是谁?”
  “你最好的朋友是谁?”
  “当然是楚留香。”
  “那么我说的这个人就是楚留香。”
  胡铁花怔住“你是不是说,箱子里装的这个人就是楚留香?是不是楚留香已经被你装在这口箱子里了?”
  薛穿心叹了口气“我本来想杀了他的,又觉得有点不忍,要是放了他,又觉得有点不甘心,所以只有把他装在箱子里带回去,如果有人想用他来下酒也没有关系,无论是清炖还是红烧我都赞成。”
  胡铁花瞪著他,用一双比牛铃还大的眼睛瞪著他,忽然大笑:“有趣有趣,你这个人真他妈的有趣极了。”
  他大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世上居然还有人吹牛的本事比我还大。”
  薛穿心也笑了:“吹牛能吹得让人相信,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可惜你这次的牛皮吹得实在太大了一点。”胡铁花说“楚留香会被你装在一口箱子里?哈哈,这种事有谁会相信?”
  薛穿心又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种事绝对没有人会相信。”
  胡铁花忽然板起了脸:“可是你既然知道楚留香是我的好朋友,怎么能这样子开他的玩笑?”他沉著脸说:“你在我面前开这种玩笑,实在一点都不好玩。”
  “你说得对。”薛穿心承认了“我这种玩笑的确不好玩。”
  “你们两个人都不好玩。”花姑妈也板起了脸“如果你们还不赶快陪我喝酒,我就把你们两个全都用扫把赶走。”
  被人用扫把赶走也是很不好玩的,所以大家开始喝酒。
  只可惜酒已不多,夜却已深。
  花姑妈摇摇坛,叹了口气“看样子我们每人最多只能再喝三杯了。”她叹著气道:“喝完了这三杯,我们就各奔前程,找地方睡觉去吧,难得清醒一天也很不错的。”
  “错了错了,简直大错特错。”胡铁花拍著桌子.“喝到这种时候就不喝了,那简直比杀头还要命。”
  “我也知道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可是现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地方能找得到酒?”
  “当然有地方。”
  “还有什么地方?谁能找得到?”
  “我。”
  遇到这一类的事,胡铁花一向是当仁不让的。
  事实也如此,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坛酒了,能找到这坛酒的人一定就是他。
  花姑妈又吃吃的笑了:“要是你真的能找到酒回来,我就承认你是天下最孝顺的乖儿子。”
  乖儿子不能做,酒却是一定要喝的。
  所以胡铁花走了,走得比后面有人拿著一把刀要砍他的时候还快。
  他的人影消失在黑暗中时,花姑妈脸上的笑容也已消失,瞪著薛穿心问:“这口箱子里装著的究竟是什么?”
  薛穿心根本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说的这句话,反而问了她一个现在根本不应该再问的问题:“你说我刚才开的那个玩笑好不好玩?”
  “不好玩”。
  “我也觉得不好玩,胡铁花也跟我们一样。”薛穿心说“可是,还有一个人一定比我们觉得更不好玩。”
  “这个人是谁?”
  “楚留香。”薛穿心说:“觉得这个玩笑最不好玩的一个人就是楚留香”
  “为什么?”
  “因为箱子里的人就是他。”
  花姑妈看著薛穿心,就好像这个人忽然长出了十八个脑袋三十六只角一样。
  “你真的把楚留香装在这口箱子了?”
  “大概是真的。”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他好像知道了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事。”薛穿心说:“而且他好像还跟焦林有点关系。”
  花姑妈的脸色立刻变了,压低声音问“这件事他究竟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敢冒险。”薛穿心说:“我不能让这件事毁在他手里。,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把他带回去,关起来,等到这件事过去之后再说。”
  “你能把他关多久?你能保证让他不会逃出去?”花姑妈说:“连苍蝇都飞不出去的地方,他都能出得去,只要他还活著,谁有把握能关得住他?”
  “你的意思呢?”
  “要关住他只有一个法子。”花姑妈说“只有死人是永远逃不走的。”
  “你要我杀了他?”
  “一不做,二不休,你反正已经这么样做了,为什么不做得更彻底些?”
  薛穿心看著,叹息摇头苦笑说:“天下最毒妇人心,这句话说得可真是一点也不错。只可惜我做不到。”
  花姑妈冷笑“你做不到,难道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好人,我这个人又阴险又奸诈,面且心狠手辣,反脸无情。”薛穿心傲然说:“可是这种事我还做不出。”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会落在我手里的?”薛穿心说:“他是为了要救我,才中了我的计,如果他要杀我,我恐怕早就死在他手里了,他既然没有杀我,我怎么能杀他?我薛穿心虽然阴险毒辣,也不是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
  花姑妈叹了口气:“好,我承认你是个有原则的人,是条男子汉,幸好我不是。”花姑妈说“你做不出这种事.我做得出。”
  “我保证你也做不出。”薛穿心冷冷地说,“因为我绝不会让你做的。”
  “如果我一定要做,你能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薛穿心脸上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我能对你怎么样?”
  他微笑著道“我最多也只不过能砍断你一双手而已。只要你去碰一碰那口箱子,我会把你这双又白又嫩的小手轻轻的砍下来,装在一个很漂亮的匣里,带回去做纪念。”
  花姑妈的脸色已经发白,瞪著他看了半天,居然又甜甜的笑了起来。
  “你放心,我不会去动这口箱子的,楚留香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被你装进一口箱里?”她吃吃的笑道,“箱子里的人也许只不过是个被你骗得晕了头的小姑娘而已.’
  薛穿心忽然一拍巴掌“这下子你才说对了,箱子里也许根本就没有人,也许只不过是一堆破砖头而已,连一文都不值。”他笑得也像是条狐狸,“可是箱子里也说不定真的有个楚留香。”
  他盯著花姑妈,笑眼里闪著光;“你想不想知道箱子里究竟是什么?”
  “想。”
  “那么你就不妨出个价钱把这口箱子买下来。”薛穿心说:“那时不管你要把这口箱子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
  花姑妈也在盯著他,盯著他那如狡狐般的笑眼:“你要我出多少?”
  “十万两。”薛穿心说“我知道你身上现在最少也有十万两。”
  花姑妈吓了一跳“十万两,你叫我花十万两买一口箱子?”
  “可是箱子里如果真的有个楚留香,十万两并不算贵。”
  “如果箱子里只不过是堆破砖头呢?”花姑妈说:“你叫我怎么回去对杜先生交账?”
  薛穿心笑得更愉快:“那是你家的事了,跟我也没有半点关系。”
  花姑妈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也学他一拍巴攀,道:“好,我买了,我就出十万两。”
  可是这笔交易还没有谈成,因为薛穿心还没有收下她那张银票时,院子里忽然有个人大声说“我出十一万两。”
  樱子姑娘居然没有死,居然又出现了,穿著一身像开著樱花的衣裳出现了,看来居然比没有穿衣裳的时候更美。
  花姑妈对女人一向是没有对男人那么客气的,尤其是对比她年轻、比她好看的女人。
  所以她连看都不去看一眼,只问薛穿心:“这个东洋女人是从哪里来的?”
  “东洋女人当然是从东洋来的.’
  “她算什么东西?”
  “她不能算什么东西,她只能算是个女人,跟你一样的女人。”薛穿心在笑:“而且好像还比你大方一点。”“她只比我多出一万两,你就把箱子交给她?”
  “一万两银子也是银子,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的。有时候甚至可以买好多个女人。”薛穿心说“有时候甚至还可以买好多个男人。”
  樱子银铃般笑了。
  谁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方法从薛穿心手里逃走的,可见一个练过十七年忍术的美丽女人,不管要从什么样的男人手里逃走都不是件困难的事。
  何况薛穿心的目标并不是她。
  花姑妈终于转过脸,瞪著她“你为什么要花十一万两银子买一口箱子?”
  樱子也不理她,只问薛穿心:“薛公子,我可不可以说老实话,这位老太太听了会不会生气?”
  “她不会生气。”薛穿心忍住笑:“老太太怎么会生小孩子的气。”
  “那么就请薛公子告诉她,我肯出十一万两银子,有三点原因。”
  “哪三点?”
  “第一,因为我有;第二,因为我高兴;第三,因为她管不著。”
  薛穿心大笑。
  外面也有个人在大笑,笑的声音比他还大。胡铁花已经提著两坛酒回来了,而且还好像已经在外面偷听了很久。
  他是个酒鬼,却不是那种除了喝酒之外什么事都不管的酒鬼。
  如果他是那种酒鬼,现在他早已变成了鬼。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口箱子里很可能真的有个楚留香,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所以要买这口箱子的人,就得赌一赌自己的运气了。”胡铁花笑道“谁的赌注大,谁出的价最高,这口箱子就是谁的,只不过花了十多万两银子后买回来的如果是口空箱子,那就冤死了.”
  “你呢?”薛穿心问他:“你是不是想赌一赌?”
  “我碰巧不但是个酒鬼,也是个赌鬼。“
  “现在已经有人出十一万了,你出多少?”
  “我当然要多出一点。”胡铁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我出二十万。”
  “二十万?”薛穿心打量著他;“你身上有二十万两银子?”
  “我没有,我连一两银子都没有,我只有这两坛酒。”胡铁花居然面不改色“可是在这种时候,一坛酒价值十万两已经算便宜的了,如果到了那个鸡不飞狗不跳连兔子都不撤尿的大沙漠里,你就算花一万万两,也休想头到这样一坛酒。”
  “有理。”
  花姑妈居然还没有被气死,反面笑得更甜:“如果有人不答应,我就替你出这二十万两。”
  樱子眼珠转了转,居然也同意:“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一坛酒估价十万两也是应该的。”她很温柔地说:“薛公子,我们就把它算做二十万好不好?”
  “好。”薛穿心微笑:“你说好就好。”
  “还能不能再多算一点?”
  “大概不能了。”
  樱子的声音更温柔“如果我马上就可以拿出银子来,是不是还可以再多一点呢?”
  “当然可以。”薛穿心笑得实在愉快极了,“不管你出多少,我都绝不会反对的。”
  “我出三十万两好不好?”
  “好,好极了”薛穿心大笑,“简直好得不得了。”
  银子是要立刻拿出来的,没有银子,银票也可以,当然要十足兑现到处都有信用的银票。”
  花姑妈看看胡铁花,胡铁花看看花姑妈,两个人都拿不出来。
  就算他们心里已经另有打算,也只有看著薛穿心把这口箱子卖给别人。
  可是这笔交易还没有谈成,因为樱子还不是出价最高的人.还有人出的价钱比她更高,高得多。
  “不行;三十万两还不行。。
  他们忽然听见有个人说,“要买楚留香,二十万两怎么够?就算三百万也不够的。”
  大家还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他们要买的这口箱子却忽然被打开来了。
  被箱子里面的人打开的。
  一个人慢慢吞吞的从箱子里站了起来,用他自己的一根手指头摸著他自己的鼻子,慢慢吞吞的说:“我出三千万两。”
  薛穿心绝不是那种时常会将喜怒之色表现在脸上的人,甚至有人说他,就算眼看著他的老婆掉进河里去,脸上也不会有一点表情。
  可是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却好像有人用一把刀将他的耳朵割了下来,而且还要他自己吃下去。
  楚留香明明已经中了从他嘴里含著的一根吹管中喷出来的迷香,而且还被他亲手点住了三处穴道,在三天之内应该是动也动不了的。
  他对他用的那种独门迷香和他的点穴手法一向都很有信心。
  可是现在楚留香居然从箱子里站起来了,就好像一个人刚洗过澡从浴池里站起来,显得又乾净,又精神,又愉快,而且清醒无比。
  那种要花三百多两银子才能配成半钱的迷药和他苦练了十七、八年的点穴手法,用在楚留香身上居然连一点用都没有。
  楚留香刚从箱子里站起来,已经有一个酒坛子飞过去。
  他拍开了坛口的泥封,用两只手捧著酒坛,仰起了脖子就往嘴里倒,一下子就倒下去了两三斤。
  胡铁花大笑:“我还以为这小子真的已经变得半死不活了,想不到他喝起酒来还是像饿狗吃屎一样,一下子就喝掉我好几万两,也不怕我看著心疼。”
  楚留香也大笑:“不喝白不喝,十万两银子坛的酒毕竟不是常常都喝得到的。”
  “那么你就喝吧,我就让你喝死算了。”
  他们笑得越开心,别人越笑不出,非但笑不出,连哭都哭不出来。
  “只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胡铁花问楚留香,“你放著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让人把你装进箱子里去?”
  “因为有些事我还不明白,我一定要想法子弄清楚才行。”
  “我知道这些事薛公子一定不肯告诉我的,可是一个人如果已经被装进箱子里去,别人就不会提防他了。’楚留香笑道“被装在箱子里的人常常都可以听到很多别人本来不愿意告诉他的事。”
  “你听到些什么?”胡铁花又问他“那些你本来不明白的事,现在是不是都已经明白了?”
  “最少已经明白了好几成。”
  他看著薛穿心微笑:“最少,我现在已经明白你和花姑妈都是杜先生的人,正在为杜先生筹划一件大事,这件事的关健人物就是焦林的女儿,就因为我看见了她,而且知道她的来历,所以你才会对付我。。
  薛穿心虽然还是笑不出,却忍不住问:”就为了想要知道这些事,所以你才故意被我迷倒?”他问楚留香“如果我不把你装进箱子,当时就一刀杀了你,你死得岂非冤枉?”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你还做不出这种事来。”楚留香说“就算你要杀我,我大概也死不了。”
  他又在摸他的鼻子“用迷香来对付我就像是用小牛腰肉去打狗一样,非但没有用,而且简直是种浪费。”
  “难道你也不怕别人点你的穴道?难道你根中没有穴道?”
  “我当然也有穴道,而且一个也不少。”楚留香说“不过我碰巧偶尔可以把穴道中气血流动的位置移开一点而已。”
  就好您受了传染一样,薛穿心也开始摸鼻子了。
  “遇到了你这种人,大概是我上辈子缺了德,这辈子也没有做好事。”薛穿心苦笑,“现在我只想你帮我─个忙。’
  “帮你什么忙?”
  “把我也装进这口箱子,然后再把箱子丢到河里去。”
  薛穿心当然不是真的要楚留香帮他这个忙,他无论要把谁装进一口箱子都不必别人帮忙,就算要把他自己装进去也一样。
  这种事绝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箱子是开著的,他的腿一抬,就已经到了箱子里。
  想不到这口用上好樟本做成的箱子竞忽然一片片碎开,变成了一堆碎木头。
  “看来我已经不能帮你这个忙了。”楚留香微笑,道,“现在大概已经没有人能把你装进这口箱子了。”
  “这一定又是你做的事,你刚才一定已经在这口箱子上动了手脚。”薛穿心看著楚留香苦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忽然发现被人关在箱子里一点都不好玩。”楚留香说,“我觉得不好玩,别人一定也觉得不好玩.我为什么要别人做不好玩的事?”
  他拍了拍薛穿心的肩“如果你觉得对我有点不好意思,等一下你也可以帮我一个忙。”
  薛穿心苦笑:“你要我帮你什么忙?我能帮你什么忙?”
  “等一下你就会知道。”
  樱子姑娘早就想溜了,却一直没有溜。
  她看得出无论谁想要在这些人面前溜走都很不容易,她只希望楚留香赶快把薛穿心关到箱子里去,她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除了薛穿心之外,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更不会知道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薛穿心进了箱子,她就可以像鸟一样飞出这个笼子了,现在她何必急著溜走?
  想不到楚留香居然放过了薛穿心。
  ──中国人真奇怪,为什么会如此轻易的就放过曾经苛毒陷害过他的人?
  在她的国家里,这种事是绝不会发生的,有时候他们甚至连自己都不能原谅,为了一点小事,就会用长刀割开自己的肚子,要他们宽恕别人,那简直是绝无可能的事。
  她想不通这种事,可是她已经发现楚留香在对她笑了.
  那么愉快的笑容,那么开朗,那么亲切。
  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在跳.就好像有一头小鹿在她心里撞来撞去。
  可是楚留香说的话却让她吃惊。
  “我看过樱花。”楚留香说“在你们那里一到了春天,樱花就开了,我也曾经躺在樱花下,听一位姑娘弹著三弦琴唱著情歌。”
  他带著微笑叹息:“只可惜那位姑娘没有樱花那么美,也不叫樱子。”
  樱子傻了。
  这些话有些是她自己说的,当时在场的只有她和薛穿心两个人,怎么会被第三个人听到?而且还知道她的名字。
  她当然也知道楚留香的名字,远在多年前她就听说过中土武林中,有这么样一个充满了浪漫和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
  但她却还是想不到他竟是个如此不可思议的人,也想不到他居然还这么年轻。
  她已经发现如果用对付别的男人那种手段来对付这个人,只有自讨无趣。
  在这种人面前,还是老实一点好。
  所以她什么话都不说,只笑,笑起来是不会错的,不说话也不会错。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闭上自已的嘴。
  不幸的是,楚留香一向最会对付的就是这种聪明的女人,遇到又凶又笨的,他反而没法子了。
  “刚才我好像听说樱子姑娘要出三十万两来买这口箱子。”楚留香问:“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
  “你没听错。”
  “那就好极了。”楚留香微笑“这口箱子现在已经是你的了。”
  原来他是要她花三十万两银子买一堆破木头回去,现在她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知道楚留香的厉害,可是她也不是个好欺负的女人。
  “这一次香帅好像弄错了,箱子不是我的,是你的。”樱子带著点异国口音的语声听来柔若春水,“我记得香帅刚才好像出过三千万两,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
  “你也没有听错。”楚留香说,“可是你看我这个人像不像有三千万两银子的样子?”
  “我看不出。”
  “那么我告诉你,我没有,所以我出的那个价钱根本就不能算数。”楚留香笑得更愉快,所以箱子还是应该交给你。”
  樱子静静的看著他,看了很久。
  她欣赏这种男人,不但欣赏,而且有点害怕,只不过她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他压倒的。
  “我相信樱子姑娘─定随时都可以拿出三十万两来。”楚留香说,“我绝对相信。”
  “我确实有三十万,我也愿意拿出来。”樱子轻轻的叹了口气,只可惜现在箱子已经没有了。”
  楚留香好像觉得很吃惊。
  “箱子没有了?箱子怎么会没有呢?”他看著那堆破木头又说,“这不是箱子是什么?难道是一块肥猪肉?”
  “这当然是箱子。”花姑妈忽然甜笑“箱子就是箱子,猪肉就是猪肉,就算已经被剁得烂烂曲做成了红烧狮子头,也没有人能说它不是猪肉。”
  楚留香大笑。
  “花姑妈果然是明白人,说的话真是中肯极了。”
  樱子也在笑,笑得还是那么温柔,连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
  “现在我才看出来,这的确是口箱子,而且正是我刚才要买的那一口。”她的样子也很愉快,“我能够买到这么好的一口箱子,真是我的运气。”
  她居然真的立刻就拿出一大叠银票来,好厚好厚的一大叠,除了银票外,还有一袋子珍珠。
  她用双手把银票和珍珠都放在桌上,风姿温柔而优雅。
  “银票是十三万五千两,不够的数目,这一袋珍珠大概可以补得过。
  然后她就伏在地上,把那堆破木头一片片捡起来,用一块上面绣著樱花的包袱包了起来,连一点碎木片都没有留下。
  然后她又向大家恭敬的行礼,动作不但优雅,还带著唐时的古风。
  “那么。”樱子说“现在我就要告退了,谢谢各位对我的关照,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胡铁花一直在喝酒,不停的喝,直等到这位樱子姑娘带著一大包用三十万两买来的破木头走去,他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好,好极了,现在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有脸皮这么厚的人,居然有脸当著这么多人来欺负一个小女孩子。”
  他红著眼,瞪著楚留香,一副随时准备要打架的神气,甚至连袖子都卷了起来。
  “我问你,你是不是已经穷得连脸都不要了,为什么硬要拿人家这三十万两银子?你知道你简直把我的人都丢光了。”
  他是真的在生气。
  我们这位胡大爷一生中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事,为了这一类的事,也不知道跟别人打过多少次架了,不管对方是谁都要打个明白,就算是楚留香也不例外。
  楚留香却不理他,却对薛穿心说:“现在我就要请你帮我那个忙了。”
  “你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把这三十万两银子拿去。”
  薛穿心怔住:“银子是你的,你为什么要给我?’
  “银子不是我的,我也不会给你。”楚留香说“我只不过要请你拿去替我分给万胜镖局那些死者的遗族和黑竹竿。”
  胡铁花也怔住。
  他心里那一股本来已经要像火山般爆发出来的脾气,忽然间就变得好像是一团刚从阴沟里捞出来的烂泥,本来他已经准备好好打一架的,现在他唯一想打的人就是他自己。
  “黑竹竿已经尽了他的本份,所以他有权分到他应该的一份,我只怕他不肯收下来而已。”楚留香叹息:“我很了解他这种人,他们的脾气通常都要比别人硬一点的。”
  薛穿心看著他,过了很久,才冷冷的说“这种事你不该要我做的,何况我也不是做这种事的人。”他说:“我一生中,只懂得拈花惹草,持刀杀人,从来也没有做过好事。”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骄傲而冷酷,他的眼睛还是像钉子一样盯著楚留香。
  “可是为了你,这一次我就破例一次。”薛穿心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胡铁花又开始在蝎酒,花姑妈又在笑了,不但在笑,还在鼓掌“好,做得漂亮,这件事你真是做得漂亮极了,除了楚留香之外,天下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做得出这种事来。”她笑得比平时更甜,“只可惜我还是有点不懂。”
  花姑妈问楚留香:“那位东洋姑娘又精又鬼,又能受气,而且随随便便就可以从身上拿出三十万两银子来,别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她却连眼睛都不眨一眨就拿出来给你了。”花姑妈说:“像这么样一个小姑娘,从东洋赶到江南来,大概总不会是为了要买那堆破本头的。你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问问她究竟想来干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死的人已经够多,我不想再多添一个。”
  “你一问她就会死?”
  “非死不可。”
  “为什么?”
  楚留香笑了笑,反问花姑妈“如果史天王抓住了你,定要问你为什么要找人去刺杀他,你是不是也非死不可?”
  花姑妈笑不出了。
  胡铁花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姓楚的,楚留香你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的揍我一顿?”他大声说:“你难到听不出我刚才骂的是你?而且把你骂得像龟孙子一样。”
  “我是不是你骂的那种龟孙子?”
  “你不是。”胡铁花不能不承认,“是我骂错了人。”
  “你既然知道你自己骂错了人,心里一定会觉得难受得很,如果我真的揍你一顿,你反而觉得舒服些。”楚留香微笑“你说对不对?”
  胡铁花用一双已经喝得像兔子一样的红眼睛瞪著他看了半天,忽然大笑:“你这个老臭虫,你真不是个好东西。从我认识你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只不过有时候你倒真他妈的是个好人。”
  花姑妈好像也准备想溜了,想不到楚留香的目标又转向她“我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耍我做什么?”花姑妈有点惊讶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你是胡铁花的妈,我能要你干什么?我只是想要你替我准备一辆车子而已。”
  这个要求听起来的确一点都不过份,大多数人都能办得到的。
  花姑妈总算松了口气,脸上又露出了甜笑“你要什么样的车子?”“我要一辆由叶财记特别监工制造的马车,要车厢比普通马车宽三尺,车轮比普通车轮宽三寸,行起路来特别平稳的那种。”楚留香说,“我要你在车厢里替我淮备两坛真正二十年陈的女儿红,两坛兑酒用的新绍,七样时鲜水果,七种上好蜜饯,七品下酒的小菜,而且─定要用苏州雪宜斋的七巧食盒装来。”
  他说:“因为我想好好的喝点酒.喝完了好好的睡一觉。”
  花姑妈虽然还在笑,笑得已经和哭差不多,想不到楚留香还有下文:“我还要用四匹每个时辰可以走一百五十里以上的好马来拉这辆马车,要用快马车堂训练出的马夫来赶车,每隔八百里就要换一次马,马夫当然也要先准备好替换的。”楚留香说“我要你在一个时辰之内替我准备好这些事,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办得到的。”
  “如果我办不到呢?”
  楚留香又笑了笑:“那么我就要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灭口了,而且一定非要问清楚不可。”花姑妈又笑不出了。
  “我要你这么做,只因为我要在一觉睡醒时,就已经到了一个地方,而且立刻可以看到一个人。”楚留香说“这个地方当然是你知道的,这个人你当然也认得。”
  “什么地方?”花姑妈问“什么人?”
  “玉剑山庄,杜先生。”
  冈坡下的一片杜鹃已经开花了,远处的青山被春雨洗得青翠如玉,一双蝴蝶飞入花丛,又飞出来.庭园寂寂,仿佛已在红尘外。
  楚留香盘起了一条腿,坐在长廊外的石阶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到了玉剑山庄。
  没有人能轻易到这里来,就算是那些身怀绝技自视绝高的高手们,也没有人敢妄越雷池一步,近年来玉剑山庄的威名之盛,几乎已超越了江南武林的三大门派四大世家。
  可是现在他坐在这里,看到的却只是一片明媚淡雅的春光,完全不带一点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更没有警卫森严的样子。
  楚留香用一根手指摸著鼻子,心里已经不能不承认玉剑山庄的这位主人确实有他了不起的地方。
  杜先生确实是这样子的。
  他是非常神秘的人,就像是奇迹一样忽然崛起于江湖,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往事和来历,除了他的亲信外,也没有人能见到他。
  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暗中统率著一般极可怕的势力,他的下属中有很多都是久已未在江湖中出现的绝顶高手,他们跟著他就好像一个痴情的少女跟著她痴恋的情郎一样,随时都可以为他去做任何事,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这位神秘助杜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究竟有什么神秘的魔力?
  楚留香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只有他─个人在等,没有胡铁花。
  因为杜先生只答应见他─个人。
  长廊尽头,终于传来一阵阵轻缓的足音,一位穿著曳地长裙的妇人,用一种非凡优雅的风姿走了过来。
  她的年华虽已逝去,却绝不愿意用脂粉来掩饰她眼角的皱纹。
  她的清丽典雅就像是远山外那一朵悠悠的白云,可是她的眼睛里却带著一种阳光般明朗的自信。
  楚留香仿佛忽然变得痴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也从未想到一个女人在青春消逝后还能保持这种非凡美丽。
  “楚香帅。”
  她带著微笑看著他,她的声音也同样优雅。
  “前夕雨才停,香帅今天就来了,正好赶上了花开的时候。”
  只可惜楚留香不是来赏花的。
  “我知道杜先生一向很少见人,可是他已经答应见我。”楚留香绝不让自己去看她的眼睛,“我相信杜先生绝不会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我也相信他不会。”她嫣然而笑.“因为现在你已经看到他了。”
  楚留香抬起头,吃惊的看著她。
  “你就是杜先生?”
  “我就是。”她微笑,“现在你总应该相信我至少还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光滑的桧木地板上摆著一张古风的低几,瓶中斜插著三五朵白色的山茶,已经开出有八片瓣的茶花。楚留香没有看花。
  他在看著坐在他对面锦墩上的这个神奇、优雅而美丽的女人。
  现在他就算用尽所有的力量不让自已去看都不行了,就算要他的眼睛离开她一下子都困难得很。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其实一个女人被称做先生也不能算是件奇怪的事,男人有时也会被称为夫人的。”杜先生说:“战国时就有位铸剑的大师叫做徐夫人。”楚留香又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问“你从来不愿意见人,是不是因为你不愿意让人知道你是个女人?”
  “也许是的。”杜先生淡淡的微笑,“也许只不过因为我不愿意让别人像你这么样看著我而已。”楚留香没有笑,也没有摸鼻子,可是他的脸却居然红了起来。
  如果胡跌花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
  要楚留香脸红绝不是件容易事,简直就好像要拉一匹骆驼穿过针眼那么不容易。
  幸好杜先生并没有再继续讨论这问题,她只问楚留香:“我也知道你一直忙得很,这次为什么一定要来见我?是不是为了史天王和玉剑公主的婚事?”
  “不是。”
  楚留香决心耍把自己的大男人气概表现─点出来了,所以立刻大声说:“你就是要把八十个公主嫁给史天王,也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什么事跟你有关系?”
  “我只想帮我一个朋友找到他的女儿,一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偷走的女孩子。”楚留香说“我相信她一定在这里。”
  廊外的春风温柔如水,春水般温柔的暮色也已渐渐降临。
  杜先生静静的看著瓶中白色山茶花,她的脸色看来也像那一朵朵有八片瓣的茶花一样,纯雅、清丽、苍白.一片片、一瓣瓣、一重重叠在一起。
  花瓣忽然散开了。
  她的手指忽然轻轻一弹,花瓣就散开了,花雨缤纷,散乱在楚留香眼前,散乱了楚留香的眼。
  她的两根手指间已拈起了一根花技,花枝一抖,刺向楚留香的双眼。
  没有人能形容她在这一瞬间使出的手法。
  无法形容的轻巧,无法形容的优雅,无法形容的毒辣!
  一种几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
  人间天上,或许也只有这么样一个女人才能使得出这种手法来。
  楚留香的眼睛如果被刺瞎,也应该毫无怨言了。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这么样的一个女人,他这一生看见的已够多。
  白瓷的酒坛上用彩绘著二十朵牡丹。
  这是真正的花雕,二十年陈的绝顶花雕,胡铁花已尽一坛。
  一坛已尽,还有一坛。
  “你为什么不再喝?”花姑妈间他,“你也应该知道能喝到这种酒是很难得的。”
  “好酒难得,好友更难得。”
  胡铁花敞开了衣裙,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花棚下一张石桌前的一个石凳上。
  “要是那个老臭虫知道有这么样两坛好酒都被我喝光了,不活活气死才怪,老臭虫变成死臭虫就不好玩了。”
  “你要留一坛给他喝?”
  “不是给他喝,是陪他喝,他喝酒虽然比倒酒还快,我也不馒,他喝半坛,我也不少喝一点。”胡铁花开怀大笑,“所以他喝下半坛时,我已经喝了一坛半。”
  花姑妈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又用一种很特别的声音问,“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呢?”
  “他为什么不会来?”
  本来已经有几分醉意的胡铁花忽然又清醒了,一双眼睛忽然又瞪得比牛铃还大。
  “我肯替你们做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件坏事,要是我不能在五月初五之前把公主送到史天王那里,那个史天王就一定会杀过来,就算你能击退他,这一路上的老百姓的血也耍流成河了。”
  胡铁花厉声道:“可是你只要敢动楚留香,我就先要把你们这个地方变成一条河,一条血流出来的河。。
  花姑妈没有说话。
  她很少有不说话的时候,现在居然没有说话,因为远方忽然有一阵缥缥缈缈、幽幽柔柔的琴声传了过来,一种无论任何人听见都会变得暂时说不出话的琴声。
  这种琴声是不会让人听得太清楚的,就仿佛花开时的声音一样。
  ──一朵花开放时是不是也有声音?有谁能听得出那是什么声音?
  ──花落时是不是也有声音?
  花落无声,肠断亦无声。
  有声却是无声,无声又何尝不是有声,只不过通常都没有人能听得清而已。
  花落时的声音有时岂非也像是肠断时一样?
  琴声断肠。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一片片飘落,飘落在光亮如镜的桧木地板上。飘落在楚留香膝畔。
  剑一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间,这一刺已是剑术中的精髓。
  所有无法无相无情无义无命的剑法中的精髓。
  这一剑已经是礼。
  禅无情,禅无理.禅亦非禅。禅礼也是禅,非剑也是剑。
  到了某一种境界时,非禅的禅可以令人悟道,非剑的剑也可以将人刺杀于一刹那间。
  楚留香却好像完全不明白。
  他连动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根花枝能将他刺杀于刹那间。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
  如果这根花技刺下去,那么在一弹指间楚留香就已经死了六十试。
  琴声断肠,天色渐暗。
  花姑妈看胡铁花,神情忽然变得异常温柔,真的温柔,从来都没有人看见过的那么温柔。
  “你醉了,你喝的本来就是醉人的酒,你本来就应该知道你会醉的。”
  一阵风欧过,一瓣花飘落。
  “花会开也会落,有花开时,就应该知道有花落时,因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开,就不能不落。”
  花姑妈幽幽地说“这就好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应该醉的就非醉不可,应该死的,也非死不可?”
  胡铁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琴声还是花姑妈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酒中某一种醉人的秘密,竟在这个他既不能醉也不会醉的时候让他醉了。
  可是他还能听到花姑妈说的话。
  “花开花落,人聚人散,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的声音中确实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枝头一样,要开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一刹那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在某一个奇妙的刹那间,一个人忽然就会化为万劫不复的飞灰,落花也会化作香泥。
  现在天色已渐渐暗了,落花已走,千千万万的刹那已过去,剑一般的花技,却仍停留在楚留香的眉睫间,居然还没有刺下去。
  忽然间,又有一阵风吹过,落花忽然化作了飞灰,飞散入渐深渐暗渐浓的暮色里,那一根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飞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断落在他的眼前。
  这不是奇迹。
  这是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次危难后所得到的智慧力量的结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飘散飞起时,它的枝与瓣就已经被楚留香内力变成了有形而无实的“相”。虽然仍有相,却已无力。
  杜先生的神色没有变。没有一点惊惶,也没有一点恐惧。
  因为她知道宝剑有双锋,每当她认为自己可以散乱对方的心神与眼神时,她自己的心神与眼神也同样可能被对方散乱.
  这其间的差别往往只不过在毫厘之间,如果是她对了,她胜,如果是她败了,她也甘心。
  “我败了!”杜先生对楚留香说“这是我第一次败给一个男人。”
  无讨是胜是败她的风姿都是不会变的。
  “既然我已经败在你手里,随便你要怎么样对我都没有关系。”
  楚留香静静的看著她,静静的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庭园寂寂.夜凉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夜色已笼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弯金钩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可是琴声仍在。
  幽柔断肠的琴声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新月般的钓鱼钩。
  楚留香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条鱼。
  杜先生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让他见焦林的女儿?这其中究竟隐藏著什么秘密?
  他看得出杜先生对他并没有恶意,可是在那一瞬间,却下了决心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在她发现自己已惨败时,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来阻止楚留香:“随便你要对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确已淮备承受一切。她的眼睛已经很明白的告诉了楚留香。
  一个中年女人克制已久的情欲,已经在那一瞬间毫无保留的表露出来,惨败的刺激就像是把快刀,已经剖开了她外表的硬壳。
  在那一刻间,楚留香也不知有多少次想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襟。
  衣襟下的身躯已不知道有多久未经男人触摸了。
  苍白的胴体,苍白柔弱甜蜜如处子,却又充满了中年女人的激情。
  楚留香对自己坦白的承认,在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已经有了这种秘密的幻想和欲望。
  可是每当他要伸出手来时,他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充满了罪恶与不样的凶兆,就好像在告诉他如果他这么样做了,必将后悔终生。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这一阵阵始终纠缠在他耳畔的琴声?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能肯定的告诉自己“是的,就是因为这琴声。
  幽柔的琴声一直在重复弹奏著同一个调子。
  在扬州的勾拦院中,在秦淮河旁,楚留香曾经听著这种凋了。
  它的曲牌就是叫做“新月”。
  柔美的新月调,就像是无数根柔丝,已经在不觉中把楚留香绑住了。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弯新月?
  琴声来自一座小楼,小楼上的纱窗里灯影朦胧,人影也朦胧。
  楼下的门是虚掩著的,仿佛本来就在等著人来推门登楼。
  楚留香推门登楼。
  春风从纱窗里吹进来,小楼上充满了花香和来自远山的木叶芬芳,梳著宫装的高鬃,穿一身织锦的华裳,坐在灯下奏琴的,正是那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的“新月”。
  “你果然来了。”
  琴声断了,她冷冷的看著楚留留,冷得也像是天衅的新月。
  “你知道我会来?”楚留香问她。
  “我当然知道。”她说:“只要你还活著,就一定会来。”
  琴弦又一弹:“自命风流的楚香帅当然应该听得出我奏的是什么调子。”她冷冷的说;“我只不过想不到你能活得这么长而已。”
  楚留香苦笑“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想不到,为了不让我见你,每个人好像都不惜用尽千方百计来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他问她“可是现在你为什么又要引我来?”
  天上的新月无声,灯下的新月也无语。
  灯光虽然和月亮同样淡,楚留香还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但是在那家客栈的房中,在那个神秘的箱子里,在那种匆忙的情况下,楚留香注意到的只不过是她胸膛上的那一弯新月。
  现在他才注意到她的脸,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带著种无法形容的优雅与高贵,她的眼睛却像是阳光般明朗,充满了决心与自信。
  她长得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我明白了”
  楚留香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愿让我再和杜先生在一起,因为你已经想到她可能会做出来的事,这一次她没有阻止我来见你,也是因为她已经明白你的意思。”
  要把这一类的事这么直接的出来,通常都会令人相当痛苦的。
  她却替楚留香说了下去,而且说得更直接“不错,杜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也明白了,因为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就是她要送去给史天王的玉剑公主。”
  楚留香忽然觉得很冷,很想喝酒。没有酒。
  远处却隐隐有春雷起,那一弯银钩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时被乌云隐没。
  她的声音也仿佛远在乌云中“史天王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个落拓刺客的女儿。”她说:“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连一点联系都没有,我要嫁给史天王,不但是我母亲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无论谁要来破坏这种事.时时刻刻都会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的问楚留香“我要你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一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是的。”
  “那么你就赶快走吧,永远不要再来见我,我也永远不要再见你。”
  胡铁花梦见自己在飞。
  能够飞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飞过一重重山峦,飞过一重重屋脊,飞过手里总是拿著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飞过那条拼了命也游不过去的小河,醒来时虽然还是软绵绵的躺在床上,那种会飞的感觉却还是像刚吃了糖一样甜甜的留在心里。
  很多人小时候都做过这种梦,胡铁花也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梦醒时,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在飞。
  不是他自己在飞.是一个人用一条手臂架著他在飞,冷风扑面吹来,他的头还是痛得要命,四下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一个人说:“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能把你弄醒真不容易。”
  这个人当然就是楚留香。
  胡铁花喝醉了的时候,除了楚留香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什么法子弄醒他,要像一个死人复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铁花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的睡在床上,你把我弄起来干什么,你是个乌龟还是个王八?”
  一个人喝醉了之后如果能舒舒服服的睡到第二天下午,这种人才是有福气的人.如果三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难怪他会火冒三丈了。
  楚留香也喝醉过,这种心情当然明白,所以就不声不响的让他骂,让他骂个痛快。
  能够这么样骂楚留香实在是非常过瘾,非常好玩的。
  不好玩的是,这个老乌龟捱了骂之后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乌龟快,也比兔子快,甚至比十只兔子在狐狸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来更快。
  这个世界上大概已经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快的人。
  胡铁花吃不消了,口气也软了,骂人的话也全都从那颗已经痛得快要裂开的脑袋里飞到九宵云外,只能呻吟著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楚留香说:“只不过想个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胡铁花大叫了起来,“难道我们现在是在散步?”
  他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惨叫:“我的妈呀,我的老天,像你这么样散步,我这条老命非被你散掉不可。”他问楚留香“我们能不能不要再散步了?能不能坐下来谈谈话,聊聊天?”
  “能。”
  楚留香往前冲的时候虽然好像是一根离了弦的箭,可是说停就停。
  他停下来的地方刚好有一棵树,树枝上虽然没有啼声乱人好梦要被人打起来的黄莺儿,树下却刚好有一片春草。
  胡铁花一下子就躺在草地上了,除非有一根大棒子打下去,他是绝不会起来的了。“你是要聊天!还是要睡觉?”楚留香说:“要不然我们再去散步也行。”
  “谁要睡觉?王八蛋才要睡觉.”
  胡铁花就好像真的挨了一棒子,一骨碌就从地上坐了起来:“你耍谈什么?谈谈杜先生好不好?你有没有见到他?有没有见到焦林的女儿?”
  “都见到了。”
  “那位焦姑娘怎么样,长得是不是很美?“
  “不但美,而且很聪明。”楚留香凝视远方黑暗的穹苍,“焦林一定想不到他有这么样一个好女儿。”“然后呢?”“然后我就走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陪她多聊聊?为什么急著要走?”“不是我要走,是她要我走的。”
  “她要你走你就走了?”胡铣花故意叹气:“你几时变得这么听话的。”
  “就在我开始明白了的时候。’
  “明白了什么?”“应该明白的事,我大概都明白了。”楚留香说:“连不应该明白的事我都明白了。”
  近年来东南沿海一带常有倭寇海盗侵掠骚扰,得手后就立刻呼啸而去,不知行踪,下一次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会有,如果等大军来镇压,军饷粮草都是问题,而且难免扰民,何况那些流窜不定的盗贼,也未必是王统军旅所能对付的。
  所以朝廷就派出了位特使以江湖人的身份,联络四方豪杰,来对付这些流寇。
  这个人的权力极大,责任也极重,身份更要保持秘密.但是为了宫府来往时的方便,又不能不让人知道他是个身份尊贵的人。
  在这种情况卜,朝廷只有假借一个理由,赐给他一种恩典,将他的女儿封为公主,虽然是名义上的公主,却也足够让人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听到这里,胡铁花才忍不住问“你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社先生?”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楚留香反问“可是你知道这位杜先生是谁么?”
  “他是谁?”
  “杜先生就是焦林以前的妻子,玉剑公主就是焦林的女儿。”
  胡铁花的手已经摸到鼻子上了。
  楚留香又接著说:“她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我虽然不明白她离开焦林后怎么会跟大内皇族有了来往,可是朝廷能重用她,绝不是没有理由的。
  “沿海的流寇渐渐被她压倒,渐渐不能生存,这时候东南海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远比昔年“紫鲸帮”的海阔天更有霸才的枭雄,于是这些已无法独立生存的小股流寇,就只有投靠到他的旗下。”、
  楚留香叹息“宝剑有双锋,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杜先生虽然肃清了岸上的游民流寇,却造成了史天王海上的霸业。”
  现在他的力量已经渐渐不是杜先生所能对付的了,为了安抚他,杜先生只有答应他,把自已的女儿玉剑公主作为体兵的条件,这当然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时权宜之计。”
  “这道理我也明白。”胡铁花也在叹著气“所以我才肯做这件事。”
  “可是有些人却不明白,不但那些热血沸腾的江湖豪杰会挺身而出,史天王的属下中定也有些人会来阻止。”
  “为什么?”
  “因为他们早就想杀上岸来大捞一笔了,史天王如果要了玉剑公主,他们还有什么机会?”楚留香接著说“东洋的倭寇们也早就想让史天王与杜先生火拼一场,等到双方两败俱伤时,他们才好坐收渔利,当然也不会让这门亲事成功的。”
  “你早已看出那个东洋姑娘就是他们派来的人?”胡铁花问。
  “本来我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关键,可是现在我已经想通了。”
  楚留香苦笑“杜先生要将我置之死地,也只不过是为了生怕我泄露玉剑公主身世的秘密,破坏了这门婚事,玉剑公主为了顾全大局,不惜牺牲自己,我既然已经明白了这些事,还能有什么话说?”
  “所以她要你走你就只有走。”
  “是的。”楚留香淡淡的说:“她要我走,我只有走,她不要我走.我也会走。”
  “是不是因为你已经不想再管这件事?也不管她了?”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你要我怎么管?难道要我代替她去嫁给史天王?”
  胡铁花瞪著他摇头叹息:“你这个人实在越来越不好玩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子的,不管遇到什么困难的事你都不会退缩的,不管遇到多可怕的对手你都会拼一拼。”他冷笑,“想不到现在你居然变成了个缩头乌龟。”
  楚留香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幸好你还没有变,一定还是会去做好你答应了别人的事。”
  “我当然会去做。”胡铁花大声道,“你也用不著管我,要走就快走。”
  “临走之前,我们能不能再喝一次酒?”楚留香说得仿佛也有点凄凉“我恰巧知道这附近有几坛好酒。”
  酒已经喝得不少了,一个人一坛,坐在一栋高楼的屋顶上,用嘴对著坛子喝。平时喝了酒之后,胡铁花的话比谁都多,今天却只喝酒,不说话。他好像已经懒得跟楚留香这种人说话。
  楚留香却显露很愉快的样子,话也比乎时说的要多得多。
  胡铁花板著脸听了半天,才板著脸问“你说完了没有?”
  “还没有。”
  “你还想说什么?”
  楚留香仰起脖了灌了几大口烈酒进去,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别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我也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
  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是好朋友,都认为我对你好极了,你出了问题,我总会为你解决,连你自己说不定都会这么样想。”楚留香笑了笑“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情况并不是这样子的。”
  他又捧起酒坛喝了几大口,喝得比平时还快。
  “其实你对我比我对你好得多,你处处都在让我,有好酒好莱好看女人,你绝不会跟我争,我们一起去做了一件轰轰烈盟的大事,成名露脸的总是我,其实你也跟我一样是去拼了命的。”楚留香说“只不过拼完命之后你就溜了,溜到一家没人知道的小酒馆去随便找一个女人,还要强迫自已承认你爱她爱得要死。”
  胡铁花也开始大口喝酒了,拼命的喝。
  “你这么做,只不过因为我是楚留香,胡铁花怎么能比得上楚留香?锋风当然应该让楚留香去出。”
  他用一双喝过酒之后看来比平时更亮的眼睛瞪著胡铁花:“可是现在我要告诉你,你错了,大错而特错。”楚留香的声音也变了,“现在我一定要让你知道胡铁花绝没有一点比不上楚留香的地方,没有楚留香,胡铁花的问题一样可以解决,一样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要比以前好得多。”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如果你不明白这下点,你就不是人,你就是条猪,死猪。”
  酒坛已经空了。
  胡铁花忽然站起来,用力把酒坛子远远的摔了出去,瞪著楚留香大骂“放你的屁,你说的话全是放屁.比野狗放的屁还臭一百倍。”
  他骂得虽然凶,眼睛里却仿佛已有热泪将要夺眶而出:“现在我也要告诉你,如果你以为我不明白你放这些屁是什么意思,你也错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楚留香冷笑道“你明白个鬼。”
  “我不明白谁明白?”胡铁花说“你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不过你想瞒著我,一个人去找史天王去拼命。”
  他握紧著双拳,忍住热泪“你承不承认?要是你不承认,我就一拳打死你。。
  楚留香也跳了起来,用力甩出了酒坛子,握紧双拳,瞪著他:“就算我要去,跟你也没有关系,我去做我的事,你去做你的事,人乱发什么狗熊脾气?”
  两个人你瞪著我,我瞪著你,拳头全部握得紧紧的,好像真的准备要拼命的样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这两对铁打的拳头已经握在一起。
  “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个东西,你也不是,我们俩是人。”
  “你不是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否则你怎么会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因为我了解你。”胡铁花说“我简直比你老子还了解你。”
  说完了这句话,他自己先笑了,两个人全都笑了,连一里外的人都被他们笑声吵醒了。
  他们要笑的时候就拼命的笑,要喝的时候就拼命的喝。
  真的要去拼命时,也毫不犹豫。
  “好。你去拼你的命,我去拼我的。只不过真的有人想把我们这条命拼掉,大概还不太容易。”
  “你的命拼掉还有我的。我的命拼掉还有你的。谁能拼得了?”
  “谁都不行。”

第九章、暴雨中的杀机

  霹雷一声.春雷又响起。倾盆的暴雨就像是一股积郁在胸中已久的怒气,终于落了下来。
  一道道闪电撕裂了黝黑的穹苍。一颗颗雨点珍珠般闪著银光,然后就变成了一片银色的光幕,笼罩了黑暗的土地。
  现在本来已经应该是日出的时候了,可是在没有闪电的时候,天地间却更黑暗。
  楚留香站在暴雨下,让一粒粒冰雹般的雨点打在他身上,打得真痛快。
  他已经闲得太久了。这两年来除了品茶饮酒看月赏花踏雪外,他几乎没有做过别的事。
  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能够让他觉得刺激,值得他冒险去做的事,也不再有那种能够让他掌心冒汗的人。
  可是现在有了。
  现在他的对手是纵横七海,不可一世的史天王,是个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击败过的人。
  想到将要去面对这么样一个人时,兴奋与刺激使得楚留香胸中就有一股熟悉的热意升起,至于成功胜负生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冒险并不是他的喜好,而是他的天性,就好像他血管里流著的血一样。
  雨势更大,楚留香迈开大步往前走,走出了城,走上了山坡下无人的泥狞小径。
  他故意走到这里来的,因为他刚才忽然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杀气。
  他看不见嗅不出也摸不到,可是他感觉得到,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头豹子嗅到血腥时那么灵敏正确。
  血腥气层被暴雨冲淡,杀气也一样。
  奇怪的是,这一次他感觉到的杀机在暴雨中反而显得更强烈.
  这一次他无疑又遇到一个极古怪而可怕的对手了,正窥伺在暗中等著要他的命。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他,他只知道这个人只要一出手,必定是致命的一击,很可能是他无法闪避抵挡的。
  可是他非但没有退缩恐惧,精神反而更振奋。
  他等著这个人出现,就仿佛一个少女在等著要见她初次约会的情人。
  现在他已经走上了无人的山坡,山坡上黑暗的树木和狰狞的岩石都是一个暗杀者最好的掩护。
  他所感觉到的杀机也更强烈了,可是他在等的人却还没有出现。
  这个人还在等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是杀人的人。
  他们是人,不是野兽,但他们的天性中却有熊的沉著。狼的残暴,豹子的敏捷,狐狸的狡黠与耐性。
  这个人无疑就是这种。
  他还在等,只因为他要等最好的机会。
  楚留香就给了他这么样一次机会。
  雷霆和闪电随间歇是有定时的,楚留香已经算准了这其间的差距。
  所以他忽然滑倒了。
  就在这一瞬间,闪电又亮起,黑暗的林木中忽然蝙蝠般飞出一条黑暗。
  闪电过后,霹雳击下。
  从撕裂的乌云中漏出的闪电余光里,刚好可以看见一道醒目的刀光随著─声霹雳春雷凌空下击,挟带著天地之威,斩向楚留香的头顶。
  这是必胜必杀的一刀。
  这一刀彷佛已经与一声震动天地的春雷溶为了一体。
  不幸的是,楚留香并没有真的滑倒,只不过看起来像是滑倒了的样子而已。
  这种样子并不是容易装得出来的。
  就好像某些武功中某些诱敌的招式一样,这一滑中也蕴藏著一种无懈可击的守势,一种可进可退的先机。
  所以这一刀斩定了。
  天地又恢复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楚留香又看不见这个人了。
  可是这个人也同样看不见楚留香。
  就算他能够像最高级的忍者一样能在黑暗中看到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可是他也已看不见楚留香。
  因为楚留香闪过了这一刀之后,就忽然奇迹般失去了踪迹。
  电光又一闪。
  一个以黑巾蒙面的黑衣人站在山坡上,黑巾上露出的双眼中带著一种冷酷而妖异的光芒,以双手握著柄奇形的长刀,刀尖下垂,动也不动的站著,可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伺机而动。
  只要楚留香一出手,他势必又将发出凌厉无匹的一击.
  楚留香没有出现。
  闪电又亮起,一闪,再闪。
  这个人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保持著同样的姿势。
  他不能动,也不敢动。
  因为现在情况已经改变了,他的对手已经取代了他刚才的优势,就好像他刚才一样在暗中窥伺著他,随时都可对他发出致命的一击。
  只要他一动,他这种几乎接近完美无瑕的姿势就会被破坏。
  那一瞬之间就是他生死胜负间的关键。
  雨势忽然弱了,天色忽然亮了,他虽然还是动也没有动,可是他那双冷酷而镇定的眼睛却已在动摇。
  他的精力已经消耗得太多。
  面对著一个看不见的对手,面临著一种随时都可能会发生但却无法预料的情况他的精气与体力远比他在挥刀斩杀时消耗得更大.
  更可怕的是,他的精神也已渐渐接近崩溃。
  他无法承受这种压力,没有人能承受这种压力,他的眼神已散乱,他手里那柄刀尖指向大地,也如大地般安然不动的长刀忽然高举。
  就在这时候,暗林中忽然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你死了,你已经死了。”
  一个用一种充满了哀伤和感叹的声音说“如果楚香帅跟你一样是个杀人的人,那么你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他叹息道“我实在想不到号称无敌的伊贺第一忍者春雷伊次,这一次居然败得这么惨,楚香帅还没有出手,你就已败在他手里,实在太可惜。”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这个人的声音已去远。
  伊贺春雷忽然坐了下去,坐在泥泞里,忽然从腰带上抽出另一柄短刀,一刀刺入了自己的肚子。
  暗林中却有个撑著把鲜红油纸伞的姑娘,轻轻巧巧的走了出来,穿著件绣满了樱花的小坎肩。
  刀锋自左向右在割动,鲜血箭一般喷出。
  这位樱子姑娘却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却向远远的一棵大树上盈盈一笑,盈盈一札: “楚香帅,今夜掌灯时,有人会在忘情馆的情姑娘那里恭候香帅的大驾,我也希望香帅能去,却不知道香帅敢不敢去?”
  晶亮的水晶杯,精美的七弦琴,粉壁上悬著的一副对联也不知出自哪一位才人的手笔。
  “何以遣此,
  谁能忘情?”
  一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人,用一种温和高雅而有礼的态度向楚1836留香举杯为敬。
  “在下石田齐彦左卫门,虽然久居东瀛小国,却也久慕香帅的侠名。”老人说:“今日凌晨,在下更有幸能目睹香帅以无声无形无影的不动之剑,战胜了伊次势如春雷的刀法,使在下领悟了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的武艺妙谛,也使在下大开了眼界。”
  他已经很老了,身体已经很衰弱,说话的口音也很生涩。可是一个来自异国的老人能够说出这样的汉语已经很不容易。
  听他的话,就可以听出他对汉学各武道的修养都极深,看他那一双炯炯有光的脖子,也可以看出在他那衰弱的身体里还是有极坚强的意志,和一种不可侵犯的尊严和信心。
  楚留香微笑“石田齐先生真是太客气了,只可惜我是个不太会客气的人,而且有种病。”
  “香帅也病?”老人问:“什么病?”
  “头痛病。”楚留香说:“我一听见别人说客气话,就会头痛得要命!”
  老人也笑了。
  “那么我就直说。”石田齐问楚留香“你知不知道是谁要伊次去杀你的?”
  “我知道,是你。”
  “我为什么要他去杀你呢?”
  老人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要知道你是不是真有传说中那么大本事。”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一点?”
  “因为我要你替我去杀一个人。”“杀谁?”
  “史天王。”
  “你为什么要杀他?”楚留香问“为什么不留著他来对付我们?”
  “我要杀他,只不过是我跟他私人之间的一点点恩怨而已。”老人说话的态度还是那么温和:“我已经活得太久了,现在我活著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能看到他比我先死。”
  他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著楚留香。
  “要他死当然很不容易,唯一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可能就是你。”石田齐说:“但是我也知道要你做这件事也同样不容易。”
  他忽然拍拍手,樱子姑娘立刻捧著口箱子进来了。“我知道她用三十万两买了口箱子。”老人说“可是我相信这口箱子大概还不止三十万两。”他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明珠碧玉。
  楚留香叹了口气“这口箱子大概最少也要值一百五十万两。就算这是贱赃,拿去卖给收赃的人,也可以卖七八十万。”
  老人抚掌面笑“香帅的眼光果然高明极了,只不过我估价的方法却和香帅有一点不一样。”
  “哪一点不一样?”
  “我是用人来估价的。我一向喜欢以人来估价。”石田齐说“我估计这口箱子大概已足够买到三千个黄花处子的贞操,也足够能买到同样多的勇士去替我拼命了。”
  箱子里的珠光宝气在灯光下看来更辉煌,连楚留香都仿佛已看得痴了。
  石田齐眯起了眼,看著楚留香。
  “现在这口箱子已经是你的了。”老人说:“如果你办成了我要你去办的那件事,另外还有一口同样的箱子也是你的。”楚留香笑了,忽然也拍了拍手:“小情,你在哪里?你能不能进来一下?”
  小情当然能进来。
  如果她不在这里,这里怎么会叫忘情馆?如果这里没有小情,还有谁会到这里来?小情其实并不能算太美,她的眼睛不算大,嘴巴不算小,而且显得太瘦了一点,可是她能让人忘不了她。
  因为无论淮看见她都会觉得她好像有一点特别的地方,和任何人都不同的地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她当然也有些地方和别的女人一样,看见了珠宝,她的眼也一样
  “这口箱子里的东西最少值一百五十万两。”楚留香说:“要是这位老先生肯把这口箱子给你,你肯不肯陪他睡觉?”
  “我怎么会不肯?”
  小情的声音柔柔,软软的。
  “我做的本来就是这种事,做我们这种事的女人,一辈子都赚不了这么多,如果一天晚上就能赚这么多,不管叫我干什么都行。”她柔柔的叹了口气“只可惜今天晚上我恐怕没法子赚了。”
  “为什么?”
  小情软软的靠在楚留香身上,用一根软软的手指替他摸著他自己的鼻子:“因为今天晚上有你在,我要陪你。”
  石田齐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因为他已经明白楚留香的意思。
  楚留香已经用一根硬硬的手指把这口箱子推了过去,推到他面前。
  “看起来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经没有希望了,不管你是要找人陪你睡觉还是要找人替你拼命都没有希望了。”
  他的笑容也同样温和文雅而有礼。
  “所以你最好还是走吧,带著你这口箱子走,而且最好快一点走。”楚留香带著笑说: “因为我可以保证,明天晚上你恐怕也一样没有希望的。”
  还不到三更,楚留香就已经睡著了,不是睡在小情的床上,是睡在一辆马车上。
  他喜欢在车上睡觉,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说不定是个他从未到过的陌生地方,这种感觉也是很有趣的。
  坐车和睡觉本来都是很浪费时间的事,而且很无聊,经过他这么样一混合之后,就变得有趣了。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生命中本来就有很多不如意不好玩的事会发生,谁都无法避免,可是一个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总会想法子去改变它。
  车轻马健,走得很快,楚留香却还是睡得很熟。
  忽然间,车窗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如蛇般从车顶上滑了进来,腰肢纤细柔软而灵活,一双修长结实的腿充满了弹力,轻轻巧巧的在楚留香对面坐下,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他,已经看了很久。楚留香却好像完全不知道。
  他睡得就像是只懒猫.要把一条睡著了的懒猫叫醒实在很不容易,可是我们这位阴魂不散的樱子姑娘总是有她的法子的。
  她决心要先让这条懒猫嗅到一点鱼腥昧。
  一条猫嗅到鱼腥的时候还不会醒,那么这条猫就不是懒猫,是死猫了。
  这里又没有鱼,哪里来的鱼腥味?
  樱于只有先把自己变成一条鱼,一条像楚留香这种懒猫最喜欢的鱼。
  楚留香果然很快就已经开始受不了。
  他的服睛虽然还是闭著的,可是他的手已经捉住了她的手。
  “不可以这样子,我会打屁股的。”
  樱子吃吃的笑了:“我就知道你没有真的睡著,可是你如果再不睁开眼睛来,我说不定就要把你吃下去了。”
  猫吃鱼,鱼有时也会吃猫,不但会吃猫,还会吃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总算睁开了眼睛,而且已经开始在摸鼻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吵醒?为什么不能让我睡一觉?”
  “我睡不著,你也不能睡。”
  “你为什么睡不著?”
  “我有心事。”
  “你也有心事?”楚留香好像觉得很奇怪,“你怎么会心事?’
  “因为我听到了一些本来不应该听到的话。”樱子说:“你本来也不会让我听到这些话的,只可惜那么晚上你坐在屋顶上喝酒的时候,喝得太痛快了,竟忘了附近有个学过十七年忍术的女人,也跟你一样,是个偷听别人说话的专家.”
  楚留香苦笑:“那天我们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
  “就因为我听见了,所以才奇怪。”樱子说,“你为什么反而要拒绝他?那是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可不是一百五十两,你为什么不收下来,难道他认为他的人太好了,不忍心拿他的银子?”
  “也许是的。”
  “那你为什么又硬要从我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弄走三十万两呢?”
  因为你不但要偷看别人洗澡,而且还要把别人装进箱子里去。”
  樱子盯著他看了半天,才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你不肯收石田齐的银子,只不过因为你讨厌他那种人,不愿意替他做事而已。”樱子说“如果你讨厌一个人就算他把银子堆在你的面前,堆得比山还高,你也不会去看一眼的。”
  楚留香笑道:“这么样说来我既然肯要你的银子,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了。”
  樱子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说“我也喜欢你,我比谁都喜欢你,当然也比那位公主更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是假的,我喜欢你却一点也不假。”
  她抓住楚留香的手,不让楚留香去摸鼻子。
  “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樱子说:“石田齐要对付史天王,只因为史天王抢去了他的爱妾霞姬,你呢?你为的是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那位公主?”
  楚留香不回答,却又问“史天王抢走了石田齐的爱妾,所以他才要你去偷史天王的公主,可是玉剑山庆里高手如云,你怎么能把她装进箱子偷走的?”
  “三个月前我就想法子接替了香儿的差使。”樱子又解释:“香儿就是专门伺候公主洗澡的丫头。”
  她眨著眼笑道“你大概也知道那位公主是个很喜欢乾净的人,换下来的衣服很少再穿第二次,常常要把一箱子一箱子的旧衣服拿出去送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只不过这一次你拿出来的那口箱子里装的不是旧衣服,而是穿衣服的人。”楚留香叹了口气,听你说起来,这件事好像简单得很。”
  “本来就简单得很。”樱子说“世上有很多看起来很复杂困难的事,其实都是这么简单的。”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只不过如果有人想混上史天王那条名字叫做‘天王号’的大海船,那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就算是无所不能的楚留香恐怕也一样办不到。”
  “哦!”
  “一个月里,他总有二十多天住在那条船上,如果你上不了那条船就根本见不到他的人,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船在哪里,怎么能上得了船?”
  “有理。”楚留香承认:“要做到这件事实在不简单。”
  樱子却笑了,笑得就像是朵盛开的樱花。
  “幸好问题还是可能解决的。”她说:“不管多困难的事,总有法子可能解决。”
  “怎么解决?”
  “你只要能找到一个有办法的人帮你的忙,问题就解决了。”
  “谁是这个有办法的人。”
  “我!”
  樱子用一根白白柔柔细细的手指,指著她那个玲珑小巧的鼻子,“这个有办法的人就是我。”
  楚留香也笑了.笑得比樱子还愉快。
  “这么样看起来,我的运气好像还不错,居然遇到你这么一个有办法的人。”
  “我早就听说你的运气一向都好得很。”
  “可是你为什么要帮我这个忙?”
  “第一,因为我高兴,第二,因为我愿意。”樱子用一双仿佛已将满出水来的笑眼看著楚留香,“第三,因为我喜欢你。”
  “你怎么会忽然变得这么喜欢我的?”楚留香还是笑得很愉快,
  “你怎么能这样子说话?”樱子有点生气了,“你为什么总是要把我看成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我知道你又有情,又有义,我也知道,如果没有你,这件事我是绝对办不成的。”楚留香柔声道“可是你知不知道现在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事?”
  “我不知道。”樱子眨著眼,声音比蜜糖还甜,“我真的不知道。”
  “我相信。”楚留香的声音更温柔,“我相信你非但不知道,而且连想都想不到。”
  樱子的媚眼如丝:“也许我知道呢?也c我早就想到了呢”
  她没有想到。
  因为她这句话别说完,楚留香就已经推开车门,把她从车厢里像抛球─洋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