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鸟
   —古龙
第二十九章、变态心理

  楚留香这一次危机确已过去,但他想到胡铁花他们现在的处境,心里不禁更难受更着急。
  水母既已回来了,胡铁花他们很可能已遭了毒手。
  楚留香自己也离死不远了,他躲在这衣柜里,既不能进,也不能退,迟早还是要被人发现的。
  若是换了别人,怕早已急得发疯。
  但到了这地步,楚留香反而不着急了,因为他知道着急反而没有用,反而会使他失去冷静。
  他现在一定要冷静,冷静的等待机会。
  只可惜这机会实在渺茫得很。
  饼了半晌,宫南燕也回来了。
  天下所有的弟子走入师长寝室中,一定都会先禀报,再问安,武林中人虽不拘小节,但师徒之礼还是不可失的。
  何况神水宫规矩之严,更是天下皆知。
  奇怪的是,宫南燕却随随便便的就走了进来,就像是妻子走入自己丈夫的寝室似的,而且居然坐到床上去了。
  阴姬是躺在那里,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徒弟坐到她床上,她这生具洁癖的人,却一点也不在意。
  只听宫南燕道:“那叁人已关了起来,等他们醒过来後,叁姐就会盘问他们的口供。”
  楚留香不禁暗中松了口气,胡铁花他们的处境虽危险,但至少还没有死,只要还没有死,就有机会。
  爆南燕又道:“但九妹却认为要叁姐去盘问他们有些不妥。”
  “水母”阴姬道:“不妥?”
  爆南燕道:“她认为他们说的话并不假,的确是来找人的,因为这里的确已有人进来了。”
  水母道:“哦?”
  爆南燕道:“她说她方的确曾经发现佛堂前有人踪,但守在佛堂里的叁姐却硬说没有,所以她认为这其中颇有蹊跷。”
  阴姬只冷笑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楚留香更是担心,阴姬若是发现那“叁姐”有循私纵敌之嫌,她的处境着实堪虑,楚留香实在不忍让她为自己受累。
  饼了半晌,阴姬忽然道:“你认为他们来找的人会是谁呢?”
  爆南燕沈默了一会儿,道:“他们久走江湖,朋友一定很多,我怎知道他们找的是谁?”
  阴姬道:“你不认得那黄鲁直?”
  爆南燕道:“我怎麽会认得他?”
  阴姬道:“但他却好像认得你。”
  爆南燕道:“哦?”
  阴姬道:“你难道不知道黄鲁直是“他”生平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爆南燕咬着嘴唇,冷笑道:“我怎麽会知道,“他”又不是我的情人,怎麽会将这些事告诉我。”
  阴姬忽然翻身生了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厉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事在瞒着我,是不是?”
  爆南燕用力咬着嘴唇,不说话。
  阴姬道:“昨天晚上你见到“他”之後,究竟发生了什麽事?为什麽一直等到今天早上你才回来?”
  她的手转动,将她的头发缠在手上,宫南燕痛得几乎要流出眼泪,但嘴角却泛起了微笑,道:“你在吃醋?”
  阴姬道:“我吃什麽醋?”
  爆南燕不怀好意的笑着,道:“你是不是怕我和他有了什麽关系,所以才吃醋。”
  阴姬芙了,笑得却有些不安。
  她笑着道:“你和他怎会有什麽关系?”
  爆南燕眨着眼道:“为什麽不会?他是男人,我是女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岂非本就是很正常的事麽?”
  阴姬的手忽然头抖了起来,放松了她的头发,嗄声道:“但你绝不会做这种事的,是吗?”
  爆南燕将头发用到面前,轻轻的抚摸着,喃喃道:“他实在是个很有趣的男人,难怪你一直忘不了他。”
  她脸上渐渐泛起一阵红潮,像是已有一股热流自心底升起。
  阴姬吃惊的望着她,道:“你……你难道真的……”
  爆南燕星眸蒙胧,柔声道:“奇怪的是,他对我的动作,竟完全和你对我做的一样,当他的手在抚摸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但他却比你……”
  “叭”的一声,。阴姬的手已掴在她脸上,怒道:“不许你再说下去。”
  爆南燕手抚着脸,忽又吃吃的笑了起来,道:“你在吃醋,我就知道你在吃醋。”
  她的手环抱起阴姬的脖子,用牙齿轻啃着它的耳朵,柔声道:“我喜欢看到你吃醋,只要你也肯为我吃醋,我就算立刻为你死了,也没有什麽关系。”
  阴姬木然坐着,眼睛似也有些潮湿了,喃喃道:“为什麽要这样做?为什麽?”
  爆南燕道:“只因我受不了,我已经快发疯了,我要报仇。”
  阴姬道:“报仇?”
  爆南燕道:“每回你和我好的时候,我就会想,是不是因为我像他,你才和我好?每当你抱着我的时候,我就会想,是不是他也用这种法子抱过你,你才用这种法子抱我?你抱我的时候,心里是不是还在想着他?”
  阴姬道:“你……你想得大多了。”
  爆南燕道:“我不但为自己报仇,也要为你报仇。”
  阴姬声音已颤抖,道:“为我?”
  爆南燕道:“因为他抛弃了你,但你却一直忘不了他,你爱他,他却反而以此来要胁你,逼着你只好让他离开这里……”
  阴姬没有说话,眼泪却已流下面颊。
  楚留香实在想不到独步武林,不可一世的“水母”阴姬也是被情所困,为情颠倒,更想不到她的情感竟如此不正常。
  楚留香总算已明白这究竟是怎麽回事了。
  阴姬本来就是个不正常的女人,她的情欲是畸形的,她讨厌男人,却将情欲在女人身上发泄。
  所以她收了很多美丽的女弟子,而且建造了很多秘道,可以直达她所有女弟子的寝室。
  那白衣美妇曾经警告苏蓉蓉,不许她随意走动,就是怕“水母”阴姬看到她,也对她生出畸形的爱欲。
  那实在是种“想不到的可怕灾祸”。
  昔年“雄娘子”到了神水宫,也和阴姬有了不正常的关系,等到阴姬发现他并非女人时,已经迟了。
  但“雄娘子”一身兼有女性的温柔,和男性的魅力,“水母”阴姬终於也爱上了他,而不能自拔。
  於是,他们生下了司徒静。
  可是“雄娘子”却不甘永远“雌伏”在阴姬的裙下,他一心想离开这里,阴姬虽不放他走,但雄娘子却以此秘密要胁她。
  “水母”阴姬自然不愿被别人知道她是个变态的女人,最後只好放他走了,而且永远不许他再回来。
  但她还是忘不了,因为像“雄娘子”这种一身而兼具男女两性之优点的人,世上怕还没有第二个。
  所以阴姬就选中了和“雄娘子”长得很像的宫南燕,来作自己的爱宠,以填补自己心灵上的空虚。
  就因为这种不正常的情感,才会引起这许多不正常的事。
  现在,楚留香终於发现了阴姬的秘密。
  可是,他又能怎麽样呢?
  他既不是“雄娘子”,更不能像雄娘子那样以这种秘密来要胁阴姬,他的处境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能活下去的希望,怕还不到百分之一。
  爆南燕用舌头轻轻舔着阴姬面上的眼泪,用胸膛磨擦着她的胸膛,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呻吟般的喘息声。
  但阴姬却推开了她道:“我静静的歇一歇,你走吧!”
  爆南燕咬着嘴唇,道:“你……你不要……”
  阴姬道:“现在我的心情不好,什麽都不想。”
  爆南燕沈默了半晌,忽然冲过去跃入了水池。
  阴姬等到池上的涟漪消失,忽然下了床,走向那衣柜,她似乎要换件衣服後再睡下。
  楚留香连呼吸都几乎停顿了。
  但阴姬走到衣柜却没有拉门。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心里不知在想着什麽,过了很久之後,忽然将衣柜关上,自外面锁了起来。
  这柜也是用很厚的大理石制成的,无论谁被关在里面之後,都休想能破壁而出,楚留香一颗心立刻沈了下去。
  她难道发现了衣柜里有人?
  那麽她为何不令他出来,反而将他关在衣柜里?
  幸好衣柜的上端还有些雕空的花纹,人关在里面,还不至於窒息,但这种滋味也不是好受的。
  阴姬若不拿衣服,楚留香就要永远被关在这石牢般的衣柜里,阴姬若来拿衣服,立刻就要发觉他。
  楚留香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听阴姬道:“你既已发誓永不再入神水宫,现在为何又来了?”
  她语声中充满了怨毒,楚留香先吃了一惊,瞬间恍然大悟:原来她以为锁在衣柜里的是雄娘子,她并不知道里面不是雄娘子,她认为除了雄娘子外,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潜入她寝室中的。
  楚留香也不知是否该揭破,一时间只有闭着嘴。
  阴姬道:“你总该知道,我是再也不愿见到你了。”
  楚留香暗道:“难怪她发觉柜中有人後,却将衣柜反锁起来,原来她是因为不愿再见雄娘子之面。”
  阴姬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什麽要南燕走麽?”
  她恨恨接着道:“因为我也不愿让南燕再见到你,她还是个孩子,你为什麽要糟蹋她?难道你只是为了要伤害我?难道你害得我还不够?”
  楚留香不敢说话,却及时叹了口气。
  阴姬道:“你用不着叹气,也用不着再用花言巧语来欺骗我,我是永远再也不会原谅你的了,你也总该知道。”
  她厉声接着道:“你已违背了昔日的誓言,敢再到这里来,我也不必再顾念昔日的情份。”
  楚留香一直在回忆着雄娘子说话的声调,此刻忽然道:“你一定要我死在这里?”
  他也知道自己学得并不太像,但阴姬和雄娘子已有多年未见,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多少会随着年龄改变的。
  他只望阴姬分辨不出。
  除姬果然没有听出来,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还会像上次一样,又放你走麽?”
  楚留香道:“但……但你总该让我再见你最後一面。”
  阴姬沈默了很久,才嗄声道:“你为什麽还要见我?”
  楚留香道:“因为我……”
  阴姬又厉声道:“你不要说了,无论你再说什麽,我都绝不会相信。”
  楚留香道:“你是不是怕见到我之後,就不忍再杀我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再叁考虑,绝不敢说错一个字,他知道越是要阴姬见 “他”,阴姬就越不会见他的。
  阴姬果然道:“无论你怎麽说,我都不会再见你。”
  楚留香道:“但你至少先该告诉我,静儿究竟是怎麽死的?”
  阴姬又沈默了很久,黯然道:“她一直都不知道我是她的母亲。”
  楚留香道:“你自然不会说的,因为你是个“圣女”,怎麽能生孩子呢?而我为了遵守昔日的誓言,也只好欺骗她,说她的母亲早已死了。”
  阴姬道:“就因为我们的态度太暧昧,所以她就认为她的母亲就是被我害死的,一直想复仇。”
  楚留香叹道:“可怜的孩子,她难道不明白永远没有机会的麽?”
  阴姬道:“所以她就找机会,直到那恶僧无花来了,她知道无花是少林的弟子,在江湖中人缘又很好,她想借无花的力量来对付我,所以竟不惜以色相来诱惑无花。”
  楚留香这才恍然大悟。
  他本来就在奇怪,司徒静只不过是个少女,纵然怀春,也不至於如此淫荡,竟主动的向无花投怀送抱。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司徒静对无花也有目的,两人正是尔虞我诈,都没有存着好心。
  阴姬又道:“谁知道无花也想利用她来偷天一神水,得手之後,立刻就将她弃之如遗,她那时肚里已有了身孕,怕我以门规处置,竟含恨自杀了。”
  说到这里,她语声也已哽咽,惨然道:“她却不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杀她的,直到死的时候,她……她还是不知道我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这段曲折而悲惨的公案,直到现在,才完全水落石出。
  楚留香长叹道:“如此说来,你是早就知道此中内情的了。”
  阴姬道:“我自然知道。”
  楚留香道:“那你为什麽还怀疑是别人偷盗了天一神水呢?”
  阴姬道:“我根本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别人,只不过,这件事的秘密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找一定要找个替罪羔羊。”
  楚留香故意问道:“你找的是谁?”
  阴姬道:“楚留香。”
  楚留香苦笑道:“你总算找对人了。”
  阴姬道:“我只有找他,因为只有他才能做得出这些事来,我去找别人,江湖中人又怎会相信呢?”
  她语气中居然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反似觉得很得意。
  楚留香忍不住道:“你为了保全神水宫的名誉,竟不惜牺牲一个无辜者的性命麽?”
  阴姬厉笑道:“为了保全神水宫的名誉,我不惜做任何事。”
  她语声顿了半晌,忽然幽幽的叹息了一声,道:“何况,除了你之外,别的男人,在我眼中实不如刍狗,莫说死一个楚留香,就算死一千个,一万个又有何妨?”
  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你并不是为了他失约才要杀他的。”
  阴姬道:“不错,他不来固然要死,来了更是非死不可。”
  楚留香沈默了很久,缓缓道:“你还记得有个人叫柳无眉嗄?”
  阴姬道:“我当然记得,她是石观音的弟子。”
  她语声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道:“你怎会认得她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用不着吃醋,我并不认识她,只不过因为她最近做了件很轰动的事,所以找才知道她的名字。”
  阴姬道:“很轰动的事?是什麽事?”
  楚留香道:“她为了要求你为她解毒,所以害死了楚留香。”
  阴姬道:“解她的毒?她中了什麽毒?”
  楚留香讶然道:“你不知道?”
  阴姬道:“我只知道她根本没有中毒。”
  楚留香这才真的怔住了。
  原来这又是柳无眉做的圈套,要他来自投罗网,原来他毕竟没有猜错,她果然真的是石观音派到中原卧底的奸细。
  楚留香气得几乎连血都吐了出来,他本来以为自己永远不会上女人的当,谁知到底还是上了一次。
  他这次当上得可实在不小。
  阴姬忽然又道:“你可知道我要怎麽样对付你吗?”
  楚留香苦笑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将这衣柜沈在湖底。”
  阴姬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是个聪明人,只可惜聪明人时常总会做出一些很笨的事来。”
  楚留香嘴里发苦,嗄声道:“你难道真的不愿让我见你最後一面?”
  阴姬又沈默了很久,突然冷笑道:“楚留香,你用不着再玩花样了,你既然知道了我这麽多秘密,你想我还会让你再活着麽?”
  楚留香全身都凉了,胃里直冒酸水,长叹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阴姬冷冷道:“你本来的确已骗过了我,但你却不该说楚留香已被柳无眉害死了,就算柳无眉真害死了楚留香,也绝不敢被别人知道的,楚留香虽不是好人,但朋友却不少,她难道不怕别人找她报仇?”
  楚留香叹道:“我实在低估了你,你比我想像中还要精明得多。”
  阴姬道:“但我却没有低估你,我知道就凭柳无眉,是万万害不死你的。”
  楚留香忽然大笑道:“这也就难怪你不敢放我出去,和我一决生死了。”

第三十章、水底大战

  阴姬冷笑道:“你激将也没有用,我要杀你,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可是我又何苦脏了自己的手。”
  楚留香道:“但你若不让我出来,有件事你就永远不知道了。”
  阴姬果然忍不住问道:“甚麽事?”
  楚留香悠然道:“雄娘子既然并不在衣柜里,那麽他在那里呢?这秘密除了我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告诉你。”
  他口气听来虽似很悠然,其实暗中却捏着把冷汗。
  这也是他最後的一个机会了,他只希望阴姬也和别的女人一样,也有好奇心,一定要逼他说出这秘密。
  只要阴姬肯放他出去,他至少还有万一的希望,否则他就要被活活困死在这衣柜里,永远再也见不着天日。
  谁知道阴姬非但没有问,连话都不说了。
  饼了半晌,楚留香只听到机簧响动声,阴姬彷佛在开启一个秘密的门户,按着,就听得她沈声道:“快将这衣柜抬出去,沈在湖底。”
  这实在是一个很奇特的命令:“她为什麽要将自己放衣服的柜子沈到水中去呢?”但她的弟子心里纵然怀疑,嘴里也不敢问出来。
  她们只是恭声道:“是。”
  阴姬又道:“无论衣柜里发生什麽声音,你们都当没有听到,知道麽?”
  她的弟子又恭声道:“是。”
  楚留香索性什麽话都不说了。
  因为他知道水母令出必行,他无论说什麽都已没有用了,他只恨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坏。
  这世上没有好奇心的女人并不多,有些男人就算找一辈子也未必找得到,此番居然竟被他遇见了一个。
  衣柜已被抬了起来。
  没有过多久,就有水流入了衣柜。
  楚留香整个人又被泡在水里了。
  但这次,水并没有像以前那麽样带给他一种清凉适意的感觉,因为他已知道这水过不了多久,就将要溶化他的生命,腐烂他的骨肉,那时楚留香这个人就将完完全全消失在水里。
  他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道:“水兄水兄,我一向都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什麽却要对不起我呢?”
  直到现在为止,他从不知道绝望是什麽滋味。
  现在,他总算知道了。
  水的压力已越来越重,楚留香什麽都看不到,但也知道石柜已将要被抬至湖心。
  但忽然间,水的压力又渐渐减轻了,按着,水又渐渐自石柜中漏了出去,竟又被抬回水母的寝室。
  只听水母道:“就放在这里,出去。”
  “砰”的一声,石柜又接触到石地,楚留香身子一震,就稳定下来,他第一次发觉脚踏实地原来竟是如此愉快的事。
  神水宫弟子离开之後,石柜外就又沈寂了下来,他只能听到水母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显见她的心情已渐渐激动。
  楚留香笑了,大声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改变主意的,我若被淹死,你就永远再也不知道雄娘子究竟在那里了。”
  阴姬果然忍不住问道:“他在那里?”
  楚留香悠然道:“他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还活着,也许远在天边,也许就近在眼前,你若想我告诉你,只有一个法子。”
  阴姬冷笑道:“你难道想我放了你?”
  楚留香道:“我虽然不是个生意人,可是也知道做买卖一定要公道,这消息虽然很珍贵,却还是换不了楚留香的一条命,我绝不漫天要价,也免得你就地还钱。”
  阴姬道:“你既然知道,还想怎样?”
  楚留香道:“我只要你放我出来,让我和你作一场鲍平的决斗。”
  阴姬道:“那麽你还是必死无疑。”
  楚留香大笑道:“你以为我很怕死吗?我只不过觉得这麽样死,未免太窝囊而已,我活得快快乐乐,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阴姬很久没有说话。
  楚留香道:“但你若真的不敢和我动手,我也绝不勉强你,我若是你,怕也不肯将楚留香放出来的。”
  阴姬还是没有说话,但石柜却传来“格”的一响。
  然後,才听得阴姬冷冷道:“柜已开了,你出来吧,只不过你最好记住,你出来之後,非但死得更快,而且一定死得更惨。”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是个女人,还不至於一点好奇之心也没有,一个女人若连她的情人的下落都不想知道,那麽天下怕要大乱了。”
  阴姬厉声道:“他究竟是死是活?究竟在那里?”
  楚留香道:“你是希望他已死了?还是希望他依旧活着?你……”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推开了石柜的门走了出来。
  说到这里时,他忽然怔住,因为他发觉站在他面前的阴姬,竟已不再是方他见到的阴姬了。
  方的阴姬还是独步天下的神水宫主,一举一动中都充满了威严和自信,令人不敢不对她尊敬。
  但现在的阴姬却已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女人,一双清澈明锐的眼睛里,已充满了纷乱的情欲,威严镇定的面容也变得焦急而激动,平整的衣衫也起了绉纹,甚至连一双手部开始有些发抖。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一个女人会在片刻之间发生这麽大的变化,不可一世的神水宫主,忽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女人。
  这改变实在太大,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她在这段时间里所忍受的痛苦和折磨,怕也不是别人所能想像的。
  楚留香反而有些不忍,长叹道:“想不到你对他居然真的是一往情深,他若能早些知道,所有的事也许都会变得好些的,只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阴姬紧握起双手,嗄声道:“他……他已永远……”
  楚留香叹道:“他若知道世上还有个人在死心塌地的爱着他,也许还不会死,只不过,一个男人若能得到你对他这样的真情,死又何妨。”
  阴姬身子头抖着,忽然冷笑,道:“你是不是想以此来扰乱我的心神,使我无法和你交手?”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本来的确有这打算,怎奈我从来也不忍心骗一个伤心的女人。”
  阴姬厉喝道:“是不是你杀了他的?”
  楚留香道:“究竟是谁杀了他?到现在你还猜不出麽?”
  阴姬身子一震,似乎运站都站不稳了。
  『楚留香传奇』卷5画眉鸟(p111-完)
  在这一瞬间,她彷佛又苍老了许多,黯然自语道:“傻孩子,你为什麽要这样做?”
  楚留杳一字字道:“她为什麽要这样做,你也该知道的。”
  阴姬的手颤抖着,她是想找一个可以支持身体的地方,除了“情感”之外,世上还有什麽事能给她如此巨大的打击?
  她的遭遇实在值得向情,但她的“情感”却又实在太荒唐,楚留杳也不知她究竟是可怜?是可恨,还是可笑?
  楚留杳叹道:“我本不想扰乱你的心神,可是你现在的确不适於和人动手,我也不愿趁人之危。”
  阴姬的身子忽又枪一般挺立了起来,冷冷道:“杀人用不着等到心情好的时候,你只管先出手吧!”
  楚留香道:“你现在真的能出手?”
  阴姬冷笑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还是先为你自己担心吧!且要你能挡得过我十招,也就不枉你学武一世了。”
  楚留杳笑道:“你口气倒真不小。”
  “小”字出口,他已箭一般向阴姬冲了过去。
  他知道自己唯一能胜过对方之处,就是个“快”字。
  所以他尽量利用这“快”字,只要他能抢得一刹那间的先机,他就或许还有战胜的希望。
  他出手实在快,快如急风,使如闪电。
  谁知他刚一出手,阴姬的手掌一挥,就立刻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阻住了他的去路,这股力量如浪潮初起,澎湃不绝。
  楚留香莫说根本无法抢得先机,根本就近不了她的身。
  他本以为“水母”阴姬也和石观音一样,是以奇诡的身形和招式见长,所以他认为自己或许还能以应变和急智来制敌机先。
  他和石观音那一戟,也正是如此。
  却不知“水母”阴姬的武功竟和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都不相向,她的武功竟是自“水” 中练出来的。
  她的力量也正和“水”一样,看来虽柔和平静,其实却是无望不摧,无物可挡的,滴水已能穿阶,洪水更能山岳移形,城市毁灭,自古以来,天下就从来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抵抗水的力量。
  楚留香这才发现世上最可怕的原来就是水。
  无情的水。
  “水母”的出手更无情,她的身形还未改变,那种澎湃如潮的掌力已将楚留香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连变几种身法,但只要阴姬一挥手,他的攻势就被阻遏,他根本无法给阴姬丝毫威胁。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难怪江湖中人人怕你,无论任何人和你动手,的确没有战胜的希望。”
  他嘴里说着话,又改变了七八种身法。
  虽然明知无论使出任何招式来都是无用的,但他的身形还是要瞬息不停的改变,因为只要他身形一停顿,就立刻要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压扁。
  尺听水母冷冷道:“我已让了你四十七招,你认为够了麽?”
  楚留香笑道:“够了够了,你还手吧!”
  水母道:“你能挡得住我几招?”
  楚留香道:“那倒说不定,也许连一招都挡不了,也许可以挡上个七八百招。”
  水母冷笑道:“以你的武功,只要能挡得了我七八招,我就让你走。”
  楚留香笑道:“你不後悔?”
  水母厉叱道:“狂徒,先接我一招再说。”
  吃声中,她已迎面一掌向楚留香拍了过去。
  她这种掌力最厉害之处,就是令对方非但不能招架,也不能退,正像是已投身洪流之中的人,只有奋力逆流而上,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光是想退下去缓口气,那麽就立刻要被洪水卷走,死无葬身之地了。
  楚留香精於水佐,自然很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水母这一掌抽出,他居然还是再向後退了。
  他似已心灰意冷,放弃了抵抗。再也没有在逆流中奋斗求生的勇气,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死”才是解脱。
  他的身子立刻被水母的掌力震得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
  水母也觉得很意外。
  武功到了她这种火候的人,正如高手奕棋,只要对方下一着棋,她已可先算出对力後面七八着的棋路。
  楚留香一出手,阴姬已对他武功的深浅了如指掌。
  她算准楚留香最少还可抵挡她七招,谁知一招出手,楚留香已被霞飞,她早已算准了的後着,竟无法使出来了,这不但令她觉得很意外,甚至令她有些失望,地想不出自己的判断怎会有了错误?
  可是她心神虽分,掌力却未竭,若是换了别人,已投入她这种掌力之中,是再也无法脱身的了。
  只不过楚留香的轻功之高,也是她未曾想到的。
  但听“噗通”一声,楚留香竟已挣脱了她的掌力,落入池水中,身形如游鱼一翻,便已消失不见。
  阴姬冷笑一声,一闪身,也跃入水里。
  只见楚留香的身法在水中似乎比在空中更快,但阴姬号称“水母”,水性之情妙,自然更非他人能及。
  何况,在水中游动时,全身每一处都要配合无间,两只脚的摆动尤其重要,光是穿着鞋子,就势必要影若是在鱼尾上加个套子,那麽就算鱼也游不快的。
  楚留香只觉脚上一双鞋子,彷佛有千钧之重,而且越来越重,但他并没有惊惶失措,因为他早就知道逃不了的。
  他根本不想走,想在水中与阴姬一战。
  在陆上,他绝不是阴姬的对手,可是在水中,阴姬的掌力纵然还能发挥,也势必要打个折扣。
  世上也只有“水”才能消灭“水”的力量。
  平静的湖面上,忽然起了汹涌的浪涛,就彷佛风和日丽的海岸,骤起暴风,风在呼啸,海也在呼啸。
  又彷佛湖底来了两条上古洪荒时的蛟龙,正在海中作坐死的搏斗。
  神水宫的弟子都吃惊的跑了出来,这一潭澄清的湖水,本是她们心目中的“神湖”,如今怎会变成了“魔湖”。
  且见湖水忽然壁上而起,在初升的阳光中看来,就宛如一道碧绿的水晶墙,灿烂主光,不可方物。
  刹那间,这水晶墙忽又消失,水面上接着泛起了一连串的涟漪和水泡,又宛如有个多事的妖神,在湖底升起了一炉魔火,将整个湖的水都煮沸,然後再将天地主灵一齐投入,供他咀嚼。
  这景象壮丽奇幻,却又带着种不可形容的妖气,令人见了不但目眩砷夺,而且毛骨悚然。
  神水宫弟子大都是自幼就入宫来的,在这种环境中生长,使她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和凡俗中的人不向,也不该有凡俗中人那些凡俗的感情,所以她们从不知道“爱”是何物?
  也从不知道“恨”是何物?“恐惧”这两个字,她们更觉得是十分可笑的。
  可是现在,她们心里却起了一种莫名的震颤,彷佛觉得已有种不可抗拒的灾祸将要降临到她们身上。
  有些人甚至觉得她们生存的天地已将毁灭。
  爆南燕也奔了出来,目中犹白带着泪光,但见到湖面上惊人的景象後,她的悲哀也瞬即被惊骇所替代。
  大家见到她,就一齐围了上去,抢着问道:“这是怎麽回事?……。这是怎麽回事?”
  爆南燕心里虽也和她们向样惊骇,但见她们的惊骇之色,她只有勉强作出镇定之笆,反而安慰她们道:“不要紧的,这也许是风……”
  “但现在并没有风呀!”
  有人哀求着道:“四姐,你去瞧瞧吧,最好是去问问师傅。”
  爆南燕迟疑着:“叁姐呢?”
  有人应道:“叁姐和九妹都还在逼问那叁个人口供。”
  爆南燕咬着嘴唇,终於下了决心,飞身一掠,掠到湖水畔,但她还没有跳下去,突有一阵浪涛卷来。
  她连站都站不稳了,被浪头打得踉跄後退。
  她吃惊的呆了半晌,忽然扭头奔回她自己的小楼,唯有她的居处,是可以从外面直入水宫寝室的。
  水宫寝室中的四个少女已吓得嘴唇发自。
  在这里,她们虽看不到湖水的奇异变化,但水势撞激着山壁,整个寝室都彷佛变成了一只被困在惊俦骇浪中的小舟,都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声响,更是慑人魂魄,令人觉得天地都已将崩裂。
  爆南燕奔了进来,厉声道:“师傅呢?”
  少女们摇了摇头,颤声道:“不知道。”
  爆南燕怒道:“你们一直在这里的,怎会不知道?”
  少女道:“她老人家本要我们将这衣柜抬到湖中去,後来忽又叫我们抬回来,然後就叫我们出去,等我们听到这声昔时再进来,她老人家已不见了。”
  爆南燕皱着眉,沈思了半晌,又问道:“这地方可有别人进来麽?”
  少女道:“没……没有。”
  其实她就是被楚留香所制的那二一个少女其中之一,她的穴道还是阴姬自己替她解开的。
  但到了这种时候,她怎敢再多嘴。
  爆南燕跺了跺脚,纵身跃入那小池。
  水道中的响声更惊人,尺因两壁已起了共鸣。
  爆南燕还未游出水道,已瞧见两人正如两条蛟龙投在水中激斗,两人的身形之快,都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湖阔数十丈,他们两人却似已将整个湖底全都占据,宫南燕第一眼见到他们时,他们还在湖的右边。
  但一眨眼之後,他们已到了湖的左边。
  就因为他们的身形都太快,所以身法看来反倒没有什麽精妙的变化,湖水的激荡,也并非全因为他们招式变化间所发出的真气,而多半是因为他们身形冲破湖水时的速度,速度越快,力量越大。
  他们若在陆上搏斗,声威就不会如此惊人,因为撞击了水,水又撞击着水,一分力量,就变成了十分。
  就因为水在不停的动,所以才会将他们的身形推动得更快,在这种情况下动手,不但要利用自己的每一分力量,也要利用水的动力,有时人被水力带动,招式已根本无法由自己控制了。

 

 

第三十一章、死亡之吻

  这不但是一场空前绝后的恶战,也是一场妙绝人寰的大战,其中变化之奇妙,除了当局者只怕谁也无法体会。
  爆南燕已瞧得目定口呆,湖水已呛入她的咽喉,她却几乎完全没有觉察,她实在想不到世上有谁能和“水母”阴姬交手。
  她更想不到这人竟似并未落在下风。
  在旋动的水流中,她根本辨不出楚留香的身形和面貌,但在她心里却已隐约想起了楚留香这个人。。
  想起了他那迷人的微笑,懒散的神态。“楚留香,这一定是楚留香。”
  除了楚留香外,世上还有谁能和“水母”一较身手?
  其实楚留香此时已是苦不堪言,若非他那种应变的急智,使他能充份利用了水的动力,他只怕早已葬身在水底。
  他只觉身上负担的压力已越来越大,全身的血管都似已将爆裂,鼻子里也已将呛出面来。
  如今他才知道,在水中动手,他也是向样的全无生路。
  水母的掌力本就是在水中练成的,别人的掌力在水中发挥不出,但她的掌力却只不过打了个折扣而已。
  楚留香只觉得四面的水似已越来越浓密,浓得就像面一样,他的身形已渐渐被滞住,渐渐不能移动。
  他自知已到了死亡的边缘。
  谁知“水母”阴姬的身法竟已慢了下去,举手投足间,也渐渐有了种力不从心的现象。
  楚留香又惊又喜,他本猜不透水母那麽充沛的内力怎会消耗得如此快,但立刻就恍然大阴姬并非已力竭,而是已气竭了。
  楚留香已练成了一种神秘的呼吸方法,他在水中呼吸几乎和陆地上向样自由,但别人却不同。
  而且一个人在激烈的搏斗时,更需要充份的“气”,这也是胜负成败的重要关键之一。
  阴姬体内的“气”在急遽的消耗着,此刻已快消耗光了,她身体中已起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疲倦之感,似已晕晕欲睡。
  楚留香知道只要让他出水去换一次气,自己就必败无疑,因为“气”可以换,“力”却无法换。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换气。
  只见阴姬身子忽然一翻,上身後仰,脚背挺直,在一刹那间便已踢出了九脚,这九脚虽然踢不到楚留香,但却踢出了一连串水泡,每个水泡中都带着一股强劲的真气,铁弹般击向楚留香。
  楚留香要闪避本不困难,但他只要往後一送,阴姬的身子就会借着这踢水的力量冲出水面。
  水泡一连串击出,她的人已如火箭般向上升起。
  眼见楚留香已无法将她拦阻,他情急之下,竟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腿。
  阴姬再也想不到楚留香会使出如此冒险,如此无赖的招式,急切间也不知该如何解救,身子已被楚留香拖了下去。
  她又惊又怒,一掌拍向楚留香的头顶。
  楚留香双手抱住了它的腿,既不能招架,也不敢放开,因为只要他的手一松,阴姬的腿就会踢中他要害。
  他只有用头在阴姬的肚子上一顶,阴姬的身子被顶得向後一倒,这一掌也就拍不下去了。
  这种招式用得更荒唐,阴姬只觉全身都已气得发麻。
  除了雄娘子外,她平生几曾被男人如此搂抱过,也不知是否因为气已将竭,她全身竟软绵绵的便不出半分气力来。
  楚留香自己又何尝不觉得这种招式用得未免有些见不得人,但一个人在挣扎求生时,那里还顾得了那麽多。
  他乘着阴姬身子向後一仰的时候,已窜上去将她的双手连人一齐紧紧抱住,又用两条腿盘住了她的腿。
  他就像个八爪鱼似的,将阴姬缠得连动都动不了。
  只见阴姬眼睛已渐渐翻白,嘴角已在往外冒气泡,用不了多久,她就难免要窒息而死。
  楚留香眼见又将战胜了,这一次胜利虽然并不十分光彩,但胜利毕竟是胜利,无论那种胜利,至少都比失败好得多。
  谁知就在这时,楚留香忽然觉得一股强劲的力量自身子下冲上来,将他们两个人都冲得向上升起来。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湖心那石板上站立的水道口,宫南燕一接枢纽,湖心的喷泉就又箭一般向上、起。
  刹那之间,楚留香和阴姬都已被冲上了水面。
  楚留香知道清只要让阴姬喘一口气,他就再也抱不住她了,但这时他的手可万万不能放开。
  只见眼前一亮,他们已冲出了湖水。
  楚留香再也顾不得别的,忽然将头凑了上去,用嘴紧紧盖住了阴姬的嘴,用鼻子紧紧压住了阴姬的鼻子。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阴姬呼吸。
  神水宫的弟子本是分散在各处的,有的在树下,有的在湖畔,但现在她们已渐渐聚在一起。
  这些孤独的少女们,只有在惊惧的时候,才会觉得需要别人,恐惧原来就比快乐更能令人合群。
  这怕也就是人类大多都觉得不快乐的原因。
  她们发现湖水已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就又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散开了,有的人已在暗中庆幸,危险已过去。
  谁知就在这时,湖心的水柱忽又冲天而起。
  这喷泉水柱本是“水母”阴姬现身时才会出现的,她们再也想不到这次水柱上竟有两个人。
  除了水母外,竟还有个男人。
  这男人竟和水母紧紧拥抱在一起,蜜蜜的接着吻。
  神水宫的弟子全都惊讶得呆住了,就算天崩地裂,山河变色,也绝不能令她们如此吃惊。
  对男人深痛恶绝,一向神圣不可侵犯的“水母”,怎会和男人如此亲蜜?这男人是谁呢?
  她们的眼睛都已发直。
  吻,本是甜蜜的。
  但在几十双眼睛之下接吻,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了,何况这一吻中根本就没有丝毫甜蜜之意。
  这一吻是死亡之吻。
  另有一种残酷的美。
  残酷的魅力。
  若非身历其境的人,谁也领略不出这其中的痛苦滋味,但亿万人中,又有几人能身历其境?
  楚留香本是为了挣扎求生了这麽做的,但此刻,也不知怎地,他心里竟起了一种无法描叙的异样感觉。
  水势在他身子下冲激着,就像是火焰。
  阴姬的身子已渐渐软了下去。
  她的脸本已涨得通红,此刻又渐渐苍白。
  楚留香不敢闭起眼睛,她脸上每一根肌肉的颤动,楚留香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每一次跳动,楚留香也都可听得清清楚楚。
  楚留香本觉得她是个坚强、决断,能自制的女人。
  但现在,他和她距离得这麽近,他忽然觉得她已变得十分软弱而可怜,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麽不向。
  无论多伟大的女人,在男人怀抱中都会变得渺小的。
  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也是件很有趣的事,若非如此,这世界也许就不会由男人来统治了。
  楚留香实在不忍让她死在自己的怀抱里。
  但他只要一放手,自己就得死。
  阴姬蹙住的一口气若是突然发散,那力量的强大,就绝不是楚留香所能抵御的,他怕立刻就要被震得四分五裂。
  他们的生与死之间,几乎已没有距离。
  阴姬也在瞪着楚留香。
  她目中本来充满了愤怒和怨毒之意,但死亡的感觉已渐渐将她征服,她连“恨”都无力再恨了。
  她眼睛里已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种悲哀乞怜之意楚留香忽然发现一滴晶莹的泪珠,自她眼睛里流了出来。
  泪珠浮游在她苍白的面靥上滚动着。
  死亡,是公平的,在死亡面前,最伟大的人也变得很平凡。
  楚留香的手渐渐松了。
  他此刻本来已可以重手去杀死她,或者至少先点住她的穴道,因为阴姬已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力量。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实在无法伤害一个正在流泪的女子,他这一主中,从来没有做过这事。
  楚留香并不是一个像传说中那麽冷漠无情的人,也并不像传说中那麽聪明,有时甚至会做出一些愚蠢的事。
  但就在这时,托住他们的水柱忽然消失了。楚留香和阴姬立刻平空落了下去,“噗”一声水中。
  他似已完全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完全没有防备,竟几乎被震得晕了过去,怀中的阴姬也被震飞。
  她只觉一只手自水下伸出,点住了他的天道。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他已忘记是谁说的,但每个字他都记得清楚。
  “女人的眼泪,永远是对付男人的最有效的武器。”
  楚留香张开眼睛时,宫南燕正望着他冷笑。
  他又已回到水母的寝宫,阴姬也盘膝坐在他对面,她脸上绝没有任何表情,似已恢复了她的冷酷与坚强。
  爆南燕冷冷道:“我早就说过,从没有人能在神水宫占得了便宜的,就连战无不胜的楚留香也不能例外。”
  她瞪着楚留香,一字字接着道:“现在,你已承认自己战败了麽?”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已非承认不可。”
  爆南燕道:“你还有什麽话说?”
  楚留香苦笑道:“我已没有什麽话好说了。”
  爆南燕傲然一笑,转头望着阴姬,道:“你说,我们应该如何处置他?”
  阴姬默然半晌,缓缓道:“这人被你所俘,应该由你作主。”
  爆南燕目中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道:“也好,就将他交给我吧!”
  她刚走到楚留香面前,阴姬忽然又道:“你是不是也想像对付雄娘子那样对付他?”
  爆南燕怔了怔,脸色渐渐变了,长长吐出口气,道:“这是他告诉你的?”
  阴姬道:“你是不是没有想到他会看到你的秘密?”
  爆南燕没有回答,楚留香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她手指渐渐发抖,又渐渐捏紧,指节都已捏得发白。
  饼了半晌,她忽然厉声道:“不错,是我杀了那个人,我若杀错了,替他偿命也无妨,但偷看别人秘密的人,也得死。”
  她手指突又伸直,刀一般向楚留香劈下。
  但这只手还未触及楚留香的咽喉,她的人已飞了出去,阴姬不知何时已跃起,面上仍然木无表情。
  爆南燕“砰”的撞上石壁,再滑到地上,吃惊的瞪着阴姬。目中充满了惊疑不信之色,颤声道:“你……你?”
  阴姬道:“我……”
  爆南燕目中忽然流下泪来,道:“你怎麽………怎麽忍心对我下手?”
  阴姬道:“你怎麽忍心对他下手?”
  爆南燕嗄声道:“他?谁?是楚留香,还是雄娘子?”
  阴姬沈默着,楚留香发现她的手也已开始发抖。
  爆南燕吼道:“原来你还是爱他?原来我只不过是他的代用品,你竟不惜杀了我替他报仇,但你可知道我杀他是为了你麽?”
  阴姬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爆南燕道:“那麽你为什麽还要……还要……”
  阴姬道:“你不杀他,我也许会杀他,但你杀了他,我就要为他报仇,无论谁杀了他,我都要为他报仇。”
  爆南燕沈默了半晌,黯然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懂了。”
  这意思其实并不难懂,正如一个孩子做了坏事,父母固然要打他罚他,但别人若打了他,做父母的非但心痛,说不定还会去找那人拚命,这就是“爱”,永远令人不可捉摸,但谁都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阴姬叹息着道:“你懂了最好,我也希望你能懂。”
  爆南燕道:“但你莫忘了,若不是我,你……”
  阴姬道:“我也知道你救了我,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会好好安葬你的。”
  爆南燕又沈默了很久,凄然一笑,道:“我现在才真的明白你是为了什麽杀我的。”
  阴姬道:“哦?”
  爆南燕道:“你杀我,只因我救了你。”
  阴姬道:“哦?”
  爆南燕道:“我死了之後,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你曾经败在楚留香手上,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经救过你,你从来不能忍受失败的耻辱,所以非杀我不可。”
  阴姬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一向都很聪明,也许太聪明了。”
  爆南燕怔了怔,喃喃道:“我究竟是聪明还是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也说不出了。
  沈默,沈默得令人窒息。
  连楚留香都不愿打破这沈默,他也许是不敢。
  饼了很久,阴姬忽然转身瞪着楚留香,道:“你认为我真是为了她救了我才楚留香沈吟着,道:“我想你并不是这种人。”
  阴姬道:“她了解我难道还没有你清楚?”
  楚留香道:“那只因她自己是这种人,所以才会将你看得和她一样。”
  阴姬目光空虚的凝注着远方,喃喃道:“不错,就因为你并不是这种人,才会说我也不是,你若非这种人,她也许就根本没有机会救我了。”
  楚留香若是如此毒辣的人,她怕早已死在楚留香手上,可是楚留香却未想到她自己居然也知道。
  他自然也希望阴姬不是这种人,因为阴姬若真和宫南燕说的一样,就一定也要杀死他灭口。
  但阴姬究竟是不是这种人呢?楚留香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性命已捏在阴姬手上。
  他已尝到了自己冷汗的咸味。
  饼了半晌,阴姬忽又问道:“你可知道你这次为何会失败麽?”
  楚留香苦笑道:“我知不知道又有何分别?”
  阴姬道:“你应该知道的,你这次失败,只因为你的心太软了。”
  楚留香道:“你呢?你的心难道从来不软?”
  阴姬沈默了很久,忽然冷冷一笑,道:“我的心?你以为我还有心?”
  楚留香叹息了一声,一颗心已沈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这次已真的没有希望了。
  谁知阴姬却已黯然接着道:“就因为我已什麽都没有了,所以,你的生死对我也已无关紧要,我甚至已懒得杀你。”
  她忽然反手一掌,拍开了楚留香的穴道。
  楚留香怔了半晌,道:“你……你难道已经想……”
  阴姬忽又厉声道:“我怎麽想,也与你无关,你快走,莫等我改变了主意。”
  她唤入了一个惊慌的弟子,道:“带这人去找你叁师姐,楚留香整了整衣衫,躬身道: “多谢宫主。”
  这时阴姬却已如老憎入定,彷佛永远再也不愿醒来。
  石门渐渐阖起,渐渐挡住了楚留香的视线,将“水母”阴姬隔绝在门里,非但隔绝了整个世界,也隔绝了她的主命。
  这门,却是她自己造成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知道今後怕任何人再也见不着她了,他若从来也没有见过阴姬,他绝不会觉得有丝毫遗憾。
  但现在,也不知怎地,他心里竟觉得有些伤感。
  那神水宫的弟子守候在一旁,看来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她显然还未弄清这英俊的男人和她师傅问的关系。
  楚留香叹息着转过身,道:“我们走吧!”
  他再也想不到自己这句话还未说完,就已瞧见了胡铁花。胡铁花竟已和黄鲁直、戴独行一齐匆匆赶来。
  他们见到楚留香,显然也吃了一惊。
  胡铁花失声道:“老臭虫,你怎麽跑出来的?”
  楚留香也失声道:“你们怎麽跑出来的?”
  两人几乎在向时间出了向样一句话,都忍不住笑了,无论如何,他们能再相见,总是欢喜多於惊异。
  胡铁花笑道:“还是你先说吧,你遇着的事一定比我们精采,我们的故事实在有点泄气。”
  楚留香笑道:“还是你先说吧,我这故事说来话长。”
  胡铁花瞧了戴独行和黄春直一眼,苦笑道:“说来真丢人,我们叁个人竟全不是水母的对手,若不是蓉儿的姑妈,我们怕已见不着你了。”
  楚留香动容道:“她放了你们?”
  胡铁花叹道:“不错,她和一个叫”九妹”的一齐来盘问我们,我们自然什麽也不肯说,但那叫“九妹”的小丫头倒真兕得很,居然要用苦刑来糟蹋我们,幸好蓉儿的姑妈说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应该以礼相待,谁知那小丫头翻了睑,硬说蓉儿的姑妈一定早已和我们串通了。”
  他恨恨的接着道:“那小丫头人兕嘴也兕,还说了许多很难听的话,蓉儿的姑妈忍无可忍,忽然间出手点了她的穴道。”
  楚留香耸然道:“她……她怎能如此冒险?”

第三十二章、出宫维艰

  胡铁花道:“她这麽样做,连我们都吃了一惊,因为”神水宫”门规之严,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她这麽做无异已承认和我们串通,欺师通敌,那罪名可不轻,但她出手後反而镇定下来,只是叫我们快来找你,她说你也许也落入了水母的掌握中,也许……也许已遭了毒手。”
  楚留香着急道:“她自己呢?”
  胡铁花道:“她……她似已下了决心,已将生命置之度外,只不过告诉我们,那菩提庵中的聋哑尼本是她的大师姐,因为犯了门规,才落到如此地步的,她希望我们有机会时好好照顾她。”
  楚留香跺脚道:“如此说来,她显然也怕和她的大师姐落入向样悲惨的遭遇,所以准备一死了之……”
  胡铁花黯然道:“看来怕是如此,我们走的时候,她就将那石牢自里面封闭,将她自己关在那石牢里,我们发现不妙,再求她开口时,就已无论怎麽样都叫不开门了,她根本已拒绝回答我们的话。”
  楚留香插嘴道:“想不到”水母”阴姬和她的徒弟竟是向样的骄傲,甚至不愿让别人见到她们死,难道她们要永远活在别人心里,”胡铁花并未完全听懂这句话中的意思,因为她实未想到“水母”阴姬的死法也是完全一样他只是惨然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感激她的。”
  楚留香唏嘘良久,才问道:“你们是怎会来的?是不是蓉儿终於还是将入宫的途径告诉了你们?”
  胡铁花苦笑道:“你走了之後,我们就求她说出来,她本来不肯,但过了一天後,她也开始为你担心起来。”
  楚留香急着问迫:“她自己有没有跟你一齐来?”
  胡献花道:“她怕跟我们一齐来有所不便。”
  楚留香更着急,道:“那麽她的人呢?”
  胡铁花道:“她说,她要赶到那菩提庵去和甜儿她们会合,然後再看看是否能到这里来,我正想劝她莫要着急,她反而先来安慰我了。”
  他笑了笑,接着道:“她对你甚有信心,说你无论遇着什麽危险,都一定有法子脱身的。”
  戴独行苦笑着道:“看来她只不过有点为我们担心,再叁劝我们莫要出手,可是我们一到这里,就将她的话全都忘了。”
  黄鲁直这时也走了过来,讷木道:“敝友是谁,香帅现在想必早已知道了,他早年所做所为,虽令人无法向情,但近年来他已改过自新。”
  楚留香叹道:“他的事我都已知道,也很向情他,只可惜他……”
  黄春直面色惨变,道:“他……他莫非已遭了毒手?”
  楚留香长叹不语。
  黄鲁直嗄声道:“论起他昔年之行事,也的确死有馀辜,可是……可是……在下仍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他的?”
  楚留香插嘴道:“杀他的人也已被人杀了,而且是神水宫主为他报的仇,如今他们一家叁口,想必已在天上团圆,前辈又何必再为他伤心?”
  黄春直黯然垂苜,哺哺道:“不错,以他的罪孽,落得这样的下场,老天也不能算是亏待他了!”
  话虽如此,他目中还是难免热泪蕴盔。
  胡铁花拍了拍楚留香的肩膀,道:“你呢?你是怎麽从水母掌握中逃出来的?难道你又……”
  他神秘的一笑,住口不语。
  楚留香瞪了他一眼,道:“我既已逃出来,也用不着你担心了,倒是蓉儿她们,到现在为什麽还没来呢?难道又出了什麽事?”
  他忽然转身望着那神水宫的弟子,含笑道:“姑娘的芳名能告诉我吗?”
  这少女本已听得眼睛发直,走也不敢走,此刻又吃了一惊,吃吃道:“我叫南苹。”
  楚留香柔声道:“我们想到外面的菩提庵去找人,不知南苹姑娘你能带路吗?”
  南苹望了望那道已关得紧紧的门,道:“师傅并没有要我带你们去,我自己也不敢作主。”
  楚留香笑道:“姑娘只管放心,你带我们去,她绝不会怪你的。”
  南苹咬牙闭唇,似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留香轻轻拉住了她的手,道:“我们走吧!”
  南苹的脸也红了,想挣脱他的手,却垂下了头,想说什麽,又说不出,居然痴痴的跟他走了出去。
  胡铁花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无论多兕的女孩子,一见到这老臭虫,好像就变得一点法子也没有了,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麽?”
  戴独行也笑了,道:“老弟,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明白?”
  胡铁花道:“难道他对女孩子真有什麽魔力,我怎地连一点也看不出?”
  戴独行笑道:“你若也看得出,那就糟了。”
  瀑布泻入湖中,湖水又自地下流出,瀑布不竭,湖水不溢,坐坐不息,永无断绝,这正是大自然的玄妙。
  楚留香他们沿着一道地下的水流往前走,只觉地势渐高,尽头处又有十馀石级,石级上就是出口。
  南苹道:“这上面就是菩提庵,也是本宫的门户之一,若有人想要入宫,这是最方便的法子,因为大师姐看来虽兕,其实心肠却很软,别人若是对她苦苦哀求,她很少会狠得下心来拒绝的。”,走过这一段路後,她似乎已和楚留香变得很熟了,非但再也不害怕,一只纤手也始终让楚留香拉着,没有挣脱。
  但楚留香心里却在暗暗着急,她们的大师姐既然心很软,那麽李红袖她们为什麽直到此刻还未来呢?
  只听胡铁花道:“听说从这里入宫的人,都是被装在箱子里送进来的,是吗?”
  南苹道:“不错,因为大师姐不能离开菩提庵,所以只有将人放在竹箱里,让箱子浮在水面上顺流而下。”
  胡献花望了楚留香一眼,道:“看来柳无眉这次倒没有说谎。”
  楚留香只有苦笑。
  他已发现柳无眉实在是很懂得说谎的人,因为只有这种人才懂得若在谎话中加几成真话,就最容易令人相信。
  南苹道:“这出口就在大师姐所坐的蒲团下,我们平时很少到这里来,因为自从大师姐获罪之後,师傅就不准姐妹们和她来往。”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她究竟犯了什麽罪?”
  南苹道:“这……我不大清楚了。”
  她显然不愿再说起这件事,匆匆走上石阶,将壁上的铁环轻轻敲了敲,只听叮当之声,宛如龙吟,四面石壁都起了回应。
  南苹道:“因为大师姐终日坐在蒲团上,极少走动,所以只要铁环一敲,她立刻就知道。”
  胡铁花不说话了,他心里也难免有些紧张,希望这秘道的门户快些出现,好去瞧瞧宋甜儿她们究竟出了什麽事?
  谁知过了半晌,地道上仍是毫无动静。
  南苹皱眉道:“奇怪,大师姐现在难道凑巧不在上面广?”
  楚留香心里虽急,反而安慰着她道:“也许她偶然出去走动走动这是是人之常情。”
  南苹道:“她绝不会离开菩提庵,上面的地方并不大,她无论在那里,只要环声一响,她本来都应该听得到的,除非上面也出了事。”
  楚留香自然比她更着急,因为他……
  柳无眉既然知道只要她们一入宫,就立刻会揭破她的谎话,自然要千方百计的阻扰她们。
  李红袖虽然博闻强记,但却并没有什麽心机,宋甜儿更是天真烂漫,全不懂世迫人心的奸诈。
  何况她们两人又全都对柳无眉生出了向情之心,所以柳无眉如要害她们,实在是易如反掌。
  只听胡铁花道:“上面不开门,我们就难道没法子进去吗?”
  南苹道:“没法子,这地道的出口只有在上面才能开启,因为师傅怕我们愉愉溜出去玩……”
  胡铁花忽然一拍巴掌,失笑道:“我忘了一件事,想不到连你也忘了。”
  南苹怔了怔,道:“我忘了什麽?”
  胡铁花道:“你大师姐又聋又哑,只有坐在蒲团上,才能感觉到你在下面敲击铁环,若是走到别的地方了,那里还能听得到声音。”
  南苹嫣然道:“她能听得到的。”
  胡铁花道:“为什麽?难道她既不聋,也不哑,只是故意袈出来的?”
  谁知南苹还是摇着头道:“她的确又声又哑,一点也不假。”
  这次胡铁花也怔住了,道:“既然真的又聋又哑,又怎能听得到声音呢?”
  南苹笑了笑,道:“这原因你见到她之後,也许就明白了。”
  胡铁花怔了半晌,恍然道:“我现在已明白了。”
  南苹道:“哦?”
  胡续花道:“有人只要看别人嘴唇的动作,就能猜出他在说什麽话,你师姐想必也有这种本领。”
  南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她不但又聋又哑,而且……而且眼睛也不行了。”
  胡铁花又怔住,吃惊道:“她难道还是个瞎子?”
  南苹道:“嗯!”
  胡戏花急得直揉鼻子,苦笑着喃喃道:“一个人又聋又哑又瞎,却能听得别人向她苦苦哀求,而且迸能听到敲门的声言,老臭虫,你一向很聪明,这次怕也被弄糊涂了吧?”
  只听敲环之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南苹敲的声音更大。
  但过了半晌,上面仍然毫无回应。
  楚留香忍不住也走了上去,将耳朵贴住上面的石壁。
  胡铁花急着问道:“你听见了什麽声音?”
  楚留香皱着眉,道:“听不大清楚,好像什麽声音都没有。”
  胡铁花跺脚道:“你鼻子不寮,耳朵难道也不灵了麽?”
  戴独行忽然自腰畔的麻布袋里取出个铁碗,道:“用铁碗扣在石壁上,就会听得清楚些。”
  那时胡铁花自然不会明白声波的原理,诧声道:“真的?”
  戴独行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丐帮子弟偷鸡摸狗的本事冠绝天下,你难道还未听说过?”
  楚留香含笑接过了铁碗,扣在石壁上,再将耳朵贴住铁碗,他眼睛渐渐亮了,双肩却皱得更紧。
  胡铁花道:“有声音了麽?”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什麽声音?”
  楚留香道:“好像有人在说话。”
  胡铁花摸着鼻子,失笑道:“哑巴难道也能说话吗?”
  南苹想笑,却没有笑出来,皱眉道:“这绝不是我大师姐说话的声音,她不会说话。”
  胡铁花道:“也许是甜儿她们还在求她。”
  楚留香沈吟着道:“不是……这是男人的声音,但嗓子很粗,又不像李玉函。”
  南苹吃惊道:“男人?男人在说话?”
  胡铁花失笑道:“男人也是一种人,有时也和女人一样会说话的,姑娘何必如此吃惊?”
  南苹道:“但多年以来,从来也没有人敢到菩提庵去打扰的,江湖中根本就没有几个人知道菩提庵这地方。”
  胡铁花道:“连神水宫现在都有男人进来了,何况菩提庵?”
  南苹脸笆又变了变,道:“可是到神水宫来的人一定都有很迫切的理由,所以才不惜冒险,菩提庵却只不过是个荒凉的寺庙,既没有丝毫吸引人的地方,大师姐也绝不会和任何人结怨,他们到那里去的目的何在?”
  胡铁花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想从那里秘密潜入神水宫来。”
  南苹道:“依我看,他们也许是为了你们的朋友才来的。”
  胡铁花皱了皱眉,也将耳朵凑到铁碗上,一面问道:“你听不听得到他们在说什麽?”
  楚留香苦笑道:“”听不到,他们现在已经不说话了。”
  沈默,有时固然比任何语言都值得珍惜,静寂,有时也比任何声音都可怕,菩提庵中此刻正是死一般的静寂,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上面的人难道在一瞬间全死光了麽?否则为何会忽然沈寂下来?
  楚留香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每个人都在紧张地等着,过了很久之後,胡铁花忍不住问道:“还没有声昔?”
  楚留香叹道:“没有。”
  南苹道:“也许……也许大师姐已将来的人全击退了。”
  胡铁花道:“那她为什麽还不开门呢?”
  南苹怔了怔,鼻尖也沁出了冷汗。
  胡铁花着急道:“我看红袖和甜儿一定出了事,否则她们绝不会这麽人都不开腔的,尤其是甜儿,要她闭着嘴实在不容易。”
  戴独行轻咳了两声,道:“也许她们还没有到这里来。”
  楚留香忽然道…“我们现在退出去,由外面赶到菩提庵要走多久?”
  南苹道:“那要绕个大圈子。”
  胡铁花道:“多大的圈子?”
  南苹道:“很大,轻功最好的人,至少也要走叁四个时辰。”
  胡铁花跺脚道:,“这怎麽办呢?简直把人快急疯了,老臭虫,你怎地也想不出法子来了?”
  楚留香沈吟着,忽又问道:“你大师姐若是答应将人送入神水宫,是不是会先给她们喝一杯有迷药的茶,免得被他们看到入宫的途径。”
  南苹道:“不错。”
  楚留香道:“甜儿她们也知道这回事,所以她们明知茶里有迷药,也会高高兴兴的喝下去。”
  胡铁花道:“不错,她们既然知道一喝下这杯茶就到了神水宫,自然非喝不可。”
  楚留香道:“她们喝下去後,就被迷倒,自然就不能说话了,所以我们才听不到她们说话的声音。”
  胡铁花拍手道:“有道理。”
  楚留香道:“但这位大师姐还没有将她们送下来,菩提庵中就来了外敌,这些人也许真是为了甜儿她们来的,就要大师姐将她们交出来。”
  南苹抢着道:“大师姐绝不肯的,她们到了菩提庵,就是大师姐的客人,大师姐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们交给别人。”
  楚留香道:“所以那些人就要和你大师姐谈判,不到谈判决裂时,他们也不愿向神水宫的门下出手的。”
  胡铁花道:“这也有道理,可是他们现在为什麽不谈了呢?”
  楚留香道:“这也许是为了他们给了大师姐一个限期,要她考虑考虑,然後再答复。”
  胡铁花道:“既是如此,她此刻必己身居险境。”
  楚留香道:“不错,来的人若非她的敌手,也就用不着谈判了。”
  胡铁花着急道:“那麽她为什麽还不赶快打开这道门,让我们进去?”
  楚留香叹道:“她身在强敌环伺之中,又怎敢将神水宫的入口显露出来呢?”
  南苹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赞赏之意。她虽然什麽话都没有说,但一个女人若用眼睛来赞美男人,那实在比说任何话都要令人喜欢。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这只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实在的情况是否如此,谁也不敢断定。”
  南苹柔声道:“但我却可断定你猜的一定不错,因为除此之外,根本就不可能有别的情况发生。”
  胡铁花叹道:“但我却希望他猜错了,否则甜儿她们既昏迷不醒,你大师姐又不敢开门,我们更无法及时赶去………这种情况可员的糟透了。”
  大家想到她们处境之危险,也都不禁形於笆。但除了在这里乾着急之外,谁也想不出别的法子。