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兰花
   —古龙
第一章、铁大爷

  风在呼啸。
  风是从西面吹来的,啸声如鬼卒挥鞭,抽冷了归人的心,也抽散了过客的魂魄。
  幸好没有归人,也没有过客。
  这里什么都没有。街道上没有驴马车轿,店铺里没有生意往来,炉灶中没有燃薪火炭,锅镬里没有菜米鱼肉,闰房也没有呢哺燕语和脂粉刨花油香。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连一个洁着的人都没有。
  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凤忽然停了,死寂的长街上,却忽然有一条自大拖着尾巴走上了这条铺着云散青石板的长街。
  有人在大后。
  有一个盲人。
  这个盲者穿一身已经洗得发自又被风沙染黄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变灰的明杖点路,点上了青石板,“笃”的一声响,点上了黄土路,闷闷的“噗”的一声。
  风又来了。
  招牌在风中摇曳,招牌上的铁环与吊钩摩擦,声音如拉锯,令人牙根发酸,白大在吠叫,吠声嘶哑,破碎的窗纸被风吹得就好像痛苦的呻吟与喘息。
  盲者已经敲起了他那面招沫客人的小铜锣,锣声清脆,却又忽然停止。
  ——那些让人愉快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那些店铺里的伙计正和妇女老温讨价还价的声音,刀勺在锅子里翻炒烹炸的声音,妈妈打小孩屁股的声音,小孩哭声,小姑娘吃吃的笑声,骰子掷在碗里的声音,醉汉的笑声,酒搂上那些假冒江南歌语唱小调的声音。一‘那些又好玩、又热闹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锣声停,大吠声也停顿。
  盲者的手垂下,他手里的轻锣小糙,忽然间就好像变得有千斤重,心里忽然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一因为他不知道?
  他以前到过这里,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平常很繁荣的小镇,已经因为某一种神秘的原因,是变成了一个死镇。
  不知道,岂非正是人们所以会恐惧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他停下来,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却在往后缩、
  没有人,街上没有人,屋里也没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没有人,没有人就应该没有危险,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人。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动物杀人比“人”杀得更多?
  于是盲者又开始往前走,甚至又开始敲响了他那面小小铜锣。
  过了一下子,他的狗也开始往前走,这一次它是跟在他的主人后面往前走了。
  一狗就是狗。
  这个本来十分繁荣而且相当安祥平和的小镇,竟然会忽然变成一个杏无人迹的死镇?
  盲者当然会觉得奇怪。
  可是他如果能看得见,他一定会觉得更奇怪。
  因为这个小镇虽然荒废寂无人,但却还是很“新鲜干净”的,屋角里并没有蛛网,铁器也没有生锈,灯中的油没有枯,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没有发霉,甚至连桌椅上的积尘都不多。
  ——这里的居民,难道是在一夜间仓皇迁走的?
  ——他们为什么要如此仓卒迁移?
  盲者轻轻的敲锣,缓缓前行。
  凤在吹,暮云低垂,人影瘦如削竹。天地间一片暗淡,淡如水墨。
  忽然间,有声音从远处响起来了。是马蹄声,轻轻的,慢慢的,简直好像盲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一样,虽然并不十分悠闲,但却十分谨慎小心。
  未的当然绝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归人的归心似箭,只恨不得能早一点回到父母妻子儿女的温情里,过客赶路心急,怎么会如此从容?
  这种蹄声,本来只有在春秋佳日、名山胜水间才能听得见。
  此时此地,时非佳时,地非胜地,忽然有这么样一阵蹄声传来,而且来的不止一骑一人,甚至不止十骑十人。
  来的是谁?为什么来?
  盲者慢慢的往后退,他的狗也跟着他慢慢的往后退,退入了一个阴暗的屋檐下。他已经听出来的人最少在三十骑之上,甚至可能超过五十骑。
  因为他的耳朵一向很灵,因为他是盲人,如果一个人的眼睛看不见,岂非只有用心用耳朵去听?来的人果然有五十骑,五十一骑。五十一骑快马,名种,纯种,快,快而经久,千中选一,价如纯银。如果说他们是“日行千里”的快马,也不能算太夸张。可是现在他们却走得很慢。五十一骑快马上,五十一条男子汉,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可是其中最少的有五十个人有某几种共同的特点。——他们都非常精壮勇猛骤悍,他们都曾身经百战,本来都应该言冷静沉着,可是现在却又全部显得非常急切焦躁不安。他们在这种情绪下,本来应该打马飞驰,马累死,人累死,都没关马是健马,人是好汉,能多快,就多快。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慢?五十一骑,五十个人,他们这么慢,是不是因为另外那个人?不是的。另外那个第五十一个人,他的精气,他的体魄,他的神采,他的凶从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种力量,部不是另外五十个人所能比得就算那五十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因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英豪侠客的支柱,坐镇在长安铁大爷。— —铁大爷没有别的名字,他就姓铁,他的名字就叫铁大爷。
  ——铁大爷身高七尺丸寸半体重一百三十九斤,据说他最宠爱的女人羊玉曾经要求他为她做一件事。
  她要他脱光衣服运一运力,让她数一数他身上能够凸起肌肉有多条?
  三百八十六条。
  羊玉告诉她的闺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条,一条都不少,每条都硬得像铁一样。”
  铁大爷“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硬功夫”,是天下闻名的。
  他的爱妾羊玉,“温柔如羊,润滑如王”,也没有人不知道。
  只可惜这位羊姑娘的闺中密友,并不是一位像她一样温柔的大姑娘,而是个温柔的小男人。
  ——在某些方面来说,外门硬功无故的男子汉,是绝对比不上一个温温柔柔的小男人的。
  铁大爷当然绝不温柔。
  他的脾气暴躁,性如烈火,从来也没有等过任何人,现在他看起来远比他的随从们更像急,他的马也更炔,可是他也在慢馒的走。
  为什么呢?性烈如火的铁大爷,是几时学会忍耐的?怎么会变得如此迁就别人?
  因为一顶轿子。
  在这五十一骑快马间,居然有四个精赤着上身,穿着绣花撒脚裤的俊美少年,用一种舞蹈般的步伐,抬着一顶轿子,走在铁大爷的铁骑旁。
  轿子在这个小镇最豪华的“四海酒楼”前停下,铁大爷立刻弓身下马,另外五十骑上的骑士,几乎也在同一时间中用同一姿态下得马来。
  抬轿的少年放下杆,打起轿帘。过了很久,轿子里才慢慢的伸出?一只手,搭上了这个少年的臂。
  这只手修长柔美洁自,指甲修剪得非常仔细,皮肤光滑如少女,搭在这少年黝黑结实粗壮的手臂上,显得更刺眼。
  这只手无疑是个少女的手,手上还戴着三个镶工极细致的宝石戒指,每一个戒指的价值至少都在千两以上。
  这个女孩当然是铁大爷的爱宠,所以他才会等她,所以她才戴得起这种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从轿里走出来的,却是个已经老得快死的小老头。
  一个穿一。件翠绸缎子上绣满了白丝小兔长袍的小老头。
  一个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恶心得要命的小老头,可是他那一双眯眯的小眼里,就像是有一双刀。
  他的人还在轿子里,这双刀已经盯在瞎子的身上。
  盲者已经蹲了下来,蹲在阴暗的屋搪下,就好像一个缩人了壳中蜗牛,以为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可是这个穿一件绣花长袍的老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双眼如刀,眼光已经盯在他的脸上。
  老人的脚步轻如兔,盲者的眼睛瞎如编幅,可是他的狗已经全身绷紧如弓弦。
  盲者不知道。
  他看不见四下的杀机,看不见老人的刀眼,也没有听见那狡兔般的脚步声。
  老人盯着他,很久之后才慢慢的口头,铁大爷就在他回头处。
  他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眼却在问:“是杀?还是不杀?”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问的,“宁可惜杀一百,不可放掉一个。”“杀”,应该是唯一的答复,只要一个很简单的手势,这个盲者就已被乱刀分尸。
  生命是如此可贵,为什么又会常常变得如此卑贱。
  日落、黄昏,暮色渐深,夜色已临。盲者已经走在另一个市镇的一条小巷里,小巷深处,依稀仿佛可以听见一声声木鱼声,就好像盲者手里明杖点地声一样空虚单调而寂寞。
  寂寞又何妨?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觉得寂寞,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这种总是会令人冷人血液骨髓的感觉,那至少总比什么感觉部没有的好。
  盲者居然还没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为什么没有杀他?
  小巷尽头处、有一扇门,窄门;敲这扇窄门,敲一下,停,然后再敲四下,三快一慢,停,然后再两下、尽量要在这六次敲门声中,充塞人一种很奇怪而有趣的节奏感。
  于是窄门开了。
  来开门的人,是个天生就好像是为了来开这种沟的人;窄窄的门,窄窄的人,提一盏昏昏沉沉的灯笼,平常得很,可是在乎常中却又偏偏显得有点神秘兮合的样子。
  窄门里是个已经荒废了的庭园,荒草没径,花木又枯,一位头白如霜腰弯如弓的老太太,独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结一朵花。
  假花。小小的白色假花。
  花未结成,就是死的。大屋、高檐、长廊、孤灯,老妪,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远处的风声如弃夜泣。
  盲者停下,向老妪曲身致意。
  “三婶,你好。”、
  “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老太太中午的脸上露出了难见的微笑:“我们大家都好,还都活着,怎么会不好。”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刚结成一朵花,虽然苍白无颜色,但却很精致、很好看。
  看到她自己结成的这朵花,老太太脸上的微笑忽然僵死,就好像一个最怕蛇的人,忽然看到自己手里有一条蛇一样。
  ——这不是蛇,是一朵白色的菊花。
  ——看到自己结成了一朵假花,这位老太太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恐惧?
  盲者看不见她这种突然的变化,只问:“侄少爷呢?”
  “他也不错,他曳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笑容:“看样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
  “那就好极了,”盲者脸上也有笑:“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能,能,”老太太说:“你进去,他本来就在等你。”
  育者踏上级级如痕浓绿的石阶,走上长廊,白色的明杖点着旧地板,“笃、笃、笃”,从老妇的身边绕过去,走人了一扇门。
  他听老太太一直不停的在咳嗽喘息,却看不见她忽然开始在流泪。
  眼泪滴在花瓣上,晶莹如露珠。
  ——无论是老妪的泪,还是少女的泪,都同样清纯晶莹。
  ——眼泪就是眼泪,眼泪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个看来心死已久的老妇人,为什么会忽然为一朵假花流泪呢?
  这间房是非常陈旧的,应该到处都可以看得见蛛网积尘虫鼠,可是这间屋子,却被洗得像是条刚被一个勤快的妇人从胰子水里提出来的床单那么干净。
  甚至连铺地的槐木板,都已经被洗得发白。
  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桌椅摆设家具字画杯盏,别的屋子里应该都有的,这里全都没夸
  这间屋里只有一盏灯,一张榻,三个人。
  三个人里有两个是站着的,这两个穿一身直统统的蓝布长袍子,直盖到脚面,袖子也长得可以盖住手,甚至连脸上都罩着个蓝布套子,除了一双眼睛外,别的地方全部看不见。
  可是一个明眼人只要看她们的体态和行动,还是可以看得出她们都是很细心的少女。
  另外一个人斜倚在软榻上,是个非常清秀,非常年轻男人,有两条非常浓的眉,一双大眼清澈明亮得就好像天山绝顶上那个大湖一样,眼神里还充满了一种飞扬欢跃的神采,看起来又好像是个刚赢得猎鹿大赛牧野的健儿。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充沛的活力,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世,可是……
  盲者走进来,向少年致敬意,少年不还礼只露齿而笑。
  只笑,虽然不还礼,可是笑容温良。
  “十叔,你去过了?有没有看见那个大块头?”少年的声音不但温良而且爽朗, “那个大块头有没有看见你?”
  盲者微笑。
  “铁大爷又不是个瞎子,怎会看不见我?”
  “可是就算他看见你,一定也好像没看见一样,因为他根本看不出你是谁。”少年用一种非常兴奋的神态问盲者,“对不对?”
  “对。”
  少年大笑。“那么有眼无珠的王八蛋,怎么会认得出你这个瞎子,就是柳先生?”
  盲者也笑了。
  “你不能怪他们,我装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盲者说~
  “就算你装得不像,他们也想不到的。”少年说,“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明秋柳先生,怎么会是个瞎子,谁想得到?”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淡如秋之晨月。“天下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譬如说,又说谁能想得到当代四公子中的江南慕容,居然会……”
  江西熊,吃不穷,喝不穷。
  江南慕容,玲戏百变无穷。
  关东怒,一怒之下,尸横无数,再怒之下,尸横四处。
  江东一柳,剑法风流无故手。
  这位江南第一。名公子,并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这句话,他的表情忽然又改变了,忽然又问盲者:“那个大块头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身旁总是带着一大票中看不中吃的小伙子。”
  “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同。”不盲的盲者说,“这一次他带去的人,至少有二十七个有用,而且非常有用。”
  “非常有用?”慕容公子问,“多么有用?”
  柳明秋自问:“公子虽然是江南人,想必也应该知道,在猢广闽粤的名公巨卿府邸中,有一个最出名的戏班子,叫做‘弄玉’班。”
  “我知道。”慕容笑了,“我早就听说过了。”
  他笑得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不怀好意,因为这个“弄玉班”就是这样子的,就希望有钱的公子哥儿对他们不怀好意。
  他们都是从四五岁的时候就进了“弄玉班”,从小就要接受极严格的训练,能歌能舞能酒能弹,不但多才多艺,而且善解人意。
  “其实他们真正精通的,并不是这些事。”柳明秋说。““不是这些事是什么事?”
  “是杀人。”柳先生说,“要怎么样才能在最适当的时候,把握着最有利的机会,用最快速有效的方法杀人,而且要在杀人后全身而退。”他说:“这才是弄玉班那些漂亮的男优们,受训练的最终目的。”
  “难道那些可爱的小男孩都是可怕的杀手?”慕容公子问。
  “是的。”柳先生说:“杀人的代价是不是通常都要比取悦别人的代价高得多?”
  “是的,”慕容不能不承认,“一般来说,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他们明为优倡,其实却从小就要接受非常严格残酷的杀人训练。,柳先生说,“经过十年到十二年的这种训练后、他们每个人都被训练成一个非常有效的杀人者。”
  “有没有人不能接受呢?”
  “有。”柳明秋说,“不能接受,就要被淘汰。”
  “被淘汰的,就只有死?”
  “是的。”
  柳明秋说:“经过每年一次的淘汰之后,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些人每一个都冷酷无情,都有毒蛇般的灵动狡黠,狐一一般的好猾,骆驼般的忍耐,而且都精干缩骨、易容、狙击、突击、刺杀,尤其是其中一部分叫‘丝’的人。”
  “丝?”公子间,“丝缎的丝?”
  “是。”
  “他们为什么要叫做丝?”
  “因为他们都是经过特别挑选,在弄玉班的训练之后,又被送到东流抚桑的‘伊贺谷’去受三年忍术训练的人。”
  柳先生又解释:“经过这种严格更残酷的忍者训练之后,他们每个人都能将身体像蛇一样妞曲变形,躲藏在一个别人绝不能躲进去的隐密藏身处,等到一个最有利的时机,才风窜而出,狙击突袭,杀人于瞬息之间。”
  “哦!”
  “他们有时甚至可以不饮不食、不眠不动,蟋曲在一很窄小的地方三两天,可是只要一动,对方通常就死定了。”柳先生说:“他们这种形态,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种 ‘青竹丝”一样。”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叫青竹丝?”
  “因为他们的掩护色并不一定是青的,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蛇。”
  慕容笑了。
  “有理,非常有理。”他衷心称赞,“丝,就是丝,哪里还有更好的名字?”
  江南慕容世家的传人,品鉴力一向是非常高明,这一点从来也没有任何人能否认。

第二章、丝路

  夜。今夜。今夜有月,不但有月,而且有灯。
  这个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固忽然在旦夕间死了的小镇,今夜又忽然复活了,死黑的长街上,又变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铁大爷带来的人,在夜色初临时,就已经在这个小镇上每一个可以系灯的地方,都排起了一盏可以“气死风”的孔明灯。
  仍然有风,又已有灯,却还是没有人声,所有一切可以象征生命跃动旋津的声音,仍然全都没有。
  长街依然哀如墓道,只有一个人默默的在街上踱步,从街头踱到街尾,从街尾踱到街头。
  没有声音。
  铁大爷带来的五十骑,虽然矫健精悍,飞跃跳动有一种任何人都不能抑止的样子,可是现在却全部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翠绿长袍上绣白丝小兔的老人在街上踱步。
  人与马都一样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就连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铁大爷都不例外。
  老人穿绿袍,用一种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很不舒服的姿态在这条长街上来来回口的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走走停停,看来看去,在两旁的舍屋店铺里穿进穿出,谁也不知道他在于什么,谁都看他不顺眼。
  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在别人眼中看来,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非常令人呕心的老人而已,可是在他眼中看来,这些人全都是死人。
  老人终于停下,停在铁大爷的面前。刀一般的锐眼又眯成一条线。
  “二十七。”
  老人只说了这三个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身经百战,出生人死,一生中也不知经过多少惊涛骇浪的铁大爷,听到这三个非常平常的三个字之后,脸上却忽然露出一种非常不平常的表情。显得又紧张,又兴奋,又热烈,就好像一个赌徒,在他准备下一注空前未有的大赌注之前,忽然听到某一个神秘的人物,给了他一个秘密“消息”一样。
  ——一个可以让他稳赢不输的消息。“二十六?”铁大爷立刻用一种赌徒的急切口气问:“你真是看准了是二十六?”
  老人不回答,只用一种“大行家”的姿态点了点头,——大行家的口答通常都只有一次。
  大行家的这一次回答,通常都是绝对正确的。
  铁大爷仰面向天,深深吸气,天上有月,月如灯,铁大爷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老人那双自嫩的手,已经搭上一个精壮少年的肩,往轿子旁走过去了,看起来就仿佛一位有贵宠的娇慵美人搭着她心爱侍儿的肩走出温泉浴池一样。
  铁大爷的精力却仿佛铁箭在弦。突然开声大喝:
  “来,来人。”
  “有!”。五十骑中,有十三骑,马上人仍稳坐雕鞍,面如板、颈如棍、肩如秤,背如龟壳、腰如老树,连动都没有动一动。
  另外三十六骑士,甫上马,又下马,下马时腰如春柳,曲如蛇盘。年纪都在二十左右,年轻明亮的双眼里,都带着种蛇信般的灵活毒狠和一种说不出的坚冷忍耐。”
  “二十六,”铁大爷说,“只要二十七。”
  他的声音低沉而严厉:“有病的人,先退,有情愁纠缠的人,也退。”
  没有人退。
  铁大爷大怒,怒喝:“难道你们都想死在这里?”
  没有人开口,不开口就是默认,每张脸虽然部非常漂亮,可是每一张漂亮的脸上都带着种“随时都愿意死”的表情。
  铁大爷盯着他们,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那么你们不如现在就去死吧!”
  三十七个人,三十六把刀。
  每个人腰畔都有刀,“呛”的一声,二十九把刀齐出鞘。
  还有八个人的手虽然已经握上刀柄,只不过是握住而已。
  他们的刀仍在鞘。
  然后,就在这一刹那间,这八个人就已经是八个死人了。
  ——每个人的咽喉上忽然间都已多了一道鲜血的切口。
  就像是一个人在用剃刀刮鬓角时,一不小心留下的那种红丝般的切口,可是红丝一现,鲜血就好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
  他们几人倒下时,他们的血刚好喷上去,他们的血洒落时,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这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他们的热血竞落入冷泥中,连那种本来就可以冷煞人的秋凤秋雨落人其中之后都可以被冷死的冷泥中。
  八道细如芒丝般的毫光,八条血丝切口,血如泉喷,光如电闪。
  穿自丝兔绿绣袍的老人刚好坐进他的轿子,轿帘刚刚垂下,三十六死士中刚刚有二十丸人手握刀将拔,刚刚有八人手虽握刀,却没有拔刀的样子。
  就在这一刹那间,轿子里忽然有一蓬牛芒般的闪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出来了。
  忽然间,一下子就飞出来了。
  忽然间,一下于就有八个比较没种的人的鲜血,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喷上半天。
  ——不管这个人是好人也好,是坏人也好,是有种也好,是没种也好,只要是人,血就是一样的血,喷出来的时候,都一样可以喷得半天高。
  这是人类的幸运?
  圣贤与伧俗,英雄与懦夫,在某种情况下遇到了同样一件事,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们同样被别人砍了一刀,他们的血都同样会喷了出来,贤愚勇懦一样。
  因为他们都是人,“人”就是这样子的,人世间有很多事都不十分公平。
  八个人倒下,还有二十九个人站着,没种的人倒下,有种的人不倒。
  “有种”的意思,就是够义气,有胆量,不怕死,面临生死关头时,绝不会皱一皱眉头,更不会在应该拔刀的时候不拔刀。
  在战场上,在生死关头间,愈怕死的人,反而死得愈快,就好像赌场上,钱愈少愈怕输的人,通常都会输得最多。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我已经把这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看过了。”绿袍老者说:“这条街七十丈距离之内,最多只有二十六个藏身之处。”
  他又补充:“我的意思是说,只有这些蛇丝才能够在里面躲三无三夜的藏身之处。”
  “我知道。”
  “所以,也只有二十六个人能知道这二十六个藏身之处。”
  “我明白/
  “现在我就要他们藏进去,”绿袍老人说,“在你和慕容的决战日之前,他们的藏身处除了你我和他们二十七个人之外,绝不能被第二十八个人知道。”
  “这一点我当然也明白。”铁大爷轻轻的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一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明白,还是不够的。”
  他在叹气的时候,他的眼中已经有了刀锋般的杀机,刀锋般扫过另外的那些人,用一种很悲伤的声音问他们:“你们是不是也明白我们这位高师爷的意思呢?”
  他当然不会等他们的答复,一个操生杀大权,随时都在主宰着别人命运的人,通常只发命令,不容抗命,只提问题,不听答复。
  所以铁大爷的问题又接着问下去。
  “如果你们都能了解高师爷的意思,那么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除了死人是最可靠的保密者外,还有什么人都够让多疑的高师爷信任。
  让高师爷信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要让功成名就的一方霸主铁大爷信任,就比较困难了。
  ——没有疑心,怎么能成霸业。
  ——没有霸业,又何必疑心?
  跟着铁大爷来的这五十骑,都是他的死党,跟着他也不知跟了多少年了,他要往汤里去,他们就跟着他到汤里去,他要往火里去,他们也跟着往火里去,可是,他在软玉温香中时,他们也在。
  铁大爷一向是一个很会用人的人,一向是个好“老人”,所以他才是大爷。
  所以他的兄弟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立刻就有了很多种不同的反应。
  ——大家都觉得铁老大是在故作姿态,唬唬那些小王人蛋。
  这是跟着他只有两、三年的人的想法。
  ——这是大爷故意这么说,以进为退,以退为进,让这些小鬼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
  这是跟着他已经有五、六年的兄弟的想法,他们都认为他们的老大这么说只不过是一种姿态而已!
  可是从小就跟着他的那些人,听到他说的这种话,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只有这些人,才是最了解他的。
  ——为了达到目的,不择任何手段。
  他们从小,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他们的老大重复不停的训他们的这句话, “训”得他们这一辈子永远都忘不了。
  ——如果你要让一件秘密永远不泄露,那么你只有让听见这个秘密的人全部死光。
  除了那二十九条丝之外,每个人都知道他今天只有一条路可走。
  不是“丝路”,是死路。
  “丝路/
  慕容本来就好像已经衰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现在才问:“丝路,你是不是在说丝路?”
  “是的/柳先生说:“有丝,就有丝路。”
  “你说的那条丝路,是不是从汉时开辟,从盛唐通达,从长安始,经河西走廊,过嘉峪关,通黑水域,到达敦煌的那一条丝路?”
  “不是?”
  “丝路有两条,当然也是从长安始,由北走,出关,入哈密,吃哈密瓜,吃完哈密瓜后,就从通化、伊犁、阿尔泰山,一直走到我们所不知道的异国。”不盲的盲者说, “这一条是北路。”
  他解释:“去异国,带中土的丝绸去,返来时,带异国的奇巧珍玩,胡琴,胡床,碧眼美人来,这些可以在一趟行程中就获暴利的人,都把这条路叫做天山北路。”
  “那么是不是还有一条天山南路?”
  “是的。”
  不盲的盲者柳先生说:“出发后,过高原,走西域,楼阁、沙车,沿疏勒走,而达目的。”他说,“在那些行旅客商的称呼中,这条路,就叫做天山南路。”
  “不管天山南路北路,都是丝路?”慕容问。
  “具的
  “你说的是哪一条路?”
  “都不是。”柳不盲说,“我说的这条丝路,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人。”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在那些把自己的性命看作游丝般的‘丝士’心目中,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路,”柳先生说,“因为没有他这个人,他们就无路可走。”
  “所以这个人就叫做丝路。”
  “是的。”
  “好,好极了。”慕容赞扬,“丝,丝路。”他叹气,“你就算用西门吹雪的剑对准在我的咽喉上,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第三章、丝士死士

  铁大老板带来的五十铁骑,现在已经只剩下三十一个人了。
  “只有死人才能绝对保守秘密。”铁大爷说:“这是旬非常正确而且非常聪明的话,我却不是第一个说这旬话的人,我还没有这么聪明。”
  他说:“可是现在这句话已经是大家都明白的至理名言了,你们一定也明白。”
  是的,大家都明白,他们老大的意思,就是要他们死。
  除了那二十六个在决战日要从藏身处突击狙击敌手的丝人之外,别的人,都得死,谁都不想死,但是他们除死之外已别无选择。
  现在为什么还有三十一个人活着?难道铁大爷的命令已不如往昔有效。
  准备埋伏在决战日作殊死一击的丝士,还要从二十九人中选二十七。
  人选仍未定,所以还是二十九人活着。
  另外的两个人呢?
  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六七十,少者十六七,两个人眼中却同样都迸发出一种不畏死的斗志。
  老者已将死,生死只不过是一弹指间事,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为什么不死得光荣些。
  少者还不知死之可惧,要死就死吧,去他妈的,最少也要拼一拼才死!
  铁大老板好像已经完全没兴趣再管这件事了。
  作为一个大老板,通常都会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把一件事适时转交给别人来接手,尤其是在这件事已经到了尾声,而且开始有了一点麻烦的时候。
  敢抗拒大老板的,当然显是有一点麻烦的人。通常麻烦还不止一点。
  此时此刻,最大的麻烦就有两点,一点是老者搏杀的经验,一点是少者拼命的勇气。
  老者王中平,名字平平凡凡,可是在他这一生中,已经杀了九十九个人,都是在一种不动声色的情况下,用一种平平凡凡的方法杀死的,杀人之后,居然也没什么后患。
  ——你说这么样一个人,要杀他是不是有一点麻烦?
  少年姓鲁,是孤儿,没名字,外号叫“阿于”,意思就是说,只要“碰”上了,不管你是谁,我都跟你干上了,干个你死我活再说。
  他没有家。
  至少有二十多次,别人都以为他死定了,刁”是他没有死。
  ——你说这么样一个人,是不是也有一点麻烦?
  绿袍老人不理这一老一少,只看着面前的二十九丝。
  他的眼也如丝。丝是亮的,丝又轻软,丝也温柔,可是丝也勒得死人。
  “我要的是二十七个人,现在却有二十九,”他的叹息声也轻柔如丝,“‘你们说,现在我应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口答,夜色更深,晚风冷冷,大家只觉得自己身上一颗颗鸡皮疙瘩冒了出来,因为谁都不知道必死的两个人之中,会不会有一个是自己?
  这个问题居然在一种很奇怪而且很简单的情况下,很快就解决了。
  因为其中有几个人居然可以跟他们的“伴侣”挤在一起,不管多小的藏身处,都可以挤得进去。“因为我们常常都挤在一起。”他们说,“而且我们喜欢两个人挤在一起。”
  所以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有两个人。
  “丝路其实并不是一条路,他那班兄弟虽然认为没有他就无路可走,有了其实也一样无路可走。”柳先生告诉慕容公子:“如果说,他真的是一条路,那么这条路一定是用别人的尸体铺出来的。”
  盲者不言:“我敢说铁大爷带去的那五十骑中,至少已经死了十九个。”
  “五十减十丸还剩下三十一。”慕容问:“二十六个藏身处,二十六个人,现在为什么还有三十一个活着?难过铁老大和那条路都不明白只有死人才能守口?”
  他当然也知道他们都明白,只不过他喜欢听别人对他提出来的问题作合理的解释,合理的解释才能代表一个人的智慧、理性、学识和分析力,慕容一直都希望常常有这种人在他身旁。
  所以他才是慕容。
  柳先生在他身旁。
  “丝士中有好几对都亲密如兄弟手足夫妻,尤其是其中的林家兄弟和青山兄弟,更是分不开的,所以虽然只有二十六个藏身处,却可能有二十九个人。”
  “三十一,减二十丸,好像还有两个,”慕容问:“对不对?”
  “对”
  “还有两个人呢?为什么还能够活到现在?”,
  “其实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为什么?”
  “因为这两个人都是你已经老早听说过的。”。慕容在想。
  “铁乌龟的五大爱将,枯、老、大、女、少,都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就出现的。”慕容又想了想:“其中最多只有两个会出现。”
  他忽然又举杯。
  “一老一少,如果我说得不对,我罚酒,罚三杯。”
  柳先生微笑,叹息,也举杯,不但举杯,而且喝,喝三杯。
  他输了,他要喝,他喝了,他方说。、“王老身经百战,已经从无数次杀人的经验中,体会出一种最有效的刺击术,他自己命名为‘一百刺,九十九中。’他当然不怕。”
  柳先生说:“他已经六十九,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慕容同意。、
  “如果我已经六十九,我只怕一件事了。”他自己回答,“到那时候,我只怕还没有死。”
  “你十六七八九的时候呢?”
  “那时候我怕死。”慕容很但白:“那时候我只要一看到死人,我就会哭。”
  “因为你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你从小的日子就是过得很快乐的。”柳明秋先生说:“我想你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把你们家的丫头都欺负死了。”
  ——能把好多个漂亮小女孩子都欺负死的男人,自己怎么会想到死?。
  “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是这样子的。”柳先生说:“他们都跟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没有想到死,可是你怕死,如果你死了,你的好爸爸、好妈妈、好姐姐、好妹妹、好衣服、好吃的、好玩的,一下子全部没有了一所以你想不怕死都不行,因为你有大多只有你活着才能享受的东西。”
  柳先生问:“可是另外一些人呢?他们为什么不怕死?”
  这问题他不是问别人,是问自己。
  所以他自己回答:
  “他们不伯死,只困为他们什么都没有/
  “那个叫‘阿干’的小男孩子,就是这样子的。”柳先生说。“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爱,他不怕死,他只怕一个人孤孤单单活在这个没希没望的世界里,有人逼他,他只有于。”
  不盲的盲者说:“依我看来他当然有几分可以去于一番出生人死的本事。”他说: “如果这小子能活到二十岁,我敢说他比谁都行;也许比当年楚留香在二十岁的时候都行。”、慕容吓了一跳。
  “你把他比楚留香。”
  “嗯。”
  “你比的是不是那个楚留香?”
  “天下有儿个楚留香?”
  “一个”
  “那么我说的就是这一个。”
  不盲的盲者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哀伤的表情:“这个世界上,天才本来就不多,如果连二十几都活不到,那就太可惜了。”
  “你是在说阿干?”慕容问:“难道你已算准他活不到二十岁?”
  “是的。,
  、
  阿干双拳紧握,眼中露出饿狼般的凶厉。
  他是个非常特异的人,异常凶暴,又异常冷静,异常敏捷,又异常能忍耐,江湖传言,有人甚至说他是被狼狗饲养成人的。
  所以他也异常早熟,据说他在九岁时就已有了壮汉的体力,而且有了他第一个女人。
  ———个十六岁的农家女,卷起裤管,露出一双小腿和白足,在山泉下洗衣,忽然发现有一个小孩子在对面像野兽般窥伺着她。
  阿干的双拳紧握,盯着绿袍老者,眼厉如狼。
  铁大老板视而不见,绿袍老者根本不去看,王中平以眼色示警,阿干却已决心要干了。
  就在他下定决心这一刹那间,他的人已飞扑出去,像一匹饿狼忽然看见一只羊飞扑出去,用他的“爪”去抓老者的咽喉和心脏。
  他扑杀的动作,竟然真的像是一匹狼。
  绿袍老者却不是羊。
  他的身形忽然像鬼魅后退,他的丝士都自四面八方涌出,手里丝光闪闪如银光,织戍了一面网。
  阿干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在网中,网在收紧,绿袍老者又如鬼魅般飞过来,手里忽然出现一。根银色的刺,忽然间就已从丝网中刺人了阿干的嘴。
  阿干正要嘶喊,刺已人喉,往嘴里刺入,后颈穿出,银刺化丝,反搭的脑,后脑碎,血花飞。
  阿干倒下。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死时的呐喊声凄厉如狼曝。
  丝网收起,绿袍老者默默的转身,默默的面对王中平。
  他未动,玉中平也不动。
  忽然间,一个穿红衫着自裤、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子的小孩子,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忽然间一下子就到了阿干刚倒下的尸体前,抓起他的鬓发,一刀就割下了他的脑袋,凌空一个翻身,提着脑袋就跑,一霎眼就看不见了。
  ——这个小孩子是个小孩?还是个小鬼?
  绿袍老者仍然未动,王中平也没有动,可是两个人脸色都已经有点变了。
  眼看着小鬼割头,眼看着小鬼远扬,他们都不能动,因为他们都不能动,谁先动,谁就给了对方一个机会,致命的机会。
  ——铁大老板和那二十丸条丝为什么也不动,是不是因为那个小鬼的行动太快?
  ——一个小孩子般的小鬼,为什么要到这个杀机四伏的地方,来割一个死人的脑袋?
  绿袍老者盯着王中平,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用一种很感伤的声音说,“王老先生,看起来你大概已经不行了,连‘割头小鬼’都不要你的头了。”
  “哦?”
  “如果他还要你的头,他一定会等你先死了之后才来割头。”
  他挥了挥手。
  “你走吧。”绿袍老者说,“如果连小鬼都不要你的头了,我这个老鬼怎么还会要你的命?”
  王中平轻轻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是的,看起来我好像真的已经老了。”他说:“老人的头就好像醉妇的身体一样,通常都没有什么人想要的。”
  绿袍老者也叹了口气:“看起来,世上好像的确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一点都不错。”王中平说。
  他整衣,行礼,向老者行礼,向大老板行礼,也向那二十丸丝士行札。
  行礼的姿态温文尔雅,可是每一个人都能想得到,在他这些温文尔雅的动作间,每一刹那都可能施展出一刺击敌致死命的杀手,因为他也知道绿袍老者绝不会真的放他走。
  ——一百刺,九十九中。
  ——这一刺,他选的人是谁,选谁来陪他死?
  他选的当然是一个他必然有把握可以杀死的人,这一点总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问题是,不管他要对付这里的哪一个人,好像都应该很有把握。
  所以每个人都在严加戒备,都没有动,都在等他先动。
  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动,就好像真的相信绿袍老者会放他走一样,就这么样慢慢悠悠、悠悠闲闲的往前走。眼看就快要走出这个小镇。
  铁大老板视而不见,绿袍老者居然也就这么样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远,好像根本就不怕他会泄漏他的秘密,又好像他们有什么把柄被他握在手里。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谁知道?
  这时候,只看见一个很高,很苗条的女人的影子,从小镇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出来,走向他;伸展双臂和他紧紧的拥抱。
  “对大多数人来说,丝路的意思,就是死路,就算他偶然给别人一条活路,那条路也细如游丝。”柳先生对慕容说,“所以阿干现在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定。”
  “铁大老板要他死,那个身穿绿丝袍的老怪物也要他死,我们好像也不想他再活下去,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救他?”
  “好像还有一个人。”慕容说,这个世界上无论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不能解决的事,好像总有一种人可以解决的。”
  “这种人是谁?”
  慕容笑说/这种人好像就是你刚刚提起的那个楚留香。”
  楚留香。
  名动天下,家传户诵,每一个少女的梦中情人,每一个少年崇拜的偶像,每一个及笄少女未嫁的母亲心目中最想要的女婿,每一个江湖好汉心目中最愿意结交的朋友,每一个锁魂锁金场所的老板最愿意热诚拉拢的主顾,每一个穷光蛋最喜欢见到的人,每一个好朋友都喜欢跟他喝酒的好朋友。
  除此之外,他当然也是世上所有名厨心目中最懂吃的吃客,世上所有最好的裁缝心目中最懂穿的玩家,世上所有赌场主人心目中出手最大的豪客,甚至在巨豪富密集的扬州,“腰缠三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扬州,别人的风头和锋头就全部没有了。
  不管谁都一一样。
  关东马场的大老板,长白山里的大参商,各山各塞各道的总舵主,总瓢把子,平日左拥红,右抱绿,一掷万金,面不改色。
  可是只要看见他,这些人脸上的颜色恐怕就会要有一些改变了。
  因为他是楚留香。
  ——一个永远不可能再有的楚留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如果他忽然“没有” 了,也没有人能代替他。
  这么样一个人,如果不是让人羡慕敬佩,就是让人喜欢的。
  可是柳先生听到这个人的“这个名字”,脸上忽然又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之意,而且真的是一种说也说不出,写也写不尽的哀伤。
  看到他脸上这种奇怪又诡异不可解释的表情,慕容当然忍不住要问:“你在于什么?”他问柳,“看起来,你好像在伤心。”
  “好像是有一点。”
  “你为什么要伤心?”
  “因为我知道连楚留香也救不了阿干了。”
  “为什么?”
  “因为楚留香在三个月之前:就已经是个死人。”
  慕容也死了。
  至少他现在样子看起来已经和一个死人完全没有什么不同了。
  这个很高很苗条的女人,穿着一身雪自的长袍,凤在吹,白袍在飘动,她紧紧的拥抱住王中平,就像是个多情的少女,忽然又见到她初恋的情人一费敲醇で椋敲慈攘摇*
  可是她的手忽然又松开了,她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一个白色的幽灵般被那又冷又轻柔的晚风吹走,吹人更遥远的黑暗的夜色中。
  王中平却还是用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开始动。
  这一次,他居然没有再往前走,走入灯光可以照亮他的地方时,大家才看出他脸上的样子也很奇怪,脸上每一个器官每~根肌肉部似已妞曲变形。
  走到更前面的时候,大家才看出他的脸色已经变成了一种仿佛兰花般的颜色。—— 兰花有很多种颜色,可是每一种颜色都带着种凄艳的苍白。
  他的脸上就是这种颜色,甚至连他的眼睛里都带着这种颜色。
  然后他就像一叶突然枯谢了的兰花般调下。
  他倒下去时,他的眼睛是在盯着丝路,用一种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欢愉和一种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怨毒的声音说:“没有用的,绝对没有用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随便你们怎么设计,这一次你们还是必败无疑?”
  “为什么?”
  “因为那个瞎子,你们如果知道他是谁,说不定现在就会一头撞死。”
  他脸上那一根根充满了怨毒的肌肉,忽然又扭曲成一种说不出有多诡异的笑容: “因为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谁的。”
  丝和丝路虽然都是逼供的好手,可见现在却再也逼不出他一个字来。
  因为他已经死了,说完这句话他就死了,他死的时候,他的脸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朵在月光照耀下随时都可能变换颜色的兰花。
  那个幽灵般的白袍女人,随风飘人夜空中时,仿佛曾经向铁大老板和丝路挥了挥手,她那自色的衣袖飘舞在暗夜里,看起来也仿佛是一朵兰花。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晚风中依稀仿佛送过来一阵清清淡淡的兰花香气。
  “楚留香真的已经死了。”
  “是的。”
  “你有把握?”
  “我有!”
  柳先生黯然道:“本来我也不信他会死的,深沉阴险如无花和尚和南宫灵,绝艳惊才如水母和石观音,他们都不能要他死,还有谁能?”
  不盲的盲者一双自多黑少的眼中似已有了泪光。
  “可是他的确死了,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的,一个美似天仙,其实却如同魔鬼一样的女人。”柳先生说,“她的名字叫林还玉。”
  “林还玉?”
  “是的,”柳先生说:“还君明珠双泪垂,还君宝玉君已死。君死妾丧情不绝,天上地下永不聚?”
  慕容也是多情人,“君死妾丧,永不相聚。”他痴痴的咀嚼着这几句愁词,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只能说,“这一定也是极尽诽恻缠绵让人爱得你死我活的故事,幸好我现在根本不想听,”慕容说,现在我他妈的根本没心情来听这种见了活鬼的狗屁故事。”
  温文尔雅的慕容公子也会骂人的,他只有在驾人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痛快一点。
  当然也只有在心里最不痛快的时候才会骂人。
  午夜。
  从风中飘送过来的兰花香气更清更轻更淡,却仍未消失。
  人却已消失。
  杀人的人,冷煞的人的风,幽灵般的白袍女人,都已消失在暗夜中,只留下一个暂时还不曾消失的尸体和一个已经被割掉头颅的死人。
  铁大老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好香,真的香。”他说,“难怪有学问的人都说,只有兰花的香气,才是玉者之香。”
  “难道楚香帅那种名闻天下的郁香花香气,也比不上?”
  “当然比不上。”
  “为什么?”
  “固为楚留香这个人现在也已经没有了?”丝路故意问。
  “是的。”
  于是铁大老板和丝路一起大笑,好像根本忘记了王中平刚才说的那句话。
  “不管怎么样,你们这一次都必败无疑,因为那个瞎子……”
  王中平是从不说谎,铁大老板对他说的话,一向都很信任,这次他这么说,也绝不会没有原因。
  可是这一次铁大爷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甚至好像根本忘记了刚才曾经看见过一个瞎子。
  这时候月已将圆,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中秋夜的前二夕。
  铁大老板与慕容公子的决战时刻,就在中秋月圆夜。

第四章、决站前夕

  慕容坐下来。坐在一个用江南织锦绿缎制成的圆墩上,坐在一张有汉时古凤的低几前。
  服已经不在那个废园旧宅里。他在一架高台上。
  台在高处,高十丸丈,高高在上,是用一种极粗的毛竹架成的,架在一个斜坡上,高得可以看见远处的灯火。
  ——远处那个小镇的灯火。
  近处也有灯火,灯火就在高台下。
  将过黄昏,才过黄昏。忽然间,无边无际的冷秋夜色就把这一片山坡笼罩住了。
  然后灯火就亮起。
  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不同的灯,各式各样明明暗暗闪闪灭灭的火光,亮起在各式各样的开关不同的营地帐篷前,照亮了各式各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同的脸。
  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张脸上,都同样带着种疲惫惟粹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因为他们都被迫离开了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就在那个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样的小镇上。
  ——他们的家,纵然贫乏,但却仍然是温暖的,灶火常热的厨房,每天都洗得非常干净的碗筷,总是会让丈夫和儿女吃得饱的饭菜,睡惯了的床,厚厚软软的棉被,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可以使孩子们绽开笑容的甜食干果冰糖,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酒,枕头下面也许还有一两本可以让夜晚过得更甜蜜的书。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不能不走,因为他们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对于暴力根本无法反抗。
  所以他们只有走。
  在他们听到“有两帮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经选择要在本来属于他们的这个小镇上作为火拼的场所”时,他们只有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都太软弱,也太善良。
  善良的人为什么总是比较软弱?
  刚出世的婴儿,埋头在母亲的乳房里,小孩子相互拥抱取暖,大孩子抱着一个包袱就睡着了,老太太老先生们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处远处闪灭不定的火光,照得他们脸上的皱纹让人看起来更深。
  那些大人们呢?
  肩负一家重担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筹算一家之计的主妇,已经发觉妻子将要离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经发觉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妇,互相爱慕却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个个独坐在夜空下,他们心里的滋味又如何?
  家园仍在,却已未必再是他们的?劫后重生,以后日子是不是还会和以前一样?经过这一次幼难后,是不是还能活下去?
  ——天呀,有多少人的心里的悔恨,希望自己没有犯过以前犯过的那些罪恶。
  慕容在高台上看着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两个面蒙蓝中穿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眼里仿佛流露出一抹悲伤伶悯,可是立刻就转向远方,远方的小镇上依旧有灯火。他眼中的怜伤忽然变成愤怒。
  “你说那两个乌龟一定已经走了,现在为什么还没有走?”他说柳明秋。
  “你看见了他们还在那里?”
  “没有。”
  “你只不过看见那里还有灯而已。”
  “对。”
  “人不是灯。”柳先生很平静的说,“人走了,还是可以把灯点在那里的。”
  “他们为什么要把灯点在那里?”
  “因为他们要让你认为他们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你去。”柳先生说:“他们在,你当然就不会去,在决战日之前,那二十九个人就可平平安安的埋伏在那里了。”
  ——不到必要时,这些人当然不能被发现,到了必要时他们才能发出致命的一击。
  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
  “你看见那里的灯火,你的心不定,他们才好好的回去休养,以逸待劳,以静制动,” 柳明秋说,“如果你去了,万一发现他们的一处埋伏,他们还有什么好玩的?”
  慕容的态度立刻就已改变,立刻就承认:“对他们来说,那实在很不好玩。”
  他忽然又笑了,又问柳先生:“他们觉得不好玩的时候,应该就是我们觉得最好玩的时候,对不对?”
  “对。”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去。”
  “是的。”
  “好我听你的。”慕容说:“你现在就去,带二十九个高手去,把他们那二十六处埋伏,全部连根拔出来,’
  “那倒不必。”
  “不必?”慕容显得很惊讶,“为什么不必?”
  “我根本不必带二十九个人去。”
  “为什么?”
  “因为那二十六处埋伏,相隔都有一段距离,而且全部极为隐秘。没有听到他们事先约定的讯号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贸然现身。”柳先生说,“所以我们去攻他第一处埋伏时,另外的埋伏处根本不会知道。”
  “哦?”
  “我发觉他们的埋伏时,一招内就一定要致他们的死命,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柳先生淡淡的说,“我可以保证,这二十六处埋伏中的二十九个人,在临死前连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他说:“如果我带二十九个人,反而惊动他们,那就是打草惊蛇,反而弄巧成拙了。”
  “有理!”
  “所以我只要带一个人。”
  “只带一个人?”
  “二十六处埋伏,二十九个人,其中至少。有两处埋伏中有两个人。”柳先生说:“以一敌二,虽然不难,以二制二,才万无一失。”
  “对。”
  “我是不是应该带一位高手去?”柳先生问慕容。
  “当然。”慕容说:“你当然要带一个高手去,而且一定要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
  柳先生看着他,眼中有笑。
  “公子手下,高手如云,可是我要带去的这一位,却不知公子是不是肯放人?”
  “你要带的是谁?”慕容的神色好像有一点紧张起来了,柳明秋眼中的笑意却更浓。
  “是她。”柳先生指着一个说,“我要带去的就是她。
  慕容身旁一直有两个人的,两个用蓝色的面帽蒙脸,穿一身直统统的蓝色布衫,虽然看不出形态轮廓,却还是可以看得出是女人的人,她们一直都在携扶照顾着他。
  两个人里面,如果用尺来量,有一个比较高一点,因为她的脖子比较长,腰也比较长。
  另外一个比较矮一点,可是看起来却比较高。
  因为她的腿长。
  她两条腿的长度,几乎点据了她整个身子的三分之二。她的腰又细又高。
  柳先生指的人就是她。
  慕容好像呆住了,又好像随时都可能跳起来,可是最后他只不过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这个不瞎的瞎子,真有一套,你不但有思想有头脑,而且有眼力。”慕容说:“我佩服你,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知道。”柳明秋淡淡的笑,这个世界上,喜欢我的人本来就不多”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觉得我太聪明了。”柳明秋说,“我结识的都是聪明人,如果他认为我比他还聪明、他怎么会喜欢我?”
  ——这是至理。
  ——一个聪明的人,通常都不喜欢别人比他更聪明。
  慕容也在笑。“幸好这一点并不重要,别人喜不喜欢你,都没有什么关系。”
  他说:“因为你有用。”
  慕容说:“一个真正有用的人,别人是不是喜欢他,他全都可以不在乎。”
  “是的。”柳先生说,“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子的。”
  看着他带着那长腿细腰穿着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孩走下山坡,慕容脸上一直带着种很愉快的微笑,不但愉快,而且得意。
  闺为他相信柳明秋绝对是个非常有用的人,而且这一次他也把这个人用对了。
  “我姓苏,别人都叫我小苏。”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的事也许远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柳先生说。
  月光如银,夜静也如银。银无语,也无声,只不过会发亮而已。
  柳明秋在前面走,小苏在后面跟着,他们走得并不侠,秋月仍在中天,黎明前才会暗下去,那时候才是最适于行动的时候。
  他们默默的走过一段路之后,柳明秋忽然说:“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让我看一看了。”
  “看什么?”
  “看你。”
  柳先生说:“现在我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块蒙面的青布中和一件直统统的袍子而已。”
  “你还想看什么?”
  “看你的人。”
  柳明秋说:“我知道你和你表姐都是不能让慕容看见的,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受到一点刺激了,对他来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已经是种要命的刺激了,何况两个。”
  他忽然转身,面对小苏:“我不是慕容,我可以受得了。”他的盲眼非但不盲,而且亮如火炬,“所以现在你一定要让我看看你。”
  ——为什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对慕容是种要命的刺激?她们在他面前,为什么要蒙住她们的人?掩饰住她们的身材?
  这其中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苏静静的看着这个神秘而诡谲的不盲的盲人,露在她蓝色面罩下的双眼,好像是一对唬泊,澄明而冷静。
  极冷、极媚、极净。
  ——豹的眼是不是这样子的?
  她没有除下她的面罩,却解开了她的衣襟,就像是诚心信奉某种神秘宗教的虔诚信女一样,她宁可让别人看到她赤裸的洞体,也不能让人看到她的脸。
  因为她躯体是纯洁完美无瑕的。
  她的确是。
  她的颈和肩线条柔美,她的胸饱满结实,她的腰肢细而软,她的腿浑圆修长而充满弹性,她的足与踝却又如脆弱柔美。她的皮肤在月下闪闪发光。
  她赤裸裸的站在这个陌生的盲者前,一点也没有羞涩之意。
  因为她躯体真像是名匠用最纯净的黄金铸成的,无论展现在任何人面前,都只以自豪,不必羞愧。
  柳明秋静静的看着面前这几乎已接近绝对完美的躯体,一双黑少自多从来都极少有情的冷淡的眼睛中,居然也仿佛露出一些赞美之意,甚至还忍不住轻轻叹息。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样大多数女人都没有的东西?”他问小苏。
  “我知道。”小苏说:“而且我还知道我有的不止一样。”
  “哦?”
  “我有好身材,我有好皮肤,我还有一种可以让男人心跳的魅力!”
  “你知不知道你所有的这些,都是武器?”柳明秋又问。
  “我知道。”小苏说:“尤其是对付男人,这些武器远比世上任何兵刃都犀利得多。”
  他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种充满讥消的笑意。
  “一个女人如果要用刀剑来对付男人,这个女人非但一定丑得要命,而且一定蠢得要命。”小苏说:“就好像一个总认为只要有钱就可以征服所有女人的男人一样蠢。”
  “你好像很了解自己。”
  “我一直都很了解自己,而且尽力要让自己了解自己。”小苏说:“因为一个女人如果不了解自己,就要上男人的当了。”柳先生笑。非常有兴趣的笑容问她:“那么,你是不是也知道你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善用的这些武器?”
  “是的。”
  小苏说:“我跟你去突袭时,我就这样子去,赤裸裸的去。”
  一个隐藏在密处时的年轻强壮男人,忽然看到一个长腿细腰浑身充满了诱惑的漂亮美人在眼前出现,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别人有什么反应,我只知道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看到这么样一个女人,别人一刀砍在我的颈子上,我都不会觉得痛的。
  柳先生又笑了。
  “难怪慕容说,我是个有眼光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他说,“你的确没有让我失望。”
  高台下,突然在一夕问流离失所的人们,心情都比刚才愉快一点了,因为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而且还有锅魁和一块块比金条还厚三四倍的自麦斤饼,而且还是用一整条全牛炖的汤。一、
  他们都知道肉和饼都是高台上那个人送的,可是他们全不知道那个人就是这一次让他们在一夕间忽然流离失所的人。
  所以他们都愉快得很。
  ——有时候“知道”才是痛苦,“不知道”反而愉快。
  ——那么“完全无知,”是不是最愉快的呢?
  慕容在高台上。
  有些人好像永远是在高台上的,看起来永远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所以也很少有人会问他:“你冷不冷?”
  慕容不冷,至少现在不冷,因为现在正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按捏着他的筋骨肌肉和关节。
  这双手是双非常漂亮的手,如果有人说这双手“如春葱”,这个人一定是个猪,因为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这么好看的葱,不管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葱都不会有如此纤长清秀白嫩。
  这双手的腕上,有一截挽起的袖、蓝袖。
  ——小苏跟柳先生去,她的表姐“袖袖”仍在,慕容身边,是不能没有人的。
  袖袖的手多么温柔,手指却长而有力,在她的手指按捏下,肌肉松弛了,血脉也畅通,最重要的是,心情也轻松。
  慕容看起来轻松得几乎已接近软瘫,可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仿佛有一点痛苦。
  他在柔软的指下呻吟。
  “我错了。”就算他不是在呻吟,听来也是,“这一次我一定做错了,我该死,袖袖,现在我只恨不得你能杀了我。”
  他的声音甚至已接近啼哭,袖袖却用一种非常温和冷静而又非常坚定的声音告诉他。
  “你没有错,也没有看错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她告诉慕容,“我可以保证,这一次你的计划,一定可以成功。”
  ——慕容突然萎泄。只有这个女人,只有她。
  她是谁?
  她叫袖袖,不是红袖,是蓝袖。
  月光如银。
  小苏依旧赤裸裸的站在不盲的盲者面前,她知道他不盲,非但不盲,而且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眼力都好得多。
  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每个部位,即使是最细密的部位,都逃不过他的眼。
  这种想法,忽然使得她心里有了种连她自己都不能解释的冲动。她忽然发觉自己在紧缩,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每寸皮肤都在紧缩。
  她其实希望某一些事件会发生。遗憾的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位不盲的盲者竟似真的是个盲人,既没有看见她的赤裸的嗣体,也没有看见她的激情和反应*
  他甚至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只不过冷冷淡淡的告诉她:“只要你懂得善用你的武器,我们这次行动,万无一失。”
  “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
  “是的,”柳先生甚至已转过身,“我们现在就去。”
  他的冷淡无疑已经使得她有点生气了,所以已经决心要让这瞎子受到一点教训。
  “我们为什么不能再等一下?”小苏也冷冷的:“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再出手。”
  “我们为什么要等。”
  “因为有经验的人都应该知道,天快亮的时候总是最黑暗的时候,也是在紧张中守候的人们最疲倦的时候。”小苏故意问,“在这种时候去突袭,成功的机会是不是更大?”
  “是的。”天亮前也是男人们情欲最亢奋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
  他们其中一定有很多人会在”这段时候里自淫。”
  小苏故意笑,笑容在暧昧中又充满讥消。
  “我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我常常会接触到一些正常而健康的男人。”她说:“我对他们大概要比你了解得多一点。”
  ——你不了解他们,因为你既不健康,也不正常,否则你为什么会对我无反应?
  这些话小苏当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相信就算不说,这个瞎子应该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她错了。
  柳先生居然还是全无反应,就好像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说的有理。”他居然还在称赞她,“非常有理。”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一下再去”
  “我们不等。”
  “为什么?”
  “因为我们如果再等下去,我恐怕就会去做一些不该做的享。”柳先生已经完全转过身,“在行动之前,我们最好不要再消耗体力!”
  小苏的脸忽然红了,好红好红,幸好柳先生没有看见。
  他是背对着她的。
  可是这一点却又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看不见她的脸红,只因为他的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咽喉里甚至也发出一阵阵野兽垂死前的呜咽,他的脸也忽然变得扭曲痉挛。
  他甚至已倒下。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穿红衫白裤、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子的小孩,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穿了出来,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忽然间一下子就冲到了刚刚倒下的柳先生面前,一把抓起他的发髻,一刀割下他的脑袋,凌空一个翻身,提着脑袋就跑,一眨眼就看不见
  这个小孩是个小孩?还是个小表?
  不管怎么样,他都绝不是正常健康的男人,因为他从来到去,也都没有看过小苏一眼。
  这么样一个女人,如此饱满的乳房,如此修长结实的腿,就这么样赤裸裸的站在这里,可是在他眼中看来,好像还没有一个死人可爱。
  小苏忽然觉得双眼问一阵潮湿,然后就很快晕了过去。
  这时候慕容正在用一种非常愉快的声音对他身边的女人说:“我相信的行动现在一定已经开始了,而且一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