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传奇
   —古龙
楔子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是句俗话,也是句老话,但又俗又老的话,通常都是很有道理的话。否则这些活也就不会留传得这麽老,这麽俗了。
  尤其是在几乎从未有过一日平静的江湖中,更是英雄辈出。动乱的时势是最容易造就英雄。各式各样的英雄,有好的英雄,有恶的英雄,有成名的英雄,也有无名的英雄,有成功的英雄,也有失败的英雄。
  在这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英雄中,引起争议最多,被人谈论得最多的恐怕是楚留香了。
  他活着的时候,就已成为一个充满传奇性的人物。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有楚留香这麽样一个人,但却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多大年纪?甚至没有人知道他长得什麽样子?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而且相信。
  “楚留香若要在今天晚上偷光你的裤子,你明天早上就只有裹着棉被出去买裤子。”
  有很多人甚至相信,他能在你不如不觉中偷掉你的脑袋。
  楚留香的确会偷,但却绝没有人说他是小偷。
  有人骂他是流氓,有人骂他是强盗,但却从来没有人骂过他是小偷。
  因为他就算是偷,也偷得漂漂亮亮,偷得光明磊落。
  尊敬他的人都称他为“楚香帅”,不尊敬他的人,当着他的面,也不能不称一声“楚香帅”。
  就连那些骂他的人也不能不承认,他纵然是流氓,也是流氓中的君子,纵然是强盗,也是强盗中的大元帅。
  无论他是什麽,他都是独一无二,甚至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
  他究竟是什麽呢?
  他当然是个人,有人性中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只不过他总能将恶的那面控制得很好,有时他也会做出很傻的事,傻得连自己都莫名其妙,但大多数时候都很冷静。
  冷静并不是冷酷,他的心肠并不硬,所以他偶尔也会上一两次当,只不过他总能很快发觉,就算上了当,也能一笑置之。
  因为他看得很开。
  在他心里,世上好像并没有什麽真正不能解决的困难。所以没有什麽真正能令他苦恼的事。
  他的鼻子从小就有毛病,所以时常都忍不住要摸摸鼻子。
  但这毛病也从来没有让他苦恼过,这条路不通,他就换一条路走,鼻子不通他就训练自己用别的方法呼吸,这法子有一次居然还救了他的命。
  人生中往往有很多奇妙有趣的巧合,凡是伟大的画家眼睛往往不太好,伟大的乐师耳朵往往不太灵。
  楚留香购鼻子不好,却最喜欢香气。
  他每做了一件很得意的事後,就会留下一阵淡淡的,带着郁金芬芳的香气。
  这也许就是楚留香这名字的由来。
  其实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他这名字的由来。假如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人就是胡铁花。
  胡铁花也是个妙人,他喜欢找楚留香拼酒,喜欢学楚留香摸鼻子,有时还喜欢臭楚留香几句,找找楚留香的麻烦。
  但楚留香真的有麻烦,他立刻就会去拚命。
  他当然也和楚留香一样,喜欢酒,喜欢女人,喜欢营闲事,抱不平只不过他有件楚留香所没有的烦恼。
  喜欢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欢,他喜欢的女人,都不喜欢他。
  楚留香的确喜欢女人。
  他常常说“无论哪种女人,都一定有她可爱的地方,你只要耐心去找,一定可以找得到。”
  在淑女面前他是君子,在荡妇面前,他就是流氓。
  有的女人只要一被他看见就休想逃得了,但也有些女人跟她一起生活了上几年几乎日日夜夜都和他厮守在一起,他对她们却始终都是规规矩矩的拿她们当自己的妹妹、当自己的朋友。
  有人说“男女间没有友情。”世上也许没有几个男人能真正将女人看成朋友的,楚留香却无疑是其中之一。楚留香更喜欢朋友。
  他的朋友中有少林寺方丈大师,也有满街去化缘的穷和尚,有冷酷无情的刺客也有瞪眼便杀人的莽汉,有才高八斗的才子,也有一字不认的村夫,有家财万贯的大富豪也有满头瘌痢的小乞丐…
  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受过他一点恩惠,得过他一点好处。
  他做过的好事不少,傻事也不少。他几乎什麽事都做,只除了一件事。
  他从不做自己不愿意的事,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勉强他!
  以前没有,以後也不会有。
  这就是楚留香,独一无二的楚留香。

 

 

第一章 万福万寿园
     
  楚留香喜欢女人。
  女人都喜欢楚留香。
  所以有楚留香的地方,就不会没有女人。
  别人问他,对女人究竟有什麽秘诀,他总是笑笑。——他只能笑笑,因为,他自己也实在有点莫名其妙。他常在些莫名其妙情况下,认得一些很妙的女人。
  他认得沈珊姑时,沈珊姑刚从房上跳下来,手里拿着一把快刀,要杀他。认得秋雨素时,秋雨素正准备自杀。
  他在没有水的沙漠认得石观音,却是在水底下认得阴姬的。
  他认得宫南燕时,宫南燕正坐在他的椅子上,喝他的酒,认得石素云时,石素云正躺在别人的怀抱里。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认得东三娘,在死旁认得华真真。
  他认得琵琶公主时琵琶公主正在洗澡,认得金灵芝时,正在洗澡的却是自己。
  有时他自己想想这些事,自已都觉得好笑。
  但无论怎样说,最可笑最莫名其妙的,还要算是认得艾青那一次。
  他能够认得艾青,只因为艾青放了个屁。
  有很多人认为只有男人才放屁,这也许因为他们没有见过女人放屁。
  其实女人当然也放屁的。
  女人的生理构造和男人并没有什麽两样,有屁要放时,并不一定能忍住,因为有些屁来时就像血衣人的快剑,来时无影无踪,令人防不胜防。
  但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公平,男人随便在什麽地方,随便放多少屁,都没有什麽太大的关系。
  女人若在大庭广众间放了个屁,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传说以前曾经有个女人,只因在大庭广众间放了个屁,回去就自己找根绳子上吊了的。
  这种事虽不常有,但你却不能不信。
  春天。
  万福万寿园。
  万福万寿园里的春天也许比世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春天都美得多,因为别的地方就算也有如此广大的庭园,也没有这麽多五色续纷的花,就算有这麽多花,也没有这麽多人,就算有这麽多人,也绝没有如此多彩多姿。
  尤其是在三月初七这一天。
  这天是金太夫人的八旬大寿。
  金太夫人也许可以说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一位老太太了。
  别人就算能活到她这样的年纪,也没有这样荣华富贵,就算有这样的荣华富贵,也没有她这样多子多孙,就算有这麽多子孙,也不会像她这样,所有的子孙都能出人头地。
  最重要的是,金太夫人不但有福气。而且还懂得怎样去享福。金太夫人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二十八个外孙。
  她的儿子和女婿有的是总镖头,有的是总捕头,有的是帮主,有的是掌门人,可说没有一个不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其中只有一个弃武修文已是金马玉堂,位居极品。还有一个出身军伍,正是当朝军功最盛的威武将军。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只因其中有—女儿已削发为尼,投入了峨嵋门下,承继了峨嵋‘苦恩大师’的衣钵。
  她的孙女和外孙也大都已成名立身。
  她最小的一个孙女,就是金灵芝。
  金灵芝是同时认得楚留香和胡铁花的——他们正在澡堂里洗澡,她突然闯了进去。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这是个很奇特,很刺激的开始,但他们认得後共同经历的事却更奇特刺激。
  他们曾经躺在棺材里在大海上漂流,也曾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中等死,他们遇到过用渔网从大海中捞起的美人鱼,也遇到过终生不见光明的蝙蝠人。
  总之他们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夥计,所以他们成了好朋友。
  胡铁花和金灵芝的交情更特不同。
  金老夫人的八旬大寿,他们当然不能不来,何况胡铁花的鼻子。
  早已嗅到万福万寿园容藏了二十年的好酒了。
  金灵芝坚决不要他用送札,只要他们答应一件事,“不喝醉不准走。”
  楚留香也要她答应一件事“不能在别人面前说出他们的名字。”
  胡铁花很守信。
  他已醉过三次,还没有走。
  他们初三就来了,现在是初七,来的客人更多,认得楚留香真面目的人却几乎连一个也没有。
  金灵芝也很守信。
  她并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透露楚留香的身份。
  所以楚留香还可以舒舒服服的到处逛逛,他简直已逛得有点头晕,这地方实在太大,人实在太多。
  初七这天正午,所有的人都要到大庭去向金老太夫人拜寿,然後吃寿面。
  万福万寿园庭再大,也容纳不了这麽多人,所以客人只好分成三批,每一批都还是有很多人。
  楚留香是第三批。
  他本来是跟胡铁花一起从後园走出来的,走到一半,胡铁花忽然不见了。
  人这麽多,要找也没法子找。
  楚留香只有一个人去,他走进大庭时,人仿佛已少了一些,有的人已开始在吃寿面,有些女孩子从两根筷子间偷偷的瞟他。
  楚留香就算不是楚留香本人,也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他只有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的走到前面去拜寿。
  他并不是这麽规矩的人,但金太夫人正在笑迷迷的看着他——金灵芝在祖母面前从来不敢说谎的。
  金太夫人既然知道他是谁,在这麽样一位老太太面前,楚留香也只有尽力,作出规规矩矩的样子来。
  他实在被这位老太太看得有点头皮发炸。金太夫人在看着他的时候就像在看着未来的孙女婿似的。
  楚留香只希望她别要弄错了人。他硬着头皮走过去,仿佛觉得有个人走在他旁边,而且是个女人,一阵阵香气直往他鼻子钻。
  他真想回头看看。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噗——”的一声。
  除了楚留香外,至少还有七八十个人也听到了这“噗——”的一声。
  第一、因为在金太夫人面前,大家都不敢放肆,所以寿堂里人虽多,却并不太吵。
  第二、因为这声音特别响。
  只要放过屁的人就都听得出这是放屁的声响。
  每个人都放过屁。
  这个屁除了特别响一点之外,也没有其他什麽特别的地方。
  只不过它实在不该在这时候放,不该在这地方放,更不该就在楚留香身边放。
  楚留香眼睛忍不住往旁边瞟了瞟,站在他身旁的果然是个女人。
  这女人不但很香,而且极美,很年轻。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因为这时已有七八十双眼睛向他这边看了过来,眼睛里带着点敬异,带着点好奇,也带着点讥笑之意。
  楚留香当然知道这屁不是他放的,但若不是他放的,就是这又香、又美、又年轻的女孩子放的。
  一个君子怎麽能让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承当放屁的罪名。
  尤其当这女孩子正可怜兮兮的瞧着他,向他求助的时候,就算不是君子,也会挺身而出的。
  楚留香虽没有当众说出“屁是我放的”这句话,但他脸上的确已作出放过屁的表情,而且让每个人能够看得出来。
  那女孩子看着他时,却好像正在看着一个从千军万马,刀山火海中,冒着九死一生,将她救出来的英雄似的。
  只要能被女孩子这麽瞧一眼这一点点牺牲又算什麽呢?
  为了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楚留香以前也不知做过多少比这次更牺牲惨重的事。
  为了救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你就算要楚留香独力去对付三只老虎,两只狮子,他也有勇气去。
  他对付过的人甚至比狮子老虎还可怕十倍。
  但他却实在没有勇气再坐下来吃寿面了,现在至少还有四五十双眼睛在看着他,其中至少有二十双是女孩子的眼睛。
  用最快的速度拜完了寿,他就溜了出去。
  院子里也有很多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这些人大都是武林中的知名人士,其中也有几个是楚留香认得的。
  他们都不认得楚留香,当然也不知道刚的事,但楚留香却总觉得有点虚,在大庭广众间放屁,毕竟不是件很光荣的事。
  所以只要别人一看他,他就想榴。
  他从前面的院子溜到花园,又从花园溜到後花园。
  他忽然发觉後面一直有个人在盯着他。
  他走到哪里,这人就跟到哪里,他停下来,这人也停下。
  他虽没有看见这人,却已感觉到。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在暗中盯住楚留香,而能不让他发觉的。
  楚留香故意做出一点也没有发觉的样子,施施然走过小桥。
  小桥在荷塘上,荷塘旁有座假山。
  他走到假山後,假山後总算没有人了,但这人居然还敢跟过来。
  脚步很轻,不懂得轻功的人脚步声总不会这麽轻。
  楚留香忽然回过头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件淡青色的春衫,袖子窄窄的,式样时新,上面都镶着宝蓝色的花,配着修长可及地的宝蓝色百褶裙。
  楚留香对她第一眼印象是:“这女孩子很懂得穿衣服,很懂得配颜色。”
  她袅袅婷婷的站在假山旁,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双纤纤玉手,正在轻轻拢着鬃边被春风吹乱了的头发。
  楚留香对她的第二个印象是:“这女孩子的牙齿和手都很好看。”
  她脸上带着红晕,色如朝霞,一双黑自分明的翦水双瞳,正在偷偷的瞟着楚留香。
  楚留香对她第三个印象是:“这女孩全身上下都好看。”
  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她。
  她就是刚在寿堂里站在他旁边的那女孩子。只不过楚留香刚才并没有看清楚她。
  在那麽多人面前,他实在不好意思看。
  现在他可以看了。
  能仔细欣赏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子,实在是种很大的拿受。
  那女孩子的脸更红了,突然一笑,嫣然道:“我叫艾青。”
  她第一句话就说出了自已的名字。
  楚留香倒也没有想到,但他却懂得,女孩子若肯在一个陌生人的男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名字,至少就表示她对这男人并不讨厌。
  艾青低着头,道:“刚若不是你,我……我简直非死不可。”
  楚留香笑笑。
  只不过为了个屁,就要去死这种事实在不能理解。
  他只能笑笑。
  艾青又道“救命之恩,我虽不敢言谢,但却不知该怎样报答你才好。”她越说越严重了。
  楚留香只有笑道“那只不过是件小事,怎能谈上救命之恩。”
  艾青道:“在你说来虽是小事,在我说来却是天大的事,你着不让我报答你,我……我……”
  她忽然抬起头,脸上露出很坚决的表情道“我就只好死在你面前。”
  楚留香征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将这种事看得如此严重。
  艾青好像还怕他不相信,又补充着道“我虽然是个女人,但也知道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站住脚,做事就得要恩怨分明,我不喜欢人家欠我的情,也从不欠人家的,你若不让我报答你,就是看不起我,一个人若被人看不起,活着还有什麽意思?”她本来好像很不会说话,很温柔,很害羞,但这番话却说得又响又脆,几乎有点像光棍的口气了。
  楚留香苦笑道:“你想怎样报答我呢?”
  艾青郑重地道:“随便你要我怎样报答你,我都答应。”
  她脸上又起了红晕,但眼睛却直视着楚留香,说话随声音中更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
  大多数男人听了这种话,看到这种表情,都一定会认为这女孩子在勾引他了,因为男人多多少少都免不了有点自作多情。
  不明白她这意思的男人,若不是聪明得可怕,就是笨得要命。
  楚留香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手摸着鼻子,忽然道,“你若一定要报答我,就给我五百两银子吧。”
  艾青好像吓了一跳,道“你要什麽?”
  楚留香道“五百两银子,没有五百两,减为一半也好。”
  艾青瞪大了眼睛,道“你不要别的?”
  楚留香叹道“我是个穷人,什麽都不缺,就只缺点银子,何况,一个人若想报答别人,除了给他银子外,还有什麽其它更好的法子呢!”
  艾青瞪着他,本来显得很惊讶,渐渐又变得很失望,嫣红的面颊也就渐渐变得有点发青,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你这人竟是个呆子。”
  楚留香眨眨跟,道“我是不是要得太少了?是不是还可以多要些。”
  艾青咬着嘴唇。道“一个女人若想报答男人,其实还有种更好的法子,你难道不懂?”
  楚留香摇头,道:“我不懂。”
  艾青跺了跺脚,道“好,我就给你五百两。”
  楚留香展颜笑道:“多谢多谢。”
  艾青道“我现在没有带在身上,今天晚上三更,我送到这里来给你。”
  说完了这句话,她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瞪了楚留香一眼,恨恨道:“真是个呆子。”
  楚留香望着她转过假山,终于忍不住笑了,面且仿佛越想越好笑。
  除了他之外,居然还有别人在笑,笑声如银铃,好像是从假山里面传出来的。
  楚留香倒真的吃了一惊,他真没有想到这假山是空的,而且里面还躲着人。
  一个人已从假山里探出头,还在笑个不停。
  楚留香也跟别的男人一样,喜欢将女人分门别类,只不过他分类的方法跟别的人多少有些不同,他将女人分成两种。一种爱哭,一种爱笑。
  爱笑的女人通常都会很美,笑得很好看,否则她也许就要选择哭了。
  楚留香看过许多很会笑的女人,但他却不能不承认,现在从假山里探出头来的女人,比大多数女人笑得好看得多。不但好看,而且好听。她的眼睛不大,笑的时候眯了起来,就好像一个弯弯的新月。楚留香本来喜欢眼睛大的女孩子,但现在却又不得不承认眼睛小的女孩子也有迷人之处,事实上,他简直从未看过这麽迷人的眼睛。他简直看得有点痴了。
  这女孩子吃吃笑道“看来她说得一点也不错,原来你真是个呆子。”
  楚留香眨眨眼,道“呆子也没什麽不好,呆子至少不会偷听别人说话。”
  这女孩子瞪眼道:“谁偷听你们说话,我早就在这里了,谁叫你们要到这里的。”
  楚留香道“你好好的躲在假山洞里干什麽?”
  这女孩子道:“我高兴。”
  天大的道理也抵不上“高兴”两个字。楚留香知道自己又遇上了个不讲理的女孩子了。
  他常常提醒自己,绝不要去惹任何一个女人,更不要跟女人争辩。
  你甚至可以打她,但绝不要跟她争辩。
  楚留香摸摸鼻子,笑笑,准备开步走,我惹不起你,总躲得起你吧。
  谁知这女孩子却忽然跳了起来,道“喂,刚那小泵娘好橡是在勾引你,你知不知道?”
  楚留香道:“不知道。”
  这女孩子道:“她说的那些话,你难道真的一点也听不谨。”
  楚留香道“假的。”
  这女孩子又笑了,道:“原来你并不是呆子。”
  楚留香道:“我只不过不喜欢女人勾引我——我喜欢勾引女人。”
  这女孩子瞟了他一眼,道:“那麽,你为什麽不勾引我?”
  楚留香终于也忍不住笑了,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想勾引你。”
  这女孩子又道:“那麽,你至少应该先问问我的芳名。”
  楚留香道:“请问芳名。”
  这女孩子笑了笑道“找叫张洁洁,弓长张,清洁的洁。”
  楚留香道“张洁洁……”
  张洁洁道“嗳,不敢当,怎麽一见面就叫我张姐姐呢!真是乖孩子。她话末说完,已笑得弯下了腰。楚留香简直有点要笑不出来了。他虽然并不时常吃豆腐,但被女人吃豆腐,倒还真是生平第一次。张洁洁不待楚留香回话,笑着又道:”小弟弟,你叫姐姐干什麽呀?”
  楚留香咽了口气道:“原来你还是小孩子,只有小孩才喜欢占别人便宜。”
  张洁洁眼波流动着,道“你看我像小孩子?”
  她不像。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并不是眼睛。
  楚留香乾咳了两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目光从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移开。
  张洁洁吃吃笑道“你为什麽不说话了呀?”
  楚留香道:“我不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小心些。”
  张洁涪道“为什麽?”
  楚留香道“因为我不动口的时候,就表示要动手了。”
  他眼睛又在瞪着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好像真有点像要动手的样子。
  张洁洁不由自主伸手挡住,道:“你敢”楚留香贩牙裂嘴,道“我不敢?”他的手已开始动。
  张洁洁娇呼一声,掉头就跑,大叫道:“原来你不是呆子,是色狼。”
  楚留香看着她转过假山,刚松了口气,谁知她突然又行了过来,瞪眼道:“小色狼,你听着,你既已勾引了我,若还敢跟那姓艾的小泵娘勾二搭四,小心我打破醋缸子。”
  真动手的不是楚留香。而是她。她忽然始起手在楚留香头上重重敲一下,又一溜烟走了。
  楚留香一只手摸着头,一只手摸着鼻子,又好气,又好笑。但也不知为了什麽,心里倒真有点甜丝丝的。他并不是乡巴佬,但这样的女孩子,倒真还没有见过。
  见过这种女孩子的人,怕还没有几个。
  突听有人笑道:“我听见有人骂色狼,就知道是你,你果然在这里。”
  楚留香用不着看就知道是胡铁花来了。所以他根本没有看,都吸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可惜啊!我真替你可惜。”
  胡铁花征了证,道:“可惜什麽?”
  楚留香道“可惜你痛失良机?”
  胡铁花道:“痛失良机?”
  楚留香道:“刚这里姐姐妹妹一大堆,谁叫你溜走了的。”
  胡铁花道“这麽样说来,好像我一走,你就交上了桃花运。”
  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铁花忽又咽了口气。道:“我别的不佩服你,只佩服你吹牛的本事……当然,你还有……放屁的本事。”他大笑,接着道“听说你刚放了个全世界最响的屁。”
  楚留香悠然道:“响屁人人会放,只不过各有巧妙不同而已。”
  胡铁花道:“什麽巧妙。”
  楚留香道“你若知道我那一屁放出了什麽来,你每天至少要放十个。”
  胡铁花道:“除了臭气,你还能放得出来什麽?”
  楚留香谈谈道“我知道你不信,但等到明天早上,你就会相信了。胡铁花忽然正色道:”不能等。”
  楚留香道:“为什麽?”
  胡铁花道:“因为我们这就要走了,而且是非走不可。”
  楚留香道;“谁非走不可?”
  胡铁花道;“我们——我们的意思就是你和我。”
  楚留香道:“我们为什麽要走?”
  胡铁花道:“因为再不走立刻就要有麻烦上身。”
  楚留香道:“你是说,有人要找我们麻烦?”
  胡铁花道:“没有别人。只有一个人。”
  楚留香道:“谁?”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金灵芝。”
  楚留香笑了,道:“她要找也是找你的麻烦,绝不会找到我头上来。”
  胡铁花瞪眼道“你难道不是我朋友?”
  楚留香笑道:“她要找你什麽麻烦?难道是想嫁给你。”
  胡铁花立刻变得愁眉苦脸,吁了一口气,叹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道;“那麽岂非正好娶了她,你本来不是喜欢她的吗?”
  胡铁花皱着眉道:“本来的确是,但现在……”
  楚留香道;“现在她已喜欢你,所以你就不喜欢她了,是不是?”
  胡铁花忽然一拍巴擎,道“我本来一直想不通为了什麽,被你一说,倒真提醒了我。”
  楚留香叹道“这本就是你的老毛病,你这毛病要到什麽时候才改得了?”
  胡铁花怔了半晌,苦笑道“就算我还喜欢她,可是你想想,我怎麽受得了她那些姑姑婶婶,叔叔伯伯?不说别的,就说磕头吧。”
  楚留香道:“磕头?”
  胡铁花道“我若娶金灵芝,岂非也变成了他们的晚辈,逢年过节,是不是要跟他们磕头,就算每一个人只磕一个头,我也要变成磕头虫了。”
  他拼命搔头。道“别的都能做,磕头虫是万万做不得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反正总找得出理由来为自己解释。”
  楚留香道“我不走行不行?”
  胡铁花道“不行。”
  小酒铺,很小的酒铺。
  楚留香既不是个很节省的人,也不欣赏这种小酒铺,他到这小酒铺来,完全是因为胡铁花坚持要来。胡铁花认为这里比较安全,金灵芝就算要迫他,要找他,也不会到这种小酒铺来,她想不到他们会在这种地方喝酒。但这种小酒铺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这里至少很静,尤其到了夜深时非但没有别的客人,连店夥计都在打磕睡。
  楚留香不喜欢有别人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更不喜欢别人看到胡铁花的醉样。
  胡铁花现在就算还没有喝酒,距离喝醉的时候也不太远了。
  他伏在桌上,一只手抓着酒壶,一只手抓着楚留香,喃喃道:“你虽然是我的朋友,但是你并不了解我,一点也不了解,我的痛苦你根本一点也不知道。”
  楚留香道:“你痛苦?”
  胡铁花道“非但痛苦,而且痛苦得要命。”
  楚留香笑笑,道“我看不出你有什麽痛苦?”
  胡铁花道“金灵芝虽然有点任性,可是谁也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人又长得漂亮……你不承认吗?”
  楚留香道“我承认。”
  胡铁花把酒壶重重的往桌上一摔,道“我放着那麽好的女孩子不要,放着那麽好的酒不喝,却要到这种鬼地方来喝这种马尿,我不痛苦谁痛苦?”
  楚留香道:“谁叫你来的?”
  胡铁花手摸着鼻子,怔了半天,喃喃道:“谁叫我来的?……好像是我自己……”
  楚留香道:“你自己要找罪受,怪得了谁?可是我……”
  他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我这样一走。损失有多惨重。”
  胡铁花忽然笑了,用力拍着他的肩,笑道“这也只能怪你自己,谁叫你交我这朋友的。”
  楚留香道:“我自己。”
  胡铁花拍手笑道;“对了,这岂非也是你自己要找罪受?你能怪谁?”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他用力拍着他的肩,笑道“有道理,你说的为什麽总是这麽有道理的?”
  他拍得更用力,胡铁花忽然从凳子上滑下去,坐在地上发了半天怔,喃喃道:“他妈的,这凳子怎麽只有三只脚,难道存心想谋财害命。”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说不定这是个黑店,而且早己看出你是个故意装穷的大财主。”
  胡铁花想了想点头道“嗯,有道理,只不过他们这次可看错人了,我身上别的没有,当票倒还有好几张。”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幽默,很佩服自己,大笑了几声,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眼睛发直,瞪着楚留香,皱眉道:“你怎麽变成两个人了?”
  楚留香道:“因为我会分身术。”
  胡铁花又想了想,摇头道“也许因为你不是人,是个鬼。色鬼。”
  他自己又大笑了几声,道“听说只要我一走,你就会交桃花运,是不是?”
  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铁花道:“好,我给你个机会。”
  他伸手又想去拍楚留香的肩,幸好楚留香这次已有防备,早就躲开了,他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我怎麽多了只手,难道变成三只手了——难道我染上了你的毛病。”
  这句话实在太幽默了,他更佩服自己,想不笑都不行。
  笑着笑着喉咙里忽然“呃”的一声,他皱起眉,低下头往地上看,像是要找什麽东西,看了半天,忽然躺了下去。
  楚留香这才急了,大声道“不行你不能在这里睡?”
  胡铁花格格笑道“谁说不行,这张床虽然硬了些,但却大得很。”
  他翻了个身,溜到桌子底,打鼾的声音就从鼻子底下传了出来。
  打磕睡的店夥计被惊醒了,还没有开口,楚留香已抛了锭银子过去,店夥计看看银子,又坐下去开始打磕睡了。
  楚留香实在懒得扛着个醉鬼在街上走,已准备在这里躲一夜,他用不着担心胡铁花会伤风,胡铁花睡在地上早就是家常便饭。
  他也没有向店伙调解释,那锭银子已足够将他的意思解释得很明白,而且很有效。
  远处传来更鼓声。
  三更。
  楚留香叹了口气,这时候,他根本应该面对佳人的。
  他忽然看到个佳人走了进来。
  门上的八鬼门板已上起七鬼☆任何人都该看出这地方打佯了,本不该还有客人进来的。
  就算还有半夜闯门的酒鬼,也不该是个十六七岁的小泵娘。
  但现在却偏偏有个人进来了,进来的偏偏是个小泵娘。
  这酒铺虽小,却也有七八张桌子,全是空着的,这小泵娘就来喝酒,也不该坐到楚留香的位子上来。
  但她偏偏别的地方不坐,就要坐在楚留香对面。好像早已跟楚留香约好了的。
  她虽然也很年轻,很漂亮,但却绝不是艾青,不是张洁洁,不是金灵芝。也绝不是楚留香所认得的任何一个女孩子。
  楚留香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现在却不能不看她了。
  她瞪着眼,脸色有点发青,好像刚跟人呕过气,忽然伸手提起酒壶。
  酒壶当然是空的。
  放在胡铁花面前的酒壶怎麽会不空。
  这小泵娘皱了皱眉,忽然大声道“店家,再送几斤酒来……送十斤酒来。”
  店夥计早已在偷偷的看,看得眼睛发直,但手里却还摄着楚留香的银子。
  所以他就送了十斤洒来。
  桌上有个大碗,胡铁花喝酒总是用碗的。
  这小泵娘居然也用这大碗倒了碗酒,仰起脖子,“咕都咕都”,一口将一大碗全都喝了下去。
  楚留香一直在静静的看着,没有开口。
  他一向很沉得住气。
  但这小泵娘开始喝第二碗酒的时候,他却不能不开口了。
  对女孩子开口之前,他总是会先笑笑。
  他微笑着:“这麽样喝酒,很快就会喝醉的。”
  这小泵娘瞪眼道“喝醉就喝醉,谁没有喝醉过?你没有喝醉过?”
  楚留香道“你看到桌底下那个人了麽?”
  小泵娘道“我不是瞎子。”
  楚留香道“你不怕变成他这样子,这样子可不好看。”
  小泵娘道“我不怕,我本来就想喝醉的,越醉越好。”
  楚留香笑道“你不怕我欺负你?”
  小泵娘道“我本来就是要让你欺负的,随便你怎麽欺负都行。”
  这下子楚留香倒真征住了,不由自主伸手模了摸鼻子,呐呐道;“你认得我?”
  小泵娘道:“不认得。”
  楚留香道:“我好像也没见过你。”
  小泵娘道:“你本来就没见过。”
  楚留香柔声道:“那麽你好好的一个人,为什麽要让人欺负呢?”
  小泵娘道:“因为我不是人。”
  楚留香忍不住又笑了,道:“不是人是什麽?”
  小泵娘道:“我是五百两银子。”
  楚留香到底总算明白了,长长吐出口气,道“是艾青叫你来的。”
  小泵娘道“她是我姐姐,我叫艾虹。”
  楚留香道“你姐姐呢?”
  艾虹不说话,又明下一碗洒,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道“我长得好不好看?”
  她笑得好像比姐姐更甜。
  楚留香只有点点头,道“很好看。”
  艾虹秋波一转道:“我今年才十六岁,是不是还不算太老?”
  二八的佳人一朵花,她正是花样的年华。
  楚留香只有摇摇头。道“不老。”
  艾虹挺起胸,道“你当然也看得出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楚留香不想看,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笑道“我也不是瞎子。”
  艾虹咬着嘴唇,忽又喝了碗酒。
  这碗酒喝下去,她脸上已起了红晕,红着脸道“我还是处女,你信不信?”
  楚留香本已不想喝酒的,但现在却立刻倒了碗酒喝下去。酒几乎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艾虹瞪着眼,道“你若不信,可以检查。”
  楚留香赶紧道“我信,很信。”
  艾虹道:“像我这麽样一个人,值不值得五百两银子?”
  楚留香道“值,很值。”
  艾虹道“那麽你还找我姐姐干什麽?她岂非已将五百两银子还来了?”
  楚留香道:“她并不欠我的。”
  艾虹道:“她既然已答应了你,就要给你。她没有五百两银子,所以就要我来抵债,我们姐妹虽穷,却从不欠人的债。”她眼圈似也有点红了,也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那第五碗酒。她已将第五碗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楚留香道;“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姐姐……”
  艾虹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要我回去?”
  楚留香点点头。
  艾虹脸色发青道“你不要我?”
  楚留香苦笑道“你不是五百两银子。”
  艾虹道:“好。”
  她忽然站起来,也不如从哪里拔出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心口上刺了下去。她是真刺的。
  楚留香若是别人,她现在已经死了。幸好楚留香不是别人她的手一动,楚留香己到了她身旁,她的刀刚刺下,楚留香已抓住她的手。
  她整个人忽然软了,软软的倒在楚留香怀里,另一只手勾住了楚留香的脖子,颤声道:“我哪点不好?你为什麽不要我?”
  楚留香的心也有点软了,道“也许只因为你并不是自己愿意来的。”
  艾虹道:“谁说我不是自己愿意来的?若非我早就见过你,早巳看上了你,我怎麽肯来!”她的身子又香又软,她呼吸温暖而芬芳。
  一个男人的怀里抱着这麽样一个女人,若还不动心,他一定不是真正的男人。
  楚留香是男人,一点也不假。
  艾虹在轻轻喘息,道“带我走吧,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地方。那地方没有别的人……”
  她身子在楚留香怀抱中扭动,腿已弯曲。她弯曲着的腿忽然向前一踢。踢楚留香的腿。
  她踢得很轻,有很多女孩子在撒娇时,不但会拧人打人,也会踢人。
  被踢的男人非但不会觉得疼,还会觉得很开心。但这次楚留香却绝对不觉得开心。
  她的腿踢出来的时候,鞋底突然弹出段刀尖。
  她穿的是双粉红的鞋子,弹出的刀尖却是惨青色的,就像响尾蛇的牙齿那种颜色。
  刀尖很小,刺在人身上,最多包只不过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也不会很痛。
  响尾蛇若咬你一口,你也不会觉得很痛,你甚至永远不会有痛的感觉,永远不会有任何感觉。因为你很快就要死了。
  楚留香没有死。
  艾虹一脚踢出的时候,忽然有只手从桌子底下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脚。
  她又香又软的身子立刻变硬了。
  楚留香好像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腿上面竟没有长眼睛。
  但他却忽然笑了,微笑着看着艾虹的脸,道:“我们何必到别的地方去,这里就有张床。”
  艾虹脸色已发青,却还是勉强笑道“床在哪里?我怎麽看不见?”
  楚留香道“你现在就站在床上。”
  他又笑了笑,道:“所以你下次要踢人的时候最好先看清楚,是不是站在别人的床上。”
  艾虹也叹了口气,道“早知道这里有张床,我说不定已经躺下去了。突然有一个人在床底下笑道:”你现在躺下来还来得及。”
  艾虹眨眨眼,道“你这朋友不规矩,非但调戏我,还拼命摸我的脚。”
  楚留香笑道“没关系,我早就将你的脚让给他了。我只管你的手,脚是他的。”
  艾虹吃吃笑道:“你这人倒真会换便宜自己先选了样香的,把臭的留给别人…”
  她身子突然向後一跃,倒足而出,凌空一个翻身,已掠出门,楚留香最後看到她的一个赤脚。
  只听她笑声从门外传来道:“你既然喜欢我的鞋子,就留给你作纪念吧。”
  胡铁花慢慢的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手里还抓住只粉红色的鞋子。
  楚留香看着他,笑道:“臭不臭?”
  胡铁花把鞋子往他鼻子边伸过去,道“你为什麽不自己闻闻。”
  楚留香笑道“这是她送给你的,应该留给你自己享受,你何必客气。”
  胡铁花恨恨道“我刚为什麽不让她踢你,像你这种人踢死一个少一个。”
  他皱着眉,又道“有时候我真不懂,你为什麽总是死不了,是不是因为你的运气特别好?”
  楚留香笑道:“也许只因为我很了解你,知道你喜欢摸女人的脚。”
  胡铁花瞪着眼道“你真的早就知道我醒了?”
  楚留香道“也许我运气真的比别人好。”
  胡铁花瞪着他,瞪了很久很久,才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果然在交桃花运,而且是种很特别的桃花运。”
  楚留香道“是哪种?”
  胡铁花道:“要命的那种,一个人若交上这种桃花运,不出半个月,就得要送命。”
  楚留香苦笑道、真有要命的桃花运?”
  胡铁花正色道;“当然有,而且这种桃花只要一来,你就连躲都躲不了。”
  楚留香有个原则。他若知道一件事已躲不了的时候,他就不躲。
  等你要找他的时候,他往往已先来找你了。
  花园里很静。
  无论多热闹的宴会,都有散的时候。
  拜寿的贺客都已散了,他们在路途上,一定还在羡慕金太夫人的福气,也许甚至带着妒嫉。
  可是金太夫人自己呢?
  已经八十岁了,生命已到了尾声,说不尽的荣华富贵,转眼都要成空,就算还能再活三十年,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早已过去,除了对往昔的回忆外,她还能真正享受到什麽?
  楚留香面对着寂寞的庭园,意兴忽然变萧索。
  既然到头来迟早总要幻梦成空,又何必去辛苦挣扎奋斗?但楚留香并不是个悲观消极的人,他懂得更多。
  生命的意义,本就在奋斗。
  他并不是定要等着享受奋斗的果实,奋斗的本身就是快乐,就是种享受,那已足够补偿一切。
  所以你耕耘时也用不着期待收获,只要你看到那些被你犁平了的土地,被你铲除了的乱石和莠草,你就会觉得汗并不是白流的。
  你就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只要你能证明你自己并不是没有用的人,你无论流多少汗,都已值得。
  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只有懂得达意义的人,才能真正享受生命,才能活得快乐。
  楚留香一直活得很快乐。
  他仰起头,长长吐出口气。
  一个人无论活多久。只要他的确有些事值得回忆,就不算白活。
  他已该满足。
  假山比别的地方更暗。
  楚留香远远就看到黑暗中有个人静静的站在那里。
  他走过去,这人背对着他身上的披风长可及地,柔软的头发从肩上披散下来,黑得像缎子。
  她仿佛根中没有感觉到有人走过来。
  她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你倒很守信。”
  楚留香道“我来迟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还会等我的。”
  她还是没有回头,冷笑道:“你对自己倒是很有信心。,楚留香淡淡笑,道:”一个人若连自己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呢?”
  她忽然笑了,慢慢的回头。
  楚留香怔住了。她笑容如春花绽放,她不是艾青。
  楚留香失声道“张洁洁。”
  张洁洁眨着眼,满天星斗都似已在她眼睛里。
  她媚然笑道:“你为什麽一定要叫我姐姐,就算偶而叫我一声妹妹,我也不会生气的。”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在等我?”
  张洁洁道:“难道只有艾青一个能等你?我就不能等你。”
  她又嫣然而笑,接着道“有耐心的人才能等到收获,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楚留香道:“听过。”
  张洁洁道“我比她有耐心。”
  她凝视着楚留香,眼波朦胧,朦胧得像仿佛映在海水里的星光。
  楚留香道:“你等了很久?”
  张洁洁眼波流动,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刚有没有看到她?”
  楚留香笑了,道:“我并没有问,但你若要说,我就听。”
  张洁洁道“我刚的确看到了她,而且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只不过……”她眨眨眼,道:“我不想告诉你。”
  楚留香道“为什麽?”
  这句话他本来不必问的,但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有时不得不装装傻。
  张洁洁的回答却令他觉得意外,甚至很吃惊。
  她说,我不想告诉你,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
  楚留香道“你认为她要杀我?”
  张治涪道“你没有发觉,这两天好像忽然交了很多女孩。”
  楚留香道“是吗?”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交上桃花运的人,是要倒霉的。”
  楚留香笑笑,道“我相信有很多男人都希望倒这种霉。”
  张洁洁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是男人。”
  张洁浩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耍找艾青?”
  楚留香道:“我跟她有约会。”
  张洁洁盯着他,忽然向他走过来,拉开披风,用披风拥抱住他。
  楚留香没有动,却已可感觉到温暖光滑的肌肤颤栗。
  披风下好像已没有别的。
  除了她自己之外已没有别的。
  她轻轻在楚留香胸膛上磨擦,道“你要我,还是要艾青。”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聪明的女人不应该问这种话的。”
  张洁洁道:“我不聪明,痴情的女人都不聪明。”
  楚留香道“我却很守信。”
  张洁洁道“你不怕她杀你?”
  楚留香沉默着,沉默就是答复。
  张洁洁忽然用力推开了他,立刻又用披风将自己裹住,裹得很紧。
  甚至连楚留香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失望。
  张洁洁瞪着他,瞪了很久,突然大声道:“好,你死吧。”
  楚留香淡淡笑道:“到哪里去死?”
  张洁洁咬着嘴唇,道:“随便你到哪里去死?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
  她忽然转身跑开了,只剩下楚留香一个人在黑暗中自己苦笑。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谁能了解她们的心?
  他听到风声,抬起头,忽然又看见张洁洁站在那里,脸上又带着春花般的笑,就好像刚什麽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她嫣然笑道:“我喜欢守信的男人,只希望你不要觉得太聪明。”
  张洁洁脉脉地凝注他,忽然抬手,向远方指了指,道“她就在那里。她指着的地方,有一束灯光。她对艾青的行踪好像知道得很清楚。楚留香虽奇怪,却没有问,他一向很少探听别人的秘密。尤其是女人的秘密。张洁洁又道:”你喜不喜欢戴耳环的女人?”
  楚留香笑道“那就要看她是谁了,有的女人戴不戴耳环都一样可爱。”
  张洁洁道“她戴耳环。”
  楚留香道“哦。”
  张洁治缓缓道“有些女人一戴上耳环就会变得很可怕了,你最好特别小心点。”
  园中很暗,剩下的灯光已不多。
  这点灯光在园外。
  园外的山坡上,有三五间小屋,灯光透出窗外。
  艾青就住在小屋里?
  “有些女人,戴上耳环,就会变得很可怕。”
  这句话是不是另有深意?
  楚留香走上山坡,掠过花篱。
  他一向是个很有礼貌的人,进屋子之前,一定会先敲敲门。
  这次他的礼貌忽然不见了。
  他直接就推门走了进去,他立刻就看到了一双翠绿的耳环。
  艾青果然在小屋里。
  桌上的灯。她就坐在灯畔。耳上翠环在灯下莹莹发光。
  她看到楚留香走进来时,脸上并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只是冷冷道:“你倒很守信。”
  楚留香道“我来迟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等我的。”
  艾青冷笑道“你对自己倒很有信心。”
  楚留香笑了,道“一个人若连自己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呢?”
  他笑,因为这的确是件很可笑的事。
  世上有很多种不同的女人,但这些不同的女人,对男人有些反应却几乎是完完全全一样的。所以有时她们往往会说出同样的话。
  所以男人也只有用同样的话来回答。
  艾青瞪着他,瞪了很久忽然笑了道“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
  楚留香道“哦?”
  艾青道:“因为我知道你这种男人是绝不肯放弃任何机会的。”
  楚留香道“你很了解我?”
  艾青眨着眼,道:“我也知道你要的并不是五百两银子,你故意那麽说只不过因为对我没把握,所以故意要试试我。”
  她盯着楚留香,慢慢的接着道“现在你已经用不着再试了,是吗?”她盯着楚留香却始终不敢正眼。
  她坐在那里,的确坐的很规矩,神情也很正经,就像是一个规规矩矩坐在老师面前的小学生。
  她打扮得也很整齐,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脸上脂粉不浓也不淡,甚至连耳环都戴得端端正正。
  可是她身上唯一穿戴着的,就是这对耳环。
  除了这对耳环外,再也没有别的。
  一个女人若是像初生婴儿般赤棵着站在你的面前,她的意思当然已很明确。
  艾青道“你已用不着尝试,因为你也已该明白我的意思。”
  不明白这意思的,除非是白痴。
  楚留香好像真的己变成白痴,摸了摸鼻子,道“你是不是很热?”
  艾青居然沉住了气,道:“我很冷。”
  楚留香道“是呀。这种天气无论谁都不会觉得热的。”
  艾青道“连猪都不会觉得热。”
  楚留香道“对了你一定是想洗澡。”
  艾青道:“我已洗过。”
  楚留香道:“那麽……你是不是把衣服都送去洗了,没有衣服换?”
  艾育瞪着他,真恨不得一拳将他满嘴的牙齿全都打出来。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若真的没有衣服换,我可以去找条裤子借给你,至少你妹妹的裤子你总能穿的。”
  艾青好像很惊讶,道:“我妹妹?”
  楚留香道“你想不到我已见过她?”
  艾青道“你几时见到她的?”
  楚留香道“刚。”
  艾青道:“那麽你刚一定见到了鬼,大头鬼。”
  楚留香笑道“她的头并不大,她就算是鬼,也不是大头鬼,是酒鬼。”
  艾青忽然叫了起来,大声道“无论位见到的是什麽鬼,反正绝不是我妹妹。”
  楚留香道“为什麽?”
  艾青道“我没有妹妹。”
  楚留香皱眉道“一个妹妹都没?”
  艾青道:“半个都没有。”
  楚留香盯着她的眼睛,盯了很久。喃喃道:“看来你并不像是说谎。”
  艾青道:“这种事我为什麽要说谎?”
  楚留香道:“也许因为你喜欢说谎,有些人说谎时中就看不出来的。”
  艾青突然跳起来,一个耳光往楚留香脸上打了过来。
  她没有打着。
  楚留香已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睛开始移动,从她的脸,看到她的脚,又从她的脚,看到她的脸。
  这正是标准色鬼的看法。
  没有女人能受得了男人这样看的,就算穿着十七八件衣服的女人也受不了。
  艾青的身子开始往後缩,开始发抖。
  她没有被抓住的一只手也已没法子打人,因为这只手必须掩住身上一些不太好看的地方。
  楚留香的眼睛偏偏就要往这些地方看。
  艾青咬着牙,道“你……你想怎麽样?”
  这句话本来也用不着问的,但一个女人在男人的面前,有时也不得不装装傻。
  楚留香微笑道:“我想你明白两件事。”
  艾青道“你……你说。”
  楚留香道“第一,我不是猪,是人,是男人。”
  艾青眨着眼,道“第二呢?”
  她全身都害怕的样子,满腔都是害怕的表情,可是她的眼睛却不怕。
  她的眼睛里简直连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楚留香看着她的眼睛,又笑了,道:“第二,我不是君子,你恰好也不是淑女。”
  艾青脸上露出愤怒之色,但眼下却已开始在笑,咬着嘴唇道:“我还知道一件事。”
  楚留香道“哦。”
  艾青道:“我知道你是个胆小表。”
  楚留香笑道:“你很快就会发觉自己错了,面且错得很厉害。”
  艾青眼波流动,道“难道你还敢对我怎麽样?”
  楚留香道“我不敢。”
  他嘴里说“不敢”的时候他的手已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她整个人忽然全都软了,闭上眼睛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的确错了,你的确敢……”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忽然觉得心往下沉,就好像忽然一脚踏空,就好像在噩梦中从很高的地方掉了下去一样。
  她立刻就发现这不是在做梦。因为她的人已从半空中重重的跌在地上,几乎跌晕了过去。
  等她眼睛里不冒金星的时候,就看到楚留香也正在看着她微笑说道“你没有错,我的确不敢。”
  艾青忽然跳起来,抓起凳子往楚留香砸过去。抓起茶杯往楚留香掷过去,她手边的每样东西都被她抓了起来,砸了过去。
  她砸过去的每样东西都被楚留香接住。
  直到没有东西可抓时,她就将自己的人往楚留香砸过去。
  楚留香接住了。
  他既不是猪,也不是神。
  他也跟别的男人一样,有时也禁不住诱惑,也会心动的。
  这一次他真的抱住了她。
  他忽然发觉,无论怎样,她都可以算得上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艾青轻轻的喘息,又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麽有很多人要杀你。”
  楚留香道“很多人?哪些人?”
  艾青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人。”
  楚留香道“淮?”
  艾青道“我。”
  楚留香道“你?你想杀我?”
  艾青道“否则我为什麽这样子勾引你,难道我是发了花痴?”
  楚留香笑道:“看来倒真有点像。”
  艾青“嘤咛”一声,挣扎着要推开他,打他。
  她抓石动,也打不茁。
  楚留香很懒得怎麽样才能要女人推不开他的法子,各种法他都懂。
  艾青的呼吸更急促,忽然道“小心我的耳环。”
  楚留香道“你的耳坏?”
  艾青道:“你不能碰它。”
  楚留香道:“为什麽。”
  艾青道“耳环里的毒针,你若想把它解下来,毒针就会弹入你的手。”她咬着嘴唇,又道:“男人跟女人好的时候,都喜欢把女人身上每样东西都拉下来的。是不是。”
  是的,在这种时候,男人都希望她的女人身上连一样东西都没有,因为在这种时候,无论什麽东西都是多馀的,不但多馀,而且讨厌。
  楚留香看着她的耳环道:“这里面的针很毒?”
  艾青道“每一根针上的毒,都可以毒死一条大象。”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难怪有人告诉我,有的女人一戴耳环就变得很可怕。”
  他不让艾青发问,先问道“你既然要来杀我,为什麽又将这些事告诉我呢?”
  艾青又闭上眼,幽幽的叹息,道:“因为……因为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我真的发了花痴。”她的脸红了,红得那麽可爱。
  她的脸又红又烫,但鼻尖却是冰冷的。
  一个男人的嘴唇触及女人的鼻尖时,他若还不心动。那麽他简直连白痴都不是。
  他一定是块木头,死木头。
  楚留香不是死木头。
  冰冷的鼻尖上有一粒粒细小的汗珠,就像是花瓣上的露珠。
  露珠是甜的,甜,香。
  灯光昏黄,窗上已出现曙色,窗台上有一对翠绿的耳环。
  艾青静静的躺着,凝视着楚留香。
  他的了直而挺,就像是用一整块玉雕成的,他的眼睛清澈,宛如无邪的婴儿,他的嘴角向上显得自信而乐观。
  这实在是个可爱的男人,值得任何女人喜欢。
  现在他脸上带着种深思的表情,正专心的看着这对耳环。
  艾青解下这对耳环的时候,她自己的手也在不停的发抖。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很多杀人的法子,可是用耳环来杀人,倒的确很别致。”
  他忽又笑了笑,道“我若真的死了倒也有趣得很。”
  艾青道:“有趣?”
  楚留香道:“那我就一定是天下第一个被耳环杀死的人。”
  艾青眨眨眼,道“没有人告诉你,你现在也许已经是个死人。”
  楚留香道:“你认为这法子一定能杀得死我?”
  艾青道:“你想呢?”
  楚留香笑笑,道“以前有很多人想杀死我,他们用的都是自已认为一定能杀死我的法子。”
  艾青道“结果呢?”
  楚留香道:“至少我现在没有死。”
  艾青凝视着他,脸忽然红了,咬着噶唇道:“你的确没有死,我却差点死了。”
  这是句能令任何男人听了都会自觉骄傲的话。
  楚留香却似没有所见,忽又问道“这耳环是谁替你戴上的?”
  艾青道“你为什麽要问?”
  楚留香道:“因为替你戴耳环的人,就是真正想杀我的人。”
  艾青道“你想去找他?”
  楚留香道:“不想。”
  艾青道:“真的不想?”
  楚留香道“因为我不必去找他,他一定会来找我。”
  艾青沉默着,终于点了点头,说道“他也知道我未必能够杀得了你,所以除了我,一定还有许多的人。”
  楚留香道“是些什麽人?”
  艾青道:“女人。”
  楚留香笑道“他很信任女人?他认为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杀人?”
  艾青道;“也许那只不过他知道你的弱点。”
  楚留香道:“我的弱点?”
  艾青嘴角带着笑,道“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楚留香的弱点。楚香帅唯一的弱点就是女人,尤其是好看的女人。”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原来你早已知道我是淮了。”
  艾青道“知道你的人不止我一个。”
  楚留香叹道:“但我却还不知道他是谁?为什麽要杀我?”
  艾青瞪着他,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楚留香道:“想死了。”
  艾青笑笑,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可是……”她这句话没有说完。
  楚留香忽然抱着她滚了出去。
  一只手忽然由窗外仲进来,将窗台上的耳环向他们弹了过来。
  楚留香好像直在凝注着艾青,并没有往别的地方看。
  但他却看到了这双手。
  一只纤秀而美丽的手,指甲上还好像染着鲜艳的风仙花汁。
  鲜红曲指甲,翠绿的耳环。
  初升的阳光,谈谈的照在窗台上。
  在指尖弹出的那一瞬间,这一切本是幅美极了的图画。
  这也是幅杀人的图画。
  楚留香直滚到屋角,才敢回头。那只手还在窗台上,正在向他招手。
  楚留香身影已掠起,顺手捞起桌上的灯,向窗外掷出。他的人却已掠出门。
  门外没有人,那扇窗外也没有人。
  风吹着新绿的柳叶,淡谈的晨雾在柳叶间飘浮,一盏灯摆在窗下,正是楚留香刚掷出的灯。
  人呢?楚留香长长呼一口气,知道自己这次又遇着了个极可怕的对手。
  就在这时,前面的屋角後忽然又有只手伸出来,向他轻招。还是那只手,美丽而纤秀的手指,指尖鲜红。
  楚留香用最快的速度掠过去。他怀疑过很多的事,甚至怀疑过神,但却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轻功。
  从未有人怀疑过他的轻功。
  楚留香轻功无双,已是毫无疑问的事,但等他掠到屋後,人已不见了。
  屋後没有树,只有风,风吹过山坡。
  楚留香忽然觉得风很拎。
  “这只手要杀的人不是我,是艾青。”
  楚留香凌空翻身,箭一般窜回,门还是开着的,他掠进去。
  灯在桌上。
  赫然正是他刚掷出的那盏灯。
  只有灯,没有人。
  斜阳照着屋角,艾青不见了。
  风从门外吹入,更冷。
  楚留香的掌心渐渐潮湿。他眼角忽又瞥见同样的一只手。
  手在窗台上。
  还是那只手,指尖纤纤,指甲鲜红。
  楚留香箭一般窜过去,突然出手!
  这次他居然抓住了这只手,冰冷的手,一股寒意自指尖直透楚留香的心。
  他轻轻一拉就将这只手拉了起来。
  只有手,没有人。
  一只断手。
  被人齐腕砍断的,还在沁着血。
  等血滴干,这只手就渐渐苍白,渐渐乾瘪,就像是一朵鲜花突然枯萎!

第二章 贝魂玉手

  你若看到一朵鲜花在你手里枯萎,心里总难免会觉得很惋惜,甚至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愁闷,就算你并水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你也会不禁为这叹息。
  美丽的生命为什麽总是如此短促?但你看到的若是一双断手,看着这本来狠美丽的手突然间乾瘪,那麽你心里就不仅会觉得惋惜愁闷,你还会想到许多别的事。
  这双手是谁的,是谁砍断了这双手?
  楚留香忽然察觉这双手并不是刚向他摇动的那双手。这双手的手背上有一块乌青,是被人扭伤的痕迹。他确信刚那双手上绝没有这痕迹。
  这双手是不是艾青的手,艾青身上有很多更值得他看的地方。
  这也好就是刚还在他身上轻轻爱抚的手。
  这双手仿佛突然扼住了楚留香的咽喉。
  他转身冲出去,门外旭光照地。
  旭日已东升。
  阳光是件很奇妙的东西,它有时能令人发热,有时却能令人冷静。楚留香一向喜欢阳光。他在初升的阳光下站了很久,尽力使脑子里什麽也不想,等到头脑完全冷挣下来,才将这件事重新想了一遍。
  他想得很仔细,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过。
  这件事本是由艾青开始的,但奇怪的是,他想得最多,不是艾青,而是张洁洁。
  他想着张洁洁的时候,就看到了张洁洁。
  她的像随时都会在他面前出现。
  张洁洁正从山坡上走下来。
  她嘴里轻轻哼着支轻巧而愉快的小调,手思拈着朵小小的黄花,黄花久晨风小谣动,她身人穿着的鹅黄轻衫也在风中飘动。
  其他那些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都喜欢将衣衫做得很合身,甚至比合身更好些,尽量使自己看来苗条。
  她却不问。
  她衣服穿得宽宽的,松松的反而使得她看来更婀娜多姿。
  她衣服的颜色也许没有艾青配得那麽好,但却更潇洒脱俗,既不刻意求工,也不矫揉做作。
  她这人就像是她哼着的那支小调,轻松自然,令人愉快,尤其是在这晴朗乾燥的三月清晨,在这新鲜温暖的初升阳光下,无论谁看到她,心里都会觉得很舒服。
  楚留香看着她。
  她也在看楚留香,脸上带着轻盈的线笑,脚步轻盈得宛如春风。
  她走过来,走到楚留香面前,忽然笑道“恭喜恭喜。”楚留香道,“恭喜?有什麽值得恭喜的。”
  张洁洁道“你看到新郎倌的时候,难道从来不说恭喜?”
  楚留香没有说话。
  因为张洁洁不让他开口,又道:“你看来好惊累得要命的样子,是不是刚做过苦工。”
  她吃吃的笑道,又道“我这话问得真傻,新郎倌当然一定会很累的,任何一个新郎倌在洞房花烛夜里,都一定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笑笑通:“那并不是做苦工。”
  张洁洁道:“当然不是。”她咬着嘴唇,笑道:“苦的当然不是新郎倌,是新娘子。”
  楚留香只好又笑了笑。
  张洁洁眨眨眼,又问道“新娘子呢?难道起不了床了?”
  楚留香道;“我正想问你。”
  张洁洁道“问我?问什麽?”楚留香道“她在哪里?”
  张洁洁目中露出吃惊诧异之色,道:“她难道已走了?”
  楚留香点点头。
  张洁洁道;“你不知道她到什麽地方去了?”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若不知道,我怎麽知道呢”楚留香道“因为你对她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这次张洁洁的嘴忽然闭上了。
  楚留香盯着她,缓缓道:“你知道她要杀我,知道她戴着一对杀人的耳环。”
  张洁洁终于点点头。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麽?”
  张洁洁通;“你认为我还知道些什麽?”
  楚留香道“譬如说,是谁叫她来杀我的?为什麽要杀我?”
  张洁洁眼珠子转动道:“我怎麽会知道这些事?”
  楚留香道:“这句话也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是否……”
  张洁洁打断了他的话,道:“难道你认为我也是跟她一夥的人?”
  楚留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种态度通常就等於是默认。
  张洁洁道“致若真的是,为什麽要将她的秘密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若不是,怎麽会知道她的秘密?”
  张洁洁沉默了很久,忽然从他身旁走过去,走进了那间屋子。
  屋于里很乱。
  艾青拿来砸楚留香的东西,还散在地上,一直没有收拾。
  他们没有功夫收拾。
  张洁洁又笑了,道:“这地方看来倒真像是个战场,为什麽洞房总是……”
  她声音突然停顿,笑容凝结。
  她也看到那双手。
  楚留香一直在盯着她,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立刻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手?”
  张洁洁仿佛连呼吸都已停顿,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这不是我的手。”
  楚留香道“这难道是鬼手?”
  张洁洁叹了口气,道“鬼有什麽可怕的。你几时听说过鬼真的杀死过人。可是这双手……”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勾魂手?”
  张洁洁道:“无论谁只要看到一对勾魂手,迟早要被它将魂勾走。”
  她接着又道:“听说这勾魂手还分好几种,最差劲的一种要勾人的魂,也只不过半个月。”
  楚留香道“这是哪种?”
  张洁洁又叹了口气,道“这是最好的一种。”
  楚留香道:“依你看,是不是越好看的手,勾起魂来越快?”
  张洁洁道“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笑了。
  张洁洁瞪起眼,道“你认为我是在吓嘘你?你认为很好笑?等到你的魂魄被勾定时,你留笑不出来了。”
  她冷冷接着道:“非但笑不出,简直连哭都哭不出了。”
  楚留香笑道“我想知道它是用什麽法子将魂勾走的,那种法子一定很有趣。”
  张洁洁道:“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进了棺材。”
  楚留香道:“但你却知道。”
  张清洁道:“我只知道这是勾魂手。”
  楚留香道:“你以前见过。”
  张简洁道:“我只听人说过。”
  楚留香道:“谁说的?”
  张洁洁道:“一个。—一个朋友。”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知道很多事?”
  张洁洁道:“死告诉你的多,都是听他说的。”
  楚留香道:“他现在夜哪里。”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付麽时候?”
  楚留香道:“是早上,很早。”
  张洁洁道:“在这麽早的早上,你的朋友通常都在哪里?”
  楚留香笑了,他忽然想起了胡铁花,笑道“他们有时躺在别人的怀里,有时躺在小酒铺里的桌子底下。”
  张洁洁也笑了,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的朋友既不是酒鬼,也不是疯子,他们都很正常,正常的人这种时候当然还在家里。”
  楚留香道“好,那麽我们就走吧。”
  张洁洁道“走?走到哪里去?”
  楚留香道:“当然是他的家。”
  张洁洁瞪着眼,道“我为什麽一定要带你去”楚留香笑笑道:“因为你若老不肯带我去,我就会很难受,你既然是我的好朋友,当然不会要我难受的。”
  张洁洁咬着嘴唇,恨恨道:“我偏不带你去,偏要让你难受,最好能气死你。”
  她去了。
  当一个女孩子说要气死你的时候,她的意思往往就是表示喜欢你。
  这道理没有人能比楚留香更明白了。
  蓝的天,白的云。阳光刚刚升起,照在红的花,绿的叶子上,叶子上还带着晶莹透明的新鲜露珠。
  风也是新鲜的,新鲜而芬芳,就仿佛多情少女的呼吸。
  在这麽样一个早上,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踏着走,走在蓝天白云下,红花绿叶间,这当然是件非常令人偷快的事。
  但楚留香今天却并不觉得十分愉快,他好像总是有个阴影。
  双手的阴影。
  这双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从黑暗中伸过来,扼住他的喉咙,把他扼死。
  张洁洁看来倒比他愉快多了。
  她手上刚折了一枝带露的野花,嘴里还在轻轻的哼着山歌。
  她年轻而又美丽,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就不该有烦恼的。
  也许她根本还没有学会如何去烦恼,如何去忧郁。
  一辆骡车从山後转出来,车上载着半车莴苣,碧绿如翡翠。
  跋车的老头子抽着旱烟,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灿烂如银。
  张洁洁跳跃着奔过去,笑着招呼着;“老伯是不是要进城去?”
  老头子本来眯着眼,看见她,眼睛也亮了。大声道;“是进城去。去卖菜。”
  张洁洁道:“我们搭你老人家的车进城好不好?”
  她不等人家说好,就已跳上了车。
  像这麽样一个女孩子既已跳上了车,从十八岁到八十岁的男人都绝不会把她赶下来的。
  老头子哈哈一笑,道:“车反正还空着,上来吧,你们小两口一起上来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只好跳上了车。
  张洁洁看着他吃吃的笑,悄悄道“人家说我们是两口子,你怎麽不否认呢?”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否认,我否认什麽?”
  张洁洁眨眨眼,道“我们仍看来是不是真像小两口子?”
  楚留香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微笑道;“我若是结亲结得早,女儿已经跟你差不多大了。”
  张洁洁狠狠瞪了他一眼,狠狠道“你就算想做我儿子,老娘还嫌你年轻了些。”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自已又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她觉得“老娘”这词实在很新鲜,很有趣。
  她好像很佩服自己怎麽能说得出这种名词来的。
  楚留香看着她,忍不住也开心了些。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能令人愉快,张洁洁就是这种人。
  她无论对你怎麽样,你都没法子对她生气。
  跋车的老头子正在扭着头看他们,笑道“看你们笑得这麽亲热,一定是新婚的。”
  张洁洁眨着眼道“你老人家怎麽知道?”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若是老夫老妻,就笑不出了,譬如说像我这样,我一看见那黄脸婆,简直连哭都哭不出。”
  张洁洁也笑了,笑着笑着,忽然重重的在楚留香鼻子上拧了一下。
  楚留香只有干瞪眼,只有自认倒霉。
  那老头子却在替他抱不平了,道“好好的你拧他干什麽?”
  男人总是帮着男人说话的。
  张洁洁抿嘴笑道“我以後迟早也要变成黄险婆的,不乘现在欺负欺负他,等到那时,就只有让他来欺负我了。”
  老头子哈哈大笑,点头道:“有理,说得有理,想当年我那老太婆生得还标致的时候,不也是整天拿我当受气包吗?”
  他将旱烟袋重重的在车辆上敲,瞧着楚留香笑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想娶个标致的老婆,就得先受几年气。”
  张洁洁道“现在呢?现在你是不是常常拿她当受气包?”
  老头子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受气包还是我。”
  张洁洁“噗哧”一笑,道“无论做什麽事,只要做习惯了,也没有什麽了。”
  老头子睬着眼笑道“是呀,我现在就已渐渐觉得做受气包也蛮有意思的,我那老太姿若是三天不给我气受,我反而难过。”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
  老头子忽又叹了门气,逼“现在我只有一样事还是不人明白。”
  楚留香道:“哪样事?”
  他也开始搭腔了,因为他忽然也觉得这老头子很有意思。
  老头子道“别人都说怕老婆的人会发财,但我到现在还是穷脱了钱底,这又是为了什麽?”
  楚留香笑道“也许怕得还不够厉害。”
  老头子道“要怎麽怕才能发财呢?我倒真想学学。”
  楚留香道:“那麽你就要从‘三从四德’开始学起了。”
  老头子道“男人也讲究三从四德?”
  楚留香道“现在已经渐渐开始讲究了,将来一定讲究得更厉害。老头子道;”你快说给我听。”
  楚留香道“老婆的命令要服从,老婆的道理要盲从,老婆无论到哪儿去,你都要跟从。”
  老头子道“原来这叫三从,四德呢?”
  楚留香道“老婆花钱你要舍得,老婆的意思你要晓得,老婆的气你要忍得,老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躲得越远越好。”
  老头子一拍大腿,笑道“好,小伙子,有出息,我看你将来一定是百万富翁。”
  他大笑着道:“我现在总算知道那些百万富翁是怎麽来的了。”
  楚留香忽又笑道“但男人也不一定非得怕老婆才能发财的。”
  老头子道“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楚留香道:“有一种法子。”
  老头子道“哪种?”
  楚留香道:“不要老婆。”
  这里中就在城外近郊他们谈谈笑笑好像很快就进了城,一个人只要还能笑,日子总较容易打发的。
  老头子道“你们小两口是要到城里什麽地方去呀?”
  张洁洁道“你老人家呢?”
  老头子道,“我已经快到了,就在前面的莱市!。”
  他忽然闭上了嘴,变得面色如土。
  楚留香顺着他目光望去,就看到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太婆正从菜市里走出来,手里提着秤。
  老头子看到了她,就像是小鸡看到老鹰似的,还没开口,老太婆已一把将他从车上揪下来,手里的秤也没头投脑的往他身上打下来,痛骂着道“你这老不死,你这杀干刀。老娘正在奇怪,你为什麽死到现在还不来,原来你在路上搭上了野女人。”
  老头子一面躲,一面哀求,道“你怎麽能胡说,那是人家的老婆。”
  老太婆变得更凶,打得更重,道:“放你娘的春秋屁,谁是淮的老婆,看那小狐狸精的样子,从头到脚有哪点像是正经女人。”
  张洁洁这才明白她说的是谁了,也不禁被她骂得怔住。
  但眼看着那老头子已快被打得满地乱爬了,她又有点不忍,俏俏的推了楚留香把,道“人家为了我们被揍得这麽惨,你也不去劝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女人着要打自己的老公,连皇帝老子都劝不住的。”
  张洁洁着急道“你至少也该去替他解释呀,你们男人难道就一点也不同情男人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只有便着头皮走过去,刚叫了一声“老太太”还来不及说别的。
  那老太婆已往他面前行了过来,瞪着眼道:“谁是老太太,你妈才是个老太太。”
  老头子又急又气,在旁边直跺脚道:“你看这女人多不讲理,明明是你的老婆,她偏不信。”
  老太婆眼磕瞪得更大,道:“那小狐狸精真是你老婆?”
  楚留香只有苦笑点点头。
  他生平最怕的。就是遇见个不讲理的女人,若遇有比这件事更糟的,那就是遇见了个不讲理的老太婆了。
  老太婆道“她真是你老婆,好,我问你,你老婆叫什麽名字。”
  她问得倒也不算出奇。丈夫当然应该知道自己老婆的名字。
  捕快们抓流莺土娼的时候,总是这样问嫖客的呢!
  楚留香苦笑道“她叫张洁洁……”
  他正在庆幸,幸好还知道张洁洁的名字。
  谁知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老太婆已跳了起来,大骂道,“好,你这小舅子,明明是你的姐姐偏说是老婆,你什麽人的小舅子不好做,为什麽却偏偏做这老甲鱼的小舅子,你究竟拿了他多少银子。”
  她越骂越气手里的秤又没头没脑的往楚留香身上打了下来。
  这实在未免太不像话了,老头子也着了急,赶过来拉,大声叫嚷道:“人家又不是你老公,你为什麽打人家。”
  听他的说法,女人打老公好像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太婆大叫道“我偏要打,打死这小舅子……”
  两人一个急着要拉,一个急着要打。
  楚留香也看得发了怔,正不知是该劝的好,还是该溜的好。
  忽然间,拉的和打的全都要跌倒,往他身上跌了过来。
  到了这种时候,这种地步,楚留香也只好伸手夫扶他们一把。
  忽然间,老头子从下面抱住了他的腰,老太婆出手如风,手里的秤在一刹那间已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
  “没有人能骗得了楚香帅。”
  这句话看来已应该加以修正了,至少应该在上面加一句:“除了女人外,没有人能骗得了楚香帅。”
  楚留香也忽然发现了一样事“老太婆也是女人,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一样不能信任。”
  他早已发誓要加倍提防女人,只可惜还是忘了这一点。
  他好像命中注定要栽在女人身上。
  骡车又出了城。
  老头子嘴里抽着旱烟,得意扬扬的在前面赶车。
  楚留香躺在一大堆莴苣上,就像个特大号的莴苣——他一向很少穿绿颜色的衣裳,偏偏今天例外。
  衣服是苏蓉蓉特地为他做的。
  “到人家那里去拜寿,总应该穿得鲜艳些,免得人家看着丧气。”
  楚留香叹了口气“为什麽不挑红的黄的,偏偏挑了件绿的呢?”
  他讨厌莴苣。
  他一向认为胡萝下和莴苣这一类的东西,都是给兔子吃的。
  那老太婆就坐夜他旁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好像对他很感兴趣。
  只要是女人,就会对楚留香感兴趣,从八岁到八十岁的都一样。
  张洁洁呢?
  张洁洁早已不见了。
  老太婆忽然看着他笑道:“这次的事,想必给了你个教训吧?”
  楚留香道“什麽教训?”
  老太婆道“教训你以後少管有家夫妻间的闲事,男人就算被自己的老婆活活打死,也是他活该,这种事本就是谁也管不了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次的事给我的教训又何止这—个。”
  老太婆道:“哦,还有什麽教训?”
  楚留香道“第一,教训我以後切切不可随随便便就承认自己是别人的丈夫。”
  老太婆道:“还有呢!”
  楚留香道“第二,教训我以後切切不能忘记老太婆也是女人。”
  老太婆沉下脸,道:“你栽在我手上是不是有点不情愿?”
  楚留香叹道:“现在我只後悔昨天为什麽没有栽在那些年轻漂亮的小泵娘身上!”
  老太婆冷笑道:“只可惜你现在想也太迟了。”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现在只希望一件事。”
  老太婆道:“什麽事?”
  楚留香道“只希望变成个兔子。”
  老太婆怔了怔,道“免子?”
  楚留香笑道“你若把一只免子抛在成堆的莴苣上,他正好得其所哉,後悔的就是你了。”
  那老头子忽然回过头,笑道“老太婆你有没有发现这人有点很特别的地方?”
  老太婆道“有什麽特别的?”
  老头子道:“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说笑话,而且话还特别多。”
  这的确就是楚留香最特别的地方。
  越危险,越倒霉的时候,他越喜欢说话。
  这不但因为他一向认为说话令自己的心情松弛,也因为他往往能从谈话中找出对方的弱点来。
  对方有弱点,他才有机会。
  就算没有,他也能制造一个。
  骡车转入一条很荒僻的小路。
  楚留香眼珠子转了转,道:“这条路是往哪里去的,我以前怎麽没走过?”
  老太婆冷冷道:“你没走过的路还多得很,留着以後慢慢的走吧。”
  楚留香道,“以後我还有机会走麽?”
  老太婆道:“那就要看了。”
  楚留香道:“看什麽?”
  老太婆道:“看我们高不高兴。”
  楚留香道:“若是不高兴呢?难道就要杀了我?”
  老太婆道:“哼!”
  楚留香道:“我跟你们无冤无仇,就算要杀我,也不会是你们自己的主意吧?”
  老太婆忽然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我知道有个人要杀我,却一直想不出是谁!”
  他眼珠子又一转,道“是不是张洁洁,你们是不是早已认得她了,这是不是你们早就串通好了的把戏?”
  老太婆还是闭着嘴,好像已打定主意,不再跟这人说话了。
  楚留香忽然笑道“我现在才发现你也有样很特别的地方,也就是你最大长处。”
  别人提及自己的长处时,很少有人能忍得注不追问的。
  老太婆果然忍不住问道“你在说什麽?”
  楚留香道“你最大的长处,就是不像别的女人那麽多嘴。”
  老太婆道“哼”她虽然还是在“哼”,但脸色已好看多了。
  楚留香笑了笑,又道;“别人都说老太婆最多嘴,你既然不多嘴,想必还不太老。”
  他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太不注意打扮了,所以才会看得老些,要知道,‘三分像貌七分打扮,’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
  老太婆不由自主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摸了模脸。
  楚留香道“譬如说张洁洁吧,她若像你这样一点也不打扮,看上去就不会比你年轻多少。”
  老太婆情不自禁叹了口气,道“她还是个小始娘,我怎麽能跟她比。”
  楚留香道:“你今年贵庚,有没有三十八?”
  老太婆板着脸道“你少拍我马屁。”
  她虽然还想扳着脸,却已忍不住要笑了。
  小泵娘希望别人说自己长大了,老太婆希望别人说自己年轻。
  这道理正是千古以来都颠扑不破的。
  那老头子忽又回过头,笑道:“老太婆,听说这人的一张油嘴最会骗女人,你可得小心些,莫要上他的当。”
  楚留香道“我说的是实话。”
  老头子笑道“难道你真认为她只有三十八?不是八十三?”
  老太婆忽然跳了起来,顺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大骂道:“放你妈的屁,老娘若真有八十三你岂非是我的孙子。”
  老头子缩起头,不敢开口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在别人眼中自己的老婆看来总是特别老些。”
  老太婆还是气得直喘,恨恨道“所以女人根本就不该嫁人。”
  楚留香叹道:“老实说,在这世界上,女人的确比较难做人,若说不嫁吧,别人又会笑她嫁不出去,若说嫁了吧,又得提防着男人变心。”
  他满脸都是同情之色,接着却叹道“男人好像都忘了一件事情,都忘了自己也是女人生出来的。”
  天下怕很少再有什麽别的话能比这句话更令女人感动了。
  老太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天下男人若都像你这麽通情达理,女人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了。”
  楚留香苦笑道“可是像我这种人又有什麽好处呢?反而有人想要我的命?而且偏偏还是女人想来要我的命。”
  老太婆看着他,好像已有点同情,有点歉意,柔声道:“她也许并不是真想要你的命,只不过想见见你而已。”
  楚留香摇摇头,道“她若只不过想见见我,为什麽不直接来找我?为什麽去花这许多心机?这许多力气呢?”他叹息着,黯然道“我其实当真做了什麽对不起她的事,死也不冤枉,最冤狂的是我非但没见过她的面,连她是什麽人都不知道。”
  老太婆也在叹息着,喃喃道:“其实我们也因你无冤无仇的,也不是真的想害你,只不过……只不过……”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也有你们的苦衷,所以也不想你们放了我,我想……想……”
  老太婆慨然道:“你想什麽只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帮你个忙。”
  楚留香道“说来其实也没什麽。只不过我平生不吃莴苣,而且很怕莴苣的味道,现在只觉得肚子里作怪,好像要吐。”
  老太婆也显得同情,道:“莴苣的确有种怪昧,我就知道有很多人不敢吃。”
  楚留香道:“现在若有口酒给我喝,我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老太婆笑道:“这件事容易。”
  这的确不能算是非份的要求,就算犯了罪的囚犯,在临刑之前,也总有碗酒喝的。
  老太婆已站起来,大声道“老头子,我知道你一定藏有酒,快拿出来。”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喝口酒倒是没什麽,只不过他胸口几处穴道都被你点住了,这酒儿怎麽得下去呢?”
  老太婆道;“我既然能点住这些穴道就不能解开?”
  老头子好像吓了一跳,道“你想解开他的穴道?若让他跑了,谁能担当这责任?”
  老太婆冷笑道:“你放心,他跑不了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若将我两条腿上的穴道都点住,我怎麽跑得了。”
  老头子这才慢吞吞的从车座下模出一瓶酒,还准备自己先喝口。
  老太婆却已劈手一把抢了过来,在楚留香面前扬了扬,道“小伙子,你听着,只因我觉得你还不错,所以才给你这瓶酒喝,你可千万不能玩什麽花样,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老头子喃喃道:“她若真的不客气起来。我可以保证绝没有一个人能吃得消的。”
  老太婆蹬了他一眼,已顺手点了楚留香两条腿上六处大穴。
  老头子道:“还有手——你既然这麽喜欢他,不如就索性喂他吃吧。”
  老太婆冷笑道:“喂就喂,反正按我的年纪,至少已可以做他的……他的老大姐了,还有什麽嫌疑好避的呢?”
  老头子喃喃道“原来只能做他的老大姐,我还以为你己能做他的妈了呢”老太婆嘴里骂着,手上还是又将楚留香双臂上的穴道点住。
  她年纪虽老,但一双手还是稳重得很,认穴又推又快,绝不在当世任何一位点穴名家之下。
  楚留香早已看出这夫妇两人必定都是久负盛名的武林高手,一时却偏偏想不出他们是谁。
  到最後这老太婆总算将他胸口的穴道解开,然後才扶起了他,将酒瓶封任了他的嘴,道:“你慢慢的喝吧,不是我信不过你,只因别人都说你无论在多危险的情况下,都能找到机会逃走。”
  楚留香喝下两盛酒,哦了口气,苦笑道“像你这样的点穴手法,天下最多也不过只有两三个人比得上,若还有人能从你手下逃走,那才是怪事。”
  老太婆笑道“你倒识货……其实我也不信你能从我手下逃走,只不过总是小心点好。”
  楚留香一面喝着洒,一面点着头。
  老太婆笑道:“用不着喝得这麽急,这瓶酒反正是你的。她将酒瓶子拿开了些,好让楚留香喘口气。楚留香的确在喘息。气喘得很急,连脸都涨红了。老太婆昂着头,喃喃道:”为什麽男人总好像全都是酒鬼呢?我就一直想不通喝酒有什麽好处。”
  她马上就快想通了。喝酒就算没别的好处,至少总有一样好处。
  喝酒往往能救命!
  突然间。一口酒箭般从楚留香嘴里射出来,射向老太婆的脸。
  老太婆一惊,往後退,就从莴苣堆上落下,这股酒箭已射在楚留香自己的腿上。
  老头子也吃了一惊,从车座上掠起\翻身,马鞭直掷楚留香的脖子。
  老太婆的反应更快,身子一落。立刻又弹起,十指如爪,鹰扑般向楚留香足踝上抓了过去。
  只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楚留香要逃走的时候,永远没有人能猜得出他要用什麽法子。等到别人知道他用什麽法子的时候,总是已慢了一步。
  酒箭射在他腿上,已将他腿上被点住的穴道解开——这一股酒箭行激之力,可以将任何人点住的穴道解开。他两条腿一圈,身子立刻弹起,箭一身窜了出去。比箭更快!
  楚留香的身子只要一掠起,天下就没有任何人再能抓住他。绝没有!
  “楚香帅轻功第一天下无双!”这句话绝不是瞎说的。
  他身一掠起,立刻凌空翻身,嘴里剩下的小半口酒已乘机行开了右臂的穴道。
  他右臂一抢,身子又凌空翻,右手已拍开了左臂的穴道。
  双臂的穴道一解,更像是多了对翅膀,只见他双臂挥舞,身子就好像风车似的,在半空中转了几转,人已落在七八丈之外的树枝上。
  树枝几乎连动都没有动。
  他站在树枝上,好像比别人站在地上还要稳得多。那老头子和老太婆似乎已看呆了。
  他们没有道,因为他们已看出,就算是追,也追不上的。
  何况,就算追上了又能怎麽样呢?他们也没有逃,因为他们也已看出逃不了。
  楚留香微笑着,忽然道:“这次的事,想必也已给了你们个教训吧。”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现在才知道,男人的话绝不能听的,男人若对你拍马屁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老头子道“这道理你现在才明白?”
  老太婆道:“因为我活了六十多岁,倒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样的男人。”
  老头子挤了挤眼,道“你已活了六十多岁,我还以为你只有三十八岁呢?”
  老太婆回手就是一耳光掴了过去。
  老头子抱起头来就逃,还大叫道“老太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越远越好。”
  两人一个打,一个逃,眨眼间,两个全都不知去向了。
  楚留香还是在微笑,连一点追上去的意思都没有。
  他最大的好处,也许就是常常能在最要紧的时候放人家一马。他身子刚由树上轻飘飘的落下来,忽然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从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传了出来。
  就连他都从未想到这种声音会从这种地方发出来。
  楚留香并不是时常容易吃惊的人,但现在却真的吃了一惊。
  掌声并不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楚留香虽不是唱戏的,但还是常常能听别人为他喝采的掌声。车底也并不是什麽奇怪的地方。无论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车子,都有车底。
  但此时此刻,这辆骡车的车底下居然有掌声传出来,那就不但奇怪,而且简直奇怪得要命。
  只有人才会鼓掌,车底下既然有掌声,就一定有人,骡车一路都没有停过,这人显然早巳藏在车底下。
  楚留香虽也吃了一惊,但脸上立刻又露出了微笑。他已猜出这个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